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女神她不装了[北欧神话]》 第1章 第一章 海拉 海拉已经疲于计算时日。在赫尔海姆,每一次日月的升落都如冬夏交替般漫长,而在成为冥界之主上千年后,她仍觉得第一次踏入这座阴郁的宫殿仿佛就在昨天。 有时她会试着回忆在来到这里之前的岁月,那时她与母亲和两个兄长生活在约顿海姆的铁木森林。 她还记得那些灰褐色的山岭与荒野,记得她与疾风一同穿行其中,漫无目地消磨孤独的时光,躲开所有的霜巨人——也可能是他们躲开她。那些记忆都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她不确定那是否算美好的回忆,也无从知晓在哪里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她像往常一样从一团浓雾般的梦里醒来,起身走到卧室尽头,在墙上悬着的巨大水晶镜前站定。 镜子里映出她的容颜,蔷薇一般娇艳而带着利刺的面庞,灰绿色双眸,海藻般的黑色长发。她从父亲洛基那里继承了一张俊美的脸——准确地说,只继承了半张,但她习惯于用魔法幻化出半具正常人的外壳,长久地掩盖她异样的另外半边身体。 她的视线穿透镜中自己的影像,飘往外界。通过矮人制造的这面水晶镜,她能够看见赫尔海姆境内的所有死者和境外的所有将死之人。她用不带感情的目光扫过她的王国居民,在她眼中,他们全都一样,干瘪,缥缈,毫无意义。 有时候,她觉得她自己与她王国中的亡灵居民也并无两样。但另一些时候,她意识到她是赫尔海姆唯一活着的人。她的臣民们往往会平静地接受死后的生活,他们像在世时那样进食和入眠,与身边的人交谈娱乐,但他们的心中早已没有了任何渴望与希冀。 渴望与希冀是属于活人的。当海拉感觉到它们像暗潮一样在心底翻涌时,她便知道自己活着。只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些什么。 水晶镜中出现阿斯加德华美灿烂的宫殿时,海拉停下了目光。 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在繁花盛开的庭院中徘徊,全身被晨曦染成金色。当他停下脚步,半转过身来后,她认出了他。金色的阿萨族男神正用手轻抚过一株玫瑰的花蕾,在他满怀温柔的触碰之下,那蓓蕾慢慢地展开了花瓣。 海拉观察着那朵绽放的玫瑰,看着那花瓣一片片伸展开,层层叠叠地绕成一个漂亮的不规则螺旋。他放下手时,她的视线移至他的侧脸。他垂着目光,被微风吹落的一缕金发遮住了眼睛。 “好久不见。” 她无声地对他说。自然,他没有听见。他依旧微垂着头,不知在凝神思索些什么。她注视了他片刻,然后不再看镜子,一边转身朝门口走去,一边唤她的侍女: “露薇,让人准备好最大的客房和最醇的美酒,有贵客要来。” 露薇从走廊转角处翩然而至,转动着她那双灵动狡黠的淡褐色眼睛:“是谁?” 海拉感觉到舌尖泛起一阵苦涩,但那个名字已经到了她的唇边,无比自然地脱口而出:“奥丁之子巴德尔。” “啊,那位光明之神。他要是死了,怕是世间万物都会为他伤心落泪吧。” “或许吧。听人说,世间万物都爱他。” 海拉语气平淡,但露薇捕捉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 “世间万物都爱他,那也包括你吗?” 海拉假装没有听见她的话,催促她赶快去照吩咐做事。露薇是她的侍女中最聪明的一个,海拉有时很厌烦她的聪明。 久远的回忆在海拉再次独身一人之时涌进她脑海。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到阿斯加德,步入奥丁的宫殿。她记得众神见到她和她的两个兄弟时的神情——奥丁面色阴沉,芙蕾雅花容失色,托尔涨红了脸,紧攥着手里的雷神之锤,仿佛下一秒就要用它敲碎他们三兄妹的头骨。 巴德尔是众神中最平静的那个。他安然立于奥丁身旁,金色的眼睛犹如两泓波光粼粼的泉水。他正俯身向宝座上的奥丁耳边说些什么,在海拉看向他的时候抬眼与她对视。她被那双明眸所吸引,而那眼睛的主人也注意到她的目光,向她致以一抹温柔的微笑。海拉知道,正是以这样的一抹微笑,他催开了世间所有含苞欲放的花朵。 这段对视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奥丁很快就宣布了对她的判决。她被判处终身流放,被遣至阴冷幽森的北方,成为亡灵之国的女王。她没有犯下任何罪行,这判决仅仅是因为她的父亲是洛基、她的母亲是霜巨人。她唯一的过错是出生和活着。 离开之前,海拉再一次朝巴德尔望了一眼,他却没有再看她。 九天后,在巴德尔预计会到达她的埃琉德尼尔宫的当晚,海拉命人将宫殿布置一新,摆起盛大的宴席,静候光明之神的到来。与此同时,她待在自己的卧房里对镜梳妆。 “你知道这样不值得。” 露薇一边说着,一边在海拉精心盘起的黑发上系上绿宝石珠链。那莹莹的绿光衬得海拉的眸子愈加明丽。 “在过去上千年的岁月里,你为谁这样费尽心思打扮过?为那个男人,不值得。” “我知道。” 海拉看着镜中脸上的妆容,突然感到这与她的魔法一样,都是用于给她提供伪装,她不确定这层脂粉的伪装是否必要。 “巴德尔是阿萨神族中最俊美的男神,我不想在他面前显得太黯然失色。” “强大如你,永远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黯然失色。” 露薇用心地在海拉的前额戴上绿宝石额饰,完成了最后一个梳妆步骤。海拉站起身,让露薇为她整理礼服裙摆。 “你不知道,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的样子和现在差别有多大。” “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他一定早就忘了。” 海拉没有接话,她不想告诉露薇,她其实更希望他记得。 露薇完成她的工作后便离开了。海拉在妆台前静坐了片刻,忽而又起身,走到那面水晶镜前。巨大的镜面可以映出她的整个身体——绸缎与珠宝堆砌而成的绿叶中一朵初绽的蔷薇。她确信,如果当初她以这个模样出现在阿斯加德,众神向她投来的会是全然不同的目光。 