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百口莫辩》 第1章 第一章 “卑职治理水患这三年来夙兴夜寐,丝毫不敢懈怠,时时感念圣上和贾公的提拔之恩。” 屋内年逾四旬的刺史大人握着来监察巡按的侍御史何季文的手说得字字恳切,溜圆的肚皮被腰带捆住随着呼吸起伏得分外显眼。 一旁的主簿也适时递上拭泪的帕子,情真意切补充道:“我们大人每日晨起、正午、沐浴后都会朝着都城方向叩拜三次恭请圣安,从不曾断。” 刺史接过话:“每每困倦之时,就想起圣上宵衣旰食,揽镜自照便更深感惭愧,恨不能一分为二替圣上分忧解难。卑职遂带领众人节衣缩食,一清如水......” 谢永正盯着刺史腰间质地细腻、晶莹通透的玉佩出神,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的剖白还在继续,谢永甚至开始思索自己当初如果伤的是耳朵如今会不会好过一些。 好在巡按工作告一段落,明日便可以启程返京。 这也是为何他们会出现在此处,午后事毕刺史大人坚持为他们送行,谢永正欲拒绝。主簿却看准了何季文耳根子软,听不得劝,拉着何季文就上了马车,何季文则拼命拽着谢永的袖子不松手,谢永只得一同来了酒楼。 何季文出身庐临何氏,何老爷子是大理寺大员,大哥又新提了黄门侍郎,他在家中排行老四,承家中荫庇,不多费力就到了这御史台。但何季文新上任高位,全无经验,对御史台日常事务一概不知,需从头补起,于是本该由谢永单独出的公差,就变成了双人巡按,反而把朔州刺史吓得战战兢兢。 见谢永无话,刺史和主簿只能拉着何季文陈情,眼见话题从铭感圣上恩情无以为报已经转到了近来州县内屡屡出现登徒子夜间大路上故意脱衣暴露身体的案件,严重有伤风化。 何季文也像是终于受不了了,他挣扎开口道:“大人,咱们不如边用边说?” “是我疏忽了,二位大人快快用吧。”刺史大人这才如梦初醒般点头,随即他拍拍手。 几位巧笑嫣然的女子端着酒应声鱼贯而入,一阵香风略过,径自在诸位大人身边落座,她们训练有素地给诸位大人杯盏中斟上酒,一时间屋内花香、酒香、菜香交缠让人有些醺然。 何季文神色复杂地看向谢永,谢永摇摇头,何季文深吸一口气对刺史拱手道:“大人,我们自斟自酌即可,这怕是不妥吧。” 主簿立刻会意:“何大人、谢大人不必担忧,此处掌柜与我们大人是旧识,底下的人大可放心,绝对嘴严。” 何季文又为难地看回谢永,谢永还是摇头,何季文只能再硬着头皮推拉:“放心放心,我们自然放心,但...” 刺史豪爽挥手打断道:“哎呀,何大人有所不知,这明月楼的酒姬名声在外,可大有妙处,大人一看便知。”他说完当即眼神示意酒姬,似是就要让她们立刻使出浑身解数了。 几位美人们赶忙起身准备起来,谢永趁乱向身旁酒姬礼貌点头,然后摆了摆手,自认为将意思都传达到了,于是给了何季文一个眼神后就悄悄走了出去。 何季文看着谢永走远了,贴心地给疑惑的酒姬伸出五根手指解释道:“他说他先去方便一下,回来之后要喝五杯。” 刚刚还担心会错意的酒姬豁然开朗,忙不迭把五杯酒准备好,还不忘连声感谢何大人。 “谢大人真是如传闻般...”刺史大人斟酌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词:“特立独行。” 主簿倒是能领会刺史的意思:“谢大人少时明珠宝玉,曾得过景帝数次赞誉,自然非同凡响,性子不太寻常也是有的。但谢大人从前也不似现在寡言少语,盖因前几年头部受了重击,一度无法开口说话,明珠蒙尘,不少人都替谢家扼腕。”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那是为何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刺史被勾起了兴趣。 主簿老实道:“那便不得而知了,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大人,这刚刚说的妙处...”何季文端起酒杯支支吾吾,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哦,对对,快来快来。”屋内终于恢复了热闹。 性子不太寻常的谢永站在回廊边透了会气,其实按照礼法并非不能喝酒,只是谢永此时有些头晕,他不想喝。当年的伤到现在还是会偶尔眩晕、头痛,但没有那么难捱了。 他正打算再站一站就回席间,楼下大厅雅座客人推杯换盏间,几个酒姬一唱一和的声音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前几日我听从都城来的小姐妹说,边关战事告一段落,秦王已从边关回京了。” “是那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秦王?” 谢永准备离去的脚步顿住了,他竖起两只耳朵听着。 “正是!秦王久不在都城,据说十里长街被挤得水泄不通,都想一睹秦王真容,不知道是不是真如此凶神恶煞。” “秦王连着大胜,据说北狄近年来更是望风而降,没有金刚怒目之相如何镇得住他们?