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 第1章 水逆 书遇觉得,自己今年,可能犯太岁。 尤其在这个万籁俱寂,唯独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的深夜。 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文档里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纠缠在一起的黑色小虫,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理智。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久久落不下去——这已经是她今晚删掉的第三段开头了。 截稿日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而灵感却像狡猾的鱼,稍纵即逝,不留痕迹。 就在她好不容易捕捉到一丝微光,试图将其编织成句时—— “咚!咚!咚!” 富有节奏感、沉闷有力的撞击声,如同精准的定时炸弹,再次从墙壁的另一侧,穿透隔音效果约等于无的墙体,蛮横地闯进她的耳膜。 又来了! 书遇猛地向后一靠,昂贵的电竞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用编辑部老王传授的“平心静气十秒法”压制住蹭蹭上窜的火气。 一秒,两秒……“砰!” 很好,平心静气失败。 对面那位素未谋面的邻居,似乎把这薄薄的墙壁当成了免费的拳击沙袋,并且完美践行着“白天不练半夜练”的扰民准则。从晚上十点开始,这断断续续、却坚持不懈的噪音,已经成功将她本就稀薄的灵感彻底震碎,连带她岌岌可危的耐心,也一并扔在地上摩擦。 她尝试过戴降噪耳机,但耳廓被压迫的酸痛感让她更加烦躁。她也想过直接去敲门,但深更半夜,一个独居女性去敲一个疑似肌肉壮汉的门,怎么看都像是都市惊悚片的开场。 最终,社畜的卑微战胜了愤怒。 书遇认命地爬起来,翻出抽屉里效果最强的耳塞,把自己塞成了一个即将爆炸的糯米糍,然后对着电脑屏幕,继续与文字进行无声的搏斗。 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噪音不知何时终于停歇,她才精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陷入短暂的昏睡。 清晨七点半,生物钟准时将书遇唤醒。 镜子里的人,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眼神涣散,头发蓬乱,完美诠释了“被生活摧残”的定义。想到今天还要去公司和那个难缠的插画师沟通,以及……下午就要最终交稿,书遇就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出门前,她的目光扫过玄关处空白的便利贴本。 一股压抑了一整夜的邪火,混合着截稿日的焦虑和睡眠不足的暴躁,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她唰地撕下一张便利贴,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最显眼的红色记号笔,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破纸背。 【致对面的邻居:】 开头五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劲儿。 【您好!鉴于您近期,尤其是昨晚深夜至凌晨,持续进行疑似“人体撞击地板”或“器械破坏墙体”等高强度、高噪音活动,已严重影响到本人的正常休息与工作。】 写到这儿,她顿了一下,想起自己那篇生死未卜的稿子,火气更盛。 【本人理解您对健身/发泄情绪的热爱,但恳请您能否选择在非休息时段(例如:白天)进行?或者,考虑一下专业健身房?社区的和谐安宁,需要你我共同维护!】 【另:若确有必要深夜活动,建议您投资一套优质隔音地垫。毕竟,扰民非美德,自律方自由。】 【——一位濒临崩溃的边缘,且急需睡眠的可怜邻居1202敬上】 落款她没写名字,但那个巨大的感叹号,充分表达了她此刻的心情。 她“啪”地一声将这张措辞“礼貌”却充满嘲讽的字条拍在对面的门板上,红色的字迹像一道醒目的伤疤,贴在那扇深灰色的、紧闭的门上。 做完这一切,书遇长舒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霉运都贴了出去,这才踩着虚浮的步子,冲向电梯,奔赴她那同样水深火热的职场战场。 席惊年结束为期三天的封闭式项目会议,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公寓楼下时,已是华灯初上。 高强度的工作榨干了他的精力,他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扔进床里,睡到天荒地老。 电梯缓缓上行,密闭的空间里只有细微的机械运行声。他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脑海里不自觉闪过昨天在项目资料上看到的那个名字——书遇。 十年。 时间久到足以让许多记忆模糊,但那个安静侧影,偶尔还是会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应该很好吧,她一直都是那样,看着安静,骨子里却比谁都坚韧。 “叮”一声,电梯到达。 席惊年甩开思绪,迈步而出。走廊感应灯应声亮起,他习惯性地走向自家门口,却在抬眼时,脚步一顿。 深灰色的门板上,一抹突兀的红色,牢牢抓住了他的视线。 一张便利贴。 他微微蹙眉,走近。待看清上面那龙飞凤舞、几乎要破纸而出的红色字迹,以及那“礼貌”又犀利的内容时,他愣了几秒,随即,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濒临崩溃的边缘?急需睡眠? 看来他不在的这几天,对面搬来了新邻居,而且……脾气似乎不太小。 他拿出钥匙开门,动作间,目光再次扫过那行字。这字迹,带着一股不管别人死活的潦草和锋利,却又奇异地透着点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忙得连轴转,脑子里的信息过载,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这微弱的熟悉感源于何处。 大概是累糊涂了。 他摇摇头,推门进屋。室内一片漆黑寂静,与他离开时无异。他脱下外套,习惯性地走向客厅角落的拳击速度球——这是他缓解压力的唯一方式。昨晚项目取得关键突破,团队临时庆祝,他喝了两杯,回来时已是深夜,确实对着它发泄了半小时过剩的精力。 所以,字条里“人体撞击地板”的指控,倒也不算冤枉。 他并非故意扰民,只是这间公寓的隔音,确实比他预想的要差得多。以前对面没人住,他也就没在意。 席惊年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素白的A4打印纸,又拿起一支黑色的签字笔。他的字是标准的楷体,端正,清晰,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冷静和条理。 【致对面的邻居:】 【您好。纸条已阅。】 【首先,为昨晚,确切说是今日凌晨,的噪音致歉。因工作原因,刚结束一个项目,昨夜归来稍晚,进行了半小时的拳击训练,未能充分考虑隔音问题及休息时段,影响了您的休息,十分抱歉。】 他写下“拳击训练”时,笔尖顿了顿,几乎能想象出对面邻居看到这个词时,脸上可能出现的“果然是个暴力分子”的表情。 【您关于活动时间与隔音地垫的建议已收到,我会酌情调整训练时间,并尽快采购隔音设备。】 【感谢提醒。希望没有给您造成太大的困扰。】 【——您的新邻居敬上,1201】 他没有像对方那样用个情绪化的落款,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事实,表达了歉意,并给出了解决方案。 写完,他拿着字条和一卷透明胶带走到门口,将这张与他本人风格一样冷静克制的回应,端端正正地贴在了那张红色“战书”的旁边。 一红一黑,一张情绪饱满,一张理性平静,并排贴在深灰色的门上,像一场无声的对话开端。 贴好字条,席惊年退回屋内,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同时,对面邻居那鲜活、甚至有点“炸毛”的形象,却奇异地驱散了他部分疲惫。 