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娇》 第1章 第一章 仲春的御花园,暖风拂过,催得一树树玉兰、海棠竞相吐艳,空气里浮动着甜暖馥郁的香气。正是赏花的好时节,皇后在园中设了家宴,邀了些亲近的宗室勋贵女眷,名为赏花,实则也存了为太子相看的意思。 沈知微跟在母亲、礼部尚书沈夫人身后,缓步走在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上。她今年十七,已完全长开,穿着一身烟霞色银纹绣百蝶度花裙,身姿窈窕,眉眼如画,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此刻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惫懒和不情愿。 “娘亲,不过是赏花,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江南水乡般的软糯,尾音不自觉拖长,流露出被娇养出的天然娇气。 沈夫人回头嗔她一眼,也压低声音:“今日皇后娘娘亲自主持,来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你且收收性子,莫要失了礼数。”她顿了顿,看着女儿那张过分招人的脸,又补充道,“尤其是……莫要再与太子殿下起争执。”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沈知微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 萧璟。 那个从小就跟她不对盘的人。明明只比她大两岁,却总摆出一副老成持重、规矩大过天的模样。小时候抢过她的糖人,长大些揪过她偷偷放的风筝,前几日还在宫道上,因她跑得快了些,衣裙带起了几点尘土,便被他身边的內侍拦下,听他板着脸训诫了半句“行止当端方”,气得她当场就想把手中的团扇砸过去。 真是……讨厌得很。 宴设在水榭旁,视野开阔,繁花似锦。皇后端坐主位,雍容华贵,笑容和煦。一众贵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言笑晏晏,举止间却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衡量与试探。毕竟,谁不想入主东宫,成为未来母仪天下的那人? 沈知微寻了个靠水边、离主位稍远的位置坐下,只想当个安静的看客。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前碟子里的精致糕点,听着周围或真或假的奉承与笑语,只觉得这春日暖阳晒得人愈发困倦。 就在她几乎要靠着栏杆打起瞌睡时,周围忽然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愈发明媚热情的问安声。 “参见太子殿下。” 沈知微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眼望去,只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正穿过花丛,向皇后行礼。 萧璟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暗金纹常服,玉冠束发,身姿如松。几年时光,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十九岁的太子殿下,面容俊美无俦,眉眼间却凝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与威仪。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平静无波,只在掠过某个靠着水榭栏杆、明显神游天外的烟霞色身影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起来吧。”皇后笑着招手让他近前,“正说起今年这西府海棠开得极好,你也来瞧瞧。” 萧璟依言上前,在皇后下首坐了。他的到来,让原本就有些微妙的气氛更加紧绷了几分。贵女们愈发矜持,言语动作都精心拿捏着分寸,生怕在他面前留下一丝不好的印象。 沈知微却愈发觉得无趣。她看着萧璟那副八风不动、仿佛对周遭所有明示暗示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心头那点因早起和被拘束而产生的不耐烦,悄悄滋长。 她百无聊赖地端起手边的甜白瓷茶盏,里面是刚奉上的新茶,温度适中,茶汤清亮。她小口啜饮着,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湖面上漂移。几只水鸟掠过,激起圈圈涟漪。 忽然,她眼角余光瞥见萧璟似乎朝她这个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却让她莫名心头一跳,生出一种被“监视”的不悦感。 怎么?坐得远些也要被他盯着挑错处吗? 这一分神,手肘不慎撞到了栏杆上,力道不大,却让她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 “哎呀!” 温热的茶汤泼洒出来,大半浇在了她烟霞色的裙裾上,瞬间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狼狈的水渍。还有几滴,不偏不倚,溅到了恰好行至附近、正与一位宗室老者说话的萧璟的袍角和靴面上。 周围霎时一静。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惊讶、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沈知微僵在原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裙摆,又抬眼看向萧璟袍角那几点突兀的茶渍,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红得几乎要滴血。她甚至能感觉到母亲投来的、带着焦急和责备的目光。 完了。御前失仪,还……还冒犯了太子。 萧璟停下了话语,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袍和靴面上的水痕,复又抬眸,看向那个罪魁祸首。 沈知微窘迫得几乎要钻进地缝里去,眼圈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长长的睫毛慌乱地颤动着,像受了惊的蝶翼。她张了张嘴,想请罪,却发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内侍正要上前呵斥,皇后微微蹙起眉头,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即将不悦时,萧璟却只是抬了抬手,阻止了内侍的动作。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脸上都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只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方素净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色丝帕。 然后,在满园寂静和无数道错愕的目光中,他微微俯身,没有先去擦拭自己袍角的污渍,而是将那块帕子,递到了沈知微的面前。 他的动作自然而随意,仿佛只是递过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擦擦。”他的声音清冽,如同山间冷泉,听不出喜怒,却也没有半分责备之意,“春日风寒,湿衣易病。” 沈知微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那方白得刺眼的帕子,和他骨节分明、持着帕子的手。 他……他竟然没有斥责她? 周围静得能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若有所思。沈夫人则是大大松了口气,又忍不住为女儿捏了把汗。 沈知微迟疑着,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方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帕子。指尖相触的瞬间,她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回了手。 萧璟直起身,目光在她通红的脸颊和紧攥着帕子的手上掠过,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再停留,转身对那位宗室老者略一颔首,便神色如常地继续之前的话题,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只有沈知微,还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方柔软的丝帕,帕子上清冽的、独属于他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尖,混着茶香和她自己裙子上沾染的甜暖花香,复杂得让她心乱如麻。 这该死的萧璟!他一定是故意的!用这种方式来凸显她的毛躁和他的“宽宏大度”! 她用力擦着裙上的水渍,心里又羞又恼,将那方帕子当成了某人的脸,狠狠地揉搓着。 而转身离去的萧璟,余光扫过那个低着头、耳根却红透了的窈窕身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笑意。 这青梅竹马的“梁子”,似乎结得愈发深了。而这宫墙之内,看似平静的日常,才刚刚开始。 第2章 第二章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有些凝滞。 沈夫人看着身侧低着头,兀自揪着那方素白丝帕一角,仿佛跟它有仇的女儿,终究是没忍住,长长叹了口气。 “微儿,你今日……”她斟酌着用词,“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沈知微闷闷地“嗯”了一声,依旧没抬头。裙摆上的茶渍虽然用帕子擦拭过,仍留下了一片不甚明显的水痕,如同她此刻的心情,湿漉漉,黏糊糊,很不爽利。 “幸好太子殿下未曾怪罪,反而……”沈夫人回想起萧璟递过帕子那一幕,心头仍是惊异,“殿下此举,倒是宽和。” “宽和?”沈知微终于抬起头,杏眼里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颊边却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尽的红晕,“娘亲,您没瞧见他那样子?分明是故意让我难堪!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他独独给我递帕子,倒显得我多么笨手笨脚,需要他太子殿下亲自来怜悯似的!” 她越说越气,将手中的帕子揉成一团,恨恨道:“他就是想彰显他的雍容大度,反衬我的毛躁无知!” 沈夫人看着女儿气鼓鼓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自是知晓女儿与太子自小便有些不对付,每每相遇,总要生出些小波折。只是今日太子之举,在她看来,实在谈不上“为难”,反倒……有几分回护之意。只是这话,此刻对着正在气头上的女儿,是万万说不得的。 “无论如何,殿下未曾追究,便是恩典。这帕子……”沈夫人目光落在那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丝帕上,“你好生洗净了,寻个机会,归还殿下。莫要失了礼数。” 沈知微抿了抿唇,没应声,只将那团帕子更紧地攥在了手心。 回到尚书府自己的闺房,屏退了侍女,沈知微才摊开手掌,看着那方皱巴巴的丝帕。上好的杭绸,触手细腻柔滑,除了被她揉出的褶皱,干净得没有一丝纹样和香气,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冷淡,简洁。 她盯着看了半晌,忽然起身,走到窗边的梨花木妆奁前,拉开最底层一个小抽屉,里面放着些她平日不大用到的零碎首饰和小物件。她将那方帕子胡乱塞了进去,刚要合上抽屉,动作却又顿住。 迟疑片刻,她又将帕子取了出来,走到盆架旁,就着侍女早已备好的清水,仔仔细细地将帕子搓洗干净,仿佛要将上面沾染的她的狼狈、他的气息,一并洗去。 拧干水,她拿着湿帕子在房中转了一圈,最终将其晾在了窗外一株正开着粉白花朵的琼枝上。春风拂过,帕子与琼枝的花瓣一同轻轻摇曳。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重新坐回窗边的软榻上,托着腮,望着窗外摇曳的帕子出神。 