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河东》 第1章 第 1 章 你是否也曾有一个自己,被困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再也无法走出。 ——————————————— 李亦为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再见到这个人,也没想过,她能像现在这么冷静。 时间像是砂纸,来回碾转,磨平了心上长着的棘刺和淋巴,只余下微不足道的细小尘埃,和已然融入骨血的悲叹。 介绍人见氛围不太对,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荡,开口试探问:“你们两个,认识?” “认识。”那人先开口,面色如常笑道:“李总监是我高中同学。” “那感情好,他乡遇旧识,异地逢故知,也是一大幸事,还是高中同学,肯定有很多关于青春的美好的回忆。” 李亦为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她觉得一点也不好,回忆过去和缅怀青春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还不如让她加两天班来得更痛快一点。见到高中同学,只会让李亦为想到高中时候的糟心事,所以见到程池,她一点也不开心。 “你们两个先聊,我去接个电话。” 介绍人一走,气氛有些尴尬,办公室的玻璃窗映出外面的高楼林立,同时也映出了李亦为面无表情的脸,倒是她身后的程池表情讪讪,露出一个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李亦为坐回电脑旁,不在开口,注意力全然落在电脑屏幕上,仿佛专心投入工作,完全将站在一旁的人无视。 程池在察觉到她没有交谈的意愿后,也不再没话找话,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闭上。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次陷入了尴尬,这份尴尬持续到程池打开门离开才结束。 程池走后,李亦为才从伪装中解脱,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她瞥见玻璃墙外走廊上的人影消失,然后低下头看桌子上的简历。 程池,男,三十岁。 他刚通过猎头,跳槽来公司的投资部,担任经理职务。 一寸照片上的人依旧帅气俊朗,比年少时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瘦长的脸上,感性温柔的嘴唇挂着熟悉的笑。 阳光、开朗又不羁,曾让少年时代的李亦为为之着迷,但让三十岁的她看着,只会觉得心烦,于是她拿起简历,背过来放在桌子上。 李亦为和程池并不熟,上学时也没说过几句话。要说作为同班同学,为什么两人的相处会如此僵硬又不自然,甚至不能好好地打声招呼,其实要全怪李亦为。 怪她给程池写过一封情书,所以她后来遭受的一切,都只能算是咎由自取。 李亦为出生在一个双师家庭,她爸死的早,只给她留下了一个亦为亦为大有作为的名字,此后的时光她都和母亲一起度过。 她妈管的很严,李亦为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书呆子,是别人家的孩子。爸死了,她就听她妈的,孤儿寡母两个人一起生活。 李母只有一个女儿,也没有再嫁人,但这并不代表李亦为会受尽宠爱,相反,她是在极为严苛没有一丝柔情的教育下长大的,“亦为”一直都是她的目标,对于一个老师而言,一个孩子的成绩越好,那么她就越接近成功,所以李亦为从来没有当过第二名。 她一直都是最优秀的那一个,直到她遇到了程池。 少年阳光帅气成绩好,还抢了她的第一,李亦为的目光很难不落到他身上。 方形的黑色眼镜框土里土气,透过玻璃镜片对上他随意扫来的含笑目光时,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少年时代的情窦初开大抵都是如此。 越是仔细看他,就越能发掘他身上的闪光点,就越觉得他好,越觉得他独一无二,越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爱慕和欢喜。 