在某一个瞬间,镜中的影像模糊了一下,再次清晰起来时,映出的便是另一个同样身着绿裙、表情平静的女子的面貌——她的脸与海拉不乏相似之处,甚至有着与海拉同样的黑发绿眸,同样的挺拔鼻梁与下颌的利落线条。 但海拉看得出她不是自己,她今天第一次看清,镜中人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她没有的泪痣。在海拉看来,镜中人比自己要美上百倍。 从很久以前开始,这面镜子就开始时不时地显出这个女子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清晰过,就像那女子的的确确在镜前自照,或者,就像这镜子是块透光的平面,而那女子正站在镜子之后。 海拉知道矮人制造的镜子有魔力,或许是超出她认知和掌控范围的魔力,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影像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但迄今为止,它除了静默地出现她面前外,没有对她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于是她也只是静默地看着,等待着它在片刻后如冰融于水般消失在镜中。 埃琉德尼尔宫主殿中点着无数灯火,当巴德尔跨入大门时,海拉便从光与阴影的尽头披着萤光走出。 “欢迎,奥丁之子巴德尔,洛基之女海拉向你致意。” 巴德尔在她面前几步处停住脚步,平静地看向她,金色的眼眸中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海。 “海拉,我认得你。”他说。 海拉怀疑了一瞬他说的是否是真话。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是个孩子。她早已变了,巴德尔也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他,比她记忆中的模样更加成熟、俊美、容光焕发,而他眼中的她,还是曾经的那个怪物小女孩吗? 但她不愿再去想这些。他说他认得她,这就够了。 当晚,海拉为这位来自阿斯加德的贵客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意料之中,所有来宾都围绕在巴德尔身边。海拉坐在主位上沉默地看着,突然感到,当光彩照人的巴德尔处于其间时,无论点了多少灯,她的埃琉德尼尔宫看上去仍像一个灰蒙蒙的洞穴。 宴会接近尾声时,海拉遣散了所有人,于是偌大的殿中便只剩她和巴德尔二人。她端了一杯酒,走过长桌来到他面前。他接过她递来的酒杯,看了她一眼,仰头喝了下去。 “我的佳酿和众神之父奥丁的蜜酒相比,哪一个更醇美?”她问。 巴德尔并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于是她也笑了,但那笑容与他的不同。那是她所擅长的笑,是诱惑人心的甜蜜毒药,洛基想必曾用这样的笑迷住过无数的女神和女巨人,而她作为他的女儿,对此无师自通。 “我还有更好的酒,”她说着,握住他的手,将头靠近他的肩,口中吐出的气息微微吹动他柔软的淡金色头发。“在我房间里,有魔力的酒,只需饮上一口就能达到极致的沉醉。” 巴德尔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推开,而后松手。 “很抱歉。”他说,“我已经有妻子了。” “我知道。” 海拉毫不在乎地微笑着,看着魔药的效力在这一刻发作,巴德尔如熟睡般闭上了眼,向前一倾,倒在她怀里。那抹甜美的笑意随即从她脸上消逝。 海拉毫不费力地将巴德尔带回了她的房间。亡者的身躯轻如一片羽毛,她却觉得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与热度,但同时,她又觉得他像一件纤弱的水晶制品,只能小心翼翼地对待,稍不留神便会在她怀中化为碎片。 她将他置于床中央,立在床头看着他。她一直以为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是一对光源,但当它们被掩藏在眼睑之下时,她才发现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寸皮肤都在熠熠生光。 然后她走到水晶镜前,撤下右半边身体的魔法伪装。右侧皮肤的白皙与脸庞的红润瞬间褪去,只留下死尸一般骇人的青黑色,海藻般繁盛的黑发枯萎了一半,连那只绿色的右眼也变成了一个浑浊的灰色球体。 这是她真实的模样。如果伪装的她都无法令巴德尔动心,那么真实的她想必只能让他嫌恶。可他呢?永远披着晴日的阳光,永远璀璨无瑕,永远享受着所有人的爱。 海拉感觉到左侧胸腔中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她分辨不出这是出自嫉妒还是渴望,她很早就已经分辨不出任何情感,但此刻她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哪怕她的一半身躯都是正在腐烂的尸体,她依然完完全全地活着,而她应该完完全全地活着——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原本不该在这阴冷的冥界中度过一生,她原本应该奔跑在约顿海姆的原野上,哪怕被所有人厌弃,至少她是自由的,至少她不会见到巴德尔,不会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所能奢求占有的光。 海拉抬起右手,伸入镜子里,在镜子另一面的虚空中抓住某样坚实的东西。当她收回手后,镜面仍旧完整如初,像瀑布一样毫无破损的痕迹。她张开手心,在那枯萎的青黑色手掌中静躺着一块硕大的九边形宝石,散发出莹莹的绿色光芒。 一块魔力晶石,是海拉被遣至赫尔海姆的当晚发现的。那晚有骇人的暴风雨,当她的视线随闪电掠过一棵枯死的大树时,她在树根处找到了这团绿光。或者说,是这团绿光找到了她,她感到自己被它深深吸引。 当她伸手握住它时,它便如绿色的火焰在她的手心中燃烧,那光芒仿佛流淌进了她的血管,与她的血液融为一体。