萧璟……他今日,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几日,沈知微刻意减少了外出,连皇后娘娘再次相召,她也借口感染了轻微风寒推辞了。一方面是不想再遇到萧璟,另一方面,也是那方帕子像根小小的刺,扎在她心里,不疼,却总让她无法忽视。 她不止一次走到窗边,看着那方在春风暖阳下已然干透、变得柔软蓬松的帕子。洗净的帕子恢复了原本的洁白,在粉白琼花的映衬下,竟有几分顺眼。 该怎么还给他? 难道要她专门为了还一方帕子去东宫求见?那岂不是更显得她小题大做,心里有鬼? 若是托人转交……托给谁?若是被旁人知晓,还不知道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沈知微第一次觉得,一方小小的帕子,竟成了个烫手山芋。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本琴谱发呆,贴身侍女云袖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小姐,门房传来消息,说太子殿下身边的近侍青墨来了,此刻正在前厅与夫人说话。”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跳,指尖按在琴弦上,发出一声突兀的杂音。 他怎么派人来了?难道是为了那方帕子兴师问罪?不对,那日他并未动怒……还是母后那边有什么话? 她强自镇定,问道:“可知是为了何事?” 云袖摇头:“奴婢不知,只听闻青墨侍卫说,是殿下有些关于……关于古籍修缮的问题,想请教老爷。恰好老爷今日休沐在府中。” 请教父亲古籍修缮?沈知微蹙眉。她父亲沈尚书虽掌管礼部,但于古籍鉴赏修复一道,确实颇有造诣。这理由,听起来倒也算正当。 她心下稍安,却又升起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原来,并非为了帕子,也并非……为了她。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琴谱,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耳朵不自觉地竖着,留意着前厅方向的动静。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云袖又走了进来,这次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 “小姐,这是青墨侍卫临走前,托夫人转交给您的。”云袖将锦盒奉上,脸上带着些许好奇。 沈知微怔住,接过锦盒。盒子是普通的紫檀木,并无特别之处。她迟疑着打开,里面并无信笺,只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方新的丝帕。 依旧是素白无纹的杭绸,质地与她洗了晾在窗外的那一方,一模一样。 沈知微拿起那方新帕,指尖拂过光滑的绸面,愣愣地,有些回不过神。 他……他派人来府,借着请教父亲的名头,就是为了给她送一方新的帕子? 这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她那日弄脏了他的帕子,所以他干脆送一方新的,两不相欠?还是……他料到她洗了那帕子,却不好意思归还,故而用这种方式解了她的围? 沈知微捏着那方新帕,心绪如同被风吹乱的柳絮,纷繁复杂,理不出个头绪。 她走到窗边,看着琼枝上晾着的那方已经干透的旧帕,在春风里轻轻飘荡。再看看手中这方崭新的、同样带着他那种冷淡气息的帕子。 所以,现在她有两方太子殿下的帕子了? 这、这算怎么回事? 沈知微将新帕子也塞进了妆奁的那个小抽屉里,与那方旧的放在了一处。合上抽屉的瞬间,她仿佛听到心底某处,关于萧璟那固化的、讨厌的标签,悄然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春风依旧和暖,琼花依旧芬芳,只是少女的心湖,被这两方突如其来的帕子,搅动了一池渐起的涟漪。 又过了几日,宫中有旨意传来,道是琼林苑内新贡的几株魏紫开得正盛,皇后娘娘欲设小宴,邀几位夫人小姐同赏。 这邀约来得寻常,沈知微心下却莫名一跳。琼林苑毗邻东宫,是太子平日读书习射常往之处。她捏着那张洒金笺帖,眼前晃过的却是那两方被她妥帖收在妆奁深处的素白帕子。 “娘亲,我……”她下意识想寻个由头推拒。 沈夫人却已笑着应下了宫使,转回头看她,目光里带着不容置喙的温和:“皇后娘娘厚爱,屡次相邀,岂能一再拂却?前次你称病便罢了,此次万不可再任性。”她顿了顿,替女儿理了理鬓角,“不过是赏花罢了,你只跟在娘亲身侧,少言多看便是。” 沈知微知道躲不过,只得应下。心里却打定主意,今日定要离那萧璟远远的,绝不给他任何看自己笑话、或是再用什么“宽和”举动让她窘迫的机会。 赴宴那日,她刻意选了身不算扎眼的月白云纹锦裙,发髻也梳得简单,只簪了一支素银嵌珍珠的流苏步摇,行走间摇曳生姿,却又不过分张扬。 琼林苑内果然名不虚传。牡丹盛开,姚黄魏紫,赵粉豆绿,争奇斗艳,富丽堂皇之气扑面而来。皇后与几位先到的宗室王妃、勋贵夫人已在苑中最大的那座牡丹亭内坐着说笑。 沈知微跟在母亲身后,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寻了个靠近亭边、视野开阔又能稍稍避开中心位置的地方坐下,垂眸盯着面前石桌上摆放的一盘新鲜樱桃,仿佛能盯出花来。 然而,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她坐下不过片刻,便听得亭外传来请安声与轻微的脚步声。眼角余光里,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已步入亭中,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不是萧璟又是谁? 他今日亦是常服,只是颜色比往日略浅,是雨过天青的色调,衬得他面容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些许清雅。他先向皇后及诸位长辈见了礼,目光随后在亭内扫过,掠过沈知微所在的方向时,并未停留,如同掠过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沈知微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莫名觉得那樱桃的红,刺得她眼睛有些发涩。 皇后笑着让萧璟在身边坐下,慈爱地问道:“今日怎有空过来?听闻你近日在忙着整理东宫藏书楼的旧籍?” “回母后,是。”萧璟声音平和,“有些前朝孤本略有损毁,儿臣正着人修缮清理。” “哦?可是那些……”皇后似乎对古籍也颇有兴趣,母子二人便就着藏书、修缮的话题低声交谈起来。 沈知微竖着耳朵,捕捉到“东宫藏书楼”、“古籍修缮”几个字眼,心头那点异样又浮了起来。她想起前几日父亲回府后,曾无意中提起太子殿下派人来请教古籍修复之事,还赞殿下虽年轻,于学问一道却颇为用心恳切。 原来,他派人去府上,果真只是为了请教父亲?与那方新帕子,并无干系? 她正心绪纷乱间,亭内其他贵女们却因太子的到来而悄然活跃起来。问安声,奉承话,夹杂着精心设计的、试图引起注意的娇声软语,不绝于耳。 一位穿着鹅黄衣裙、容貌娇艳的少女,乃是安郡王府的嫡孙女赵婉儿,素来心高气傲,对太子妃之位志在必得。她见萧璟与皇后说完话,便端起面前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袅袅娜娜地走上前去,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殿下忙于政务学问,也要顾惜身子。这是新贡的雨前龙井,最是清心解乏,殿下请用。” 她说着,便要亲手将那茶盏奉到萧璟面前的小几上。 许是太过紧张,又或是裙摆被什么绊了一下,赵婉儿脚下猛地一个趔趄,手中茶盏顿时倾斜,温热的茶水眼看就要泼洒出来,目标直指端坐着的萧璟。 “啊!”赵婉儿惊叫一声,花容失色。 电光火石间,坐在侧后方的沈知微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在那茶盏彻底倾倒前,用指尖飞快地在那盏壁上一托一拨! 她的动作极快,又借着衣袖遮掩,几乎无人察觉。只见那原本要泼向萧璟的茶盏猛地改变了方向,“啪”一声脆响,摔落在萧璟脚边不远的光滑石板上,碎裂开来,茶水四溅,洇湿了地面,也溅湿了赵婉儿自己的绣鞋和裙摆。 变故突生,亭内瞬间安静下来。 赵婉儿呆立当场,看着脚边的狼藉,和自己湿了的鞋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是后怕又是难堪,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皇后微微蹙眉。 萧璟的目光,则终于第一次,清晰地、带着某种深意,落在了沈知微身上。 她刚才那个小动作,或许瞒得过旁人,却绝瞒不过自幼习武、眼力过人的他。 沈知微在他目光扫过来的瞬间,便心虚地垂下了眼,心脏怦怦直跳。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要出手,只是看到那茶水要泼到他身上时,手比脑子动得更快。 完了,他定是看见了。会不会以为她是在故意挑衅,或者……多管闲事? 萧璟看着那个低着头,耳根却悄悄泛红,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少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他收回目光,看向泫然欲泣的赵婉儿,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无妨。人没伤着便好。以后行走,当心些。” 他没有斥责,也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但这平淡的语气,却比任何责备都让赵婉儿感到难堪。她讷讷地应了声“是”,在侍女的小心搀扶下,狼狈地退到了一边清理。 内侍迅速上前收拾了碎瓷与狼藉。 皇后打圆场道:“不过是意外,都别站着了。来,尝尝这新进的蜜饯……” 亭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只是经此一事,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都暂时偃旗息鼓了几分。 沈知微暗暗松了口气,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早已微凉的茶,小口啜饮着,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她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目光,似乎又不经意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宴席过半,皇后似想起什么,对萧璟笑道:“说起来,沈尚书于古籍鉴赏一道乃是大家。璟儿,你既在整理藏书楼,若有疑难,倒是可以向沈尚书多多请教。”她又看向沈夫人和沈知微,和蔼道,“沈小姐想必也自小耳濡目染,于书香墨韵间长大吧?” 沈知微忙起身,恭谨回道:“娘娘谬赞,臣女愚钝,只略识得几个字,不敢妄谈学问。” 皇后笑道:“过谦了。”她沉吟片刻,忽而对萧璟道,“这样吧,改日你挑几本不甚要紧、却又有些疑难的册子,让青墨送去沈府,请沈小姐帮着看看,也算是……代你沈世伯分忧,如何?” 此言一出,亭内瞬间又安静了几分。几位夫人小姐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让太子殿下派人送书去沈府,请沈家小姐“帮忙看看”?这哪里是让她分忧,分明是皇后娘娘在给两人制造名正言顺往来的机会! 沈知微心头巨震,猛地抬头,正对上萧璟望过来的目光。 他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只微微颔首,应道:“儿臣遵旨。” 那目光沉静如水,却让沈知微觉得脸颊像被火燎过一般。她慌忙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丝帕。 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赏花宴最终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了。 回府的马车上,沈夫人握着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沈知微心乱如麻,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闷声道:“女儿不知。” 她是真的不知。