但李亦为的胆子很小,她不敢像其他女孩那样大方提出要和程池做朋友,不敢在挑位置的时候坐得离程池很近,她甚至不敢用光明正大的眼光去看他。 一中管的很严,恋爱不被允许,直白的喜欢会被这群压抑的学生传的沸沸扬扬。因为学校宣传的就是,喜欢和爱对前途来说微不足道,恋爱压根不是什么正经事。 但人人皆知,只要掩藏的足够好,喜欢和嫉妒都是被允许的。 暗恋,真的是一种很澎拜的情感,像是平静的海面下涌动的潮流。 多巴胺产生愉悦,催产素和加压素加强依恋,情绪中枢放大紧张和兴奋,而前额叶抑制表白冲动,最后维持着默默关注的状态。 人类和激素做抗争的这一生,是否真正值得?这是高中时候李亦为小脑袋瓜经常蹦出的哲学问题。 所有身心健全的人,都曾想过本身的自杀,甚至无须解释。 李亦为也曾涌起各种奇怪的想法和念头,由内心的悲伤和感情的压抑而引起的幻想,常常发生在她的脑海。如果李亦为从世界上消失了,又有谁会伤心呢?只有她妈,因为心血和培养都付之东流了,也不能为自杀的女儿感到脸上有光。 光是幻想中的报复,都让她有一种快感。 可转过头,李亦为还是那个听妈妈话学习成绩好的乖乖女。面对母亲的控制做过的反抗只有刚进入高中时阻止了母亲的调班,她妈也是一中的老师,是班主任。 把她养这么大,李亦为不想让她妈失望。 高二时,李亦为捡到一只猫。 小小的、发出微弱呜咽的、脆弱的生命。 李亦为很喜欢它,并且秉着私心,给它起名“小池”。 她用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买了猫粮、猫窝和猫玩具,甚至想要不要给长大后的小池绝育,都说猫绝育后可以活的更久。 一个月后,某天回到家,李亦为的天都塌了,李母把她的猫送给了同事的儿子。在她妈看来,那只不过是一只猫,但一向安生的李亦为,从来都没有像那天一样又哭又闹过。 所以那天李亦为挨了打。 后来李亦为跑到他妈同事那里,问起小池的结局,对方不过是轻描淡写说猫死了,小孩子淘气,到手后没过两天就不小心给玩死了。 李母安慰了两句,最后只是说:“李亦为,不要闹。” 李亦为在想,她是不是被诅咒了,所以她的想法永远不被听见,她的感受永远没人在乎。 也就是那天,李亦为决定,长大后就离开,再也不要和她妈一起生活。 李亦为学习更加努力,然而还是“万年老二”,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投注精力和时间远不如她的人始终比她强,程池对学习远没有她上心,课间放学都用来打球聊天交朋友。 一次课间,高挑的男生走向她,问:“你吃糖吗?” 程池宽大的手掌抓着一把糖,嘴里噙着一根棒棒糖棍,面对着她挑挑拣拣,“有西瓜、水蜜桃、草莓、哈密瓜的,你喜欢那个口味?” “…我不知道。”李亦为记得自己的初是这么说的。 “那我都给你拿一个,都试试就知道自己喜欢哪一个了。”说完,他往李亦为摆满辅导资料的桌上摆上了一溜棒棒糖。 男生放完糖,一溜烟跑回去找自己的朋友们,没有再看李亦为。 李亦为发着呆,盯着桌子上五彩斑斓的糖,在白色的纸张和黑色的文字中央,她的指尖触上了硬质的糖。 从来没人问过李亦为喜欢什么,也从来没人告诉李亦为,她可以都试试。 直至今日李亦为还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程池。 难道是因为那几颗廉价的糖吗?这和人们所不屑的、一碗面就能感动得交付身心的女孩,有什么不同呢? 后来,李亦为想,可能是因为那人随意给的,恰好是她们苦苦追寻却得不到的,重点从不在于物品,而在于她们珍视的、认为有价值的感觉。 甜言蜜语,温柔的笑,尊重,礼貌对待…… 那种感觉,仿佛是漫长窒息的精神囚禁中,终于有人,无意中推开了一扇窗,让她窥见了外面世界的一缕阳光。而那缕阳光,足以让一颗在黑暗中待久了的心,误以为是整个太阳的救赎。 所以,人不能怪喜欢太廉价、来得太莫名其妙。 高中时李亦为对程池的喜欢,持续了很久,所以她在高考前的第三个月的时候,给程池写过一封情书。她不是要追求一个结果,只是想要告诉他,她喜欢过他,很喜欢。 李亦为到现在还记得,她将信放在程池桌兜里的那种激动、忐忑和紧张。 后来发生了什么。 哦,她想起来了。 程池把信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把信交给了她妈。 