看来,这沉寂了对门的房子,终于迎来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住户。 书遇拖着比出门时更加沉重的身躯回到公寓楼下时,夜空已缀满星子。 与插画师的拉锯战耗费了她所有的心神,最终交上去的稿子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她现在只想泡个热水澡,然后立刻马上昏迷过去。 电梯上升时,她几乎靠着墙壁睡着。 直到走到自家门口,摸出钥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早上那张充满“正义怒火”的字条。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对面那扇门。 然后,她愣住了。 那张红色的便利贴依旧醒目地贴在那里,但在它旁边,多了一张崭新的、黑色的便利纸。上面是清晰工整的白色字迹。 对方……回复了? 而且,看样子,回复得相当……正式? 困意瞬间跑了一半。书遇凑近些,借着走廊灯光,仔细阅读起来。 “拳击训练……”她小声嘀咕,脑海里立刻勾勒出一个满身腱子肉、不苟言笑的硬汉形象。但紧接着看下去,对方的措辞却出乎意料地……诚恳? 没有狡辩,没有推诿,直接道歉,解释了原因(工作晚归),并且接受了她的建议(调整时间、采购隔音垫)。 这完全不符合她预设的“暴躁健身男”剧本啊! 想象中可能会发生的邻里争吵并没有出现,对方用一种近乎“官方声明”的冷静态度,将她的所有指责和“建议”全盘接下,并给出了解决方案。 就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让她积蓄了一天的郁闷和怒火,瞬间没了着落处。 她盯着那工整的字迹,莫名的,心里那点因为被噪音打扰和截稿不顺而产生的烦躁,竟然奇异地平息了不少。甚至……还有一丝丝因为自己早上那张过于“声色俱厉”的字条,而产生了一丁点、微乎其微的……不好意思? 对方看起来像个讲道理的人。而且字写得……挺好看。是那种很端正,很有力的好看。 书遇抿了抿唇,掏出钥匙,快速打开自家房门闪了进去。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吧,看来这位新邻居,或许……可能……并没有那么“缺德”? 她甩甩头,把这点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现在最重要的是洗澡和睡觉。至于邻居是拳击手还是程序员,是温和派还是暴力分子,都等她活过明天再说。 只是,在陷入沉睡之前,那张并排贴着的、一红一白、风格迥异的字条,以及那工整冷静的黑色字迹,还是在她疲惫的脑海里,留下了清晰而独特的一笔。 这场始于噪音的邻里交锋,第一回合,似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和平的方式,暂时落下了帷幕。 而某种微妙的、名为“好奇”的种子,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悄埋下。 第2章 甲方? 今年,可能真的需要去庙里拜拜了。 距离她那场“字条风波”才过去不到一周,生活就再次对她露出了狰狞的微笑——以一种她做梦都没想到的方式。 “书遇姐,你还好吗?脸色有点白。”实习生小林凑过来,小声关心道。 书遇猛地回神,指尖冰凉。她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挤出一点职业性的微笑:“没事,可能就是昨晚没睡好。” 这是实话。对面那位“拳击手邻居”虽然回复的态度良好,但昨晚似乎又在深夜进行了一次“适度”的训练,让她本就因为即将到来的项目启动会而紧绷的神经,几乎崩断。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面前厚重的会议室玻璃门。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一室照得明亮通透。长条会议桌的一侧已经坐满了她所在的“启文出版社”的团队成员,而另一侧,空着的椅子正对着他们——那是“惊鸿游戏”项目组的位置。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一种项目启动前特有的、混合着期待与紧张的氛围。 书遇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家总编辑身侧的空位坐下,默默拿出笔记本和资料,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介绍和阐释他们即将合作改编的科幻IP——《星域》的核心内容与精神内核。为了这个项目,她准备了足足三个月。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总编辑笑着起身:“来了来了,惊鸿的团队到了。欢迎欢迎!” 书遇跟着同事们一起站起身,脸上挂着标准的社交微笑,目光礼貌地投向门口。 然后,她的笑容,连同她所有的思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走在惊鸿团队最前面的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边助理低声说着什么,线条利落的侧脸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疏离。 那张脸…… 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轮廓更加分明,下颌线绷紧,带着成熟男性和职场精英特有的锐利感。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金属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深邃,看不真切情绪。 可书遇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席惊年。 是那个在她兵荒马乱的青春里,留下最清晰、也最沉默一笔的席惊年。 是那个让她初恋未及绽放就无声夭折的席惊年。 是那个……十年未见,她以为自己早已平静放下,却在见到真人的这一秒,发现所有努力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席惊年。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总编辑热情的介绍声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这位就是惊鸿游戏此次项目的总负责人,席惊年,席总监。” 席总监。 他成了游戏策划。还是她这个项目的……甲方。 书遇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倒流,又在下一秒冲回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耳鸣般的嗡响。她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这不是一场荒谬的梦境。 席惊年的目光也随之扫过启文团队的众人,礼貌,沉稳,带着甲方特有的审视感。 直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那一瞬间,书遇清晰地看到,他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份职业化的平静如同冰面被石子击中,骤然裂开了一丝缝隙。他的脚步有了一刹那的停顿,虽然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她捕捉到了。 他也认出她了。 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只有他们两人在这突如其来的对视中,被迫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跨越了十年的拷问。 “各位好,我是席惊年。”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他伸出手,与总编辑相握。 