秦王自然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 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难道是北地的牛羊肉格外养人?谢永想道。 “但秦王本身就行事无所顾忌,如今更是战功在身,远在边关还好,如今风头大盛回朝,难道不会...?” “这就不是你我需要担心的了。我那小姐妹说秦王虽在军中,但与那些大老粗不同,知情识趣,秦王复命完便去了临江楼,我那小姐妹这才得以侍候秦王。” “哦?秦王去了都城的临江楼?”客人们已然听进去,秦王的风流秘闻当然不可错过。 “正是,秦王....”酒姬不知从哪端出一坛新酒:“那日大醉一场,一口气喝了三坛这松醪,赞不绝口,真可谓是自古枭雄配美酒。” “秦王一人就能喝三坛?”有客人怀疑道。 “当然!秦王那是什么人,酒量自然不可估量。但这松醪也是醇厚绵长,秦王真是懂酒之人。” 话毕,已有数桌客人要了松醪想尝尝秦王痛饮三坛的酒。 谢永在二楼伸长脖子看了看那酒坛。 那酒姬等斟上酒,又道:“秦王喝了这松醪后犹觉不够,点名要听阮娘的筝曲。阮娘从不轻易献曲,秦王横眉怒目哪管那些,阮娘这才为秦王连奏两次。秦王...”只听得那酒姬语气忽然暧昧起来:“与阮娘饮酒赋诗,覆射藏钩直至深夜....” “连奏两次,弹的是何曲子?” “弹的正是时下都城的新曲《空山》,恰巧前几日我们姐妹也学了来,若有想听的客官...” “稍等!真的假的?这等秘辛竟能流传出来?”又是那客人锲而不舍地怀疑。 “自然是真的!我那姐妹就在当场。”说罢那酒姬给旁边的另一位刚斟完松醪的酒姬使眼色,两人竟开始绘声绘色地演上了。 “妾惶恐,拙技恐污清听。”那酒姬娇柔着说。 “阮娘筝声余音绕梁,如空谷坠玉,本王听之忘俗,愿引为红颜知己。”另一酒姬配合的粗着嗓子道。 “殿下孔武有力,妾亦心向往之,只愿如同杯中酒,为殿下消片刻忧愁...” 谢永听得目瞪口呆,那两名酒姬演得不止天地为何物了,像是那夜她俩趴在秦王的房梁上用毛笔一字一句听写了下来。 谢永用拇指掐了下食指指腹,只觉得眩晕比刚出来时甚至更严重了,他抬步往包间里走去。 眼见着楼下宾客似乎已经对此详实到语气的情景重现深信不疑,纷纷花重金要听都城的新曲。 谢永恍恍惚惚走回到席间时,席间却已有三人比他看起来更为恍惚。酒坛倒了一地,房间内仅留有一名酒姬在一旁演奏着不知名的曲子。 “持之,快尝尝这松醪,虽然口感像新酒,但是应该,应该是好酒啊。”何季文大着舌头喊。 “没错,谢大人这一去甚久,错过良多啊。”刺史扒在窗框边惋惜道。 “持之,嘿嘿,等一会我同你说,你先喝,先喝。”何季文把刺史从窗边拉回来。 谢永原不打算喝酒,但他看了看松醪还是举起了酒杯。 夜深,明月楼门口。 “让下官送送二位大人吧。”主簿在门口对着两个立柱坚持道。 酒姬趁机和他们打趣:“要不几位大人今夜就在这歇吧。” “或者有中意的酒,大可以带走。”刺史也加入劝说。 “不必,不必,驿馆就在不远,谢大人也会与我结伴而行...”何季文和他们手拉手推拒在一处,言语间谢永已经自己走出了大门。 谢永今晚也喝了不少酒,数年不曾饮酒,吹了风更是昏昏沉沉的,他凭着记忆往驿馆的方向走。 月明星稀的夜,安静的街道上谢永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间或着偶尔几声猫叫。走过一截背巷的时候,突然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谢永本来想装作没听到,但那声音却越来越大,接着一个摞在高处的竹篓不容忽视地直接从上方滚落,滚到谢永脚边才堪堪停下。 谢永想起刺史方才说的近来夜间频发的登徒子脱衣暴露之事,叹了口气,随手拿了前边夜香郎丢在路边的棍子,举着就往巷子里走去。 背巷昏暗,借着月光,谢永才能勉强看到路,巷子尾层层堆叠着一些废弃的竹篓和成捆的草料,声响就是从这后面出来的。 谢永感受到自己呼吸急促,不知道是松醪导致的还是因为紧张。他直接一把掀翻了摞着的竹篓,月光下,虽不清晰,但他看见了一个线条分明的身体,上半身大敞着,确实是个男人。 谢永心下了然,再不迟疑用棍子直接攻击这登徒子下身脆弱之处。 只听得那登徒子闷哼了一声,似是彻底晕了过去。 谢永一边小心走过去,一边想着是将人捆起来,还是先直接送去官府,但脑袋里云山雾罩的,一时间想不出结果。 谢永将那人翻过面来。 竟然是认识的人。谢永平静地想,但是心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摆动起来。 为什么呢?岑昉确实无论是醉着看还是醒了看都让人挪不开眼 。 岑昉?岑昉。秦王! 谢永酒已醒了大半,但他却怀疑自己更醉了,不会松醪酒是后劲,让他本就不好的脑子喝出幻觉来了吧。 谢永揉揉自己的眼睛,又去拍拍岑昉的脸。 确实是岑昉,他根本不可能认错岑昉。 