《沙痕》 第1章 沙漠序章 世界被压缩到极致,只剩下这辆在坑洼路面上疯狂颠簸的越野车,以及身边这个男人。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味,混杂着皮革座椅被太阳暴晒后的陈旧气息,熏得黎簇阵阵作呕。每一次车身的剧烈摇晃,都像一把淬了火的钝刀,在后背那道该死的伤口上反复拉扯、研磨。火辣辣的疼痛从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理智燃烧殆尽。 黎簇忍了很久,自从被吴邪粗暴地塞进这辆车开始,就一直在忍。可忍耐是有限度的,尤其当施暴者就坐在身边,用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安静地吞云吐雾时。 黎簇猛地转过头,积压在胸口的怒火终于冲破了喉咙。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那个陌生的称呼,每一个字都沾着恨意: “吴·…关根!你有病吧!” 吴邪威胁过黎簇,在踏入这片无垠的沙漠后,必须叫他“关根”。这个名字像一颗硌牙的石子,在黎簇嘴里翻滚,充满了欺辱。 男人闻声,缓缓侧过头。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反而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冷,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因为黎簇的怒吼而有半分动容,只是将夹在指间的香烟凑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不紧不慢地弹了弹烟灰。 “注意你的态度,黎簇。”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的爆发只是一阵无足轻重的风。白色的烟圈从薄薄的嘴唇里吐出,像一个脆弱的囚笼,在黎簇眼前缓缓散开,模糊了他的面容。 “你……”黎簇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予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郁闷和气急败坏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话题拉回最关键的地方,“你之前给我背上撒了什么东西!” 在那个女医生梁湾的家里,吴邪就是用一种粉末,洒在黎簇被划开的伤口上。那冰凉的、带着某种诡异气息的粉末,是所有噩梦的开端。吴邪终于将目光完全投向黎簇,那双藏在缭绕烟雾后的眼睛,似乎能洞穿所有的伪装和恐惧。注视着黎簇,神情难辨,过了几秒才缓缓说道:“那是促使你参与这次行动的药引。” 吴邪又抖了抖烟灰,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别紧张,不会要了你的命。‘ 不会要了我的命?这句话非但没有安抚黎簇,反而让血液瞬间凉了半截。死死盯着吴邪,试图从他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马老板,还有那个叫苏难的女人!他们一看就是手上有人命的!”黎簇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凑到那人耳边咬牙切齿地嘶吼。自己又不是傻子,那个营地里的人,没有一个看起来是善茬。 黎簇自问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虽然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但也从未想过会和“人命”这种词扯上关系。黎簇的身形在宽大的车座里显得有些单薄,尽管一米七八的个子让他看起来像个大人,但那双桃花眼里还带着少年人未褪的天真和桀骜,此刻却被无措与后怕填满。蓬松微卷的黑发更衬得年纪小,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羊。 吴邪沉默了片刻,夹着烟的手指在车窗边缘有节奏地轻敲着,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然后,他转头看向黎簇,眼神锐利如刀:“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你只需要配合我。”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将黎簇所有的质问都说熄了。配合?凭什么配合一个绑架犯? “还有我爸!”黎簇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个平时觉得无比讨厌的男人,此刻却是他唯一的牵挂,“那个讨厌鬼去那了?” 吴邪的目光从黎簇脸上移开,投向窗外。车窗外,是单调而荒凉的黄色,无边无际的沙丘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际线。那片荒芜的景象、看得人心慌。 “你爸……”吴邪故意停顿了一下,像个恶劣的猎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猎物最后的挣扎。黎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警告似的撇了一眼,捕捉黎簇眼中的惊恐,才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暂时安全。“ “暂时”这两个字,像两枚钉子,狠狠地钉进了黎簇的心脏。所有的怒火瞬间被这无声的威胁说灭,只剩下冰冷的恐惧。他明白了,吴邪拿父亲拿捏着自己。一时间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能死死地瞪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怒火在胸腔里翻滚,却不敢再有丝毫冲撞,只能任由那股憋压的火焰灼烧着。 吴邪看着黎簇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黎簇甚至觉得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于好笑的情绪,但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他掐灭了烟头,在车载烟灰缸里碾了碾,然后转头看向窗外,仿佛对这小子已经失去了兴趣。 “行了,保存点体力,后面有你累的。”声音冷淡。 “嘁。”黎簇赌气似的把头扭向另一边,背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激动又开始隐隐作痛、让他坐立难安。