不知萧璟为何递她帕子,不知他是否看见她的小动作,更不知皇后娘娘那看似随意的安排,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意。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无影的网中,而执网之人,似乎就是那个她一直以为与自己“不对盘”的太子殿下。 而此刻,东宫书房内。 萧璟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 青墨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道:“殿下,已按您的吩咐,将那些需要修缮的古籍名录整理出来了。” 萧璟嗯了一声,并未回头。 青墨迟疑片刻,又道:“今日琼林苑中,沈小姐她……” “孤看见了。”萧璟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青墨便不再多言,垂首侍立。 许久,萧璟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玩味:“去备几本……稍微有趣些的孤本。明日,送去沈府。” “是。”青墨应声退下。 窗外的竹影婆娑,映在萧璟深邃的眼底,晦明不定。 第3章 第三章 那几册“稍微有趣些的的孤本”并未等到明日。 是夜,月华初上,尚书府内一片静谧。沈知微沐浴过后,只着一件杏子黄的单薄寝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烛火,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前朝游记。 窗外琼枝的花影映在窗纱上,随风轻轻摇曳。她看着那影子,心思却早已飘远。皇后娘娘的话,萧璟那声平静无波的“儿臣遵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真的会派人送书来吗?会送什么样的书?她该如何应对?是公事公办地收下,转交父亲?还是…… 正胡思乱想间,窗外极轻微地“嗒”一声响,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的声音,细微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知微却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窗外。 下一瞬,她闺房那扇未曾闩严的雕花窗棂,被人从外面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月光如水,倾泻而入,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悄然立在窗外。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张清俊绝伦的脸,在皎洁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眉眼深邃,正是太子萧璟。 沈知微惊得差点从软榻上跌下去,手中的游记“啪”地掉落在脚踏上。她下意识地拢紧微敞的衣襟,赤着脚跳下榻,连绣鞋都来不及穿,压低声音,又惊又怒:“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探闺阁,他堂堂太子,竟行此等……此等孟浪之事! 萧璟的目光在她因惊愕而瞪圆的杏眼、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赤着的、雪白秀气的双足上快速扫过,眸色似乎深了几分。他并未进来,只隔着一道窗槛,将手中一个用青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物事递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夜风的微凉:“母后吩咐的书。” 沈知微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个布包,又看看窗外他沉静的脸,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皇后娘娘是说了让他送书,可没让他深更半夜、翻墙越户地亲自来送! “殿下若要送书,明日遣青墨侍卫正大光明送来便是,何须……何须如此!”她咬着唇,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恼意。 萧璟神色不变,只淡淡道:“青墨行事,未必周全。”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因怒气而更显明亮的眼眸上,“况且,孤想亲自看看。” “看什么?”沈知微下意识反问。 萧璟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浅,却瞬间冲淡了他周身清冷的气息,竟透出几分罕见的……促狭?“看看沈小姐是否如传言般,夜读亦不辍。” 沈知微的脸“轰”地一下全红了,这次是气的。他这是在嘲笑她吗?嘲笑她刚才看得入神,连他靠近都未察觉? “殿下看完了?可以走了吗?”她没好气地伸手,想要接过那布包,赶紧打发走这个不速之客。 然而,她的手刚碰到那微凉的青布,萧璟却并未立刻松开。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指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知微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布包险些掉落,被他稳稳托住。 “你!”她抬眸瞪他,却撞进他一双幽深的眸子里。月光下,那眸中似乎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复杂难辨。 萧璟看着她戒备又羞恼的模样,终是松开了手,任由她将布包夺了过去。 “册子第三本,夹了一页批注,是孤昔日阅览时所记。你若得空,可看看。”他忽然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异常从未发生。 沈知微抱着那尚带着他掌心余温的布包,愣愣地点了点头。 萧璟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有千钧重,压得她心头乱跳。随即,他身影一晃,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浓重的夜色里,窗棂也被轻轻合上,仿佛从未被人推开过。 若不是怀中沉甸甸的布包,和指尖那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触感,沈知微几乎要以为方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她抱着布包,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夜风的凉意透过单薄的寝衣侵来,她才猛地回过神,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几步奔回榻边,心口犹自怦怦作响。 他疯了不成?! 小心翼翼地将青布包裹放在榻上小几,解开系扣。里面是三四册纸张泛黄、装帧古朴的书籍,确系古籍无疑。她依言拿起标着“三”的那一册,轻轻翻开,果然在中间找到了一页夹着的素笺。 笺上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挺拔字迹,针对书中某处地理志异提出了质疑,并旁征博引,写下了自己的考证与推断。字里行间显露出的博学与敏锐,令人心折。 沈知微看着那墨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他方才立于月下窗外的身影,清冷,神秘,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强势的存在感。 他深夜前来,真的……只是为了送这几本书和这一页批注? 她捏着那页薄薄的素笺,指尖微微发烫。方才被他指尖擦过的位置,那细微的战栗感,似乎仍未散去。 这一夜,沈知微躺在锦被中,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萧璟出现又消失的画面,和他那双在月光下深不见底的眼眸。 而尚书府的高墙之外,玄色身影融入夜色,如同暗夜的王者。萧璟步履从容,回想起方才窗内那少女惊惶如小鹿、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唇角终是抑制不住地,扬起一抹清浅而真实的弧度。 他的小蝴蝶,似乎……快要落入网中了。 那几册古籍并那一页带着批注的素笺,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沈知微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夜未能平息。 翌日清晨,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云袖为她梳理长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紧闭的梨花木妆奁抽屉。那里面,除了两方素白帕子,如今又多了一页墨香犹存的笺纸。 “小姐昨夜没睡好?”云袖细心,察觉出她的倦怠,轻声问道。 沈知微回过神,掩饰性地端起一旁的温牛乳,小口啜饮着,含糊道:“许是……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些。” 她怎能告诉旁人,她并非因书的内容,而是因那送书之人,以及他那番惊世骇俗的举动,而心绪不宁,直至天明? 用过早膳,她终究是忍不住,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留在房中。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晨风带着琼花的淡香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却驱不散她心头的纷乱。 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琼枝上,昨夜那人便是立于此地,月光为他镀上一层清辉,也模糊了他平日过分清晰的冷峻轮廓。他说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在她耳边回响。 “母后吩咐的书。” “青墨行事,未必周全。” “况且,孤想亲自看看。” “看看沈小姐是否如传言般,夜读亦不辍。” “册子第三本,夹了一页批注……” 每一句,都看似寻常,合情合理,偏偏组合在一起,由他那样一个人,在那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做出,便处处透着不寻常。 沈知微不是傻子。皇后娘娘的青睐,萧璟一次次看似无意、实则特殊的举动……她再迟钝,也隐约感觉到了那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只是,她不愿深想,或者说,不敢深想。 她与萧璟,自小便像是磁石的两极,互相排斥,互不对盘。她习惯了他的冷脸和规矩,他也见识了她的娇气和“笨拙”。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 可若他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讨厌她,又何必深夜亲自送书?何必留下那页凝聚心血的批注?那页笺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逻辑缜密,绝非敷衍之作。 她烦躁地走回内室,再次打开了那个妆奁抽屉。两方叠得整齐的帕子安静地躺在那里,素净得刺眼。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页素笺上挺拔的字迹,墨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带着一丝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孤昔日阅览时所记。你若得空,可看看。” 他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低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料定了她一定会看。 沈知微咬了咬下唇,心头涌上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看就看!难道还怕了他的批注不成? 