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歌】观沧海》 第1章 第 1 章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隆冬腊月已经过去,还躲在被子里不愿意起床的雁燃,看了两眼帐子里蜡炬成灰的烛,又把被子蒙着头睡了过去。 被子里凉的不行,冻手冻脚,他蜷缩起来,似乎在寻找身体的暖意。 “师弟,师弟!”燕祈风撩开帐子走进来,把带来的食盒放在桌子上,看了看屋子里的火都灭了,添了两把柴火,突然火星冒出来,差点烧到眉毛。 “……”听见外面有人在叫,雁燃更加不想说话,捂住耳朵。 燕祈风走进来,坐到床边,看着被窝里那鼓鼓囊囊的一坨,伸手去拍了拍。 “师弟,师弟?师弟!” 被念叨的不行,雁燃掀开被子,大片皮肤暴露出来,冷的他直起身。 “做什么?”雁燃大清早起床气冷的吓人,燕祈风摸了摸他的头,他就安静下来,重新躺回去。 “不做什么,看看你死了没有。”燕祈风笑了笑。 雁燃知道他这是开玩笑,把被子给自己裹得严实了些。 “伤口好点了没?”燕祈风问。 雁燃点了点头,“好多了,没什么事儿。” “行,那我给你上个药,说会儿话,我就走了。” 燕祈风让他直起身,瞧见他绑上的绷带染了血迹,还透到了里衣上,皱了皱眉。 “你怎么这样都不吭一声?”他尝试去碰那些绷带,却被雁燃摇头的样子停下了手。 “治不好了。” “啪!”一个巴掌打在雁燃脸上,燕祈风喘着气盯着他,咬牙切齿最后叹了口气。 “你别再说这种丧气话了,好吗?”燕祈风说完,走了出去。 雁燃穿好衣服,躺了下去,闭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雁燃这病生的蹊跷,从冬月到第一场春雨,一直都没见好。燕祈风心疼,又不能总是跟他怨天尤人,雁燃窝在自己的帐子里也不跟人说话,慢慢地,军营里就开始传出他的闲话。 燕祈风听了很是生气,但无可奈何,只能想办法谣言扼制,可惜雁燃如今这病怏怏的模样,让人看了难免心生嫌隙。 春雨一下,雁门关没了那种低沉的气氛,雁燃总算可以下床走动了,燕祈风第一个跑过去看他,结果只看到穿不上玄甲跌在地上的雁燃咳嗽。 他赶忙放下手里的食盒,把他扶起来,才发现一地的血迹。 “这都是你咳出来的?”燕祈风惊地手都在抖,赶忙把他拉起来,却被雁燃一掌推开。 “别管我……”雁燃倔的很,想要自己爬起来,结果只是跌在地上,又继续尝试。 燕祈风去扶,就被推开。 “我自己可以起来!不用你扶我!”雁燃满嘴的血没擦干净,对着燕祈风大吼吐出一些血沫,后者瞪大眼盯着他,惊讶这是自己师弟说出来的话。 “你是不是疯了?”燕祈风问道,他再次伸手去扶,却被雁燃抓住了胳膊。 燕祈风这才发现雁燃在发抖,在哭。 “你说我疯了,那我做错了什么?……”雁燃一边哭一边抓着燕祈风的玄甲,似乎要把它扣下来。 “你听见外面说的那些话了吗?”雁燃抬起头,一脸血泪看的燕祈风眉头皱起,“说什么,我是奚人奸细,被抓来的俘虏;还有的,说我是突厥人生的杂种……” “好了阿燃,别说了……”燕祈风抓紧他抱在怀里盯着帐篷顶,风雪吹得它摇摇欲坠,燕祈风却只觉得怀里的人比这顶帐篷更不堪一击。 “那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想让我走,让我死,让我命丧在此,我不能如他们的愿。” 雁燃又咳嗽两声,燕祈风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躺在床上休息。 “好,阿燃,那你要好好养病,不可以死在他们前头。” 雁燃蜷缩起身体,背对着燕祈风,他还想跟他说话,却见雁燃躲进被子里,盖着头,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被子,像在哄孩子睡觉似的,过了会就离开了。 夜里,燕祈风去了一趟太原,想跟雁燃曾经结交的人见上一面,结果到了地方却无功而返,没见着人,只在车夫手里收到了一份信。 一看是一张请帖,燕祈风交给雁燃,后者瞧了一眼,先是迟疑,后来眼神从凛冽变得温柔,好像软化的冰酪。 燕祈风不解,雁燃说,这是他在江南的师傅寄来的,说是重造屋舍,让他南下去做客。 燕祈风请了假,跟着雁燃第二天清晨就走,走的时候瞧见站岗的人一脸嫌弃,雁燃并不理会,燕祈风瞪了回去,那站岗的小士兵便收敛了一点。 雁燃一路上整理着衣服,头发扎起来束在脑后,在马车上一直询问燕祈风自己的脸瞧着憔不憔悴,还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礼放在精心准备的盒子里。 刚到枫叶泊,高楼葛宇,燕祈风看了一眼,就只觉得雁门关寒颤的不行。这里风水极好,树木成荫,百花缭乱,雁燃拿着请帖一个一个找,才看到有人进进出出送礼的房子。 燕祈风在心里说了一句,阔绰!却不敢明面表现出来,只得跟着雁燃走到那家屋子前,给管家递请帖。 “劳驾先生帮忙,我是齐先生的门生,叫……”雁燃话音未落,管家打断了他的话,从他身边走过,笑脸相迎另外一家穿戴金银玉石的客人。 “师弟?你回来了!”屋子里的人瞧见了雁燃,赶忙跑过来。燕祈风寻声一看,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一身白衣,胸口绣了一朵牡丹,乌黑的头发盘起来,脸上带着笑。 “我当是谁,原来真的是你啊!”姑娘笑盈盈地打量着雁燃,两个人舟车劳顿,一夜没休息,雁燃险些站不住,燕祈风扶着他的背,笑着替他说:“在下雁门关苍云军燕祈风,有礼了。” 姑娘捂着脸笑了笑,带着两个人找了个角落休息,还叫人送来一壶茶,燕祈风伸手一摸,居然是凉的。 “人走茶凉,这是在说我。”雁燃笑了笑,燕祈风气的站起来就要去跟那女人理论,却只看她冷笑一声,扭着腰走了出去。 “哎哎哎,齐先生来了!” 