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春娘》 第1章 第 1 章 时值深秋,天有晦雨,谢家小院上空炊烟飘袅不停。 谢家大郎谢柳生把院角为数不多的几根粗柴抱起,要放平时,他满脑子愁的是雨天山路难行不好樵砍,可眼下.... 往堂屋瞥了瞥,天色不分明,依旧看出坐在桌前的那人魁梧身形。 似乎是阿娘在说话,说什么听不真切,谢柳生心里略急,也不知阿娘还记不记得方才自己叮嘱的话? 停顿有些久,屋里的人若有所觉,回头来看。 谢柳生猛地别开眼,抱着柴火快快躲回灶屋。 谢家媳妇胡豆满倚着门框看了丈夫全程,见他这副做贼样,有些气性,“这是你自己的家,你怕什么!” 谢柳生对着那魁梧外人不敢正眼看,对着媳妇还是有几分胆量的,“你不怕?那你干嘛这么小声!” 好吧,只会被窝里横的两夫妻成婚五年,对于彼此的秉性再熟悉不过,互相看看,又齐齐扎在灶膛跟前。 添了柴火,没一会儿又是水开。 胡豆满把竹篾板上的刀切面条抖擞进锅里,蒸汽扑在脸上,她眯着眼也发愁:“这都最后一把了。” 寻常乡里人家甚少吃精细面,也就今秋收成还行,除了给公家缴的,谢家存了小半斗,预备着过年时包个团圆饺子吃稀罕。 年还没到呢,小姑子昨儿出了趟门,回来就说给自己寻了个男人。 谢家人还没问出个情由,翻了个夜,鸡刚叫,家门口来了个二重墙头的汉子,说来谢家商量亲事。 一商量,谢家大锅沸了四回,精细面和成了大碗刀切面,全抚慰了来客的五脏庙。 捞起面条,撒几颗粗盐,最后一点缸菜梆子上一碗时就见光了,胡豆满瞧着寡汤,“要不去隔壁借点腌菜?” 这一家日子过得一般,全是爱看面子的人。 大雨天的来了客,怎好没点就口的东西?只一碗盐水面端上桌,可不得让人家笑话? “笑话咱们倒没啥,春娘好赖领了个人来家,咱们不得丢春娘的份儿吧。” 胡豆满看着丈夫:“你去隔壁借点?再问问姚婶子还有多的粱面不?” 来的这汉子应是个口壮的,吃了这碗,保不齐还得再要。 谢柳生呐了声好,刚起身,门口暗了明,谢母孙秀香进来了。 谢大郎往院子里看了看,见没人走动,急声问:“阿娘,怎么说?” 孙秀香说能成,接过儿媳妇递来的碗灌了几口,“是个疤脸,不过不要紧,模样不能当饭吃,白皮子没用处。” 天生一张白脸的谢家大郎鼓了鼓脸颊:“阿娘,那其他的呢?这人叫什么,做什么营生,家中人口多少,家中田亩呢?” 这一连串问的全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底。 孙秀香唉声,“姓柳,叫十全,行伍人,就良乡兵屯的。这不是朝廷不打仗了,兵屯解散,他也没个去处。家里人嘛,前些年北边那鞑子占了地屠城,他也不知是死是活。” 胡豆满娘家也是被鞑子杀的,一时听了,觉得可怜:“这么大个男人,身后没家,真是可怜。” 谢大郎捏捏媳妇的手,“可怜是可怜,那...那...这人来历是不是再托个人去良乡打听一下?” “这倒不必。” 孙秀香摆了摆手:“昨儿你妹妹捡着人时,就在那兵屯门口。她拿着身凭信跟穿甲的大人问过了。” 谢大郎这才去了几分猜疑,“那我去隔壁借东西。” 孙秀香注意到空底的面袋,呵呵笑了笑,“大郎平日吃三口就说撑了,这会儿来了个真能吃的,我竟有些不习惯。” 话音刚落,灶屋门口又过来一人。 谢春娘见里头没地儿,索性就在门边儿站着,“你们说什么呢?” 胡豆满可伸手抻了下她袖口的褶子:“正说着去隔壁借点吃食,柳家兄弟将来是自家人,头回来家,可不得让人家吃好。” 谢春娘问:“家里没面了?” 她记得今年收成挺足呀。 “精细面不多。”孙秀香端过最后一碗面,示意女儿送进堂屋。 谢春娘没接,往灶屋角落抬抬下颌,“没有面,不是还有糠汤嘛?” 胡豆满愣眼:“那是给猪吃的。” 谢春娘接过面碗:“也是,给他吃了,猪吃什么。” 胡豆满:“......” 我是那意思吗? 回头看丈夫,谢大郎一味赞许妹妹的话音:“猪才刚出栏,是不能挨饿。” 孙秀香这才想起,晨起光忙活未来二女婿的事儿,忘记给猪送饭了,“不说我都忘了,小猪崽出栏最怕生病。” 路过女儿身边,不忘叮嘱:“娘过眼了,旁的你自己去跟人家好好聊聊。若是喜欢,让他择个日子进门。若是你不喜欢,也别撕破脸,好生打发走就行。” 谢春娘说晓得了,看眼兄嫂:“不用去隔壁了,连上这碗都四碗了,再吃不饱,我也养不起。” 听这话音,似乎嫌弃对方吃太多,生出几分后悔。 胡豆满眨眨眼:“...娘方才说什么进门?谁进门?柳家兄弟进咱们家门吗?”难道不是小姑子出嫁吗? 谢大郎理直气壮:“他家不是没人了嘛,他自己没去处,阿妹捡他回来,自然是要进咱们家门的。” “再说了,半斗精细面呢!当初我娶你时,许的还是糙糠呢。” 胡豆满五年前被婆母做主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时,正逢兵乱和地荒灾年,那年月的人家吃糙糠顶上好日子了。 且糙糠是小姑子嫁人时的彩聘,若不然胡豆满也过不上现今这好日子。 她是感激婆母的,进门后丈夫虽怯弱些,对她却很好,贴心贴意,日子跟在福窝里没差。 因而,她也格外感激出嫁的小姑子! 小姑子归家后,胡豆满在心里将她视为菩萨一般的存在。 村里有人曾问胡豆满,谢春娘回来,白吃白喝的,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胡豆满纳罕,生气?谢家本来就是小姑子的家,什么叫白吃白喝? 身为长嫂,来日婆母过身,她胡豆满就是谢春娘的娘。 长嫂如母呢! 她做好一辈子养活谢春娘的准备。 这才一年不到,怎么小姑子一声不吭地就要寻夫家? 说实话,昨天小姑子宣布自己要二次成亲时,胡豆满一听险些哭了。 说好的一辈子要让自己养呢?! 胡豆满扯丈夫的袖子,谢大郎扯亲娘的袖子。 孙秀香没袖子扯,只好开口问:“好好的,家里又不缺你一口饭,怎么就要成亲了?” 想了想:“是不是觉得在家觉得闷了?要不然过几天赶集,带你去镇上耍?” “听说镇上的葫芦坊进了一批南洋的琉璃灯,里头燃着金火,灯罩子会转,十来面,画着八仙过海呢!” 她意图勾起谢春娘的玩兴。 觉得闷了孤寂了,出门看看景呐,好好的姑娘家,怎么想不开要成亲呢? 谢春娘自有打算,说赶集要去,寻丈夫的事儿也不能耽误。 胡豆满一整夜没睡好,忐忑着。 这会儿突然灵醒了。 小姑子不是要嫁人,是要招赘子! 虽说谢家有丈夫这个男丁,但是男丁嘛,谁家会嫌多呢! “既是招赘,那我就放心了。” 小姑子不离家,胡豆满的心揣回肚子里。 谢大郎:“娘去喂猪了,我去搭把手。外头冷,你就在灶屋守着,万一堂屋有个招呼,你支应着。” 一身轻松的谢大郎和婆母走了,胡豆满慢慢坐不踏实了。 去岁妹夫病重过身,消息传到谢家,婆母来征询儿子媳妇的意思,看要不要把谢春娘接回家。 胡豆满第一个表示赞同。 小姑子嫁在外村阮家,虽说那家是三辈人打拼积攒下的殷实人家,光佃户都有十来口,可小姑子的丈夫是个痨人。 去岁妹夫过了身,小姑子名下也没个一儿半女傍身,只一个寡婆婆传闻还是个脾气不善的,那寡妇的日子可不好过! 奈何牛车去了,没把人接回来。 谢大郎捂着发青的眼眶,胡豆满还当是阮家不肯放人,当即急得就发嚎。 嗷声还没起,谢大郎一五一十说,是谢春娘不肯跟他走,说阮家儿子一死,那房就剩一个寡婆婆守着,她得帮着亡夫守着。 一向自己给自己做主的谢春娘听不得谢大郎哭天抹泪,一拳头捶得亲哥闭嘴了,吩咐人搬了两袋粮食压车捎回娘家。 不肯回头的姑娘比撅嘴的驴还难管,谢家人便不再起心思接人回来。 哪料没过两月,谢家得了传话,说是谢春娘让去接。 谢家人不敢耽搁,雇了牛车去阮家,谢春娘浑身就一个干净的包袱卷,站在阮家门外,阮家守门的还有几个朋亲远远杵着,一副忌惮不敢上前的模样。 谢春娘坐上车架,只催撵兄嫂走人。 待回了家,也不肯说究竟发生什么,只说以后跟阮家一刀两断。 小姑子不说,胡豆满就不打听,逢村里有嘴碎的,她才知晓好好的良家姑娘被阮家编排得那般难听! 要不是谢春娘机灵识破了阮家的阴谋,为此还动菜刀伤了几个阮家人,不然就被发卖了! 胡豆满可稀罕小姑子呢,还主动要把窝过火炕的南院给腾出来。 只是善良的小姑子不肯接受,至今还住在烧着火炉取暖的西屋。 对她有大恩的小姑子,善解人意的小姑子,回了家跟她处成姐妹般的好姑娘呀! 骤然知晓小姑子受的委屈,胡豆满一下炸了蜂窝,怂恿丈夫去找婆母,再喊上隔壁的姚兄弟,一并去阮家寻个说法! ...没去成。 出门时,小姑子骑在门槛上,手上纳鞋底,一个斜眼过来,问去哪儿。 谢大郎不敢直视阿妹的眼,嘟囔说去河堤看看庄稼地。 然后一行人出了门,就去河堤上看了看庄稼地。 ...春儿了,野草丛生,几人埋头锄草忙活到天黑。 找阮家晦气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事后胡豆满想明白了,善解人意的小姑子大约是不想给谢家惹麻烦,且懒与计较阮家的过错,是个肚量大的性情。 就是不知这位柳家兄弟为人,别因为小姑子有过一段亲事,心里起刺。 灵感在这儿,就开这个,谢春娘,一个雌鹰般的女人,启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谢家堂屋 谢春娘放下面碗,示意对方继续吃,坐下直白道:“昨日匆忙,不曾与你细说,我之前是有过一段亲事的。这事儿,你怎么看?” 柳十全看着桌上的第四碗扎实的面,沉默几息。 “成过亲也没什么。” 眼下更让他为难的......他有些吃不下了。 但出发前兄弟们耳提面命不少需要他留意的点,其中一条,主家若是给他吃食,他不能剩下,若不然就是对主家不敬。 柳十全硬着头皮拿起筷子,微坨的面吸满了汤水,沉甸甸的,他埋头吃了两口,听见对面姑娘问:“你不觉得我成过亲是丑事就好。