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感觉自己正被这辆车带向一个未知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 吴邪靠在座椅上,任由身旁少年的怒火像廉价的烟花一样喷发、熄灭。他没有去看黎簇那张写满了愤怒与不甘的年轻脸庞,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少年的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每一个质问都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却连一丝连漪都无法激起。 愤怒、不甘、旺盛的生命力……这些正是他需要的。他需要一把足够锋利、足够有生命力的“刀”,去划开汪家那潭凝滞了千年的死水。而黎簇,就是他选中的刀。一把被蒙在鼓里,却又不得不向前挥砍的刀。 想起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度过的三个月。昏暗的灯光,蛇类费洛蒙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还有一次又一次在沙盘上推演失败的计划。每一次失败、就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下一道深深的疤痕。十七道疤,是十七次绝望的轮回,是十七次对自己的惩罚。那些疼痛早已让他麻木、也让他彻底告别了曾经的那个“吴邪”。 潘子的死,三叔的失踪,小哥走进青铜门时那决绝的背影……一桩桩一件件,早已将他骨子里的天真碾得粉碎,只剩下坚硬如铁的狠庆。所以,他可以毫不犹像地绑架一个无辜的高中生,可以面不改色地用他父亲的安危来威胁他。 在这盘他耗尽心血布下的棋局里,任何一枚棋子,包括他自己,都可以被牺牲。 吴小佛爷……道上的人现在都这么叫他。多可笑的称呼。现在拥有了曾经想都不曾想过的权势和财富,有小花、胖子、黑瞎子他们作为后盾,却连花香都闻不到了。肺部的纤维化,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嗅觉,永远地丧失了。他只是一个行走在计划轨道上的灰色幽灵,一个被仇恨和责任驱动的机器。 侧过脸,余光瞥见少年赌气地扭过头,肩膀因为压抑的怒气而微微颤抖。 这副低强的样子,像极了……像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迅速掐灭。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情感,这盘棋,已经推演了十七次,绝不容许再有任何闪失。 ……… 漫长的车程仿佛没有尽头,就在黎簇昏昏欲睡之际,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稳。引擎熜火的瞬间,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到了。“吴邪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率先推开车门,看了眼手表,夏至刚过,白日特长,即便已近月落时分,天半却依旧大亮。 “准备好。” 黎簇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下车,双脚踩在柔软的沙地上,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油然而生。下车的动作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放眼望去,是茫茫沙海,金色的沙丘在夕阳的余晖下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却掩盖不住其下的荒凉与危险。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间,自己显得如此渺小,而那个站在车边的人,是唯一的“同伴”,也是所有恐惧的来源。黎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投向他,警惕之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吴邪将小孩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黎簇看不懂的冷笑,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跟上。”只说了两个字,便转身朝着不远处一座高大的沙山走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沉默的、黑色的巨人。 黎簇咬了咬牙,带着满心的不甘和怨怼,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沙子不断灌进鞋里、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当他们终于爬上那座沙山的山顶时,一阵狂风卷着沙粒扑面而来,刮得脸顿生疼。黎簇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从指缝间,看到了吴邪所说的“营地”。 沙丘下不远处,十几顶帐篷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几辆越野车停在旁边,隐约还能看到人影在其中穿梭。那片营地像一只蛰伏在沙漠里的巨大怪兽,散发着危险而又神秘的气息。 “看到了吗?”吴邪双手插在裤兜里,风吹起那棕色外套的一角,猎猎作响,“马老板他们的营地。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黎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伪装的身份。但心里的那股劲儿还没过,便下意识地反抗: “不……不知道。” 吴邪侧过头看向黎簇,目光里竟然带上了一丝戏谑。“不知道?”他轻笑一声,随即那笑意迅速敛去,神色变得无比认真,连嗓音都压低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那我就再跟你讲一遍。” 黎簇心头一梗,故作不耐烦地撤过脑袋,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抗拒。 下一秒,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黎簇的后颈,一把将他的脑袋扯了过去,强迫正视自己! “你最好给我听仔细了。”吴邪的脸离黎簇极近,近到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和瞳孔深处那片化不开的疲惫与冰冷。他的眼神变得凌历,每一个字都像评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黎簇的脑子里,“这关系到你的性命,和你父亲的安危。” 