她当真坐了下来,重新翻开那第三册古籍,找到夹着素笺的那一页,对照着他的批注,细细研读起来。他质疑的是书中关于前朝某处边陲重镇风土人情的记载,并引用了数本地理志和前人笔记作为佐证,推断出原书记载有误。 沈知微自幼受父亲熏陶,于诗书典籍上也颇有涉猎,此刻沉浸进去,竟渐渐忘了最初的烦躁,完全被他的考证所吸引。他的推断大胆却严谨,引证翔实,逻辑清晰,让人不得不信服。 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她仿佛能想象出萧璟在灯下蹙眉思索、奋笔疾书的模样。那个总是端着一张冷脸、规矩大过天的太子殿下,在学问之上,竟是这般犀利敏锐,心思缜密。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悄在她心底滋生。不再是单纯的恼怒或排斥,而是掺杂了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钦佩的情绪?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慌乱,猛地合上了书册。 不行,不能被他扰乱了心神。 沈知微将书册和素笺重新用青布包好,仔细收进了书柜的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昨夜那个不请自来的人和随之而来的一切纷乱思绪,一并封存。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开了头,便再难回到原点。 午后,皇后宫中派人送来几匹新进贡的软烟罗,说是给沈小姐裁制夏衣。料子轻薄柔软,颜色雅致,皆是上品。 沈夫人谢了恩,看着那流光溢彩的料子,心中念头转了几转,终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皇后的意思,已是越来越明显了。 而沈知微看着那堆叠如云的锦缎,眼前浮现的,却是昨夜月光下,萧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 萧璟听着青墨低声禀报尚书府一切如常,沈小姐收了皇后赏赐的衣料,并无特别反应后,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书卷上,神情莫测。 青墨迟疑片刻,还是问道:“殿下,那批注……” “她看了。”萧璟打断他,语气肯定。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看似娇气、实则骨子里藏着执拗的少女,是如何一边在心里骂他,一边又不服输地研读他留下的字迹。 他放下书卷,走到窗边,望着东宫庭院中那几株与尚书府闺窗外一般无二的琼花树,眸色深沉。 网已撒下,饵已放出。 他的蝴蝶,终究会循着那墨香与特殊的“关照”,一点点,飞入他精心编织的牢笼。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青墨:[小丑][小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那几册古籍与素笺,到底未能被彻底封存。 不过两三日,沈知微便鬼使神差地又将那青布包裹从书柜深处取了出来。她告诉自己,只是觉得那批注确有见地,弃之不顾未免可惜,绝非因着那送书之人。 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萧璟留下的那页素笺,以及他所质疑的那段原文,又翻找出父亲藏书楼里相关的几本地理志和杂记,一一对照查考。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少女伏案的身影显得格外专注,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提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写下几行娟秀的小字。她发现萧璟的推断虽大胆,却并非无的放矢,有几处佐证甚至引用了极为冷僻的文献,若非博览群书、心思缜密,绝难想到。 一种棋逢对手、又隐隐被其学识折服的感觉,在她心底悄然蔓延。那个印象中只会板着脸训人的太子殿下,形象似乎变得有些模糊,又有些……立体起来。 犹豫再三,她铺开一张质地细腻的薛涛笺,拈起小楷笔,蘸饱了墨,开始写下自己的见解。她并非全然赞同他的观点,有几处细节,她根据自己查到的资料,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措辞谨慎,却条理清晰。 写罢,她吹干墨迹,看着那满纸清秀字迹,心头莫名有些发虚。这样回过去,算不算……与他通信?若是被旁人知晓…… 可若是不回,岂不显得她认同了他的全部观点,默认了自己学识不如他?沈知微那点不服输的性子又占了上风。 她将回信用同样的青布包好,却犯了难。该如何给他?总不能也学他夜半翻窗送去东宫。 正踌躇间,云袖进来禀报,说夫人让她去前厅,皇后娘娘派了赏赐来。 沈知微心中一动,将青布包拢在袖中,往前厅走去。 来的是皇后身边得力的掌事宫女,送来的是一些时新宫花和精巧点心。沈夫人正陪着说话,见沈知微来了,便笑道:“微儿来了,快谢过娘娘恩典。” 沈知微行礼谢恩,那掌事宫女笑容满面地扶起她,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又对沈夫人道:“娘娘还说,日前殿下送去府上的古籍,若沈小姐已看完,或有疑难之处,可随时让府上人递个话,殿下也好派人来取,或者再送些其他的过来瞧瞧。” 这话说得自然无比,仿佛只是皇后关心晚辈学问进展。 沈知微袖中的手紧了紧,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垂眸,声音尽量平稳:“劳娘娘和殿下挂心,书册……臣女已粗略看过,殿下批注精妙,令人茅塞顿开。”她顿了顿,似有些不好意思,“臣女学识浅薄,偶有一二愚见,已胡乱写下,正不知该如何呈送殿下请教……” 那掌事宫女立刻笑道:“这有何难?小姐若信得过,交给奴婢带回宫中便是。殿下此刻应在文华殿与翰林学士议事,奴婢回去正好路过。” 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沈知微暗暗吸了口气,从袖中取出那个小小的青布包,递了过去:“那……有劳姑姑了。” 掌事宫女接过,妥善收好,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离去。 看着那宫女离去的背影,沈知微手心竟微微沁出薄汗。她这算不算是……主动踏出了那一步? 萧璟收到那青布包时,刚结束与翰林学士的议事回到东宫。 青墨将东西呈上,低声道:“是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宫女送来的,说是沈小姐让转交殿下。” 萧璟眉梢微动,接过布包,指尖触及那柔软的布料,动作不急不缓地解开。里面除了他送去的那页批注,果然多了一叠折好的薛涛笺。 他展开信笺,少女清秀灵动的字迹映入眼帘。她不仅认真看了他的批注,还真的去查证了其他资料,提出的几点不同看法虽略显稚嫩,却角度新颖,言之有物,并非盲目附和,亦非故意抬杠。 看着那娟秀字迹间透露出的认真与聪慧,萧璟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清晰的、带着满意与愉悦的弧度。 他的小蝴蝶,不仅落入了网中,还开始……试图触碰织网的丝线了。 很好。 他拿起朱笔,在那薛涛笺的留白处,开始批注回复。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考证,而是带着引导与探讨的意味,甚至故意留下一两处看似无关紧要的破绽。 萧璟知道,以她的聪慧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定然会发现。 如此一来一往,这以学问为名的“通信”,便算是正式建立了。 他将批注好的信笺重新折好,放入一个崭新的紫檀木小盒中,对青墨吩咐道:“将前日江南进贡的那套‘文房四宝’找出来,连同此盒,明日……正大光明送去尚书府,就说是孤谢沈小姐解惑之功。” “是。”青墨应下,心下明了,殿下这是要将这“学问往来”摆在明面上了。 萧璟摩挲着那方微凉的紫檀木盒,眼底暗流涌动。 网,要收得慢些,再慢些。 让他的蝴蝶,心甘情愿地,停留在这方寸之间。 第5章 第五章 翌日,太子萧璟派人正大光明地赏赐沈府小姐一套上等文房四宝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般,在京城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开。 赏赐本身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那名目——“谢沈小姐解惑之功”。 这便引人遐想了。沈小姐为太子殿下解了何惑?又如何解的惑?联想到前些时日皇后娘娘对沈家的格外青眼,以及琼林苑中那耐人寻味的一幕,不少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看向尚书府的目光,多了几分审慎与掂量。 赏赐送到沈府时,沈知微正在自己院中的小书房里临帖。听得云袖带着几分激动又几分忐忑的禀报,她执笔的手微微一滞,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她放下笔,定了定神,才往前厅去。 前来送赏的是东宫的一名典簿官,态度恭谨有礼,身后跟着几名内侍,捧着朱漆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锦缎。揭开锦缎,露出一套堪称艺术品的文房用具:青玉雕螭龙纹笔山、紫毫湖笔数支、一方歙砚,纹理如丝,墨色如漆,还有一叠澄心堂纸,光洁如玉。 “殿下言,沈小姐学识渊博,见解独到,于古籍考辨上助益良多,特赐此微物,聊表谢意。”典簿官声音平稳,将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沈夫人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得体雍容的笑容,代女儿谢了恩,命人打赏了来使。待东宫的人离去后,她看着那套价值不菲、意义更非比寻常的文房四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即又舒展开,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对沈知微道:“既是殿下赏赐,你好生收着便是。” 沈知微应了声“是”,目光落在那方紫檀木小盒上。典簿官特意指出,此盒乃殿下亲指要交予沈小姐的。 她捧着那沉甸甸的锦匣与紫檀木小盒回到自己的院子,心头如同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先将那套文房四宝交由云袖仔细收库,她独自拿着那个小小的紫檀木盒,回到了书房。 指尖抚过盒面上光滑冰凉的木质纹理,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轻轻打开。 盒内,她昨日送去的薛涛笺平整地放在最上面,下面还多了几页新的纸张。她拿起自己的那张,只见留白处,多了数行朱笔批注。字迹依旧是那般挺拔有力,只是相较于之前那页素笺上的考证,这次的批注语气似乎……温和了些?不仅详尽回复了她提出的几点疑问,对她那略显稚嫩的看法也给予了肯定,甚至还在末尾,就她信中提及的另一处书中典故,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仿佛只是随口的探讨。 而在她那页信笺之下,是另外几张质地不同的旧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那个新问题的考证与推断,引经据典,思路之开阔,令人叹服。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 沈知微捏着那几张纸,怔怔出神。 他这是……早就料到她会有疑问?还是……故意抛出新的诱饵? 一套价值连城的文房四宝是摆在明处的赏赐,是给外人看的姿态。而这紫檀木盒中精心准备的批注与新的“难题”,才是他真正想要传递给她的东西。 一种被精心算计、却又无法抗拒的感觉,再次将她包裹。他就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渔夫,不急不躁,一次次抛出恰到好处的鱼饵,耐心等待着鱼儿自愿上钩。 她该怎么办? 将那紫檀木盒推开,置之不理,继续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指尖拂过那力透纸背的字迹,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开始思考他提出的那个新问题。