对了,你没成过亲吧?” 柳十全噎了下,满嘴面条,摇头。 谢春娘又问:“那你之前有过别的女人吗?” 一连串咳嗽响起,柳十全呛红着脸,瞪大眼睛看对面的谢春娘。 谢春娘:“你看你,又不是头一碗了,怎么还吃急眼了?放心,没人跟你抢。” 柳十全偏过身子缓了缓,再回过头,正色道:“我此前从未与旁的女子胡来过。” 谢春娘把眼神挪离面碗,面露赞赏:“虽说这事儿上,我是有些吃亏,但时月艰辛,你得体谅我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柳十全没多看谢春娘的脸庞,只多盯着她圆润的耳垂看了会儿,便是这,心也一个劲儿跳,耳后发热,耳朵里只听见‘...艰辛’...‘体谅’.. 于是他不假思索道:“体谅。” 谢春娘很满意:“你还吃吗?” 桌上一碗面,还剩多半碗呢。 柳十全拿起筷子又呼噜噜吃起来,谢春娘有些失望,看他三两口吃光,不由纳闷地看了眼他肚腹。 不曾看出鼓,但能吃是好事,家里头有个康健强壮的男人能省好些麻烦。 等他放下筷子,谢春娘继续前话:“我头前那男人痨病走的,他一走,夫家浑看我不顺眼,背地里弄些腌臜手段,若论起来,是结下了仇。” 柳十全拧了眉峰,作难道:“很难杀吗?” 谢春娘:“杀...倒是不难。” 虽然那时她也舞弄过菜刀,但不至于到夺命的程度。 “至多两家对上,动动拳脚就行。” 柳十全领会,“那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谢春娘从人群里一眼相中他的原因,也在于此。 大哥天生瘦弱,归家这大半年,每顿让他多吃半碗就像要他命似的,胳膊腕露出来还不如她的粗,眼看是指望不上。 听说阮家那头争出了高低,当家的二房儿子阮庄敦挨过她一劈,得了势,只怕会来寻仇。 谢春娘又盯着对面人上下看了几眼,不由赞叹,他这体格生得真妙,坐着都能挡半边门,守门户应是个好手。 他又这么能吃! 体魄必然火热。天也寒了,她自己岁数不小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混着,得成家立业。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柳十全说没有。 先前谢家阿母说的很清楚。 谢家人口简单,村里土房子,前院住人过日子,过道去后院养着三只鸡,前些时候捉了一只猪崽。 资产不贫也不丰饶,五亩麦谷地,今年没歉收,家有余粮,外头除了捉猪赊的等年下猪养肥用百斤生肉抵,再无外债。 谢春娘觉得昨日给牛把式的十个铜板不亏,“那何日办事?” 柳十全没想那么多,昨日在营帐门口被她捡了,今儿站在门前还觉得是场梦,一连四大碗面下肚,感觉脑子转不过来:“这般就成了?” “当然。” 谢春娘想起什么,从袖口袋子翻出个荷包给他:“喏,这是昨日从你那里拿走的二两银子,说定只要你不反悔来我家提亲,我就还给你的。” 荷包沾染了她的体温,入手还带着温,柳十全握了握又推回去。 这么一碰,指腹似乎沾染了她身上的皂豆香,不由想起昨日在营帐门辕处与她初遇的情形。 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只听她三两句,鬼迷心窍就把刚拿到手还没捂热的二两遣散银子乖乖送出去了。 她拿银子时还摸了他的手! 他长这么大,除了亲娘,这是第二个碰过他身子的女人! 心头颤颤,隐隐又泛起几分羞涩。 柳十全没抬头看姑娘的眼,语气镇定着,“你收着吧。提亲,总该有些表示吧。” 这二两银子其实是他从戎十年换来的遣散费,小小的一角,昨日他握在手里,觉得沉得要死。 今日反倒觉得太轻,实在拿不出手。 谢春娘毫无负担地收回银子,二两不多,置办一家过冬足够。 且说了,他这么能吃,跟了她,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回去之后我便寻人算良辰吉日。” 柳十全郑重道:“再就是我会寻个活计,多凑些成亲的银子。” 谢春娘觉得他很上道,露出笑容:“行,你自己看着办吧。” 话至此,便是收尾。 送人出门,心头卸下重担,不忘叮嘱:“你别拖着,我这头挺着急的,当个事儿办!” 柳十全板着的脸又要发烫,“我...我记下了!” 未免落个心急的坏印象,柳十全把‘我也急’按捺在心里。 “那...那我走了。” “去吧。” 目送人走远了,谢春娘长舒口气。 邻居姚家姑娘姚杏探出头:“二春姐,那谁呀?” 谢春娘:“你二春姐将来的汉子。” 姚杏蹦出家门,撵上她二春姐,“真的吗?他家住何处?叫什么名是甚?家里几口人?庄稼有几亩?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你在骗我,好哄得我放松警惕,你再跟大青哥眉来眼去?” 牛大青是里正的独子,几年前鞑子攻城,响应朝廷号召成为一名光荣的垦屯壮丁,保卫过乡亲们的庄稼。 再加上这人平头正脸,很受乡里女子的青睐。 谢春娘之前与牛大青接触过几次,见他在一辈后生中很有振臂一呼推翻亲爹当里正的气势,有过依仗他的想法。 可惜牛大青是个浑头,一双绿豆眼不大,扯开眼皮细瞧瞧,全是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 有一回堵在小路上,非要谢春娘跟他去小梁沟耍。 谢春娘一肘子杵得人滚进泥里,再往后好眼不愿多看对方。 眼下姚杏提到对方,谢春娘说你真是鬼迷心窍了,“牛大青前儿收了赵家姑娘的手绢,今儿替李寡妇倒泔水桶,你上赶着,人家不稀罕。” 姚杏心思单纯,听了这话瘪瘪嘴:“早前你还打听大青哥呢。” 谢春娘回了自己的西屋,钳子搅弄地炉膛,“不打听,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杏儿,我跟你作保,我是绝对不会要牛大青的。” 姚杏一听,立时急了:“那你不要,我也不要了!” 谢春娘很赏识她这份回头是岸的觉悟,“晨起吃了没?没吃,我多烤一个番薯疙瘩。” 姚杏摇头,看她忙活完坐在矮墩上,急巴巴又问先前从谢家门口走的那人。 “我瞧着他脸上横长的一道疤,当是匪人呢。” 谢春娘呵呵笑了,要的便是这奇效。 “他是武人,上过战场杀过鞑子,冷不丁瞧着是唬人些。” 上过战场! 杀过人! 姚杏瞪大眼睛,“这可比牛大青那垦田壮丁强上百倍了!英雄!二春姐夫是个大英雄!” 她是个兜不住的,刚听了个话头,急匆匆回家跟亲娘倒话。 姚娘子原还纳闷谢家灶屋的炊烟怎么烧了这么久,眼下一听闺女的话,灵醒过来,抚掌一笑,“好事!大好事!” 姚娘子摘了挂布,提溜一件外褂子匆匆就往地头走,“杏儿,你搁家看门,生人敲门别开,娘去地里看看你爹。” 姚杏也想跟亲娘一块出门,手脚慢了一程就被锁到家里。 今日这花是绣不成了,哼哧哼哧架起长梯,翻过墙头踩上谢家后院新盖的猪圈顶,一落地,往里瞅了眼,“这猪又长胖了吧。” 听着声儿过来的胡豆满,闻言,很是居功:“我日日给他熬糠汤,快把后山灰菜薅秃了,可不得长胖嘛。” 两个人扎在猪圈门前,指点着猪身上各个部位的肉论了一番年下宰杀后的吃法,足足半刻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前院。 孙秀香正要出门下地,见了姚杏打招呼:“杏儿来了。你娘又把你锁家了?” 姚杏说可不嘛,“婶子,你看这事儿闹的,回头你说说我娘,我都十六了,是个大人了。” 孙秀香打量她几眼,把这话记在心上。 这丫头不知被姚家两口子喂了什么,抽条长个儿就算了,还往横着长。瞧着很有福气,眼瞅着再这么吃下去,要比大郎两个宽了。 关键是自家猪圈护着猪呢,万一哪天让她踩踏了,把猪压出毛病来就亏大发了! 谢大郎跟他娘一道出门,柴火不多了,他得上山砍些回来。 胡豆满送他出门,心疼丈夫雨下还得出门:“蓑衣系好,别嫌碍事就脱了。淋了雨遭罪的是你。” 谢大郎应了。 谢家小院安静下来,胡豆满栓上门,先从自己屋里拿上针线,又提了一壶水,进到小姑子的屋子。 一进门恰好听见姚杏追问未来姐夫是怎么来的。 胡豆满眼神一亮,急忙忙坐好,等着听故事。 “怎么来的?” 谢春娘回忆了下:“就良乡兵屯营帐口嘛,好些老兵扎堆,打眼一瞧,他最扎眼了。” 怎么个扎眼法? 若论个头,柳十全不是最高的,却也不矮。 论长相,他也不是其中佼佼者,许是因为左脸从眼睑到鼻梁处有疤,不直着脖子看人。 至多身形挺括,手长腿长。和他背后不远处架上的标枪一个照样,直愣愣。 姚杏纳闷:“那你怎么挑了他?” 谢春娘:“他跟前有个挑扁担卖斗笠的老翁。” 斗笠竹制的,正适合遣散的众多兵役人,风尘仆仆,即将踏上苦旅。此等商机,自然不止一人摆摊。 那老翁为赚钱,择了一处行人最多的地方,风却很大,只吹得那老翁瑟缩着蜷腰打颤,形容凄惨。 “所以柳大哥给可怜的老翁钱财,阔气地把他摊子上的斗笠给包圆了?如此那老翁便能早些归家!” 姚杏猜测。 谢春娘说不是,“他原本站得远,后来挪了位置,就站在那老翁的上风口处。” 姚杏失望,“挡风有什么稀罕的。” 姚杏被姚家夫妻当宝疼爱,不知柴米油盐过日子的琐碎苦。 在她眼中,大英雄就如年下乡里堂戏里的挂帅角,救苦救难那叫一个豪情万丈挥金如土! 谢春娘每每看着那英雄撒币如撒豆,都在想英雄身后的家人是个什么心境?家财万贯供养英雄的美名,还是委屈妻儿成全某个男人的壮举? 柳十全做得很适宜。 能为老翁挡风,便知此人有怜弱之心,本性良善。 虽有善心,却能克制。 有道是先下手为强,当日车架上还有个促弄媒事的冰人,谢春娘一瞬定了主意,穿过烟尘大道,直奔对方。 她不内羞,想要什么,从来要靠自己争取。 既相中了,便要打听对方来龙去脉。 柳十全,良乡兵屯遣散兵役,二十余三,旧时家遭兵乱,无家可去。 