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与隐·卢昭缇传》
1. 凉夏月满时三霄庆诞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
——《韩非子·五蠹》
————
卢昭缇已逃亡七日。
若是换在几百年前,烛樨与隐岚还在盛年创业期,她根本见不到高考最后一科结束时的胭脂色夕阳。
无论什么朝代的人看来,烛隐双姝的行事似乎永无顾忌,永无底线,永无敬畏之心。
禧贞二十年,江南饥荒,四皇子却在封地大兴土木,门下养着当时号称天下第一多剑的李璞,负责全封地的收税。他库中那按一百零八星编号的名剑,来历据说都不干不净。
某日巡查摘星楼工程时,李璞一晃神,腰间便出现了世界上第一枚双诛令。蜡花浮纹融尽用了两日,最后一瓣红蜡落下时,他的身躯变成了自己所有藏剑的鞘。后来,四皇子在灾民当街请愿中惊了马,无人护驾,不慎跌落,腰以下永久失去知觉。
当时江湖公认的第一君子贤人为不器峰大长老——“无锋剑”吴建风,时年八十七。皇子出事后,宫里尚无表态,他已先广传檄文,号令天下各派齐聚闻城,焚杀妖女,以正国法。
第一个回复的是专练轻功的飞燕门,由副掌门赵则胥亲自登峰,传掌门口信。童子引客至茶室,开门见“无锋剑”端坐如钟,面前案上茶盏无烟,脸色红润,然而多次呼唤仍不应。童子上前轻轻一拉长老衣角,竟轰然倒下,茶盏打翻,木案嘶然成炭,竟是镪水。扶起“无锋剑”再看,怀中赫然是飞燕门失传百年之久的“秋风刃”秘法。
飞燕门本就是信驿之门,赵则胥打着寒颤回门后,当夜消息即传遍江湖,各派连忙销毁已写好的回信,避世不出,就算不得已要出远门,也不敢径直朝着不器峰的方向而行。
最后,还是杏林堂的堂主董琨将随自己行医大半生的药葫芦挂在拐杖上,表明自己此行只作为医者,竟然就手无寸铁走过虎山鳄泽,地上时不时落有珍稀药草,指引他一路畅行到山门,得以验尸。
吴建风的遗体表面除了沾到镪水的地方,竟无半点溃烂。剖开时,满腹的水银迸落在地,大大小小碾碎的炭块散落开来。董琨闭紧眼,不忍心与不器峰诸人道明真相,回去后仅在自己的出诊日志中做了简要描述——此笔记已不可考。
烛隐双姝及其双诛令之恐怖,由“朽剑案”发端,如两团乌云一般笼罩江湖上空,使有武功在身者战战兢兢长达百年。这一百年里,天子换了三任,年号改了五轮,无人敢以身试险,去验证双姝是否还健在。
直到昭徽十五年,川南一帮苦力弟兄狂饮一番后,码头老大“挑灯客”刘聊春乘醉不归,一夜血洗五皇子爪牙“千里霜”阎千雪全府,以上下四十条老小性命祭旗。眸中染血,杀到兴致最高时醉意上涌,刀顾不上擦拭,便轰然倒下,痛快睡了一觉,醒来发现除了着凉头疼,并无烛隐双诛令附身。江湖闻之哗然,想当然以为烛与隐已然寿终正寝。至此,起义军四起,乱世降临。
而事实是,她们那时不仅没有断气,甚至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健康到能在大吵一架后再度联手发出双诛令的程度。
至于她们为何在三百年前默许乱世降临,三百年后再相见又势同水火,这次追杀她的决心又默契如初,卢昭缇全然不知。她们与她讲过的故事原来还不够多。
不幸中的万幸,她们到底还是敬人间举子三分。卢昭缇猜,可能是因为记挂那位活活烧死的读书人。反正闻城一中草木皆兵的三天内,无一人或一兽来劫考场。
最后一场考试,卢昭缇拿到答题卡时,偶然从窗户见到办公楼聚了大概十几只燕子,帮本家补巢,默契十分。她倒松了一口气。
空调白噪音柔和,答题状态完美。验算完最后一道病理遗传题,确认无误。放下笔,广播与楼下的铜铃恰好同时打响。
来自外校的那名监考老师宣布可以离场,刚想祝考生暑假愉快,恍惚间似乎发觉有一处座位已经无人,回过神时,考场已经空了大半,搭档请她帮忙封存档案袋。
————
没有人知道出了考场后,卢昭缇去了哪。
燕筑失去目标。
紫蜂失去目标。
隐七失去目标。
烛三失去目标。
……
潮起复潮落,弹涂鱼儿悄入海,浪打寂寞回。
————
卢昭缇一直随身带着自己那枚双诛令。
令牌上用红蜡滴成的桂花枝已融化得差不多,只是在白玉底盘上的乳燕嘴上,还衔着一枚残败的花蕾,尽管未开,一半的花冠已然削去,露出几根微小的蜡刺,是受冻的蕊。
如果不是被逼着逃亡,如果不是学了隐娘娘的轻功身法,如果不是学了烛娘娘的养气七诀,她也不会在短短七天就将自己的第一个毕业旅行一次性覆盖全市所有景点。
记得小时候,她还不是一个吃饱就睡,睡醒就躺的节能主义者时,就缠着爸爸妈妈带自己去这些地方玩。都离市区不远,周末任选一天就行,只需各自背上背包,甚至车都不必出库,门前公交车站坐到市内总站,就有实惠的大巴车能直达景区。
但他们一直说没空,并像贿赂一样不断给她买书,尽管书单设置并不科学,大概是按照网店捆绑打折的套餐目录。书渐渐堆满家里,筑起城堡。第一次在医院长廊捧起卡夫卡时,她才四年级,怎么可能读懂,只记得住学过的英文字母“K”,模糊知道说的是一个人。她隐约觉得自己像K一样,始终被拒之门外。猛然间一声啼哭自产房内响起,如雄鸡报晓,天下大白。他们有了卢子安。
她自觉负担起天降的责任。看海,去森林公园这类周末活动,太累人,她主动不再提。
变成四口之家后,他们也不是没有三人出行过,那就是在一年前,他们带她回乡下,提前参加拜干娘仪式,虽然是中午开始,只有半天。不过,她已经是一个虔诚的节能主义信徒了。上午刚考完数学,她一直在车上补觉,车里也默契地沉寂。
无论何时走近烛隐庵,她都莫名感到平和,即使庵堂内两尊塑像所代表的人物,是掌握她所有物理信息与心理活动,在半个月前发出致命追杀令的烛隐双姝。
她们是她从小到大的守护干娘(或许叫仙女教母更顺口)。见面之后的修行日子里,第一次让她有被母亲唠叨的感觉,第一次让她感受到什么叫奥德修斯的两难处境——她们倒也不是不像六头十二足海妖和漩涡女妖,都有很强的引力。
奥德修斯过关后短暂有风平浪静,而她没有随行可以献祭保身。这场逃亡,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已经十点,又下过雨,路边、广场湿泞,村民应该都待在家里。庵门处值班室空无一人,办公桌上摆了高高一沓要参加仪式的女生名册。高考之后,这几天来拜干娘的估计多得很,姑婆们累不过,晚上大概也都回家休息了。
与两位干娘之间的龃龉,必得在月亮下山前作好了结,断不可留到日头下。
圆月压城,留给她们赶来的时间不多了。
大门锁上了。卢昭缇退后几步,脚尖轻点,跃上墙头,借月光扫视几眼后,便施起蝙蝠功,穿过半空中纵横的晴丝,翩然落上庵堂的楼顶。
楼顶刚引来雷火洗过,青苔的灰烬随雨水尽下,看着光洁如新。
她挥出一道风,扫开一片积水,便在那一平米的干燥处坐下,从背包取出上午买的芒果,用春风裁半切开,熟透的果肉划出格子,然后,久违地平静,平静地赏月。
忽然一只蝙蝠从正堂冲出,灵巧绕开楼间与树间的晴丝,向月边飞去。
然后,庭中一棵桂树上,露出一只鬼脸猫头鹰,像是前几天在森林公园里见过的那只。本地并不产这种猫头鹰。
猫头鹰起飞得东倒西歪,俨然醉态,卢昭缇提心吊胆目送着它毫发未伤飞出墙外,才松一口气。身后便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猫叫。
卢昭缇没有回头,只顾撬下几格芒果丁。
“双皮奶可以吃芒果吗?”
“可以喂一点点,一点点就可以。”
隐九的声音有些疲惫,苍蓝色的夜行衣溻在身上,尽管呼吸不急不缓,卢昭缇很容易便知道她为了第一个见她,动用了多少气力。
一只长毛白猫扭着水桶腰走到卢昭缇面前,身上不沾一点泥星,闪着雪一样的光,至少是卢昭缇认为雪该有的样子。
她蜷入她腿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几乎不动弹了,只是用小粉舌舔她手指上的芒果汁液。
身边一张纸飘落,隐九在她身边坐稳后,取出一个书本大小的包裹。
“迟到的生日快乐。”
卢昭缇轻声笑起来,摸摸双皮奶的头,抽出左手,弹去指尖的汁水,接过礼物。
“谢谢九姐。”想了想,又说,“那我现在拆开了。”
隐九嗯了一声,再没说别的。她看到卢昭缇取出那乳燕形状的白玉小剪,划开彩带时,不觉低声惊呼。
“这个,就是春风裁吗?”
“是。”卢昭缇合起剪刀,顺手握着刃递给她,“要不你拿着?”
“不必了。”隐九蒙着面,但从眼睛能看出,她已经平复好心情。“不是娘娘赐我的,我可不敢碰。”
看着她翻开彩纸,轻轻抚摸封面上“存在与时间”几个浮纹字,终于,隐九还是忍不住发问:
“那一边交给你的信物,又长什么样子?”
卢昭缇请双皮奶用肚子托着书,腾出左手,取出一条铁项链,坠着一柄不起眼的石匕首,形如安静燃烧的烛焰。月光还是不足,在白天时,能看清石纹间渗着的玛瑙碎片,仿佛新浴热血,永世晶莹。
隐九托起她的手,只用目光赏玩烛门的信物。
“那是胭脂碎吗?”
双皮奶猛然站起,呲牙咧嘴,拂尘般的尾巴紧紧夹在腹下,一触即发。
隐九不急着站起,微微翻起身侧一块瓦,松手,闷然一响。
一排瓦片应声微微翕动,如海中巨龙,过而腾起细浪,几乎无痕,径直扑向身后的月空。
“是我!最近在练新的声线。”
来者围一袭猩红斗篷,落在桂枝状的檐角上,手上一柄拨浪鼓微微晃动,缀着的两枚珍珠在月色下寒意逼人。另一只手上,倒从未见过地提着一个正方体包裹。她伸出鞋尖,轻轻一点刚翻开的一块瓦片,细不可闻地“啪”一声,楼顶归于平静,如无人雪地。
“十儿!这几天每天都在买新蛋糕,但找不到你,只好都自己吃了。今天我终于把蛋糕带过来了。生日快乐!”
卢昭缇轻轻点住双皮奶的额头,把她放下,站起身来。双皮奶脚下扒紧,喉咙咕噜念着佛,全身仍然绷紧如弦。
隐九抚额。
“喝奶茶吗?”
“好啊。”
隐九变戏法般翻出七个外卖袋。
“我记得,你是月初几天来。”隐九边读小票,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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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毕竟有大事,不确定你有没有吃药。天又热,万一你没来,还要喝热的,也不好。我只好将热着好喝的,温着好喝的,还有冰着好喝的,都买了一份。”
又回头招呼烛九。
“你的话,应该就没事了。要喝什么?冰的苦瓜茶,温的洛神花梅子茶,还是热可可?”
“我都可以。”
“你用了药之后,也还没来吧?不要喝冷的。”
烛九露出的眼睛猛然瞪圆。
“你怎么知道我用药?”
卢昭缇微笑不语。
“你知道我是谁?”
“一直都知道的,阿九。”
烛九摇着手中鼓,久久看她,不发一语。
“不想现在就灭口?”
“没有必要。”烛九半蹲下,自己选起饮料。“今晚无非两种结果,一是你回不去了,二是我们都回不去了。发生哪一个,都不碍事。”
卢昭缇默然。
“可能还有第三个选择。”
“第三个选择?明早,两位娘娘让位于你,你变成我们的新掌门。那样,便仍然没有掌门之外的人知道我的身份。”
卢昭缇笑了。
隐九没有参与之后的对话,低头抖开一张宽大黑布,铺在瓦上,忙着布置。
烛九打开蛋糕盒,插上蜡烛,没有打火机。
“我来。”
细铁链将胭脂碎一勒,溅出火星,十九支烛芯接了火,环着中心幽幽亮起。
但卢昭缇弹出一指风,灭去一豆火焰。
旁边两人倒吸一口冷气,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等事,似乎也不值得多少大动肝火。
预支的肾上腺素不甘退潮。
三人围着蛋糕坐下。双皮奶摇着尾巴回到隐九身边,踩到烛九的斗篷,似乎思考了片刻,竟枕着斗篷躺下,蜷作一堆雪。
“祝你生日快乐……”
黄色烛光弥漫在渐起的薄雾,如纱笼中养起几只萤火虫,溶溶其光,只顾当时行乐。
一曲终了,卢昭缇闭起眼,沉入完全的黑暗与寂静,仿佛夜间站上湿冷的礁石,天是黑色,海是黑色,上下各有一月,然而黯淡无光。而潮水退去了。
“你们吃蛋糕了吗?”
没有回答。
她大概知道了答案。
睁开眼,蜡烛静谧烧着,映得糖渍樱桃如血淋淋鸡心,而对面二人已不见。
“十妹。”
“烛十。”
两道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师姐们好。”
顿了顿,又问:“吃蛋糕吗?”
只有烛二哼了一声。
“你让两位娘娘等太久了。”
卢昭缇说:“仍然是那句话,我不会主动回去的。”
“你想让娘娘亲自来见你?”