那个典故她恰好也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在她父亲收藏的某本野史中有过不同的记载…… 一种强烈的、想要弄清楚、想要与他辩驳一番的冲动,在她心里蠢蠢欲动。 她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目光扫过窗外,那株琼花已开始凋谢,粉白的花瓣零星飘落。 若她再次回应,便等于默认了这种“学问往来”,等于主动跳进了他编织的网里。 可若她不回应,岂不是显得她怕了他?承认了自己才疏学浅,接不住他抛出的问题? 沈知微纠结了整整一个下午,连晚膳都用得心不在焉。 夜深人静时,她再次坐到了书案前。烛火摇曳,映亮她略显挣扎却最终变得坚定的眼眸。 她铺开新的澄心堂纸——鬼使神差地,用的正是他今日赏赐的那一份。磨墨,拈笔,开始写下自己的思考与查证结果。 这一次,她的字迹少了几分最初的拘谨,多了几分论战的锐气。她不仅回答了他的问题,还就他考证中的某一处细节,提出了大胆的质疑。 写完后,她看着墨迹未干的信笺,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她将信笺折好,却没有立刻想着如何送去。她只是将其放在了书案的抽屉里。 至少今夜,她不想再去思考该如何与他“通信”的问题。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于灯下奋笔疾书时,东宫的书房内,萧璟听着青墨回报沈小姐收下赏赐后并无特别举动,只是独自在书房待了许久时,唇角那抹了然的笑意,愈发深了。 他的蝴蝶,已经开始在网中振翅了。 虽然挣扎,却终究,逃不开了。 第6章 第六章 沈知微终究还是将那封写满质疑与探讨的回信,寻了个由头,托母亲进宫向皇后请安时,顺势带给了那位相熟的掌事宫女。流程与上次并无二致,只是她递出那轻飘飘信笺时,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这一次,萧璟的回覆来得更快。不过隔了一日,那方熟悉的紫檀木小盒便再次被送到她手中。盒内除了她自己的信笺,照例添了朱笔批注,对她大胆的质疑非但没有斥责,反而饶有兴致地引了另一段更为生僻的记载来佐证自己的观点,末了,又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新的、关于前朝漕运利弊的议题。 这议题,已隐隐触及经世致用的范畴,远超了单纯古籍考辨的闲趣。 沈知微捏着那信笺,在书房里呆坐了许久。 窗外春光正好,鸟鸣啾啾,她却觉得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无形的巨石。萧璟的步步深入,让她再无法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学问交流。他似乎在用一种极其隐晦又极其有效的方式,将她拉入他的世界,一个她此前从未想过要涉足的世界。 她心乱如麻,连平日里最爱的点心也失了滋味。正烦躁间,听得前院传来父亲沈尚书回府的动静,似乎还带着几位僚属,径直往书房去了,隐约能听到几句“北境”、“军报”、“粮草”之类的零碎词语,语气带着几分凝重。 北境?沈知微心中一动。她记得萧璟上次信中提到的那处有争议的边陲重镇,似乎就在北境沿线。一种模糊的直觉,让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悄悄往前院书房的方向挪了几步,躲在月洞门后的竹影里,屏息倾听。 父亲书房的门并未关严,断续的话语声飘了出来。 “……突厥异动频繁,恐非小打小闹。” “陛下之意,还是以抚为主……” “抚?只怕养虎为患!去岁冬雪酷寒,草原牲畜冻毙无数,今春他们缺衣少食,岂会安分?” “太子殿下今日在朝上,倒是主张增兵边境,加强戒备,只是……” 后面的话语压得更低,听不真切了。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北境局势竟已紧张至此?萧璟在朝堂上主张增兵?她忽然想起,他信中所提漕运利弊,似乎也与边境粮草转运息息相关。他与她讨论这些,难道……并非全然无意? 她正心绪翻涌,忽听得父亲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怒意:“……简直是胡闹!户部一句‘钱粮吃紧’,就想削减边军冬衣的用棉?那是北境!一场风雪就能要人命的地方!殿下力争又如何?还不是被那起子小人攻讦‘好大喜功’、‘不体恤民力’!” “沈公息怒,”另一道声音劝慰道,“殿下年轻,锐气正盛,难免……树大招风。” “树大招风?”沈尚书冷哼一声,“我看是有人见不得殿下有所作为!” 后面的议论声渐渐转向具体政务细节,沈知微不敢再听,悄悄退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坐在窗前,父亲那句“树大招风”和僚属那句“有人见不得殿下有所作为”反复在她耳边回响。 她虽不涉朝政,但也并非对朝中局势一无所知。皇帝年迈,渐趋保守,几位年长的皇子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朝臣派系林立……萧璟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并不安稳。 他身处那样的漩涡中心,却还有心思与她这个“不对盘”的臣女,讨论什么古籍考辨,漕运利弊? 沈知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萧璟所处的环境,并非只有她所见到的宫墙内的规矩和冷脸,更有朝堂之上的暗流汹涌,刀光剑影。而他看似随意的“学问往来”,此刻品来,竟像是他在那沉重压力下,寻得的一处隐秘的透气孔,又或者……是一种更深沉的、她尚未完全理解的布局? 她重新展开萧璟那封关于漕运的信,字里行间那冷静客观的分析,此刻看来,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他……到底背负着多少?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担忧与某种难以名状情绪的感觉,悄然在她心底滋生。先前因被他“算计”而产生的那点恼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认知冲淡了不少。 她提起笔,想写些什么,却半晌落不下去。最终,她只是将那封关于漕运的信,仔细地折好,收进了妆奁抽屉里,与那两方帕子放在了一起。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回信。 而东宫之中,萧璟听完青墨禀报沈小姐收下木盒后并无回音,只是沈尚书今日在府中与僚属议事,似乎谈及北境之事后,并未流露出丝毫意外或焦急。 他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北境那蜿蜒的边界线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看来,是听到些风声了。”他低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也好。” 让她知晓一些,并非坏事。 他的网,不仅要网住她的人,更要让她,逐步看清他所处的世界。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京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而他那看似娇气、实则敏锐的小蝴蝶,已然察觉到了水波的异常。 xj把微微比作小蝴蝶,两人都觉得不错,接受不了的请退出。 预防针:后续文章里出现的诗词歌赋以及书籍多数来自于网络[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第7章 第七章 接下来的几日,沈知微过得有些心神不宁。萧璟的那封关于漕运的信,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她既未回信,也未曾再将那紫檀木盒取出细看,只任由它安静地躺在妆奁里,与帕子为伴,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那份沉甸甸的、来自东宫的“特殊关照”。 这日,吏部侍郎家的千金林薇儿递了帖子来,邀她过府赏玩新得的几盆珍稀兰花。林婉儿性子活泼爽利,是沈知微为数不多的手帕交之一。 到了林府,穿过抄手游廊,还未进花厅,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清脆的说笑声。除了林薇儿,还有两位相熟的官家小姐。 见沈知微进来,林薇儿立刻迎上来拉住她的手,笑道:“可算来了,就等你了!快来看看这株‘绿云’,说是闽地快马加鞭送来的,难得一见呢!” 几人围着那几盆姿态各异的兰花品评了一番。说着说着,话题便不由自主地拐到了近日京中最引人瞩目的谈资上。 一位穿着樱草色衫子的小姐掩口笑道:“你们可听说了?前儿个安郡王府的赏荷宴,赵家那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婉儿小姐,可是铆足了劲儿想在太子殿下面前表现,结果弹琴时紧张得错了好几个音,脸都白了。” 林薇儿撇撇嘴:“她呀,心思都写在脸上。不过殿下那日似乎心情不错,并未说什么,只淡淡道了句‘尚可’,便与安郡王论棋去了。倒让赵婉儿下不来台。” 另一人接口,语气带着几分试探,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沈知微:“说起来,近来殿下对沈姐姐,倒是颇为不同呢。听闻前几日,还特意赏了一套极名贵的文房四宝给沈姐姐?说是……谢沈姐姐解惑之功?” 花厅内瞬间安静了一瞬,几双眼睛都聚焦在沈知微身上。 沈知微正拈着一块芙蓉糕,闻言动作一顿,心头微紧,面上却力持镇定,将糕点放下,拿起帕子擦了擦指尖,淡淡道:“不过是殿下仁厚,因着我父亲于古籍上略有心得,我偶有机缘替殿下转呈了几页父亲的札记,殿下便赏了东西下来,以示嘉勉罢了。算不得什么。” 她将缘由轻描淡写地推到父亲身上,撇清了自己的干系。 林薇儿心思透亮,立刻打圆场道:“是了是了,沈伯父学识渊博,殿下虚心请教也是常理。说起来,微微,你上次不是说想寻一本失传的《花间杂俎》吗?我哥哥前些日子好像淘到了一册残本,回头我让他找出来给你瞧瞧。” 话题被成功引开,众人又说起了胭脂水粉、衣料首饰之类的闲话。只是沈知微能感觉到,那探究的目光,并未完全散去。 从林府出来,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沈知微轻轻靠在车壁上,揉了揉眉心。流言蜚语,果然还是来了。萧璟那般大张旗鼓地赏赐,怎么可能不引人注目? 回到府中,已是傍晚。父亲沈尚书难得早早回了府,正在花厅里喝茶。见她回来,招了招手。 “薇儿丫头府上的兰花可好?”沈尚书随口问道,目光却带着几分深意地看着女儿。 沈知微在他下首坐了,接过侍女递上的茶,回道:“不过是几盆稀有些的品种,瞧着倒也雅致。” 沈尚书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道:“今日下朝,遇到太子殿下。殿下问起,你近日可好,还说……若你得闲,他那里有几册新寻到的前朝笔记,或许你会感兴趣。” 沈知微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险些溅出。她强自镇定地放下茶盏,垂眸道:“女儿近日……正在读《女则》《女训》,恐无暇他顾。且殿下政务繁忙,女儿不敢叨扰。” 沈尚书看着女儿低垂的、泛着淡淡红晕的侧脸,和那明显言不由衷的话语,心中了然。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带着提醒:“微儿,殿下身份特殊,一举一动皆在世人眼中。你……需懂得分寸,明白何为‘树大招风’。” 父亲的话,与那日她在书房外听到的议论隐隐重合。沈知微心头一凛,知道父亲这是在提醒她,与东宫走得太近,并非全然是好事。荣耀的背后,往往伴随着莫测的风险。 “女儿明白。”她低声应道。 “明白就好。”沈尚书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其他家常。 晚膳后,沈知微独自在庭院中散步。月色如水,洒在青石板上。她想起林薇儿府上的流言,想起父亲的提醒,又想起萧璟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步步为营的靠近。 她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前方迷雾重重。进一步,或许是万丈深渊,也或许是……她不敢细想的风景。退一步,似乎就能回到从前那种虽然偶尔被他气到,却也算简单自在的日子。 可是,还回得去吗?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里面空无一物,那方他曾递来的帕子,早已被她洗净收起。可那触感,那气息,却仿佛烙印般留在了记忆里。 