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圆月》 第1章 丰湖 烈日猖狂了几个月后,一场逾夏台风如约而至,待风雨平息之时,短暂的秋天开始光顾南方小城丰湖。 列车高速平缓地行驶着,苗月圆趴在行李箱上望着窗外,眼见着天边灰蒙蒙的云越压越低,不落一场雨便不罢休似的, 旁边的座位上明显是一个男大学生,坐下后没几分钟就向苗月圆要微信,她委婉拒绝,称自己已经结婚了。 大学生看看她空落落的手指,再看看她沉甸甸的箱子,虽然不信,但说了声抱歉后并未作多纠缠。 苗月圆不由感慨,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有素质了。 男生到站下车前,还颇为友好地跟苗月圆说了再见,苗月圆笑着同他道别,心想,既然中途要走,干嘛还要来招惹。 想到这,心里又开始堵得慌,盘算着一会儿若是下大雨了要不要放弃打伞。 正是晚上的饭点,乘务员推着小餐车在走道温柔询问着,前排有人要了碗红烧牛肉的泡面,那经典的味道瞬间四通八达至后座,不知哪个馋哭了的小孩闹着爸妈要吃东西,一时间沉寂了许久的文明车厢变得无比喧嚣。 马上要到终点站了——丰湖。 严格算起来,苗月圆有六年没回来了。 本该前几天就要来的,但由于台风过境不得不改签了好几回,苗月圆这几天都窝在动车站旁的小宾馆里,时刻关注着车站班次的实时状态和信息,做好了随时拎箱子就走的准备,因此一直没能好好吃饭睡觉,奇怪的是这会儿居然完全不困也不饿。 相反,离终点越近,她飘忽的心就越安定。 车上的乘客渐渐稀少,余下坐落在车厢各方的交谈人声变得清晰响亮,听到熟悉的丰湖方言和带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后,苗月圆不自觉地笑了笑。 “列车前方到站,终点站,丰湖。” 随着播报一响,车厢内开始窸窸窣窣,乘客们陆续起身排队。 动车缓缓停下,苗月圆却突然发怵,心脏一下一下不安分地剧烈地跳动着,要抢先穿越人群跳出车门似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可丰湖并不是她的家乡。 四肢有些发麻,苗月圆坐在座位上暗自平复了许久,反复握拳又松开,看着掌心由白到红,又由红变白,待人渐渐走光后,她才推着重重的行李箱下车。 苗月圆刚辞去了柜台的工作,从林南打包了全部身家过来,下车落脚的那一刹那,她差点站不稳。 林南和兰夕都要更南边一些,那儿的秋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也因此高估了丰湖入秋的温度,只穿了件长袖打底衫和牛仔短裤,风一吹,单薄的布料就贴着身体狂舞,两双细长的腿像是萧瑟中孤立无援的光秃树枝,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而后听到不远处有人一声震天响的狂野喷嚏,苗月圆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心想,这才是秋天啊。 完成了一趟使命的列车安详地停在轨道上,天边的云恍若也随之静止了,雨没能如预期中到来。 苗月圆狠狠吸了一口秋天的气息,拢了拢灌风的衣领,拉着箱子,行动极慢,看到沿途站台有对着“丰湖站”仨字站牌拍照的人后,她掏出手机点开微信,边走边犹豫着要不要发消息。 一起等电梯的好心大哥热情地说着“美女我来我来”,便帮忙把笨重的大箱子提溜上了电梯,苗月圆连忙道谢,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响起,一通微信电话,冰冷的手指按下接听时,大哥正回了她一句“不客气”。 或许是没想到她会接得这么快,接通后竟有几秒静默的空白,继而电话里传来沉闷的像是被乌云浸过的一声:“是我。” “我知道。” 苗月圆开口后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估摸着是太久没说话了,很是干涩,像久旱开裂的地皮。 又几秒的沉寂后,对方问:“到站了吗?” 苗月圆稍显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正在出站。” “一个人?” 苗月圆刷好身份证,艰难地用一只手推着行李箱出闸口,“嗯。” “来地上停车场。” 你来接我了吗? 话还没问出口,就被急匆匆地挂断了,仿佛不想继续和她交流一般。 苗月圆的问句卡在喉咙,苦笑看着手机聊天界面,上面只有她主动发出的两条绿框。 第一条是几天前她决定要回丰湖时发的:【我下周回丰湖。】 对方没有回复。 持续的列次延期和取消让她惴惴不安,终于在今天下午顺利坐上动车的那一刻,她再一次发去了自己要到丰湖的消息。 苗月圆根据标示指引和人群流动朝停车场走去,远远的,就瞧见了秦焜。 六年没见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阔别许久竟还有如此迅疾的识人本领,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这几天在宾馆里,苗月圆想过无数次和秦焜重逢的场景,或许她应该同过去一样打扮得再漂亮一些,或许她应该等安顿好了再去联系他,又或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她还是来了,穿得单薄,厚着脸皮。 秦焜浅浅叼着烟,一手插着口袋在停车场的天桥底下来回踱步,不时急切关注着身负行李背包涌出的各色人群,隔着飘渺的烟雾与苗月圆对上视线后,他顿了顿,表现得很是意外,吐出的烟似乎都带着惊讶的形状。 只那么一眼后,苗月圆飞快垂下了睫,抿了抿干燥得开始起皮的嘴唇,推着行李箱缓缓过来。 她素面朝天,发型有些凌乱,拎着箱子下台阶时,像是秋日里摇摇欲坠的落叶,风一吹,飘到了秦焜的面前。 她瘦了。 眉眼间那股神秘而倔强的野性被深沉的疲惫取代。 还以为她离开自己后会找一个有钱人过得多好呢。 秦焜审视般不动声色地盯着眼前人,没有精致的妆容,眼下的青圈浓重,举手投足间却依旧风情动人。 他看见苗月圆草草地撩开被风糊在脸上的发丝,弯着眼睛,说了第一句开场白:“等很久了吗?” 寻常不过的招呼,丝毫不像是时隔六年的语气。 秦焜没答,扫了一眼苗月圆光露露的腿,反问:“有地方去吗?” 声音波澜平静,听不出喜怒。 苗月圆暗暗握紧了行李箱的把手,略显吃力地摇了摇头。 只见秦焜布了血丝的双目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继而背过身去,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 只这么一会儿,苗月圆的心开始不合时宜地打着鼓。 不等烟雾完全消散在空气中,秦焜就转了回来,自觉帮苗月圆拉过行李箱,心中暗道:这么重,她一个人是怎么拎过来的。 苗月圆手上一松,瞬间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似的,几度要软了腿倒下。 她默默地扫了眼不远处暗绿色的树和近旁暗灰色的人群,努力稳了稳心神,跟着秦焜走到一辆轿车旁。 秦焜把箱子塞进了后备箱,掐灭了烟走过来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上车。” 如同命令一般简短却不容拒绝的口吻,但苗月圆并不介意,乖顺地坐好后,门被重重地关上,她捂着冰冷的膝盖不停摩擦,却没有什么用。 秦焜上车后把身上的外套一脱,轻搁在她腿上。 “盖着。” 苗月圆也不矫情,把外套铺在腿上,内衬带着秦焜的体温覆在身上,麻木的双腿渐渐回暖,她忍不住把手也伸进去一起烘着,一偏头看见秦焜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约莫几秒后,他张口提醒道:“安全带。” 双手双腿都处在难得舒适的温热中,苗月圆不愿抽离,她盯着外套,发现上面有一颗扣子快掉了,嘴上说着“你帮我系一下”,心里想着得赶紧把它缝起来才行。 苗月圆的头发不规矩地散落着,秦焜看不清她的表情,视线缓缓落到了她左侧锁骨窝的一颗痣,眼神一暗,俯身过去,替她系好了安全带。 感受到他的忽然靠近,苗月圆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秒,两秒。 随着锁扣“咔哒”一声,她抠着手指,悄悄平复着慌忙作乱的心跳。 其实苗月圆说谎了,她有地方去。 三个月前的夏天,苗月圆短暂回来过一趟,为了看望妹妹小葡萄,但只待了几天。 以前在丰湖打工过的台球俱乐部的老板娘有一间空房可以租给她。 老板娘游林霏是个大方豪爽的人,比苗月圆大不上几岁,六年间离了三次婚,嘴上说着男人不如钱靠谱,但还是好心地免了她那几日的房租。 这一次回来她也联系了游林霏,游林霏很笃定地说:“小圆,我猜你这次来了就不走了。” 苗月圆问:“为什么这么说?” 游林霏说:“你离开了六年不回来,这才三个月就来了两趟,我可不信你是吃饱了撑的。” 吃饱了撑的? 也许吧。 前些日子,秦焜不知为何加了苗月圆的微信,一个已经被她剥离了生活很久的人,又忽然硬生生地闯入,却没有发任何消息。 他的微信号码就是手机号,苗月圆认得。 第二天上班前,柜台的领班说她通过了实习考核,可转正却没有令苗月圆多高兴,她的心思已被秦焜突如其来的微信占据。 一对大学生情侣来逛商场,苗月圆帮女生化妆试色,女生穿着短裙,坐下来很不自在,苗月圆想从柜子里取个毛巾什么的给她盖腿,刚拿出一块毛巾,回头便瞧见男朋友已经脱了外套给女生盖好。 女生冲苗月圆友好且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特别开心地告诉她自己下周就要结婚了。 苗月圆十分震惊,看看等在一旁的男生,再看看女生,“你们这么小就要结婚了?” “下周就是他22岁生日了,我们说好了,法定了就去领证。” 女生眉开眼笑,眼影缤纷的闪片都不如她的双眸明亮。 她悄悄对苗月圆说:“是我追的他,他太优秀了,总得先下手为强,不过没想到他也喜欢我,那不就说明其实我也蛮不错的。” 下班后,苗月圆鬼使神差地提出了离职,在领班不解的好心劝留中,给秦焜发去了要回丰湖的消息。 苗月圆也说不上来这股冲动劲来自哪里,可能是因为那个女生提及的22岁,让她想起了自己22岁生日的时候,也有个人,说要和她结婚。 第2章 回家 “怎么突然回来了?” 又一阵长长的沉默后,秦焜忽然开口。他直视着前方的路况,像是随口一问。 “我是来找你的。” 苗月圆诚实说道。 