谢永此时冷静下来才看到岑昉的上身,岑昉其实是穿了衣服的,但那衣服已划出了一道大口,破破烂烂地坠在身上。 岑昉胸口战场的旧伤上叠着一片淤青的新伤,腰腹、肩头、背上还有大片擦伤。 谢永皱着眉头小心地把岑昉身上挂着的衣服剥下来,避免衣物与伤口粘连上。 但秦王岑昉不是应该在都城临江楼与知己红颜听曲喝酒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受了这么重的伤? 谢永的脑子不受控制飞速地转着,突然从背后伸出来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第2章 第二章 原来何季文不知何时已经独自赶了上来,他从后面拍拍谢永,但他实在是醉得厉害,原地站着都有些东倒西歪的。 谢永不确定何季文是否见过岑昉,虽然岑昉离京时何季文年纪尚小,而且多年间返京过一两次也极为低调,从不露面,来去匆匆,但是何家清贵,何季文幼时曾随长辈参加过年节上的宫宴见过一两面也未可知。 谢永背对着何季文,弓着身子稍微挡住了岑昉的脸。 但何季文站在谢永背后久久没有说话,这对他来说有点不寻常,难道刚刚那一下,他已经认出秦王来了? 谢永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 只看到何季文面色涨红,胸腔正在剧烈地起伏,似乎是动了大气,他举着手指来来回回,却找不到合适的落点,目光也在谢永和岑昉之间游移。 半晌,何季文狰狞道:“谢永!我还当你是正人君子!” 谢永:? 何季文痛苦摇着头凄惨道:“我幼时读过你许多文章,那时只觉得你文采斐然、见解独到,与寻常世家子弟堆砌辞藻大有不同,后来你受伤后从谢家出来,我更是敬慕你为人宁折不弯,虽然父兄总说御史台是吃力不讨好的去处,但是我总想着景帝看重你,才钦点你来御史台...” 他好像真的觉得自己识人不明,故而悔恨万分:“这半个月,我只看你行事稳妥持重,清风朗月,也从不说些轻浮之语。没想到你竟是好南风之人!真是令人失望至极!更何况你们这光天化日之下...” 谢永看着月光下滔滔不绝的何季文,只觉得疲惫。 何季文才堪堪意识到已经月上中天,但这并不影响什么:“把一男子从明月楼带出来,你们幕天席地...不成体统啊! 何季文又摇摇头:"重点也不在此,重点在你怎么喝多了如此急色!" 谢永看他醉得不轻,实在不想多辩解什么。他谨慎地把岑昉往旁边木板上移,岑昉有可能伤到肺腑,不挪动他是最好的,但是眼下没有办法,只能小心为上,谢永说:“帮我一下。” 何季文闻言下意识就过来帮谢永轻轻托住岑昉,“你要把他带去哪啊?总不能回驿馆吧?” “嗯。”谢永抬着岑昉往前慢慢走。 “那是供官员下榻之所,你还想把他带进去...”何季文嘴上在劝,手上却帮着谢永抬起了另一头,“他怎么醉得如此厉害?” “你该不会在酒里给他下药了吧,这样都醒不来。” “这种事还是要讲个两厢情愿,千万不能鲁莽啊。” “没有。”谢永回到。 “他还有些沉,一般的优伶或乐人身形都比较瘦弱。”何季文以为的小声嘀咕持续在长街回荡。 驿馆门口的墙根边。 何季文还是不赞成地看谢永:“门口还有值夜的驿吏,这怎么带他进去?” 谢永头也不回地将岑昉往阴影里藏了藏:“你醉了。” "是啊,这酒后劲足,刚刚被风一吹,现在感觉头痛欲裂..."何季文才意识到谢永的意思:“你让我装醉帮你引开人?我可不会...” “何大人!”谢永突然高声道。 何季文瞪了眼谢永,摇摇晃晃地冲了出去。那门口守夜的两个驿吏看到何大人踉跄着,满身酒气,立刻围了上来,何季文一边搭着一个往前走,嘴里胡乱说着“头疼”“回房”“再喝”。 那两个驿吏左右抬着何大人进了驿站后院,何大人一会要跳金鱼池,一会抱住回廊不松手,两人好一顿连哄带劝,商量着是不是给大人煮点醒酒汤。 ...... 谢永将岑昉慢慢放在驿站的床上,掩上门窗。 一刻也没停歇,他又接来水,帮岑昉简单清理了下伤口,他看着岑昉胸口的伤,可能伤到骨头了,明天还是得在出发前请个医人来看看。 谢永又坐在床边仔细看了会岑昉的脸。 绝不是做梦,细节太多了,要是做梦就从巷子里直接到床上了。做梦也不会梦到这么久的何季文。 秦王在京外受了这么重的伤,皇上知道吗?这伤一看就不来自战场,是有人想对秦王动手,是京中的人吗? 谢永擦了脸,拿了床多余的被褥铺在地上,酒意和困意翻涌。 第二日,天光还未大亮。 谢永称身体不适,麻烦驿吏帮自己请来医人。 驿吏带着医人来得很快,医人像是才从被子里出来,脸上仍有枕痕。 谢永只放了医人进房间,医人看了眼床上还躺着个人,谨慎地低下了头。 谢永道:“不可。” 医人点头,又往后退了一步。 “泄露。” 医人才明白过来,急急解释:“我们有规矩,绝不泄露半分。”他随即从医箱中拿出工具,替岑昉检查起来。谢永转过身去耐心等着。 医人诊治完,手脚麻利地做了处理和包扎。 “上身主要是胸肋处有骨断,须得制动静养数月,其它的都是些擦伤,倒不很严重,就是下身...”医人神色有些为难。 “如何?”谢永立刻追问。 “下身像是击打伤,目前尚有些红肿,眼下还难以看出具体情况,我只能开些药膏先涂着,待红肿褪去之后再看。” ... 