“是,也不是。”
她轻轻笑起来,从口袋拈出双诛令。蜡此时已变得暗沉,刚放到手上,便加速融化,花瓣、花蕊、花托皆变得模糊,最终残余形如一滴泪。
在场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只等最后一点红蜡脱落,玉牌不染一物时,烛与隐的诅咒,便要兑现。
烛九按住小鼓两面的珠绳,不发出任何声响,斗篷上一簇白毛,如梅心攒雪。
双皮奶在隐九怀中安静眯着眼,体贴佯装不知主人的颤抖。
卢昭缇竖着提起令牌,最后一滴蜡滑至底边燕尾,聚在小巧分叉上,迟迟不肯落地。
远处月光下飘来一片疏落的乌云,细看,原是小群的蝙蝠。
离卢昭缇最近的隐一微微耸动几下耳朵,忽然向后面的隐门人举手示意,沉声道:“娘娘要来。”
那滴蜡似听懂了一般,悄然凝住,一动不动。
罩着鹅冠红斗篷的烛一冷笑一声。
然而无论哪方,女侠们没有丝毫动作,只是或恭敬,或厌恶,行注目礼,迎接那只蝙蝠的到来。
似乎从月光中脱出一片皎洁的白影,浮在迷乱的细碎黑影中。再飞近些,黑色、灰色的蝙蝠自动分出中间一道,上下翻飞,不再往前。
白影不停,飞出蝠群,翼长约一人高,浑身惨白,双眼猩红。
双皮奶呜呜低吼。
白蝙蝠无声无息,竟径直穿过庭院,仿佛晴丝不存在,稍微悬停,就势滑翔飘入庵堂。
庭院外蝙蝠仍然未散去,环形列开如银河,围绕烛隐庵。
如果卢昭缇的蝙蝠功修炼到更上一层,大概能听到它们唱的曲子。
虽然她一直不怎么喜欢蝙蝠。
卢昭缇记得仪式上在庵堂独自待一小时的时候,隐娘娘头上的横梁就倒挂着几只蝙蝠,狗样的黑脸定定看着她。烛娘娘的塑像一侧却是干干净净,甚至有壁虎爬到烛娘娘脸上,另一边没有任何一只蝙蝠敢飞下来犯。为了不沾上一些不好洗掉的东西,她将蒲团拉到烛娘娘一侧,就这么躺下了。
几分钟后,烛娘娘福荫下的蚊子咬得她受不了,连忙拖着蒲团回到隐娘娘一侧。
隐娘娘说过,蝙蝠是隐门弟子在夜晚的形态。不同于白天时的燕子,蝙蝠们愈是要看清夜里,愈是要闭紧眼睛,只用耳朵,四面八方,面前脑后的全景,自然浮现而出。
反之,如果想在黑夜中逃避,就要睁大眼睛,放任影影绰绰的幻象充斥心窍。耳朵听得再清,无奈意识更信任视觉,如此便受蒙蔽。
这便是隐娘娘的蝙蝠功绝学。
2. 冷朱楼深处双姝问茶
隐岚已泡好茶,尽管知道烛樨大概连茶盏都不愿碰,她还是点燃小铜炉,多烧一壶水,保证时刻能泡茶。
茶是收过灰的绿茶。几百年了,即使自己不感兴趣,也懂得了些茶经常识,能区分几种茶品,知道泡茶的工序。
烛樨对茶不算精研,不过在她们那个时代,也还算一个茶圣级别的人物,尽管那几家至雅至清的老头不认罢了。除隐岚自己外,愿意陪她品茶的,那时从来也只有两人。
如今提起这两人,倒不至于紊乱心神了,只是终究免不了无端一阵心悸。
他本可以不死的。
奈何她们高估了自己对他的了解。
然而在金銮殿上那场交锋,始终烛樨是伤得最深那一个。
然而她真对不起她么?
隐岚不免想起另一段往事,脸上不禁浮现痴痴的笑容,直到听着桌边的红烛毕剥一炸。
“果然下面的勤快,主子就能享福。多好的一套茶具,想必这回形势好得很,等不及要庆功了吧?”
隐岚站起身,对面的烛樨看都不看她一眼,一张海棠红的垫子一落,一挥斗篷,略有嫌色坐下。
“跑得很快。昨天还在古城,今天下午已经到海边了,还买了糕点,似乎想在今晚补办生日。”
“我倒不知道,三天举试里见了两次伍尔夫,三次鲸鱼,她倒还有看海的闲情。想不出来时,倒体现出功底,闭着眼思考,不过写不出多少便是了。也好啊,其实如果睁开眼读不懂的话,闭上眼歇息一会儿,也是很能养神的。”
隐岚不语,提壶斟茶。烛樨肆无忌惮透过面纱端详她的脸色,冷声道:
“我小时听过太多话,虽然叫人分心,没一句入耳的,也不敢奢求别人乐意听我絮叨。又怕场子冷了,自己便不断说车轱辘话,只盼别人喜欢热闹便好。别人听着话赶话,逗得高兴,大不了觉得像知了叫。我也免了听别人说自己的事,两耳清净,皆大欢喜。自然,有人的话少,愿意热脸贴来说话的人不多,但愿意说的话可不少,乐意跪在地板上说上几个时辰,心里也就畅快了,那话不多的听了也高兴,又是皆大欢喜。只不过,不知道一个人一头话少,一头话多的,既然少不能凭空成多,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她只说过自己的事。关于别人的,什么也没说过。”
斟到七分满时,隐岚将茶盏轻轻推过去。
烛樨没有接,只是举起自己的手,细细赏玩丹红的指甲,也是在向她展示。
“你打算将人怎么样?”
烛樨的眼神衬着面上的红纱,似要将燃。
“怎么打算?问我怎么打算?从前说话太多,别人嫌烛婆娘嘴碎,这倒是年轻气盛的不对。如今老了,中气不足,闭上嘴也是顺其自然的事了,倒还蒙大恩被记得,只怕真要说了,又要不听不依,反正一两个人的小世界本来就足够快活,何苦花别样心思关怀我一个孤家寡人的。”
隐岚为自己斟茶。
“如果有人能有些主见,嘶呀,从前有一次不就——”
咣啷。
茶盏在水流下竟裂成两半。
烛樨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想再说什么,但只是冷哼一声,便不再说话。
“抱歉。”
隐岚拿过一块布,细细擦干桌面。又把烛樨跟前的茶盏收回,两盏都换成新的,又斟了一次。
烛樨静静盯着茶注,不时有青黑碎片流出,如瀑布中的轻舟。
“请。”
茶盏朝她推来,略略移过桌面中线几寸,便停住。
隐岚没有管太多,继续为自己斟茶。
烛樨却放下手,轻叩三下桌面,然后捧起茶盏,细细观色。
她素来略过闻香一步,倒不是因为鼻子不灵。
还年轻时,她们去石谷缉杀佘无茗,没撒雄黄,满谷毒虫就已自动退让。找到养蛇人时,他已让一条金蛇衔着双诛令在一旁候着,上面还有一瓣未落,自己新烧好了一壶水,请她们坐下,共饮一杯。
佘无茗固然名列南方四大毒王之三,但倒不值得两人花心思防备。
于是烛樨带头坐在他对面的石凳,其实是一根磨平的石笋。
佘无茗似乎决心在临走前刻意向两个年轻小姑娘摆弄自己的茶艺,颈上一条青蛇、一条黑蛇成为手臂的延伸,茶具与水流在半空中眼花缭乱,尽管乱无章法。
他额头上布满汗珠。
隐岚静静看着。烛樨嗤笑,刚要出言讽刺,被拉住衣角,瞪了隐岚一眼,不说话了。
茶斟好时已经过凉,隔挺远便闻到一阵腥气。烛樨嫌弃地屏住呼吸,决心客气客气接过便好,一口都不要喝。
拿起粗糙的石杯便愈坚定了想法。她细细观察底部悬浮的茶叶,细长如蛇,末端真有分叉如信子。
然而石谷的水质不好,茶色暗淡,烛樨轻晃茶盏,观察金边,无光无神……
“要先闻香,之后再观色啊。”
隐岚从始到终一动未动。烛樨已然变了脸色,看对面老头为自己斟好一碗茶,双蛇从肩上各自垂下,毒牙悬在碗缘,滴下透明的毒液,在碗中化开,茶汤竟现出奇异的金色。
他抿上一小口,如痴如醉,满脸干瘪皱纹化冰般散开来。
“你们年轻,不知道也正常……”
他还未放下茶碗,金蛇衔着的令牌上已然空无异色。
隐岚还未出声,烛樨已念起驭蛇咒,语速未见之急促,两条蛇的竖眸中似乎一刹闪过惊愕与抗拒,却还是缓缓缠紧,身子钢索一般无情。茶碗落下,在石桌闷声一击。
佘无茗伏在石桌上,一动不动了。
隐岚起身,从金蛇口中取回玉牌,听见身后人竟有些喘不过气来,不住颤抖。
烛樨从此品茶时不再闻香。
不过卢昭缇给她们敬拜师茶时,可能睡了太久,很多习惯都忘了,她似乎看到烛樨带着笑意,鼻子凑到杯缘,竟闻了闻那杯寒气逼人的蜂蜜柚子茶。
她那时竟笑出了声。烛樨瞬间醒悟过来,背过身去,看都没看她一眼。
只是下移发冷的杯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烛樨放下空杯。
隐岚才想起自己的茶盏还是七分满。
正要为烛樨续杯时,她已拿过茶壶,哗然倒出所有茶叶,推到一旁。
还伸手拿过隐岚那盏,尽数泼去。
“没正经琢磨过的事,光靠看着,果然也只能模仿上几分皮毛。她就是这样,以为只要跟着尖声叫几嗓子,猫狗就会乖乖指东打西,实在不知如何养得这般愚钝。”
她细细刷起茶壶内壁。
“茶器不俗,不知如何沦落的。歇息久了,不伺候人泡茶,余味倒是淡薄得恰到好处。不过毕竟茶器就是茶器,不盛茶,只吃灰,倒似给俗人糟蹋了。”
隐岚反笑。
烛樨夹起茶杯,在红烛上燎热。
“虽然手下人愚钝,那几只飞鸟、几条猫狗倒还伶俐。人如今在灯塔上过夜,倒嫌不够敞亮。”
“她大概几时回来?”
“玩够了自然就会回来。”烛樨道,“至于她玩心多重,我就不知了,毕竟谁愿意跟一个话多的老太婆说太多私事呢?还是个刚认识不久的老太婆。”
“如果都只玩一遍的话,大概四五天就够了。”
烛樨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似是嫉妒。
“白老鼠最近操劳得骨头都快刺出来了呀,不知还有没有时间找小姐妹玩呢。”
“总要至少远远盯着,放个风。外地好像也听到消息,来的闲人不少。”
“这小地方几百年来,哪还有什么消息?这么多年了,谁还要惦记一个手都用不利索的老太婆?”
“刚见了一个,派人请他上酒楼吃饭了。姓戴,使剑。”
“如果三头戴胜没有绝种,大概是他那边来的。说到这花头野鸟,不知道另一个私生子当年有没有活下来。”
“路上还有一个,明天就到市区了,使的是杨花针。”
烛樨晃动茶筒,直到听着枝梗完全沉下,才旋开。
“是来寻亲的,顾不上这里任何一桩破事,倒不必叨唠问候。”
隐岚微微一怔。
“当年,她活下来了?”
烛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兀自道:“虽然我见这小徒的时间不长,比不上人家的启蒙恩师,满打满算倒也有一年了,就算是抓来养肉的鸡,待久了也不怎么忍心下手。无奈呢,我不动手,就要劳烦别人动手,虽然大差不差,但积的一条罪业倒也要在轮回前算数的。我的罪孽虽然是虱多不痒了,老了倒也想给地下那些狗官省些力气,也是快见面时相互给个体面,免得连打太多大板,全部的鬼差来了,也嫌手疼。”
“到时候,就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和她单独谈谈吧。”
“第一次么?可要问清是哪一个第一次。”
“还能有多少第一次?”
“我这种半路插手的,虽然名不正言不顺,腆着脸受得一声干娘,也自信不藏着掖着教了些东西,到底比不得启蒙恩师,情深意重的,多来往的那么几年,多少弥补不了。”
隐岚失神。烛樨诡然一笑,提起竹夹,挑拣起茶叶来。
“总有人不服管教,这是自然。但若始终不喜欢受管教,倒该好好想想,是谁的罪过了。”
隐岚猛然抬头,声音带些颤抖。
“你什么时候跟她见过面?”
“谁?十弟子的话,不就是常规的那么个几天么?每天睡不足觉一样,走路都闭着眼,我烛门的弟子个个蒙面见人,只靠双眼传神,看到一双闭起的肿眼,我倒不急着嫌弃,抵不住其他弟子不习惯,便也少要挟她来,每月雷打不动只见几面的。她倒也客气,从不多来,竟还有人嫌见得多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烛樨道:“睡了几百年,我倒自知孤陋寡闻了,趁还能走动,遂着玩心跑了些地方,还没正经坐下见过多少门外的旁人,话也顾不上与闲人说。仍然抵不住有人多心。”
“你最好没有……对她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这什么话?”烛樨冷笑,“烛婆子上了年纪更爱唠叨,这倒有自知之明。但我说得再多,用处倒也不大,人家只嫌烦,要捂起耳朵。到底物以稀为贵,有人黄金口一开,小珍珠一掉,再铁石心肠,也要痛痛快快敞开了。”
隐岚想说什么,却发觉自己手心满是汗,现出怯容,没有回应。
烛樨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提起水壶。铜炉里的火没有水壶压着,高高站起,满室愈发明亮。
隐岚的脸从半明半暗中解放而出,浮肿的眼袋随强光颤抖,她已经老了。
蓦然烛樨意识到,自己大概也是如此,尽管苏醒后,过去几年里一直注重驻颜,每日醒来,脸皮的弹性仍然如春风般不可挽回。
到头来,她们仍将沦落入同一个皮囊,同一种妆容,同一副形态。
很多年前,她们有时追至大漠荒野这类地方的深处,兑现双诛令后天色已晚,赶不回去,便会就近歇下,让白蝙蝠站岗,两人并躺着,数天上的星星。隐岚入睡得快,烛樨往往还精神着,为了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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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鼾前睡着,不得不封上自己几处穴位。
她们那时亲密不似两人。若是那时便流行姐妹间亲密仪式,她们定然也会学如今这些小辈,时不时也拉个手,贴个面。如今老了,一切也都变了,只是想想亦算奢侈。
至于她们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怪她,怪他,怪她们,还是怪他们,其实都无济于事了。
杯底放上一撮干茶,茶壶里头汤倒去,高高举起水壶,落入茶叶时无声。
香气仍然淡,似有若无,但竟弥漫开来,光到之处,不到之处,皆有茗香。
烛樨手指搭在壶盖上,轻轻点着,指甲红光闪动,似在渗血。
“见一面倒也好。不过她到底玩心重,还是懒筋韧,光说也没个准,得劳有人先算一卦。”
她指指那堆刚倒出的湿茶叶。
隐岚摸出六条茶梗作筹,拈一点水,在桌面抹出一寸见方的水膜,浮起算筹。
吹一口气,轻叩桌侧,细听茶梗的碰撞声。
“月满时,三更半,雷雨后,猫啼前……”
她每念出一次,烛樨眉头拧得越紧,最后叹一口气,夹起茶盏,在烛焰上燎三回,趁着温度,轻拍壶盖,飞出一注茶水,落入盏中。
又如法炮制,为自己沏上。
水壶重新压住铜炉,室内又昏暗下来。
“虽然老了手上没劲,倒还有年轻时候三分手式,不至于烧焦,还能入口。请吧。”
隐岚拿过茶盏,却不急着饮用,只是轻轻晃动。
烛樨捧起自己的一盏,照倒影一般观赏茶色,浅抿三口,便仰头一饮而尽。
她掷下空茶盏,定定看着隐岚。
隐岚不语,只是倾倒茶盏,茶水全然泻于地上。
烛樨冷笑。
“有人等着看我斟茶倒水,等了几百年。我终于肯放低身段时,倒又学老尼那副客套,还不乐意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
烛樨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对着她此生最恨的一个女人说:
“早醒过来的这几年,享福不少吧?腰也粗了,脸也肿了,胃口倒变小了,连一杯寡淡的茶水都喝不下。”
她卸下面纱,向对面缓缓伸出手,抓住隐岚左腕。
“看看我的脸。”
隐岚今晚第一次睁开眼,注视着自己干瘪的手,没有抗拒,由她引导自己。
“这里,你好好摸摸,是不是比大多数人的都要青春?”