于是,在那一晚,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有魔力的——而这块宝石能够将她的魔力集中和增强,让她成为赫尔海姆不容置疑的统治者。 海拉过转身面对床上的巴德尔,往手中的宝石吹了口气,看着她的魔力化作一道淡青色的烟雾从宝石中飘出,附到巴德尔身上。巴德尔随即睁开眼睛,略显僵硬地从床上站起身来,用空洞无神的眼睛直面着海拉。 “吻我。”她说。 受到魔法控制的巴德尔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来,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头,低头靠近她的双唇。 海拉闭上眼,然后在巴德尔的唇触碰到自己的前一秒制止了他。这样一个空洞的吻于她并无益处,她知道。她只是保持着与他相拥的姿势,施用魔法,进入巴德尔临死前最后的记忆里。 阿斯加德黄金的宫殿再一次出现在海拉的视线里,接着是繁花盛放的花园,众神聚集在园中,围绕在巴德尔的四周,一边说笑着,一边向他身上投掷各种物件。那些投掷物,无论是一枝花还是一支矛,击中巴德尔的身体后随即落下,而巴德尔毫发无损,连托尔的雷神之锤都无法伤害他。他安然无恙地站在花园中间,神色如常地与众神一起谈笑,问还有谁想要再试试。 那支致命的箭便是在此刻射来的,没有人看清它来自哪个方向,当它击中巴德尔时,所有人都以为它会像其他投掷物一样落地,但它径直刺入了巴德尔的胸膛。 鲜血随之涌出,巴德尔痛苦倒地。在众神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中,弗丽嘉第一个冲到巴德尔身边,施法将箭拔出,而后愕然发现那箭是由一根树枝变成——一枝纤弱的槲寄生。 濒死的巴德尔意识已变得模糊,海拉只能隐约听见弗丽嘉在低声喃喃,懊悔地说她唯独遗漏了槲寄生。巴德尔在此时没有看着他的母亲,他的视线投向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他的亲弟弟,盲眼的黑暗之神霍德尔。 接着,巴德尔的记忆陷入了一片黑暗,但海拉能从那些动静中推测出阿萨众神在准备他的葬礼。这黑暗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巴德尔失去生命的躯体被置于船上时,四周的色彩和声音才逐渐清晰起来。在船被点燃之前,奥丁走到巴德尔身旁,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海拉却没有听见奥丁对巴德尔说了什么。是因为巴德尔本身也没有听见,还是因为奥丁对这句话施了加密魔法,使得只有他和巴德尔才能知道内容?海拉不得而知。 她没能再破解那句话,读取巴德尔的记忆耗去了她太多魔力,她的力量无法与奥丁相抗衡,而且,每一次使用过类似的魔法后,海拉总会感到虚弱疲惫。 于是她松开了巴德尔。待他回到床上躺下,她便解除他身上的魔法,重新披上伪装,将宝石放回镜中,而后将巴德尔带到为他准备的客房里。片刻后,巴德尔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他撑起身,目光迅速扫过周身和床上,问海拉道: “我怎么了?” “你喝醉了。”海拉答道,迎着巴德尔怀疑的目光。 巴德尔点点头,没有提出疑议,但海拉看得出他没有相信她的话。 “你看上去很疲倦。”他说。 “我也喝醉了。”海拉平静道。 巴德尔依旧安静地望着她的双眼,海拉说不清他在其中寻找些什么。 “好好休息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口走去,“对了,你的妻子南娜正在来赫尔海姆的路上,你明早就能和她团聚。” 巴德尔俊美的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随即流露出一丝掩盖不住的悲伤。海拉看在眼里,在他来得及说话之前挥挥手关上了房门。 “晚安,奥丁之子巴德尔。” 第2章 第二章 巴德尔 巴德尔的妻子南娜在第二天早晨来到了埃琉德尼尔宫。她是一位和巴德尔同样光彩照人的阿萨族女神。海拉出于礼节跟她见了一面,吩咐仆人为这对夫妇安排好一切,然后便闭门不出,在卧室里对着那面水晶镜消磨时光。海拉猜想这对眷侣在冥界中也必定形影不离,虽然通过镜子可以看见他们,她却丝毫不想这么做。 “这么轻易就放弃了?”露薇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在赫尔海姆的日子会延续至永恒,他总有一天会厌倦南娜的。” “巴德尔是个好丈夫。我没有必要让一朵纯洁的百合沾染污迹。” “男人可不是什么‘纯洁的百合’,阿萨族的男神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海拉没有答话。她想起来露薇是怎么来到赫尔海姆的——露薇的丈夫在发迹后便抛弃了她,当他公然将情妇带回家后,她给他们二人下了致命的毒药,在他们死后不久,她做的事被人发现,于是她用同样的毒药了结了自己。 “或许吧。但如果他不是纯洁的百合,我就更没有必要再与他纠缠。” 但也许,她原本就没有必要与他纠缠?海拉望着镜子,那个与她相似的女子影像再一次浮现在镜面上,似乎比上一次还要略清晰些。如果她是镜中女子那般明艳动人的模样,她会不会根本就不在乎巴德尔? “你认识她吗?”她突然问露薇道。 “南娜吗?只是今早见过一面。” “是她,镜子里的女人。” 露薇愕然:“镜子里照出来的人是你。” “你再看看,她和我很像,但不是我。她的左眼下方有颗痣,就在这里。”海拉伸出手指示意了一下。 露薇却肯定道:“我看到的人像是你,左眼下方没有痣。” 海拉明白了,只有她一人才能看见那镜中女子。 “这是什么魔法?”露薇问。 海拉摇摇头:“这面镜子来自矮人,我要是通晓矮人的魔法,就不仅仅只是冥界女王了。” 她没有多此一举地叮嘱露薇不要把关于镜子的事告诉他人,在整个赫尔海姆,露薇是最值得信任的人。除了海拉以外,露薇是唯一一个被允许进入这间卧室的人,她知晓分寸。 不久后,埃琉德尼尔宫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海拉坐在大殿的主座上,冷漠地看着奥丁之子赫尔莫德,听他提出将巴德尔带回阿斯加德的请求,听他讲巴德尔是多么受到万物的钟爱、他死后世上的生灵是多么悲伤。