齐家当家的,是如今圣眷正浓的齐国公,齐子楣。燕祈风穿过重重叠叠的人群,这才看见那个一脸笑意的人走进屋子里落座。 “齐某不才,多谢诸位前来捧场。”齐子楣一双丹凤眼美的如花,纵使是胡玉楼的花魁来了,瞧见也要赞叹三分,一群人围着他道喜,雁燃便跟燕祈风坐在角落里喝着凉茶。 日头落下来,夜晚将近,开了席,二人还是坐在远处,幸而厨房不知道他俩跟齐家的关系,上的菜倒是如出一辙,没有亏待,那穿着白牡丹花的女人招呼着人,偶尔瞥见雁燃,就转过身去。 “看看她那副嘴脸,我真想一耳刮子打在她脸上。” “这里不是北地,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 燕祈风收回了怒气。 等着敬完了酒,席面不剩几个人,雁燃正准备跟着燕祈风离开,齐子楣居然瞧见了二人,走了过来。 “齐某有失远迎,还望先生海涵。” 雁燃立刻行礼,齐子楣却只当他不存在,跟燕祈风道了谢,以茶代酒,转身就离开了。 燕祈风看了看落寞的雁燃,又看了看齐子楣那嚣张跋扈的背影,刚要喊住他,就被雁燃拉着了胳膊。 “我早习惯了,他眼里,从来就容不下我。”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租了马车,雁燃靠着燕祈风,迷迷糊糊之间,只念叨遇到齐子楣之前的事情。 雁燃原本还没去苍云军时,齐子楣把他从稻香村捡了回去,做了学堂里打杂的活。学堂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富家子弟,看不起雁燃这样做活的,总把他按在角落里打一顿,隔天雁燃打扫屋子,齐子楣看见了,问他脸上的伤哪里来的,雁燃只说自己不小心睡过去磕着了。 燕祈风听着火气就上来了,说那帮狗仗人势的东西,齐子楣就没为你说过话吗? 雁燃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 如果当初齐子楣替他说了话,那如今他就不在雁门关了。 学堂里的人大多数是花钱找事做,不过也有很多人家里买了官,在这里混日子。雁燃虽然说跟着齐子楣做事,但齐子楣却从来都不曾正眼瞧过他。 许多时候,雁燃替齐子楣去给官宦人家送东西,对方失了手,书籍有一本掉在地上,雁燃去捡起来擦干净,却被说偷书。对方怪在齐子楣叫来的雁燃身上,吊起来打了一夜,鞭子抽的皮开肉绽,他疼得难受,晕晕乎乎地脚尖够不着地,第二天还是齐子楣带着钱来把他赎回去。 纵然如此,齐子楣也没有帮他,自己上了马,头也不回的走了,雁燃跟在后面一步深一步浅,跌在地上好几次,幸亏路过的长歌门弟子看到昏倒在地的雁燃,救了他一命,给了一些药,嘱咐他随身带好。 雁燃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后来齐子楣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开罪雁燃,但从此,雁燃在学堂里任人欺负,他也当做不知道。雁燃也不会告状,挨了打就打回去,第二天再被打,就还手。夜里那些人是不敢来的,齐子楣好歹也是长歌门出来的,学堂里都是万花谷、长歌门的人,那些官宦弟子再有脾气,也不能惹怒当朝的长歌门和江湖上的势力。 雁燃第二次挨打,是镇远侯府的少爷,惯爱欺负小丫头,学堂里好几个女子被他欺凌,都是雁燃打了回去,这次他挂了彩,带着父亲来找雁燃麻烦,齐子楣瞧了一眼跪着的雁燃,一语不发,只叫侯爷处置。 小侯爷一听,乐开了花,立即叫人把雁燃衣服扒了,按在地上,拿粘了水的蛇皮鞭子抽,雁燃这硬骨头,愣是一声不吭,闷哼几声,看着血花四溅,抬头瞧了一眼低头喝茶的齐子楣,怒从心起,挨完了鞭子,又被罚跪在院子里。 侯府的人乌泱一片离开,院子里霎时冷清下来,雁燃趴在地上,透过头发去看,齐子楣走过来,没看他。 他伸手想去拉齐子楣的裤腿,却被他绕过他的手走了出去。 至始至终,这场惩罚,他半个字没为他求情。 第2章 第 2 章 枯木逢春,连站在枝头上的鸟儿都知道身下这棵树终于要度过寒冷,枯叶分分落地,站满麻雀的树上却又仿佛重新经历了一个秋天。 齐子楣在屋子里躺着,身上盖着薄毯子,歪着头打量着窗外枯叶还没落去的树木,动了动眼珠子,最后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哟,这不是后院扫地的吗,怎么跑学堂里来了?” 齐子楣皱眉,心想又是哪个烦人的家伙来捣乱他的清修。 “……刘婶叫我来扫师父的院子。” 听见雁燃有些怯弱的声音,齐子楣睁开了眼,转过身,背对着刚才窗口的位置。 “那你可仔细着点,别又把你‘师父’吵醒,惹得你罚跪!” “是,知道了。” 雁燃拿着扫把扫地的声音飒飒作响,一下一下划拉着齐子楣的心。 院子里的枯叶被堆成一座小山,雁燃擦了擦汗,捞起胳膊上的袖子,卷起来,发现手套上占了些血,他抬起胳膊,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擦伤了手臂,结痂被挂下来流出血。 雁燃赶紧捂住伤口,灰扑扑的手套止不住那渗出来的血液,刚一低头,那血就滴在了地上。 雁燃连忙跪下去把地上的血迹擦掉,因为这是学堂里,齐子楣的屋子,沾染不得这些东西。 “你在干什么?” 一声问话把雁燃的视线从地上拉到飘着竹帘遮掩的屋子里,穿着青绿色衣衫的齐子楣站在门口的位置背着手看着他,雁燃赶紧磕了个头,低着头说刘婶吩咐自己来扫地,不知道师父在休息,连说对不起。 齐子楣躺着的时候一直觉得身子不爽,思来想去可能是昨日宴请尚书大人的时候酒喝的太多,头有些疼,于是今日才得闲回来躺着。 “去烧一些水来,我要沐浴。”齐子楣说完回了屋,雁燃这才慎慎地抬起头,看见齐子楣走了,赶忙拿着扫把爬起来,去烧水。 齐子楣钻回屋子里,等着雁燃一桶水一桶水的往屋子里运,倒入浴桶中。