隐岚叹气。
“没有人说你的脸皮不美。”
“由旁人说来倒能更动听。”
烛樨不说话了,仍然紧紧钳住对方手腕,几乎要勒出青紫色印子,就这样引导着两人,回顾自己封冻三百年的躯体。
隐岚今晚第一次睁开了眼。
烛樨见她反应,不禁微笑,正要引着隐岚的手拐上一个弯,余光却见泼了茶的地上蜿蜒着一条白色长蛇。细看,却是地板的一道裂缝,露出杂石,吃了她这盏茶后,竟不住吐着泡沫。
她愣住神,手停下,低头迎上隐岚的瞳孔,竟顾不上掩饰自己的眼神。
隐岚读出交杂着的惶恐、困惑,甚至似乎有一丝歉意。
然而烛樨只是甩开她的手,掖好领子,狠狠瞪她一眼。
然后毫无留恋,转身离去,连垫子也没有拿去。
铜炉中的火摇晃得愈发剧烈,室内映着的炉壁雕影杂乱如水草交横。
隐岚又闭起眼,想起两人在水下追杀南海龙婆时,满耳是丰盈的宁静,外物听不真切,猝不及防中了一掌,含住的气散了大半,双耳混沌。海水冰冷,两人已追至水下十里,换气如何也来不及——
将尽气绝时,眼睛还是罔顾自小的训练,优先于耳朵开放了。
她们在凌晨跳入海,如今应该是正午,阳光沉到深海时,已微弱如绒。
隐隐约约看到一枚海葵红的圆尾镖朝她飞来。
她至少想闪开,但是肺中的气并不足以让她移动半毫。
红镖袭在她的唇。
隐岚已记不得烛樨渡给她多少口气,又用了多久,她们悬在晃动的海水,像两片茶芽。
烛樨分开,在她腰间一推,她便借着这口气上浮,四周黑暗,头顶微微渗着金光。
她回到原先的深度时,听到烛樨哧哧笑着,不时从嘴角漏出几粒气泡。她提着定住的龙婆上浮。令牌上的蜡花在深海被冷水压着,尚且完好,海水变得明亮而透明时,一群彩色的小鱼蜂拥而至,争相啄那块红色的异香软物。龙婆的头刚探出海面,腰间最后一点花蕊恰被啄去。
两人留下一瓣空葫芦漂着,飞踏一群经过的鸥鸟,顺势回到岸上。解了穴的龙婆紧紧抓着葫芦,感到身子变轻,似要成仙。低头却发现,小鱼啄光令牌上的红蜡后,没有停下对其他软物的追求。
烛樨站在礁石上看着远处赤潮涨起,怀里椰子应声敲开。隐岚接过,尝了自己的第一口椰子水,感觉有玫瑰硝的味道。她睁开眼,看向烛樨,后者的左嘴角一直高翘着,像是笑僵了。
烛樨看隐岚的眼神有些奇怪,对着剑面照了照,皱皱眉,将逸出的唇脂拭去。
小时隐岚为了沉浸于自己的想象,常常闭上眼睛,便能轻易从荷塘水榭到月宫琼楼。大了才发现,原来这才是触及真相的方法,她用眼睛并不能分辨哪一个是真正的烛樨,只有闭起眼,听她说话,才能感觉到那一个她。
她拿起那张垫子,慢慢叠起,也没有收好来,只是捏着边缘的针脚,默然坐下。
那一个烛樨,大概已经被她杀死了。
3. 半屏电火光拟红莲寺
卢昭缇常在大课间睡觉,已经修炼出主动免疫一切噪音的奇功。甚至在世界几大体育赛事进行期间,全班一大半人簇拥在教室平台前,频繁爆发出分贝震天的喝彩声,她的美梦仍然坚不可摧。随隐娘娘修炼蝙蝠功后,入睡更是得心应手。
然而就在今天,她被同一批人惊醒了。
先是一声尖利的啸叫,然后在一阵叫骂中,又振荡交响起或受惊或兴奋的尖叫。梦中宁静的黑暗惨遭破碎。
她抬头看讲台方向,只见人已散了大半,余下的人站位变得疏落不少,似在跳篝火舞,满面红光,都在上蹿下跳,一阵骚乱,却没有一人敢真正靠近热源,敬畏如上行政楼面圣。
再细看,屏幕上有两重分屏,色系迥异。有一大片是绿色的,时不时出现不同男人的特写。另一块分屏是竖屏比例的画面,尽管有大量的粉色绿色弹幕冲刷而下,仍然盖不过背景炽热的火光。
平台已经静音,画面中的男子痛苦张着口,无声呐喊着,身后熊熊燃着一团火,映着身前晦暗。身体扭曲着,却不倒下翻滚在画面外将火压灭,仍以诡异的扭曲姿态勉强立着,像一株蜷曲着急速枯萎的玫瑰。
从他胸前依稀能看出穿的是白色对襟大褂,染着的血逐渐由紫转黑,附在布料上随大幅动作凋落。
男子双手紧紧扒在燃烧的头皮上,终于转过身,背对着镜头,后背赫然密密麻麻扎满大小不一的木棍,一下扫落桌上各色风水仪器,占据所有镜头。目测有半指粗的木棍上,火势大得竟像在焚烧纸张,像是一片长在人上的花林,根部是一片黄焰粘连在皮肤上,吸取着类似精气魂魄的能量,便源源不断生出大朵红焰。
卢昭缇远远看着,轻轻哇哦一声。
虽然不过是短剧,这特效倒不一般,镜头沉浸感亦恰到好处,火光中狰狞的面孔愈发暗下去,躯体散发强光似是琉璃佛像,暴烈得颇有美感,很容易引人看下去。
想想,还是不妥。暴力美学固然能刺激分泌多巴胺和肾上腺素,不过真要欣赏起来,未免太累。毕竟,节能原理第二条便是“不得大悲大喜”。啊,还有第四条是“警惕沉浸倾向”。一想起来,她遂欣然遵守。
这个男人烧了很久,也不见变身,或者有第二个人出镜,将他点化为金丹。作为短剧,这诗意镜头的时长未免过头了。他们能找出如此不急于叙事的短剧,倒也是奇观。
四下里的人似乎都畏惧屏幕中的火,鼠标与键盘在逃乱前落在讲台上,也不敢去取。幸好,在康奶奶来到前,岑知宪毅然冲到屏幕前,掐断这不知名的短剧。
卢昭缇看向林麓绮,后者面色平静,仿佛无事发生。
余下人急忙赶回座位,翻起桌面上现有的试卷。
康素凡进了教室,见平台上满屏的绿茵场,冷哼一声,开头仍是雷打不动的那句:
“你们班的英语课代表呢?为什么不到讲台上领读?”
俞小萄举起手,随手抽了一沓资料,敛声屏息小步跑到讲台上。
当然还不能开始。康素凡一旦在某个班停下,开了演讲的头,不走完一整套流程是不会罢休的。
不知她最近接触了什么,这次的自由发挥环节竟由几个新媒体工作者说起,不同点是有老有少,学历迥异,领域多元。而共同点倒是容易理解:都在前几天的某个会议上,荣幸能与中学高级教师康素凡握过一次手。
而其中一个才俊,好巧不巧,她老早就认识。
“我跟他的父母是多年老友,夫妻两个都在外企工作,十年前调回我们市当高管。之前两人工作忙,疏忽培养孩子的学习习惯,导致在高二时呢,学习成绩相对落后于预期。好友一场,我便友情辅导过一段时间……”
按理来说,凭她中规中矩的大半生,倒不可能有跨越这么多阶层的生死之交,竟能每一年在每一届高三的每一个班各讲一个,素材库竟还尚未穷尽。
不过,听众心知肚明,这一段段君子之交也许不见得是假的,只不过未必都始于微末,大多数是从对方拎着名贵水果登门拜访时开始算起,之后有幸未清零的年数便兑换成了友谊。
“我呢,不着急一上来就拿着课本给人上课,那样跟收钱上门的家教有什么区别呢?呵呵。没有的。老师呢,和这位同学像好朋友一样聊了聊,发现人家很了不起的一点。那时候人家也就是你们现在的年纪吧,但饱读国学经典,对风水很有研究。”
卢昭缇蓦然间有一种错觉,教室里的空气在一瞬间,因为没有人在呼吸,停止流动了一小会儿。
后面果然还是老套路。中产阶级的孩子与她一席谈后,稍微发奋上了本科线;家庭条件远不如康素凡的——这类多数是她的亲戚,努力上了国内重本;有钱人家呢,在她介绍的留学中介努力之下,去了国外读本科。这位风水小哥后来被送到新加坡,前几年回乡,全职经营开在海街商业圈的一家风水馆,闲暇玩玩直播,一不留神火了,前几天还作为本地有知名度、影响力的网络新力量,有幸与康素凡参加同一个会议,有幸握了手。
“以前呢,他还是一心只读中国的书。我就跟他说,要把眼界打开,也借鉴国外的文化,才能有健全的灵魂。出了国之后,他便keptinmindwhatI''veputintohishead,有了要学贯中西的态度。”
林麓绮不小心笑出声,只好以咳嗽掩饰。
“就比如说他的账号吧,你们有空也可以看看他的视频,学点知识,就不要整天看一些没营养的东西,看了像动物园一样大喊大叫的,没有一点示范性高中学生该有的样子。人家怎么个学贯中西法呢?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张骞的‘骞’字,又姓‘谭’,所以就根据阿拉伯名著《一千零一夜》和《天方夜谭》两本书书名,(众人同时抬头,欲言又止),起了账号的名字。叫什么来着……老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星夜千千共奇谭’,是他吗?”
康素凡讶然,望向声音来处,是级排名一百开外的施力鸣,她当然不认识。此时他脸上逐渐漫起对自己嘴快的忏悔。
“我想起来了,是这个名字不错。这位同学已经关注了是吗?很好,我相信这位同学已经跟着他学过很多古代的文化常识了吧?比如说……”
先是有人不小心漏出一声轻笑,即便眼疾手快捂住了,还是挡不住哧哧声传开来。卢昭缇本打算将下巴搭在水杯上佯装端坐,继续睡觉,听着如此声音倒也勾起些许好奇心,暂时顾不上“不问闲事”的低能耗原则。
康素凡被满室各种怪异的笑腔包围,正要发怒,腰包的手机却哄然奏起近来街头巷尾常响起的一首舞曲的副歌部分。
德高望重的年级长显然未做好在此时展示自己追求与学生共频的品德,一顿手忙脚乱扯开拉链,接通还未问好,对面便传来一声恸哭。尽管没开免提,周围仍有少数人清晰听见了。
康素凡一走,卢昭缇便撤走支架,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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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闭上眼不久,祝哲文便踩着铃声进了教室,宣布本班语文科目的大二轮复习正式开始。
卢昭缇伸手取回杯子。
————
因为帮忙免了今日大课间的跑操任务,卢昭缇不好责怪这场雨,但湿漉漉的植物园实在不好走,即便是石砖小径上,也可能时不时从打落的黄叶中跳出小巧的□□。
拴在门前的泰迪犬熊仔见了她,兴奋晃动起还未运去做手术断去的小短尾巴。
她刚要掏出火腿肠,余光便看见园丁何伯拖着园艺剪走近。
“喂!不要乱给熊仔喂东西啊!”
说罢抬起园艺剪,吓唬她一般,凶狠开合几下。
卢昭缇没心思配合他作出惊吓貌,强拉起嘴角三秒,便绕开老伯,走另一条分岔小径进了植物园。
刚入秋不久,然而树叶已经开始松动,飘零如她的头发。大概何伯只顾着照顾自己种的蔬菜,尚未来得及打理满径落叶。雨从昨夜下到现在,浸透一切活物死物,于是腐草化蝇,化蚊,化□□。
她一边绕过各色可疑的树叶堆,一边运起蝙蝠功,驱开汹涌而来的蚊子。
按今早在课本里找到的纸条,两位师姐要在枯池里与她见面。
枯池原作养鱼养龟用,后因常有人想自溺其中而屡屡摔伤,或是在池底沉藏封装好的违禁物品,于是由行政楼方面下令抽干池水。因为当年铺底的瓷砖由某知名校友捐赠,实在不好意思铲除填池,只好一枯再枯,定期每过一季处理一次落叶,便搁置。
看表,大概还有二十秒,她们便要——
“迟到了你。”
她看不到说话的人。
“原定约好四十分在‘池里’见面的,不过念在你第一次执行任务,就不计较这个啦。现在跳进来吧!”又是另一道声音。
卢昭缇平湖般的脸色终于泛起惊恐。她看着满池散发着土臭素的残花败叶,间杂着不同品牌的零食饮料包装纸,五光十色得叫人警惕。
“好脏。”想了想,为了“不要浪费载体”原则,还是诚实说出理由。
首先说话的那道声音很响亮地嗤笑一声。
另一道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劝她:
“没有关系啊,衣服洗干净就好了。不过呢,脸要是丢尽了,可就难办了哦。不要以为下了雨,来植物园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哦。听声音,现在有一男一女在向这边接近,手拉着手。他们要是看到了你,我们就会暂时关闭入口,如果你卡点跳的话,很有可能会摔伤哦。如果不想让人看见你掉进池子里的话,就赶在他们看到你之前跳吧。”
说罢,两道声音一齐陷入沉寂。卢昭缇听到身后笑语骀荡,一片窸窣,杂乱得听不出是几人。投入得忘我,甚至顾不上遍地□□惊叫。
一只红色易拉罐旁微微陷落,露出一处小洞,像沙滩上蟛蜞的透气孔。
卢昭缇咬咬牙,提气轻身,纵身一跃,眼前褐的绿的叶紫的黄的花红的蓝的纸扑面而来,无限放大。
她想起隐娘娘的口诀,干脆闭上了眼。
因为濡湿,满池杂物没有发出清脆的声响。卢昭缇只觉得裸露的手臂上微微涂上清凉的雨水。
下坠过程漫长得可怕。她太过紧张,全力运气轻身,分不出精力耳观八方。突然腋下一阵托举,她陡然停住,五脏六腑随着惯性狠狠下坠,几乎要抖出刚吃的海皇豆腐与麻辣鱼片。
“也没有很吓人,是吧?”
4. 重到须惊南坊物更季
上一次来海街一带,是在除夕。卢家订不着那几家常规的老牌酒楼,只好到商业区的连锁饭馆将就。卢昭缇那时差点以为他们要遂卢子安的愿,用披萨牛排恭迎新春,可惜没有。那晚吃的是一家红红火火的湘菜馆,她狼狈地盛一碗凉白开放在一侧,涮下被低估的红油与辣椒。
不过,那家湘菜馆现在已经不在原处了。
烛八与隐四带她参观枯池下的密室后,便开始要执行任务了。她跟着两人,运起半生不熟的蝙蝠功,用与烛八现学的蓄气口诀稳定呼吸,轻轻忽忽,颠颠簸簸,只用了几分钟,便梦幻般到了海街商业圈。
第一次用轻功走这么远,已经“很成功了”。美中不足是不慎清空了刚才吃的海皇豆腐与麻辣鱼片。
工作日,不过仍在午休时间,从写字楼下来的人穿梭在各快餐馆间,出示有自家公司联名图标的会员卡。
她排队买午餐时,感到自己格外突兀。
隐四先行一步,到现场盯着。卢昭缇想,她大概比自己还要节能,居然连她近乎自言自语的几下提问都受不了。
烛八的声音像是中年人,但她声称自己是如今烛门中第三小的一个——算上卢昭缇,这把嗓音是伪装出来的,毕竟烛门的伪装功课做得普遍比隐门要好。从她的用词来看,似乎确实是年轻人。
“你是说,现在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替我坐在教室里,下午替我上课。在我回到学校之前,会一直帮我考小测、做作业?”