谢永实在是有些五味杂陈,他送走了医人,拿了药膏都还在神思飘忽。 他飘忽地研墨提笔,飘忽地写了封信,亲自下楼交给了门口的驿差,飘忽地嘱托他尽快送到都城。 回房间时,正看到何季文正愁苦地在他门口来回踱步,一会抬手打算敲门,一会又蹑手蹑脚地要走。 谢永走到他面前,先是认真行了一礼道:“多谢。” 何季文被突然出现的谢永吓了一跳,表情又有些复杂:“昨夜之事果然不是我臆想出来的。” 谢永点点头,正欲推门,何季文在此时却拦住他开口。 “昨夜...有些话并非我本意,你且不要多想,我不会因你好南风而看轻你。只是昨夜醉酒,又确实出乎意料,与我多年对你的所见所知相悖,这才口不择言。” 谢永停下来看了看何季文诚恳的神色,也认真道:“无妨”。 何季文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话头,谢永却主动凑近何季文耳边,像是有私密耳语要同他说。 何季文脑袋嗡嗡地响,看来昨夜宿醉未醒,松醪酒还在害人,但他老实地附耳过去。 “...”谢永说完话便周到地拱手,推门进了房间。 何季文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紧闭的门口传来:“但我确会因你如此急色而看轻你!” 驿船上。 何季文和谢永站在船上与岸上前来送行的刺史一行人告别。 “大人请留步吧,万望大人多保重身体,造福一方百姓,为君分忧。”何季文向刺史大人行礼。 刺史大人喊着:“务必代卑职向陛下和贾公请安,卑职一定...”后面的声音淹没在清晨乎乎的北风中。 驿船逐渐远离岸边。 何季文和谢永松了口气,手上还是积极地挥舞着同刺史大人道别。 何季文实在是憋不住了:“你真是大胆,这多一个人上官船进京,这事虽说可小可大,但你知晓他的家世底细是否清白吗,万一带回京中真的出了什么事,不仅你我,整个御史台都要受牵连。” 谢永点头。 何季文没好气道:“你这是回答我哪一句?我是能帮你瞒过刺史和驿船,但都城门口的稽验呢?多出来的人我们要如何解释?” 谢永鼓励地拍拍何季文的肩膀,但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看来只是一个单纯的安慰。 “...”何季文不知为何自己首次公务要有如此大的劫难,“你就如此中意他,一刻也等不了吗!你将他先安顿好,我们回京复命后,你再派人接他进京,你二人小别胜新婚,更加**啊!” 谢永不欲听他愈来愈荒唐的发言,转身往船舱内走。 何季文看他确实像是一刻也等不了了,红着耳朵尖就钻进了舱内的客房,将何季文关在门外。 幸好这趟回京是走水路,比坐马车舒服许多,如今顺流天气好的话,两三日就能到。 岑昉目前不知道是何情况,但保险起见不能让他以真实身份示人。秦王素来行为处事就肆无忌惮,再加上身份敏感,虽然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但两人幼时就不太亲厚,后来景帝驾崩后,章妃更是自请带着岑昉去云林寺祈福五年之久,此举更是众说纷纭。 秦王平日一举一动都无数人紧盯,如今战功在身准备回朝更是多事之秋。即使此时何季文可信,但何家不一定可信。 但小黑呢?小黑这时候去哪了?竟敢让秦王孤身在这里。 谢永一边想着种种事情,一边把桌子上的浮灰擦擦。他又把随身包袱里的复命文书拿出来,从头到尾捋了遍,又一一放进去收好。 过了会,余光看到床头的被子折了一个角,他起身去把被子重新摊开叠好。 凳子似乎离桌子摆的远近不同,他走过去把凳子一一调整好。 地上最好也需要再扫一遍。 如此折腾了半晌,谢永是干无可干了,屋子里也再没有任何需要他做的事了。那他就不得不直面,他一直在拖延的事情——他得给昏睡的岑昉上药。 得涂药,尚有些红肿,还看不出具体情况。谢永听得确切且棘手。 谢永将那药膏从包袱中取出,镇定地挪到床边。 躺着的岑昉眉眼深邃、鼻梁挺直,此时他闭着双眼,他看起来温和又平静。 谢永忍不住多看了会,这个模样的岑昉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些新奇。大多数时间的岑昉像是一只刺猬,悄悄滚过,平等地攻击了所有东西而不自知。 新奇完了,谢永心一横,就去脱岑昉的裤子。 岑昉应该是为长时间骑马准备的裤子,一层绑着一层,并不好脱,谢永害怕碰到岑昉伤口,仔细处理着,又害怕碰到别的,所以他打起十分精神。 眼见只剩最后贴身的裤子,谢永也顾不得去想那许多了,他伸手打算拉开。 “咳咳咳...” 第3章 第三章 眼下确实是谢永很不想他醒来的时候,但总好过谢永正握着他老二给他上药的时候,因此谢永还比较知足。 谢永扶起咳嗽的岑昉,给他端来一杯水,杯沿轻轻压在岑昉唇边。谢永想起自己今天也还没来得及喝水,也有些口渴。 岑昉此时坐了起来,他用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谢永,没什么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谢永看到岑昉眼中映出自己的样子,他错开眼睛,像在做梦。 