黎簇被他身上那股强大的压迫感震慑住了,只能瞪着他的眼睛,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被侵犯领地后的怒意,却无法动弹分毫。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禁锢着,让黎簇无处可逃。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风声在耳边呼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良久,吴邪才缓缓松开了手,黎簇被掐红的脖颈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冰冷触感。 “记住,少说话,别露出破绽。”吴邪转过身,重新望向远处的营地,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在审视自己的猎物,“等会随机应变,有什么问题我会处理。“ 当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地平线下,沙漠的温度开始急剧下降。黎簇站在他身后,看着吴邪被风吹动的衣角,心里一片冰凉。他们即将走进那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马老板的营地,而黎簇的第一次“表演”,也即将开始。黎簇不知道等待着的是什么,只知道,从踏下这座沙丘开始,他的命运,就再也不由自己掌控了。 第2章 半支烟 黎簇沉默地跟在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沙丘下的营地走去。脖颈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指尖冰冷的触感和强大的力道,那是一种不容反抗的警告。风越来越大,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那台略有些沉重的单反相机被抱在胸前,金属的冰凉质感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像一个荒诞的道具,提醒着即将开始的蹩脚演出。 营地比在沙丘上看到的更加混乱和粗犷。帐篷歪歪扭扭地扎着,几辆越野车蒙着厚厚的沙尘,像搁浅的巨兽。一群皮肤黝黑、神情彪悍的男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他们的目光锐利而充满审视。 似乎能闻到空气中混杂着汗水、劣质烟草和烤羊肉的气味,这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让黎簇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羊,每根汗毛都竖立着。 下意识地想要缩起肩膀,躲到这个叫“关根”的人身后。他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 “别紧张,自然点。”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风声钻进黎簇的耳朵。吴邪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换上了一副自然而熟络的表情,冲着来像是头领的男人点了点头,自然地融入了这片危险的领地。而黎簇,就像带在身边的一个格格不入的累赘。 一个透明影子,一个提线木偶。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和那些人寒暄,而自己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黎簇心里暗自嘀咕,等我出去了,一定要报警把这群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狗日的绑匪全都送进去。正当暗自发狠时,却感觉一道锐利的目光又落在了身上。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仿佛能洞穿头骨,看穿所有的想法。那眼神轻飘飘的,却让人捉摸不透。“最好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专心应对眼前的事。” 黎簇被看得一阵心虚,只好百无聊赖地踢开脚下的一颗石子,用这个无意义的动作来掩饰局促不安。 “啧,消停点。”低声呵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吴邪顺手从旁边一个敞开的箱子里拿起一台看起来相当破旧的相机,不由分说地塞过来,“摆弄下这个,别露馅了。” 下意识地接住了那台相机。它的重量比胸前挂着的单反轻得多,塑料外壳上满是划痕,镜头也蒙着一层灰。看到黎簇乖乖照做,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身继续和那个马老板周旋。声音在风中时断时续,但能感觉到,眼角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 “你装作摄影师助理四处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冷淡的声音再次幽灵般地飘过。 我还能有什么选择?黎簇端起那台破相机,开始在营地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假装调整焦距,透过那个小小的取景框观察着这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镜头里,有男人们粗砺的脸庞、腰间鼓囊囊的衣物、还有偶尔从眼底一闪而过的凶光,共同构成了一幅令人心悸的画面。最后,将镜头对准了无垠的远方,苍黄的沙丘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血色的残阳之下。仿佛不是在看风景,而是透过一个狭窄的天窗,窥视着自己那片惨淡又茫然的人生。风吹起蓬松的发,那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一小片阴影忽然笼罩过来。黎簇甚至没有察觉到靠近,那个叫关根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身边。 “有什么发现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不等回答,便伸手拿过黎簇手里的相机,做出一个检查照片的姿态。 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向后退了两步,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盯着,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幼兽。