然后,按照顺序,他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书遇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看着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大脑发出尖锐的警报,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这位是我们社的王牌编辑,也是《星域》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书遇。”总编辑适时地介绍道。 席惊年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仿佛初次见面的陌生与礼貌:“书编辑,你好。” “……席总监,你好。”书遇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她机械地伸出手,指尖冰凉。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时,一种过电般的战栗感瞬间窜遍全身。 她试图快速抽回手,完成这个礼节性的动作。 然而,就在她发力的时候,席惊年的手指,却微微收拢了。 不是紧紧的攥住,而是一种清晰无误的、带着某种确认意味的……停顿。 他握住了她的手,没有立刻放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握中停滞了。书遇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灼人的温度,以及那微微粗糙的指腹摩擦过她手背皮肤带来的奇异触感。 他什么意思? 书遇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辨,有惊讶,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汹涌? 两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持着超时的握手,双双愣住了。 “呃……”一旁的总编辑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停顿,带着几分疑惑和试探,笑着打趣道:“席总监,书编辑,你们……这是认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瞬间劈醒了书遇。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自己的胳膊都晃了一下。掌心瞬间空落,那灼热的触感却仿佛烙印般残留。 “不认识!” 三个字,脱口而出。清晰,果断,甚至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仓促。 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否认过于急促,显得欲盖弥彰。她不敢再看席惊年的眼睛,慌忙垂下眼睫,盯着桌面光滑的木质纹理,感觉脸颊像有火在烧。 席惊年看着她骤然抽回的手,以及那斩钉截铁的“不认识”,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沉。他扶了一下眼镜,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只是唇角那抹公式化的笑意淡了几分。 “书编辑的气质,有点像我一位故人。”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轻描淡写地将刚才那场小小的意外归结为“认错人”,“一时失态,抱歉。” 故人? 书遇的心像是被一根细小的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原来,在她这里惊涛骇浪的十年,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位“故人”。 “哈哈,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巧。”总编辑笑着圆场,会议室里略显凝滞的气氛重新流动起来。 双方团队重新落座。 书遇低着头,假装整理面前的资料,心脏却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她能感觉到对面有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那么,下面就请我们书遇书编辑,为大家详细介绍一下《星域》这部作品的核心设定和改编要点。”总编辑点了她的名。 书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工作是工作,私情是私情,她不能搞砸。 她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打开自己精心准备的PPT。明亮的灯光打在她脸上,让她稍微找回了一些专业状态。 “各位好,下面由我为大家介绍《星域》。”她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但已尽量保持平稳,“《星域》是一部以硬核科幻为基底,探讨人类意识、存在与自由意志的史诗级作品。它构建了一个极为宏大的宇宙观……” 她熟练地讲解着,从世界观架构到核心哲学思辨,从主角团的成长弧光到关键情节的戏剧张力。这些都是她烂熟于心的内容,本该流畅自如。 然而今天,那些熟悉的文字和概念,却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她的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对面那个沉默的身影。 他会怎么看她现在的样子? 他记得她以前喜欢看书,但大概不知道她会成为一名编辑吧? 他……对《星域》感兴趣吗? “……主角团在穿越‘虚无星海’时,所面临的不仅是外部环境的险恶,更是内心深处对孤独与联结的拷问……”念到这一句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孤独与联结。 多么应景的词汇。就像此刻的她,站在这里,与一屋子的人在一起,内心却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而陷入了一片荒芜的、只有她一人的“虚无星海”。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席惊年。 他正微微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随意地放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桌面,目光专注地看着投影幕布,似乎听得很认真。 然而,就在她目光投过去的瞬间,他那原本落在幕布上的视线,却倏地转了过来,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来不及收回的窥探。 四目相对。 他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和……探究。 书遇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讲解的台词卡在喉咙里。 糟糕,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她,等待着她继续。 她慌忙低头,看向手中的提示稿,脸颊滚烫,大脑却一片空白。那精心准备了数月的讲解词,此刻仿佛被一键清空。 “书编辑,”席惊年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他看着她,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异样,“关于‘意识上传’这个技术设定,原著中似乎存在一些逻辑上的争议点,我想听听你们编辑部的理解,这对于我们构建游戏的核心玩法至关重要。” 他提出了一个专业且切中要害的问题。 这个问题,将险些失态的书遇,重新拉回了专业的轨道,也巧妙地为她解了围。 可书遇看着他那张冷静无波的脸,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他是在帮她?还是仅仅在履行甲方审核的职责? 