她在心中厌烦地想,阿斯加德的众神一向如此傲慢,就好像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九界的一切秩序都照他们的意志运转。 海拉留赫尔莫德在埃琉德尼尔宫中住了一晚,告诉他她第二天给他答复。 “你准备怎么做?”露薇问她。 “奥丁和弗丽嘉很重视这个儿子。”海拉答非所问,她正像往日一样通过水晶镜视察她的领地,一切如常,“重视到竟然派人到赫尔海姆要人——过于重视了。” “这并不令人意外,要是你失去了一个像巴德尔这样出色的儿子,你难道不会想方设法把他找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母亲毫不犹豫就将我交给了奥丁的人,而我的父亲从未去约顿海姆探望过我,甚至在我被带到阿斯加德的时候也没去看我一眼。” 一向伶牙俐齿的露薇难得沉默下来。海拉挥手抹去了水晶镜中的影像,于是镜中便只剩她自己。她回忆着在巴德尔的记忆中所见的一切,想起了那支槲寄生树枝化成的箭。那枝槲寄生是霍德尔投出来的,她几乎可以肯定。但霍德尔眼睛看不见,又隔着不近的距离,若没有人刻意引导,怎么能如此精准地射中巴德尔的心脏? “巴德尔是被害死的,有人恨他。” “可是有谁会恨英俊潇洒又温柔善良的光明之神?” “我也想知道。” 海拉皱起眉。一个猜想已在她脑海中隐隐浮现,只是尚未成型。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计划。 “据说世间万物都爱巴德尔,是真的吗?” 海拉在宝座上摆出威严的姿态,低沉的语气和阴晴不定的神情让大殿中的众人都有些提心吊胆,但来自阿斯加德的使者显然除外。 “这是自然。” 赫尔莫德嘴角永远挂着礼貌而自得的微笑,那笑容使海拉愈加感到厌恶。她微微仰起头,居高临下道: “那么向我证明这点。如果世上的所有生灵都为他落泪,他就可以返回阿斯加德。” 赫尔莫德爽快接受了这个条件,颇为自信地告辞离去。海拉盯着他的背影,目光几乎要在他的背上刺出两个洞。 送走了赫尔莫德,海拉来到走廊中间,独自面对窗外,任由思绪四处飘飞。尚未回过神来时,巴德尔已经走近了她身旁。 “日安,洛基之女海拉。” 海拉转过头来,与巴德尔交换了苍白的问候。她不知道巴德尔为何主动找她,不禁有些担心巴德尔会谈起赫尔莫德的来访,但巴德尔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默地立在她身边,就好像他们只是在观赏庭院中的景致。海拉的视线飘悠在空中,久久找不到停驻点。 “死亡,究竟是什么?”巴德尔像是在对海拉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永恒的生命。因为生命是暂时的,死亡却是永恒的。”海拉回答道。 “那么你呢,你也会死吗,你也会拥有永恒的生命吗?” 海拉轻轻摇头:“我不会死。我天生就不生不死。或者说,我早已经死了。在赫尔海姆耗尽永恒的时光,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巴德尔转过头来,那双美丽无瑕的金色眸子直直地望进海拉的双眼,在那一瞬间甚至让她感到一丝刺痛。 “我曾经以为,死亡是归于无尽的混沌,但在来到赫尔海姆后,我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和阿斯加德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更暗些更冷些,但仍然同样有序,每个人都可以平静地在这里度过死后的‘另一段生命’。我想,这要归功于你。” 巴德尔略顿了一下。海拉微微偏头,示意她想听下去。 “我很抱歉——为我父亲对你做的事。” 海拉稍稍垂下眼,避开了巴德尔的目光:“这与你无关。”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活在光里。” 海拉闻言微怔。同样的一句话,若是由奥丁或其他阿萨神族说出来,她一定会觉得那是句虚伪的空话,但出自巴德尔之口却显得那样真诚。她再一次抬眼,认真地注视着巴德尔,问道: “哪怕是我这样的怪物?” “你不是怪物。” 巴德尔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深深地砸进海拉的心里,让她感到一阵柔和的钝痛。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凝视着他眼中的光,直到感觉到目眩神迷、感觉到自己与它融为一体。 “而你是光本身。”她最终说。 如果不是因为巴德尔上一次的拒绝,海拉几乎就要扑上前去将对方拥入怀中,但她抑制住了那冲动,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主动靠近的是巴德尔,他伸出手臂轻轻揽住海拉的肩,给了她一个温柔而短暂的拥抱,但在海拉来得及希望这个拥抱再持久一些前,巴德尔已经松开了手。 “还有一件事,海拉,我希望你能给我重新安排一处住所,南娜和我已经决定分开了。” 海拉惊异地抬头望着巴德尔,但她不得不承认,此刻她心中的惊喜多过诧异。 “她很失望……她为我而死,奥丁和弗丽嘉却只想要我回去。” 海拉点点头表示理解。巴德尔道了声再见,随即离开。海拉仍独自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那个明亮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而后望着那扇门发呆。 接下来的日子犹如平和的溪水流淌而过,没有生出一点波澜。海拉不时会邀请巴德尔与她同桌共餐,与他聊上一会儿。海拉能察觉到,他看向她时的眼神里多了些柔情。可这又能代表些什么?他不是一向以同样的柔情对待世间万物吗? “海拉,我梦见过你。” 巴德尔说着,低头浅啜一口杯中的酒,而后抬眼看着海拉。海拉觉得他的双眼也被那酒染上了一抹深沉的柔光。 “是在我来到赫尔海姆前几天,那段时间我每晚都在做噩梦,我梦见黑暗中燃烧的大火,星辰从天空中坠落,从地底深处涌出数不清的鬼魂和怪物……然后有一天晚上,这一切都不见了,我梦见了你,只有你。” “你梦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梦中的你……像一个梦。” “是美梦还是噩梦?” “我说不好。其他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出现在我面前,像一个不可阻挡的命运。” 海拉轻笑:“死亡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命运。” “对他们而言,你是死亡;对我而言,你是你。” 巴德尔在桌面上伸出手,去握她的手,海拉由着他这么做。巴德尔的手温暖如五月的晴日,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温度,分明渴望再多感受片刻,却忍不住慢慢抽回手。 “也许这意味着,你注定会来到我身边。” “如今我在你身边了,你真的愿意放我走吗?” “那要看阿萨众神能否满足我的条件。”海拉依旧笑着,那笑容却愈加虚浮,“但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不出海拉所料,一个月后,赫尔莫德再次来到埃琉德尼尔宫,垂头丧气地向海拉承认,阿萨众神没能达成她提出的条件。 “既然如此,我很遗憾,巴德尔得留下。”海拉随意地用手指轻敲着宝座的扶手,从她冰冷的笑意和语气里完全看不出遗憾的意味,“那个拒绝为巴德尔落泪的人是谁?” “是一个名叫索克的女巨人。您认识她?” “不认识。”海拉轻描淡写地否认道。 赫尔莫德耸了耸肩:“我的使命到此结束了,但今天天色已晚,可否让我在埃琉德尼尔宫留宿一晚?” “当然,我猜巴德尔和奥丁的使者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海拉微微一笑。只要她愿意,赫尔莫德和巴德尔的谈话,她可以一字不漏地听到。她一向无意窥探巴德尔的**,但奥丁之子赫尔莫德不值得信任。与奥丁有关的一切都不值得信任。数月前,当她发现奥丁那两只渡鸦竟敢飞到赫尔海姆的疆界上时,她恨不得抓住它们,拔光它们身上的毛,正如她恨不得杀死赫尔莫德,以此发泄她对他父亲的恨意。但她明白,此时还不能公然与奥丁对抗。还不到时候。 她回到卧室里,让水晶镜显出赫尔莫德与巴德尔所在之处。在镜子里,她第一次看到巴德尔的另一面。在赫尔莫德面前,巴德尔一改平日里温和的态度,无论是神色还是语气都变得冷若冰霜。 “赫尔莫德,我听命于众神之父,不听命于你。” “你大可仅仅当我是你弟弟。” “是吗?那你说吧。不过我要提醒你,这里的每一面墙都是冥界女王的耳目。” “那也比在阿斯加德受众神之父的监视好。”赫尔莫德说着,朝巴德尔靠近一步,“奥丁得到了一个新预言——他和一个人类公主的儿子会杀死霍德尔,所以他引诱了她,为了给你报仇。” “为了给我报仇?”巴德尔反问。 “或者为了让他自己泄愤,随你怎么说。总之,那位公主的孩子即将出生,整个阿斯加德都会知道他做了什么,众神可能会放逐他,如果这次可以乘机迫使他退位,你回到阿斯加德,就会成为继任新王的第一人选,但如果你无法回去——” “赫尔莫德。”巴德尔打断道,“放逐能让他离开阿斯加德多久?五年?十年?他此前就没有离开过更长的时间吗?你和我一样了解他,他或许会接受暂时的放逐,但绝不会退位,也不会把王位交给我,更不会交给你。” 巴德尔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刻意加重了语气。赫尔莫德闻言,脸色微沉。 “罢了,看来你比我所想的还要对他忠心。既然如此,我只能替他转告你,别忘了他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也可以替我转告他,我一直记得那句话。” “我会把话带到。” 赫尔莫德说完便意欲告辞,巴德尔在他身后道: “赫尔莫德,无论你相信与否,眼下这个时候,众神之父在阿斯加德的王位越稳,才真正对所有人越好。” 赫尔莫德转头,狐疑地看着他:“他跟你透露了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 巴德尔语气强硬,完全不留余地。赫尔莫德耸耸肩。待他离开后,巴德尔走到床上坐下,面露疲态。海拉见状便挥手拂去了镜中的画面。 巴德尔在埃琉德尼尔宫的确有所图谋,明白这一点后,海拉反而放下心来。赫尔海姆中的每一处重要之所都被她用层层魔法上了锁,巴德尔根本无从接近,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只能徒劳无获。唯一令海拉不解的是,虽然巴德尔声称他记得奥丁的嘱托,但他至今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或许并没有那样忠于奥丁。 希望奥丁不会真的退位,海拉不禁想。如果巴德尔不需要回到阿斯加德争夺王位,她就更不需要放他走。看着阿斯加德陷入混乱,或是占有巴德尔,如果不得不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她会怎么选呢?海拉不知道。 第3章 第三章 霍德尔 霍德尔迈入埃琉德尼尔宫大门的那一刻,海拉再一次意识到,一切并非表面上那样风平浪静。 霍德尔是巴德尔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是巴德尔完完全全的反面。海拉觉得他高大却干瘪的身躯周围笼着一层阴云,失明的双目能吞噬靠近他的任何光。当他说话时,沙哑阴沉的的嗓音犹如渡鸦的鸣声。 “原谅我不请自来,洛基之女海拉。” 他穿过几张长桌之间的缝隙,大步朝海拉走来,嘴上说着致歉的话,却毫无谦恭之态。宴会厅中的众人都停下来看他。海拉知道他看不见,却仍微笑: “欢迎你,奥丁之子霍德尔。我们给你留了个位置。” 霍德尔在海拉身边的座位上坐下,面对着巴德尔。巴德尔一言不发地饮着酒,没人知道他是否真的没有察觉到巴德尔在场。他开口道: “如果我的好哥哥巴德尔也在,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在。”