吴邪任由小孩退开,手指在相机的按键上随意拨弄着,眼睛却根本没看屏幕。 “别这么警惕,”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嘴唇几乎没有动,“在他们看来,我们可是一伙的。” 说完,那台冰冷的相机重新递过来。黎簇接过,却依然死死地瞪着他,像一只受惊的狼崽,哪怕龇着牙,也显得虚张声势。 “收敛点,”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确认没人注意,声音压得更低了,“你这样会引人怀疑的。” 伸出手,拍了拍黎簇的肩膀。那只手掌看似随意地落下,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地钳住了肩胛骨。 吃痛,下意识地就想挣扎,可手像铁钳一样,力道不减反增。 “不想受苦就老实点,”吴邪凑到耳边,温热的呼吸混杂着淡淡的烟草味,话语却冰冷刺骨,“我可不想在这沙漠里给你处理伤口。” 话音落下,便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留下肩膀上火辣辣的疼,瞪着他的背影,却终究没敢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这个人,总有办法让所有的反抗都变成徒劳。 “马老板他们不是善茬,”吴邪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声音却精准地传入耳中,“收好你的脾气,别节外生枝,朋白吗?” “我又不是傻子。”黎簇压低声音,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 “最好不是。”淡淡地回应,随即从那件棕色的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金属的轻响后,一簇火苗在风中摇曳,点燃了唇间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一道白色的烟圈,烟圈在空中挣扎着扩散,最终被风吹散。 黎簇看着他抽烟的样子,那缭绕的烟雾模糊了那人略有些憔悴的面容,平添了一种颓废而阴郁的成熟感。微微蹙着眉,目光投向远方血色的地平线,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极其遥远的事情。 那一刻,黎簇竟然荒唐地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帅。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也许我以后也要学着这样抽烟。 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旁边的目光,转过头来,那双藏在烟雾后的眼睛看向黎簇。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孤度,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夹着烟的手指在空中轻弹了两下烟灰。 “怎么?想试试?“说着,竟真的将那支燃了半截的烟递到了面前。 黎簇的目光落在那支烟上,猩红的火点在昏黄的来线下明灭。烟草的味道混杂着那人指尖的气息,一同飘了过来。盯着那支烟,足足有好几秒钟。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拒绝,应该对他的一切都保持距离和警惕。但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接过了那支还带着体温的、抽了一半的烟。 学着他的样子,将烟送到嘴边,对着那微微润湿的烟嘴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滚烫的烟雾瞬间灌满了口腔和喉咙,像一把烧红的锉刀,粗暴地刮过黎簇从未经历过这种刺激的呼吸道。剧烈的呛咳猛然爆发,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飙了出来。这一刻,感觉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一个试图模仿大人却洋相百出的小丑。 然而,在一片狼狈之中,却固执地没有松开那支烟。黎簇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身上,那视线里或许带着戏谑和嘲弄。一种莫名的倔强涌上心头,死死地攥着那半截烟,像一只警惕又好奇的动物,在剧烈的咳嗽间隙,又固执地吸了第二口,第三口 “咳咳……沙漠里干燥,吸烟有害健康,小朋友。”声音里带着一丝分辨不清的笑意,但很快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 “我可不是小孩!”黎簇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因为咳嗽,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也沙哑得历害,但语气里的桀骜不驯却分毫未减。悄咪咪的挺直了腰,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坚定地将那半截烟抽完,直到指尖感受到了灼热的温度。 吴邪只是安静的看着,没有再说话。烟雾在眼前缭绕,也似乎在他眼前缭绕。黎簇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觉得沉默得有些异样。 “我才不会拖你后腿。”不服气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宣誓,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希望如此……”吴邪终于开口,声音却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没有再理会倔强的小孩,只是沉默地又点燃了一支烟,抬眼望向远方。大漠的落日壮观而悲凉,巨大的火球沉入沙海,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又寂寥的紫红。侧脸在余晖中被勾勒出一道剪影,烟雾缭绕中,表情晦暗不明。 黎簇站在他身边,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道人影,却又在对面可能察觉的瞬间,故作镇定地挪开。 这个人……真是个矛盾又神秘的混合体。暗自嘀咕着,心里乱成一团麻。 ……… 吴邪看着少年被呛得通红的眼睛和故作坚强的模样,只觉得有些好笑,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但那笑意如流星般短暂,随即就被更深的疲惫与虚无所淹没。 