办公室的老师们看了热闹,李亦为所在的班级里也传的沸沸扬扬,关于李亦为配不配这个问题,众人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她妈觉得丢脸,气极了,扯着李亦为的衣服把她提溜回家,扒了她的裤子,让她对着她爸的黑白遗像挨了一顿家法,骂她不知羞耻臭不要脸。 李亦为被她妈骂,被老师劝,被同学安慰,她也开始觉得是自己不要脸。 然后,出于尴尬和羞愧,李亦为转了班。 她少年时代的爱恋,以混乱和不堪告终。 自此之后十三年,李亦为再也没有见过程池。 第2章 第 2 章 李亦为成了程池的上司,每天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她把程池当成陌生人,既不可以针对也不亲近。 他们当年的行为都不成熟,分不出是谁对谁错。李亦为爱过也怨过,但这些都和程池本人没什么关系。 清晨,李亦为打了个哈欠,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窗外是一片晴空,万里无云,虽然才七点半,但太阳已经升的老高。 “李总监,这是给你的,程经理请的客。”助理小赵提着个食品袋,冲她笑道:“热咖啡和豆浆二选一,我给你拿了咖啡。” 李亦为点点头,小赵把咖啡递到李亦为面前,然后对李亦为说,“总监,咖啡要加糖吗?” 李亦为冲她笑笑,接过咖啡说:“不用,我自己来。” 小赵在李亦为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说:“程经理人还挺好,来了不到一个星期,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请大家喝咖啡了。” 李亦为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混合着热气在唇齿间弥漫开,浓郁却带着甘苦,一如她现在的心情。 她冲小赵点点头,表示赞同,说:“嗯。” 那人还是这么爱请客。 李亦为喝完了咖啡,清理掉桌上的垃圾,又回到位置上,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 投资部总监的职务不高也不低,但拿人银钱帮人做事,李亦为每天也并不清闲,加班应酬出差是常有的事。生活将她训练成了冷漠无情的赚钱工具人,她本人倒也乐在其中,虽然是苦中作乐,但将恶臭的金钱塞满口袋的感觉简直奇妙无穷。 手中的几个项目进行的还算顺利,后期可能获得不小的收益,“灵境”科技的创始人虽然难搞,但项目实在优质。一个月前,李亦为去找过这个技术宅几次,谈论投资事宜。 那个时候,王文栎的思维完全是跳脱的,丝毫不在意李亦为能不能听懂,脱离现实滔滔不绝,并且一个劲的打断反问李亦为,谈到最后,他对李亦为说:“你不懂技术。” 神他妈的不懂技术,她是来和他谈投资的,不是来和他谈理想和虚无主义的,钱呐!钱他要不要啊?! 虽然这个研究AR技术的创始人仿佛听不懂人话一般,但他找来了公司的另一位话事人,和李亦为交涉。目前为止,两家公司的合作还算顺利,如果能取得预期成效,这会为李亦为成为公司合伙人增添一个人砝码。 千万富豪指日可待,纸醉金迷未来可期。 干就完了。 李亦为打开电脑,输入密码,下属发的消息立马从界面上蹦了出来,她点击鼠标打开,是一封辞呈。 与其说是辞呈,不如说是写给李亦为的道别信,信上洋洋洒洒写了不少,措辞冷静克制,大致意思是说目前职位难以给他提供足够多的成长空间,个人发展遇到瓶颈,尽管对公司抱有感情,但还是想要一个晋升路径更清晰的平台。 难搞的上司和老板,不听话的被投资人,不得不见面的高中暗恋对象,想要离职而且极有可能已经找好下家的手下…… 李亦为放下鼠标,靠向椅背两眼一闭,在心中咆哮:醒醒吧李亦为!这是什么狗屎工作,那些工资和奖金本来就是你应得的! 提出辞职的人叫柏溪,是部门的分析师,没有管理头衔,但业务很扎实,资历也够格。如果程池没有跳槽来的话,投资经理的名额应该是他的。 程池进入公司,是董事总经理拍的板,他手中握着几个现成的项目资源,投资经理这个职位简直是为他量身订做,这件事之后,柏溪虽然没说什么,但工作状态明显不如从前,如今的离职,竟也在意料之中。 李亦为马上回复了消息,挽留柏溪,但对方没有立刻回复。 “祝好。”邮件的结尾处是这样写的,李亦为的目光停留片刻,最终点击了右上角的叉号框。 她站起身,决定亲自去找柏溪,试试把人留下。 李亦为走进电梯,转过身按下按键将门合上,看着金属壁面映出她的模样,镜像中女人的脸很白,女式西装很黑,李亦为看她,她看李亦为,在金属的反射之下,竟无端变得有些扭曲。 