他在屋内脱下外套,腰上围了个浴巾走到木桶旁边,雁燃正好倒完最后一桶热水,一转身,瞧见没穿衣服的齐子楣,连忙捂住鼻子,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齐子楣身形单薄,看起来没有二两肉,甚至还能瞧见他腹上肋骨,雁燃瞧着,他是比当初捡着自己的时候瘦了许多。 等着齐子楣准备洗浴,雁燃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齐子楣一句,“留下搓背”,把他叫了回来。 齐子楣背对着雁燃坐在浴桶里,驮着背,低下头,头发尾端打湿了,他也不碰,等着雁燃拿着丝瓜瓤过来,打湿了抹在他背上。 雁燃抚摸过他的肩,背,手臂,感觉这个人精瘦却不失能量,他的皮肉包裹着每一寸骨头,恰到好处。 直到齐子楣叫他用皂角给自己洗手,才发现这个人手上全是老茧。 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叫自己给他洗手,雁燃只是照做,不敢多言语。 雁燃给他洗完,拿来干净衣服伺候他穿上,把齐子楣的衣服收拾好,拿出去给刘婶洗,齐子楣却说了一句,叫他过来给自己梳头。 雁燃有些不明所以,但是还是老实走过给给他梳起头发。 齐子楣的院子种了很多珍奇的花和树,雁燃叫不上名字,外面绿树成荫,花香肆意。 雁燃站了很久,就看着齐子楣把桌子上的凉茶喝了,然后他挥了一下手,雁燃就下去了。 齐子楣等着雁燃走了,走出院子,没了身影,探出头确认他走了,才蹲下身捂住慢慢红的脸。 刚才让他打水洗澡,是为了降温,谁知道越来越热,直到他抚摸自己的手,不自觉开始有了热度。 齐子楣暗自骂了自己一句,随后走到床边,放下了床帘。 第3章 第 3 章 天一冷,屋子里没生火,齐子楣裹着厚实的被子窝在床上动也不动。 他把半张脸也藏了起来,露出来的眼眉间染了红,呼吸吐着白气,一头黑发摊开在枕上,望着还没亮的天,和自己昨夜忘记关的窗,冷风一阵一阵往屋里吹,冻得他觉得自己快变成一块冰了。 他想叫人来关窗,再端进来一盆火,可前几日学生们都回家秋收,年关渐进,大部分朝廷官员的孩子都要准备年末进宫拜年的事情,下人们也被他遣了不少,书院里只留了几个年纪稍大点的老仆。 可齐子楣这时候于心不忍了,不舍得叫那些老人来帮忙。 在长歌门的时候,跟同窗都是三两一屋,屋里暖的仅仅着一件中衣,披个外套即可。然而从齐子楣变成了齐国公之后,院子越来越大,住处越来越远,瞧着这满园春色,心里也依旧如凉透的茶,苦涩难入口。 算了,他心想,总归一会儿不吹风了,就去把窗子关上。 “阿燃?是阿燃吗?你怎么回来了?” 书院侧门,雁燃背着自己的包裹,急急忙忙就从关外跑了回来。 “先生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我就赶紧回来了。” 看门的李婶打开门,瞧见风尘仆仆的雁燃脸上还沾着灰,人也晒黑了不少,虽然脸上有两道瞧着吓人的疤,但眉目间的少年英气,依旧让人感觉他如同太阳的温暖。 “这一路上辛苦吧?你看你……人都晒黑啦!”李婶从齐子楣还在相知山庄经营盐商开始就跟着他,也见到齐子楣从长安把雁燃带回来,对这个能做事,手脚麻利,话又不多的小伙子印象最深。 “我没事,李婶,先生还在书院吗?”雁燃问道,把背包转到面前来,对李婶说:“那边交代的东西,我得给先生送去。” “昨日先生宴请了几个士大夫来做客,喝了不少,这会儿应该还没起来,你去院子里等等看,先生应该还要起来练剑。” “李婶,这几天天气凉下来了,可有给先生预备过冬的吃食和衣裳?” “有有有~你放心,这些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只要先生说一句,马上就……” 李婶说没完,手里的热茶刚倒进杯子里还没递给他,就瞧见雁燃转头就跑了。 齐子楣的院子里种满了竹子,只因为他喜欢夏日里丝竹管弦奏乐时,风吹竹林的声响。而一入冬,竹叶泛黄,花也败下来,那白墙黑瓦的院子,一下就冷清了。 雁燃跑到院子门外等了一会儿,拍了拍身上的灰,理了理衣服,把装着信件的包裹整理干净,深呼吸一口凉气,才走进院子里。 雁燃一迈步进去,就感觉比书院里要冷上许多,他轻手轻脚的走到齐子楣屋前,等了一会儿,想着措词,准备敲门,听见窗户被风吹动,发出咯吱一声。 雁燃转头去看,瞧见窗户没关上,心想这会儿齐子楣还在休息,吃了酒吹风定会头疼。便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伸手进去,慢慢把窗棱放开,打算将窗户关上。 “谁在外头?” 雁燃还没关上窗,就听见齐子楣的声音,连忙把窗户重新撑起来,跑到门口跪下,回复道:“抱歉先生!我……我瞧见窗户开着,想给关上……弟子有错,不该惊扰到了你休息。” 齐子楣听见雁燃的声音一愣,翻身就从床上坐起来,冷飕飕的风钻进脖子里,惊的他打了个喷嚏。 齐子楣没想到雁燃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连忙从床上爬起来,随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衣服披着,跑到书桌前,把自己桌上写的那些东西都胡乱收拾起来,拿了一卷书压着,才慢悠悠走到门口去开门。 一开门,雁燃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瞧见一双赤足出现在眼前。 齐子楣本来不是个封建迷信的人,但前些日子厨房里的何嫂说,她去了一趟庙里,给先生求了签,还拿回来了一条红布,上面用梵文写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她便给了齐子楣,说这是保平安顺遂的,要戴在身上。 齐子楣瞧见雁燃,再看自己慌里慌张忘记穿上鞋袜,脚脖子上那一截红布就漏了出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可办好了。” 