“是的哦。烛娘娘叫你不用担心学习问题。只要用上她的锻脑方法,记忆力啊、反应力啊很快就能进步,到时候学东西比别人快几十倍,都不在话下。”
“她怎么会扮演我的?真的看不出破绽吗?”
烛八发出闷闷的笑声。如果事先不知道那副笑吟吟的脸皮其实是面具的话,卢昭缇倒也不会感到后背发凉得可怕,甚至没了动筷的心情。
“易容可是大学问哦,以后你都会学到的。下一次,如果是那个人来带你,大概就要轮到我来扮演你了。其实,也没有多难啊。”最后一句话用了另一个声音,与卢昭缇在录音软件中听到的自己的声音相差无几,只不过,她没有这般语气里按捺不住的活力。
店里的复古自鸣钟响起,报时下午一点钟。烛八不再补充什么,只是捧着自己的脸,用露在人皮面具外的两枚真眼珠子,温柔看着卢昭缇,使得她如坐针毡,很快便解决了自己的蔬菜什锦粥与煎蛋饼。
海街商业圈的核心是翔志广场,由本地知名企业家黄致翔兴建。尽管自五年前开业以来种种管理问题层出不穷,到底闻城人护短,以极大的毅力忍受门前那座名为FlyingFlair的标志性现代雕塑,为翔志广场带来足以抗衡市内其他几处城市综合体的人流量。
商业圈北部的边缘是一片城中村,自商城落成以来,每年都有新的外来商户,人口流动超越区政府的想象,逐渐便鱼龙混杂。
这片地方原归不同的街道管理,一乱起来,索性合并,称为北巷村,比起南边最大的优势是租金低廉。主要产业是民宿旅馆与各色小众俱乐部。前者海葵一般在翔志广场招揽外地游客,后者则鮟鱇一般靠贴在翔志广场的广告来引流。不过这些都是几年前的手段,如今可是有社交平台。
不过,对于卢昭缇这一类并无私人网络空间者,隔了一段时间再光临翔志广场,每次遇见的门店格局大概率都大不似从前,迷途茫然之际,在广场投放的广告与亲自揽客的店主虽然制作粗糙而油腔滑调,却也不是不能信赖的了,干脆随他们引导,游览保留着十年前闻城风光的北巷村。
卢昭缇初中毕业的班级午宴便是在翔志广场的涛佩知酒店应付。散席后,卢子安缠着要去电玩城。正巧家长群里有同学发出剧本杀邀约,她便被打发过去,与相顾无言的一群人在楼下会合后,便穿街进了北巷村,随后走巷至剧本杀工作室。她扮演神志不清的养女,设定混乱得难记,最后随性发挥,草草杀青。
此后再也没有进入过北巷村。
“你不知道‘夜谭馆’?”
卢昭缇不知道人皮面具的唇部是如何粘合的,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有毒的胶水。隐四走远后,烛八到底还是忍不住买了一袋糖霜山楂,脚下生风,却不像卢昭缇一般需要张开双臂才能保持平衡,只是抱着纸袋,嘴里吧唧作响。
烛八说,现场在“夜谭馆”,是一家在网上有十万粉丝的风水馆,最近还被闻城文旅部重点关注。老板的账号叫“星夜千千共奇谭”,频道主打的系列叫“一千零一夜谭”。八年前回国时起号,一般两三天便发一夜谭,节假日可能会连更,平均算下来差不多真的有一千零一条了——这数字竟不是泛指。
“这个人我听过。”
“啊,这就对了。”烛八点点头,“那我就不再多说了。夜谭馆在他自己买下的一栋七层小楼,第一到第三层,还有顶层,是风水馆的场地。一楼是接待厅;二楼是老板办公室,与客户面谈的地方;三楼是直播房,也是放各种道具的仓库;有时他会上顶楼,开露天直播。
“其他的楼层出租,现在都有人入驻。四楼是玩剧本杀的。五楼是那种网吧型旅馆。六楼有两家,一边是卖日式咖喱饭的,一边是做减脂餐外卖的。哦,对了,老板与租户各用一部电梯。有时不知道规矩的外卖员用了老板的电梯上六楼,要是当面遇上了,会大吵一架。”
“十万粉丝的博主,也算是公众人物了。吵架太随便的话,不担心被拍下来曝光?”
她居然有些期待烛八的回答,但她只是不语。
卢昭缇以为她没有听清,毕竟自己的发音方式也十分节能,反正向来她也没有听众,说的话也并不十万火急或重于泰山,何苦劳烦自己重说一遍。
北巷村特有的香烟与鸡粪味渐渐明显,幸好烛八早吃完了山楂,揉起纸袋,扔入马路边的垃圾桶。
“有些时候,有些事吧。”她突然开口,小小惊了卢昭缇一下,“虽然现在,发一条视频啊,发一条笔记啊,动一下手指就可以让很多人看见,很方便。但其实,如果真的想让更多的人看见真相,有时候就算拍到了很确凿的东西,只是在手机上按几下,不够的——啊,我们到了。”
————
每一次到他们家,都想叫他把檐下的燕子窝铲去。地上总有去不掉的白斑,实在难看,况且巢本身根本融不入夜谭馆的设定。慕名而来的粉丝,大都是冲着“赛博堪舆”的名头,看到门前头顶赫然一团泥制粪便喷洒器,多么煞风景,就算门里有多少她煞费苦心安排的赛博朋克梗,也已经难挽巨澜。
确认好大燕子不在上方,她撩开光栅珠帘,径直走向柜台。
“心娅,中午好。谭老板现在有空吗?”
“路小姐中午好!老板还没有下楼,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杜心娅忙掷下手机,摸摸水壶,在被烫到之前握起壶柄,为茶壶换了新叶,一注而下。然后走出柜台,为路馨德拉开触控圆桌前的椅子。
“路小姐先坐着等等,茶很快好。”
路馨德应了几声,并不着急坐下,略提高了嗓门,问:“子淳姐呢?”
“老板娘今天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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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脸上闪过一丝晦暗,余光瞥见一旁柜上放着一袋外卖。
“心娅,还没有吃饭吗?最近理货很忙吧?”
“没有啊,我吃过了,谢谢路小姐。”杜心娅泡好茶,倒在馆内专为路馨德准备的瓷杯,配上冰箱里的糕点,一并用托盘盛来。在圆桌上放下后,也看见柜上的外卖袋。“那个十一点多就送到了,但老板没有下来取,也没有叫我拿到办公室。我发消息跟他说午饭到了,现在还没有回。”
她还没有说完,路馨德已经走到柜前,抬起小票看了看。
“是红磨坊啊。午饭吃的怎么是西式点心?”
“老板昨晚下班时,发消息说想吃点心,让我今天中午点一份。我平时常吃这家,觉得不错,就给老板点了一个蓝莓蛋糕。”
“这家店不错,我也经常会去门店排队等她们家蛋挞出炉呢。”路馨德笑笑,“不知道谭老板怎么想。我记得高中时候,他不怎么喜欢这种半甜不甜的点心。”
“应该没事吧。我有时候会给自己点一份,在店里吃,老板经过看到也会问两句,有时候也会拿一块尝尝。”
路馨德没有继续点心的话题。在圆桌前坐下后,她静静品茶,看杜心娅在蒸汽机龙头口中点起檀香。
“很快,燕子就要飞走了吧?”
“往年的经验是九月中。”
“那就好。公司已经同意要将第一批全息投影仪给我们用。到时候,让谭老板将燕子窝稍微挪一下地方,在门前装上投影仪。”
杜心娅抿抿嘴,问:“燕子窝能挪到什么地方呢?”
“可以在离正门远一点的地方,做一个赛博风格的新巢。等它们差不多快回来了,就垫一些棉花羽毛什么的,让它们住进来。”
“这样吗?那种机械装饰,可能太扎了,燕子住不习惯的话,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路馨德只觉得可笑。
“你的干娘,是隐娘娘吧?”
“是的。”
“果然,隐娘娘的干女儿都很喜欢燕子和蝙蝠。认识的闻城女人,都是这样。”
“路小姐拜的是烛娘娘吗?”
“不错。”路馨德轻轻吹开茶烟,“大家都说,女孩子要想走得远一些,世面见得多一些,就要选隐娘娘,有脚力,有毅力。那时在准备出国,家里人也劝我选隐娘娘。不过呢,我还是拜了烛娘娘。目前看来,还是不错的选择。”
“人家都说选烛娘娘的人聪明,读书好。我还以为,大家一开始都会劝路小姐选烛娘娘呢。”
“读书好的就应该选烛娘娘?可能是各家的说法不同吧。”路馨德叉起蛋糕顶上的草莓,“我们家是这样说的,人要是到了一定程度,成不成功,倒无所谓聪不聪明,而是坚不坚持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人总觉得我没什么毅力,那时的成绩都是靠遗传的小聪明取得的,所以一直叫我选隐娘娘。”
杜心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们家想不到这么多的。在闻城,如果读书不好的话,就只能靠力气、靠能忍过日子了。我认识的很多同学,都拜了隐娘娘,现在过得也不错。我命好,有谭老板照顾,能坐在这里吹冷气,拜隐娘娘,其实有些浪费了。”
“不过呢,我觉得自己的意志已经足够坚定,如果能再多一些智慧,那真是再好不过,所以还是拜了烛娘娘。”
路馨德咽下茶水,抬头看她,忽然扑哧一笑。
“不管拜的是哪位娘娘,如今我们不都仰仗谭老板挣钱吗?你也坐吧,我再叫一份红磨坊,一起吃下午茶,慢慢等谭老板结束。”
5. 解忧入肠偏不解长夜
已是晚十二点。她比平常的习惯略多喝了几杯,幸好随身带了药,不至于昏死而任人摆布,仍然跌跌撞撞叫了出租回来。
楼道的灯火不似平时明亮。走到三楼时,甚至没有开灯。
“这么环保?群里领红包时倒不见你家恭俭让……”
流毒的恶咒混着酒气涌出,她扯松领子与袖口,狠狠按亮三楼的灯泡。
于是通往四楼的阶梯烘起昏黄光线,在她昏迷的眼中展现出一枚破鸡蛋。大脑似乎明明已经命令脚避开,却还是踩碎了蛋壳,蛋液虽然早已凝固,鞋底仍然有难缠的污秽感。
“留下垃圾也不懂得清理?攒着脏活不干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下地狱之后劳改项目多着呢……”
鞋子不小心甩飞,她又狼狈下了几级,捡起鞋子,看了看自己已经沾灰的脚底,索性只拎着鞋,赤着一边脚上楼。
正如以往,她们家门前的灯泡也并没有亮起。然而她这时已顾不上太多。
“喂!开门啊!”
门铃上的荧光条上下浮动,怎么也点不住,她伸手去摸翘起的按键,有时触碰到,却控制不住手指,只得无助滑落,指甲刮过塑料面板,继而落在脆化的墙面,割下碎石灰如雪崩。
她最后伏在墙上,额头狠狠撞向荧光。
“叮咚。”
她听到门后不住响起门铃声,却没有丝毫脚步声。
“死老货……”
她乘着酒劲骂了几句,狠狠踹了一下门。
最后大概是倚着门坐下了,就这般带着酒气与汗味,记忆戛然而止。
该说什么呢?所幸天不算冷?
————
“人不在三楼的直播室?”
隐四点点头。
“警察到了吗?”
“已经在搜查整栋楼。”
“风水馆的相关人员呢?”
“现场有两人,在一楼坐着,似乎没有关心今天的直播,不知道谭行骞发生了什么。一个是前台接待员,杜心娅,三十岁,谭行骞的小学同学。八年前,风水馆开业半年后,她替下之前的接待员。
“另一个,路馨德,三十岁,谭行骞的高中同学。前年介绍他与现在的MCN公司签约,之后负责与他对接事务。”
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个,涂子淳,谭行骞的助理兼经纪人。两人五年前开始恋爱,去年订婚,目前还未领证。不过,今天她不在馆内。警察叫杜心娅打电话通知人时,她在翔志广场的红磨坊与朋友下午茶。”
“还有四到六楼的租户呢?”
“剧本杀工作室今天不开业;那家网吧旅馆住了五间,剩余两间空着,案发时应该没有客人外出,外卖都是送上房间的,五楼只有老板下了一趟楼,去村口的驿站取新到的鞋套、沐浴露之类的东西,跑了两趟。”
“两趟?”
“有两个大箱子,电动车一次载一箱。”
“请继续吧。”
“六楼的日式咖喱饭来了十四个客人,都出示了公司定制的积分卡,吃完后就下楼了。其中有一个人在对面打包了六盒轻食带走。这个减脂餐档口接单不少,基本没有离开。那些食材目测大约总共要处理两三个小时。顶楼的门锁着。”
两位师姐交流时,卢昭缇捧着烛八给她的手机,大致了解一遍“星夜千千共奇谭”的平台作品。手机是烛娘娘给她配的,以后就是她的专属手机了,任务结束后如果觉得自己不方便保管,可以交给师姐放回烛门。
非直播回放的作品大概分三类。占绝大多数的是主打系列“一千零一夜谭”,即单拍谭行骞坐着,花一两分钟说一个玄学的噱头。噱头的主题还会变色龙一般随视频背景变化。背景如果是茶烟袅袅、盆景及肩的天台,评论区便大多是鲜花或山水头像,留言呆板而真诚;如果是七色灯光迷乱,桌上摆满模型的室内,观众便几乎都是中青年群体。
他似乎在这其中故意区分受众,两种视频的话术截然不同。对老年观众,他谈的是延年益寿,积攒阴鸷小妙招。对赛博朋克的同好,他只一味谈如何克小人,如何迎财神,所用的方法论闻所未闻,先进得可疑,引用出处不像在前一种视频中那样明确列出,只是一带而过。
“大概是前年开始,与网红公司签约之后,他就开始强化不同布景对应不同话题的设定。”烛八说。
第二类是科幻小说、风水典籍的推荐、导读。卢昭缇选了一期讲特德·姜的,看了全长五分钟的一半,只觉得索然无味,而且谭行骞的口吻油滑得发腻,倒尽人胃口,然而评论区叫好声不在少数——其实这类视频相比而言浏览量少得可怜。
第三类是几个月前开始的一系列vlog,是谭行骞单人匹马环游闻城。不知是否有高人指点,这个系列中他乖乖闭上了嘴,只是卡配乐的点比几次爱心,剧情说明全由花体的字幕呈现。观看人数不如谈玄学观点的小视频,评论区文法的整体水平却显著不同,留言的头像多样似杂菌,亦时不时掺杂有小蓝标,其中赫然便有闻城文旅局。
“会不会是商业斗争?”