她想不出什么借口,也不想找借口。 秦焜却愣住了,挑起眉,“找我?” 语气中满是怀疑与不可思议。 这样的表情十分陌生,苗月圆看着他,点头“嗯”了一声。 其实她应该还得问,你有女朋友了吗,结婚了吗? 如果那个人很好,如果他很爱对方,她绝不多事。 好几个红灯苗月圆都在纠结要不要问,可她问不出口,怕听见不想要的答案。 她下意识看向秦焜握方向盘的手,修长纤细,关节分明,最重要的是上面没有戒指。 秦焜的车一如他这个人一样简洁干净,没有多余的味道。 苗月圆悄然安了神,小心翼翼地松了一口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浓厚的乌云像是压在了车顶,红色醒目的倒计时,滴答作响的转向灯,都在一下一下敲击着苗月圆的心。 车辆一次又一次汇入川流,他们像落入大海的两颗雨滴,聚集后沉默地奔腾着,宁静又澎湃。 苗月圆一路可谓是不加掩饰地观察自己,秦焜猜不透她的心思,也想不通她的目的,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地了解她,心中有疑有怨更有念,只能梗着身子不看她,强迫自己目不斜视地开车。 还没等到苗月圆鼓足勇气开口确认,秦焜就自作主张把她带回了家。 车稳稳停在地库。 苗月圆打量四周,问:“这是?” 秦焜不动声色,答:“我家。” 苗月圆来不及多想,秦焜就自顾自开了车门,她下车后想把外套还给秦焜,秦焜一气呵成地从后边取了行李箱,“先帮我拿着。” 她便不客气地把衣服披在了身上。 苗月圆有一米六八,在家里已经算是基因突变的高个子了,但穿着他的外套特别显矮显小,活像是比例失衡的动画片人物。 她看见秦焜压了压嘴角,又很快恢复如常。 房子很大,宽敞明亮,装修漂亮,不同于苗月圆记忆中的那间小屋,但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 她进门后有些局促,脱了外套抱在手上,站在原地没话找话,“你家还挺漂亮的。” 秦焜从柜子里取了双男式拖鞋,摆在她脚边,“穿上。” 苗月圆换好鞋,略过他朝内走去,不住地打量着环境,“你怎么带我来你家了?” “怎么,你联系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焜见她自来熟地开始参观,靠着墙问道。 苗月圆想:这样混不吝的姿态一点都不适合他。 苗月圆应该要生气的,可是她气不起来,反而笑了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顺竿子就往上爬,“那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就说明秦焜身边没有别的女人。 她本就是来招惹他的,他说什么都不怕,就怕他不理她。 秦焜回避她笑意盈盈的视线,把行李箱推进来,“当然,又不是第一次了。” 苗月圆追着他的眼睛问:“你睡哪个房间?” “我还没打算和你同床共枕。” “不是,我的意思是……” 她是想问,她要睡哪个房间…… “你睡这间吧。” 秦焜把行李箱推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口,“床单被罩都是新换过的。” “那你呢?” 苗月圆是怕秦焜没地方睡才这么问的。 她还停留在他家只有一张床的概念中,但问出口就后悔了,这么大的房子,还怕躺不下一个秦焜吗。 “就这么舍不得我?” 秦焜调侃过后,手指了一下方向,“我睡那边。” 隔着客厅和走廊,两侧倒是泾渭分明。 苗月圆顺着看了一眼:“哦。” 秦焜没多话,走进厨房,拿起两包泡面冲她展示,“晚饭,家里只有这个了。” 苗月圆说:“好啊,加个蛋吧。” 正在从冰箱里取鸡蛋的秦焜愣了一瞬。 苗月圆放下外套,隔着长长的岛台,看着秦焜在灶前烧面。 他穿着灰白的T恤,肩背勾勒得笔直挺拔。 他干净如旧,六年的时间像清水一样流过他,不曾枯萎,不曾**,甚至变得更加魁梧,更加强壮。 苗月圆从背后抱上来的时候,秦焜僵住了,薄薄的衣料挡不住熟悉的身躯,浑身的血液像锅里烧开的水一样沸腾,两块硬邦邦的面饼开始软化解散,料包化开的汤底变色变味。 苗月圆觉得安心,她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不曾渴求过这样的安心,可眼下,她又回到了他身边,那些滚烫的翻涌的记忆和念想,再也无法压制。 她紧紧抱着,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一颗心传进他的体内似的。 她整理不清自己,就让心跳代替她诉说吧。 秦焜轻轻抓着她的手腕使她放开自己,背对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先洗手吃饭。” 他们太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吃饭,一时无话可讲,过去苗月圆可以用挑逗和玩笑的方式填充着空白,反正无论说什么,秦焜都会积极地附和。 而现在,她只能小心翼翼。 老实说,苗月圆不习惯这么冷淡的秦焜,从前他总是热情生动,一双清澈明亮的眼里满是她,可毕竟是她理亏在先,没什么可委屈的。 热腾腾的烟雾中,两个人的视线反复交汇又错过,空气中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 秦焜有太多话想说,太多问题要问,可他同六年前一样,没有足够的立场,习惯了不过问不插手,只是咀嚼的时候一直盯着她,那充满质疑和不解的眼神,让苗月圆感觉他像是要把自己也咬碎了似的。 不过,她来不及担忧自己的安危,因为她太久没吃东西了,在动车上闻见泡面香都没感觉,这会儿却突然觉得饿得不行,把面吃完了后,又捧起比脸都大的碗将汤也喝尽。 她刚放下碗,秦焜就毫不客气地把碗筷收走,和快餐店里的服务员变相赶人没区别。 苗月圆擦了擦嘴巴,歉疚与诚意满满地说:“要不我来吧?” 秦焜依旧背对着她,自顾自地洗碗。 “不用。” 好吧。 苗月圆默默回道。 游林霏给她发了信息问今晚在哪里落脚,苗月圆发去语音报平安:“在一个朋友家,放心吧。” 秦焜竖着耳朵,快速洗好了两副碗筷,整齐摆好后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继而走过来俯下腰撑着桌子,一字一顿:“朋友?” 苗月圆知道他在问什么,但故意回答:“啊,这是台球俱乐部的老板娘,就你以前去过的那个。” 手没擦干,手背上水珠缓缓滑落,滴在桌面,一滴一滴,聚成一颗水棋。 执棋者的食指点了两下桌面,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直起身悠悠道: “原来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啊。” 苗月圆还想说点什么,秦焜称有工作要处理就回房间了。 进房间前,他特意止步提醒,“晚上,可能会下雨,你记得把窗户关好。” 如此贴心,语气却冷冰冰。 苗月圆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只苍白回道:“知道了。” 她回房间开始艰难地收拾箱子,离开得过于仓促,打包得太着急,完全没有秩序可言,光是找一件睡衣就累得她倒在床上不想动弹。 陌生又柔软的床,还有淡淡的香味。 苗月圆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灯晕着疲惫的光圈,梦境一般的现实,让她郁闷不已。 这可是时隔六年再见,他就没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吗?今晚就这样结束了吗? 当初和过往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完的,苗月圆做好了准备要掏出一颗真心去打持久战,可她想象中可能上演的或是争吵或是质问的画面一个都没出现。 秦焜太自然太平静了,难道年近三十的人已经不会为了爱恨情仇激动了吗? 还是,他心里已经没有她了,收留她,只是他对远道而来的人一向的善意和教养。 晚上九点多,雨还是落了下来,一时电闪雷鸣。 秦焜走到苗月圆的房门前,举起手欲敲又止,他深吸一口气,转身从自己房间里抱了被子枕头出来,决定今晚睡客厅的沙发。 第3章 兰夕 闪电一道一道地照着,雷声一阵一阵地吼着。 几个月前,也是这样的雨天,回丰湖的飞机延误,秦焜不得不在出差的城市兰夕待上一晚。 大学好友边丛生就是兰夕人,听说他滞留兰夕,摆起地主架子请他吃完饭后又要送他回酒店。 边丛生:“说起来大学玩得好的那一圈现在没结婚的也就你和我了,你说最后不会真的是咱俩这孤家寡人抱团取暖吧?” 秦焜没好气地回:“去你的吧。” 车上播放着大提琴曲,雨刮器不合节奏地一下又一下摇摆着,世界在清晰和模糊之间转换不停。 边丛生是秦焜大学最好的朋友,秦焜那会儿可以自主在外头租房住宿,而边丛生是一周至少要打五份工才能赚来第二年的学费。 开学第一周秦焜就对这个忙得脚不着地的同学十分感兴趣,小组课硬要拉上边丛生一起。两个人性格相投、三观契合,一来二去便相熟了,熟到秦焜的妈妈隔三差五就要和边丛生打视频电话寒暄,说是比亲儿子联系更紧密也不为过。 边丛生瞥了一眼秦焜:“听说你一直都不肯相亲,你妈可愁了,说自己一想到这件事就睡不着觉。你要是真有什么隐疾,兰夕这边医疗条件也不错,兄弟帮你找大夫?” 秦焜“嘁”了一声,就他妈那雷打不动的睡眠质量,一听就是在说瞎话。 “还说我呢,你一直相亲,也不见你成双入对过。怎么,就没合你心意的?” “可能是缘分未到吧。”边丛生叹了口气,“别提了,咱俩真是难兄难弟啊。” 长达六十多秒的红灯,数字晕着光跳动,封闭的车内有些燥闷,秦焜摁下了车窗,咆哮的雨瞬间向车内袭击而来。 边丛生也跟着咆哮:“大哥,我的车都被你弄湿了。” 然而秦焜怔住了,隔着粗重倾斜的昏暗雨帘,他看到了对面公交车站撑着黄色雨伞的苗月圆。 他怀疑是自己没休息好出现的幻觉,可此刻风雨毫无章法地肆意拍打着他的脸,他分明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他来过兰夕这么多回,却从来没想过她会在这里。 苗月圆下班后坐公交车回出租屋,今天的雨大得离谱,饶是看了天气预报带了伞,光是一路走到公交站身上就湿了个透,雨水浸着高跟鞋的劣质皮摩擦着脚后跟,不用看也知道,定是破了,痛得要紧。 秦焜看见她抬起腿转了转脚腕,由于不平衡伞被吹倒,她又踉跄着把伞撑好。 是她,他没看错。 