齐子楣往屋子里走,雁燃却不敢进去,还跪在门外,回答道: “先生交代的事情都办妥了,霸刀山庄的三庄主还给您带了回信,叫我回来一定给您过目。” 齐子楣回到屋内,走到卧房里去四处寻找自己的鞋子,找了半天才从角落里找到,准备套上之后,又打了一个喷嚏,才又预备取一件貂绒披风去。 “东西放桌上,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齐子楣说完,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下一秒突然想起来自己昨夜喝醉在纸上写的那些东西,不知道有没有遮盖好,刚一疾步走到书桌前,瞧见雁燃没了人影。 他将包裹放下后,还把窗户给关好,仔细把自己踩过的地方清理了灰,带了出去。 片刻,雁燃又端着生了火的暖炉走了回来,敲了敲齐子楣的门,给他放在了屋子里,随后合上门,退了出去。 雁燃边走边想,这次去北地收获颇丰,还结识了几位雁门关来的苍云军,想着回头有机会给先生说一声,自己想要去参军的打算。 齐子楣站在屋内,看着那炭火燃得旺盛,屋子里也暖和了起来,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个干净的包裹,底下是自己刚刚拿来的书。 他把书拿起来,下面是一堆胡乱堆起来的纸,有一张纸上,写了一句: 有雁南飞,等雁归来。 他拿起那些纸,望着那燃烧的火炉,丢了进去。 第4章 第 4 章 雁燃特别喜欢过年这段时间,他能跟着书院的小辈儿一起去后门那儿的巷子,有一个从君山来的男人是个丐帮弟子,会给他们一人一只烟花,用火折子点燃了之后,会放出比烛火更明亮的光,一闪一闪,跟星星一般,几个小伙儿就笑着跑出巷子,到街上去晃悠。 雁燃也有一只,但他拿到说了句谢谢之后,并没有把它点着,那丐帮弟子问他道: “你为什么不点了,跟他们一起去街上玩?” 雁燃小心包起来,笑着说道: “我想给师父也看看。” 雁燃给他道别,自己回了院子。过年的日子里,书院也挂上了红灯笼,贴了春联,他从后院猫俏地摸进前厅旁边的屋子,看到齐子楣在正厅接待来还人情的御史大夫。 书院里大部分学生都是他们家中无人管教或偏房生的孩子,齐子楣以“有教无类”的名义,开了这家书院,给了长安城里,从丝绸之路,乃至往来商户的孩子一个安置的地方,也就给了这些朝中官员“欠人情”的理由。 雁燃靠着墙壁坐在凳子上,偶尔从打开的窗户往屋子里望,齐子楣穿着一身官服没换,眼睛沾染一片胭脂,却举着杯,跟那些肥头大耳,满嘴妄言的人推杯换盏。 雁燃看着旁边站着的小厮没有一个敢上去劝他少喝些,心里有些恼怒,却也不敢说什么。自己只是书院里的杂役,连在别人面前称呼他一句师父都不行,跟那些没名没分的大夫孩子一般。 “你在这干什么呢?” 突然身后传来一句呼喊,雁燃吓得站了起来,打翻了桌子上的茶盏。他定睛一看,是一个男孩举着灯笼摸了进来,打量着他。 正厅仿佛被这里的动静引来目光,雁燃不知如何是好,做了被训斥的准备,左右不过一顿板子,自己挨得住。 男孩却立马捂住他的嘴,叫他别出声,自己踩着凳子翻坐在窗户上,举着红艳的灯笼推开窗,望着那帮吃饭的人大声喊道: “先生得罪了!刚刚家父命我来给先生送礼,不了,见几位大人在跟先生喝酒,没好意思走正门进来。本想来偏厅等候,没想礼太重,没拿稳,磕着了桌上的茶盏,还望先生看在家父的份上,年后课上,饶弟子少抄几篇书。” 齐子楣放下杯子一看,那一身月白衣裳,腰间戴着翡翠玉佩,眉目英气的小孩,是前几日襄阳郡公家送来的嫡次子,叫杜仲卿。 “哎哟,这是谁家的小孩儿,说话口气这么张狂啊?” “这位,貌似是杜荷杜大人家的嫡次子,小名儿……好像叫卿哥吧?” “你说谁?” “咳咳……就是那位迎娶了圣上第十六女城阳公主,被封为尚乘奉御的杜荷,杜家的二儿子!” 一行人议论纷纷,杜仲卿嫌吵,一边给雁燃打着手势叫他出去,一边把灯笼把玩在手里。 “不过一个茶盏,何足挂齿。”齐子楣说道,“年关已至,多谢杜公送来岁岁平安。” 杜仲卿平日里看不起那些谏议大夫家的孩子,在书院里蛮横无理,自然也对维护这些人的齐国公没有好脸色,见齐子楣不再追究,跳回屋子里,关上了窗。 杜仲卿走到后门,见雁燃还站在那儿,穿着打扮不像是谁家的少爷,便走过去问道: “我帮了你,你欠我一个人情。” 雁燃急忙点头,说道:“我知道,多谢公子了!” 说罢便要跪下,吓得杜仲卿后退两步,又赶紧把他拉起来。 杜仲卿家里有个兄长,但自己出生后,兄长就被父亲送去江南经商,常年不在家中,平日里跟自己也不怎么亲。偶尔回长安一趟,也就是问问他功课读书,大部分时间跟父亲呆在一起,商议要事,别的跟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因此杜仲卿在家中便寡言少语,没事儿就自己一个人出门,也没什么朋友。 “好好说话!跪什么跪,怪吓人的……” 杜仲卿把他扶起来,打量了一下雁燃。此人相貌端正,不过眉间有一道疤,看起来孔武有力,眼睛凑近光透着淡淡的金色。不禁让杜仲卿想起来长兄曾从江南给他带回来一个礼物,是一只足月的猞猁幼崽,眼睛睁开盯着他的时候,也是透着金色的光。 “你怎么过年不回家,你家里人没来接你吗?” 雁燃愣了半天,脑子里划过曾经杀人不眨眼的狼牙的画面,只说了一句:“我没有家,是师父把我接来这,这里就是我的家。” 杜仲卿听罢拍了拍他的肩膀,提着灯笼,引着他从偏厅走到后门,叫跟着自己来的小厮先回去,自己晚点回去,便给了书院看门的人一锭银子,叫他别把雁燃出来的事儿告诉齐子楣。 “打仗,我知道的。”杜仲卿说道,“流民失所,遍地饿殍,饿死的,战死的,到处都是人,又都不是人。” 他转头去看雁燃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反应,甚至转过了头,想来是触到了逆鳞,便继续往前走。 “哎,卿哥!” 街上传来一声呼喊,二人闻声抬头看去,一个穿着神策军银甲的轻骑打马走过,似乎是在巡逻,瞧见卿哥熟悉的模样打了个招呼。 杜仲卿朝那人点了点头,转头给雁燃说道: “领头那个,原来是我爹管的某个营里的小军官,后来被引荐去神策军,做了这城里的小校尉,悠闲的很。” “我爹经常带我去郊外的营里,还去过雁北。我见过北方的兵,他们可厉害了!穿的甲是玄铁打的,刀枪不入;造的刀锋利无比,削铁如泥。跟这些混吃等死的不一样……” 雁燃笑了笑,说道:“当兵多好。” 杜仲卿翻了个白眼,说道: “跟这帮饭桶似的,吃里扒外。前几天天策府的不才跟他们在街上吵了一架,仗着自己多大的官,狗眼看人低!” “哎,你看,放烟火了。” 雁燃跟着停下脚步,转头去望江边,硕大的烟花顷刻绽放,在黑夜里燃烧磷火,变成无数彩色的花朵,点缀夜空。 身边出来游玩的孩子们欢声笑语,手里拿着的烟花在这烟火华诞间,变得渺小,被点亮的夜空,霎时犹如白昼。 雁燃看着这炫彩夺目的烟花,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见到齐子楣的时候,这个人的出现,也是惊艳如此。 “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卿哥说道,望着远处停在角落的来接他的马车,跟雁燃说了一句: “哎,新年快乐。” 雁燃还没说完,转头要去寻人,却已经看不到踪影。 书院内,齐子楣送走了客人后,自己一个人回了院子,叫人给自己烧了水,等着小厮关上门出去之后,走到书桌前,打开了抽屉,取出来一块蓝色的棉布。 他把棉布打开,里面放着四根烟花棒,保护的很好,这是雁燃每一年都要做的事情。他会把烟火棒用布包好,放在窗棱,齐子楣入睡前就会看到。 但已过丑时,他却还没来。 齐子楣没说话,把东西包好放回去,准备吹灭蜡烛时,听见了窗棱有人轻声敲响。 才来,他心想。 齐子楣没过去,瞧着窗棱被塞进来一个布包,随后人影消失在门口。 他等了一会儿,走到床边,把布包拿进来,凑着书桌的烛光打开,愣了一下。 除了一根烟花棒,还有一朵盛开的腊梅。 第5章 第 5 章 少将军年纪轻轻就有此功绩,不愧是齐先生循循善诱教导出来的,名师高徒,以后一定大有作为! 雁燃和燕祈风走在回去的路上,雁燃脑子里一直在回忆这段话。 刚在太原城接见了朝廷来的使臣,虽说雁门关的苍云军跟李氏王朝八竿子打不着,但是面子功夫总是得过得去。 再者李无衣没事儿总是往天策府跑,一来二去,虽然都不说,但也就习惯了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嘘寒问暖。 只是每一次差人来,统帅都得让破阵营的人去处理,燕祈风打头阵,雁燃一来,就把他推出去挡枪,理由就是他是齐国公曾经的“门客”。所以就给自己落得一个清闲。 “你看刚才那个老头的眼神吗,在那儿从头到脚打量你半天,都快把人的甲给看穿了,跟吃肉的家犬似的!咦……总之奇奇怪怪的,你可小心着点!” 燕祈风提醒雁燃,后者顺从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雁燃看着太原城里那些安置的流民,想起来自己之前还流落在外,无名无姓的时候,逃去了长安,在残垣断壁里躲避狼牙的追捕。有时候被抓住就是一顿毒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那些人没有杀他,因为他们需要这些流民来做工,运输兵器。 直到夜深了,雁燃乘着他们睡着,用烧烫的水壶浇在他们脸上,把他们活活烫死。随后就逃到郊外,找那些树根下狼狗吃剩下的动物生肉,抓一块起来不管什么样就往嘴里塞。 狼牙兵不做人,把很多老妇妻儿绑起来凌辱,再杀掉烧死。雁燃看惯了这血淋淋的现世,血流成河在脚边流淌,他推着板车往前走,看见树林里那个被按住头跪在地上的女人,被身后的狼牙兵羞辱时,他麻木地撇开头。 那个女人看了他一眼,满脸的泪和痛苦。 走出去没几步路,就听见女人的叫喊和哭声,很多人都想回头去看,却被鞭子抽在脸上,逼迫他们继续前行。 雁燃看了看板车上那些崭新的武器,锋刃泛起长安昏黄的光,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拿起了那把□□,转过了身。 “你……你要干什么!” 雁燃听不懂狼牙兵说的关外话,手里提着□□转身向下奋力一挥,砍在了狼牙兵的胳膊上,顿时鲜血直流,有些溅在他脸上,他抬手擦掉,又一刀刺进躺在地上的人胸膛。 流民乱作一团,有些在跑,有些在反抗。雁燃听见刀没入皮肤的声音,眼里少了些迷茫,或许刺外了,又或许没杀掉他,但是没关系,雁燃握紧了刀,往树林一步一步走过去。 那个女人没有哭喊了,躺在地上,衣衫褴褛,没了气息。狼牙兵提了提裤子,拿着刀朝着雁燃走过来,他双手握住□□,直面应下那些刀劈斧砍的招式,躲避着还是中了几刀。 等着对方持刀冲过来那一刻,雁燃翻手握住□□从他胯下躲过,从他背后一刀刺入他身体。 血迸发出来,雁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手里哀嚎不出声的狼牙,双手握住□□,把刀柄也刺穿进去。 他再抬头时,长安的云渐渐散去了,有一束光撒下来,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他走到路上去看,是天策府的骑兵。 等着史思明诈降,齐子楣在长安的流民里一眼看到了这个身材高大的人。 长安城门口的流民所里住了成千上百的人,扬州、东海、洛阳等地纷纷派遣使者来将这些人能接去门派的接去门派,能做工的做工。 齐子楣把他捡回去的时候,瞧着他虽然看着身形高大,但浑身上下都有皮外伤。他看着这个人双眼泛红,抱着膝盖坐在人群里,不与任何人交流,而且脸色极差,嘴唇泛白。 