几秒之后,电梯门开,李亦为径直走了出去。 灯光很亮堂,将地板照得洁白,李亦为迎头碰见程池。 男人拿着手机,似乎刚结束通话,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意,西装将他的身形勾勒的很好,精英气质油然而生。他见到李亦为,略有些意外。 他站在走廊中间,截止了李亦为向前的脚步。 李亦为不矮,但架不住两人身高差大,于是李亦为觉得,对方居高临下看她的目光带着轻视,这让她很不爽。 程池想了想,面对着李亦为,说:“有时间和我谈谈吗?” 李亦为看了看他,语气淡淡道:“我现在有点事。” 程池笑笑,“我可以等你忙完。” 李亦为:“如果是私事的话,我认为没有要聊的必要。” 程池又笑:“是公事,李总监。” 他笑得让李亦为心烦,她又想到那个丢人现眼的、做错了事的自己,而且程池越是云淡风轻,就越让她觉得,是她自作多情,反应太大。 于是,李亦为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绕过程池,直奔分析师办公室而去。 过了几秒,李亦为又想,她是上司,程池是下属,凭什么他说谈就谈。 李亦为走到柏溪的工位时,对方正在整理文件,见到她来抬起头。 “李总监。” 李亦为笑笑,声音温和道:“邮件我看到了,现在有空吗?我们聊两句?” 柏溪立刻站起身,跟着李亦为进入会议室。 “坐。” 李亦为开门见山:“你的能力和这三年的付出,我心里有数。关于公司的战略安排,我感到很抱歉,如果你离开,对团队来说是很大的损失。” 她停顿了一下,给柏溪消化的时间。 “但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基于你的能力,我准备向管理层申请,在团队内设立一个新的小组,专注于前沿科技项目的早期挖掘和研判,这个位置需要极强的分析能力和行业嗅觉,我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亦为笑了笑,接着说:“虽然头衔上暂时不是‘投资经理’,但你将独立负责项目源,直接向我汇报,预算和权限我也会为你争取。” 柏溪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他沉吟着,没有立刻拒绝,“我需要考虑一下。” “当然。”李亦为点点头,她从容站起身,知道火候已到,“我等你到明天下午,无论最终选择如何,我都尊重。” 柏溪:“谢谢李总监,我回去后好好想想的。” 在公司工作的这段时间,他和李亦为的相处总体上还算愉快,对比那么多老板和上司,李亦为对他,绝对算的上是可以。 李亦为不知道柏溪怎么想,她拍了拍柏溪的肩膀,转身离开。 推开会议室的门,她的脚步有些轻松,无论这个年轻人的选择如何,她都祝福他。 柏溪还很年轻,而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人生有无数种可能,往前走,到处都是路,回头看,身后只有一条笔直的小道。 人无时无刻不在学习,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李亦为觉得,她以前所接受的教育,只不过是授予她一些知识,而真正的生活和生存之道,时至今日她仍在学习。 大概是年少时精神负担过重,因过度的智力训练而荒废了心灵的成长,让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已经成熟稳重到能处理好所有的事务,又时常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压抑悲伤的少女,从来都没有长大,除去外貌外没有丝毫变化。 因此,李亦为鲜少觉得开心,成功偶尔让她喜悦,但没人曾让她喜极而泣,也没人能让她为之悲伤流泪。 她妈和程池不算,李亦为只为她自己哭泣。 午饭的时候,李亦为静静地坐在餐厅的角落,小口吃着米饭。 程池看见她落单,凑了上来。 餐盘落下时,盯着西红柿炒蛋发呆的李亦为抬起头,对上程池的视线,只见他长腿一迈,屁股像是扎了钉一样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程池呲着大白牙对着李亦为笑,笑得她心一跳,一口米饭差点没呛到鼻腔里,对着地板捂着嘴咳嗽了半天,眼尾泛起微红和泪光。 “没事吧?”