身为一个好女人,听闻对方的身世,不由起了要给对方一个家的念头。 眼瞅着那冰人朝着这头过来,谢春娘三言两句定好大事。 “你身上的银子先给我,往后我谢春娘给你一个家,吃喝不愁,屋檐遮头!” 她的真诚打动了柳十全。 银子到手,谢春娘告知对方自己家住何处,约定好第二日来家定亲。 直到此刻 大嫂子胡豆满和姚杏听了前后,各自有话要说。 胡豆满:“阿妹慧眼独具,你挑中的人那必然是极好的。” 便如后院那只猪仔。 同村余老婆子和阿妹同去,各自相看,阿妹相中的这只越养越胖活络康健,余老婆子拍着胸膛‘老婆子挑的这只保管是这一窝最壮实的’,那猪仔挑嘴不好养,灰草非现割的不吃,糠食熬稀一点便要绝食抗议! 猪如此,人亦如此。 胡豆满心想。 姚杏:“二春姐,未来姐夫一顿要吃四碗精细面条,养他一个能养旁的男人两个了!这买卖你吃亏了。” 提及这个,谢春娘心里打个磕绊,不过她很快释然:“先把人弄进门再说。” 姚杏不觉这话的古怪,嘿嘿笑了:“二春姐,你又要有丈夫了!恭喜恭喜!” 胡豆满:“同喜同喜,哈哈哈...” 谢春娘:“哈哈哈....” 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出了谢家,一路西行,走上小半个时辰,一处山脚矮坡处。 矮坡有个避风的凹口,一等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四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子齐齐钻出。 周二:“大哥回来了!” 罗三:“大哥!” 齐四:“大哥,你怎么空着手?” 况五:“大哥,嫂子呢?” 柳十全挨个回复兄弟们。 “嗯,回来了。” “嗯,老三。” “老四,你嫂子家没送我东西。” “老五,我没让你嫂子送。” 柳十全抬头看看天,雨大了,示意兄弟们先躲回凹口处。 凹口不大,五人站得很近。 “大哥,你身上什么味儿?好香啊!” 齐四一开口,其余三个立刻凑近柳十全嗅了起来。 周二:“没味儿呀。” 罗三说不是,“一身的汗味。” 况五说不是,“有股葱味儿。” 齐四说都不是,“是股肉味!” 柳十全咳了声,“是你嫂子家做的面味。” 四个兄弟齐齐啊了一声。 柳十全抿出点笑意:“你嫂子家是厚道人家,对我很热情,做了大刀切面。” 他看一眼齐四,特意加重语气道:“一连上了四碗!” 昨日兄弟几个凑在一起商量今天这局定亲会面,会出现什么局面? 齐四私心觉得大哥被军营遣散,一时失心疯了。 什么大白天路边有个姑娘要给他一个家? 他大哥睁眼练枪闭眼梦里练弓的纯纯童子鸡,往那儿一站,光一个背影就能勾得姑娘家看上? 齐四:“大哥,你绝对是被人骗钱了!” 周二对大哥打心眼里信任。 “老四,大哥做事有准,他说有姑娘那一定就是有姑娘!” 罗三挨了周二一肘子,也点头:“哦,对对对,二哥说得对!” 况五:“大哥,明日走一遭,反正银子都给人家了,这会儿后悔没用。万一真有个姑娘瞧上大哥,这也是个好事。” 齐四酸溜溜道:“来路不明,就算有,那也是破落户一个!” 眼下 柳十全一五一十说了谢家的情形,兄弟几人无声片刻。 四碗精细面条,齐四两手套在袖子里,吸溜下鼻子:“大哥,这好日子还真叫你给过上了。” 周二没听出他的阴阳怪气,点头:“大哥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罗三嘿嘿笑了笑:“刚离了军营就能喝上大哥的喜酒,真好!” 况五:“大哥,嫂子长什么样?” 柳十全说没细看。 话落,对上兄弟们齐齐看过来的怀疑眼神,平静后的脸色又要发烫:“我....我没敢多看。”其实,他看了,还记得清楚。 圆圆的眼,圆圆的脸,齐整的两排牙,耳朵也圆圆的,耳垂肉嘟嘟的,是个福相。 但他不想跟兄弟们说。 不是他小气,春娘还没和他成亲呢,他没问过春娘的意思,不好跟旁人说她的事情。 “看起来长得一般,保不齐是个龅牙豆眼麻子脸。” 齐四在心里幸灾乐祸。 几人等雨停了,回到良乡。 落脚处是良乡一处荒废的村落,兄弟五人选了其中最周全的一间屋子,趁着天没黑,割了些蓑草勉强把房顶补全。 夜了 地上柴火烧得噼里啪啦 掏了一窝田鼠烤了果腹,兄弟几人躺在背风处。 柳十全道:“等天亮了,我打算去镇上看看有没有缺人的地方。” 兄弟四人都说同去。 野外荒村破舍,一时悄寂,只能听到秋风呼呼。 齐四突然叹口气,“前儿咱们兄弟还在兵营里,预备凑些银子给上宪,想谋个好去处。谁料今日就沦落到这地步。” 罗三说没办法:“谁让咱们几个没门路呢!你看甲字营的那几个,仗着伍长有个做戍边的牙将叔父,全都留在兵屯做守屯役。旁的俸钱不说,至少是个出路。” 这话勾得几人心里酸涩。 几人同出一营,这些年出生入死,互相看顾后背,才能保全一条性命。日子太平了,却又成了飘萍。 况五年纪最小,到军营受的照顾最多,听哥哥们说起往事,越发愤愤。 “打仗卖命的时候,咱们这些人是个数儿。不打仗了,朝廷觉着养咱们是浪费粮食。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爷们走就是了!偏偏走还恶心咱们一遭。” “大哥十年兵役,前年起就说跟鞑子议和,朝廷银子不够没再开晌。眼下走,难道不该结清吗?” 齐四说可不嘛,“二两银子就打发了大哥。我听说刘什长得了十两金呢!” 那刘什长和柳十全同年入伍,同是没门路的农身,凭什么能有十两金? 罗三扯了扯齐四的衣裳,暗示他快别说了。 齐四在气头上,只当不知道,“凭他有什么本事能得这么多钱?还不是当年那场仗,城头斩鞑子参将头颅的功劳?要我说,大哥你也是个蠢的,怎么他哭求你让,你就应承了?” “他家老子娘病重可怜,咱们兄弟就不可怜?当年那功劳要是落在你身上,莫说十两金,就是什长的头衔那也是你的!” 周二喝了一声‘好了!’ 齐四气咻咻地摔回草垫上:“你们全是好人,就我一个势力小人,行了吧!” 直到这时,柳十全才开口。 “刘家六口人,除了老两口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其他的都死了。那功劳给了他,能在良乡分几亩地,重新安家。权当是给咱们兄弟一个念想,天大地大,保不齐你我的亲眷也能得这么个机缘。” “其实十两金,也不全是当年大哥那份功劳。姓刘的后来不是娶了个好媳妇嘛。” 齐四背过身歪歪嘴:“一个大男人靠媳妇算什么本事。” 话落,小腿挨了一痛记,这才不甘不愿地收声。 一夜过去 天未亮,兄弟五个循着往日在军营的习惯起身。 周二:“大哥你们去镇上先看看,我去兵屯打听些事儿。” 柳十全问打听什么。 周二:“咱们屯兵所在良乡前后垦出了千顷的土地,遣散银子不够,我想去军营问问,看能不能分点田亩。” 起先他们兄弟几个茫于被遣散的困境,眼下大哥要在此处成家,周二便觉得他们兄弟几人都会留下。 几人的遣散银子加起来不多,总不能坐吃山空。 既要留下,必得田亩傍身。 柳十全便让老三跟他一块:“行事不必着急,打听完了,等我们回来一块商议。” 如此五人各有各的去处,扑灭荒舍地上的火苗,各自离开。 另一边的谢家 姚家婶子的快嘴传播,很快阖村都知道了谢家二闺女又要成亲了。 “大郎媳妇,二春领个男人在谢家算怎么回事?你这做嫂子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胡豆满啪啪拍着湿衣裳,间隙回一句:“说什么?” “谢家有大郎顶着,二春招赘子那不是打你们夫妻脸吗?” 胡豆满:“净瞎说!二春领回一个青壮来,我家大郎下地能少多少辛劳!婶子你快别挑拨了,我怎么闻出一股酸味?” “嗐,什么挑拨,我那是为你们小两口着想呢。” 溪水浸泡过衣裳,胡豆满冲着空处狠狠一甩,给溪边众人留下一个‘少放屁不爱听’的后脑勺。 回到家 大门敞开着,听着里头热闹,探头一看,原是外家来人了。 那炸门嗓子,一听就是四舅和四舅母。 四舅母:“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四舅也说不同意:“兵伍出身的人怕是没前头那死鬼好辖制,依照春丫头的个性,两人过日子怕得明火执仗地硬干!” 孙秀香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扭头看闺女:“要不就算了?” 谢春娘回想一下,“不听话就饿几顿,等老实了再给饭吃。” 四舅母听得眼前一黑:“那可是上过战场的货!寻常手段如何能够?” 说着把带来的包袱卷解开,“就晓得你听不进劝,从家出发前,你阿婆就把东西预备好了。” 一排小瓷瓶,谢春娘问是什么。 四舅扶额不言语,四舅母细细解释:“最大的这瓶是蒙汗药,劲儿大,你用的时候至多一指头肚那么多。中间这个是软筋骨的.......” “阿婆想得真周到!” 谢春娘赞叹,底气大涨。 四舅见她两眼放光,哀叹不已,“你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眼神一瞟,见大外甥龟缩回南屋,又是一叹:“大郎这性子呐,春丫头你受苦了!” 谢春娘说不苦不苦,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是四舅有自己的考虑,“好了,在我跟前,你不用装了。” 临走又塞了零用给谢春娘。 谢春娘笑呵呵地收好,送四舅和四舅母出村。 往回走没多久,突见村道上出现一人。 那人一身白衣,撑着一张油纸伞,见谢春娘看过来,扇面一点点上移,露出真容。 真容有三分俊七分伤心,一双泪眼比秋雨还朦胧。 “嫂子,听说你要成亲了。这是真的吗?” 谢春娘眼神戒备,和他保持五步远,“阮庄敦?!” 阮庄敦看着两人之间如天堑般的距离,心如刀割:“你就这么着急吗?” 