过了会,岑昉才就着谢永的手喝下一口水,他随即皱了皱眉,看了水杯一眼欲言又止,将头偏了过去,意思应该是不喝了。 应该是水有点凉,岑昉只喝温水。谢永想着,将岑昉喝过的杯子攥在手里。 “这水太凉了,”岑昉应该还是不想委屈自己,他开口直抒胸臆,但还不等对面的谢永给他个反应,他就抛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谢永用左手拇指掐了下食指指腹,有点轻微的疼痛感传来。 岑昉的确不认识自己,于是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回答他“我是谢永”,大概会被他不假思索地追问谢永是谁,“我是御史台侍御史”,这太傻了。 谢永还在斟酌之时,岑昉的下个问题来得很快。 “你和贾家什么关系?” 啊,谢永叹了口气,又是个对他来说很难的问题,我已故的父亲同父异母的三妹的二女儿嫁给了贾家四房的小儿子做了侧室。太长了,他说不了这么长的句子,岑昉也不可能听他慢慢说完。 同僚?但他和满朝文武都能算是同僚,和贾家称同僚他一定是高攀了。而且岑昉想知道的,应该不是这些,岑昉想知道的,他并不了解。 越想好好同他说话就越说不出来,这样的感觉谢永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 能让岑昉等待的人很少,他对等答案这件事也没什么耐心,便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糟糕,总不能一道题都答不上来。谢永脑子尽职尽责地转着,要你身体康健?听起来很像过年的吉祥话。要你别再受伤了?听起来不太合适他俩还不认识的关系。 “你先,养病。”谢永捡着重要的说。 岑昉眯起眼睛审视着谢永,应该是对谢永的答案并不满意。 “你认识我,”岑昉自顾自地说,他见谢永说得少,自己就直接把疑问句换成肯定句了,“这里是官驿,如果你不认识我,没必要担这么大风险把陌生人带进来。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要么是你意外救了我,想要送我回京,要么你虽然意外救了我,但还有别的企图。我更倾向于后者,不然刚刚问你问题的时候,你大可以光明磊落地回答,但你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诶,你这床板也太硬了,硌得我腰痛。”岑昉的抱怨衔接得很流畅,一不留神甚至很容易忽略。 “...”谢永起身从柜子里拿了床多的被子,垫在岑昉腰后,岑昉用嘴指挥着他将被子再折一折能垫得更厚点。 其实如今皇帝无心朝政,皇室宗亲又子嗣单薄,秦王在边关的几场胜仗使举国上下士气大振,虽然这让秦王本就复杂的处境更加微妙,但也确实近年来市井坊间的秦王形象逐渐由青面獠牙、嚣张跋扈变为了恃才傲物、不苟言笑。 谢永这些年每个秦王的故事都不错过,屡屡被骗苦不堪言,如今再次提醒自己传言不可尽信。 岑昉现在躺在重新加厚过的垫子上,不舒服的地方从腰变成了胸口,于是就抱怨起来胸口疼:“你有没有请人好好给我瞧一瞧?怎么肋下还是这么痛?浑身像散架了似的。” 这倒是提醒了谢永,忘记了正事。 “上药。”谢永再次把药膏拿出来,岑昉此时醒了,他就可以自己上药了。 岑昉闻闻味道,皱起眉:“什么药?” “外伤膏。” “哦。” 岑昉却出乎谢永意料,他好一会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平静地看着谢永平静地看着他。 良久他似乎是有点疑惑,微微抬起了手,不满地催促道,“你倒是快点啊,说话和上药怎么都磨磨唧唧的。” “自己上。”谢永有些无奈。 岑昉瞪大眼睛看着谢永,目光中无疑透露着“我是王爷我受伤了你不趁机大献殷勤就罢了怎么还让病患自己上药”的谴责。 谢永示意性地指了指需要上药的患处。 岑昉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谢永和他的手指,他挪动了下身子,发现谢永的手指隔空跟着移动了,确实是指的那儿。 “为什么?怎么会?为什么伤到这里了?这也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岑昉似乎着急地想看看情况,但碍于谢永在,又不好直接看。 “谢大人,何大人说有公事请您去一趟!”门口响起的敲门声,同时解救了屋内的两个人。 谢永一时间也没想好如何回答岑昉,他长舒一口气,将药膏和手帕放在岑昉手边,有礼地微微颔首,倒着退了出去,将门流畅地带上了。 岑昉听见他从门缝中挤进来的声音:“先消肿。” 夜间不行船,今日江面水况极好,船下午就顺利抵达原定的水驿站休整。 何季文一停船就说去要买些当地特产带回去给家里人,谢永也上了街。 两人回船时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他们本可以上岸住码头边的驿站,但谢永不想再折腾岑昉,便说有机密文件,安全起见还是宿在船上。 