秦焜顺势就要开车门,却发现门被锁住,他疯了似的催促大喊:“开门,快开门,我要下车!” 边丛生不解他的反常,但还是好脾气地解释:“这样太危险,而且违章,过了路口再下。” 车刚过绿灯后停在路边,秦焜就淋着雨冲了出去,边丛生只能一脸莫名其妙地下车去把副驾驶的门关上,嘴里唉声嘟囔着:“我的车啊……” 秦焜拼命奔跑着,等穿过人行道到了公交站,早已空空如也,他气喘吁吁地四处张望,从车站这头到那头,前后左右,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已经走了。 他站在苗月圆刚刚站着的位置,顿觉无所适从。 站牌上有满满当当的公交车号,他不知道她上了哪辆车,又在哪一站停下,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再见到她。 他后悔,他恼怒,他应该早些开窗发现的。 雨像子弹不停击中身体,秦焜站了许久,最后颓步离开了车站。 这时一个身穿制服的人经过,和刚才苗月圆穿的貌似是同一件,他急忙上前拦住了人。 对方是个年轻女孩,被吓得猛然尖叫出声,镇定后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提防着他。 秦焜读懂了女孩的表情,只得仓促地抹了一把脸,“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想请问一下,你身上这件工作服,是哪里发的?” “就前面路口,一家甜品店。” 风很大,女孩双手紧抓着伞柄,说完后连忙用伞面避着人跑了。 秦焜按照她说的方向跑去,路口边果然有一家连锁甜品店,他推门进去,里面只剩下最后一个准备关门的店员,见到湿漉漉黑压压的人进来,也着实吓了一跳。 “先生您好,我们已经下班了哦。” “我知道,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你认不认识苗月圆,她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边丛生开着双闪等着,这样在大雨天听古典音乐确实别有一番风味,但如果可以,他还是觉得回家躺着更好。 罪魁祸首又湿答答地回来了,他刚想表达自己的不满,可瞧见秦焜一身狼狈,只得咽了回去。 “怎么?遇见梦中情人了?” 边丛生想,这是演的哪一出苦情戏码。 秦焜沉默地系上安全带,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地砸下来,边丛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要不去我家喝一杯?” 秦焜失魂落魄地回道:“不用,送我回酒店吧。” 他打开手机,确认了明天早上回丰湖的航班信息,回想着刚才甜品店员说的话。 “小圆啊,她是在这里上班,不过今天听她说好像接下去不干了,她不是丰湖人吗,估计准备回老家了,而且她总说要回去看妹妹,她对她妹可真好,买了很多东西说要送给小葡萄呢……” 老家……丰湖…… 她不是丰湖人。 她会回丰湖吗? 六年了,他总算知道一点她的消息,可她又离开了,这点蛛丝马迹也终究石沉大海。 回到丰湖后,秦焜去了苗月圆以前工作过的地方,都说没见过她,他无力极了,难道真的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难道他真的只能这样错过吗。 秦焜妈妈刚退休,还不能适应繁忙到闲暇的生活模式,总是三番五次叫儿子回家吃饭,尤其秦焜最近总是神思不定,人都瘦了好几圈,一看就没好好规律吃饭。 谈话间秦妈妈问起边丛生的情况,劝秦焜要趁早相亲,要好好找个人结婚过日子,。 “妈不是逼你,你看小边相看那么多都不成,你难道还想一次就遇见喜欢的?早点开始才有机会嘛。” 见儿子兴致平平,秦妈妈只能转移话题,又说起了自家姐妹生病的事情,“你这姨年轻时候也是个糊涂的,年纪大了才后悔,现在亲生女儿不肯认她,我看也是她自作自受,那小葡萄聪明又漂亮,上哪白捡这么个好娃娃。不过儿子,你还是得找个时间去看看姨,就当尽一下小辈的孝。” “知道了。” 秦焜食不知味地附和着,突然停下筷子,“妈你说什么?小葡萄?” “对啊,你姨的女儿,我没跟你说过吗,你还有个表妹,就叫小葡萄,也不知道是谁给起的名。” “妈,你有她联系方式吗,小葡萄的?” “都说了那孩子不肯认她妈,哪来的联系方式。不过你要是能打听到也是好的,你作为表哥,看看能不能跟她处处关系,亲妈不要,亲戚总可以交流一下的,我还挺喜欢那娃娃的…… ” 秦焜辗转打听到这个小表妹今年刚考上大学,在林南读书,于是连忙加了微信跑去林南找表妹,有一些话他要当面确认一下。 可是见到小葡萄的那一刻,他又无比心虚,且不说他和这小了十岁的表妹本就陌生,再者自己压根没有立场和身份去打听苗月圆的情况。 最后,秦焜要到了苗月圆的微信,他换下了自己照片用作的头像,随便找了个图片换上,发起好友申请,没想到很快就通过。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好在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谁,焦虑不安的只有他自己。 想到苗月圆兴许可能在林南,秦焜又在林南盘桓了数日,可林南比兰夕更大,人海茫茫,淹没了相遇的可能性。 秦焜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收到苗月圆的消息,说她要回丰湖。 他不确定她知不知道自己是谁,是发错了人还是随便发的,但他没有时间多加思考,立马回了丰湖,结果回去后只等来了凶猛的台风,导致这几日的动车都停了。 他不时刷着新闻快讯,得知动车出行恢复后立马开到车站去守着,想着万一她就是今天回来呢。 等到下午,秦焜收到了苗月圆发来的班次信息。 第4章 采州 苗月圆的家在采州的一个小山村,苗月圆的妈妈年轻时候在村里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当初为了让舅舅有钱娶老婆,被外公外婆几乎算是卖女儿一样的嫁给了重金求娶的苗月圆的爸爸。 然而抱得美人归的苗爸爸没多久就腻味了,再漂亮的女人结婚后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里也不过是寻常媳妇,要干活,要做家务,要伺候全家上下。 苗爸爸重男轻女,家里有两个老人,苗妈妈生了五个小孩,第一个儿子小时候病死了。 大女儿苗英比苗月圆大六岁,苗月圆从小穿姐姐剩下的,姐姐的衣服也是别人家不要了拿来的。 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三弟只比她小一岁,却仗着宠爱天天欺负她。 小弟小了苗月圆整整一轮,她离开家时,小弟也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孩子。 苗月圆在小山村长大的那十几年里,从来没有被父母长辈关心过,似乎只要给她一口饭吃就已经是莫大的关爱了。 她三岁洗碗,五岁做饭,却还是家里人嘴边最没用的那一个。 八岁那年,有一回和附近乡里的小朋友们玩捉迷藏,苗月圆躲在了家门口空了的废弃大水缸里,盖上盖子后黑乎乎的一片,她百无聊赖地等着等着,迷迷瞪瞪地一不小心就睡着了,丝毫不知道外面的小伙伴有多着急,喊了村里许多人都在找她。 后来到了傍晚,苗月圆被一道重重的雷声吓醒,她睡得手脚都麻了,刚想喊人帮忙,却听见爸爸妈妈在门口叹气。 “实在找不到就算了,这也是她的命,还好丢的是小圆。” 他们达成了共识,他们不再找她。 她甚至觉得,外头的世界,比水缸里还要黑。 她绝望,她生气,她伤心,她不解。 她堵着气想,那她就彻底消失,永远不出来。 雨越下越大,淅沥沥冰凉凉打在小小的苗月圆的身上,她的头发全湿了,脑袋变得无比沉重。 水缸里的水越积越多,散发着一种垃圾发酵霉化的酸臭味,而后渐渐没过了她的脚踝,又没过了她的小腿。 她不会游泳,黑压压的一片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觉得自己肯定要死了,她那时只知道人死了就要被装进棺材然后一路敲锣打鼓地埋进后山,这下好了,爸爸妈妈连棺材都不用准备,直接把她连同这个废弃的水缸一起丢进土里就好了。 想到这,苗月圆害怕得哭出了声,哭声在水缸内震荡,震进腐臭的积雨中,震入她瘦小的身体里,震醒了要起夜的妈妈,她这才终于被发现,被拯救出来。 苗月圆哭着跟姐姐诉说自己在水缸里听到的话和悲痛失望的心情,可苗英却表现得一点儿也不吃惊。 苗英说,活在这个家里,跟死也没有区别。 苗月圆和苗英从小就得帮忙干活,没读过多少书,苗英更是早早地就辍学打工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苗英是四个孩子中最聪明最勤奋的那一个,苗月圆曾悄悄问姐姐为什么不求求爸爸妈妈让你继续念书。 那时的苗英只是苦笑,麻木地摇了摇头:“我是女孩,念了书也没用,而且爸爸他……小圆你知道的,不可能的。我现在就想赶紧嫁人,赶紧离开家。” 苗英和未婚夫是青梅竹马,苗爸爸原本已经有考量好的结婚对象,但苗妈妈不忍心女儿有情人被拆散,好说歹说劝了爸爸许久后,爸爸狠狠要了一笔彩礼,这才同意。 苗英结婚的那天,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苗月圆从来没见过姐姐笑得那么轻松那么快活,似乎嫁人才是离开家的唯一途径。 可是苗月圆看着哭成泪人的妈妈,她又觉得嫁人也不一定是条好路。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苗英结婚后就和丈夫一起去外地打工了,她在家里的痕迹一下子就被抹去殆尽,苗月圆要干的活骤然变多,她替姐姐难过的同时,又羡慕着姐姐。 苗月圆不想呆在家里,更不想嫁人,于是听说在丰湖工作的苗英怀孕后,她苦苦求得妈妈的同意,十四岁便从家里跑出来了。 当时家里觉得苗月圆年纪尚小,先赚几年钱补贴家用也行,没想到她就此再不回去了。 隔着山水的电话里吵得很凶,她听见了来自血脉亲人最可怕最恶毒的侮辱和诅咒。 后来几乎可以说是和家里彻底断绝了关系,只有苗英偶尔会来问候,但到底嫁人了,而且思想观念也很传统,说话间总有不和。 姐姐只是关心她,并不理解她。 苗月圆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样貌不错,来丰湖的这些年做过很多,但都干不长久。 