烛八忍不住大笑。
隐四没有反应,拿起自己的手机操作几下。卢昭缇手机叮咚几声,收到几份文件。她忙将手机静音,才开始查看。
谭行骞从出生记录至签约MCN的档案、谭行骞的父亲……谭行骞在新加坡的消费记录……
“这些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隐门嘛,手段自然高明。”烛八眨眨眼,“当然烛娘娘回来之后,我们的情报体系也都建立起来了。不过嘛,部分情报既然都收集好了,我们为了效率,也不妨低声下气找别人求一份便是了——当然你不同,这份可是人家专门为你准备的。”
隐四咳嗽了一声。
烛八轻蔑一笑,转过身去,不看卢昭缇手上的屏幕。
卢昭缇挑出此人一生中的几大节点细读。自升高中开始,便全然是于她陌生的程序。他的中考分数虽然比她低得多,但上了闻城一中,却也没有什么体考、艺考的资格证明。至于出国的部分,全是英文,看着费劲。不过,雅思六点五分,似乎也不值得什么破格录取……
他在新加坡的消费日志倒有很多的中文,单从饮食来看,并未跳出华人的舒适圈,甚至菜式也是闻城常见的,唯一区别只是价格。卢昭缇注意到,此人固定在每周六有一笔极高的开销,店名是“南婕龙婆风水馆”。
难不成是什么上一节课缴一次费的风水堪舆兴趣班吗?
“龙婆?风水?难道是南海龙婆的徒子徒孙?”
烛八听她念出声,抢先说道。
南海龙婆南宫珑活跃于禧贞年间,海巫出身,早在烛与隐闻名前,便以向龙宫献童男童女的勾当臭名昭著。富人只需认仆役的子女为自己的子女,再交给龙婆,托其上供,便能转运消灾。烛与隐崭露头角时,南宫珑抱着海陆分治的想法,浑无收手之意,收到双诛令后并不紧张,反而号召南海诸门派在海域内围剿双姝。
后来流传的结局大约分三种。民间常说的是龙婆与她的侍妾在童男童女的祭坛上放干了血。其余两种说法较少儿不宜,一说龙婆被浅海最常见的小鱼啄尽血肉,一说南海各门派都收到龙婆身躯的一部分——
残忍至此,大概是烛娘娘主导的。
卢昭缇不禁打了个冷颤。
————
“醒醒,姐姐,你快醒醒。”
睁开眼,对上李淼淼两只大眼睛,这个高度——幸好是坐着入睡,没有倒下。
“淼淼好啊。几点了,现在?”
“早上六点半啦,我要去上数学课了。”
“周六也上课啊,淼淼好努力!——妈妈呢?”
“妈妈还在收拾东西,让我先下楼等她。”
她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往包里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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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下淼淼,姐姐有东西要送给你——噔噔!”
昨天的客户年纪看着不小了,却是晚育,仍然带着给小孩子的玩具。她随手取了一条花里胡哨的项链,价钱看着不过五十,料他不敢声张。
虽然对姥姥宣称自己没有生育的想法,因为无比憎恶幼童,她对楼上小女孩表现出的真爱倒不利于维护如此主义,无时无刻不想着给人家带小礼物。
“哇,谢谢姐姐。”但李淼淼肉眼可见地抗拒走近,听声音还屏着呼吸。她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
“嗯,不用谢,快下去和小猫打个招呼吧。”
她站起来,自觉退后一步,目送李淼淼蹦蹦跳跳下楼。
朋友拿着备用钥匙赶到时,她已经用湿巾擦好了脸。为应付下楼的淼淼妈,不惜奢侈用了些香水,不至于太掉价。
“姥姥怎么了?”
“不知道,昨天一直敲门也没起来,大概睡迷糊了。”
“要不你换一个能刷脸的智能锁。”
“算了吧,很快就能搬家了。再说,那种锁啊,可能膜还没撕,你最喜欢的姥姥就要拿旧内衣蘸了醋精两三下就擦花了,老了还不承认自己糊涂,什么都爱插一手,越忙越乱。”
传统锁咔嚓一声旋开。
“喂。你最喜欢的小敏来家里了,快出来给人家洗水果。”
她在椅子上放下包,听不见应声。
“珠女?喂,庄珠女?”
她回头与朋友对视,两人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姥姥的房间门锁着。
她是抖着手翻出所有房门钥匙的。
一开门,滚出几颗白色小石子,像任意门后有一片河滩。
老人侧躺在床上,一只手垂在床沿,地上瓷砖缝间停着一筒药。
不要。
她脑中仿佛没有了质量,然而脖子异常沉重,一半的思想要求浮空,一半的思想要求倒下。
凑得很近,脑中却一片空白,记不得老人的脸被药物变成如何模样。
已经听不见身边人说了什么,恍惚间双手已经拽着老人的衣袖,狠命摇晃着,从前考过证的急救技能那时不知何处。直到有别的一股力量将她拉起。
她跟着一群白大褂下楼。七八点,很多邻居出门,被挡了道,有几句怨言,但看到她的表情,不自觉咽了下去。
到了医院,忙完一切的手续,她仿佛抽尽气力,瘫倒在长凳上。
拿起姥姥的手机,原保护套泛着浊黄,好似苍老的眼白。她用左手拇指解锁手机,麻木翻看里面的消息。
与她的聊天记录都是漫长的语音条。与姊妹的全是一小时起步的通话记录。在各大优惠群中时不时发过一些黑底的表情包。仍然没有自己发过朋友圈,主页最新的一条,还是她代编辑、代发送的两人合照。
“同孙女度过春节,祝大家心想事成。隐娘娘多多保佑孙女,早日挣到大钱!”
原话是“早日带回富贵公子”,一想到,她不禁翻了翻白眼,心口有些沉闷。
打开她的视频软件,画风简直惨不忍睹,或是配口型唱歌的老汉,或是字幕如彩蝶翩跹的独唱外文歌曲,再刷则是香雾袅袅的专家讲学。她翻开历史记录,下划,突然看见一片异常年轻的同一副面孔。
讲学的大师目测三十岁上下,背后一道白墙,挂了幅墨竹,桌上茶一盏,扇一支,香一炉。
标题大字紫边黄体,写的是:“老年人过了八十岁,是消耗子孙的寿元?”
历史记录显示,该视频播放于昨晚八点到十点之间。
她捧着手机,面无表情,只是反复播放。
身前有护士走过,她下意识缩起脚,清醒过来,再次陷入迷茫。鬼使神差间点入博主的主页,看清一行定位。
同城热门:翔志广场周边一千米,夜谭馆,北巷村178号。
6. 楼前厅后终不知火处
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家燕子时,涂子淳已与谭行骞相爱一百零四天,不过燕子已经租住门檐将近七年。
那时夜谭馆的门帘并没有光栅效果,全由红木圆珠串起,一楼迎客厅的桌椅也是沉重古朴的木制,鱼缸里养着藻与好养的斑马鱼,总体面貌清心安神,如雪洞一般。
当然,谭行骞本人并非如此性格,夜谭馆的装修据说是由谭家老先生与老夫人一手包办。谭行骞也说,这类装潢风格传统得叫人情不自禁归附,理念保持与自己在新加坡时拜的师父一致。据他说,那家道馆甚至没有特别的装修,只是《花样年华》里那样的小楼,大象无形,但无处不见馆主道行。
说来也巧,夜谭馆开张的第一天,尽管未散尽甲醛味,前来道贺的亲朋川流不息,两只大燕子竟似入了无人之境,轻轻叩落门上方一小块墙皮作为标记,在微凉的春风中衔泥弄枝,那处便渐渐隆起一团略带赤红的巢。
谭老夫人见此,双手合十,不顾自家小孩的专业,念诵起佛号。
谭老先生意味深长看了儿子一眼,自他回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超过三秒的对视。父亲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揽过妻子的肩,进屋备茶,只留下愕然的儿子一人应付来客。
涂子淳听到这里时,虽不径直点明东亚年轻男子的普遍情结,倒也清楚了这家燕子对谭行骞以及夜谭馆的重大意义。不是龙脉,胜似龙脉。
“阿骞,我们要好好对待这个家。”
已经泛起暖意的春风中,她这样说。
谭行骞一愣,通宵熬出的油脸竟似乎泛起些桃红,她又笑嘻嘻揉他。
“我说燕子一家,你在害羞什么啊?”
不等他反应,已经轻巧跳开,抢先几步跃上门前,撩开珠帘,掺着檀香味的冷气扑面而来。
她闭上眼,预备迎接自己的新人生。
“子淳姐!”
“老板娘!”
两道尚未能真正融入她生活的声音先后响起。
时间已不再是五年以前。现在的涂子淳,当然也不再是那个在调情后心跳加速时,睁开眼便能在素净装潢中得到短暂安宁的新任女友。
“辛苦你们了。”
涂子淳轮流拥抱过两人,抿了抿唇,便转身面向站起身来的两位警察,俨然主母。
“辛苦警察同志。我是谭行骞的家属。请问,他的尸体找到了吗?”
————
“口诀都记住了吗?”
“光记住口诀顶什么用。”隐四说,“先试着走上五十米,找找感觉。”
卢昭缇点点头,吸气屏息,踮起脚尖,只轻轻一点,鞋尖离地五厘米飘悠悠飞过二十米,再一点,便飞过一段五米、十米、十五米,准确停在一颗石子上。
“不错哎。”烛八鼓了两下掌,“在点地的极短时间内调整控制速度的方法都掌握了。可记住了,这是烛娘娘的‘清圆步法’,熟练时能踏水上浮萍、空中飞雀而行,无声无息,注重借力。”
“好的。”卢昭缇嘟囔一声,走路回来,时不时支地旋旋脚踝。
“按理来说,案发现场已经被封锁起来了吧?现在是怎么样?化装成警察进去吗?”
烛八也看向隐四。
“他们在那栋楼里找不到犯罪现场。”隐四说,“风水馆,楼上的租户,顶楼,后门的车库都搜过了,不说人,一点焦味也检测不出。”
“那很奇怪了。”烛八说,“谭行骞确实正常时间到岗,正常时间开播,也一直没有下楼,对吧?”
“接待员,那个杜心娅,是这么和警察说的。”
“那个视频会不会是AI换脸?”卢昭缇说,“直播的现场可能在其他地方,被烧——或者说视频中的人根本就不是他,可能也没有被烧,是特效之类的。谭行骞最近接拍了很多宣传视频,跟主打的风格不符,可能因为这样掉了很多粉丝,所以想玩一下特效,涨一下人气。”
隐四略带惊愕盯住她,上下扫视,仿佛她身怀外星文明科技。
卢昭缇说出这番话,自己也有些吃惊。
但方才脚踝吃了一痛,倏然间有一丝清醒,让她能审视自己的第一次任务。
本来,午觉没睡,两顿午餐全是碳水,两个师姐又如临大敌般让自己又跳又飞又跑的,苦不堪言。节能原则第八条:不得主动担责。她见两人有能如此折磨人的自信,便给予出充分的信任,但仔细一想,其实并不对劲。
连不少高知老人也会被合成视频欺骗,这两人虽然不是同一赛道,却未尝不可能受骗。
她避开隐四灼人审判的目光,看向烛八。
烛八绕着一缕头发,面具上看不出微表情,但眼神有些闪躲。
卢昭缇闭起眼,回忆在教室看到的细节。
“其实我没有仔细看过视频,隔了大概四五米,一开始看还以为是短剧。后来听同学们讨论,才知道那是真人的直播间。不过,平常是真人的直播间,未必不能播放准备好的视频……还有,这人有这么多粉丝,大概直播也有不少人看吧?直播十点开始,事故大概十分钟后发生,但四师姐刚才说,警察一点多才到风水馆,在这之前,馆里的工作人员、不在馆内的家属,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这些人不看谭行骞直播吗?为什么隔了这么长时间才出警?”
“其实……我没看过他的直播。”
“从来不看这些。”
“要不是烛娘娘通知,说出了事,正好能带上你锻炼锻炼。我也不知道现在还有直播里烧活人的事,以前有过这种案例,不过烧的不是男人——不说了。我看了同城新闻号的报道,上面有配图,倒没怀疑过是AI变的。”
早在“烛”字出口,卢昭缇已经闭嘴,低头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
但隐四不屑一顾。
“隐娘娘不会弄错的。风水馆门前那家燕子汇报说,谭行骞九点左右到馆,之后一直没再下楼。杜心娅九点半到馆,在一楼和谭行骞打了内线电话,之后便一直坐着,期间出门一次,带着快递回来。路馨德十二点十分左右到馆,之后也一直和杜心娅坐在一楼。”
“燕子么?”烛八不怀好意地笑,“我光知道烛娘娘能驭百鸟百兽,唯不调动燕子与蝙蝠,因为当年将这两类谦让给了隐娘娘。不过,烛娘娘通晓几千种鸟言兽语,最多不过能让动物不敢违抗死命,倒不知道,还能像隐娘娘这般东来西去地拉家常,盖上爪印就能进档案了呢——啊!”
她突然惨叫一声,手臂上赫然是一只臃肿的蜜蜂,静静咬着皮肤,如一枚瘤。
“这是,本门的驭蜂术?”
“不是只有烛樨一人才能调动百兽。”隐四冷冷道,“隐娘娘或许不愿意食言,但既然有人不忠在先,门下有人自动悟出驭兽的法子,便也没有理由要像几百年前那样紧急叫停了。”
烛八冷笑,手臂肌肉一紧张,将尾针震碎,蜜蜂蜇人,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如何能想到一心赴死后还有脱落的余地,毒针变得短且钝,晃悠悠飞远了。
“受教了。”
卢昭缇仍在低头思考,不知是投入过深,还是为回避成年人间的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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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
“如果谭行骞仍然留在楼内,而且现在楼内找不到犯罪现场……大概可以用上两个坐标轴:谭行骞是直播中烧起的人的可能性,以及犯罪现场在楼内的可能性。犯罪现场不在楼内的话,如果他并不是直播里的人,那他也许是躲在老巢里,操控别的地方实施犯罪……那样的话,也要在楼里找到他,当面对峙。”
“如果犯罪现场不在楼内,谭行骞就是那个人——既然烛娘娘这么肯定,直播并不是特效表演,确实出了人命,那这种可能完全说不通……除非他在遇难后,转移到别的楼里?”
卢昭缇观察夜谭馆附近的建筑。夜谭馆在北巷村深处,门前有一大片空地,楼后亦无其他建筑,在地图上空白了五十米后便到了马路。附近的民居其实最高也不过五楼,夜谭馆几乎是出类拔萃,如果从楼顶抛尸到别的楼上?