巴德尔低声回应道,“我一直在等你。” “还在生我的气吗,哥哥?” “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巴德尔放下酒杯,“我生我自己的气。” 霍德尔沉默。海拉看得出,他想要回击,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巴德尔轻叹口气,起身离席。 “抱歉,各位,我失陪了。” “‘我生我自己的气。’真是个好哥哥。” 霍德尔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朝巴德尔的背影说道。巴德尔的脚步略微一顿,却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宴会厅。海拉向巴德尔瞥了一眼,拿起一瓶酒,亲手为霍德尔斟了一杯。 饮下一杯后,霍德尔转头朝向海拉。他的双眼是两个漆黑的孔洞,却让海拉觉得他正目光犀利地打量着她。 “我哥哥似乎很受欢迎,像他这样的人,天生就应该享有所有人的爱,不是吗?但是,难道有人天生就应该活在阴影里?” “我从未这样认为过。”海拉答道。事实上,她也曾经无数次发出疑问,试图想清楚这个问题,却一无所获。 霍德尔讽刺地微笑了一下:“活在一个人人都爱的哥哥的阴影下可不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那么,你愿意跟我讲讲你和巴德尔之间的故事吗?” 霍德尔闻言脸色一冷。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开口道:“哪怕用整个埃琉德尼尔宫的珍宝来换,我也不会把那些事情讲给任何外人听。” 海拉没再追问。宴会在一片欢笑声中继续下去,但霍德尔大部分时间都在不停地饮酒,很少与周围的人交谈。海拉一直观察着他,却发现他和他的哥哥一样令人捉摸不透。如果说巴德尔是因为太过合群而藏匿了所有个性,霍德尔则是因为太过孤僻而让人难以看透。 有那么一瞬间,海拉忽然觉得霍德尔很像小时候的她——即使是在热闹非凡的宴会上,仍像是独自一人,避开所有人,也被所有人避开。 宴会接近尾声,海拉遣散了其他的宾客,只有霍德尔与她单独留在变得空荡荡的大厅中。当霍德尔再一次将杯中的酒饮尽后,海拉给他递上了另一只斟满的酒杯。霍德尔接了过去,却没有立即饮下,而是开口问道: “关于我和巴德尔之间的事,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哪怕用整个埃琉德尼尔宫的珍宝来换,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霍德尔微抬下巴,朝手里的酒杯示意了一下:“但你会用魔药把我灌倒,等我不省人事之后,你会用魔法读取我的记忆。” “你既然能猜到我想做什么,为什么不猜猜我想知道什么呢?” 霍德尔耸了耸肩:“总之一定不只是我和巴德尔之间的童年故事。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 海拉冷笑道:“我想知道的太多了,你有可能会说谎,但记忆不会。” “我不知道你的力量有多强大,但使用这样的魔法势必会消耗大量的魔力,况且我眼睛看不见,你得到的可能只是些没有色彩和形状的记忆碎片,这种付出与回报不对等的事,又何必做呢?” “我的力量比你想象的要强大,奥丁之子霍德尔。” 海拉已经失去了耐心,一手钳制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一手夺过酒杯,把里面的液体全部灌进他口中。霍德尔猛烈地咳嗽了几下,但魔药已经开始起效,他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这一次海拉没有直接读取他临死前的记忆,而是在他的记忆之海中游走着,搜寻着巴德尔在其中留下的痕迹。 霍德尔的记忆是一片黑暗,但正是因此,海拉发现,用听觉和触觉可以感知到比平常更多的信息。哪怕看不见四周的环境,她也能感觉到他们在约顿海姆。她很快意识到那是阿萨神族的军队在与霜巨人开战,这种大大小小的冲突,她在童年时期已经见识过不少。 霍德尔在战场上,健壮的体魄和敏捷的行动没有完全弥补他盲眼的缺陷,尤其是在地形复杂的约顿海姆。此刻他已经被一小队敌兵逼到了一座山崖上,只稍稍后退一步,一块松动的石头便从他脚下滑落。听不见那石块落地的声音——山崖如此之高,掉下去的无论是巨人还是神都必死无疑。 霍德尔握剑的手心已经湿透,既因为汗水也因为血污。再一次挥剑时,他斩下了离他最近的敌人的首级,喷涌而出的血液溅到了他脸上。其余的敌人没有停止向他逼近,他凌空跃起,试图突围。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但为了躲开一个霜巨人挥出的一拳,他失去平衡,坠落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朝悬崖下滑去。 在他即将坠入深渊的那一刻,有人伸手拉住了他。那只手的热度意味着它只可能属于光明之神。巴德尔一只手拉起霍德尔,另一只手仍不断地挥剑迎敌,终于突破了这队霜巨人的包围。 “托尔!这边!” 巴德尔向不远处的战友求援,刚刚解决掉敌人大部的托尔用震耳欲聋的雷霆声回应了他。 “他怎么样了?” “伤得不轻。”巴德尔担忧道。 “我早说过不该让他来。” “他也是众神之父的儿子,我们能剥夺他为阿斯加德而战的荣耀吗?” 托尔没再说话。巴德尔轻轻地抚摸过霍德尔的额头,霍德尔似乎昏迷了,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巴德尔的目光似乎也是温暖的,他久久地望着霍德尔,低声道: “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自那以后,巴德尔便很少出现在霍德尔的记忆中,海拉猜想霍德尔有意避开了他。在仅有的一些片段里,巴德尔越来越像一个光芒万丈的完美影像,而霍德尔则越来越像藏匿在阴影里。 那么,霍德尔杀死巴德尔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海拉在霍德尔的记忆中搜寻了许久,却迟迟没有找到。 当她试图触及一段藏在深处的记忆时,发现自己竟无法接近它。