做服务员时被啤酒大肚的油腻男揩油,反抗之下打碎了盘子,去后厨洗了一个月的盘子后就被辞退了。 后来去网吧、游戏厅、超市、篮球馆、台球厅…… 反复的辗转让苗月圆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想要生活下去就不便宜,如果不被人占点便宜,那就活不下去。 思来想去,竟然是最开始来丰湖到小葡萄家的五金厂里做帮工的时候最幸福,那会儿姐姐在身边,老板又亲切,虽然累了点,但没有压迫和糟心事,而且还有小葡萄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 小葡萄像是用世界上最纯洁的水浇灌长大的,有着世界上最纯洁的外表和最剔透的心灵,她总是不吝夸赞,说小圆姐姐长得真美,比月亮上的嫦娥仙子还要美。 苗月圆十几岁发育后就知道自己长得还不错,她是最像妈妈的孩子,周围的人就是镜子,那些惊艳的好奇的下流的眼神不会作假。 可从小到大家里从来没有人夸过她,爷爷奶奶骂她小小年纪狐媚样子,爸爸骂她是没用的赔钱货,而妈妈,只是一味的沉默。 然而离开采州后,苗月圆发现长得漂亮不仅不会赔钱,反而更便于她赚钱,赚些不那么体面的钱。 她从前觉得日子难熬不爱笑,但笑是一种手段,一种利器,伸手不打笑脸人,在外面对许多人许多事,只要笑一笑,会很容易化解。 苗月圆十分清楚自己笑起来会更好看,尽管一开始总是笑得艰难刻意,很不自在,但熟能生巧,渐渐的,她成功打造了一张招人喜欢的笑脸。 第5章 大学生 苗月圆第一次见到秦焜是在酒吧。 当时她还在台球俱乐部上班,老板娘游林霏称她朋友的酒吧正好缺人,苗月圆经介绍去面试兼职,一进门就瞧见了在卡座玩手机的秦焜。 倒不是多挥霍多潇洒,只是一打眼发现有个小年轻穿得格格不入,俨然老实人作派。 跟着值班经理路过时,正听见了秦焜和旁人的对话。 清纯可人的女生挤多了护手霜,撒着娇让男生擦一点走,谁知不解风情的男生直接抽了张纸巾给她,语气平平道:“不好意思,我不喜欢这种有化学香精的东西。” 苗月圆对酒吧里的食色男女见怪不怪,当时并不在意,只是听着有些好笑,但她有职业操守,克制了并没有表现出来。 面试还算顺利,许是游林霏打过招呼的缘故,经理直接定了下周开始正式上班,但照排班来看,苗月圆必须辞掉台球俱乐部的工作。 酒吧的工资是台球厅的两倍,本犯不着纠结,但想到游林霏对自己的多加照拂,苗月圆还是迟疑了。 经理见她面露难色,了然地说道:“霏姐说了,如果你没问题的话,这周去她那交接一下,下周就可以来这上班。” 苗月圆愣了一下,心里一阵暖流涌动,应声道好。 从面试间出来的时候,她给游林霏发了感谢的消息,余光间又瞥见了那一对年轻男女。 女生貌似喝多了,迷迷糊糊地不停往男生身上靠,男生忍无可忍道:“别装了,需要我报警让警察叔叔送你回家吗?” 苗月圆觉得实在好笑,回头好奇地扫了眼那人,这么无情的话不像是会从这么清清爽爽的人嘴里说出来的,可是按他浑身与周遭泾渭分明的画风看来,似乎也算有迹可循。 她着急赶时间去台球俱乐部工作,没多加逗留。 秦焜被要好的发小攒了局拉着去酒吧过22岁生日,他向来不太参加这种聚会,但这些都是从小认识的伙伴,说着毕业在即,工作后更难放肆去玩,便怎么也推脱不掉,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喝了酒又要去打台球。 在台球俱乐部里,秦焜第一次见到了苗月圆。 前台领着他们来到一张台球桌前,例行介绍着规则和注意事项。 女生眼珠转了转,细声道:“我不会打台球诶。” 有热情的男生一拍胸脯:“我教你啊,包教包会。” 女生看了眼无动于衷的秦焜,讪讪道:“好啊。” 前台是个鬼灵精,看出这几人的交错情感线后,趁机推销:“不会的话,我们这里有老师可以教哦,女生学的话可以给你安排女老师……对,那个就是我们的老师。苗老师,你来一下!” 前台远远地冲正在饮水机旁接水的人喊话,只见那人“诶”了一声,回头从容地笑了一下,继而边拧瓶盖边小跑着来。 灰色的休闲运动套装,一双腿笔直修长,高束的马尾利落地飞扬,普通的装饰却有着华丽的面貌,像是上世纪末的电影女郎,莫名有种隔着屏幕的熟悉与惊艳。 “这是我们的苗老师,台球技术杠杠的。” 前台见众人肉眼可见地积极了不少,暗叹果然美女就是有让人笑口常开的能量。 苗月圆笑着招呼:“Hi,你们好呀。” 与肆意张扬的外表不同,她的声音很是婉约,像唱小曲儿似的,听得人神清气爽。 大家纷纷露笑回应,苗月圆坦然地接受着大同小异的目光,突然认出了最边上的那个人就是今天在酒吧遇见过的男生,悄然吃了一惊,又迅即恢复如常。 那女生顿觉自己黯然失色,尤其发现秦焜居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美女老师看时,心道男人果然都是一路货色,一下就没了兴致,可又拉不下脸立马甩手走人,便叫前台再给开一桌。 女生冲最开始要教自己打球的男生说道:“你教我吧,要是教不会我就走了。” 男生回过神,连忙狗腿道好。 一张桌子本就不够一群人玩,大家分了组又另开了几张,苗月圆见状觉得没自己事了,喝了口水正打算离开,谁知那个清爽的小年轻突然走到她跟前。 “苗老师,要不要和我来一局?” 语气自信,却流露着紧张。 苗月圆不动声色地快速打量着他,送上门的业绩,不要是傻蛋。 她扬起嘴角:“好啊。” 许是酒吧里的第一印象太过深刻,苗月圆自动将秦焜归为不太会玩的那类比较呆板的人,扫了眼他的个头后选了一把枫木制的球杆,用巧粉轻轻打磨了皮头后,把杆子递给他。 “大学生?” 秦焜点头“嗯”了一声。 “会打吗?” 秦焜接过球杆,闻到了苗月圆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寻常的洗发水清香,一时不敢迎面对上她的眼睛,仓皇盯着桌上摆放的球回道:“中八,还可以。” 苗月圆意外地点了点头。 男人在她面前大都分为两类,一类是嚣张的掌控型,一类是自负的打压型,这样礼貌和生涩的倒真不多见。 她弯了弯眼睛,又取了根球杆,擦巧粉时腾出指尖轻巧地一拨,母球缓缓滚至秦焜的面前。 “既然这样,规则我就不多说了,你开球吧,花色你定。” 秦焜父母平日里也喜欢打台球,自小耳濡目染下他还算打得不错,可眼下有三两同伴围着桌子想看寿星的热闹,他掂了掂球,悄悄瞄了眼气定神闲的苗月圆,心率骤然升高,竟是平白生出了些压力。 苗月圆笑着做出了个请的姿势,秦焜正了正色,将球置于开球线后俯身紧贴台面,平复着呼吸,抿着唇眼神坚定地锁住目标球,只觉周遭的世界瞬间沉了下来,不一会儿,随着手腕送出后的清脆一击,两颗小号球利落进了袋。 秦焜舒了口气,将碍事的袖子挽上,目光继续投向下一颗目标球。 难得见的专注游戏样与他形象带来的极大反差感,让一旁的苗月圆也不禁开始认真起来,视线描过他绷直的肩臂线条,又扫了眼桌上的局势,轻笑一声,有点意思。 不得不承认,秦焜的球技确实不错,最关键的是,苗月圆很少在打球时能够像这样一心一意只扑在局面的胜负上,往往她的心思都不得不活络在客人身上,且大多都是奔着她来的男人。 打得还算游刃有余,最后一颗八号球如预料中成功击入袋中后,苗月圆拿下了这一局,一瞥墙上的钟表,只花了十分钟。 秦焜输得心服口服,他本不对游戏上头,只是习惯了做事要认真负责,要有始有终,原也有着私心想要在朋友和…… 新朋友面前展现自己不俗的球技,但没想到苗月圆更胜一筹,他不由发自内心赞叹: “苗老师,你打得真好。” 这声苗老师,从他嘴里说出来,带了点认真和拘谨的色调。 虽然只是休闲娱乐,但这样快节奏的对局苗月圆素日里也很少遇上,想来离开前还能遇到有水平的客人痛快一把,也算乐事一桩,她笑着把碎发别到耳后,悠悠道: “还行,很多男人教过。” 秦焜闻言也笑,却笑得不太自然。 “是吗?” 中式八球就是这点好,翻桌快,效益高。 苗月圆把手里的杆子放了回去,转头看见欲言又止的秦焜,她眨眨眼,“不过他们的目的都不在于教我打球,这是我自己边看边练出来的。” 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秦焜抿了抿嘴,没有问出口。 说话间,利落清脆的撞击声从隔壁桌传来,又一个八号球入袋,母球缓缓向反方向移动,胜利者起身朝这边比了个大拇指,苗月圆也回以满意的微笑。 “他算是我的学生,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小白,连着打了半年多,看来我教得确实不错。” 秦焜看了眼那个所谓的学生,同为男性,他看得出来,能让人坚持半年多的动力,绝对不是台球。 见秦焜一脸青涩的书生气,苗月圆忍俊不禁,便不像往常逗弄别人似的,她走近了些,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语气带了点苦口婆心的劝解,“总之,我不需要男人。大学生,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这是真话,这里的每一张球台,每一种男人看她的眼神,她都了如指掌。 苗月圆对还在读书的大学生不感兴趣,而秦焜的心思又太过明显,都直白地写在脸上,读书人难道不应该最懂得收敛吗? 秦焜被戳穿,唇瓣无声蠕动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了,听你朋友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记得和前台打个招呼,寿星可以九折哦。” 苗月圆用手指比了个九,笑得狡黠。 “生日快乐,大学生。” 第6章 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大多指男女之间一见面即产生爱情。 如果是过去的秦焜,会摇摇头说这多荒谬。 可自那天从台球俱乐部回家后,他就总忍不住想起苗月圆,想她明媚自信的笑容,坦然流盼的笑眼,想她打球时优美的姿势,赢分时冷冽的神态,想她的声音,她说过的话——一句一句,他如数家珍地反复回味,以致失眠。 台球的撞击声回荡在耳畔,他的心也乱了全盘。 秦焜很快意识到,这便是一见钟情了。 他素来是行动派,做人做事从不藏着掖着,认清了自己的情绪后,隔了几天,又独自跑去台球厅找苗月圆,熟门熟路地让前台开了张球桌,一进去便看到她正在和别的男人说笑。 那双令他做梦都难以忘怀的眼睛,对着别人弯成了两道月牙。 秦焜成绩优异,皮相出色,从小到大可谓顺风顺水,哪怕在感情上拒绝了别人也会被对方由衷夸赞是个好人。只要是他想要的,无论通过自身的天赋还是不断的努力,总是能够如愿获得。他很少失败,甚至很少有负面的情绪。 