谢春娘:“你这都找上门了,能不急吗?” 阮庄敦大惊失色:“难道是因为我?” 谢春娘心说可不就是因为你嘛! 当初她那死鬼丈夫痨疾发作,一大半功劳便是二房的阮庄敦给气的。也不知阮庄敦跟死鬼丈夫偷摸说了什么,惹得怒火攻心,一口血喷满墙,一撅过去再没醒过。 前夫一死,阮庄敦便屡次出现在大房的院外,就跟那闹春的夜猫子似的,成天吟些听不懂的酸文。 前婆婆不知阮庄敦是何意,谢春娘却看得分明。 这货分明心怀不轨,是惦记上她孤寡的婆母了! 阮婆婆:???啊?我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阮婆婆一听这话,两耳嗡震,“我虽独身,在此也住多年,却也恪守规矩,少在人前。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 谢春娘:“婆母,阮庄敦怕是要认您当娘。” 阮婆婆的眼泪断在眶前,哦了片刻,恍然大悟,“儿媳妇,是我想岔了。” 事实上,谢春娘和阮婆婆都想简单了。 阮庄敦不想给自己换个娘,他是想给自己换个运。 前婆婆是个耳根软还不分是非的主儿,今儿在她跟前一条心,明儿又跟别人沆瀣一气,怀疑谢春娘想霸占阮家的财产。 谢春娘当日被阮家扫地出门便有预料,阮家大房积攒的家业迟早落在阮庄敦手里。 此刻她看着阮庄敦前来,猜测此人究竟目的为何? 前夫亡后,谢春娘早早在枕下藏了一把磨过的菜刀。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闯入她室内。 雪亮的刀刃划破对方手臂,叫声一出,阮家闻风而动,灯火大亮,谢春娘才知竟是阮庄敦亲自来索她命。 犹记得那菜刀砍得对方深可见骨的一道伤,可见二人之仇已无法和解。 谢春娘:“说吧,你想如何?” 阮庄敦捂着她留在自己胳臂上的刻骨铭心:“我想如何,嫂嫂何必明知故问?” 谢春娘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是来宣战的。 阮庄敦本死去的心,被这一句话突然点燃生机:“嫂嫂竟明白我的心?” 谢春娘左右看一眼,寻找趁手的东西:“我自愿离开阮家,不再过问大房的财物去向。你如今得了钱却不罢休,那我便奉陪到底。” 话落,对面阮庄敦骤然爆出一声锐鸣:“什么财物!从头到尾,我想要的都不是那些!” 他显出几分声嘶力竭:“我恨你是块木头!你究竟何时才能明白我的真心!” 刚选了趁手的一块石头,谢春娘凝眉困惑地看着仿佛要碎成一块块的阮庄敦。 半晌,她甩了石头,“这里头还有背德的事儿?” 阮庄敦猩红着眼,沉声道:“嫂嫂,堂兄他死了都一年了。” 谢春娘有些无力,扶着路边大柳树:“尸骨未寒呐!” 又看一眼殷殷望着自己的前堂小叔子:“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对了,这事儿你爹娘知道吗?” 阮庄敦说我爹娘全听我的。 谢春娘:“你爹娘也不是东西。” 犹记得当日便是二房的婶娘时不时撺掇前婆婆尽早把自己打发走。 阮庄敦:“我娘当日也是有苦衷的。” 谢春娘身为其中大苦主,很是不解:“她还有苦衷了?” 阮庄敦莫名羞涩:“我娘也是想尽早让我娶上媳妇。” “且说了,堂兄的死虽有些遗憾,但生命无常,他走得很是时候。堂兄走时,我恰好及冠,可以成家了。” 谢春娘:“......”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阮庄敦却还不甘心:“我听闻你定亲的男人是个臭外地的,嫂嫂,别与他好,跟我好吧!我保证一定对你好!” 看他摇头晃脑在发春癫,谢春娘一阵恶寒席卷上身,“你开口说话真叫人恶心。” 未免被纠缠,谢春娘三步并作两步窜回家中。 惊魂未定,她娘寻了过来。 “春丫,你嫂子瞧见你在村口跟个撑白纸伞穿白衣的男人站了半晌,有这事儿没?” 毕竟不太体面,谢春娘语气不坚定:“有...还是没有呢?” 孙秀香捂着胸口一个劲儿呐‘菩萨保佑’,“又是白纸伞又是穿白衣,你嫂子吓一大跳,进门就喊闹鬼了。春丫,不会是阮女婿从地下寻来吧?” 谢春娘无奈,只好和盘托出。 孙秀香大喘口气,“不是死人的事儿,那就不算事儿。” 母女两个对坐半晌,各自平复心绪。 孙秀香问:“你是如何打算的?” 谢春娘支吾:“原先寻柳十全,一是我到岁数想成家了,二是想着他这人有武艺傍身,万一阮家来寻仇,好有个帮衬。眼下既然没了仇家.....” 她扭了扭身子:“要不然,算了吧?” 孙秀香:“这不好吧。” 谢春娘也觉得怪不妥当的,“那我再想想吧。” 这一想,过了半月。 这一日谢家大门在黄昏时分被敲响。 谢春娘看着五个大汉满头大汗地进进出出,很快把谢家小院院角堆满了整齐和院墙齐高的柴火堆。 “嫂子,我是周二。” 个头最高,笑起来憨憨的汉子道。 “嫂子,我是罗三。” 个头最矮,笑起来露出虎牙的汉子道。 “嫂子,我是齐四。” 其人最瘦,笑起来嘴有些歪的汉子道。 “嫂子,我是况五。” 身形最胖,笑起来有几分孩子气的汉子道。 柳十全等几个兄弟说完,才开口:“前些时候寻了差事,有些不得空。今日我带他们来见见你。” 谢春娘倒很大方,挨个称呼过,客气地问吃过了没。 兄弟们一溜声儿说还没呢。 灶屋缩着的谢大郎和媳妇对视一眼,齐齐苦了脸。 谢大郎:“怎么办?” 胡豆满摇头,“娘不在家,我不敢做主。” 满院足够过冬的柴火,谢春娘没法不留客吃饭。 得了小姑子话的胡豆满手脚麻利地烧火弄饭,糙面掺着糠蒸成大窝头,就滚沸的酸菜浆水,端上桌,她笑着招呼几个好兄弟别客气。 “就当是自己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等人一走,齐四失望地咬了一口窝头:“就给咱们吃这个?大哥上回不是说嫂子家给他吃的刀切面嘛。” 周二不挑剔,直言:“大哥是人家女婿,咱们几个又算什么?” 罗三给众人舀了浆水:“有的热乎吃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 齐四梗着脖子往院里瞧,正看见大哥跟在人家姑娘身后进了南屋,忍不住瞎猜:“大哥是不是背着咱们吃好的呢?” 况五随口道:“四哥,你是不是眼馋?” 齐四像是被拽了毛的黄鼠狼,龇牙道:“我眼馋什么。” 话是这么说,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着点起昏黄烛光的屋舍,那灯暖融融,光是瞧着就让人心里怪暖和的呢。 屋内的柳十全不知兄弟们的谈论,听谢姑娘有话说,心下无端跳得飞快。 一进屋内,豆灯亮起,他不敢好奇多看,只坐在长凳上老实盯着自己身前的空地。 谢春娘:“叫你来呢,没别的,就是咱两的婚事....” 柳十全忙从袖口掏出一个红封布递给她:“上回你叮嘱我的事儿,我没忘。这是我去镇上最有名的姻缘庙求来的吉日,就在一个月后的十六。大师说十六那日,你我命盘皆亮红鸾星,那一日便是最好的。” 谢春娘接过红布,左思右想,还是没拆开:“要不......” 柳十全又掏出一个布袋递给她:“对了,这是我前些时候赚的银子,不多,只三两,你先收着吧。” 谢春娘好奇:“这么短时间你就能赚三两银子?” 柳十全:“我去镇上的镖局聘了个镖师,帮着押了几趟短镖。” 见她垂眸盯着银子,神色不明,忙补充道:“这自然不是长远之计。这活计朝不保夕,说不准哪一日就在路上遇到麻烦,放心,我会再寻更稳当的差事做。” 谢春娘:“这个不急着说。” 柳十全察觉她欲言又止,耐心地等着。 “就是有个事儿,得跟你说一下。” 谢春娘深吸口气,一咬牙:“我不能跟你成亲了。” “至于原因,你不要问,总之,我不想耽误你,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一口气把话说完,谢春娘只觉浑身舒服,一抬头,微晃的灯光下,男人伟岸的身影似乎突然挨了天雷劈打,眼底碎光如有泪莹,破碎、迷茫、无助...... 谢春娘一瞬心软几分,忍不住凑近点:“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不值得你这般伤心。” 柳十全头一回直直凝望她的眼眸:“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谢春娘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你没做错,是我的错。” “这样吧,你就当从来没有遇到过我。” 柳十全却不应声,“我不同意。” 谢春娘一下硬了心肠,站起身垂视他:“你跟我耍横?” 柳十全仰头望着她平静不带一丝情感的面容:“那一日,你摸了我。此事,你须得对我负责。” “我摸过的男人多了去了!”谢春娘下意识道,很快反应过来:“再说了,我何时摸过你?” “兵营门辕下,是你先握住了我的手。” 谢春娘回忆一番,“我那是取你手里的银子。” “二两银子。” 柳十全强调般,眼神落在谢春娘的手上:“还有今日的三两。” 言下之意,银子在你手上,我人便是你的。 谢春娘咚咚走到屋角柜子,窸窣过后,又脚步声很重地走到男人跟前,“喏,连带之前的,一并还你。拿了银子,咱们两清。” 男人平静的目光看着她,丝毫没有伸手接银子的念头,只问:“那你摸了我,怎么算?” ‘大不了你摸回去’ 谢春娘险些脱口而出,理智却在一瞬间控制住她的冲动。 此话一出口,可不就承认她真的摸过他了吗? “没做过的事情,我不认。”她坚定到。 男人眼底有失望一闪而过,不再直视对方,反而恢复成最开始不堪承受、被打击到的破碎神态。 “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你改变心意?” 