齐子楣走到他面前,雁燃看着影子过来,伸手遮了一下刺眼的光,眯着眼看清这个一身米色衣衫的人。 他好像云层里透过长安城残垣断壁的一道光,伸手去接仿佛会接起一片期望。 “会说汉话吗?”齐子楣问。 雁燃点了点头。 “会写字吗?”齐子楣又问。 雁燃把沙土铺平,写下自己的字。 雁长啸。 后来有一天齐子楣问为什么是长啸。 雁燃说是因为来胡玉楼的先生说他叫起来像只狼,就叫他长啸。 他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指了指齐子楣的水囊,摇了摇头。 齐子楣理解他是没有进水嗓子哑了,便把水囊递给他喝。 雁燃被接回府中之后,齐子楣差人去请了大夫给他疗伤。做工可以,但也得是身强体健的人。可是雁燃害怕,瞧见大夫背着药箱走进来,想去在长安城里被关起来喂药殴打,被自己吓自己惊着,挣脱开大夫把脉的手,打伤了大夫,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齐子楣听说之后不解,找了几个小厮去,好不容易在小巷子里把他抓回来,雁燃跪在地上也是低着头不肯抬起来,等着刘婶把他抓住洗干净换了衣裳,剪了乱糟糟的头发,被推到齐子楣面前,他这才看见,他眉目间一道伤疤——是被狼牙兵打的。 面容有些关外人的长相,不像个全须全尾的汉人。眼睛一迎着光就有淡淡的金色,齐子楣总觉得瞧着他,仿佛在跟雪地里的狼对视一般。 住行解决了,吃饭却又出了问题。 雁燃不信厨房做的饭,怕有毒——那些狼牙兵就是这么陷害的城里流亡的百姓。他偷偷跑去后院,瞧见那些活蹦乱跳的鸡,就飞扑过去抓住一只,瞬间鸡毛满天飞,惨叫不堪入耳。 最后还是厨房的厨子发现异常,看见鸡窝里剩下的几个鸡蛋数量不对,又没看到那只老母鸡,吓得以为进了贼,结果在厨房背后的角落,看到雁燃抓着拔了毛的鸡满嘴血的啃食。 这可是吓坏了厨房的师傅,齐子楣无奈叫他不要吃生肉,但屡教不改。雁燃就这样偷偷地抓,吃了生肉十四天,结果每天被齐子楣拿着板子打手 吃一次打一次,打了一个多月,才叫雁燃上桌学习拿筷子,吃米饭,不吃生的,只能吃熟的。 到了雁门关,这毛病是改掉了,但那么恶劣的环境下有的吃就不错了。雁门关巡查边防的日子,小队出境,风雪天里不方便行进,雁燃就去野外打了兔子来,剥了皮,就往嘴里塞。 那些将士看到了吓得不敢说话,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直到雁燃反应过来这里是哪里,他低头看见手里抽搐的兔子,和满手的血。抬头看着那些将士盯着他不敢靠近,发现嘴里那块还没嚼,他叼着肉,垂着眼把兔子放下,又把那几只活的杀了剥了皮递给他们。 几个小伙子见状不敢动,还是燕祈风胆子大,伸手接过来,穿在树枝上去烤了。 “小伙子饿了吧,这么狼吞虎咽地,那么劲道的兔子肉直接就啃了吃,也不给我们留点!” “……就是就是!” “将军你太不厚道了啊!” 一句话缓解了尴尬,大家笑起来,纷纷烤起了兔子。雁燃走到雪地里捧起雪,擦了擦手和脸上,又含在嘴里清了清口,吐出血水。 他一转身,燕祈风拿着烤熟的兔子肉递给他,笑了笑,凑近他耳边说: “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营的新兵蛋子嘴巴严实着呢!” 雁燃愣了愣,接了过来,跟他们一起围坐在火边,聊着闲暇。 外面风雪不停,雨雪交加中,雁燃好像感觉不到那么冷了。 第6章 第 6 章 雁燃在屋子里躺了小半个月才起得来床,脸色苍白不好看,继续低头做工,被学堂里的人指指点点也不吭声,偶尔瞧见齐子楣,低着头,等着人走过去,才继续扫地。 齐子楣的名声越来越大,学堂来的人越来越多,也就越做越大,雁燃住的屋子也被拆了重新装修,变成书阁,他就只能跟着学堂的佣人住在厨房后面,他一个人分到了一间小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一面桌子一个瘸腿的板凳,足够一个人睡。 学堂人多了起来,齐子楣也终日不见人影,雁燃跟着厨房出去买菜时,瞧见了天策府征兵的消息,他本想去报名,却见天策府报名需要两个铜板,自己身上分文没有,只能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当掉。 回了自己的屋子,床底下藏着一个盒子,用一把锈了的锁锁起来,雁燃从床下找到钥匙解开,里面放了一个铜板。 这钱是那日救他的长歌门弟子给的药,他拿去卖了换的钱。 还差一块,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齐子楣。 彼时,齐子楣在接待客人,院落中竹影纷然,丝竹管弦奏着曲,雁燃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琴声悠然,便躲在墙后面听。 他从来没见过齐子楣弹琴,这还是第一次。潺潺流水般的琴声,听了叫人心静,周身乏力皆散去,耳目通透,身心舒畅。 等着齐子楣要带着客人去用餐,收拾琴的时候,雁燃才从后门走过去,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先生,我有事求您。” 齐子楣本来走到门口的脚步停了下来,叫人散开,问道: “说。” “我昨日出去,看见天策府如今征兵,国家有难,还望师父能看在我多年为学堂做事的份上,借……借我一铜板,让我去报名,若是选上,我并定回来报答师父。” “你想去参军?”齐子楣又问。 雁燃跪着,头挨着地不敢起来,回答是。 “我跟你非亲非故,没有教你什么,不算你师父,你也知道学堂如今人多了起来,开销都比原来多,你要钱,可以去问刘婶,你要走,我不留你。”齐子楣说完,便离开了院子。 雁燃直起身,看着空落落的院子,突然感觉刚才听到的琴声,好像只是梦境而已。 