她攥紧了手中的激光笔,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混乱情绪压回心底。 “关于这一点,席总监问得很好……”她重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而笃定,这个项目准备了很久,不能因为自己的分心而出现任何不完美的地方,她稳了稳心神,那些烂熟于心的内容再次流淌出来,专业而清晰。 会议在一种看似正常,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继续进行着。 只有书遇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早已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而掀起了一场如何难以平息的海啸。 席惊年。 十年了。 我们竟然会这样,再次相遇。 第3章 对门邻居也是他 项目启动会后面的内容,书遇基本是靠着身体的本能和多年职业素养硬撑下来的,书里的所有片段她翻阅过无数次,和原作者也交流过设定和设计意图,以及团队内无数次讨论过的内容,让她面对任何问题都显得从容。 她机械地回答着问题,阐述观点,偶尔还能在恰当的时机挤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灵魂仿佛飘在了半空,冷眼旁观着底下这个名叫“书遇”的躯壳在表演。 席惊年没有再表现出任何异常。他专注、冷静,提出的问题犀利而专业,完全符合一个顶尖游戏策划的身份。仿佛之前那个失态握手、眼神复杂的人只是她的错觉。 但这更让书遇心头泛冷。 看,他总能如此收放自如。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会议终于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暗涌的氛围中结束。双方团队起身,又是一阵客套的寒暄。 书遇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低着头,像一只急于逃离风暴中心的鸵鸟,混在同事中间往外走。 “书编辑,” 那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绊住了她的脚步。 书遇背脊一僵,深吸一口气,才慢慢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职业性疑惑:“席总监,还有事?” 席惊年站在几步开外,光线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冷淡的光。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语气平淡无波:“关于《星域》中‘星灵’种族的社会结构设定,我这里有一份补充资料,或许对你们后续的文本细化有帮助。” 他说着,将文件夹递了过来。 公事公办,理由充分。 书遇只能伸手接过:“谢谢席总监,我们会认真参考。” 指尖再次不可避免的触碰,比会议桌上短暂得多,却依然让她心头一悸。她飞快地收回手,将文件夹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面盾牌。 “不客气。”席惊年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后续沟通,可能还需要书编辑多费心。”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书遇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席总监,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他回应,她便迅速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急促。 她一路疾走,直到进了电梯,按下楼层,看着金属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有席惊年的世界,她才仿佛终于获得了氧气一般,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 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席惊年。 甲方负责人。 十年不见。 这几个词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炸得她一片混乱。 怎么会是他? 这个世界怎么可以这么小! 电梯下行,失重感传来,让她本就发软的腿更加无力。她看着跳动的数字,只想立刻回家,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子里,隔绝这一切。 …… 接下来的半天,书遇过得浑浑噩噩。 她强迫自己处理积压的工作,回复邮件,核对合同,但效率低得令人发指。眼前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席惊年的脸,年轻的,成熟的,沉默的,冷静的…… “书遇姐,你没事吧?看你脸色一直不太好。”下午茶时间,实习生小林又凑了过来,递给她一杯热奶茶,“是不是项目压力太大了?” 林星然是今年刚入职的应届生,之前在平台实习,就跟着书遇,小姑娘性格开朗,有点爱八卦,能力强,性格也好,编辑部的几个老师都很照顾她。 书遇接过奶茶,温暖的触感稍稍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勉强笑了笑:“可能吧,谢谢。” “那个席总监……”小林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八卦的光,“长得真帅啊,就是感觉好冷,不太好接近的样子。不过他对你好像挺关注的,开会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看了你好几次。” 书遇的心猛地一跳,差点打翻手里的奶茶。 “你看错了。”她立刻否认,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生硬,“甲方关注项目负责人很正常。” 小林吐了吐舌头,没再继续说,但眼里的好奇却没散去。刚毕业的小姑娘对这种八卦最好奇,打了个招呼,注意到书遇变差的神色,迅速溜了。 书遇却因为这句话,心里更乱了。 他……真的在看她吗? 为什么? 是因为认出了她,还是仅仅因为她是项目负责人? 无数个问题像泡泡一样冒出来,又在她理智的压制下一个个破裂,只剩下满满的疲惫和无所适从。 她决定今天早点下班。现在这个状态,留在公司也只是浪费时间。 熬到正常下班时间,书遇第一次准时收拾东西走人。她需要回到自己的房间,慢慢消化这惊天动地的一天。 晚高峰的地铁依旧拥挤,书遇戴着耳机,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绝不了内心的纷乱。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光影,感觉自己和这个繁华世界格格不入。 经过小区楼下的便利店时,她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买了一打啤酒。或许,酒精能帮助她获得一个不受打扰的睡眠。 提着沉重的购物袋,书遇走进电梯,疲惫地靠在角落,按下了自己所在的楼层。 电梯缓缓上升。 就在她以为能顺利抵达,获得片刻安宁时,电梯在某一层停了一下。 “叮”一声,门开了。 书遇下意识地抬眼。 然后,她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血液倒流,连呼吸都停滞了。 电梯门外,站着刚刚她还在脑海里反复纠结、拼命想要躲避的男人。 席惊年。 他似乎是刚下班回来,身上还是白天那身深灰色西装,只是解开了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松开了,少了一丝严谨,多了几分随性。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正低头看着手机。 听到电梯声音,他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电梯内部。 