吃软不吃硬的谢春娘不再理直气壮,“就...就突然....” 柳十全:“那又为何找上我?” 谢春娘:“这不是我年纪大了,一直孤身...” “难不成短短半月你突然年纪变小了?” 柳十全想不通:“总还有旁的缘故吧。” 谢春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支支吾吾,心说总不能告诉你我仇家没了,你这个看门护院的自然也就没了用处。 一会儿望望灯,一会儿看看地,抓耳挠腮,最后被他盯得心虚不已。 柳十全:“这些天,你想过我吗?” 谢春娘点头:“我那是在想怎么....”开口拒绝你... 柳十全:“我也想你。” “我只记得,那日你同我说,你是个好女人,想要给我一个家。” “这些,都不作数了吗?” 好女人,志在天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对于柳十全的质问,谢春娘无言以对。 她当日愿意给柳十全一个家,自然是抱着负责任的态度。如同当日她揣回猪仔是一样的。 今日悔婚,那必然也是为了柳十全好。 谢春娘缓声:“柳兄弟,你看,你这么.....”她细致地看看对方的模样。 灯下最考验一个人长相,除却那一道显眼的疤痕,这男人三庭五眼,眉浓色郁,英气得很。再是一双凤眼,含情弄蜜,好似村头杏树开花沾染晨露。 谢春娘心头咯噔一下,忙撇开眼,暗道此人手段了得,她险些着了色诱。 “我...我一个老实人...”她嘟囔起来:“柳兄弟,你可别为难我一个妇道人家。” 柳十全忙说不敢,“此事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了吗?” 谢春娘点头:“院子里的柴你们兄弟若是想一并带走,我绝不拦着。” 柳十全却说不用,思来想去:“终究是我的错。” 谢春娘还是有良心的,送他出屋:“没事,这回错了就当吃个教训,往后可别再犯了。” 她一细想,虽说当日自己冲动了些,但柳十全乍然听了自己的邀请,竟然连拒绝都不曾便答应下,可见他有些太随意了。 太随意的人是不能一起过日子的,今日能答应她谢春娘的婚事,未必来日不会应下其他人。 一传十十传百,她谢春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看来她娘说得对,人觉得寂寞了,别随意去外头捡男人! 那头堂屋把一圆笼窝头吃光的兄弟四人收拾好桌面,见大哥出来,彼此眼中闪过笑,走到大哥跟前。 罗三觉得大哥和未来大嫂之间气氛古怪,好像大嫂摆脱了什么麻烦,一身轻松。大哥像在屋里挨了一顿揍,死气沉沉的。 其他几人没注意到,拱手给谢春娘道谢,又齐齐转身冲着灶屋探出的两颗头告别。 胡豆满笑笑,谢大郎连连点头。 等这五人出了门,渐远了,夫妻二人寻到堂屋。 “阿妹,你跟柳家兄弟说清了?”胡豆满问。 谢春娘说是:“他起先不愿意,瞧着是要赖上我......” 胡豆满:“真不懂事!” “可不是嘛。” 谢春娘应许一声:“后来我苦心劝解一番,他才想通。” 胡豆满松口气:“咱们是寻常人家,最怕进来个搅家精。就是一院子柴火呢,要不然把人喊回来一并拿走?” 谢大郎有些不愿意:“四碗刀切面,再加上今日的一箩筐窝头,换这柴火,指不定谁吃亏呢!” 胡豆满看着丈夫:“我看是你自己发懒,不想大冷天去砍柴吧。这事儿你光想着自己,怎么不为阿妹考虑考虑?万一柳家兄弟因为这一院子的柴火去村里传闲话,说是阿妹贪便宜不肯还给他呢?” 婚事吹了,总得有个对错吧。 柳家兄弟那么大男人,嘴上说自己不在意,谁又清楚他心里怎么想。 胡豆满哼了丈夫一声:“你们男人心眼里的弯弯绕,你们自己最清楚!” 谢大郎被说中心思,没好意思抬眼看阿妹。 谢春娘被大嫂说愣住,“他看起来很单纯,应该不是那种人。” 胡豆满:“阿妹,这事儿咱们防着点为好。” 翌日村头溪边浣衣 胡豆满翻出丈夫穿烂的裆衣,只等人一问起昨日柳家兄弟几人送柴的事儿,立马把预备好的说辞抬出来。 “柴火?春娘不愿意收!柳家兄弟非说是饭钱,要不然就要饿着肚子走。你说客上门,怎么让人家空着肚子走?” “柳家兄弟五个后生,自然得吃好喝好才是。” “吃的什么?” 胡豆满腼腆笑了:“秋收了麦子,家里头存下半斗细面,脑袋大的海碗呢,满当当的,一点糙粳没有的刀切面!” “舍得不?” 胡豆满一脸不在意:“春娘说了,她是宁可舍十分,也不愿委屈人一分。我家反正是问心无愧!” 村里人顿觉谢家门风好,做事待人很厚道。 又问起谢家什么时候办酒。 胡豆满:“柳家兄弟毕竟外乡人,我家春娘毕竟年纪小不懂事,觉得人家可怜,一心软稀里糊涂应了亲事。我倒觉得不着急,再看看。” 村里有个婶子斜眼瞪胡豆满:“她谢二春一个寡妇,还年纪小不懂事?大郎媳妇,你闹呢?” 胡豆满只当没听见:“我洗完了,婶子们忙吧。” 溪边妇人:“......” 另一边的柳十全也同兄弟们坐在一块在谈事。 首要的便是谢家要退亲。 齐四歪个嘴,似笑非笑:“大哥你就认命吧,不是弟弟我说话难听,白白送上门的福窝都能踹了,我看你也就是跟兄弟们一起过日子的命。” 罗三:“老四,知道自己说话难听就别张嘴了。” 况五只知道大哥昨晚看了一宿的月亮没睡觉,替他难受:“大哥,你是英雄,不愁再给咱们寻个好大嫂。” 只有周二说话中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柳十全眼眶发青,一身晦气:“这事儿都怪我。” 他想了一夜,“是我做事磨蹭,不该去走镖,耽误了大半个月。” “我瞧大嫂不是狠心的人。”周二提议:“若不然大哥你再去争取一次?” “大哥,听我的,咱们爷们要脸。”齐四把自己左脸拍得啪啪响:“你就先晾着她,晾她个三五月,保准那时再去,谢家就后悔了。” 罗三觉得自打大哥要成亲后,齐四这小子就很不是玩意儿,听听这话,“三五月,你怎么不说三五年?” “大哥,听二哥的,这回置办上新衣裳,去镇上再买些好礼,体体面面地走一遭。咱们把诚意做足,到时候再看谢姑娘是什么说法?” 柳十全被他说得生出几分希望。 置办了一身精精神神的青衫,在村里换了新鞋,手里提着七八个叠高的食盒,有糕点果脯肉干,还有半匹时兴的料子。 柳十全在众兄弟注视下迈上道路,刚拐一个巷口,同另外一条路上的一个人迎面遇上。 两人相面而走,同时在路口停下,转身。 柳十全看这人一身白衣,手上举个油纸伞,纳罕地仰头看天。 不晴不雨的,这人举个伞作甚? 白衣男子走在前头,柳十全慢他一步,走在后边,耳畔传来前边人哼着腔,似乎心情愉悦。 谢家小院在路尽头,越走,柳十全发觉对方和自己一个目的地,不知不觉放慢脚步。 果然对方停在谢家小院门前,整整衣领,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纸伞收好,深吸口气,举手敲门前,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柳十全。 柳十全站立,与他对视一眼,又左右看看,嘀咕‘走错了’,假装认错路,快步离开,一等确认对方看不见自己,立刻藏在暗处,只露出一双眼死死盯着小巷深处。 孙庄敦道一声‘有病’,翻个白眼,重新调整下声线,噔噔噔敲门,“嫂子,开门!” 院里的胡豆满一听‘嫂子’在灶屋应了一声,跨出灶屋,跟院里的谢春娘来个脸对脸,十分吃惊:“这么着急?翻墙进来了?” 谢春娘说没呀,“我一直在家呢。” “嫂子,你别躲。我听见你声儿了。” 门外人一开口,谢春娘直扶额:“造孽,是我那背德的堂叔子来了!” 胡豆满缩回半个身子:“怎么办?娘和你大哥下地去了,早知他来,我也跟着下地去。” 谢春娘挠挠头:“他这么喊,以后还叫我怎么做人呐。” 墙外头的阮庄敦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晌什么都没听见,也不敲门了,反从袖中掏出一张白纸,后退几步,冲院内吟起一首相思诗。 胡豆满摘着豆角,只听出诗里头有红豆的事儿,“怪会献殷勤的,红豆一斤得不少铜板呢。” “春娘,要不问问他带了多少红豆?” 谢春娘觉得为了红豆惹一个没荤没素的情种,有些亏:“我先暂避他锋芒。” 说罢,躲到猪圈去了。 痛痛快快吟完诗述完情愫的阮庄敦满意地收起白纸。 他知晓里边人一时还过不了心里的坎儿,但没关系,从她进阮家门的那一天,自己就在等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耐心已然磨练成钢。 “嫂子,我走了。” 他依依不舍地抚抚门板,那温柔劲儿好似隔着门板触到里边人的脸庞,暗处的一双眼一瞬凶狠。 乡间小路,阮庄敦为今日之行心感愉悦,虽不曾见到人,至少对方听懂了自己的心。 只要他坚持,诚意到了,总会撼动嫂子的心。 就在他思考明日给谢家诵哪一首诗,眼前一黑,巨力袭来,他被罩着头竟是双脚离地! “谁?!” “放开我!” 阮庄敦剧烈挣扎,尖叫声响彻山路。 况五示意四哥绑得快些。 “这小子瞧着鸡仔样,没想到比过年的猪还难摁。” 第6章 第 6 章 咚窿闷响,一连串呜呜的挣扎动静 况五扛着人走了二里地,粗气不喘细汗没有,不耐烦地冲着地上吼了一句:“叫叫叫!叫破嗓子没人来救你!” 正在垒院墙的罗三闻声而来,“今儿猎到什么好肉了?” 待看清露在麻袋外头的一双人腿,诧异道:“老五,再馋也犯不着吃人肉吧?” 麻袋里的阮庄敦心神具碎,又是一阵扑腾。 齐四没好气地踢了几脚撒气,边同周二罗三解释:“就是这小子搅和了大哥的亲事。” 今日周二和罗三留在破舍修补院墙,急问发生了什么。 柳十全拧着眉头不语,况五一顿比划夹带描补,兄弟们才知原是有人横插一脚。 罗三忙去堵上大门,周二瞧瞧愤恨不已的弟弟们,又看向大哥:“这么把人绑来,不太好吧?” 