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在三叔的羽翼下,在西湖边的小铺子里,那个同样天真、同样倔强,会为了伙伴奋不顾身,会因为一个执念而痛苦挣扎的自己。那时候也曾以为,只要足够勇敢,就能守护好一切。可现实却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他,天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奢侈品。 递出这支烟,起初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试探,想看看这只被他强行拖进泥谭的“狼崽”究竟有多少骨气。可当他看到少年明明被呛得狼狈不堪,却依旧固执地、用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抽完那半支烟时,心底某个早已被冰封的角落,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这双眼睛,太像了。那里面燃烧的,是自己早已熄灭的火焰——那种不计后果的、纯粹的愤怒与不屈。亲手将这个少年拉进了地狱,将他变成了自己庞大计划里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这支烟,既是一次居高临下的试探,也像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无声的告解。 是在告诉眼前的少年,还是在告诉过去的自己?看,这就是你即将踏入的世界,它辛辣、呛人,会让你痛不欲生,会让你流尽眼调。而你一旦沾染,就再也戒不掉了。 这个少年,是计划中最不受控制的一把正在开刃刀、也是唯一能提醒曾为“人”的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和亲手埋葬的那个“吴邪”。 那丝触动很快便被理智压了下去。失败了十七次,不能再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已经没有资格再软弱,更没有资格去同情任何人、包括自己。 ……… 夜色以惊人的速度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沙漠的夜晚,温差极大,刚才还燥热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寒风阵阵,卷起沙粒打在脸上。几堆篝火,跳动的火焰将人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诡异。 关根拍灭了烟头,用脚尖在沙地里用力地碾了碾,将那最后一点火星连同所有翻涌的情绪一同碾碎。 瞥了一眼黎簇,那眼神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冷漠与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走吧,”不紧不慢地开口,率先朝着营地中央的帐篷走去 “该去‘工作’了。” 第3章 对峙 那句“该去‘工作’了”像一句冰冷的咒语,将黎簇从短暂的、被尼古丁麻痹的恍惚中拉回现实。看着吴邪掐灭烟头,利落地起身,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的眼睛扫了过来,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一个跟上的眼神。 沉默地跟在身后,脚下的沙子软得像是没有尽头,每一步都吞噬着力气。营地中央燃着一堆巨大的篝火,火光将周围人的影子拉得张牙舞爪,投射在帐篷上,像一出光怪陆离的皮影戏。寒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有些微的刺痛,也吹得火苗疯狂舞动。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男人正和几个人围着火堆商量着什么,他背对着我们,身形略有些发福,腿似乎也有些怪异,但即便坐着也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似乎察觉到了有人的靠近,一转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双鹰集般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我们。 “关根,来一下。”声音沙哑而有力,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招了招手,随即目光又落在黎簇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你也过来。” 黎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吴邪。嗯?找我干什么? 吴邪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淡表情,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迈开步子走了过去,能感觉到,在平静的外表下,大脑正像一台精密的仪器般飞速运转,盘算着这个被称作“马老板”的男人的真实意图。 “什么事,马老板?”声音平淡无波,同时不动声色地给小孩递了个眼色,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闭紧你的嘴,别乱说话。 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友善的笑容,冲着那个气场强大的马老板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而,吴邪却在黎簇靠近的瞬间,不着痕迹地向旁侧了一步,恰好将他大半个身子挡在了身后。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黎簇有些错愕,这是……在保护我?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自己指灭了。怎么可能,他只是在保护计划里一件重要的“工具”罢了。 “马老板有话直说便是,我们听着呢。”吴邪对着马老板,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笑容,那笑容比沙漠夜晚的寒风还要冷。衣摆被轻轻扯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吴邪藏在身侧的手,用指尖勾住了衣角,像是在无声地提醒,小心行事。 黎簇只能僵硬地站在他身后,扮演一个沉默的背景板,竖起耳朵旁听。 马老板倒也干脆,没再绕弯子。对自己身边的一个翻译模样的人点了点头,那人立刻从一个皮质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推在了一个简易的折叠桌上。