“燕子并没有看见。”隐四说。
好吧。
这些楼的窗户都装上了防盗网,连楼道的小窗也是,基本上可以排除平行楼层转移现场的可能了吧。
隐四咳嗽一声。
“忠告。隐娘娘让你来风水馆,你的任务便到风水馆为止。”
烛八虽然不满她泄漏试题,但隐门已经显扬一回,自己不能自甘落后。
“其实,这么一个小案子,来龙去脉都逃不过烛娘娘的法眼。既然烛娘娘让你来这里,又是第一次任务,不会太难的,基本上在一个地方可以解决整个案件。就算这里只是案子的一环,任务地点之外的地方也用不着你这次操心,比如说烛九,她第一次的任务是到翔志广场抓一个人贩子,靠发‘求附近的姐妹送卫生巾到几楼洗手间’骗人过来,下药迷昏。整套犯罪流程其实很复杂,出了翔志广场还有各种接应啊转移啊什么的。不过,烛九制服当天轮值的人贩子之后,烛娘娘便宣布过关了。”
“这样的话,不管楼内是不是犯罪现场,不管谭行骞是不是受害者,这一次总要在夜谭馆里查出什么,要么是人,要么是现场和尸体。既然隐娘娘这边确认谭行骞并没有离开现场,警察又怎么也找不到——难道说,楼里有密室?”
两位师姐点头。
卢昭缇点头回礼,继续自己的思路。
“既然燕子没有在门前和外面发现谭行骞,说明他没有出门之外,也没有上过顶楼。一楼的接待员在岗的时候没有发现他下楼,那么说明他大部分时间在二楼到六楼之间都有活动的可能。那些租户怎么说?”
“都说没有看见人。”
“如果没有人撒谎的话,看来密室在二楼或者三楼。”卢昭缇想了想,又说,“也有可能在一楼,甚至有地下室。他可以在杜心娅出门那段时间来到一楼,进入密室。警察来时,电梯停在几楼?”
“一楼。不过,这种电梯的默认设置都是停在一楼。而且,大厅也有楼梯。”
卢昭缇蓦然觉得,其实坐在教室里,睡眼蒙眬看着一排曲线图放大又缩小,倒也是一种享受。
她的肚子叫了起来。
————
“警察同志辛苦了。这里是一点茶叶,外面买不到的。”
“哎,你不要这样……”
“说是警察同志,其实都是邻里街坊,一点茶叶,工作时喝一点提神,也是更好为街坊服务,你们说是吧?”
“涂小姐啊,我说句真心话,这间风水馆有你做主真是福气。”
“有你们管理街道,才是我们街坊的福气啊。警察同志,我还要和楼上的租户没走之前沟通几句,就不送了啊,慢走!”
7. 和风宴前试解九章图
“您好,我要兑这两份套餐。”
“好的——对不起,生鸡蛋今天用完了,换成每人一碟海草或者六块玉子寿司可以吗?”
“没问题的。”
“好的,很快就做好。”
隐四看着对面的卢昭缇在短短一小时内,已经拿新手机下载好了一系列五花八门的软件,还快速绑定了烛门公用的卡,比较后最终买了一份双人套餐与一份单人套餐,而不是直接买一份三人套餐。
“你以前,不是和——不是学过节能原则吗?”
卢昭缇抬头与她快速对视一眼,又匆忙避开。
“是的。”
“那为什么还浪费时间,弄出这许多花样?”
“节能主义不是这个意思。”卢昭缇没有再与她对视,只低头写用餐点评,“而且,我完全在按照节能原则行事。”
“哪一条?”
“抱歉,我答应过不告诉别人。”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隐娘娘问时,我也这么说,她也同意。”
隐四后仰上身,恢复原来的坐姿,仿佛无事发生。
烛八饶有兴致看说话渐渐硬气的烛十。
她偶然听过十年前隐门那件事,关于隐四改口而避开不谈的那个名字。
那件事是卢昭缇得以入局的直接原因,也是烛门争取她的唯一突破口。
“小桃笺说,这里的紫苏天妇罗也很不错,要不要来一份?”
“我不用。”烛八笑吟吟摆手。
“来一碟吧。”隐四说,“说不定,以后就算想吃,也吃不到了。”
卢昭缇一愣。
“倒不至于吧。”烛八说,“这家手艺如果真的好,搬到哪里不能开店。”
隐四喉咙间像猫一样咕噜了两声,不再说话。
卢昭缇写好了文字,接下来只要等老板上菜后拍照,就能发评价领甜品了。
“妈妈!”
在柜台上写作业的小男孩突然叫起来。说是柜台,其实不过是靠墙摆的一张桌子,堆满杂物,将写作业的小身影掩埋,如今像雨后润湿的土壤一般耸动。
“又怎么了?”老板显然不愿意离开厨房,声音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这道题说明写着是竞赛题,我要查一下怎么做,帮我开一下手机!”
“先跳过这道,做别的!妈妈要给阿姨们做饭!”
卢昭缇虽然淡定,眼角仍然不禁抽动。烛八扑哧笑出声。
“其他作业早就做完了,就等这道题了!我已经好久没有被老师表扬了,都是因为你一直锁着手机,我好晚才能打卡。”
卢昭缇抿抿嘴。
“作业做得快又不等于做得好……而且,你作业写完得早,自己知道就好了,晚一点打卡又不是不可以,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小男孩还想说些什么,但嘴像金鱼一般开合几下,气势终于弱下。
“嘿!”
隐四瞪她一眼,压低了声音,近乎恶狠狠道:“不能让外人碰这台手机!”
“不会的。”卢昭缇应了一句,仍然招手,让小男孩带着作业过来。
“姐——”猛然想起自己被烛八易容成三十岁模样,慌忙改口,“阿姨教你吧,是什么题呢?”
“这道。”
上次见到小学奥数题,还是小升初的时候。虽然奥数确实繁琐得连所谓数学家祖父都难以应付,不过自己毕竟是高中生了,有些题,比如说数列之类,说不定还是能用先进于小学的方法论解出的。
卢昭缇想着便有些得意忘形,取来一看,竟是立体几何,配一行《九章算术》原文与翻译,插图一块堑堵,要求在其中一个平面上算阴影面积。
直到老板端上味噌汤,她也没有任何头绪。
“找阿姨教你啊?你看,我就说过方法总比困难多吧?谢谢人家阿姨了吗?”
烛八的假面挤出一丝微笑。卢昭缇抬起头,犹豫是否要坦白这练习册的设计其实并不很尊重科学发展规律。
突然手指间一滑,书被抽走,隐四从她手上拿过笔,在老板上齐所有套餐前,在草稿纸上将答案唰唰写下,便递回给小男孩。
大人小孩俱是一愣。
卢昭缇最先反应过来。
“这是这道题基本的思路,之后的步骤就要靠你自己努力来完成了。要加油哦!”
小男孩或许不知道最后一行其实已经写好了所有可能的结果,只能隐隐约约感觉,目前的篇幅对小学奥数而言,并不像半成品,但看母亲的表情由紧张变得舒缓,还是乖乖接过,嘟囔一句谢谢,便回到自己的书桌前。
“快吃吧。”
隐四看了看时间,开口督促。
咖喱是用牛奶调的,颜色介于栀子黄与琥珀黄,摆着炸得酥脆的可乐饼,微微冒着白汽。双人套餐是夹了蒜末的鸡排与猪排,单人套餐放的是鸡肉块。
卢昭缇眼疾手快在烛八举筷前拍好菜品的照片,上传到点评的帖子,举手向老板示意。
附赠甜品是西瓜、哈密瓜和番石榴拼盘。
“谢谢你们教我家小孩做作业。”老板挪动桌面的餐具,为果盘腾出空间,“哈密瓜甜,多给你们来一点。”
隐四注意到卢昭缇的嘴角微微上扬。
节能原则第十条:利用外部力量。
其实,从点餐到现在,一直在贯彻这一条。
“请问——”老板的手还没离开瓷盘时,卢昭缇发问,“刚刚看到这栋楼的前门好像有人在吵架,发生了什么事吗?”
“吵架?”老板愣了愣,“楼下怎么还会吵架?”
烛八心说不好,想来大概风水馆的人相亲相爱,和睦邻里——至少可能在租户眼前如此。
但老板晃晃头发,又恍然大悟般道:“也是。虽然楼下老板娘脾气是很好,忍了老板这么多年,但谁能想到人一下子就没了,青春啊、金钱啊什么的也一下子都没有了。一时缓和不过来,也是正常的。”
“他们关系很不好吗?”
“也不算不好,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谭老板不是还挺有名的吗?人长得也不错,所以经常有很多年轻朋友陪着一起玩,时间长了,家都不怎么回,任谁都不会太乐意吧?但老板娘没有不开心,一直在管营业的事。他们在直播间卖各种风水法器,都是由老板娘操办,谭老板只负责露脸说话——应该说,只有谭老板能露脸说话。”
对卢昭缇这种升了初中后便再没有机会看家常电视剧,平时读小说也不太关注这类情感纠纷的学生,在生活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故事,还是会感到新奇。不过,她毕竟也习惯了节能,如果故事没有触动某几个特定情感点,她自然喜怒不形于色——况且她现在还戴着面具。
于是接下来,她便有余地能调整自己追问的语气。
“这老板做人不太厚道啊。他怎么会突然不见了?是不是欠了什么债?警察找不到人吗?”
“谭老板有时亲自来收租的时候,我听过他给家里打电话,开口就是十万百万的,很有钱的样子。而且,这么年轻就能开这么大的一家风水馆,一看就知道是富二代啊。他怎么可能欠别人的钱。不会的。他是今早直播时出了事故——这个不说了,小朋友还在。但是很奇怪啊,警察来问我问题时说,整栋楼都找不到他。好像听说,他直播用的是三楼,一大片地方,有舞厅啊,有茶厅啊,有游戏机,各种设备,也不知道是不是。怎么会找不到人,也找不到有地方着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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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听你这么一说,是很奇怪。会不会是有密室什么的——像电视剧那种?”
“啊,太好笑了,密室。不知道这栋楼该怎么样才能装修出一间密室呢。”
“是啊,就是开开玩笑而已……”
卢昭缇与她对话时,隐四一直拌着米饭与咖喱,暗地里一直在观察老板的微表情。
“老板在这里多久了啊?”
“哇,有一段时间了。大概六七年前吧,我就租下谭老板这层楼做门店了。对面那家以前是卖螺蛳粉的,三年前搬走了,新来一个做甜点外送的,现在又改做蔬菜沙拉了。也不知道这座城里,还有谁爱花钱吃这种东西。”
吸风饮露。卢昭缇想起林麓绮,嘴角不觉抽搐一阵,眨眨眼打发走思绪。
“如果那个谭老板再也——”余光看到小男孩停笔竖起耳朵,连忙改口,“——如果他们要把这栋楼收回来,你去哪里开店?”
“这个我倒是还没有想过,今年也不容易,又快要冬天了,一下子要找——不过,平时刷视频也看见过有些人不租店面,就在家里准备食材,到了饭点就开自己的小车去街边摆摊。或者连出摊都没有,做好了就送货上门。到了那时候,我也可以试试这样。”
“这样很好耶,咖喱饭什么的很适合到学校周围卖盒饭。到时候,你可以到——”隐四瞪她一眼,卢昭缇连忙改口,说成二中附近的一所大学,“——闻师大之类的地方,给学生送饭。”
“闻师大啊,有很多外卖都是送到那里的。”老板笑道,“我还有人家学校的粉丝群呢。”
“那很好啊。”卢昭缇道,“所以,你们家根本不用担心这些那些的。”
“希望是这样。不过,可能就顾不上孩子了。”老板含着笑,微微摇头,又道,“幸好也算争气,也不怎么要操心,说不定将来还能上大学——就是有点沉迷手机。”
“我没有沉迷手机!一天才总共用十分钟不到,有三分钟还是在打卡交作业!”
“好好看书!大人聊天不要插嘴!”
烛八打着呵呵平息局面。
“小弟弟一看就很优秀,作业难得连这位阿姨都要思考上几分钟,这种学习氛围,怎么能不好呢?”
隐四看了看锁屏时间,很用力咳了咳,卢昭缇忙为她斟水。
烛八往无人处翻了个白眼,便起身说要洗手,老板朝外看看,说楼道设计有些复杂,说不清楚路线,要亲自带她去楼层共用的卫生间。
两人掀起画着鲤鱼的门帘出去后,卢昭缇听见小男孩将笔一磕,自顾自说:“难道说,他真的遭了报应?”
“啥?谁要遭报应?”卢昭缇转身面向柜台,不耻下问。
“谭老板。”小男孩也放下书转身面对她,一字一顿道。
卢昭缇见他眉眼间神色凛然,而婴儿肥尚未褪尽,险些笑出声,好在还是忍住,配合演出。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天下午学校里有人在传,说他想得道成仙,直播时要引火涅槃,结果给活生生烧焦了。”
卢昭缇暗叫惊奇,惋惜自己小学时未能有如此高效率的情报网。
“谭老板做过什么,嗯,不文明的事吗?”
她有些懊恼,上午刚见过civilized一词,方才挑挑拣拣负面词汇时,该词横空出世,占着回忆空间久久不离,只好就近原则,逆反其意,直接脱口而出。不文明?真糟。
他咬住下唇,似要用牙齿锁住一头失控的野兽。卢昭缇紧紧盯着他的口型,然而不觉走神,忍不住猜测这猛料是否为咬唇音开头。罚款?犯法?绯闻?
小男孩开口,张得过大,发音并不标准。
"F*ck!!!"
8. 海中海观剑暗藏此瑾
“阿缇,你又不乖。”
“没有啊,妈妈,没有不乖。”
“那为什么说不想跟爸爸和妈妈一起去海洋公园呢?”
“我想留在家里看书啊。”
“你以前不是经常缠着爸爸妈妈,说想去各种公园、游乐园、动物园玩吗?这家海洋公园,可是全省最大、最漂亮的海洋公园噢,怎么不想去了呢?”
“我——我脚跟容易痛,路走多了,就会很痛。”
“那是因为你经常不出门,走路少了,不习惯运动,所以会痛啦。没有关系的,我们暑假才出发嘛,这两个星期里,你每天在学校操场里跑四五圈,活动一下筋骨,到时候旅行就不会腿疼脚痛啦。”
“不是这样的。最近很奇怪,就算是坐着,开着窗,风一吹,脚也会痛起来。”
“那你想怎么样?明天不上课了,妈妈也不上班了,花一整天去医院开刀吃药?”
“我没有这样说啊——”
“所谓知女莫若母,其实呢,从前我不想上学时,也用过这种借口。好了,不要跟妈妈开玩笑了。到时候公司里认识的叔叔阿姨都会带小朋友来,爸爸妈妈孤零零去,怎么好意思嘛。总之,你就抓紧时间写完暑假作业,到时候好好放松放松……”
————
“你妈妈没有相信你?”
“她说是生长痛,忍一忍就好,就能长高了。”
她捏捏我的腿骨,不禁皱起眉头。
“有点严重,一时半会解决不了。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这样,接下来好好看着我,用心学,功法各十二路,一共四十八路,之后每一天都要练功,大概到了十八岁,就没事了。”
此时,我仍然分辨不出我们两人所在的空间。向后摸,有一堵冰凉的墙。天花板透出暗蓝色的光,然而很弱,依稀能听见水声。
忽然缓缓亮起水蓝色的光,是黑衣人取出一枚玩具戒指,上面安有一只蓝鲸形状的小灯,拧亮则可发光。几小时前我在主题商店看到过,但是没有买。
我们在一间四方形的小室,足够让大人站起身来,头上是乱糟糟的黑影,大概是各色水草珊瑚,也有沙石与杂质,间隙中时不时游过鱼影,有时小,有时看不见全貌,有时会让全室陷入黑暗。
她递给我戒指,让我戴上。
我端详了几秒,轻轻摸了摸小鲸,然后抬头,目不转睛看她。
“阿姨,你会功夫吗?我看电视上的武侠也是像这样被追杀,躲进各种角落。阿姨,你是谁?”