齐四:“有什么不好。荒郊野外的,挖个坑弄死,神不知鬼不觉!” 况五年纪小却也不孬:“四哥说的对!” “对个屁。” 罗三给他后脑勺一巴掌,又顶开齐四,把地上突然安静下来的人从麻袋中掏出个脑袋来。 “这位兄弟,今日是个误会,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你来叙叙话。” 麻绳松绑,人也囫囵个的。 阮庄敦方才把这几位歹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纳入耳底。 把他堵在角落的这几位,他一一看过去,落在其中面相最老实的那个:“好汉,你们识得我嫂子?” 老实的周二一眯眼,一下凶狠起来:“叫谁嫂子呢?” 阮庄敦吓得一哆嗦,“我方才听你们说...说你们大哥的亲事.....” 嗬!这倒是个脑子反应快的。 罗三安抚他:“你别怕,我们兄弟几个不是歹人。” “对了,谢姑娘和你是什么关系?” 阮庄敦不想认怂:“谢姑娘是我堂嫂!” 话音刚落,站的最远的汉子猛地回过头,背身遮光,眼神如山野最凶猛的狼,隐泛绿光,阮庄敦上下牙嗑出碎响,垂首:“...是我前堂嫂。” 罗三唔了声:“我这两兄弟性子急,话没说清楚,我怎么听着像是你要求娶你的这位前堂嫂?” 阮庄敦:“不...不能吗?” “当然不能!” 周二:“那是你堂哥的媳妇。” 阮庄敦:“可是我堂哥已经死了一年了。” “死一年也不行,再怎么说那也是你兄弟的媳妇。” 常言道:兄弟妻不可欺。 周二义正辞严:“你觊觎你兄嫂,天打雷劈。” 阮庄敦眼里浮现不屑:“十二起,我便心悦我嫂子。我堂哥十六才认识她,算起来,我比他认识得要早!这些年过去,怎也不见天雷劈我?可见天也愿意成全痴情人。” 周二从未见过这种男人,“......你不要脸!” 阮庄敦左眼‘要媳妇不要脸’,右眼‘你们这群光棍懂什么男女之道’,“我是我堂哥自小带大的,与他品性一般无二。且我与堂哥模样七分相似,堂嫂既能与他厮守,自然也能与我厮守。” 从几人姿态来看,阮庄敦很快锁定人群最外的男子,于是理直气壮地看过去:“便是你与我堂嫂定了亲吧?” 他上下打量几眼,虽然个头比自己高,身形也更健硕些,模样似乎比自己俊几分。 但那又如何? “我堂嫂不喜欢你这样的莽汉。” “你了解我大哥嘛,你就说他是莽汉?!” 这小子缩头缩脑看着怂,张口说话的语气反倒比他们几个站着说话的还硬气。 说大哥是莽汉,与说兄弟五人同是莽汉有什么分别? 况五又要替受了侮辱的大哥挥拳头:“我大哥才不是莽汉,我们兄弟几个破了的衣衫都是我大哥一针一线给缝好的!你会吗?” 阮庄敦指着他拳头:“还说不是莽夫?莽夫才靠拳头解决问题。” “我不会缝补衣裳,可我会作诗。我堂嫂最喜欢我堂兄给她都念诗了!” 齐四发出疑问:“诗是什么?” 柳十全不知,但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只是不语。 其他兄弟更是茫然。 阮庄敦脸上浮现笑容,靠着破墙,仰首痴望:“诗,是眷恋,是缠绵。是心的留恋。” 想到堂嫂与堂兄旧时在家中秋桂树下相对,而自己求而不得,“诗,也是忧伤。” 柳十全:“......” 听起来,诗这东西不顶饱呀。 兄弟几个互相看看,避到一处。 周二:“大哥,这人瞧着脑子不对。” 罗三:“杀人的事儿想都不要想,兄弟几个是要过安生日子的,身上不能沾人命官司。” 齐四眼神不定:“他说的也不全错。” 迎着兄弟们的眼神,齐四:“他堂哥死了,谢姑娘换个跟他堂哥差不多的,也正常。” 况五叹口气,“这就跟喜欢吃肉是一个道理。鸡肉也吃,猪肉也吃,唯独不能是草。大哥,再怎么争也争不过一个死人。” 柳十全看着角落里无病呻吟着‘忧伤’的男人,无力感席卷心头,但真让他放弃,他是不肯的。 他有此心,做兄弟们的自然要成全。 况五将人提溜到院外,柳十全眼神发沉,“我放你走,不是我认输,是我要与你光明正大地比拼。” 阮庄敦:“像个男人一样?” 柳十全点头:“像个男人一样。” 罗三听得头大。 他们不就是两个男人嘛?! 阮庄敦说好。 一归家便与爹娘哭天抹泪,说自己在外头险些丢了命。 阮二娘子一听儿子受了委屈,顿时坐不住,隔天就跑到谢家跟谢春娘告小状。 “侄媳妇,四五个粗手粗脚的汉子,堵着敦哥寻晦气。要不是为了你,敦哥儿何至于受这份委屈?听婶子的劝,你就别再拿乔,早些嫁给我家敦哥儿吧!” 谢春娘听闻柳家兄弟几个竟然只踢了那背德玩意几脚,心里抱憾。 瞅着阮二娘子也浑不顺眼,“你也是个妇道人家,怎么老劝我做些违背妇德的勾当?” 胡豆满在一旁帮衬:“就是就是,这样不好的。” 阮二娘子:“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改不了呀。” 她急切得快成热锅上得蚂蚁了:“敦哥儿那孩子,你是知道的。他想要什么,若我们当爹娘的不给,那可是要闹翻天的!” “侄媳妇,为了我们夫妻的安生日子,你就低一回头,做二房的媳妇吧!” 谢春娘叹二口气,“你值得更好的儿媳妇,但不是我这种最好的。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阮二娘子直呼天老爷,被赶出谢家,拍着谢家大门发嚎:“侄媳妇,你不答应,就是在索我们夫妻的命呐!我若死了,便是阴曹地府也要追着你讨债!” 胡豆满隔着墙头道:“你这人怎么好赖话听不进去?再闹,仔细泼你一身粪水。” 阮二娘子卡了一嗓子,“你们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想想嘛?” 隔壁姚家娘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阮二媳妇,空口白牙就让二春再进阮家门,你大白天做梦呢?上回二春出嫁,你阮家得了便宜只给了半车粮。如今年月好了,你怎么着也得预备两大车新打的粱米才够吧?” 阮二娘子:“我这就归家置办。” 一去,再没来过。 谢春娘给了姚杏两块手绢,“一块你的,一块送你娘。” 姚杏乐洋洋地蹦回家。 谢春娘看着晌晴,半晌缩回屋里。 天凉了,竟然有些寂寞。 问她阿娘:“娘,你寂寞吗?” 孙秀香说不寂寞,举起手腕上的银镯子:“好看吗?” 谢春娘之前没见过她阿娘这件首饰,“新打的?你哪来的银子?” 孙秀香:“你赵二叔送的。” 谢春娘把村里姓赵的想了一圈:“哪个赵二叔?” 孙秀香:“就小时候抱过你的赵二叔。” 谢春娘沉思,“我几岁时?” 孙秀香:“年纪轻轻的,记性还不好。就你五岁,过年时去你外家,你还抱着人家腿说要给人家儿子当小媳妇。” 谢春娘没什么印象,但听出点什么:“这么说我还有个娃娃亲?” “那倒没有。” 孙秀香:“那孩子成亲早,只比你大一岁,膝下已有三个娃娃跑了。”她起身往院外走,嘀咕着是不是该做晌午饭了。 谢春娘:“阿娘,你还没说赵二叔是谁呢。” 孙秀香手朝后摆摆:“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你就当没听见。” 见她娘碎步消失在后院,谢春娘问一边的嫂子:“赵二叔谁呀?” 胡豆满眼神鬼祟,悄声:“就婆母年轻时候定亲过的那个男人。” 这一说,谢春娘了然。 她阿娘没嫁给她爹之前,曾有个一块长大约定过终身的相好。 后来那相好的家里瞧不上外家,嫌弃外家兄弟姊妹太多,怕身为大姐的阿娘成亲后连带娘家一家都黏上,定了另外一门亲。 谢春娘:“阿娘什么时候跟那人见过?” 胡豆满说有些日子了,“那人的媳妇没了好些年,今年春儿起便时不时来跟娘见见。” 谢春娘有些伤感,“嫂子,你说将来阿娘要是跟人家好了,我是跟着阿娘过呢,还是跟着你和大哥过?” 胡豆满忙说:“自然是跟着我过!” “你想啊,那人也有孩子,婆母若是带上你,指不定要被说闲话的。” “你跟了嫂子,嫂子不嫌弃你,嫂子拿你当宝贝疙瘩疼。要星星,嫂子绝对不会给你弄月亮下来。” “放心,嫂子疼你!” 嫂子,这对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几里之外 破舍经过几人修葺,勉强比最开始住进来那天强多了。 兄弟几个不再宿在寒地上,黄泥搭石头垒起个长而横的架子,搁上两层捡来的树枝,再铺上几层蒲草,夜里架子底下窝过柴火...... 齐四抱胸啧啧道:“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况五蹲在一旁也发愁:“我怎么觉得三哥垒的这东西,咱们几个夜里趟上去,跟大营里烤野猪没啥两样呢。” 周二路过踹了他一脚:“骂谁是猪呢。” 屋里头烟气缭绕的,齐四况五被嫌弃他们碍事的罗三撵到外边,闲着无聊,拽路边狗尾巴草叼着。 齐四:“大哥呢?” 况五:“镇上给人家扛活。” 齐五意味不明地笑了,“就他那苦力活,干多久才能撵上阮家的百亩田。” 况五说没办法,“想娶谢姑娘不是件容易事儿。” 自打那日大哥跟阮家二小子约定好要公平竞争,大哥便日日天不亮起身去镇上寻活,有时回来都深夜,睡不到三个时辰又动身。有时为了多挣几个铜板,干脆在镇上寻那个屋檐下躺一宿应付。 说起来怪心酸的。 齐四心里也不好受:“兵屯那么多田,咱们兄弟五人,十亩不成,给个两三亩也行。欠揍的玩意,那兵管事狗眼看人低,给他十两银子,还他爷爷的嫌少!” 大兴朝便是如此。 人想安居于某地,一有户籍迁引凭书,二须有田籍,有田亩者便可视作农户,划属地内便可盖屋起舍。 他们兄弟几人,手持当初兵屯遣散的文书,须得归乡落户。 柳十全的原乡如今在鞑子手里,如何落户? 去问兵屯管事大人,人家说不晓得,问急了,就驱赶。 其余兄弟原乡无家眷在,自然唯大哥是从。 