谢永拎着不少东西推开门,岑昉看起来又睡过去了。 他本就还有些发热,谢永也为了让他能多睡会,不想打扰他。 谢永先把买来的东西规整好,简单收拾了下自己,又铺好了地铺。不远不近,他躺在一个能看见岑昉的角度。 如果说昨晚还是酒意蒸腾,今夜推门看见岑昉的时候,他才确信不是脑后的伤留下病根彻底爆发了。 他和岑昉现在仅仅是三五步的距离,好像轻轻一跨就能越过去一样。 他想起在弘文馆念书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岑昉的父皇景帝还在,太子还是大皇子,皇后嫡出尊贵非凡。如今的圣上,当初还是三皇子,岑昉是五皇子,两人均为章妃所出。 弘文馆中流传着一则小道消息——皇上近期要给皇子们选侍读。 虽然说弘文馆的学子本就是皇亲国戚或世家大族、天子近臣的后辈,但是要知道皇子们虽然也在弘文馆中念书,但平时不与众人一同听学,他们有老师单独授课。 世家子弟不久也会走向朝堂之上,这将是极为难能可贵的能与皇子们建立联系的机会,无论是这些弘文生们还是他们背后的家族都因为这则消息暗流涌动、摩拳擦掌。 谢永从来不是争强好胜的人,他也从来无意与人争锋,更何况谢家与弘文馆中真正的世家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就是这件没什么胜算的事情,谢永竟然想争一争。 弘文馆明里暗里层层筛选,从典籍、政论、史学、诗文到律法,不知道过了几遍筛子,最后五位弘文生等在外边,等着皇帝最后的单独亲试。 轮到谢永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他步履沉稳地走入明辨堂中,一身长袍愈发显得身姿挺拔,明亮的眼睛神采奕奕,自信坦荡,独有着少年的意气风发。 谢永举止得体,他行完礼便端正立在堂中,等景帝发问。景帝饮茶不言,他也始终未见紧张之色,天子身边的近侍也多看了他一眼。 “在弘文馆读了多久了?”景帝端着茶杯突然开口。 “回陛下,臣已读了一年了。”谢永认真答着。 “一年了,朕读你的《吴楚赋》竟已是一年前的事。”景帝似开始闲话家常起来,但对谢永而言,却是平地一声惊雷,“朕虽未曾见过你,但觉得你妙语连珠,才思敏捷,这才向章太傅推荐了你。” 谢永闻言惊讶,一年前他游学吴楚之地写下《吴楚赋》,此赋却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意外备受当地名士喜爱,争相要为此作序,这则趣闻一路从吴楚传到了都城,使得谢永一时间声名鹊起。也正因此,谢永被章太傅破格招进弘文馆,否则凭谢家的家世,谢永毫无可能进入弘文馆。 但谢永从未想到是皇帝读后推荐自己进的弘文馆,章太傅也未向他透露过半分。 “是朕不让他说的。即使进了弘文馆,读的如何,也是看你自己。”景帝不等他答话,接着说:“前几日,章太傅将你的《推贤论》呈上来给朕看,眼界开阔、思接千载,比一年以前又大有进益,足以证明朕的眼光不错。” 谢永认真道:“多谢陛下厚爱,臣不敢居功,章太傅及弘文馆多位学士教导有方,臣受益匪浅。” “《推贤论》字字讲要野无遗贤,选贤任能,上下共济,”景帝却在此时话锋一转,“实则句句针砭世家门阀垄断官场,阻挡寒门学子擢升,你胆子不小啊。”景帝将茶杯放在了桌面上,神色难以分辨喜怒。 谢永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臣不敢,选贤在能是社稷之福,寒门可有栋梁之才,世家也未必没有肱骨之臣。” 景帝不让谢永有一丝喘息之机,继续追问:“那你究竟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寒门学子?” 谢永面对这个问题,却不需要太多考虑:“谢家与白屋微末者比起来确实是席丰履厚,但与诸多世家大族比起来却也只是藜藿之家,臣并非圣人,既为自己,也为天下学子。” 除了自己外,谢永确实有私心,只是这私心却与谢家无关。 景帝盯着面前的少年,身上的袍子不是丝绸锦缎,但却合身熨帖。 他并未对谢永的回答做任何点评,一息之间,天子威压就收了回去,他重新端起了茶杯,话题就又回到了文章上:“《推贤论》与《吴楚赋》气象大有不同,《吴楚赋》内敛藏锋,锦绣在里,《推贤论》却颇有锋芒,似有故意展露之意,这是为何?” “陛下圣明,臣的确有想要争取的事。”谢永说得坦荡,他不觉得能瞒得过皇帝,争取也不是贬义词。 景帝这回是真的笑了,景帝身体不好,笑起来有些咳嗽,内侍就恭敬地上前轻轻给皇帝顺着背,“你倒是有点意思,谢家竟出了你这样性子的人。那朕也不绕弯子了,科科魁首的成绩,你自己说说吧,想做谁的侍读?” 其实这才是皇帝亲试中最难回答的问题,但这个最难的问题对于谢永来说早有了答案,因此他比其他人都要平静,他低下头行礼道:“回陛下,臣斗胆愿为五皇子侍读。” “哦?你是觉得竞争不过贾氏和白氏?”