黑衣人闷闷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声音略带颤抖:
“你是阿姨小时的自己,阿姨是你未来的样子。这样说,你相信吗?”
“不信。”我说,“书上说,时间逆转已经被证伪了。”
“不错。”她微笑说,“但是,你对阿姨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就算是帮阿姨一个忙吧,学好这套功夫,阿姨就能活下来,之后,我们或许还能再见面。”
我感到不安。
“真的有人在追杀你吗?阿姨,要不我们报警吧?警察会保护你的。”
黑衣人摇摇头,说:
“唯独不能报警。记住,出去之后,回家以后,你也不能和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爸爸妈妈也不可以,记住了吗?”
“和书上说的一模一样,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头顶忽然变得全黑,黑衣人站起身来,衣角沙沙作响。
“动作其实不多,难在之间的变化。现在,我们最多只有两个小时。”
我挪到一处角落坐下时,那条大鱼也游走了。
“看好了。”
之后看到的动作,让我余生再也看不下电视上的武侠片。
她就像蝙蝠一般轻飘飘浮起。每一次出掌看似缓慢,激起堆积在玻璃天花板上的碎渣沙砾如尘暴,然而并非缓缓展开,每一次拢拳回收,沙雾便会迅速回荡起五六个涡流,之后愈发旋转得快,一眼看去,竟实心如磐石。
我观察到的一次出掌,其实已经打出多个回合,然而残影重叠,倒显得她从容不迫。
“不要走神!”
我并没有走神,但听后更是全神贯注。
黑衣人的掌法到了后面竟更显简洁。第六次变化后,手掌只有四种用法:劈、刺、挡、扇。确实如她所说,其中衔接的变化才是唯一的难点。很难想象合并四指刺中一点,升起一道雾柱后,同一只手竟又能反向一扇,掀起一排沙雾。
这还只是手上的路数。
我并不知道自己当时如何能够记住手、腰、足的所有套路。此外,黑衣人还演练了一套短剑剑法,然而我只记住了两步。
这两步,还是我坦言自己实在记不下更多招数后,她叹口气,挑拣出所谓“关键一招”,为其中的第九步与第十步。
她说,其实,前八步是为了蓄势,后两步是解力。第九步出剑,第十步在剑上散发内力,只要学了这两步,虽然不全,但待身体素质达标时,不需八步亦有剑气,不需两步也能收敛。幸好我记下了。
“你将全套演练一遍,给我看看。不要紧张,慢慢来,把动作做全了。”
于是,我以五倍长的时间,断断续续模仿她使出掌法、步法,以及身形。全过程中,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连一声“嗯”都没有。我笨拙完成一个连鞠躬也不算的弯腰闪避后,刚要准备演练剑法,发愁时被叫停。她道:
“动作其实记得很全。回家之后,要避开别人,勤加练习,把这些招数连贯起来。练足一万遍后,你自然会有自己的感悟,能自行对这套功法做出改进。”
“好的,阿姨。”
“阿姨?”她难得一笑,“学了这么久……阿姨,嗯。”
我睁大眼睛,在蓝光中只见得她身后孔雀般摇着几重黑影,我非但不觉得惊悚,反而觉得像夜间暴雨时待在自己的房间,耳朵贴着窗,听大雨轰然,膝间书上的文字清晰可见。
“师父。”我说,像书上说的那样。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转过身去。
我看过的小说中,一旦人转过身去不说话,很大的概率是在暗中哭泣。
于是我走上前,从身后抱住她。我那时较同龄的女孩而言并不算矮,但黑衣人实在高挑。我只抱住她的腿,脸依偎在她的腰间。
我能感到她在颤抖。
然而她却在笑。
“阿姨,师父,阿姨师父……真可爱。”
我怀疑自己说错话了。
“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呢?”
她拍拍我的手,我松开怀抱,她转过身来。
“师父也好,阿姨也罢,总之,请不要忘记今天我教给你的一切。重申一遍,也不能告诉其他人。”
“我知道。”
她扑哧一笑。
“还有一件重要的。我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人,对武功,也有些感悟,共总结出十二句口诀。虽然不适合小孩子听,但现在毕竟情况不一般,我想让你帮我记着,不至于失传。”
“比刚才学的还重要吗?”
“比刚才学的更重要。是我原创的十二条节能原则。”
我怀疑自己没听清。
“什么是节能原则?”
“小孩子,不懂这些很正常——甚至该说,不懂是最好的。这些不像刚才的招式那样好理解,目前只能要求你逐字记住,长大了,也许就能理解了。不过,这么说吧,记住节能原则,你将来会过得轻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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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上学考试轻松不少,练功轻松不少,结婚生子也轻松不少。好了,听好来,第一条是:不问闲事……”
十二条口诀,每一句都很短,最多不过六个字。我很快便记住。
“好了。”听我将口诀背诵完毕,她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竟似泄了魂灵。
“她们还没有找来,你试着练一遍剑法。”
我依言,但她没有给我剑,只是让我拿出背包中的附笔小日志簿,拆下相连的弹力绳,手执笔作剑。
只是两步。第九步的起始动作是将右手藏至与腰齐高,之后——
我却愕然发现,剑法要比之前的招式困难上十倍。
掌法最困难的一处,也莫过于要求在一秒内拍中对手的头顶与膝盖。若说这已是从万丈瀑布一跃而下的难度,那么第九、十步的剑法,随便挑出一招,便是逆着万丈瀑布的激流,运起轻功登顶般有违物理规律。然而,她舞剑时却又那般流畅,叫我只得怀疑自己。
“一样的。慢慢来就好。”她说,“现在,你的面前没有对手,世界上只有一个执剑的自己。”
我点点头,放缓了动作,闭起眼。
说来也奇怪,刚恢复好前一个起手式,忽然感觉一股水流包裹起我的身躯,本已放缓的动作渐渐流畅起来,只是轻轻一抬手,便好似有一股轻柔的力气手把手引导着我,那支笔仿佛自己通了灵性,甚至反灌知识于我。
起手,邀弦月,守荧惑,摄天狼,问紫薇……
思绪仿佛随风远去,降落在遥远的某位神明座前,沟通的方式并非言语文字,亦非眼神手势。感知到神的存在时,我已然掌握全套的剑法。
不断回溯,直到第一步,第一式。
手上不再只是九厘米的圆珠笔,气力不断延伸,到最后已经没有长度的概念,也并非直线,而是浑圆。
我也已经没有形状,感官飘散而却真实存在。譬如流过万物的水流,其无非不过是泉源的延伸,到最后已然包裹万物。
恍然间,我听见天外传来几声怒喝。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了声“来了”。我重新感觉到手是手,脚是脚,一条手臂揽过我的腰肢,手中剑轻轻抽走。
然后,我的身体被放平,背后受沉稳一推,往上升起,裸露的手臂与小腿感到几丝光滑的磨蹭。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姿势是仰躺着,仍然闭着眼,面前却是一片蓝色的亮光。
我背后是一片柔韧的托举,似乎能听见在发出咕叽声。
节能原则第六条:不要随意改变。
故我仍然闭着眼。
蓦然间,我理解了一个道理。
闭上眼睛,有时看得更清楚,更真实。
“隐五,你可知罪?”
“知罪。”
“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学了我的功法。”
“你——实在大胆!这般犯禁,你是要毁了我们隐门吗?”
“不论如何,虽然她尚未正式拜师,但已经掌握我所传授的功法。按照规矩,本门要——”
“你已不配自称本门弟子!”
“明白……恭候娘娘处置……”
耳边突然响起咕噜水声,突然包裹感消失,化作沉重感藏入浸湿的衣物。我讶然张口,一大口空气灌入,不觉睁眼,只见头上是燃火的铁环,悬挂的萌版蓝鲸塑像,以及一个满脸惊愕的海盗,右手提水桶,左手拎一条活鱼。
背后响起欢快一声鸣叫,风声过,我被顶着腾空而起,一瞬间我失去感官与思想,余光看见四周罩着七彩雨衣的人群,嘴张得老大,像沙滩上的螃蜞洞穴。
然后我坠落,像一枚皮球。一瞬间听力恢复,我听见尖叫与喝彩。
然后,我沉沦入黑暗。
9. 投石问路原自是福地
“要我猜呀,现场大概就在这些架子后面。”
卢昭缇没有急着回应,反倒是隐四微微咳了一声。
“这么大的一个平层,能装下两个店面,直播画面就只有那么一点,背后全是架子。平时在屏幕里倒真看不出来,原来前前后后摆了这么多。”
第三层楼主要靠柱子承重,出了夜谭馆内部专用的电梯门,迎面便是密密麻麻的铁架,也有些木架。铁架摆着各色金属法器,木架摆的是玉石水晶、牛角果核一类,颇有讲究。架子长短相间,通道错综复杂,有如迷宫,尽头摆着谭行骞的电竞桌。
不过,因为她们是翻窗进来的,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花枝招展的一套直播设备。牛皮的座椅背对货架迷宫,不是很干净,但也没有血迹或焦痕。从这角落一端的迷宫入口是两座短架间的空隙,约两米宽。一左一右是两支铁杆,左边一支耷拉着一块绿布,开窗时带入一阵风,但卢昭缇查看时,两弯铁钩已经停止相碰。
“绿幕。”
“这么麻烦。现在不是什么背景都能一键换成吗?有钱人真爱折腾。”
卢昭缇抿起嘴。
“这些设备你们会用吗?”
烛八摇摇头。隐四已经走开,观察两座短架,一座是铁的,一座是木的。铁架摆的是金刚杵、九帝钱、七帝钱、五帝钱——五枚铜钱不像剑,连十字架也不像,只是一个加号——便携罗盘、居家罗盘等。木架摆了桃木剑、玉观音、卷轴、竹简、紫水晶,这个又是——
“这是最近流行的古风动漫角色。”卢昭缇过来,看看那尊亚克力手办,想起前日教室播放过的番剧,脱口而出。
隐四翻翻白眼,并不愿意重视,继续巡查木架。蜂腰玉瓶、遇热变色的特殊材料制玉弥勒佛、紫槐木算盘、一枚印着燕子的玉牌——
“烛隐双诛令?”烛八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很久以前的了。”隐四取下盛着玉牌的木盒,打开小手电,细致观察。
“能看出是给谁的吗?”
“一般令牌是会回收的,除非是实在拿不回——不,娘娘若是对该死之人产生了敬意,倒也会将令牌留下,权当陪葬。”
“这些可敬的人,又有几个呢?”
“不多,那一百年里,便也只二十来个。”
“市博物馆里就摆着一枚,是‘芙蓉公子’傅无容留下的,你当然知道。另外我记得,南海龙婆也是其中一个。”烛八说。
隐四不回答。
“会是她的后人吗?谭行骞那个在新加坡的师父?”
“可能是了。但,你的意思是说,他的师父将令牌给了他,然后再远程操纵,取了他性命?如果是这样,令牌又起到什么作用?”
卢昭缇思考半刻,问:“有没有人会将干净的令牌滴上红蜡,伪装成两位娘娘的手笔?”
烛八皱眉:“这方面,其实并没有什么内部消息,我也只记得小时候听的传说故事,说刘聊春起义后不久,阴山也出了一位高人,使两柄峨眉刺,唤作‘双尾蝎’。有人取了旧令牌,滴上红蜡,没有送到腰上,只是挂在她的帐篷。双尾蝎没觉得自己做了坏事,照原样饮食起居,最终被割了脑袋。”
顿了顿,又说,“据说是‘鹦鹉双姝’盗了老祖母‘孔雀明王’韩孔氏的令牌,因双尾蝎毁了阴山脚下的县令府,那县令本与姐姐韩慈英订了婚,事就这样毁了。不过,这个可能倒并不那么可信。看县志,鹦鹉两人竟在双尾蝎死后的第一天投入阴山军,最后与在天将军武代泷一战,双双阵亡。如果无情无义到只为些儿女私情便杀了双尾蝎,又怎么会有那样的决心,为保护起义军而献身?”
卢昭缇点点头。况且,木盒中的天鹅绒布也并没有沾上任何杂质,至少排除仪式性犯罪的可能,大概那一方并没有向两位娘娘叫嚣的意思——两位娘娘尚还在世,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道的。令牌出现在这里,大概也只是巧合,毕竟这间屋子里杂七杂八真真假假的古物并不稀少,有自两位娘娘经手的古董也并不奇怪。
她放下木盒,回到谭行骞那张豪华的电竞桌前。
桌上的布局其实与早上看见的视频前景十分接近,虽然满身的火光过分抢眼,但前置的阴影因此被衬得更加晦暗,仔细想想,便是疏疏落落小楼群似的仪器与摆件。不过背景便被火光完全盖过,不容易看出身后有无架子。
当然也并不用一味索求于混沌的回忆。卢昭缇在搜索引擎试过几个关键词,终于在一个盗版网站搜到五分钟的直播录屏。
“放大了看,背后都是一样的黑色,并没有铁架的反光。”
烛八伸头看看,问:“如果在直播时拉上了那条绿幕呢?”
“从视频上看,他转身移动的范围大概有——一、二、三——只有三步,跟桌子到架子的距离差不多,绿幕不可能摆得更近。他背后插着的那些木棍也有半米长,挣扎得那么猛烈,怎么可能不碰到绿幕?但绿幕并没有烧起来,除非——”
“烧得起来,试过了。”
烛八回头,朝着隐四瞪大双眼:“难道你直接在上面试出了一个黑窟窿?被发现怎么办?”
隐四用一种冷冽的眼神看她:“用手摸,很容易能判断出材质。”
烛八白她一眼。
“其实,就算绿幕真的水火不侵,我也不觉得现场是这里。”卢昭缇说,“既然架子的摆放留出了后路,在能移动的条件下,他定然会挣扎着往出口走,又怎么会留在原地。可见,直播的现场很狭促闭塞,没有多少移动的余地。”
“难道真的有密室?”
卢昭缇嗯了一声,从腰间取下一支圆锋的匕首,细看,古朴的石质间点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宝石,如干涸的血迹。
烛八睁大眼。隐四忙别过头去,仿佛在躲避什么脏东西。
“你,你会用吗?”