下一秒,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缩在角落、试图把自己变成隐形人的书遇。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书遇清楚地看到,席惊年脸上也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错愕,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他……也住这栋楼?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惊雷,再次劈中了书遇。 席惊年只是顿了一秒,便恢复了常态,迈步走了进来。电梯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熟悉的、清冽的、带着一点点雪松气息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将她紧紧包裹。 书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连指尖都在发麻。她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购物袋,恨不得能钻进去。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他为什么不按楼层? 难道……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地缠绕上她的心脏。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死死咬着下唇,在心里疯狂祈祷:快按楼层,快按楼层,求你了,快按啊! 然而,上帝显然今天请了假。 电梯平稳地继续上行,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席惊年,就静静地站在她身侧前方一点的位置,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书遇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电梯里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叮”—— 电梯到达了她所在的楼层。 门开了。 书遇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就低着头往外冲,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 然而,她刚迈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他也出来了? 书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僵硬地往前走,不敢回头,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他只是恰好也到这一层来找人…… 她走到自己家门口,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找钥匙。因为紧张,钥匙串叮当作响,好几次都差点脱手。 而那沉稳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就在……她对门的位置。 书遇拿着钥匙的手,彻底僵在了半空中。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然后,她看到了让她人生水逆达到顶峰,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席惊年站在她对面的那扇深灰色大门前,手里拿着钥匙,正精准地插入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 在书遇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开。 他…… 他他他…… 他对门的那个…… “缺德邻居”??? 那个被她用记号笔写下严厉控诉字条的“拳击手”? 那个用冷静字条回复她,字写得挺好看的“讲道理”的邻居? 那个让她昨晚还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隔音垫到底买没买”的噪音源…… 是席惊年?! 世界仿佛在瞬间安静了,然后又在她脑海里掀起了十二级海啸。所有的声音、色彩、思维都离她远去,只剩下眼前这个荒谬到极致的事实。 席惊年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转过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 他看着她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混合着震惊、崩溃、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她手中那个印着便利店logo、装着明显是啤酒的购物袋上。 书遇下意识地把购物袋往身后藏了藏,这个动作让她显得更加欲盖弥彰和……愚蠢。 席惊年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眼神里,分明掠过了一丝了然,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意味。 他没说话,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转动钥匙,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深灰色的门在她面前轻轻关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终于将书遇从石化状态中惊醒。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沉重的购物袋,以及那串还捏在手里、冰凉的钥匙。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人生水逆,至此,已达巅峰。 她,书遇,二十八岁,业内小有名气的编辑。 在同一个二十四小时内。 先后确认了: 让她初恋夭折的暗恋对象,是她现任甲方爸爸。 而她天天投诉的缺德邻居……也是他。 这到底是什么人间惨剧?! 书遇在原地僵立了足足一分钟,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颓然地转过身,用颤抖的手打开自家房门,踉跄着走了进去。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购物袋里的啤酒罐滚落出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她抱住膝盖,把发烫的脸埋了进去。 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工作和生活,两条最重要的战线,同时被同一个人精准占领。 她还能往哪里逃? 装死。 对,只能装死。 从今天起,她书遇,就是一个莫得感情的编辑,和一个不存在于对面的邻居。 至于席惊年…… 甲方爸爸,邻居先生。 我们江湖不见,不,是隔壁……也最好永不相见! 书遇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绝望的呐喊。 然而,一想到未来可能还要因为工作和邻里关系与他产生无数交集,她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这个晚上,书遇注定无眠。而那一打啤酒,似乎也失去了它最初的意义。 第4章 降噪耳塞 书遇决定把“装死”策略贯彻执行到底。 第二天踏入公司,她直接切换成“莫得感情的工作机器”模式。对于即将到来的项目讨论会,她在心里反复给自己洗脑:席惊年只是甲方负责人,一个符号,一个需要高效沟通与合作的工作对象,仅此而已。 当她在会议室再次见到席惊年时,脸上的表情已经修炼得无懈可击——标准的职业微笑,弧度精准,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席总监,早。”