还有那紫檀木盒中,力透纸背的字迹,以及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与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萧璟——那个博学、敏锐、身处漩涡却依然能与她探讨漕运利弊的萧璟。 “树大招风……”她喃喃自语,抬头望着天边那弯清冷的月亮。 她知道,自己平静的闺阁生活,恐怕真的要起波澜了。而这波澜的源头,正是那个她曾经以为最不可能的人。 与此同时,东宫。 萧璟立于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一幅北境舆图,上面用朱笔标注了些许记号。青墨静立一旁。 “尚书府那边,有何动静?”萧璟目光未离舆图,淡淡问道。 “回殿下,沈小姐今日去了林侍郎府上赏花,回来后便一直在自己院中,未曾外出。沈尚书……似乎提醒了沈小姐几句。”青墨如实回禀。 萧璟闻言,唇角微勾,似乎并不意外。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某处重重一点。 “风已起,她既已察觉,便不会无动于衷。”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笃定,“且看她,如何抉择。” 他的网,早已布下。如今,只待风浪更大些,看看他的蝴蝶,是会振翅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还是会……下意识地,飞向看似能遮蔽风雨的,他的羽翼之下。 这京中的涟漪,正以她为中心,一圈圈,荡漾开来。 表面:女儿在读《女训》《女则》 背地:女儿啥都了解一点[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 第8章 第八章 沈知微的“安分”并未持续几日。 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过后,京城的气温骤降,带着料峭的寒意。也正是在这春寒料峭中,一则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流言,如同带着冰碴的冷风,倏忽间刮遍了京中各个角落,其锋芒直指尚书府,更确切地说,是指向了沈知微。 流言的内容并不新鲜,无非是捕风捉影,暗示沈家小姐凭借姿色与心计,狐媚惑主,引得太子殿下屡次破格垂青,不仅深夜密会(指那夜送书),更借学问之名私相授受(指那文房四宝与紫檀木盒),行为不端,有损闺誉。甚至隐隐将沈尚书也牵扯进来,暗示其纵女妄为,意图攀附东宫,结党营私。 这流言恶毒之处在于,它将萧璟那些看似“特殊”的举动,全部归因于沈知微的“狐媚”与沈家的“攀附”,既毁了沈知微的清誉,又将沈家架在了火上烤。 消息传到沈知微耳中时,她正在窗前临摹一幅山水小品。云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将外面听到的风言风语说了个大概。 “……小姐!外面那些人,说得可难听了!说什么的都有!简直、简直血口喷人!”云袖气得眼圈都红了。 沈知微执笔的手僵在半空,一滴浓墨自笔尖坠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污了半幅即将完成的画作。她看着那团刺目的墨迹,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指尖冰凉。 她料到会有流言,却没想到会如此迅猛,如此恶毒。深夜密会?私相授受?狐媚惑主?这些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她心上。她可以不在乎别人说她娇气,说她笨拙,却无法忍受这等污蔑她品行、甚至牵连家族的恶名。 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恐慌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微儿!” 沈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见到女儿煞白的脸色和桌上那幅被污损的画,心头一痛,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沈夫人的脸色同样不好看,眼中带着压抑的怒火与深深的忧虑。 “娘……”沈知微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别怕。”沈夫人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清者自清。我沈家的女儿,行得正坐得端,岂容宵小之辈肆意污蔑!” 话虽如此,但流言如刀,杀人不见血。沈夫人立刻下令紧闭府门,谢绝一切不必要的访客,又派人去悄悄探查流言的源头。 然而,流言传播的速度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快。不过半日功夫,连宫中似乎也有所耳闻。皇后娘娘派了身边另一位心腹嬷嬷前来沈府,名为探望,实则是询问情况,言语间虽带着安抚,却也透露出此事已惊动了圣听的意思。 送走宫里的嬷嬷,沈府内的气氛愈发凝重。沈尚书下朝回府后,脸色铁青,在书房里沉默了许久。他虽在朝堂上据理力争,驳斥流言无稽,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盆脏水泼下来,想要彻底洗净,谈何容易。 沈知微将自己关在房里,窗外虽是白日,她却觉得四周一片昏暗。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污言秽语,如同鬼魅般在她耳边回响。她想起林府那些小姐们探究的目光,想起父亲的提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该怎么办?站出来辩解?只会越描越黑。默不作声?又等于默认。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身为女子,在这世道中的无力。她的名声,她家族的声誉,竟如此轻易地,就能被几句空穴来风的谣言摧毁。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了那个紧闭的妆奁抽屉。 那里面,有他递来的帕子,有他批注的素笺,有他探讨漕运的信……这一切,本是清白的学问往来,如今却成了旁人攻讦她的利刃。 萧璟……他知道了吗?他会如何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她发现自己竟在潜意识里,生出一种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期盼那个一直以来,看似冷漠、实则步步为营的太子殿下,能在此刻,做些什么。 可她随即又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他是太子,身处漩涡中心,自身尚且难保,岂会为了她一个臣女,轻易涉入这等污糟事中?更何况,这流言本也因他而起。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自嘲,淹没了她。 然而,就在沈府上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澜打得有些措手不及,沈知微独自承受着巨大压力之时,东宫那边,并非毫无动静。 萧璟在流言初起时,便已通过青墨知晓了一切。他站在书房的窗边,听着青墨的禀报,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墨黑的眸子里,翻涌着冰冷的怒意与凛冽的杀机。 “查。”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三日之内,孤要看到源头。” “是。”青墨心头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萧璟的目光投向尚书府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触手生凉的青龙玉佩。 他的蝴蝶,受惊了。 而且,是被他池水里的污秽,惊扰了。 这让他,很不悦。 看来,是有些人,安逸得太久了。 这场针对沈知微的惊澜,在当事人尚处于慌乱与无助之时,另一股更加强大、更加隐秘的力量,已然开始悄然运作,准备将这刚刚掀起的风浪,连根掐灭。 古代霸总:这让他,很不悦。(严肃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 第9章 第九章 流言并未因沈府的闭门谢客而止息,反而在暗处发酵,如同阴沟里滋生的苔藓,滑腻而令人不适。短短两日,就连市井街巷间,也隐约有了关于“尚书千金”的香艳谈资,虽不敢明着议论官家小姐,但那暧昧的语气和心照不宣的眼神,更让人如芒在背。 沈知微彻底不出院门了。她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被雨打风吹得零落的琼花,只觉得那残破的花瓣,像极了自己此刻狼藉的名声。愤怒和委屈过后,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与疲惫。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接过那方帕子,回应那页批注,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是否真的如流言所说,是她行为不端,才招致了这无妄之灾? 就在沈府一片愁云惨淡,沈知微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击垮时,一场毫无预兆的雷霆风暴,骤然降临。 第三日清晨,京兆尹衙门前的鸣冤鼓被重重敲响。数名看似普通的市井百姓,状告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赵奎,及其远房表亲、一个经营着几家茶楼酒肆的商人刘三,散布谣言,污蔑朝廷重臣家眷,扰乱民心,其心可诛! 状纸写得条理清晰,证据确凿,不仅列出了流言传播的几个关键节点,甚至还有刘三授意手下伙计在茶楼酒肆间散播谣言的具体时间、地点,以及赵奎利用职务之便,暗中推波助澜的人证物证! 京兆尹接到状纸,一看牵扯到兵马司官员和尚书府小姐,更是与东宫隐隐相关,吓得魂飞魄散,不敢怠慢,立刻下令拿人。 赵奎还在兵马司衙门里优哉游哉地喝着早茶,想着表兄刘三许诺的事成之后的好处,就被如狼似虎的衙役直接锁拿。刘三更是还在自家宅邸的高卧中,就被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京兆尹连夜升堂审讯。起初赵奎和刘三还试图狡辩,但在那些他们自己都忘了何时何地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被一一摆在面前时,顿时面如土色,瘫软在地。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隐秘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勾当,是如何在短短两三天内,被人查得如此底儿掉! 审讯结果以惊人的速度呈报御前。皇帝览奏,龙颜大怒。污蔑朝廷命官家眷,还是用如此下作的手段,简直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尤其此事隐隐涉及太子,更是触碰了逆鳞。 旨意当即下达:赵奎革职查办,流徙三千里;刘三杖一百,抄没家产,同样流放。所有参与散播谣言者,一律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与此同时,都察院几位素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御史,仿佛约好了一般,联名上奏,弹劾安郡王治家不严,纵容门下及姻亲(赵奎是安郡王侧妃的娘家表侄)构陷忠良,结交小人,意图扰乱朝纲,其心当诛! 安郡王被这突如其来的弹劾打得晕头转向,慌忙入宫自辩,声称对此事一概不知,全是赵奎与刘三胆大妄为。皇帝虽未立刻惩治安郡王,但申饬的旨意和冰冷的目光,已让安郡王汗流浃背,回府后便称病不起。 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准、狠!如同疾风骤雨,以摧枯拉朽之势,将那股刚刚兴起的污浊暗流,连根拔起,彻底荡涤干净! 前一日还在窃窃私语的市井,后一日便噤若寒蝉,再也无人敢提及“尚书府小姐”半个字。那些曾经用暧昧目光打量过沈知微的人,此刻只剩下后怕与敬畏。 