他去问了刘婶,对方不带善意的眼神并没有打退他离开的心,他开口说出自己想借钱的事情,刘婶一掌拍在桌上,摊开账簿要跟他算这些里里外外的支出。 雁燃没听太多,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就走了。 回了屋子里,雁燃今日还没吃饭,一个人准备去厨房拿些吃的,听见外面突然炸开的烟火,才反应过来今日是除夕。 去了厨房,里面早没了热火朝天的气氛,所有人都在外面吃年夜饭,没人叫他,他找到屋子里剩的菜和饭,收拾了一下,看筐里还有好多鸡蛋,手馋眼馋,给自己打了一个鸡蛋抄在饭里,捧着碗刚走出去,刘婶就带人走了进来。 “好小子,不给你钱,你倒自己跑到厨房偷东西!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 雁燃跪在地上,按着胳膊,他上次的伤还没好,疼得难受,求刘婶放过自己,而面前的人却充耳不闻,叫来了齐子楣。 齐子楣一来,瞧见跪着的雁燃皱起眉,刘婶张牙舞爪地描述说他偷厨房的鸡蛋,还把那碗饭递给他看。 齐子楣一瞧愣了,里面是昨天宴请藏剑山庄的菜式,都是剩菜剩饭。 “我没有偷。”雁燃解释道,望着齐子楣一双眼,眼里似乎只瞧见他。 “还敢狡辩!”刘婶一掌打在他脸上,磕破了嘴角,流出血。 “齐先生多好的人!念你在学堂那么久,你居然做着偷鸡摸狗的事情!” “我没有偷。”雁燃又说一遍,刘婶抬手就要打他,被齐子楣拦了下来。 “今日守岁,学堂里还有学生,见不得打打杀杀的。”齐子楣说道。 “打二十鞭子,逐出门去。” 雁燃一愣,被抓起来捆住手,绑在木头凳子上挨着鞭子。 他至始至终都望着齐子楣。 可齐子楣眼里,根本没有他。 被扔出去的雁燃趴在地上,连同他屋子里的破棉被和衣裳,管事的直骂晦气,拍着手,还不忘朝他肚子补上几脚解气。 学堂后门重重关上,雁燃睁着眼,盯着那门锁上,除夕守岁的烟花在天上炸开,一声一声,雁燃想要起身,却又累又疼,爬不动,也站不起来。 “我当时就想,只要有一个人,哪怕一条狗过来舔舔我的脸,好像我就还是活着的。” 燕祈风拍了拍他的脸,又抹了把自己哭花的脸,嘶哑地说:“说什么傻话,狗屁不通。” 等着雁燃再醒过来,自己被安置在一个营仗里,昏黄的帐篷里有一个人看着他,她眉眼如画,一身紫衣,看到他醒了,连忙过来给他号脉。 “你醒了!感觉哪里疼吗?”这个像大夫一样的人把他扶起来,给他端来一碗药,看着他喝下去。 苦的咋舌,雁燃道了谢,问她这是哪儿,大夫说,这里是苍云军的驻地。 谈话间,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身黑色的玄甲,镶着金边,头发用金色的发冠竖起来,英俊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瞧了瞧雁燃,笑着说: “总算是醒了,可感觉好些了?” 雁燃点了点头,想要下跪感谢,被拦了下来。 “哎……不许跪,在苍云军里,没人能让你随便下跪。” “不知将军,尊姓大名。”雁燃问道。 “鄙人姓王,苍云军破阵营统领,你就叫我,……老王就行!” 雁燃又道了谢,那位大夫收拾了碗就先出去,老王坐在雁燃身边,跟他说明了来意。 “你可愿意加入苍云军?”老王笑着说,雁燃愣了一下,连忙去翻自己的钱,那块铜板在他手里被抹的干净,他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把钱递在老王面前。 “我听说天策府报名需要两个铜板,我只有一个,我不知道苍云要不要,但另外一半我可以去挣!我会做工,会扫地会做饭,还会……” “我不需要你会这些。”老王笑着打断他的话,让他把钱收好,看着他说,“苍云,跟天策府一样。当兵打仗靠的是胆识和胆量,你可做好了吃苦受罪,流血牺牲的准备?” 雁燃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老王看出他的窘迫,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想清楚再来找自己。 雁燃似乎是没有考虑,一把抓住老王的袖子,说着我愿意。 老王说,不急,你可以多考虑考虑。 雁燃却说,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 我可以自己做选择,我选择愿意。 燕祈风听到这,心想王不空就是王不空,这些兵法说着不会看,实际上用起来一套一套的。 燕祈风问雁燃,那之后呢。雁燃没回应,燕祈风去看,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燕祈风把披风给他盖好,自己合衣挨着他,就在马车里闭着眼浅眠一会儿。 五日之后,他们回了雁北。 下马车那瞬间,燕祈风发现那些人的眼神又不一样了。他们看着雁燃,眼里少了些猜忌,多了几分敬畏,一个个往日严肃的面容竟然还有一些歉意。 回了帐篷,雁燃刚歇息,就来了人。燕祈风掀开帘子一看,是破阵营统领,王不空。 “小燕子,伤好些了吗?”老王开口一问,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第一次见到雁燃的时候。 “好多了,谢谢统领记着。” “给你来个好消息,额咳咳……”老王看了看燕祈风,示意他出去,雁燃却把他留下了。 “隐元武会来消息,事情办妥了。朝廷降了那些苛责雁门关税款的职,还把他们流放出去,由凌雪阁来处置。” 燕祈风一愣,摸了摸头,“这跟师弟有什么关系?” 老王大笑,答曰:“因为再不彻查这些案子,皇帝老儿已经控制不了如今群臣纷争,天下大乱的局面了啊!” 燕祈风突然脑子清明了起来,说道:“所以之前那些流言蜚语,都是用来掩盖师弟身份的?” 老王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 “孺子可教也!” 