她点头致意,声音平稳。 席惊年抬眸看她,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情绪,随即也微微颔首:“书编辑,早。” 他的反应同样冷静克制,仿佛昨天电梯里那场尴尬的偶遇从未发生。 会议开始。 书遇全程贯彻“精简、专业、疏离”六字方针。发言时语速平稳,逻辑清晰,绝不多说一句废话。目光大多数时间落在PPT屏幕或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偶尔需要与甲方交流时,也会将视线礼貌地投向席惊年……旁边的项目助理,或者他身后的白墙。 总之,尽量避免与那道存在感过强的视线产生直接碰撞。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一个指令都执行得精准到位。 席惊年坐在主位,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指尖偶尔无意识地轻点桌面。他提出的问题一如既往的精准,直指核心,但并没有像书遇预想的那样刻意刁难。他的语气平和,措辞专业,完全符合一个优秀合作方的标准。 可越是如此,书遇心里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她能感觉到,那道平静的目光,即使她刻意回避,也总会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仿佛能穿透她精心构筑的专业外壳,看到她内里的兵荒马乱。 “关于‘星域’的情感模拟系统,”席惊年翻动着手中的资料,突然开口,目光这次明确地投向了她,“书编辑认为,在游戏化呈现中,是应该更侧重于逻辑推演,还是情感共鸣的随机性?” 来了。 书遇心头一凛,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神很专注,是纯粹探讨工作的神色。 她定了定神,清晰阐述:“我认为二者并非对立。逻辑推演是基石,保证了设定的严谨性;而情感共鸣的随机性,则是赋予‘星灵’生命力的关键。我们可以设定核心的情感算法逻辑,但在具体交互中,保留一定的变量,模拟真实情感的不可预测性……” 她侃侃而谈,将自己对《星域》的理解和游戏化思考融入其中,回答得堪称完美。 席惊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她说完,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很好的思路。变量控制的度,需要后续技术团队仔细评估。” “是的,这是我们接下来需要重点沟通的环节。”书遇垂下眼睫,暗自松了口气。 整个会议过程,两人之间的互动就像一场高手过招,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书遇竭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而席惊年,则像一位耐心的猎手,冷静地观察着猎物筑起的每一道防线。 会议结束,书遇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 “书编辑的专业素养,令人印象深刻。”众人起身时,席惊年走到她身边,语气平淡地评价了一句。 书遇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席总监过奖,分内之事。” 他这话是真心夸赞,还是别有深意的试探? 她不敢深想,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神经紧绷的地方。 ……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书遇只想立刻瘫倒在沙发上,让大脑彻底放空。 然而,当她走到自家门口,习惯性地伸手去握门把手时,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微凉的硬物。 她一愣,低头看去。 只见深色的门把手上,挂着一个设计简约的白色小纸袋,纸质硬挺,质感高级,上面没有任何logo。 这是什么? 书遇疑惑地取下纸袋,打开。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副崭新的……降噪耳塞。是她知道的那个以顶级隔音效果著称的奢侈品牌,价格不菲。 耳塞下面,压着一张熟悉的黑色便利贴, 依旧是那手端正冷静、银钩铁画的字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试用反馈:隔音效果。】 没有落款。 但书遇瞬间就明白了这东西来自谁。 对门,席惊年。 她拿着纸袋和耳塞,僵在门口,脑子里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炸弹,轰的一声,刚刚在会议上努力维持的所有冷静和专业,瞬间土崩瓦解。 他这是什么意思?! 嘲讽吗?暗示她之前的投诉是小题大做?还是用这种资本家式的、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她提出的噪音问题? “试用反馈”?谁要他反馈了?! 书遇内心OS疯狂刷屏,脸颊因为一种混合着羞恼、尴尬和莫名情绪的热度而微微发烫。 【你什么意思?有钱了不起啊?用这么贵的耳塞来堵我的嘴??】 【不对,他是不是觉得我很事儿?所以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 【可这字条语气又挺正常的……难道他真的只是在……解决问题?】 【啊啊啊!搞不懂!这个男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十年前就看不透,十年后更看不懂了!】 她盯着那张黑色便利贴,仿佛要把它盯出两个洞来。 理智告诉她,应该把这“嗟来之食”原封不动地挂回他的门把手上,以示划清界限的决心。 但是……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捏了捏那副质感极佳的耳塞。 她昨晚确实没睡好,一方面是心事重重,另一方面,对面似乎还是有细微的动静也许是他走路的声音?这破隔音!而且,这个牌子的降噪效果……她是真的慕名已久,只是没舍得买。 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自己的睡眠过不去啊! 最终,现实的考量以及对优质睡眠的渴望战胜了那点可怜的骨气。 书遇咬着牙,像是做贼一样,飞快地打开房门,闪身进去,然后将那个小纸袋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她背靠着门板,心跳还有些失序。 目光落在客厅茶几上,那副她之前用的、效果普通的耳塞上,又看了看手里这副崭新的“顶级装备”。 挣扎了几秒,她最终还是拆开了包装。 “我只是不想再被噪音打扰,影响工作状态。”她给自己找了个无比正当的理由,“这是为了项目顺利进行,对,就是为了工作!” 她戴上新耳塞。 世界,瞬间安静了。 窗外隐约的车流声,楼道里可能存在的任何细微响动,甚至她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都被有效地隔绝、削弱。 效果……是真的好。 书遇躺在沙发上,感受着这难得的、彻底的宁静。身体是放松了,可心里却更乱了。 这副耳塞,像是一个实体化的证据,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对面那个男人的存在,以及他们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诡异的关系。 她闭上眼,试图放空自己。 然而,在眼前那片安静的黑暗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张青涩而冷静的少年的脸。 那是高一开学第一天。 空气里弥漫着夏末的燥热和新学期的兴奋。书遇揣着录取通知书,背着沉重的书包,跟着人流在教学楼里穿梭,寻找自己所在的班级。 她性格里的安静和内敛,在这种陌生嘈杂的环境里被放大成了紧张。手心沁出薄汗,她低头反复核对着班级门牌,生怕走错。 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也许是因为楼梯口标识不清……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推开了一间教室的后门,走了进去。 