程池慌乱地递纸,手足无措但又不敢去拍她的背,只好将汤递到李亦为面前,表情担忧,问:“要不要喝口汤?” 李亦为缓了一会儿,直起身子,表情不悦摆摆手,说:“没事。” 她觉得,程池克她。 对,一定是这样。 “找我什么事?”李亦为接过纸巾擦擦嘴。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聊聊。”他顿了顿,“聊聊公司的事,还有团队。” 李亦为放下筷子,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 程池看看她的餐盘,又抬头看她。 虽然李亦为看不惯他,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人上学时是个好学生,工作后的履历也十分出色。 正当李亦为以为程池会提出什么有价值的问题时,谁知他盯着她看半天,来了一句,“你吃这么少,能吃饱吗?” 李亦为:“能吃饱。” 程池停了一下,其实他找李亦为,并不是想谈公司的事,他想为当年的事向李亦为道歉。 但程池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开口,因为他能感觉出,李亦为对当年的事十分抗拒,对他也很冷淡,贸然提起当年的事,会不会让她很伤心? 他曾经很多次尝试着,站在李亦为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每次他都觉得,当年的女孩肯定会认为,他没品又没担当。 他程池长这么大,自认为从来没有辜负过谁,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除了李亦为。 除了当年的那个默默喜欢了他很久的女孩。 第3章 第 3 章 有这样一个人,像阳光,又像阴影,并存在我的人生中。 —————————————— 李亦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将视线投向对面,打量着程池。 他现在已经完全是个男人了,和她模糊记忆里的少年相比,他的肩膀更宽,脸部线条更消瘦粗糙,微敞的领口下是明显的喉结,气质成熟却远不如当初张扬。 程池打开餐具盒,从中拿出筷子,笑着随意开口,“我想听李总监,从一个上司的角度出发,讲讲对我个人工作的具体期望。” 具体期待? 李亦为并不对她的哪个同事抱有期待。 “既然你问了,我就简单地说几句,”李亦为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对齐并在一起,语气淡淡地说:“公司的事,你就按公司安排给你的任务来做,认真完成就好,一定记得工作要留痕,信息要及时同步。” 程池笑着应了声嗯,他看李亦为的脸颊旁的几缕头发散落,她又将它们捋到耳后。 熟悉的动作,发型却变成了利落的低马尾,程池又想起她当初留的齐耳蘑菇头来。当年她跑步时,蘑菇头一吨一吨的,呆萌老实极了。 明明这人小时候是个听老师话的乖乖女,怎么长大了,就成了个冰山呢? 李亦为夹起一块番茄放进嘴里,酸味在舌尖蔓延开,她顿了顿,面不改色接着说:“战略投资不是孤立的部门,和同事做好配合很重要,尤其是跨部门的项目。” 她的话说的四平八稳,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程池听完点点头,表情认真,说:“我会尽快熟悉公司的流程和各部门的接头人。” “另外,既然以后你和我少不了一起共事,我也提前说清楚,免得你误会。在公司里,可能有些人觉得我太冷淡、难相与,这些你应该也听说过,但我要说的是,我或许算不上一个好相处的人,可我的所有要求、所有标准,都从来对事不对人,也绝不会因为任何私人原因刻意针对谁。” 李亦为停顿一下,补充说:“这点你可以放心。” 程池笑笑,近乎有些笃定地说:“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担心这个。” 程池从来到公司,知道李亦为是他上司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担心过,她会因为当年的事报复他。 她不是那样的人。 就算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长大的蘑菇头被气得牙痒痒,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却在阴暗绸缪的样子,也一定很可爱。 