景帝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的样子,他继续道,“实话说,朕原本属意你去太子那,还给太子看过你的文章,你...” 谢永闻言依旧保持着低着头行礼的姿势,不发一言。 景帝这才有些惊讶:“前面四个人,全都要凭朕做主,朕做了主,却还想问问太子侍读的位置,你倒是真的想去老五那。你与老五有私交?” “回陛下,我与五皇子并不相识,更遑论私交。”谢永老实说。 景帝认真看了谢永会儿,手指轻敲着茶杯盖,才道:“好,朕不问你原因,退而求其次也好,不愿与他人树敌也罢,你确定吗?若是选太子,你今日就可以成为东宫侍读,若是执意想选五皇子,朕也得问问他的意思。但你或许竹篮打水一场空,东宫不可能给任何人做备选。” 谢永再次行礼,态度坚决:“臣愿为五皇子侍读。” ...... 后来谢永没有等来侍读的旨意,听说是岑昉拒绝了侍读的安排,谢永依旧回到弘文馆念书。 谢永躺在地铺上出神,离岑昉的短短三五步看起来诱人,但总是谢永再尽力也难以跨过的距离。 想起往事,谢永就有些难以入眠,他爬起来吞了颗药丸。 不知道岑昉有没有涂药,如今皇帝后宫迟迟没有子嗣,皇室血脉本就稀薄,要是秦王再因为他而受损,谢永都觉得景帝泉下有知,今夜要托梦治自己的罪了。 岑昉有没有可能不好意思涂,这不太可能。那他有没有可能觉得药膏气味难闻或者担心药膏劣质而不涂,或者觉得影响不大,不以为意,谢永越想越觉得不妥,秦王不能无后。 他跪在床边去解岑昉裤子,岑昉躺着看不出来还有没有红肿,谢永有点担心。 “谢永!”一声压抑着的怒斥把谢永从忧虑中唤醒,他收回了手。 第4章 第四章 “你想干什么?!谢永!”听语气余怒未消,但岑昉应该知道船舱隔音不好,他理智地选择了小声。 谢永第一次听到岑昉喊出他的名字,很微妙的感觉,像有只小钩子在他手心处挠了一下,传到脑子里的不是痒,也不是疼痛,而是愉悦。 谢永不说话,他还想再多听几遍自己的名字,但岑昉没有让他得逞。 岑昉以为谢永因身份暴露而有些不知所措,他有些得意道:“你下午不在时,有人进来送吃的,很容易就能套出你的名字,你的手段实在不高明。” 谢永根本没想过要隐藏身份,但他点点头。 谢永爽快地承认棋差一招让岑昉有种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并且谢永此时跪着的位置,让岑昉觉得没什么安全感,他问出了刚刚没得到答案的问题:“我为什么会伤到这里?” 谢永拿出琢磨了一下午的回答:“你摔,棍上了。” 很显然岑昉对这个答案并不很满意,他哼了一声,好在没有过多纠缠:“我饿了。” 谢永从下午的包袱里拿出纸包好的波斯枣来,他用帕子放到岑昉身边。 “波斯枣?”岑昉看起来也有点惊讶,这东西补血益气在这并不多见。他先拿帕子擦了擦手,才接过波斯枣,一口咬下,“甜倒是挺甜的,有点粘牙。” 谢永看着岑昉吃完一捧波斯枣,他去拿帕子过了水,递给岑昉擦手。 “你若是真的在枣中下毒了,那这也太明显了,你这么盯着得换个瞎子,他才有可能吃。”岑昉知道谢永不可能在此时害他,否则一路上谢永另有无数机会可以动手,所以才说得肆无忌惮。谢永明显是要自己活着的,但谢永其人确实是有些奇怪。 谢永听出岑昉的讽刺之意,有点不好意思再盯着看。 他看岑昉已经转过身去,似乎准备睡了,于是谢永去熄灭桌上的油灯。 “你也就比哑巴能多说两个字。” 油灯摇曳的光影里,谢永听到岑昉的声音传过来。 第二日的天气同样很好,顺流船速快,过了正午不久,船就靠了码头。 码头的驿官在准备两位大人入城的马车,谢永就给驿官了一些碎银,称自己随行的侍从病了,特意叮嘱将马车铺得厚一点。 昨夜多的一床被褥拿去给岑昉垫腰了,谢永在地铺上和衣而睡的。即使这样,他也一直听到岑昉辗转反侧的声音。 岑昉一早上就又发起了高热,几乎是又晕了过去,谢永给他带了个风帽挡住了脸,还是得尽快回都城再找人看看。 何季文换乘马车时,就看到谢永刚将岑昉挪上了自己的那辆马车,他走过去奇道:“他又怎么了?晕船吗?” 看谢永没有否认,他又接着说:“你和他共乘一驾马车,进城时肯定要盘问的,我们入城比出城多一个人总是不好说。你带他走得仓促,一应手续必然没有,你到时候百口莫辩啊。” 何季文觉得自己正中谢永心事,他趁热打铁:“不如你将他先留在郊外客栈,等回了京派人联系他原籍,等手续都处理好,再将他接进城。” 谢永摇摇头就准备上车。 何季文赶紧拉住他又道:“那实在不行,你让他藏在辎车上的箱子里,行李多,兴许他们还不会细细盘查咱们的辎车。” 谢永不是没有想过,这其实是最省事的办法。他们此次是两位侍御史一起出公差,人员一定会核查,行李却未必会像商旅车队或者普通百姓那样看得仔细。 但是他能想象到假如他擅自将岑昉藏在箱子里,岑昉可能会在进城门的途中突然醒来,然后当即踹开箱子大发雷霆,扬言要治在场所有人的罪。 假如他将擅自岑昉藏在箱子里再捆上手脚,再在嘴里塞上手帕,岑昉可能会在进城门的途中突然醒来,然后当即大发雷霆,在自己解开他的绳子时踹死自己,再扬言要治所有人的罪。 更何况岑昉还在发热,谢永叹了口气,还是摇摇头:“他不舒服”。 