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讲台上站着一位看起来就很严肃的男老师,似乎正准备点名。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她这个闯入者。 书遇的脸“唰”一下就红了,心跳如擂鼓。她窘迫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快找个空位坐下。”老师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道,然后拿起花名册。 书遇如蒙大赦,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飞快地扫视着教室。只有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还有一个空位。 她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放下书包,坐在了那个空位旁边。 直到坐下,她才敢微微侧头,看向自己的同桌。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男生,皮肤白皙,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淡淡的直线,他正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利落干净,又酷又拽。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他转过头来。 那双眼睛,很黑,很平静,像一潭湖水,没有什么情绪地看着她。 书遇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开视线,假装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书本。 老师开始点名了。 “李恩昔。” “到。” “陈明朝。” “到。” ……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念过去。 书遇竖着耳朵,紧张地听着,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怎么……一个熟悉的名字都没有?她明明记得自己分在7班啊…… 点名声还在继续。 她旁边的男生,一直很安静,目光偶尔会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或者她摊开的、空白一片的笔记本上。 直到老师念完了最后一个名字,合上花名册。 教室里一片安静。 书遇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走错教室了。 就在她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身边那个一直沉默的男生,平静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清冽,带着一点变声期特有的微哑,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突然安静下来的教室: “同学,”他看着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你怎么现在才发现”的了然,“你好像走错教室了。” “轰——” 书遇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在全班同学若有若无的、带着好奇和善意的窃笑声中,她手忙脚乱地抓起书包,甚至连“对不起”都忘了说,就像只受惊的兔子,在全场的注视下,满脸通红地仓皇逃离了那个教室。 那个夏天,燥热的空气,陌生的教室,全班的目光,以及那个声音,和那双过于平静、让她无地自容的黑眸,成了她对高中第一天,最深刻的记忆。 也从那天起,她记住了那个名字——席惊年。 …… 书遇猛地睁开眼,从回忆里挣脱出来。 心脏因为那段久远的、带着尴尬和悸动的记忆,而微微加速跳动。 她抬手摸了摸耳朵上效果卓越的降噪耳塞。 十年前,他一句话让她仓皇逃离。 十年后,他一幅耳塞让她心乱如麻。 席惊年。 你到底……想干什么? 书遇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试图筑起的那道名为“装死”和“疏离”的高墙,在对门那个男人看似冷静、实则步步为营的举动下,可能……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坚固。 这一夜,世界一片清净。 她的心,却兵荒马乱,再无宁日。 第5章 超市偶遇 书遇将“装死”策略贯彻到了工作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线上沟通。 项目组的线上沟通群里,每天信息不断。书遇秉持着“非必要不发言,发言必专业”的原则,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回复机器。 这天下午,群里正在讨论《星域》中一个关于“时间流速差异”的世界观细节。 【惊鸿-席惊年】:@【启文-书遇】书编辑,关于尼伯龙根星球与主宇宙的时间流速1:365的设定,原著中提到这种差异会导致穿越者出现‘时序认知紊乱’。在游戏里,我们计划用视觉和玩法来呈现这种紊乱。想听听编辑部对‘紊乱’具体症状更细致的描述建议。 看到这条@,书遇正在喝水的手指顿了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 她放下水杯,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得益于对《星域》的烂熟于心,她几乎不需要太多思考,一行行专业、详尽的文字便流淌而出。 【启文-书遇】:@【惊鸿-席惊年】席总监,关于‘时序认知紊乱’,原著中有几处关键描写可参考。其一,主观时间感错乱,可能将几秒感知为漫长岁月,或将数小时压缩为一瞬;其二,记忆碎片化,近期记忆清晰如昨,远期记忆却模糊不清,甚至出现时序颠倒;其三,现实感知扭曲,例如看到植物飞速生长又瞬间枯萎,或目睹建筑在眼前缓慢风化……建议可以从这三方面入手,结合游戏特效与关卡设计,强化玩家的沉浸式体验。具体案例可参考原著第三卷第七章、第五卷第二十一章…… 她不仅给出了方向,还精准标注了原著出处,态度无可挑剔,专业度拉满。 消息发出后,群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跳出几条其他同事的附和。 【惊鸿-程序-姚齐】:厉害!很详细! 【惊鸿-策划-沈安元】:书编辑牛! 席惊年的回复隔了一分钟才出现。 【惊鸿-席惊年】:好的,收到。很有帮助,谢谢书编辑。 简洁,官方。 书遇看着那条回复,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沉了一些。她关掉聊天窗口,强迫自己继续处理其他工作,仿佛刚才那段耗费心神的输出只是日常小事。 …… 席惊年放下手机,靠在办公椅上,揉了揉眉心。 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与书遇的聊天界面。那段长长的、逻辑清晰、引经据典的文字,确实完美解答了他的疑问。 她总是这样。看起来安静,甚至有些疏离,但对待她认可的事情,会投入百分之两百的专注和认真,展现出一种锐利的光芒。 只是现在,这道光芒,似乎只愿意照耀在工作的范畴内,对于他,则吝啬地收拢了起来。 他想起刚才看到她秒回信息时,心里那一瞬间的悸动,随即又被她文字里公事公办的冷淡浇灭。 十年。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但在面对她筑起的这堵无形高墙时,心底那份压抑已久的情绪,还是忍不住翻涌。 …… 下班时间到。 席惊年难得没有加班,处理完手头紧急的事务后,便驱车回家。路过小区附近那家大型精品超市时,他想起家里冰箱几乎空了,便打方向盘拐了进去。 傍晚的超市人不少,多是下班后采买的上班族和带着孩子的老人。席惊年推着购物车,穿梭在货架间,目标明确地拿了一些简单的食材和饮用水。 就在他走向生鲜区的路上,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方的水果区,脚步猛地顿住。 