照片在火光下泛着一层油亮的光,上面印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和一颗类似于宝石一样的石头,那些扭曲、古老的线条像是某种失落文明的鬼画符,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下意识地凑近了些,目来落在那些线条和文字上。它们毫无规律,却又似乎遵循着某种无法理解的逻辑,看得久了,竟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这些应该和古潼京有关……”吴邪的声音极轻,用只有黎簇能听见的音量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细细观察着马老板等人的表情,然后又将视线转向黎簇,仿佛真的在征求意见,“你看出什么了吗?” 我能看出什么?我连古潼京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吴邪立刻收回了目光,转而望向马老板,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疑惑与茫然:“马老板,这些是……?” 演技堪称完美,那份恰到好处的困感,连黎簇这个知道他底细的人都差点信了。明明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却能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一无所知的门外汉。 马老板锐利的眼睛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似乎想从微表情中找出破绽。见都表示不知情,那双深陷的眼睛微微眯起,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满是胡茬的下巴,沉默了片刻。 “啧,”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咂嘴声,“也对,要真那么容易看懂,我也不至于这么头疼了。” 一边说着,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一拍桌子,火光在眼中跳动了一下,闪烁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既然二位是我雇来的,明天就和我的人一起进沙漠吧!” 进沙漠?黎簇心头一紧。 吴邪的脸上显出一丝犹豫,仿佛正在权衡利弊。“进沙漠?马老板,这可不是小事,我们……”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装作有些为难地看向黎簇,将皮球踢了过去。 黎簇的目光立刻飘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意见根本不重要,只是在演戏给马老板看,塑造一个需要顾及助手意见的、普通的摄影师形象。 “黎簇,你怎么想?”接收到那几近控诉的目光,继续着表演,声音里带着一丝探寻。 我还能怎么想?我有的选吗?黎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所有情绪,低低的吐出四个字:“我设意见。” 得到满意的回答,吴邪仿佛松了口气,转过头,对着马老板点了点头:“既然我这小助手都没意见,那我们就跟着您一起。只是……不知道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从马老板那里得到了明天行程的简报后,吴邪便带着黎簇回到了临时的“家”——一顶小小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帐篷。 “明天跟着他们,注意安全,”一边解开帐篷的门帘,一边头也不回地嘱咐道。见小孩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停下动作,回过头来,加重了语气,“别乱动那些奇怪的东西。” “嗯。”黎簇再次应了一声,钻进了帐篷。 似乎还是不放心,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刻告诉我,知道吗?”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从背包里拿出防潮垫和睡袋,在狭小的空间里铺开。黎簇呆呆地看着那人的动作,两个紧挨在一起的睡袋,一个后知后觉的问题终于冲口而出:“我们一个帐篷吗?'' 吴邪手上铺地垫的动作设有丝毫停顿,只是谈谈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回应:“怎么?你有意见?” 语气轻描谈写,仿佛在问晚饭想吃什么一样自然。可黎簇却觉得浑身别扭,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和一个绑架自己的人,一个周身都是谜团和危险气息的人,在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共度一夜? “能不能……”黎簇艰难地开口,试图争取一点可怜的私人空间,“让我单独一个帐篷……”声音越来越小,甚至连自己都觉得这要求有点天真。 “不能。”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哪句未出口的请求,甚至没有给黎簇把话说完的机会。吴邪深知小孩的别扭源予何处、却故意不去点破,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沙漠里不太平,一个人睡一个帐篷,半夜被狼叼走了都没人知道。 “啧。”黎簇夸张地发出一声咋舌,心里把对面骂了千百遍。什么狼,我看你才是那只最危险的狼。 他 看着小孩气鼓鼓却又不敢发作的样子,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但很快又板起了脸:“怎么?你还不信?”抬起下巴,指了指帐篷外,“这沙漠里可是有很多危险的。” 黎簇下意识地顺着那方向,掀开帐篷的一角朝外看去。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的篝火还在燃烧,风声凄厉,如同鬼哭狼嚎,卷起的沙尘拍打在帐篷上,发出“噼啪”的声响。那股彻骨的寒意顺着缝陳钻进来,猛地打了个寒颤,立刻缩回了脖子。 “行了,赶紧睡吧。”说完,不再理会,自顾自地翻身躺在了靠外侧的地垫上,侧过身子背对着黎簇。黑暗中,黎簇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那人从衣服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来,探究的目光从黑暗中投了过来。 “你…应该不会举报我吧?” “啊?”一时没反应过来,指的是什么。 黑暗中、黎簇看到他晃了果手里的东西,虽然看不真切,但知道,那是一支烟。