可此时此刻,秦焜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打着球,打着打着又突然宣泄一般和自己较起了劲,一局紧着一局,非要和自己分个胜负似的。 “小臂肌肉太过紧张,杆头瞄点也不行,有失水准啊。” 苗月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他终于有空抬头,抱着手臂歪头笑。 “又见面了,大学生。” 秦焜脸上露着惊喜,直起身正要打招呼时,苗月圆转过了身同刚才上课的那男人乐呵呵地道再见。 苗月圆回过头,对上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秦焜,不自在地眨眨眼,说道:“我看你在这打了挺久的,一个人打也没什么意思,早些回去吧。” “他是男人。” 秦焜见那人走远了,握着杆子的手这才缓缓松弛,幽幽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听上去竟还有些委屈,苗月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秦焜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样属实没风度,可又不想错过说明的机会,鼓了勇气盯着疑惑的苗月圆,磕磕巴巴道:“你上次既然说……说不需要男人,那、那至少也该,一视同仁吧。” 苗月圆听完愣了一下,转而乐道:“大学生……” “我叫秦焜。” 苗月圆:“……” 其实秦焜一进来她便看到了,她想应该还是那个道理,这人浑身透着的气质与这样的游戏场所丝毫不搭,让人没法不注意到他。 如果不知道他来的目的是奔着自己,那她这么多年算是白混了,可她就是不想搭理,假装没看见,假装不知情。 若是那不要脸一点的,会主动来和她打招呼,反之要么对她的置之不理嗤之以鼻,再不然也该知难而退离开了。 没想到秦焜就这样一直没完没了地独自打着球,虽然他那张球桌每小时的收费也算不上贵,但毕竟是个学生,苗月圆想着还是劝一劝,就劝一下,如果他不听,那她也不多管闲事,反正花的又不是她的钱。 不过眼下这画风,有点超出她的预料。 见她没急着回话,也不像抗拒自己,秦焜放下球杆,攥着卫衣的下摆走近两步,说道:“一会儿我送你回家吧。” 苗月圆不由收起了笑脸:“不需要。” “别的男人可以,为什么我不行?还是说,对你而言,我还是有些特别的?” 苗月圆乐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还没下班,今天是我在这工作的最后一天,干好了才能拿钱走人。” 秦焜穿上丢在一旁的羽绒外套,背起包,一边拉上衣服拉链,一边带着试探的意味说道:“那我去前台大厅等你,时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更安全,我保证不会打扰你工作的。” 苗月圆忽然觉得,世界上还有种厚脸皮叫做小心翼翼,比起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种以弱者的姿态征询意见的家伙,更让人无奈。 “随便。” 她随意丢下两个字,转身走了。 秦焜听见后,像是得到了主人散步许可的宠物犬,瞬间咧开了嘴,迈着轻盈的步子边往外走,边回头重复:“苗老师,我在外头等你啊!” 苗月圆无语地倚在球桌上,想说和有文化的人沟通起来真是麻烦,什么时间太晚了不安全,这人估计是电视剧看多了,有着不符合常理的英雄主义,看到美女陷入困境就想来个英雄救美,真是吃饱了撑的。 手上沾了巧克粉,她去卫生间洗手,照镜子时看到自己几乎定型的假模假式的笑脸,没来由生出了厌烦,手盛了水用力往镜子上一泼。 她知道这张漂亮脸蛋惹人喜欢,诸如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和这种涉世未深的天真大学生有着天然的代沟,她刚才说还没下班是假的,打发人的借口罢了,可想到秦焜充满期待意气风发出去的样子,苗月圆顿觉无力。 她一向不太相信男人的鬼话,但此刻却觉得,秦焜说要一直等可能是真的。 苗月圆披了外套,将扎起的头发散开,随手理了理,出去看见坐在椅子上把玩手机的秦焜,也不解释自己为何提早下班,只开口问道:“大学生,有车吗?” 秦焜闻声抬头,许是头顶照明的缘故,双眼亮晶晶的。 “有的有的,走吧。” 苗月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有车,再找不到别的理由了,只得拢了拢外套跟着他走。 秦焜边走边不时地看着她笑,想说她头发散下来真好看,可怕这样说会显得轻浮,只好走三步看一眼,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天气太冷,苗月圆在外头可笑不出来了,但秦焜高兴得太过明显,却又只自己偷偷乐呵,她经验再足也没遇见过这么憨的,一时气不打一出来。 “喏,我的车。” 秦焜领着她走到自己的车旁,苗月圆没想到居然是辆摩托,顿时来了兴趣,上手拍了拍座。 “这驾照好考吗?” “好考,你要是想考的话,我可以帮你。” 他像是有备而来,拿出一个粉白相间的头盔,解开扣带,对苗月圆说道:“我帮你戴吧。” 苗月圆此刻想坐摩托的玩心大发,笑着冲他点头:“好啊。” 看见她弯弯的眼睛,秦焜又不争气地心动了,他吸了吸鼻子,双手撑开头盔的内衬套在苗月圆的头上,动作极轻极慢,生怕扯疼了她的头发,最后咔嗒一声,扣好了搭扣。 苗月圆觉得新奇,左右晃动着脑袋,听见秦焜的声音隔着头盔闷闷地传来: “疼吗?紧吗?还可以吧?” 她竖起大拇指:“没问题。” 秦焜帮苗月圆把面镜向下关紧,又把骑行手套也给她戴上,觉得她这副模样着实可爱,给自己也安好头盔后,举起手机问:“能不能拍个照?” “什么?”苗月圆没听清,问道。 “拍照!” “好呀!” 两个圆圆硬硬的脑袋凑在一起,咔嚓咔嚓不停,秦焜连拍了好几张。 苗月圆坐稳后自觉环住秦焜的腰,为了生命安全,她没有那么深的男女大防,反倒是搂上手的瞬间明显感受到秦焜的僵硬,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读书人还是太老实了。 摩托车启动,全身的骨骼都在震,一阵推力咆哮后,凛冽的风呼啸而过,两边的霓虹灯以一种不寻常的速度被频频甩在身后,变成流动蜿蜒的彩色线条。 说不紧张不害怕是骗人的,苗月圆完全没有了挑逗人的兴致,此刻安危系于眼前一人,她后知后觉自己这会儿像是上了贼船,却只能紧紧圈着秦焜。 这是一份被动的信任,也是一种不得不的交托。 渐渐的,她开始适应,也变得放松,能够更真切地去享受每一个极致丝滑的转弯,去感受每一条勇往直前的奔流。 冬日里两颗滚烫的心就这样在沉默与轰鸣中一点点贴近。 苗月圆没有回家,她上车前说了个地址,秦焜载着她到达后,发现这正是他前几天来的那家酒吧。 “到了。” 车子熄了火,震感骤然消失,苗月圆晃悠悠地下去,一时还有些站不稳,灵魂好似还在飞驰的路上不肯着陆,只得下意识抓着秦焜保持平衡。 秦焜扶她站好,替她摘下头盔,没忍住问道:“你有约?” 苗月圆就着风理了理弄乱的头发,梳顺全部向后撩去,好笑地看了眼丝毫不带掩藏情绪的秦焜。 “工作,我没有这么闲。” 看着她离去的绰约身姿,秦焜鬼使神差地抱着那粉白相间的头盔闻了闻,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好香,又惊觉自己轻浮的举动,羞耻心乍起,忙不迭地放下了头盔,停好车后,跟着进了酒吧。 一进去就看见苗月圆正在吧台和一个男人讲话,不知道在聊什么,男人眉飞色舞,她看着对方时不时露出大方却勾人的笑,笑眼弯弯,却深不见意。 俩人握了握手,秦焜的目光盯着那双相贴的手,那种不舒服的滋味又浮上心头。 男人不知领着苗月圆去了哪,秦焜紧紧地盯着消失的方向,决定要是迟迟不出来就过去找她。 几分钟后,看到苗月圆换了一身白衬衫和包臀半裙出来,和酒吧里其他的女服务员一样,显然是工作服。 原来她真是来工作的,想到这,秦焜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苗月圆一打眼就瞧见了秦焜,愣了一瞬,他怎么还在这? 秦焜看着她举手招呼,结果一旁就近的服务员热情地过来问他有什么需要,他只好硬着头皮点了杯酒。 苗月圆看见了这一幕,忍俊不禁。 只是点个单的功夫,一抬头又找不到人了,秦焜的眼神着急搜寻,很快捕捉到她在角落和酒保热聊着,估摸着是在熟悉酒的类别。 他撑着脑袋,看着苗月圆前前后后忙活着,又怕自己这样坐着影响人上班,很是用心地喝了几杯酒,认真扮演着顾客,也不坐太久,几杯下肚就识趣地离开,唯恐让她心生负担不自在。 第7章 麻辣烫 秦焜连着来了几天,以一种清晰理智的旁观者视角,他忽然有了更多的发现。 比如苗月圆其实充分掌握自己外形的优势,非常清楚自己的一颦一笑有多迷人,也不屑于去表演害羞和推拒,一切挑逗和赞美她都照单全收。 这并不是什么高档酒吧,苗月圆干这份工作,就预设了碰见素质低的人几率会高,大部分都能被她插科打诨地巧妙躲过。 换个角度去想,越是人面兽心的垃圾,越容易哄得人高高兴兴地多开几瓶贵酒,何乐而不为。 托游林霏的福,老板和经理对她都算照顾,苗月圆不是个贪心的人,这样的工作和回报让她知足。 偶尔遇到糟心的客人或者不太忙的闲暇时分,就出去抽根烟喘口气,里边的欢声笑语和寂寞喧嚣都被门挡在身后,像烟一下,吸进又吐出,化作飘渺的白雾,最终消散。 冰块已经全化了,但杯子里的酒还是满的,见苗月圆再一次披着外套出门,秦焜把手上的水往裤腿上紧急一抹,跟了出来,看到了蹲在墙根默默吸烟的人。 “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 苗月圆听到声音后转头看他,缓缓吐出一片烟,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却没有回答。 秦焜挠了挠右侧的裤缝:“我想请你吃晚饭。” 苗月圆不语,起身走到垃圾桶旁,将掐灭的烟头丢进,弯腰时外套掉落一边,展现的漂亮曲线让人挪不开眼。 她重新披好衣服,回头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秦焜,明明这样的眼神很是熟悉,情绪也过于直白,但他给人的感觉却很真诚,至少意外地让她不反感。 苗月圆握着把手,进门前对秦焜说:“你要是愿意等的话,只能是夜宵了。” 秦焜得到正面的回应,兴奋不已:“愿意,我愿意,等多久都行。” 这样的话见怪不怪了,苗月圆哼笑了一声,调皮而轻蔑。 “那就等着吧。” 