他十分欢迎,她来报复他。 他看着李亦为,目光扫过她的红唇时,程池忽然意识到,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眼前的人,是一个崭新的、和原本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李亦为。她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嘴唇上涂了口红,饱满莹润,鹅蛋脸眉眼淡然,没了刘海,露出洁白饱满的额头。她打了耳洞,但没有带耳饰,也没有带项链,空无一物的脖颈又细又长。 现在的李亦为很漂亮,很有气质。 “我吃好了,先走了。”李亦为端起餐盘,利落起身对程池说。 可惜,长大的蘑菇头不想报复他,她压根就不想搭理他。程池想。 李亦为走出食堂,回到办公室,坐到位置上喝了几口水。她坐在办公椅上望向窗外,打量着这座城市的高楼林立。 她来到河东已经有十三年了,她在这里读了大学,然后又在这里工作。这座城市,见证了她的青春、荣誉、困难和胜利,它让一个简单独立的个体,在此扎根生长,寻得了她自身的价值。 如果说“此处心安是吾乡”的话,那么河东,就是李亦为的第二故乡。 几声震动,李亦为的电话响起,她拿起手机,看来电人的姓名。 妈。 犹豫再三,李亦为最终还是滑动屏幕,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语气不太好,一开口就是问:“我给你发的消息,你看了吗?” 李亦为淡淡道:“看了。” 李母:“你觉得怎么样?” 李亦为听完,将手机放在桌子上,轻轻叹息,闭眼靠在椅背上,说:“不怎么样。” 电话里的声音依旧严厉,却提高了声调,“什么叫不怎么样?信息你也看了,市区的检察官,父亲是退休干部,母亲是中学老师,还配不上你吗?” 李亦为有些生气,也提高的语调,说:“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 李母:“如果没有问题,就订票回来见见。” 李亦为一字一句说:“不回。” “李亦为——”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亦为打断。 李亦为:“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被贸然打断,电话那头更生气了,语气不太好,说:“李亦为,你是想在河东打一辈子工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特别了不起!谁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三十岁了还不成家,你不知道你姑姑是怎么说你——” “说什么?”李亦为突然打断,语气冷静,“说我有病?还是说我心理不正常?抑郁?反社会?精神病?妈,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电话那头忽然沉默。 李亦为说:“明明我读书时,你让我和男人争,争第一,比成绩,怎么到了工作的时候,反而让我找个男人嫁了,给他生儿子,伺候他。怎么,是时候不和男人比了?是时候要让着男人了?是时候要对他们温柔、伺候他们了?” 大概是真的老了,再开口时,李母的声音声音有些疲惫,竟然难得地放软了语气,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是一个女人,女人总需要一个依靠,拥有一个像样的家,你的人生才算完整。” 女人总需要一个依靠。 真是可笑,这话居然会从她妈的嘴里说出来。她妈一个人把她养到十八岁,现在居然对她说:你需要一个男人,你需要男人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李亦为有些无奈说:“妈,我不想和你吵架。” 李母:“我也不想和你吵。” 李亦为伸出胳膊,拿起手机,说:“我忽然有事,下次再说吧。” 言罢,她挂断电话。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李亦为将手机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扯了扯嘴角,感叹这操蛋的人生。 