霍德尔用魔法封存了这段记忆,海拉不由得惊讶,但更多的是对于失去掌控感到愤怒和挫败,她凭直觉知道这一定是她想要的那段记忆,如今它近在眼前,她却碰不了它。 海拉稍停片刻,重新积聚起自己的力量,试图打破那道锁,但遭到了此前从未遇到过的激烈反抗。一股巨大的冲力猛然将海拉驱出了霍德尔的记忆,在她脑中留下剧烈的阵痛,与此同时,受到同样冲力的霍德尔也挣脱了魔法的控制。 海拉尚未从消耗大量魔力后的虚弱中恢复过来,便感到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咙。 “我就知道,你不仅仅是好奇我和巴德尔的童年故事。” 没有魔法的帮助,海拉对高大健壮的霍德尔而言几乎不堪一击,轻易地被他推倒在地。但她很快聚集起仅剩的力量,抵挡住霍德尔,与他僵持不下。 “把那段记忆给我,否则,待我恢复力量,你会尝到比死亡更痛苦的滋味。” “那要看你能不能等到那时候。” 霍德尔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海拉感到他几乎要掐断她的脖子。 “那些事,没有人应该知道。” 海拉没有说话,她想象着待她恢复元神后要怎么把霍德尔碎尸万段,只有依靠这股意志,她才能勉力抵挡霍德尔的攻击。 但就在此时,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从大厅门口传来。 “够了,弟弟。” 巴德尔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霍德尔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猛然松开海拉,愤怒地起身道: “奥丁之子巴德尔,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不等巴德尔再开口,霍德尔阔步走向门口,在经过巴德尔时用肩膀狠撞了他一下,然后径直离开。 巴德尔朝海拉走来:“你读了他的记忆?” “我只想更多地了解他。”海拉仍坐在地上喘着气,“如果你想问这个,你来到埃琉德尼尔宫的当晚,我也对你做了同样的事——我只想更多地了解你。” “你从不轻易相信他人,我不会怪你。但不要只相信记忆,海拉。有时候记忆也会显出假象,它并不总意味着真相。” 巴德尔语气平静一如往常,他已经走到海拉面前,海拉抬起头来看他。 “我知道你不愿意成为你痛恨的那种暴君。如果你想得到什么,好好跟霍德尔谈谈吧,他不会拒绝对他有利的交易,总之,请你别伤害他。” 巴德尔言辞恳切,向海拉伸出右手,想要帮助她起身,但她没有动。于是他收回手,微笑了一下。 “晚安,海拉。” 巴德尔离开了。海拉艰难地起身,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反复咀嚼着巴德尔那句“有时候记忆也会显出假象”,然后回想起她记忆中与巴德尔初见的那一天。她所记住的是否仅仅是她想要记住的? 可她想不出她遗漏了什么。她所记得的只是那一片敌意与阴影中巴德尔那双温柔美丽的眼睛,只记得这些对她来说足矣。 与霍德尔的密谈在一个安谧的黄昏。海拉在寂静无人的露台上准备了各类美酒,邀霍德尔共饮。 霍德尔默不作声地饮下第一杯酒,不等海拉挑选试探的时机,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洛基之女海拉,你准备用什么交易?” “你想要什么?” 霍德尔不以为意地饮下第二杯酒。 “是你想和我做交易,应该由你给出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海拉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她更喜欢与霍德尔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们只考虑利益交换,没有多余的情感干扰,而这一次,她准备的条件,霍德尔一定会接受。 “我会让你复生。” 霍德尔嘶哑地笑了几声:“的确让人无法拒绝。这段记忆对你来说想必很重要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接不接受。” “我凭什么相信你会信守承诺?” “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要你还在赫尔海姆,我有的是办法折磨你。” 霍德尔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开始为自己斟第三杯酒。 “那你就永远别想拿到这段记忆。” 海拉忍住发怒的冲动,注视了对方一会儿,终于说道:“凭我的父母起誓,我会信守承诺。” “你的父母可没什么说服力,洛基之女海拉。” “那就凭我的祖父母起誓。” 霍德尔像是突然有了兴趣,放下酒杯问道:“听说你的祖母是一位从阿斯加德叛逃的阿萨族女神,是真的吗?”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到底接不接受?” “我接受。”霍德尔握着杯子,却迟迟没有斟第四杯酒,“我只是在考虑,离开赫尔海姆后我还能去哪儿。” “你不打算回阿斯加德?”海拉有些意外。 “回阿斯加德?”霍德尔讽刺地笑,“阿斯加德从来都不是我的家。” “我可没空等你考虑。” 海拉一边说着,一边从手心中召出宝石,大有随时准备逼迫霍德尔就范之意。霍德尔意识到她的动作,敛起了笑意。 “你想要那段被封锁的记忆,那就必须在我完完全全对你卸下防备的时候。” “怎么做?” 海拉让宝石在她手掌中打了个旋儿,阴森冰冷的绿光照在霍德尔脸上,使得他稍稍瑟缩了一下。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我们肌肤相亲的时候。” 海拉轻蔑地一笑:“奥丁之子霍德尔,我还以为你会使些更高明的手段。” “你希望我使什么手段?欺骗,引诱,背叛,奥丁的拿手好戏,他的儿子都会。” “至少在‘引诱’这一方面,你还差得远。” “你是说,跟你相比还差得远?我听说洛基之女海拉有一张魅惑众生的脸,可惜那对我不起作用。在这世上有两个人是你的容貌诱惑不了的,奥丁和弗丽嘉的两个儿子——我是眼盲,巴德尔是心盲。” “心盲?