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书遇。 她今天没有穿上班时的那套衣服,而是换上了一身宽松的亚麻长裙,裙子到脚踝,颜色是温柔的米白,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一个松散的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颈边,柔和了她平时略显清冷的侧脸线条。 她正微微弯着腰,手里拿着一个橙子,似乎在仔细挑选。而她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可爱背带裤、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正踮着脚,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橙子。 “阿姨,这个甜吗?”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问。 书遇闻言,侧过头,对着小男孩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那不是他熟悉的、礼貌疏离的职业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柔和。超市的灯光落在她眼底,像是碎了的星光。 “这个呀,要看看它的皮肤光不光滑,掂起来重不重……”她声音平静地解释着,耐心十足。 席惊年站在原地,一时间忘了动作。 这样的书遇,是他从未见过的。褪去了职场的铠甲和刻意的疏离,像一颗被温柔包裹的珍珠,散发着柔软的光晕。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酸涩又带着点悸动的情绪悄然蔓延。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太太笑着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盒草莓:“乐乐,别缠着书阿姨了。” 小男孩立刻扑向老太太:“奶奶!书老师教我挑橙子!” 书老师? 席惊年微微一怔。是邻居家的小孩?还是…… 他看着书遇直起身,笑着对老太太说:“没关系,林阿姨,乐乐很可爱。” 老太太慈爱地看着书遇:“书老师就是有耐心。对了,上次多亏你帮忙照顾乐乐,他爸妈回来一直念叨要谢谢你呢。” “举手之劳而已。”书遇浅浅一笑。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老太太才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孙子离开。 书遇推着自己的购物车,继续挑选水果,脸上的温柔笑意尚未完全褪去。 席惊年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书老师”……她和那祖孙俩看起来很熟稔。是亲戚?还是关系很好的邻居?看她对孩子的耐心和温柔……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已经结婚了吗?甚至有孩子了? 这个想法像一根细刺,猝不及防地扎进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莫名的恐慌。十年时光带来的不确定感,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他只知道她成了编辑,对她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 他下意识地想上前问清楚,但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以什么身份去问? 甲方负责人? 邻居? 还是……十年前那个连喜欢都没敢说出口的……故人? 他看着她推着车走向收银台的背影,那抹温柔的米白色渐渐融入人群,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席惊年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超市里喧嚣的人声和背景音乐,仿佛都离他很远。他心里只剩下那个温柔的笑容,和那个盘旋不去的、让他心烦意乱的问题。 高中的书遇,成绩很好,分班之后,她选了文科,常年是年级前几名的宝座。她不太爱讲话,总是安安静静的,但性格并不孤僻,有同学问她问题,她都会耐心解答。因为长得好看,又是学霸,性格也好,其实很受欢迎。 她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拿来当范文在全年级传阅,那些文字细腻又富有力量,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他知道,有不少男生偷偷给她塞过情书,但无一例外,都被她礼貌又坚定地拒绝了。 那时候的他,坐在理科班,隔着走廊和人群,偶尔能看见她抱着书本匆匆的侧影。他从未想过主动靠近,只觉得她像一颗遥远的、安静的星辰,自有其运行轨迹。他那时沉默寡言,全部精力都投入在竞赛和课业里,对于感情,迟钝且……缺乏自信。他总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孩,应该值得更好的前途,值得更好的人。 …… 书遇提着购物袋回到家门口,心情因为遇到了可爱的邻居乐乐和林阿姨而稍微轻松了一些。 然而,这份轻松在她看到自家门把手上那张熟悉的黑色便利贴时,瞬间烟消云散。 又来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取下。 依旧是那张扬而冷静的字迹,内容却让她有些意外。 【明日有装修,早8点至午12点,可能会有些噪音,提前告知。】 落款依旧没有。 但这公事公办的通知语气,但这几张便利贴的颜色,而在书遇心里掀起了不一样的波澜。 黑色…… 她盯着那张便利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很多年前,在那个堆满试卷和书籍的高中时代,席惊年用的便利贴,好像……也是这个颜色。 不是常见的明黄或亮粉,而是这种略显沉静、甚至有点格格不入的黑色。 她记得,下课时,他偶尔会用这种黑色的便利贴在课本上做标记,或者,给隔着过道的同学传字条。那醒目的黑色在一片浅色中总是格外显眼。 有一次,那张黑色的便利贴,不知怎么飘落到了她的脚边。她弯腰捡起,看到上面是他利落的字迹,写着一道物理题的简要步骤。她递还给他时,他愣了一下,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那是他们极少数的、短暂的交集之一。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字迹似乎变化不大,签名和以前一样带着一股锋利的劲儿,只是更沉稳了些。 原来,有些习惯,他一直没变。 书遇看着手里的便利贴,心里五味杂陈。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也是……在不动声色地,重新侵入她的生活吗?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小心地将那张黑色便利贴从门把手上撕了下来,捏在手里。 然后,她拿出钥匙,开门,进屋。 动作依旧利落,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只是关门后,她背靠着门板,低头看着掌心那张小小的、黑色的纸片,许久没有动。 窗外暮色渐沉。 她想起超市里那个因为孩子而露出温柔笑容的自己,又想起群里那个随叫随到的的自己。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或许都是。 那面对席惊年时,这个内心疯狂吐槽、表面强装镇定、还会因为一张便利贴而陷入回忆的自己呢? 书遇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席惊年。 时隔十年,你依旧有办法,让我平静的生活,泛起涟漪。 而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排斥这种……被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