大哥要留,众人便也留。 这留下,也得有留下的说法。 便如此刻,他们几人流落荒野,居一破舍,说好听点是流民,说难听,便是无矩占地,随便哪方衙人,都能把他们当成贼人擒拿表功。 越想越气,齐四朝屋里吼了一声:“火小点,站十里外都能看见这儿的烟气!” 屋里回应了声。 半个时辰过去,周二和罗三灰头土脸出来,“不行,咱们兄弟再不能这么过下去了。” 况五看几眼哥哥们,“要不...咱们也去罗汉山吧?” 这话一出,周二最先不赞同:“占山为王,截杀过路人的缺德事儿我是干不出来。”他瞪着况五:“你小子又跟罗汉山的人一块耍了?” 况五先瞟一眼他四哥,见四哥垂着头不说话,急忙否认:“就跟罗汉山的李大头见过一次,二哥你知道的呀,李大头和咱们一块被兵屯解散,以前也是咱们兄弟。” 周二:“从前打鞑子,那是生死兄弟。现在他投靠罗汉山的匪人,祸害乡亲,便不再是咱们的兄弟了!” 怕老五年纪小走了歪路,他再三警告:“不准与那处的人再见,敢不听话,打断你的腿!” 况五再三保证不会。 周二这才作罢,一旁的罗三眼神在老四老五身上转悠一圈,心里有数。 远处出现熟悉的身影,罗三看看天色,“大哥今日回来倒早。” 齐四:“劝劝大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每日起早贪黑,至多八个铜板,又舍不得吃,眼瞅着人瘦了不少。” 等柳十全回来,见到便是兄弟四个关切又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把长兜里的野兔子翻出来,“路上打的。” 递给老二,又问他们怎么不在屋子里。 “里头烧了柴,烟气呛得呆不住。” 等到天快黑了,屋子里才能进人。 柳十全听了兄弟们的劝阻,久久没有说话。 他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只是打听到阮家的情形,越发让他惭愧。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从前他从未设想过与某个女子成家,过男耕女织的日子。自打谢姑娘出现后,一切都变了,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后半生突然有了目标,那就是成为某个人的丈夫,而那个人就是谢春娘。 为此,他从未放弃。 “大哥,就非得和谢姑娘成亲吗?” 周二说出自己这段时间的迷惑:“谢姑娘不愿意,你的努力除了感动自己没有别的用处。要不然以后就安心跟着兄弟过日子吧。” 柳十全沉默地翻过身。 罗三觉得大哥的心酸无人能懂,一向机敏的自己也很困惑,怎么大哥好好的一个人就盯着成亲这一件事儿不放呢? 翌日晨起,柳十全穿戴好,问兄弟们要不要跟他一块出门。 “大哥,要去哪儿?” 柳十全没脸看兄弟们,“上回送到谢家的柴火应该用去不少,我想着今日有空,再去送些。” 思来想去,也就送点不值钱的柴火是他目前唯一能为谢家做的了。 周二无奈,只好跟随:“谢家后山有一大片野菜,大哥,我跟你一起去,顺便割点,你捎带上吧。” 柳十全应好,看向其余三人。 罗三摇头,“我要去良乡,怎么也得寻个妥贴的住处。” 齐四和况五表示同去。 各自出发。 谢家在守望村的村里,远远瞧着有炊烟袅袅,柳十全驻足看了片刻才上山。 而守望村,在牛里正的敲锣下,各家各户当家的全都聚集到村里祠堂商量一年一度的大事。 守望村外有条绕村的河水,守望村不中不下,卡在中游,这些年因着地势便利,每到春夏都能在庄稼最需要的时候及时灌水。 占在下游的祝家村却没有守望村方便。 因地势低矮,雨季,祝家村要遭上游泄洪。旱季,祝家村要遭上中游的截流。 祝家村人苦不堪言,总会在春夏时与相邻的守望村起摩擦。 上几辈人为了这条河,曾有械斗流血事件。 后来上报朝廷,耆老和几大望族并各处里正,齐齐约定——每年入冬前,河流上下游三村青壮趁农闲时,要在守望村的大祠堂外进行‘文斗’。 所谓文斗不过是抬到人前的比赛。 要么手蹴鞠,要么拔河,要么摔扑。 谢大郎夹在一群热血村民之间,后背丛汗。 突然肩头一阵巨痛,他耸着肩扭头,见是里正的儿子牛大青。 牛大青:“谢大,怎么就你一个来?你妹夫呢?” 谢大郎含糊其词,想摆脱他的手掌,却被牢牢控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周围,周围没一个人肯帮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看向别的地方。 远处站在女人堆里的胡豆满看见丈夫被为难,有心帮忙,又不敢太张扬,只好怂恿阿妹:“春娘,你看牛大青又在欺负你哥哥了。” 谢春娘往她手指方向看了一眼,啧了声:“放下助人情节,尊重阿哥命运。” 胡豆满说什么意思。 谢春娘:“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胡豆满缩着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牛里正照着往年的说辞又把那番鼓励青壮们保卫水源的言论说了一遍,号子吆喝地所有跟着喊了三遍,然后宣布散场。 “谢家的人留一下。” 村民散得七七八八,谢家人顶着村里人好奇的眼神进了里正家的堂屋。 比起自家,里正家显然更气派,大圆桌漆红,有整套的茶水杯盏。 谢春娘当之无愧地坐下,胡豆满跟谢大郎习惯性地站在她身后,等着里正开口。 里正看眼谢家悖乱的主次,无力道:“都坐吧。” 站着的两个人没动,谢春娘回头看看,“里正让坐,你们就坐吧。” “行。” 胡豆满扯着丈夫,拽了凳子坐在小姑子身后半步的空处。 ...还是没上桌。 牛里正:“今日留下谢家,主要是问下你们家跟外乡人的亲事。” 他停在此处,等着谢春娘开口。 谢春娘看着牛里正,见他话说一半不动了,只好:“你继续。” 牛里正:“......主要是你跟外乡人的亲事,我是想问问,这亲事预备何时落定?” 谢春娘想想:“您要帮我们主持?” 牛里正:“那倒不必。” 寡妇、外乡人、招赘,哪一个他挨边都得惹笑话。 “现在呢,村里遇上困难了,你们家身为守望村的一份子,应当珍惜守望村的一砖一瓦。每一个人都该和村里的人共同承担、同舟共济。书上也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放到咱们守望村也是同样的道理。我这样说,你们认可不认可?” 谢春娘点头:“认可。” 谢大郎和胡豆满点头。 牛里正:“三村文斗就在眼前,往年咱们村就比不过上下游,这自然不是咱们村的错,也不是我这个里正的错。但输,有输的原因。我总结下来,主要原因在于咱们村的青壮从数量上就输了。” 谢春娘恍然大悟、又不太悟:“里正的意思是我们家缺男人了?” 牛里正:“话糙理不糙,但这话略微有些糙了。” “二春呀,我就有话直说了。赶在文斗前,你与那外乡人的亲事能不能行?” 谢春娘:“不能。” 牛里正:“为何?” 谢春娘:“这个事儿吧不能太着急。” 牛里正说很着急:“眼瞅着今年是三项同赛,大比之年,如何能含糊?我听闻那外乡人还有四个同出兵营的兄弟,他们五人若是加入我们的队伍,必是如虎添翼!” 谢春娘:“这...这...我一人也不能同时娶五个吧?” 牛里正爆出一连传咳嗽,“我何时让你娶...不是,招五个赘了?” “那四人是亲眷亦能参加!” 谢春娘捂着胸口松口气:“吓我一跳,我就是投胎成了蚯蚓也应付不了五个吧。” 牛里正只当自己没听见,继续道:“你意下如何?” 谢春娘一脸为难。 牛里正:“此事办起来很难?” 谢家三人齐齐不语。 牛里正想了想:“摆酒的银钱村里出了。” 谢春娘:“不是银钱的事儿。” 牛里正:“你家不是一直想打口井嘛,这事儿村里给办。” 谢春娘:“瞧里正这话说的,我家没那口井,日子不也照常过着嘛。” 牛里正:“今春村里开荒的二十亩公田,明年秋收分一成到你家。” 谢春娘急忙摆手:“真不是价钱的事儿。” 里正两眼微眯,凭借多年跟外村人打交道的经验,知道自己遇到了对手。 “谢家院子旁边空出来的院落,那是上一辈谢家大房分出去的院子,只要喜宴这个月能办了,老夫做主把那房子落契给你们。” 谢春娘:“给谁?” 牛里正:“你一个女户,如何能做房主?” 谢春娘:“不能吗?” 牛里正深吸口气:“你以在室女之身可为户主,不过此例民间甚少,必得招赘入婿。” 谢春娘两眼放光:“行的行的,连大的带小的,一并五个,我保准都弄到手!” 谢春娘:家人们,这买卖我赚了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谢春娘喜气洋洋地回了家,一进门,跟她娘说自己要另起门户了。 孙秀香还没发问,就见闺女咧嘴冲进屋里,不一会儿翻出三炷香,就去谢老爹的牌位前,‘咚’地一声跪下磕头。 “爹,您在天有灵,今儿闺女跟您说个喜事,咱们老谢家的祖宅,我出面收回来了!” 孙秀香站在门边听得一愣,听身后有动静,见是儿子儿媳妇,急问发生了什么。 谢大郎红着眼眶,已然哽咽得快张不开口。 胡豆满同样激动,跟婆母说了三人在里正家发生的事情,“还是春娘争气,若是没有她,哪有如今这光宗耀祖的大事!” 孙秀香听屋里闺女给亡夫念叨,无声一叹。 当娘的先瞥了眼儿子,“你也进去给你爹上柱香吧。” 谢大郎支吾道:“功劳是阿妹的,我这会儿进去,怕爹不高兴。要不还是算了吧?” 孙秀香没再勉强他。 亡夫去了十好几年,眉眼早就模糊,倒是牌位锃亮。 “你爹去时,原是把振兴家业的重担托付给大郎。是二娘见不得他哥哥辛劳,这些年出人又出力。” 谢大郎自惭形愧,只好不语。 谢春娘敬了香,起身叉腰,她爹牌位在香火烟气中,谢氏三代子孙长房长子谢苗——这是一个男人连名带姓连带身份具存。 