消息传到沈府时,沈尚书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几日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沈夫人更是喜极而泣,连声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只有沈知微,在听闻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和结果后,独自一人在房中,沉默了许久。 京兆尹的状纸,都察院的弹劾,皇帝的旨意……这一切,环环相扣,精准致命。这绝不是什么“苍天有眼”,这分明是……人为操纵的结局! 能有如此能量,如此手段,如此速度,并且会为她、为沈家做到这一步的,还能有谁? 那个名字,几乎呼之欲出。 她走到妆奁前,打开那个抽屉,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两方帕子,一页素笺,以及那封关于漕运的、她未曾回复的信。 先前因流言而产生的委屈、愤怒、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有些可笑。她那些无谓的挣扎和纠结,在他这雷霆万钧的手段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 他根本不需要她回应什么,也不需要她证明什么。他只是用最直接、最霸道的方式,将她,连同那些试图伤害她的人和事,一并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清扫干净。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他出手相助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如此强势地介入她的生活,为她扫平障碍,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是真的如她隐约期盼的那般,有几分情意在?还是仅仅因为,她是“沈尚书之女”,是他棋盘上一枚有用的棋子? 她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懂过那个叫萧璟的男人。 而东宫之中,萧璟听完青墨禀报流言已彻底平息,赵奎、刘三伏法,安郡王受斥的消息后,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安郡王近来,手伸得太长了。”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北境军报延误之事,查得如何了?” “已有眉目,与安郡王府脱不了干系。”青墨低声道。 萧璟眼中寒光一闪。 “很好。”他起身,走到那幅北境舆图前,“既然他不安分,那便……一并清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惊澜已平,但水下隐藏的更大暗礁,才刚刚露出狰狞的一角。而经此一事,沈知微这个名字,已不可避免地,与东宫太子萧璟,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们微微就算不出面也会谣言不攻自破 奉劝大家又谣言一定不要及时澄清(除非你拿出很有利很有理人证物证都在)否则只会越描越黑、漏洞百出。在这个时候自己身心俱疲解释出来的东西都带些其他色彩,不妨让子弹飞一会儿,然后来一个大招。[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 第10章 第十章 流言风波的尘埃,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速度被彻底拂去,京城表面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平静,仿佛那场针对沈知微的污风秽雨从未发生过。 但敏锐的人都能察觉到,空气中的某些东西已然不同。安郡王府门庭冷落,西城兵马司悄然换上了一位背景清白的指挥使,而尚书府沈家,尤其是那位嫡小姐,在众人眼中的分量,已不可同日而语。 就在这微妙的氛围中,皇后娘娘再次于琼林苑设宴的旨意传了下来。依旧是赏花,依旧是那些顶级的勋贵宗室女眷,只是这一次,接到帖子的人家,心思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活络,也都要复杂。 沈知微拿着那张依旧精致的洒金笺帖,指尖微微用力。她知道,这场宴席,她避无可避。这是流言平息后,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露面,无数双眼睛会盯着她,审视她,猜测她。 沈夫人看着女儿沉静的面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微儿,不必多想。娘娘此番相邀,亦是安抚之意。你只需如常便是,谨言慎行,但也不必过分畏缩。” 沈知微点了点头。她明白母亲的意思,越是此时,越要表现得坦然自若,任何一丝怯懦或闪躲,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 赴宴那日,她选了一身天水碧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颜色清雅,既不显张扬,也不会失了身份。发间只簪了一支点翠嵌珍珠珊瑚蝠蝶簪,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淡扫蛾眉,轻点朱唇,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气质沉静,竟隐隐透出一种经历过风波后的从容。 踏入琼林苑,依旧是繁花似锦,依旧是笑语喧阗。然而,当沈知微随着母亲出现时,周遭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的凝滞。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羡慕,或许也还有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忌惮。 她感受到了那些目光,却恍若未觉,只微微垂眸,跟在母亲身侧,步履从容地向皇后行礼问安。 皇后今日对她格外和蔼,亲自虚扶了一把,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了片刻,笑道:“几日不见,知微瞧着倒是更稳重了些。前些时日受了委屈,莫要放在心上,陛下与孤,还有太子,都是明白的。” 这话声音不高,却足以让离得近的几位夫人小姐听得清清楚楚。这是皇后在公开场合,明确地表达了对沈知微的回护之意。 “臣女不敢,劳娘娘挂心。”沈知微恭敬地回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让她在自己下首不远的位置坐了。 很快,太子萧璟也到了。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玉冠束发,神情依旧是众人熟悉的清冷疏离。他向皇后及众人见礼后,目光在场中扫过,掠过沈知微时,并未多做停留,仿佛她与在场其他女眷并无不同。 然而,就在他准备在皇后另一侧落座时,一名内侍端着刚沏好的茶奉上,许是地面不平,又或是紧张,脚下微微一绊,手中托盘倾斜,那滚烫的茶水眼看就要泼向恰好站在附近的沈知微! “小心!” 几声低呼同时响起。 电光火石之间,站在沈知微侧前方的萧璟,几乎是本能地,手臂一伸,宽大的袖袍迅速在沈知微身前拂过一格一带! “哗啦——” 茶盏摔碎在地,滚烫的茶水大部分泼洒在了光洁的石板上,蒸腾起一片白汽。只有零星几点溅到了萧璟的袖袍上,迅速洇开几团深色的水渍。 而沈知微,被他那看似随意的一拂一带,身形微微向后侧了半步,堪堪避开了所有的热水,连裙角都未曾沾湿半分。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苑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看着太子殿下那被茶水溅湿的袖袍,再看看安然无恙、只是面露些许惊愕的沈知微。 那内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地连连叩头请罪。 萧璟眉头微蹙,看了一眼自己湿了的袖口,又抬眼看向沈知微,语气平淡无波:“可有伤到?” 沈知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此刻才缓缓回落。她对上他那双沉静的黑眸,那里依旧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刚才那迅捷无比的保护动作,真的只是顺手为之。 “臣女无事,谢殿下。”她垂下眼睫,低声回道,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他袖袍拂过时带起的微风,似乎还残留在他身上那清冽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 “无事便好。”萧璟淡淡应了一句,转而看向那跪地的内侍,声音冷了几分,“毛手毛脚,冲撞宾客,拖下去,按宫规处置。” “是!”立刻有侍卫上前,将那面如死灰的内侍拖了下去。 皇后此时才仿佛回过神来,连忙道:“快,给太子换盏茶,再看看衣裳可需更换?” 萧璟摆了摆手:“不必麻烦母后,些许水渍,无妨。”他竟就那样穿着湿了一角的袍袖,重新坐了下来,神色如常地与皇后说起话来。 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以及他亲自出手护住沈家小姐的举动,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在场众人谁都不是傻子。太子殿下何等身份?平日何等矜贵严谨?他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臣女,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犹豫地伸手相护,甚至不惜弄湿自己的衣袍? 再联想到前几日那场被雷霆手段镇压下去的流言,以及皇后方才明确的回护……许多人心中的那杆秤,瞬间倾斜到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方向。 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彻底变了。之前的探究、好奇,尽数化为了谨慎、讨好,甚至是一丝敬畏。 沈知微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只羊脂玉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目光的变化。她知道,经此一事,她与萧璟之间那层薄薄的、维持着表面距离的窗户纸,虽未完全捅破,但也已形同虚设。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在所有人面前,宣告了他的庇护。 她抬眸,望向那个端坐着、侧脸线条冷峻的玄色身影。他依旧没有看她,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顺手。 可她心底却再难平静。那被他袖袍拂过的瞬间,那近在咫尺的清冽气息,和他看似平淡却不容置疑的维护,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是远比流言风波更加汹涌、也更加难以控制的澎湃浪潮。 这一次,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将他推拒在心门之外了。 琼林苑内,牡丹依旧雍容华贵,暗香浮动。而某些潜藏的情愫与注定交织的命运,也在这馥郁的香气中,悄然滋长,再难遏制。 第11章 第十一章 琼林苑中太子殿下亲自出手相护沈家小姐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京城各个角落。与先前那恶意的流言不同,这次传开的消息,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笃定和敬畏。 “瞧见没?太子殿下那反应,快得很!” “可不是,那茶水半点没沾着沈小姐,殿下的袖子倒湿了。” “皇后娘娘当时就发了话,是明白告诉大家,沈家小姐,东宫护着了!” “往后啊,这京城里的风向,可得变一变喽。”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尚书府。下人们走路都仿佛多了几分底气,连带着对沈知微的伺候,也愈发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恭敬。 沈知微却并未感到多少轻松。