“烛娘娘简单教过。”卢昭缇小心握住匕首柄,粗糙得刺痛,透着一阵凉意,但亦有点点热量传来,像燎过的针微微抵在皮肤上。
仍然是那个道理,刀剑是手臂的延伸,而刀剑的锋利是意识的延伸。
譬如用银片切割冰块,并不是银片有多锋利,足以视冰如泥,其实是传导的体温将冰融化,切过时才仿佛不受阻力。
而这柄名为“胭脂碎”的匕首,其实并不是正式的武器,乃是烛樨少年时练功的道具。胭脂碎由一块混着玛瑙的玄武岩整体刻成,并未开刃。然而传说中,烛樨在九岁时,用胭脂碎生生抹下一条鳄鱼的下颚。
当然,烛樨在此之前,还用一支筷子将来酒肆闹事的林中土匪一只手钉在桌上,而胭脂碎并不比筷子尖锋利多少。这柄玄武石匕首的真正作用,自然不是攻击。
卢昭缇半跪下,轻叩几下地面,找准一个点,便倒悬胭脂碎,牵着细铁链,匕首尖与地面微微接触。
“两位,可否一人站正北,一人站正南?一会儿依我的手势,用相同的力气,鞋跟点地,一共三次。”
“用踏燕劲吧。”烛八说。
隐四眼神颇不友善。
“真抱歉,控力的功夫我并不很熟悉,只有踏燕劲还算有些心得,得麻烦您迁就了。”
卢昭缇抬头看隐四,后者颔首,往后退去,站在正北位。
“可以了。”身后烛八答应一声。
卢昭缇稳稳提着铁链,左手慢慢举起。
第一下。
胭脂碎轻轻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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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昭缇手指微微捏紧,沿铁链放出尚不能称为内力的一股劲,使铁链与柄保持在同一直线。
第二次抬手,叮。
胭脂碎开始剧烈晃动,卢昭缇使劲,鬓角沁出细汗,死死盯着刃身。与地若即若离的一端微微上翘,如出水良久的鱼,即将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预备要一弹而起,咬中铁链另一端的手——卢昭缇一咬牙,轻喝一声,刃端便颓然垂下,然而余下的动能带动铁链绷紧,做起圆锥摆运动,半径不大,却渐渐加快。
差不多了。卢昭缇舒一口气,再度抬手。
第三次,摆动的角度与速度竟缓缓变慢。卢昭缇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左手在胭脂碎旁扫动,仿佛捧着欲灭的烛焰。
她忽然出手捏住刃身,道:“东北方有空心。”
“这怎么算出来的?”烛八难抑好奇。
“对着那边的玛瑙微微发烫。”卢昭缇道,“原理,烛娘娘没有细说。我猜是振动时受阻不均匀,产生了热量吧……不能确定。总之,这层东北方的振动频率不对劲。”
烛八还想问些什么,余光看见隐四已经走入置物架的迷宫,不甘地哼一声,追上前去。
卢昭缇道:
“等一等!这些架子未必每一排中间都有路,对,第二排就是这样;而且路口也未必都在中间。直接这样走的话,不一定能走到胭脂碎指示的地方。我想——”
但架子高耸,目测与天花板间也就一指宽,无法直接跳上行走。
卢昭缇正要陷入更深的思考,身后忽然传来蜂鸣。
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仍然浅薄。
于是,三人一声不吭,任隐四的蜜蜂带路。每绕过一排架子,蜜蜂便沿着直线落在新的架子上。
卢昭缇发现自己判断得也没错多少,一路上只有第一排与第五排正中间有开口,其余排的两种架子都严丝合缝摆在一起,只能从侧面的开口走,而侧面的开口也是有时在左,有时在右。
她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那人就算知道自己身后便是出口,也禁不起这般左转右转,索性放弃了呢?如果是那种土豪的富二代,或许真无坚持走到出口的毅力。
思考间已从最右端的缺口绕出第六排架子,原来已经到了本楼层的另一端。馆内专用的电梯门上印着一卦。前些天刚复习了文学常识,虽然卢昭缇认不出六十四卦,但能认出这一卦的组成是上巽下离。每一爻上印着各类赛博格的剪影,各自残缺不全,莫名惊悚。
蜜蜂停在左端墙边落地消防柜的铝合金门上,恰在“肖”的第二格。
卢昭缇看向隐四:“四师姐,能让蜜蜂飞进去看一下吗——这里刚好有孔。”
隐四不置可否,挥手,蜜蜂飞落,扭着肥胖的腹部钻入消防柜。
“你是觉得柜子里有开门的机关吗?”烛八凑近,观察那截断开而耷拉的尾针,“不过,如果是落地的柜子,可能门就只是直截了当挡在后面呢?”
卢昭缇的嗯声拖得很长。
“那,直接搬开看一下吧。”
余光看见隐四的眼神颇不友善,卢昭缇有些胆怯,但看见烛八已将一只手搭在一侧,只等她开口,她只好别过头,扳住另一侧,道:“预备——”
竟意外地轻,在场最响亮的也不过是一阵慌乱的蜂鸣。
消防柜朝卢昭缇这边搬来,她不知烛八那边看见了什么,只听见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看向隐四。
隐四面无表情,全身上下只有一根手指在手臂上点着。那只蜜蜂恰从通气孔飞出,朝主人飞去,有那么一刹那隔绝了两人眼神交流。
然后是轻轻的一声:
“哇。”
10. 飞红万千恨无情魔杵
“他倒虔诚,连做那事的时候都还记挂着菩萨。”
卢昭缇不语,手心冒汗,不住往衬衫上擦,最后不禁绞住上衣下摆,嗓子发干。
“一点弯路也没走。烛娘娘的法宝果真厉害。”烛八道,仿佛隐四和她的蜜蜂并不存在。
卢昭缇别过头去,迎上隐四的眼神,忙又换一个方向,干笑几声。
“一个小网红,平时卖些小玩具,连这些架子都摆不满,哪里还需要弄出一个密室呢?里面一定有鬼。师妹,打开门,你的任务基本上就到尾声了。”
烛八越说,卢昭缇的头埋得越低,脸上的绯红已沿脖子深入到衣领之下。
“没有必要这样,不是早就十八岁了嘛。开门的机关大概就在这幅画里,应该吧,你加油好了。”
“师姐……”
然而烛八竟变得像隐四般冷酷,垂手立于一旁,甚至背过身去,隐隐约约似乎能看见月光的轮廓在她肩上夸张地晃动。
有什么好笑的。
隐四的眼神倒丝毫未变,仍然透着不知是轻蔑还是不耐烦的冷光。
卢昭缇掐住手臂,叫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并非第一次见到这种画面,但这种时候身后站着两位比自己年长的女性,任谁都不大可能经历过。她的呼吸仍然急促。
“有什么好磨蹭的?”隐四道,“抓紧时间。”
反驳是错,若是不反驳,对自己来说却也并不正确。卢昭缇知道,首先不说门后还有更为重要之事,得分清轻重缓急;况且,门上的绘画本质上也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毕竟,对旁人来说,她早已选好干娘了。拜了干娘的闻城女子,这点小事还算什么。
“虽然画得有点丑,但也没什么恐怖的。”烛八说,“我十九岁第一次做任务时,见过比这个还要恐怖的。”
为她转移尴尬是好事,但卢昭缇并没有夜里听恐怖故事的习惯,偏偏烛八背着身,就话头说了下去。
“姑履山去过吗?那时候,山背面的几个村还没有搬到山脚,路也还没通,乡里的公安管不到那么严,还是在前几年才正式开始严打。有一个村,现在叫打枚村,从前叫踏梅村,我去过一趟后他们就改了名——当然不关我事,实在是那起案子太恶劣太出名了,村民下山打工读书时受不了指点,只好像台风一样改名。”
卢昭缇当然知道姑履山事件。因为在郊游前曝光了那起绑架案,全市中小学在两年内取消了所有外出集体活动,恰好她们小学原本筹划的便是姑履山一日游,她也就从来没有去过了。
那时她在准备小升初考试,每天下午本有一节自由活动课,可以用来看书。但六年级下学期时,校长却时不时将全校的小学生拉到操场上,安全讲座办了一场又一场。露天阳光过强,看铅字会满纸绿光,只好偷偷拿了小喷瓶,一边玩,一边给手臂与小腿降温。
现在还能零星记得几个关键词,大致串联成当年的报道,说是全村作案,在森林公园人少的地方绑架落单女子,关押起来,一锅端时,已经卖走了十几个女性,所幸后来陆续找回大多。最近回家的是在去年,从外地找回一个当年的女大学生,闻城报社追踪报道了一周,后来被警方劝退。
“对,三个女孩失踪了。当年警局来了外地人,山里人没有及时和新人联系上,于是被上门问话了。派了三辆警车,上山之后,在村门口被村长拦下。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和师姐穿过二号森林公园,在踏梅村四公里之外找到一个山洞。蚊子很多。三个女孩子被绑在洞穴深处,大概离洞口有一公里,蚊子多,苍蝇多,好在没有蝙蝠……”
她挑衅看了隐四一眼。隐四并无半分反应。
“洞壁上全是用猪血、鸡血画的画,围了一群苍蝇——明明可以吃的,真是浪费——一些是鬼像,一些是人像,一些是动物……”她就此停下,鼓励般看卢昭缇,期待她的想象力能自行补充这些壁画的内容。
然而卢昭缇并没有要多想的意思,直接追问道:
“他们是信了邪神吗?”
“是的。好像说,他们村在五六十年前就不让女子祭拜,嗯,两位娘娘了。要是有哪家的亲家从别村过来,劝上几句,便狠狠呛回去,久而久之女儿家都不知道有娘娘,只知道后山拜的龙王爷。谁能想到,那龙王爷要用处女来祭。这规矩偏偏又不是什么传统,就是六十年前的村长和其他几个混账东西定的。说是让女孩好生坐着歇息,在龙王庙里睡一晚上就能保下半生平安顺遂。呸。其实……”
烛八看卢昭缇脸色煞白,便不说了。
姑履山的事,知道前因后果已足够鉴今,知道太多细节反而不利于心理健康。
她眨眨眼,也为自己挥散那些记忆,给足时间让师妹平复心情。
“是啊。”卢昭缇喃喃道,“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
她抬起头,直面门上旖旎的油漆画。
烛八看她挺直脊背,惨白未消,气势却将近如虹,有些惊讶,此外更多是欣慰。
画中的天空黑云阴沉,然而地上的色彩明亮清晰,看得见所有人的面容。
主要人物是一个深蓝色的男人,头戴金冠,垂着几条孔雀羽毛,宝相庄严,然而既不托瓶,也不踏莲。他身下是一座较为平缓的小丘,无树,长满嫩草与小花。远景倒是一树合欢,粉红花瓣飞满低空残余的青色中。身边是无数的女子,都闭着眼睛,仿佛醉倒在梦中。
卢昭缇取出胭脂碎,匕尖轻敲过画上的人头,只敲了几个,便发现这扇门竟只是木门,嵌了金属的部分匀称分布在门的四个边。看来并非门把手式的智能门锁,机关大概在门框,而且是内一侧的门框咬合着门扇。
智能机关?她突然警觉。
按理来说,对当代人而言,最方便的开门方法,自然是用遥控器甚至是手机小程序来操纵。座机都没有多少用户了,怎么能相信一个年轻人还会用藏在箱子里的固定式开门机关?何况人家还是机械爱好者。
如果是这样,门一旦开了,门锁大概会报警。现场哇哇响倒还在其次,如果有其他人也有设备收到报警信号,那她们的秘密行动便彻底无意义了。
故而不能武力破门而入,甚至连门都最好不要打开。
“不进去?”烛八有些惊讶。
“不能开门。”卢昭缇道,“但还有别的办法,不过还是要用一下蜜蜂。”
烛八看向隐四,后者不动声色。
“怎么做?”
“在门上打个小洞,大致观望一下。如果看不到东西,让蜜蜂飞进去,在死角内的墙上、家具上蹭一圈,我们分析它身上都沾到些什么,如果有灰烬血腥,自然里面有情况,我们就把门打开,走之前报警,那就真相大白,有没有警报也无所谓了;如果什么都没有,就不用搜查这里,避免打草惊蛇。如何?”
“听你的。你要怎么打洞呢?”
卢昭缇沉吟片刻,道:“我刚看到架子上有金刚杵,很锋利的尖。”
她去架上取了法器。
隐四抱着手,似要看她好戏。
难道就用金属尖端钻木门,钻出一个洞和一小堆粉末来?
只见卢昭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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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杵在画上天与山交接的青绿色处刮出一个小圆圈,又仔细刻上几轮,直到现出木质。
她舒一口气,放下金刚杵,取出胭脂碎,钝尖轻抵小圈,轻拍一下,便是一声脆响,仿佛木门咳嗽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烛八刚想问,却见卢昭缇放下石匕首,指甲勾在刻出的圆周,一拉,取出一根筷子样的圆柱形木块。
她忙上前查看洞口,拿手电照着,只见内壁木纹平整,无木刺,无裂纹。
这十师妹竟沿着画出的形状,锐意径直入木,干脆利落斩断木头,而且用力均匀到位,既没有产生其他的裂纹蔓延到门上,也没有将打下的木块推落在门内侧。
她脚下功夫一般,内力与手法却是了得,目前展示出的水准,已然在她之上……
“等一下再靠近洞口。”卢昭缇拉她后退几步,“如果吸入霉菌、一氧化碳什么的,便棘手了。”
烛八尚未平静下来,只依师妹指挥。
卢昭缇轻轻扇了些气体到鼻中,脸色大变。
恶臭。
只能闻见强烈的恶臭,只知道成分复杂,但分辨不出有无血锈味或烧焦味。
“我来试试。”
烛八闻了闻,表情看着要吐。两人看向隐四,她错开眼神。
“只怕不愿进去。”
卢昭缇本想说自己并没有那般无情狠毒,当然没有出口。想了想,又如法炮制,在小洞下方打上另一个小洞。
下方的小洞对上手机的照明,又从包里取出透明塑料袋,是不知什么时候攒下的,蒙上上边的小洞。
但她明显露出怯意。
谁又能知道门后是什么?
如果一看进去,便与一只腐烂的眼睛对视。
当然不太可能。虽然可能趴在门上求生,但大概也站不住,最后还是会倒下。
最坏的结果大概不过是满墙发锈的血迹和焦黑的划痕。可以想象,那人徒劳将满背着火的木棍往墙上蹭,想要压灭火焰,但各木棍露出的长度怎可能一致。
到了最后,大概每挣扎着挤压一下,木棍便更刺入半分,叫人痛不欲生,焦黑的末端铅笔一般在墙上乱画,有如预言。
而火焰仍然在森林样的木棍间熊熊燃烧,与树下怒放的蘑菇同理。
比起这种钻心剜骨的痛苦,区区冒着吓一跳的风险,往深不可测的未知密室里看一眼,刺探一下情况,当然算不上什么辛苦。
虽然不知何理由,反正卢昭缇就着这强扭的逻辑,凑上前,谨慎调整了手电角度,屏住呼吸,看入密室。
直视的对面便是平整的一面墙,果然有喷溅的血迹——已经是“果然”了吗?
血迹已经发黑成暗紫,视野内到了下端已经是炭黑,不知是血色还是火色。
“好啊,这里应该就是现场了。”
“看到人了吗?”
“稍等。”
稍挨着小洞的右端,视角便向左扩展,有一座斜朝上的黑影,边缘圆润——大概是座椅的靠背。
“这里也是直播间么……”
烛八只听得这半句,然后便是突兀的沉默,卢昭缇的手机拖着一束光脱手而落,她眼疾手快接着。
卢昭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吓人。
“看到尸体了吗?”烛八将手机递回,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背轻轻安抚,“不要怕不要怕,死人并没有活人——”
但她也被捂住了嘴。卢昭缇灭了手电,尚不能逼音成线,只能尽力低声朝隐四吼道:
“快关灯,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