坐了一会儿,她走进办公室的独立卫生间,关上门,拿起打火机,“啪嗒”一下引燃一根烟。 春天刚过,天气已经开始渐热了,尽管开着窗户,房间里还是有些闷,但这并不妨碍李亦为对着镜子吞云吐雾。 烟草辛辣的气息划过喉咙,涌入肺部,带来一种微醺般的麻痹感, 压力大的时候,李亦为会抽上几口。 抽烟,是李亦为和大学室友学的,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因为叛逆和新奇,想尝试一下被标签为“坏女孩”才做的事。后来是因为压力太大,时常幻听,于是,她借着尼古丁的戒断反应,和室友一起缓解经济和学业上的压力,在没人的地方,两个人对着吞云吐雾,谁也不嫌弃谁。 工作之后,李亦为又学会了喝酒,干她们这一行的,就必然要面对酒席和各种应酬,在刻意地锻炼之下,她的酒量意外的很不错,至少在不上纲上线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把她灌醉。 虽然李亦为烟酒都来,但她是个好女孩。 这无关堕落,李亦为清楚知道,这些东西可能对身体的危害,反正她没想要活那么久,所以这些无伤大雅的习惯,也就微不足道了。 金融圈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传闻不少,但那离她很远。 李亦为的每一步都走得审慎,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是她自己的努力。全部的汗水和心血投注到事业上去,怎么能不有所回报呢? 她很清醒,她是个出成年人,而作为一个成年人,要做到对自己负责。 人生呐,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的朝圣,路上的崎岖坎坷、风光旖旎,都只能由自己去丈量。 她的信仰,她的尊严,她的地位,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看到的风景,她想要说的话,她想要到达的地方……关乎她的全部,所有的一切,都由她自己说了算。 她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她妈不过是老了,于是一头骄傲了一辈子的雌狮,在逐渐丧失威严和力量后,开始害怕孤独,希望她的女儿能够回到自己的视线所及之处。 至于亲戚朋友的闲话,从来都不少,李亦为全当听不见,但李母,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李亦为要强的自尊心,就遗传于她,她做不到洒脱。 抽了几口,感觉胸口的滞闷感舒缓了一些,李亦为将烟暗灭在水槽里,看那一抹猩红在白色陶瓷上快速熄灭。她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冲下来,将灰烬冲刷得干干净净,烟蒂被扔进马桶,按下按键冲的瞬间,它打着旋,被强大的水流卷入下水道,彻底消失。 她对着通风口站了一会儿,让微风吹散头发和衣服上沾染的淡淡烟味,然后,整理了一下衬衫衣领上的褶皱,李亦为拧动把手,走了出去。 第4章 第 4 章 办公室内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玻璃落地窗,弥散在房间里,形成一片明亮。这间办公室位于写字楼36楼的西北角,下面是一条金融街,街上是一片车水马龙,远看是一片高楼林立的都市繁华。 黑白、高级灰和胡桃木色的极简主义风格,整洁,单调,除了文件和书,多余的装饰很少,物品和机器各居其位。 离办公桌不远的地方,一个简易的沙发和同色系的茶几静静摆放,柠檬香薰的味道清新不浓郁,淡淡地萦绕飘散在空气中。 李亦为在安科科技呆了近九年,从管培生做到投资总监,在两年前她成为新任总监,搬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她的上司还夸这个地方是个风水宝地,好几任总监和副总裁都在这里升了职,要么就是发了财。 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比升职加薪更先拥抱李亦为的,是疲惫。报表,模型,尽调报告,投决会的材料……明明那些琐碎的事务,不再安排给她,但李亦为还是很忙。 