意料之中的,秦焜真的一直坐在位置上等,由原本恨不得自己是透明人的状态,变成眼巴巴地等着苗月圆下班的怒刷存在感的反常样子。 他过于干净,过于坦诚,有时候苗月圆都得反复提醒自己不要上心,更不要心软,路过他的座位时,也得强迫自己不往他那看。 连这几天关系变近的酒保都忍不住跟苗月圆说:“那小伙子,来好几天了吧,不理理人家?” 苗月圆笑笑不说话。 她想,是他自己非要等的,他又不是没得选。 凌晨一点半,苗月圆下班了,秦焜早上剃的胡茬也冒出来了,竟意外地品出了一丝不合形象的沧桑。 她看着眼睛开始泛红的秦焜,心生歉意,决定带他去吃附近有家她近来非常喜欢的麻辣烫。 秦焜的父母都是教师,一家子的作息都比较规律,即便秦焜大学基本都自己出去住了,也不太会熬夜,今天算是彻底露了囧相,为了忍哈欠反倒频频泛出泪花,他偏过身一个劲地擦眼泪,一回头看见苗月圆冲着他笑意匪浅。 这是一家小店铺,桌子都摆在外头,这个点了还有许多年轻人排着队等餐,可见味道之好。 苗月圆领着秦焜进店轻车熟路地选菜控水,她夹面筋会挤一下水分,不忘回头解释:“这样轻一点。” “学到了。” 秦焜点点头,模仿着挤了挤面筋,苗月圆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了他一眼。 采州人喜辣,苗月圆特意嘱咐老板尽情放辣椒,特辣爆辣都没事。 老板认得她,笑道:“辣妹子,又是你呀。” 秦焜是土生土长的丰湖人,只要了清汤口味。 老板八卦道:“小伙子,跟辣妹子谈朋友,也得学会吃辣才行哈。” 苗月圆看向秦焜,他倒不尴尬不害羞,弯腰对着小小橱窗里的老板应声说是。 “我会努力的。” 秦焜说完转头看苗月圆,她并没有什么反应,说不上喜欢和讨厌。 秦焜一直没着急谈恋爱,像这样和女生单独相处的经验不多,眼下这仿佛成了他最大的缺点,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获得苗月圆的好感,也不知道苗月圆心里是怎么想他的,他完全没数,像上初中时头一晚布置的文言文没背结果第二天被语文老师当堂点名抽查,连编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编。 苗月圆是真饿了,今天忙得晚饭都没吃,这会儿抱着碗一顿埋头苦干,刚出锅的又辣又烫,她吃着吃着冒了许多汗,解开外套不够,顺手又解开了里边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 小桌子不高,坐在板凳上也得弯腰,秦焜一抬眼就看到了她锁骨窝的痣,瞬间红着脸仓皇地低了下头,一边不停搅动着碗里的菜,一边留意着有没有被苗月圆察觉出自己的失态。 幸而不幸的是,苗月圆的眼里只有麻辣烫。 苗月圆填饱了肚子,抽了两张薄薄的劣质纸巾擦了擦嘴,这才抛出自己的疑问: “大学生,你不读书吗?” 怎么有空天天来酒吧。 秦焜见她终于搭理自己,赶紧回道:“最近考完试放假了。” 苗月圆了然,点点头,把纸巾丢进垃圾桶,没再问话。 秦焜问道:“你呢?” 想来她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 苗月圆摆手:“如你所见。”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秦焜放下了筷子,深吸一口气后说道:“那个,其实我明天要出国一趟,想着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所以才冒昧来约你吃一顿饭。” “出国?” “嗯,去旅游,签证机票什么的都是家里很早就定了的,如果知道这个假期会遇见你,我就不会答应去了。” 苗月圆轻笑:“是吗?” 看上去显然不信。 “你接下来会一直在这工作吧。” “暂时会。” “那就好,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吃饭,可以吗?” “再说吧。” 如果追女生是门学问,秦焜学到的第一个重要知识点就是——没有直接拒绝就代表有机会。 他并不气馁,又问:“那可以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苗月圆撑着脸,低了角度自下而上地看他,勾起嘴角。 “我不喜欢和一个男人有固定的联系。” 这话听着信息量有些大,她笑眯眯地看着秦焜,丝毫不介意对方会怎么想。 秦焜暗自消化了许久。 也好,至少她和别人也没有联系,至少她把他看作是一个男人。 第8章 不走了 可能是真的累着了,这一觉苗月圆睡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踏实,这些年碍于通勤总是早起晚睡,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睡一个整觉了。 早晨起来时,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她走出房门,没想到秦焜居然还在,忙问:“秦焜,你不去上班吗?” 秦焜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她,皱巴巴的衣服,乱糟糟的头发,这人似乎比昨天还要松弛。 “请假了,线上办公。” 他轻抬下巴:“看手机。” 苗月圆迷茫地听从指令回到房间,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发现秦焜给自己转了一笔钱,数目不小。 她皱了皱眉,快步走到他面前,展示转账页面,居高临下地质问: “什么意思?” 看到苗月圆炸毛,秦焜却顽劣地有了好心情,鼻息长叹,站起来俯身靠近,贴在她的耳边,轻佻道: “买你一晚上,够不够?” 六年了,他几乎投身所有的精力在事业上,他没有多么高尚的理想,驱动力简单而残酷,眼下比起往日的旧情,秦焜的内心更多翻涌着的是一种近乎失控而长久自我折磨的证明:你看,我现在有钱了。 不该生气的,自从十四岁离开家后,这样羞辱人的话她听得还少吗? 可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姿态,不应从秦焜的嘴里说出。 苗月圆突然有些喘不过气,几乎就想直接走人,可明明是她千里迢迢不管不顾地要来找他,此刻既窘迫又愤怒,胸口无声而压抑地剧烈起伏着,不可思议地盯着秦焜。 她终于反应过来,当年那句为了粉饰自卑和掩盖真心的狠话,成了多年来扎在秦焜心底的一根刺,而此时此刻,尖头刺向了她自己。 秦焜无动于衷,直起身沉默地看着她,没再扮演纨绔低俗,倒像是真的在等待一个答复。 苗月圆自嘲地笑了,手脱力垂下。 “当然够,不过这一大早的,总得先让我吃饭。” 秦焜盯着她良久,企图从她的神情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最后冷哼一声,走去厨房端出做好的早餐。 包子、油条、水煮蛋和白粥,健康又清淡。 苗月圆坐下后,看见她这向的桌子边还放着一罐采州的辣椒酱。 她拧开来,发现已经被吃了一大半了,下意识看向秦焜,他不是不能吃辣吗? “我记得你以前吃不了辣。” “哦,我现在可以。” 以前、现在,两个词提醒着他们错过了彼此的六年。 苗月圆抿了抿嘴,看看秦焜,又看看辣椒酱。 秦焜没理会她的视线和动作,专心致志又慢条斯理地剥鸡蛋,随口问道:“这次回来待多久?” 苗月圆舀了一小勺辣椒酱放进粥里,一边搅拌一边斟酌着回答:“你希望我待多久?” 秦焜手一顿,抬眼:“我哪有这个资格。” 苗月圆的心忽然一阵抽痛,鼻子一酸,随即低下头,缓缓道:“我想先休息一阵子,然后在这边找个工作。” “不走了?” “不走了。” 秦焜把剥好的鸡蛋放到苗月圆的碗里,苗月圆悄悄看他,又是沉寂的一餐。 吃完后,秦焜照例自己收拾,背着身边洗碗边说:“我早上出门买了些日用品,都在沙发那,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 苗月圆趿着男士拖鞋挪去客厅,茶几上有个大袋子,里头放了很多东西,沐浴露洗发膏护肤品,她在柜台待过一阵子,认得这些都是牌子货。 苗月圆皱眉:“这些都不便宜,没必要买这么贵的。” 秦焜说:“底下也有便宜货。” 于是她扒拉下面,发现都是以前她用过的产品。 秦焜沥好水,擦了擦手走过来,坐在沙发上。 “要是都不喜欢,就重新买过。” “不用,这些够了。” 苗月圆果断拎着袋子进房间,过了一会儿再出来时,脚上换了双新的毛茸茸的女士拖鞋,手上抱着秦焜昨天脱下的外套,她昨晚睡前重新给缝好了纽扣。 秦焜接过外套,眼尖地发现了这一点,收敛神色,起身离开。 “谢谢,我去书房工作。” 苗月圆说道:“午饭要不我来做?反正我在家也没事可干。” 秦焜没回头,但声音听上去温和了许多:“随便你。” 得到首肯的苗月圆喜滋滋地回房洗漱,这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邋里邋遢的模样,懊恼地一拍脑门。 “苗月圆啊苗月圆,你真是……” 与内陆的采州完全不同,丰湖靠海,特色菜品以海鲜为主,口味清鲜巧淡,做法轻油轻芡。 苗月圆从前无辣不欢,总觉得吃不惯,也是这几年才慢慢品出了原汁原味的丰湖菜的鲜美,或许是人成熟了就会爱上去繁就简,又或许是她骨子里早已适应了丰湖的一切。 她打开冰箱,满意一笑,秦焜早上果然出门买菜了。 想到一大早他就出门吭哧吭哧一顿买,苗月圆就觉得好笑,看了眼门紧闭的书房,小声嘟囔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同我好好说话…… ” 第一道菜,辣肉片。 这是苗月圆最喜欢也觉得最下饭的菜,是小时候过年时妈妈最拿手的菜,外婆教会了妈妈,妈妈又教会了她。 在切好的薄肉片中加入料酒、生抽和淀粉抓均,淋上食用油腌制。热锅凉油下肉片,八成熟时捞出备用,再往锅里加入姜蒜爆香后再放入采州的辣椒酱,最后把肉片倒入快速翻炒,淋上生抽白糖淀粉和醋拌匀的调味汁,一道酸辣可口的辣肉片就出锅了。 第二道菜,清蒸黄鱼。 苗月圆记得这是丰湖人都爱吃的菜,从前总见小葡萄家吃饭时会摆上这么一盘,后来她独自在外也会突然想念丰湖,便尝试着找了教程去做。 将黄鱼处理干净后,两面均匀打上花刀,抹上适量的盐和料酒,加入姜片和葱段去腥腌制好后,将鱼放入沸腾的蒸锅中,大火蒸个十分钟,倒掉蒸水,浇上热油和豉油,就可得到蒜瓣一般洁白嫩滑的黄鱼。 第三道菜,盐水蛤蜊。 见秦焜买了蛤蜊,苗月圆便提前将蛤蜊放入清水中,加一点盐和香油静置,待蛤蜊吐沙后,洗去外壳和杂质,放入沸腾的水中,加入料酒焯个二十秒,蛤蜊微微张口后立即捞出,用清水近一步冲洗后,再往没过蛤蜊的水中加入姜片、葱段和盐,一齐放入开水中,煮个两分钟看到蛤蜊基本都张口后即完成。