什么意思?” “巴德尔看得见你的样子,但他眼睛看到的外表不会在他心中造成任何影响,他看人只认皮囊之下的灵魂。” 海拉震惊得一时忘记了该说什么。如果霍德尔所说为真,巴德尔对待她的态度便能得到解释,无论她的外表是怪物还是女神,他所见的都是同一个灵魂。 片刻后,她再次开口,试图掩饰霍德尔的话对她造成的冲击:“我真实的样子不是人们所看到的那样。” “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我的确很想知道你真实的样子。” 海拉只踌躇了一瞬便解除伪装,伸出她那只青黑僵冷的右手,握住霍德尔的手,放到自己同样青黑僵冷的右脸上。 “怎么样?” 霍德尔没有答话,只是沿着海拉的脸颊和脖子慢慢往下抚摸着。海拉静静地等了片刻,但她渐渐失去了耐心,索性起身走到霍德尔面前,低头吻上他的唇。 海拉没有料到霍德尔会这么快卸下防备,更没有料到霍德尔的身体会与她如此契合。在漫长的生命中,她从未遇见过有人像他一样与她心意相通,他几乎是凭直觉知道她想要什么,并且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我准备好了。” 霍德尔侧着脸,将头搁在她的右肩上。他们躺在柔软的地毯上,仿佛躺在一片绿草如茵的森林里,海拉觉得,霍德尔的神情和姿态都像极了一只引颈待戮的小鹿。她即刻施动魔法。魔力从她体内涌出,如同野狼的利爪,粗暴地揭开霍德尔卸下防御的回忆,仿佛在用牙齿撕开猎物。她没有丝毫耽搁,直取她需要的那段记忆。 她回到了阿斯加德鲜花盛开的花园,耳边是众神的欢声笑语。她能感觉到光芒四射的巴德尔就在他们中间,巴德尔—— 她怎么能想到巴德尔?在她与另一个人肌肤相亲时候,她怎么能想到巴德尔? 海拉焦躁地甩了甩头,反复提醒自己,这是霍德尔的记忆,不是她的。她将霍德尔抱得更紧了些,但仍感觉那束灼热的光如磁石般吸引着她,她看不见,但她疯狂地想要靠近它、拥抱它、与它融为一体,哪怕死于其中也在所不惜。离开它,离开它,海拉不断地向自己重复,告诉自己她不会做那扑火的飞蛾。 可那死于其中的愿望究竟属于她还是属于霍德尔?这是霍德尔的记忆,但在她第一次来到阿斯加德、第一次见到巴德尔的时候,她难道没有同样的感觉? 就在此时,一个甜腻得如同淬了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海拉听来就像刀口上抹的蜜,或者说,像抹了蜜的刀口。 “你不想参与他们的游戏吗?”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陌生女人,披着斗篷,戴着兜帽。她走过来紧靠着霍德尔,把一小段槲寄生枝条塞到他手里,将他的手引向巴德尔的方位。 “把它投过去吧,这只是一根小树枝,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为什么不试试?为什么他们在一起玩得那么尽兴,你却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角落里?” 霍德尔慢慢地举起了那枝槲寄生,他的手在颤抖。可他在独自面对一队霜巨人的时候,握剑的手都从未颤抖过。 海拉听见一阵无声的吼叫——不要,不要,快住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在经过了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的几秒钟后,霍德尔把槲寄生掷了出去。 在来得及重温一遍那根小树枝造成的后果前,海拉退出了霍德尔的回忆。比起之前的几次,这一次她尤其感到头痛欲裂,浑身无力地瘫倒在霍德尔怀里,然后感觉到额头上落了一个意外却又适时的吻。 他们背靠着背坐在地上。海拉没有急于重新披上衣衫,而是一边平复着心绪,一边开口: “你在接过那枝槲寄生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它会杀死巴德尔了。” “对。所以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把它掷出去。” “但你爱他。”海拉平静道。 “谁会不爱他?”霍德尔猛然提高了音调,这使得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嘶哑,“强大美丽的光明之神巴德尔,谁会不爱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霍德尔很快再次放低了声音,“如果我杀了他,那只能证明我比他更加强大。” “你觉得,只要证明了你比他强大,就能证明你值得他的爱吗?” 霍德尔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道:“我不值得他的爱。没人值得。” 或许南娜值得,海拉这样想着,却没有出声。 “你知道给我槲寄生的那个人是谁。”霍德尔再次开口,语气肯定无疑。 “对。” “你认识那个人。” “对。” “你也知道那个人并不是仅仅想杀死巴德尔这么简单。” 海拉没有回答。 “你的承诺呢?” “我会兑现,但我可没说是现在。奥丁之子霍德尔,下次再和洛基之女做交易的时候可得当心些。” 霍德尔从地上站起来,似是要对海拉动手,但他动作僵硬无力,四肢不听使唤。 “你对我做什么了?”他嘶吼道。 “在酒杯里下了延时发作的魔药。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霍德尔咒骂了一声,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 “别担心,过一晚后药效会自动解除。”海拉补充道。 霍德尔给出的回应是在经过桌子时伸手用力扯下桌布。桌上的酒悉数打落在地,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后,酒液浸湿了地毯,漫至海拉身下,染上了她的衣衫。她长叹了口气,索性向后躺倒在地,仿佛在任由这滩酒淹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