她的野心和**,曾如燎原的野火,在无数个深夜里灼灼燃烧,支撑着她走了很远的路,将软弱和犹疑抛在脑后。 如今,那簇火苗还在跳动,却不足以点燃她的生命,灼烧她自己。 成年人的生活是日复一日的,惊喜的日子太少,孤独的、平淡的日子居多,就连烦恼,都是由琐碎的小事堆叠而成,很多小事都可能是疲惫的原因,比如:食堂里过甜的土豆丝,带着酸涩气息的番茄,办公椅下悄然掉落的长发,节假日里推销人员程式化的祝福,父母的催婚电话…… 还有,不想见到的人,不愿回忆起的事。 李亦为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椅子,随意地坐了下来,她放松身体靠在椅子上,任由自己瘫软得像一团泥。她一上午开了三次会,先是听人讲财务预测,又与风控部门就投资协议中的条款扯皮半小时,最后还被上司顾世韫叫去询问另一个已投项目的退出进度。 她有些累了,心情也算不上好。 休息一会吧,李亦为想。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觉得有些太亮了。于是懒懒伸出一只胳膊,拉开身侧的抽屉,从里面摸出耳塞和眼罩,指腹轻轻一推,抽屉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动作有些迟缓地戴上。 感受着布料遮挡之下的黑暗,和耳边的寂静无声,李亦为闭上双眼。 另一边。 程池吃完饭,就出了公司,绕过商业街去那家名叫“花屿”的咖啡店。 作为一个浪漫的男人,他很喜欢那里。 那家店的甜点和咖啡味道都不错,销售方式也很新颖,点单时会随机送一小束应季的鲜花。对于第一次来的人来说,这算一个惊喜。 鲜花可以单卖,但只要顾客在店里点了咖啡或者甜品,一小束被牛皮纸包装好的鲜花,都会和咖啡一起端上来。 因为这份小小的仪式感,程池去“花屿”喝咖啡的次数不少,他甚至办了张卡。上次是一束洋桔梗,上上次是满天星…… 门头上的风铃发出“铛铛”的响,程池推开有些厚重的玻璃门。 龟背竹阔大的叶片在墙角舒展,常春藤从悬挂的编织篮里垂落,绿瀑般流淌而下,靠墙的老木柜被改造成了简易花架,上面错落着高低不同的玻璃瓶,每个瓶中都装着不同的、郁郁葱葱的花束。 程池站在柜台前,目光扫过菜单,他听李亦为的助理说过,她不喝凉的。 “一杯热燕麦拿铁,打包。”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冷藏柜里一款黑巧覆盆子慕斯上,绵密的黑色糕体上点缀着艳红的浆果,在暖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程池抬手指了指,说:“再加一份慕斯。” 店员熟练地制作,最后配上一小束花。 这是一束程池从没见过也不认识的花,翠绿的杆茎细长,缀着几串铃铛状的淡紫色花朵,花瓣薄得有些透明,花心是浅淡的白色。 程池问:“这是什么花?” 店员笑笑说:“荷兰小苍兰,也叫香雪兰,今天早上刚到的。” “挺漂亮。”程池抬手用指尖碰了碰花,冰凉柔软花瓣有着细腻的触感。 店员:“是送人吗?我多加几枝。”她记得程池,以往他总是要坐在店里,慢悠悠地喝完咖啡才离开,难得今天要打包。 程池笑笑,对店员说:“谢谢,不用了。” 送她花,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当理由。 多了,又怕她觉得奇怪,认为他轻浮,更怕她想起往事觉得尴尬。 其实,如果真的怕李亦为尴尬难过,程池就不应该往李亦为跟前凑,只要把她当作陌生人,闭口不提之前的事,按照李亦为的性格,双方各自安好是必然的事,她不会针对他的。可程池就是不想这么做,他不仅没有回避,还放任自己,一步一步地,朝着她逼近。 原谅他实在是个自私的人,只顾自己减轻负罪感,只顾自己快乐。 回过神,程池的虚晃的目光重新落在花束上。 这些浅紫色的小花们,挨挨挤挤地簇拥着,姿态谦逊又优雅,散发出一种清冽而恬静的香气。 程池利落结完账,接过纸袋,温热的咖啡与冰凉的甜点盒挨在一起,那束小苍兰被小心地放在最上方,细嫩的花瓣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颤动着。 午后的阳光明亮,在人行道上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程池步伐矫健,快速朝公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