配以酱醋汁,别有风味。 苗月圆有条不紊地按有效顺序备菜烧菜,时不时回房间继续整理东西,将要洗的衣服丢入洗衣机,看时间差不多了,回厨房最后来个清炒包菜,成就感满满地去敲秦焜的门。 “秦焜,出来吃饭了。” 书房离厨房很近,外头丁零当啷的动静一清二楚,香味顺着门缝悠悠地飘了进来。 秦焜很少在家办公,虽然沟通成本和渠道差不多,但线下的归属感和交互太少,会让他没有落地感。 他需要和人交流,需要用丰富的一切填满工作和生活。 老实说他从事数字化的工作,有自身学习专业的原因,更多的还是喜欢这种量化的效益成果,能够通过一次次的任务提交和完成获取相应且不菲的报酬和成就。 秦焜的妈妈曾觉得儿子是被边丛生影响了,大好年华一心只扑在挣钱上,劝过他很多次要趁年轻多享受生活,谈谈恋爱,旅旅游,世界上有千百种事来得比工作快活。 可秦焜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实在不想理论就买点礼物给爸妈,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赚钱的好处。 听见敲门声,秦焜从代码中抽离,恍若初醒,这样梦幻扑鼻的香味竟是真的。 他打开房门,苗月圆正在摆放碗筷,见他出来招呼道:“快过来,饭我给你盛好了,趁热吃。” 秦焜惊讶又听话地坐好,苗月圆不停给他夹菜,又把他不吃的葱给挑出来,她熟稔地像是做了多年的贤妻良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苗月圆,新奇、温暖,却陌生、别扭。 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带着赎罪的味道,秦焜不自在道:“你自己吃,不用给我夹。” 苗月圆夹菜的筷子尴尬地停滞半空,“哦”了一声,把菜放入自己的碗中,低头安静地吃起来。 秦焜又暗觉自己过分,她好歹忙活了这么一桌子菜,于是默不作声给苗月圆夹了一片肉。 苗月圆心下惊喜,把肉放入嘴里,边嚼边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秦焜看她一眼,吃两口,再看一眼,吃两口。 苗月圆笑着问好吃吗,他由衷地答好吃,一顿饭也算有了不太正式的交流。 饭后,秦焜收拾桌子洗碗,苗月圆去阳台晾衣服。 阳台上有很多盆栽,秋海棠、三角梅、紫茉莉、木芙蓉…… 秦焜看见苗月圆像个幼师一一报名,一个转身对上眼,苗月圆冲他扬起笑脸,秦焜匆匆背过身,悄然勾起嘴角。 “这个你试试,看看喜不喜欢。” 秦焜从房间拿了一个袋子过来,苗月圆一看,里面是一套红色的小礼服,眼神疑惑地询问他。 “今晚有个同学会,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在家无聊,陪我去吧。” “你的同学会,我去干嘛。” “都是大学同学,经常有人带家属和朋友的……你也别总窝在家里,就当出去玩一玩,透透气。” “那行呀,你们同学会搞这么正式呐?” 苗月圆拎起裙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是转钱又是礼服,这是什么被霸总包养的电视套路吗。 她纠结地看看秦焜,又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回房间试衣服。 苗月圆再出来时,秦焜正在阳台上抽烟,看到换上礼服矜持着朝他走来的苗月圆,烟雾缭绕间眼眶竟有些湿润。 这件礼服是秦焜六年前买的,当时想着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苗月圆。 秦爸爸有一位熟识的小众设计师,他特意跑去私人订制,自己攒下的钱不够,又向妈妈打了欠条。 秦妈妈哭笑不得:“你是我儿子,打什么欠条。” 秦焜支支吾吾地说:“这不一样。” 本以为这辈子再也送不出去了,没想到现在居然能看到苗月圆穿上它。 一瞬间,六年前日日夜夜的期待与紧张侵入心间,与眼下重合又割裂,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为过去种种自欺欺人的幼稚行为悸动,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又控制不住地想要流泪,想要问问苗月圆,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但他不再是六年前的秦焜了,这么愚蠢又下贱的问题,他不会再问。 秦焜转过头深吸一口烟,把重叠又复杂的心绪一股劲吐出,平复后转回来,一脸正色地从容打量起苗月圆。 她果然瘦了一些,腰部的空间多了,其余地方和他当初预想的差不多,领口的位置会不会太低了…… 苗月圆左右转了转,难得羞涩:“好看吗?” 秦焜点点头:“你要是觉得不自在,就换件舒服的。” 苗月圆刚才在房间里照了很久,这件礼服确实很适合她,她几乎没穿过这么华丽矜贵的衣服,上身后都忍不住紧张,秉着呼吸抱着满满的期待出来后,秦焜却表现得并没有多少兴趣,苗月圆不免有些失落。 她勉强笑笑,说:“不会,这件挺舒服的,颜色和款式也都是我喜欢的。” 秦焜又吸了一口烟,冗长吐出,掐了烟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丢下一句:“晚上六点出发。” 第9章 天生一对 天气还算温和,没有昨日那么冷。 只是昨晚的雨势太过凶猛,一整天过去了,路上仍有着深深浅浅的积水坑。 苗月圆脚趾抓地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会溅起污水弄脏礼服。 一下午时间,她把自己捯饬得光彩照人、秾丽冶艳,踩着尖头细高跟,摇曳生姿,可谓脱胎换骨。 秦焜没准备鞋子,是她自己觉得要搭配才穿的,出门前他问了好几遍要不要换双舒服的鞋子,可苗月圆有自己一套对美的坚持,说什么都不肯。 这跟受刑有什么区别,秦焜剜了一眼,抓着苗月圆的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 “搀着,别崴脚。” 苗月圆笑了笑,整个人得寸进尺地挽上他。 “那我可得搀好了。” 秦焜正了正色,一摸口袋,没带烟出来。 进酒店大堂后,路过一个卫衣运动裤的小男生,穿着气质很像从前的秦焜,苗月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秦焜捏着她的后脖颈令她动弹不得。 “好好走路。” 苗月圆小时候没上过几年正经学,更没参加过什么同学会,以为就是一群人坐一桌吃个饭,没想到竟然是个自助的酒会。 秦焜大学班上有五十个人,大家如今活跃在各个行业,忙于家庭和事业,大学毕业后也就聚过一回,这是时隔许久的第二次同学会,不知谁做住拍板,决定有模有样地包个厅办个酒会。 看着一群人西装革履、华丽裙装的,实际上也只是一帮毕业多年的大学生聚在一起扮演隆重上流社会的游戏,又能吃又能玩,还能和老同学见面聊天。 秦焜姗姗来迟,刚进门就被众人哄闹着罚酒,倒也不是大家刻意在等他,只是苗月圆的一身红裙着实惹眼,一出现就抓住了在场大部分人的眼球。 这样陌生漂亮的女人,又站在单身多年的秦焜身边,很难不引起八卦嬉笑。 班长是个豪爽的东北人,当初凭一己之力带跑偏全班的口音,这会儿迎上来,看看苗月圆,又看看秦焜,大笑道:“焜儿,不给同学们介绍介绍?” 一阵起哄下,苗月圆率先道:“大家好,我叫苗月圆,我是秦焜的…… 家属。” 秦焜当时说了句很多人会带家属和朋友,她是想说朋友的,可面前数十道灼灼目光下,她也不知是赶鸭子上架,还是虚荣心作祟,直接说了“家属”二字。 闻得呼声一片,班长带头道恭喜。 “真行啊,焜儿,可终于舍得抛下老边拥抱幸福了。” 站在一旁的边丛生做作地哀叹一声:“明明说好你我兄弟一起相守余生的,你居然弃我而去,我太伤心了。” 这副矫情样子,秦焜没忍住给他了一拳,继而端起酒杯:“对不住了兄弟,我自罚一杯。” 秦焜神色如常地和大家打趣,嘘寒问暖着近况,分享着工作和琐事。 苗月圆跟着他不停和许久不见的同学一一招呼,面对各色真诚生动的祝福和玩笑,她又侥幸又心虚,目光在秦焜和来人身上飘忽不定。 对她来讲,这些都是体面光鲜的精英人士,是她往常接触不到的群体。 苗月圆平日里貌似总能够在人群中混得风生水起,可到了这样毫无破绽的环境下,她就像是被照妖镜打回原形的小喽啰,什么也不是。 聚光灯不为她而打,欢声笑语不为她而来。 热闹的欢乐将她包围,她却生出了巨大的空虚,这样的欢乐并不属于她。 会厅里流淌着慵懒不俗的爵士乐,长条餐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甜点菜品,欢笑声和碰杯声此起彼伏,空气中混杂着不菲的酒精和香水味,他们像自由的鱼游弋穿梭在如此精致明亮的水晶灯下,而苗月圆躲在笑脸里无处遁行。 她摸了摸鼻子,又抿了抿嘴唇,放松后重新扬起笑脸。 除了笑,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班长起哄要秦焜上台献唱一首,他摆手拒绝,班长说:“焜儿,大大方方的,大家难得聚在一起,给咱老妹儿和老同学们亮个歌喉。” 秦焜为难地看向苗月圆:“你一个人可以吗?” 苗月圆点头:“去吧,我也想听你唱歌。” 班长趁热打铁:“就是,老妹儿发话了啊,焜儿,赶紧上来。” 秦焜拍拍她的手背,走上台去。 “我也没准备,唱点儿啥呢?” 班长十分果决:“就《轨迹》,你毕业晚会唱的那首。那小忧郁小范儿拿捏的,我可记忆犹新啊。” “以前那都乱唱的,今天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 班长摆手,举起话筒道:“大家掌声欢迎我们丰湖周杰伦!” 早在音响设备边上准备的同学适时放起伴奏,熟悉的前奏缓缓流出,那是青春的旋律,带着旧时的记忆回响,不少人跟着小声哼唱。 “我会发着呆然后忘记你, 接着紧紧闭上眼, 想着那一天会有人代替, 让我不再想念你……” 秦焜的音色和他这个人一样,干净清澈,再忧伤的歌曲,经过他的演唱,也只会觉得温暖纯净,没有一丝阴霾。 “他上一次唱这首歌的时候不这样。” 边丛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苗月圆的边上,看着台上一边唱一边和大家互动的秦焜,自顾自说道。 “上一次?” 苗月圆想到班长说的,问:“毕业晚会?” “是啊,六年前的毕业晚会,也是班长撺掇的,就在学校的操场上,晚会结束了大家都迟迟不肯离开,秦焜举着酒瓶子非要唱歌。