谢永上了马车,何季文的声音还从帷幔缝隙传进来:“我知道啊,晕船很正常,我第一次坐船也晕船...” 谢永拉好帷幔,拿出驿差刚刚赶忙送来的回信,厚厚的一封很有分量。 厚到他有些疑惑地拆开,前几张信纸里乱七八糟地问候了一大堆,都城的天气,朔州的风物,又说起最近家中姐姐和父母吵架非要让他夹在其中评理很是头疼,再拐到最近他自己读的几本书颇有体悟,洋洋洒洒写得不亦乐乎。 谢永一目十行地读着,直到这一摞纸快见底时,在最后一张终于聊到谢永问他的正事,写到这两日朝中确实不太平,原来陛下密诏秦王回京,但是秦王竟没有按时抵京,如今甚至下落不明。朝中流言四起,多人弹劾秦王违期不至,恃军功而骄纵,或有不轨之心。镇国公贾公已经下令先秘密追查实情和秦王行踪,陛下倒是这几日都没上朝,折子都送去贾公那,不过这也是寻常事了,只是还不确定陛下的态度。 谢永读完将信纸点燃烧掉,又沿着边缘小心地拆开信封,仔细摸索着,果然看到信封其中一边更加厚一些。他将夹层剥开,里面是他要的两张文书,他将文书随身放好。 之前岑昉和他单方面的交谈中,用了“救了我”这个词,秦王很大可能在回京的路上受到袭击,但究竟是谁动的手,范围也很广。边关战事告一段落,秦王奉密诏单独返京,北狄大有可能趁机派死士埋伏。秦王多年来和朝中多个世家大族也一直针锋相对,多次用兵权或明或暗打压世族势力,世族也有可能利用时机派人刺杀他。甚至皇上,当年章妃带走秦王的原因扑朔迷离,如今秦王战功在身,难免引起皇帝猜疑。 岑昉近年可以说是在处处树敌,实在像个靶子。谢永昨晚睡得也不好,头在此时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马车不大,按理来说只能容纳一人坐在里面,谢永把舒服的位置留给了岑昉。车内又有些密不通风,谢永打算下去骑马。 “你去哪?”岑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但他没睁开眼,应该还是不太舒服,“还要坐多久啊?这么坐着脖子好痛。” 谢永将自己的包袱递给岑昉想让他枕着头,但岑昉行云流水地将包袱接过,然后垫在身后腰窝的位置。 周围什么都没有了。 谢永看着岑昉依旧眉头紧锁,左右转着脖子。谢永有些犹豫,但是又舍不得就这样下去了。 反正是岑昉说他脖子疼的。 谢永试探道:“咳...揉一下?” 谢永知道自己并不十分光明磊落,他刻意装出平淡的语调,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但岑昉估计是听不出来的,主要他和谢永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确实岑昉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平时伏案久了也会让近卫或者小厮捏捏肩膀捶捶腿,他自然地侧过头给谢永留出位置。谢永提在胸口的一口气稍稍松了下来,但他还是乐观得太早了。 谢永刚伸手放上岑昉的脖颈,轻轻按着向后颈,指尖皮肤的触感让他立刻又紧绷起来,比想象中还要热。 岑昉此时微微朝另一侧偏着头,露出修长的颈部线条,疼痛使他有些不耐地抿着唇,谢永觉得他皮肤的热度顺着他的手一路烧了上来,烧得他喉咙有些发紧。 谢永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岑昉的脸上移开,他想随便盯着哪去转移一下注意,游移之间,就看到岑昉脖颈上靠近耳垂后耳窝的位置,有一颗浅浅的小痣,在一片白的皮肤上,像是点上去后在水里化开的红色。 他的脑子还没理清自己想干什么,但是手却先诚实地行动起来。他的手往上滑,拇指顺势移到这颗小痣边上,然后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红色的边缘。 晕不开,擦不掉,蹭一下也不会变得更淡。马车太小,谢永感觉自己像泡在温泉里被热浪蒸得口渴。 “啪——”岑昉拍开了他的手,自己难受地挠了挠脖子,“你到底会不会按啊?好痒。一点劲儿都不使吗?” 谢永理亏,收了手,他拿不准自己现在该不该走了。 岑昉及时开了口:“我困了,让我搁会脑袋。” 谢永犹豫了会,伸出手掌放到岑昉头边,试图托着他打算垂下来的头。 岑昉的震惊显而易见地挂在脸上,对谢永的奇怪愈发深信不疑,他甚至忍不住伸手试了试谢永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到底是你发烧了还是我发烧了?你坐过来。” 谢永听话地过去和岑昉并肩而坐,岑昉歪了脑袋靠在谢永肩膀上,又应该是感觉不太舒服,调整了下位置避开肩头,往中间的肩窝处过去,然后闭上眼睛打算就这么睡了。 谢永本来想侧身坐着不要压到岑昉,现在却根本一动也不敢动。 马车还在郊外走着,外面安静得只能听到车轮转动压在小石子上的声音,里面是谢永如擂鼓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