雁燃坐在床上,眉目都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燕祈风想,也许今日之后,师弟便再也不用受那些苦痛了。他心里忽然觉得顺畅了起来,夜色晚了,站完了岗,他去了厨房找师傅开了小灶,做了一碗鲫鱼豆腐汤,食盒刚收好,兴致勃勃地往雁燃的帐子去,就看见一堆人突然从身后跑开,喊着有人死了! 嗯? 燕祈风察觉不对,看着这群人跑去的地方是雁燃的帐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往雁燃的帐子飞奔而去。 掀开人群,映入眼帘的,是倒在地上的雁燃。 桌上有一壶酒,一个酒杯。 “啊啊啊啊啊!!!!!!” 燕祈风扔下食盒,冲过去抱起雁燃,只见他七窍流血,闭着眼,手里紧紧拽着一样东西。燕祈风无暇顾及,把他抱起来,掐着人中,想要抹去那些血迹,证明他没死,只是睡着了。 “来人啊!!!!!快叫军医……军医……啊!!……快来救人啊!!!!!!!……救人啊……” “……救人啊……” 燕祈风哭着喊着,身边的人纷纷低下了头, 女卫营的人过来,瞧见了哭做一团。 燕祈风流着泪看着抱着逐渐冰凉的尸体,直到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把他拉开,几个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把雁燃抬上架子,抬了出去。 燕祈风阻止不了,他们要把他火化烧了。 元宵将至。 燕祈风站完了岗,买了一壶酒,走下雁门关,去了李牧词。 遍地青冢,无有姓名。 他走到其中一个墓碑前,放下酒壶,坐在旁边,望着雁门关的大雪,一句话也没说。 随后他接到了一封信,从江南来的信。燕祈风连日兼程,赶回了江南,去了齐家。 刚走进大门,才发现里面挂满了白素的绸子,白缟披在每个人的头上,包括一身素衣的齐子楣。 燕祈风看着他,模样比之前来贺乔迁之喜时看着瘦了太多,眼睛凹进去,看不出那个在朝堂上神采奕奕,讲着削弱神策兵力,驰援南疆的模样。 燕祈风走过去,抬头看着台阶上需要人搀扶的他,冷漠之情溢于言表。 “缟挂几日?”燕祈风问。 “百日有余。”齐子楣答。 “长信灯何在?”燕祈风走上去,一步一步迈着步子走上台阶。 “灵堂案下。”齐子楣仰起头,淡然地望着燕祈风。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燕祈风恶狠狠地说,那日穿着白牡丹的姑娘扶着齐子楣,同样凶神恶煞地瞪回来。 齐子楣一楞,垂下眼来,似乎是作伤心的模样,燕祈风却不吃他这一套,伸手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拎起来,逼他看着自己。 “惺惺作态,不知廉耻,”燕祈风红着眼盯着他,“腌臜鼠辈形容你,真是不为过。” “你胡说些什么!”他身后的姑娘一脸错愕,随即怒不可遏地盯着燕祈风。 “你现在把自己做成这副样子给谁看!给阿燃看吗!”燕祈风冲着他的脸大声吼,再扔下他,拍了拍自己的手,仿佛摸过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生前你做了些什么遭天谴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会不会遭报应我不知道,但九泉之下,他会把你这些贡品里里外外喂给饿鬼,来生转世,把你剥皮削肉,把一切全都还给你!” “闭嘴!”白牡丹的姑娘想要止住燕祈风的嘴,转头去看府邸那些仆人,皆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可惜这些话早就在齐国公府传开了,人人都知道那位破阵营的苍云将士师出齐子楣,却惨遭虐待,在齐国公的学堂被几个谏议大夫的儿子欺负,更有甚者,就是镇远候府的小侯爷,差点要了他的命。 齐子楣瞧见众人如此,站起身,将指尖藏着的那点红色露出来,在燕祈风面前想要服药自尽。 “先生!” 也亏是燕祈风眼疾手快,陌刀刀柄打掉他的手,刀锋挨着他的脖子,才让他死了这条心。 “寻死,你配吗?”燕祈风说道,“你还想去黄泉折磨他吗,齐子楣,你好恶毒啊!” 燕祈风收回陌刀,扔下一个包裹,里面沉甸甸的,砸在齐子楣身上,他睁开眼,立马把包裹抱在怀里,在手里反复摩擦,颤抖的手掀开缟素,落进燕祈风眼里的,是一头白发。 “我不是阿燃,我不会可怜你,但你是他生前无论如何都要来拜访的人,这遗物我只留了这一样,其它的随他的尸骨下葬。” “他葬在何处?”齐子楣轻声问。 “与你无关。”燕祈风丢下这四个字,转身就离开了齐国公府。 齐子楣抱起那个包裹,独自一人站起身,拒绝了姑娘的搀扶,走进了灵堂,关上门。 齐子楣打开布条,瞧见里面的东西霎时红了眼眶。 是一个木制的盒子,上面的锁锈迹斑斑,已经坏了,但钥匙插在上面,似乎一拧就会打开。 他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个被箭穿透的铜板,箭上淬了毒,铜板已经变了样,但用琴弦系好穿过,上面的开元通宝已经被磨的看不清样子。 齐子楣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伸手去摸那枚铜板,想着雁燃戴着它在战场上被一箭穿胸而过,中了毒,还活了下来。 但是雁门关风雪那么大,冬天那么冷,寒气逼人,他的伤肯定从来没有好透过。 “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齐子楣就这么念着这句话,翻来覆去,坐在灵堂里抱着那木盒子,一边哭,一边念。 对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