那日萧璟拂袖相护的画面,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搅得她心绪不宁。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书案上摊开的诗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那方紫檀木盒,她终究还是再次打开了。里面除了之前的信笺,又多了一页新的素笺。这次,他没有再讨论古籍或漕运,只写了寥寥数语,是关于那日她被污蔑时,他查到的一些更深层的东西——安郡王与北境某些将领往来过密的蛛丝马迹。 没有安慰,没有解释他为何出手,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可能危及他自身、也关乎边境安危的事实。他将这样隐秘的信息,以一种近乎信任的姿态,递到了她的面前。 沈知微捏着那页薄薄的纸,只觉得重逾千斤。他这是在告诉她,他所处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而他,似乎并不打算将她完全隔绝在外。 这是一种无声的邀请,也是一种沉重的信任。 她该怎么办? “微儿。”沈尚书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 沈知微慌忙将素笺塞回木盒,合上盖子,这才应道:“父亲,请进。” 沈尚书推门进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书案上合着的紫檀木盒,并未多问,只是道:“今日早朝,陛下下旨,申饬了安郡王结党营私、治家不严之过,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个月。” 沈知微心头一跳。这处罚,看似不重,但对于一位郡王而言,尤其是被陛下亲自下旨申饬闭门,已是极大的羞辱和警告。这无疑是坐实了之前流言乃安郡王府背后指使,也彻底斩断了安郡王近期在朝堂上兴风作浪的可能。 “另外,”沈尚书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复杂,“陛下采纳了太子殿下的建言,决定向北大营增派五千精锐,并擢升了两位……与东宫关系尚可的将领,负责北境部分防务。粮草调度一事,殿下也举荐了新的督办人选,是位实干之臣。”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增兵,换将,调度粮草……这一切,都与萧璟之前信中所探讨的漕运、边镇问题隐隐对应。他不仅在为她扫清障碍,更是在借此风波,一步步推行他自己在朝堂上的布局,巩固边防,剪除异己。 他的出手,并非仅仅为了她。或者说,保护她,与他的宏图大业,本就是一体。 这个认知,让沈知微心中那点因他维护而产生的隐秘悸动,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她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个会对她特殊对待的太子,更是一个心思深沉、手段凌厉、胸怀丘壑的储君。 “父亲,”她抬起眼眸,看向沈尚书,“殿下他……处境似乎并不轻松。” 沈尚书看着女儿清澈却带着了然的目光,心中微叹。他的女儿,终究还是被卷进来了。他点了点头,沉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殿下年轻有为,锐意进取,自然会触动不少人的利益。安郡王之事,不过是冰山一角。往后……只怕风波不会少。”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知微:“微儿,你须得明白,靠近东宫,便意味着靠近风暴中心。荣耀与风险,从来都是并存的。” 沈知微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女儿明白。” 她没有再说“不敢叨扰”,也没有再试图将他推远。经过这接连不断的事情,她清楚地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跨过,便再难退回原点。 送走父亲后,沈知微重新坐回书案前。她铺开一张新的澄心堂纸,磨墨,拈笔。 这一次,她没有再纠结于学问探讨,也没有回应他关于安郡王与北境的信息。她只是提笔,在那洁白如雪的纸页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两个字:“多谢。”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这最简单,也最郑重的两个字。 谢他雷霆手段,护她清白。 谢他信任相托,告之隐秘。 或许,也谢他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拂过来的、带着他气息的袖袍。 她将这张只写了两个字的纸,仔细折好,放入了紫檀木盒中,然后轻轻合上盖子。 有些话,无需多言。 有些心意,已悄然变迁。 涟漪之下,暗流涌动的不再是污浊的算计,而是某种悄然生根的情愫,与一份沉甸甸的、关乎未来与选择的清醒认知。 她知道,从她写下这两个字,将这木盒再次送出开始,她与萧璟之间,便真正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前路是荆棘还是繁花,她不知,但此刻,她选择,不再逃避。 第12章 第十二章 琼林苑风波后,京城表面重归宁静,但沈知微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她不再刻意回避与东宫相关的任何信息,甚至开始有意识地通过父亲书房的只言片语、以及闺秀圈子里流传的、经过层层粉饰的消息,拼凑着朝堂与边境的局势图景。她知道,若想真正理解萧璟所处的世界,甚至……有朝一日能与他并肩而立,而非仅仅是被庇护于羽翼之下,她需要看得更远,懂得更多。 这日,沈知微应林薇儿之邀,前往京中最大的墨香斋,据说新到了一批前朝孤本和名人字画,供文人雅士鉴赏。林薇儿素爱风雅,自然不会错过。 墨香斋内,书香墨韵弥漫。不少衣着儒雅的文士和戴着帷帽的官家小姐流连其间,低声品评。沈知微与林薇儿并肩而行,目光掠过一排排书架和悬挂的字画。 行至一处略显僻静的角落,这里摆放的多是些品相不甚完好、或内容较为冷僻的书籍,少有人问津。沈知微却放缓了脚步,她的目光被一套散乱放置、纸张泛黄脆弱的线装书吸引了。 那是一套《北疆风物志》,编纂者署名“山野散人”,并非什么知名大家。书册残破,封面磨损,甚至有几册的装订线都已断裂,书页散落。旁人看来,不过是堆亟待处理的废纸。 但沈知微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册,轻轻翻开。灰尘扬起,她微微蹙眉,却并未放下。书中记载的,正是北境沿线各州府的山川地理、物产民俗,甚至还有一些关于边境部落习俗、以及前朝与异族交战历史的零星记载。文字质朴,甚至有些粗粝,但描述极为详尽,许多细节是她从未在官方编纂的正史或主流地理志中读到过的。 她自幼受父亲熏陶,于古籍辨识上颇有眼力,更因近来关注北境,对此类书籍格外敏感。她快速翻阅了几页,心中一动。这“山野散人”的记述,虽看似杂乱,但其中关于某处关隘地形走向的描述,竟与萧璟那日信中提及、并与她讨论过的一处疑点隐隐吻合,且提供了更为具体的地貌细节! 更重要的是,她在其中一册的散页中,发现了一张夹着的、墨迹已有些模糊的简易舆图草图,上面标注了几条隐秘的小道和几处水源地,这若是真的……其军事价值,不言而喻。 “薇儿,你来看看这个。”沈知微压下心头的激动,轻声唤道。 林薇儿凑过来,看了看那堆破旧书册,撇撇嘴:“这有什么好看的?破破烂烂的,怕是没什么价值。掌柜的怎么还把这种东西摆出来?” 沈知微摇摇头,低声道:“不然。你看这里,”她指向书中关于那处关隘的记载,又示意那张草图,“这些记载,颇为独特,尤其是这张图……若其所载非虚,或有大用。” 林薇儿对军事地理一窍不通,但见沈知微神色郑重,也知她素来沉稳,不会无的放矢,便道:“你若觉得有用,买下便是。横竖看着也不值几个钱。” 沈知微点点头,找来掌柜询问。掌柜的见是两位官家小姐,对那堆“废纸”感兴趣,只当是少女猎奇,便随口报了个极低的价格。 沈知微毫不犹豫地付了钱,又请掌柜寻来新的棉纸和线绳,亲自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书页整理好,按照顺序重新装订,用棉纸包裹妥帖,仿佛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林薇儿在一旁看着好友专注而熟练的动作,以及那双清亮眼眸中闪烁的、与平日娇气模样截然不同的慧黠与笃定,心中不禁暗暗称奇。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位手帕交,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只是个被娇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千金。 带回府中,沈知微立刻将自己关进书房。她对照着萧璟之前信中所提的疑点,以及父亲藏书楼中相关的官方记载,开始仔细研读、核对这套《北疆风物志》。越是深读,她越是心惊。这“山野散人”若非曾亲身深入北境险地,绝难写出如此翔实、甚至有些惊世骇俗的记载。其中关于某些部落内部纷争、以及边境守军积弊的揭露,更是胆大直言。 她熬了半夜,将其中最关键的信息,尤其是那张草图涉及的路径和水源,以及几处与官方记载有重大出入、可能影响边防判断的地点,用工整的小楷一一摘录、注释下来,并附上了自己的简要分析和判断。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是晨光熹微。她看着眼前厚厚一叠整理好的笔记,长长舒了口气,眼中虽有倦色,却更多是完成一件重要事情的亮光。 她没有选择再将东西放入紫檀木盒,那样太慢,也太迂回。她直接将整理好的笔记用火漆封好,然后去找了父亲。 “父亲,”她将封好的笔记递给沈尚书,神色平静却坚定,“女儿今日在墨香斋偶得一套前朝残本《北疆风物志》,其中有些关于北境地理民俗的记载,与寻常官书颇多不同,尤其一张舆图草图,似关军事。女儿已将其关键处整理出来,觉其或对边境防务有所裨益。不知……能否请父亲代为转呈太子殿下,或交由相关衙门勘验?” 沈尚书惊讶地接过那叠厚厚的笔记,翻开看了几眼,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他是懂行的,只看片刻,便知女儿所言非虚,这些记载若被证实,价值极大!他抬起眼,深深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女儿的才华与敏锐。 “你……是如何发现这些的?”他沉声问。 沈知微垂下眼眸,轻声道:“不过是平日多看了几本杂书,又恰巧……对北境之事,多了几分留意。” 沈尚书没有再追问。他点了点头,将笔记郑重收好:“此事关系重大,为父会亲自处理。你……做得很好。” 他没有说“女子不应涉足此类事务”,也没有质疑她的判断。这一刻,他看到的不是一个需要庇护的女儿,而是一个拥有卓绝眼光、并能以实际行动提供助力的……伙伴。 当萧璟从沈尚书手中接过那叠笔记,快速浏览过后,一向沉静无波的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震惊与激赏的神色。他抬眸,看向沈尚书,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这……是沈小姐发现的?” “是小女。”沈尚书肯定道,“她察觉其中关隘,连夜整理而出,嘱托老臣务必呈交殿下。” 萧璟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娟秀却有力的字迹,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那个娇俏身影在灯下凝神疾书的模样。她不仅看懂了他信中的暗示,不仅开始关注朝局边境,更是凭借自己的学识与慧眼,从一堆无人问津的故纸堆里,挖掘出了如此重要的信息。 这远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也好得多。 他的小蝴蝶,不仅落在了网中,更是开始振动她美丽的翅膀,为他,也为自己,扇动了第一缕清风。 “沈小姐,慧眼如炬,心细如发。”萧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孤,承情了。” 这一次,不再是带着算计的欣赏,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 他的蝴蝶,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耀眼。而这条通往彼此的道路,似乎也因她这惊艳的一跃,而变得更加清晰与坚实。 微微就是如此聪明[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