唇角微勾,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戏谑:“未成年人保护法?“吴邪说完,喉咙里发一阵压抑的咳嗽,那声音在干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咳咳.. ...” 黎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尽管知道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见。“这破地方你们都是一伙的,我举报给谁听?” “呵,也是。”一声轻笑,那笑声低沉而沙哑,很快就消散在风声里。不再多言,只听到打火机“咔哒”一声轻响,一小簇火苗在黑暗中亮起,短暂地照亮了吴邪瘦削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随即,火光熄灭,只剩下一个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浓烈的烟草味很快在狭小的帐篷内弥漫开来,呛人,却又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安定的感觉。在这片陌生的、充满危险的荒漠里,这烟味,这个人,竟成了唯一能感知到的实体。 黎簇躺进睡袋,将自己裹紧,试图抵御从地底传来的寒气。风声、呼吸声、烟草燃烧的细微声响,交织在一起,催生出一种古怪的睡意。就在意识渐渐模糊,即将坠入梦乡的时候,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黑暗中响起,低沉,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黎簇,你恨我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毫无预警地投进了即将凝固的意识湖面,激起千层涟漪。即使困得眼皮都快黏在一起,脑子也成了一团浆糊,但这个“恨”字,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的神经。 恨吗? 黎簇想到被莫名其妙地打晕,被绑架到这个鬼地方;想到背上那道被刻下的、火辣辣疼痛的伤疤;想到被剥夺了自由,成了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未来生死未ト……所有的委压、愤怒、恐惧和不甘,在这一刻,都凝聚成了一个答案。 “恨死了……” 声音因为困倦而显得有些迷糊,甚至带着一丝含混的鼻音,但那份咬牙切齿的意味,却无比清晰地传达了过去。 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但在彻底睡过去之前,黎簇似乎感觉到,那人夹着烟的手指、在空中顿了顿。 然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帐篷里只剩下风声,以及缓缓吐出烟圈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暗中明明灭灭的烟头,像一颗孤独的、即将燃尽的星。 ……… “恨死了……” 那三个字,轻飘飘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掩饰的直白,穿透烟雾和黑暗,清晰地落入吴邪的耳中。夹着烟的手指确实停顿了一下,烟灰烫到了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恍若未觉。 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或者说,这本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恨意,是比恐惧更稳定、更持久的驱动力。一个满心恐惧的棋子,随时可能因为崩资而失控。但一个怀揣恨意的棋子,会为了复仇而活下去,会为了找到颠覆棋盘的机会而拼命成长。他需要黎簇这只被他亲手磨砺的“狼崽”足够坚韧,足够凶狠。 可是,当这个预料之中的答案真的到来时,没有感到计划顺利推进的满意,反而是一阵更深、更冷的空虚,从心脏的位置,像潮水般蔓延开来,淹没四肢百骸。 吴邪想起那个昏暗无光的地下室,想起那些蛇腥味的费洛蒙如何侵蚀。燃尽了这支烟,仿佛在祭奠那个天真的、会为了同伴的安危而冲动的、再也回不去的自己。潘子的血,三叔的谜,小哥走进青铜门时那决绝的背影……这一切,都将他从“吴邪”锻造成了“吴小佛爷”,般造成了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布局者“关根”。 转过头,借着从帐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身边那个已经沉沉睡去的少年。少年的呼吸平稳,眉头却微微蹙着,仿佛在梦里也在与什么抗争。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低强和警惕。 多像啊……多像很多年前的自己。 吴邪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烟,烟雾模糊了视线。问出那个问题并非心血来潮,也并非只是为了确认棋子的状态。或许,在内心最深处的某个角落,只是想从这个被自己亲手拉入地狱的少年口中,得到一句对“关根”这个存在的审判。 而他得到了。 恨死了。 也好。 ……… 在半梦半醒之间,黎簇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紧接着,一个沙哑到几乎破碎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像是在对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那就恨着吧……” 那声音很轻,很平谈,没有愤怒,没有嘲讽,也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可就是这样一句平静的话,却比任何威胁都让黎簇感到心悸。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梦里,让人浑身发冷。 这个人,在他平静地吐出这句话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那看似坚不可推的冰冷外壳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深不见底的过去和决绝? 而这份被亲口“允许”的恨意,又将把他们之间本就发发可危的关系,引向何方? 黎簇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帐篷外的风声越来越大了,像是无数冤魂在衰嚎,预示着一个极不安稳的夜晚。而身边的这个人,就是这片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