谢春娘畅怀,当年她爹快咽气了,只会一味央大哥应承下振兴谢家家业的承诺,大哥只顾哭,锯嘴葫芦样。 是她眼看她爹要死不瞑目,主动跪在她爹床头,举手起誓,三尺神明见证,她谢春娘只要活着,必然引领谢家兴旺宏达。 她爹许是被她的豪言壮语震惊并感动到了,倒吸一口气,归西见谢家列祖列宗了。 孙秀香:“当年要不是大房的人不争气,何至于把谢家祖辈的舍院变卖成村里公产。如今春娘挣回来,娘去杀只鸡庆贺一番!” 谢大郎不敢杀鸡,说自己去烧水等会给鸡褪毛。 胡豆满:“娘,宰哪只?” 孙秀香:“最肥的那只公鸡,春娘惦记他鸡大腿好久了。” 婆媳两个并去后院,才刚迈步,院门响起。 一开门,见到顶门柱的两个汉子,齐齐反应过来。 光顾着高兴谢家祖产回归,竟忘了得先给春娘把人弄到手。 孙秀香:“柳后生来了!方才还念叨呢,说过去这么些日子,怎么不见你来家里寻我家大郎一块耍?春娘这丫头说你平日忙得很,本事大着呢!哎呦,这人经不住念叨...春娘,快出来!” 她热情地招呼人进院子,又吩咐儿媳妇:“快去后院捉只鸡来!要最肥的那只,柳后生来了,得好好招待呢!” 柳十全和周二被谢家婶子热情的招呼弄得一头雾水,“婶子,这是我们兄弟砍好的柴......” “哎呦,人来就行,带什么礼。” 孙秀香示意谢大郎把二人带来的扎实柴火堆堆好,头前领路,跟屋里出来的谢春娘使个眼色。 谢春娘大大方方地招手打招呼:“来了。” 那神态,仿佛是与人提前约好一般。 周二有些恍惚地看看走在前头的大哥,大哥背影沉稳如山。 下一瞬,脚下一绊,山体滑坡般扑到谢家堂屋的石坎上。 “哟,这路平着呢,怎么还能摔了?”孙秀香大叫。 柳十全耳后发热,闷头说自己先前不小心扭了脚。 “扭脚好呀。” 孙秀香快人快语:“扭脚让我家春娘给你揉点药酒!” 柳十全急忙摆手,可惜抵挡不住热情的妇人,愣壮的两个汉子硬是挣脱不开,半推半搡地被送到西屋。 大哥被扶坐在长板凳上,呆呆地僵住腿,不知如何是好。 周二与他大哥一般无二,站在当地硬是盯着门框,像那门框上有朵花。 孙秀香送了一小瓶药酒来,白瓷塞给闺女,神秘一笑,冲着周二和善笑:“你是柳后生的兄弟吧?走,跟婶子走,婶子带你去后院瞧瞧我家养的大肥猪。” 周二再迟钝也领悟过来。 原来谢家婶子是想促成大哥跟谢家姑娘的好事呢。 哄哄闹闹的动静一去,屋子里只有谢春娘和柳十全两人。 地当中的灶炉烧着柴,屋子里一点也不冷。 谢春娘看看手里的瓷瓶,不记得家里有药酒,但瞧着很眼熟。 她没多想,先倒了一碗温水,才坐到长凳上盯着地上:“你是哪只脚伤了?抬上来吧。” 柳十全僵成一块冰,脑子嗡嗡的:“不碍事,只是小伤,待我回家......” 谢春娘:“再小伤也是伤,拖不得!” 见他不动,“莫不是看不起我家的药酒?” 柳十全辩解说怎么会,抬头对上姑娘清秀的面容,无奈地解下绑腿,再到袜巾,绷着脸偷摸动动鼻子。 庆幸自己今晨换了新的,不至于有汗臭味。 上药,是万万不能让姑娘家沾手。 柳十全接过药瓶,入手温暖,不由捏紧几分。 药酒并没有想象中的刺鼻,相反闻着有股清香味道,似乎是.... 谢春娘眨眨眼,怎么有股槐花香? 药上过了,面上火烧般的感觉淡去几分,柳十全把药瓶盖严实放在桌上,“药很有效,我已经不疼了。” 不仅不疼,尚有几分热意沁润进筋骨里。 谢春娘:“这么快?” 她又看一眼药瓶,似乎在那里见过? “今日前来,实在叨扰。” 谢春娘的目光随着男人开口移开,她说不叨扰不叨扰,一边在心里思考如何把之前的婚事回转。 说起来,她这事办得不地道。 当初是她主动提的,后来变卦也着实狠心了些。 如今为了收回谢家老宅子,应承了里正的请托。 赘还是得招,谢春娘目光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转悠:“最近在忙什么?” 柳十全:“得空去镇上做些零散活。” “得做活,得做活。” 谢春娘干巴巴接了一句,又问:“除了做活呢?” 柳十全摇摇头,说没旁的事情可做了。 他没撒谎,整日扛活做事为了攒铜板几个,辛苦万般也只是一厢情愿。 他与她对视:“谢姑娘呢。自上次分别,你在忙什么?” 谢春娘说没别的,在家绣绣花,帮着家里做些琐事。 眼看气氛僵持,柳十全心急之下,一时失言:“阮家二郎有再来过吗?” 谢春娘一下得了话头,“他没来,他娘来过。” “说是你们兄弟绑了阮二郎,威胁着要吃人肉,把人家吓坏了。” 柳十全心里暗骂阮二郎阴险,面上摆出老实面容:“只是与他叙话,不曾威胁。” 又描补道:“许是我们兄弟几个当兵太久,手脚有些重,让他误会了。” 谢春娘反倒笑了:“揍他才对呢!你们只踢了他几脚,真不解气。” 柳十全瞬间明白:“下回遇着了,我必定好好教训他!” 气氛松缓下来,谢春娘笑眯眯地看着男人:“上回悔亲的事儿太着急,你不会怨我吧?” 柳十全摇头。 “只怪我自己没本事。” 谢春娘忙说不是,“你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那日兵营外头不乏兵役,何以我只寻了你?” 先前褪去的热意又漫上周身,柳十全喝光水碗。 谢春娘:“我是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这样。” 她小声道:“你信吗?” 柳十全对上她诚挚的眼眸,心都软成水,点头说我信。 “是我辜负了你的嘱托,抱歉。” 谢春娘说不必说歉,“常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若我回心转意,你如今还愿意再跟我成个家吗?” 柳十全胸腔剧烈起伏,硬是过了片刻才点头,“我愿意!” 他举着手指冲天起誓:“只要你不说分开,这辈子我绝对不跟你分开!” 谢春娘暗呼一声成了! 见他手边的水碗空了,又给续上。 淅沥倒水声中,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药瓶,脑中一激灵,一下想起来了! 这东西不是四舅和四舅母送来的发情春嘛! 谢春娘故作镇定地坐回原处,暗中留意男人的神情。 见他急不可耐地喝光水碗,无奈扶额。 她娘也真是的! 再着急也不能给人家下药吧。 生米煮成熟饭的招数,未免也太下三滥了! 这回她是铁了心要收回谢家的祖宅,自然不会再像之前毁约。 “你看何时过门?” 柳十全痴痴地看她:“还是之前算的吉日,你觉得呢?” 那就是五日后。 谢春娘点头说好,“那你几个兄弟如何安顿?” 柳十全:“几里外有处野村,他们有房舍,不会给谢家增添麻烦。” 谢春娘嗯了声,大事落定,心情也很愉快。 屋子里亮堂,这才正眼细看身前的男人。 许是这人已成囊中之物,越发瞧着顺眼。 她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往他身前凑近了些,“这衣衫是你自己缝补的?” 柳十全克制住心痒,克制不住目光里的热切,凝视着她肉嘟嘟的脸颊,很想摸一摸:“我手笨,缝得不好看。” “还行,我瞧着针脚很细密,将来你我成婚,你多练练,家里头的针线活就交给你了。” 柳十全认真保证:“我一定好好学。” 谢春娘满意笑笑。 这人有一张很好懂的面容,眼神里存着对她的心动,神情却克制着不敢露怯,宽大的身躯热气涌动却不至于让她产生畏惧,相反引得她有些想逗弄。 窗外传来她娘招呼嫂子炖鸡的声音。 谢春娘估摸着开饭时辰尚早,她蠢蠢欲动,于是抬手,落在桌上,眼神跟他对上,“我的手,有些凉。” 柳十全迟钝地看向桌面。 灰涩的老旧木桌,那只手纤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可爱,仿佛一碰就能折断。 他喉咙像火烧过,很渴。 脑子乱成一锅粥,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剩下她眼睛里涌动的温情。 颤抖的手掌像是同什么拉锯中胜利了,猛然抬起,带起一阵烈风,精准地朝着桌上的柔荑摸去。 啪的一声脆响 谢春娘捂住抽回的手,心虚不已:“我...我以为你要打我。” 他方才盯着自己手,赤着眼发了狠,瞧着不太像好人。 柳十全深呼吸几下,“我第一回....我没有...这是我...” 话音顿住,他愣愣地看着桌子。 桌上两人手掌相贴,他的在下,手背感受到她掌心微微湿意,险些痉挛。 大脑空白了片刻,柳十全傻愣着,看那只细伶小手一点点握住自己,捏了捏,听她好奇:“你的手好大呀。” 足足有她两个手那么大。 谢春娘惊奇不已,又翻过掌心面,指腹一点点抚摸他掌心厚厚的茧:“是从前练兵器时磨出来的吗?” 明明握过长戟拉过重旦弓,却经不住她手指的抚摸。 柳十全的喉结滑动,咽下莫名分泌的口水,“你不喜欢的话,我磨掉。” 谢春娘嘿嘿一笑,说不必,看他绷着脸,越发觉得有趣。 “你很热吗?你出了好多汗。” 柳十全用另一袖子擦拭下鬓角,“失礼了。” 他感觉到自己下腹很涨,前所未有的冲动,他不是愣头青,知道自己的反应,但不能显露。 重新联结的亲事经不住他一点贸然。 “坐近点。” 谢春娘看着他道。 柳十全怀疑自己听错了,两人之间只一拳的间隔。 再近,他就要贴着她了。 “你没听错。” 谢春娘对上他迷乱的眼神,知道先前的药开始发挥效用了。 柳十全混沌地挪着身体,衣料窸窣不住,他垂眼,看见自己灰麻的裈衣同她的裙衣密不可分。 桌上相握的手至始至终没有分开。 两人贴紧,谢春娘又握上他另外的手。 “从前我不承认摸过你,今天这般便是我给你的保证。” 谢春娘同时晃晃两人交握在一块的手。 柳十全感动得险些落泪。 原来这般都是为了安抚他的不安。 “我信你,五日后,这回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