哈,你不知道,他当时喝多了,说话都大舌头,唱的那是一句都听不清,愣是自己把自己唱哭了,可逗了。” “是吗?” 苗月圆想象不到。 边丛生看着她,突然认真说道:“秦焜很喜欢你。” 苗月圆笑着垂下眼睫。 边丛生继续说:“我不太了解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你今天到场,想来也是愿意给他一个机会。我这兄弟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比较固执,认定什么就是什么,以后少不得要吵架,你要是吵不过他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保证站你这头,帮你一起骂他……” 苗月圆不禁噗嗤一笑,什么跟什么啊。 边丛生:“我说认真的,你大可以用时间去考量他,如果他让你失望了,你就踹了他,你要是嫌脚疼,我帮你踹。” 时间,她已经浪费了六年,还要用多少时间呢。 苗月圆看着边丛生,真诚道:“谢谢你。” “不客气,下一首《浮夸》,听完丰湖周杰伦,再听听我走调陈奕迅吧。” 边丛生小跑着上去和秦焜接力棒,苗月圆看到旁边有人录了秦焜唱歌的视频,礼貌问他能不能传送一份给她,对方见是苗月圆,欣然说当然好了。 秦焜只不过和边丛生打了个招呼的功夫,就看到苗月圆在和别人热络地聊天。 对于人与人之间的社交,他知道她一向如鱼得水,没几个来回就和周围的人聊得喜笑颜开。 过去这几年,秦焜梦到过无数次,梦见苗月圆的身边站着别人,那个人会体谅她的无助吗,会抚摸她的伤疤吗,会拥抱她陷入**而颤抖的身体吗…… 他曾经想过,哪怕不是自己,也希望别人能让她幸福。 可眼前的一幕和梦里的重叠,他忽然发现,他做不到。 她既然回来了,那她身边的人只能是他,就算不是他,也不能是别人。 秦焜迈着大步走来,拿了一盘水果和迷你汉堡,回归了苗月圆的身旁,小声说:“不饿吗,垫下肚子。” 苗月圆确实有些饿了,来都来了,不吃才傻呢。 她叉起一块汉堡,尽量优雅地往嘴里送。 周围人不愿做电灯泡,识趣地走开,留给他俩空间。 “你不觉得咱俩很般配吗?” 秦焜没头没尾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哪里般配?” 苗月圆鼓着嘴,囫囵道。 秦焜浅笑一声:“你爱钱,我有钱,咱俩天生一对。” 苗月圆知道秦焜这是揶揄她当初说过的话。 边丛生的话不假,这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固执到偏执。 苗月圆没接话,只是觉得汉堡有些噎,正要去拿酒时,秦焜端来一杯橙汁:“别喝酒,对胃不好。” 苗月圆顺从地接过,喝了口橙汁,又看看秦焜手里见底的酒杯,他今晚好像没吃什么东西,来了就一直在喝酒。 第10章 装醉 知道晚上要喝酒,秦焜没开车来,酒会结束后,边丛生和苗月圆一左一右架着他出来。 秦焜铆力一推,边丛生就被甩出一米远,刚想骂人,就看见秦焜一会儿抱着柱子称兄道弟,一会儿趴在玻璃门上呜咽不清。 边丛生简直要被这丢人现眼的醉鬼气死,好脾气地扶住了秦焜,无奈地对苗月圆说:“我今晚就住这家酒店,他这么沉,你要是实在扛不回去,就把他丢我这吧。” 苗月圆还没来得及考虑,边丛生捂着腰“哎哟”一声又改口:“不行,我明早要赶飞机回去,还是麻烦你把这家伙带走吧。” 他动作极快地帮忙叫了车,好心地和苗月圆一起把醉醺醺的秦焜扶上车后,嘴上说着“再见”,人却毫不犹豫地转身回酒店了。 秦焜喝了很多酒,整个人都红了,高高大大的人非要靠在苗月圆的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这一招已经不新鲜了,可车后座狭窄昏暗,苗月圆一时也分辨不出他是真醉还是装的。 家离酒店不算远,一脚油门没多久就到了,苗月圆艰难地把人弄下车,秦焜步伐飘然,站也站不稳,卸了力气昏昏沉沉地枕在她的肩头,嘟嘟囔囔地说自己头好晕。 呼吸带着炙热的水汽喷洒在皮肤上,苗月圆觉得有点痒,但秦焜结实地跟堵墙似的,怎么都推不开,只得认命地一瘸一拐地扶他进电梯。 到家后双双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苗月圆累得喘了半天才爬起来。 月色透过玻璃窗洒进,她撑着胳膊看着秦焜,时间就这样慢了下来,没有了猜疑和争辩,没有了分隔的六年。 秦焜沉沉地睡着了,这两日的棱角和锋芒全都不见,嘴唇微微张着,眉宇间不再冷漠,不再讥讽,又变成了苗月圆记忆里最熟悉的那个样子。 她忍不住伏在他胸口,感受规律节奏的呼吸如潮汐般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夜晚,与她的心跳逐渐合拍。 她轻轻捏了捏秦焜的手,又戳了戳额头,看来是真的醉了,试探的指尖一点一点全部覆盖在他的脸上,苗月圆支起身,小心翼翼地在他唇角落了一个吻,又急忙退回去盯着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有醒来后,去他卧室拿被子。 她推开房门后,发现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张靠墙而放的床垫,一张凳子作床头柜,整齐叠好的被子是唯一证明秦焜睡在这里的痕迹。 她心底弥漫酸楚,拿上被子回到客厅蹑手蹑脚地给秦焜盖上。 这一晚身上沾了不少酒气,苗月圆回房间利索地卸妆洗澡,最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回看着秦焜在酒会上唱歌的视频。 掌镜者很是兴奋,画面摇晃而嘈杂,直到第一句歌词唱起,秦焜的声音带着手机的电流杂质传出,画面才稍显稳定。 苗月圆一遍又一遍地看,来回拖着进度条,许多看不见的细节也被逐帧收入眼中。 忘词时羞涩蹙起的眉头,互动时热情爽朗的笑容,还有时不时与镜头短暂相接的视线,秦焜袒露的一切都是那么真诚又慷慨。 苗月圆按下暂停键,手机画面定格在一道突如其来的追光打在身上后,秦焜面露惊喜而从容挥手的那一刻。 苗月圆想,或许秦焜生命中经历过最大的不堪就是她了吧。 秦焜的酒量不差,从来不会在这样的自助酒会上喝醉,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如此刻意和努力地营造醉酒的戏码,只为逃离体面和理智,腆脸享受一番醉鬼的特权。 苗月圆一回房间,装睡的秦焜就睁开了眼,满是惊讶地摸了摸唇角,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房门。 方法粗俗老土了些,但胜在有效,不是吗? 他坐起身,狠狠搓了一把脸,苗月圆的肩膀没什么肉,靠久了脸颊硌得生疼。 秦焜取了包烟去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散会后手机同学群里依旧热闹,大家不停发着今晚各种照片和视频,约着下回一定要再见。 可下回具体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路走得越长,聚的机会就越少。 一个几乎不太联系的同学给秦焜私发了照片,是今晚他和苗月圆的合照。 这个同学前几年转行从事了摄影,看来确实在这方面有建树,至少拍下的画面中的俩人非常登对。 秦焜觉得,这张就算是作为结婚照也完全没有问题。 结婚…… 秦焜被自己瞬间蹦出来的想法震到。 酒精的副作用就是兴奋,秦焜一晚上都没什么睡意,早上天刚擦亮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妈妈:“妈,我想结婚了。” 秦妈妈压根还没醒,沉重嘶哑道:“儿子,说什么梦话呢?” 秦焜看着阳台上随风摇摆的他和苗月圆的衣服,心神随之荡漾。 “不是梦,是真的。” 苗月圆睡得并不扎实,惦记着要给秦焜煮醒酒汤,一睁眼看看时间还不到七点,索性直接起来了。 一出房门,就看见秦焜已经在厨房里捣鼓早餐,家里的地像是刚拖过,洗衣机正在轰隆运作,苗月圆抓了抓头发,突然有点怀疑昨晚他是不是在装醉,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早啊。” “早,包子还得再蒸一会儿,你要是饿可以先喝点粥。” “没事,我等等包子。” 秦焜那样子可谓是容光焕发,哪有丝毫宿醉的神态。 苗月圆心生疑窦,抿了一口水,滋润了喉咙,试探地问道:“那个,你还记得自己昨天是怎么回来的吗?” 秦焜笑着说:“不是你把我扛回来的吗?” “啊?” “我猜的。” “哦。” 苗月圆左品右品破解不出,悻悻地放下水杯,秦焜走过来,顺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悠悠道:“我隐隐约约记得被咬了一口。” 他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好像是这。” 苗月圆眨眨眼:“你喝醉了,错觉。” 秦焜长长地“哦”了一声。 “还有就是,好像听见有个人在我耳边说,‘我很想你’,那人不会是你吧?” “这个绝对没有。” 苗月圆连忙道,话一出口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掉入了陷阱。 秦焜藏不住笑,转身去冰箱拿酒,苗月圆挠挠头,虽然窘迫,但还是说道:“大早上喝冰的不好,你渴就喝水。” “行。” 秦焜关上冰箱,“看在你昨晚辛苦带我回家的份上,听你的。” 苗月圆心虚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要回房间,却被秦焜生生喊住。 “苗月圆,你敢回来,敢住我家,敢偷亲我,就是不敢承认说你想我?” 他一直在等,等她主动开口。 苗月圆狠狠地闭上眼,纠结着该怎么解释自己昨晚的乘人之危,可想想又不对,他又没真醉,有的是方法和力气不让她亲到啊。 苗月圆正转回头想要据理力争时,秦焜不知何时悄悄站到了她身后,她一偏头,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落在了唇边。 秦焜没有多加停留,理直气壮地说:“抵消了。” 然后回厨房继续看顾他的包子。 苗月圆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他果然是装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