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共我解千惆》 第1章 一 杯酒暗澜 巫峡阁旧址,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时隔一年,这片曾经的废墟上已然重建起崭新的殿宇。虽不及往日恢弘,却自有一股生机勃勃的气象。郁千惆一袭青衣,穿行在宾客之间,举止从容,言谈得体。他确实瘦了许多,原本白皙的肤色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浅铜,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有神,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元承霄易容成一个普通江湖客的模样,隐在角落的席间。他刻意收敛了周身气息,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忙碌的身影。一年不见,少年身上的青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持重。二十二岁的掌门,独力支撑门户,其中的艰辛,元承霄比谁都清楚。他看着郁千惆微笑着向每一位前辈敬酒,感谢他们前来,姿态不卑不亢,言语恰到好处,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酒宴气氛热烈,宾主尽欢。然而,就在酒过三巡,场面最是融洽之时,邻桌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汉子猛地站起身。他端着酒杯,脚步略显虚浮,显然已有了几分醉意。 “郁掌门!郁千惆!”他高声叫道,引得周遭几桌宾客都侧目看来。 郁千惆闻声转身,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举杯示意:“孙前辈,晚辈敬您。” “不,这杯我敬你!”姓孙的汉子大手一挥,声音又拔高了几分,“我孙某人今天是真佩服你!不得不敬你这一杯!” 这话听着是恭维,语气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狎昵与挑衅。郁千惆笑容未变,眼神却微微凝了一下,只是平静道:“孙前辈言重了,巫峡阁重建,全靠诸位前辈好友鼎力相助,千惆不敢居功。” “诶——何必谦虚!”孙汉子仰头灌下杯中酒,抹了把嘴,斜眼看着郁千惆,声音带着酒后的亢奋与不加掩饰的恶意,“郁掌门,今日大伙儿都在,你不如就跟我们说说,当初你到底是怎么从那个……啊?那个把你关起来的人手里逃出来的?” 席间瞬间安静了下来。原本的喧闹如同被一刀切断,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郁千惆和那发难的孙汉子。谁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元承霄那场历时三年、闹得天下皆知、版本各异的“追寻”。这话看似好奇,实则阴毒,不仅当众撕开郁千惆最不愿提及的过往,更暗指他今日成就来路不正,影射他或许是“攀了更高的枝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知情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郁千惆的反应。一些与巫峡阁交好的前辈面露怒色,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插话化解这尴尬又尖锐的局面。 角落里的元承霄,握着酒杯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面具下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一股杀意不受控制地涌起,死死锁定了那个口无遮拦的孙姓之人。他几乎要按捺不住,想要立刻让那人永远闭嘴。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死寂之中,郁千惆却忽然笑了。那不是强装的笑,而是一种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淡漠,甚至有一丝怜悯的笑。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孙汉子,缓缓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声音清晰沉稳,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孙前辈,”他开口,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巫峡阁能有今日,靠的是先师遗泽、同道扶持,以及门下弟子勤勉不辍。至于些无关紧要的江湖流言、个人私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回孙汉子脸上,笑容依旧完美,却莫名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实在不值当在此良辰吉日,扰了诸位前辈雅兴。这杯酒,我敬大家,感谢今日赏光,见证巫峡阁新生。过去之事,不足挂齿;未来之路,还需各位多多指教。”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番充满恶意的诘问,只是一阵无关轻重的微风。 片刻寂静后,席间爆发出阵阵附和之声。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立刻顺势举杯,纷纷出言称赞郁千惆年少有为、胸襟开阔,将方才那尴尬的一幕轻轻揭过。孙汉子站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众人或明或暗的谴责目光中,讪讪地坐了下去。 元承霄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杯中酒水微微晃动。他看着那个在人群中从容应对、光芒渐盛的青衣身影,心中那复杂难言的感觉愈发汹涌。 少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庇护、亦或可被他禁锢的孤弱少年了。他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得越来越稳,也越来越远。 而自己,这个曾经的“禁锢者”,如今却只能易容改装,隐匿于暗处,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庆宴继续,丝竹声再起,仿佛一切如常。但元承霄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平静水面之下暗涌的激流,或许才刚刚开始。 那孙姓汉子见先前发难被郁千惆轻描淡写化解,心中不甘,又借着酒劲阴阳怪气地笑道:“郁掌门如今确实是一派宗师风范,稳重得体,早不是当年那初出茅庐的小白脸模样。只可惜啊,这皮相易改,骨子里的东西却变不了——天生一副媚骨,专会诱人为你送死。远的且不说,当初清虚子不就是被你迷了心窍,才落得个横死下场?”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清虚子之事,在场有些人是亲历者,更多人是听闻过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但被如此直白恶毒地扭曲事实,将一场精心策划的离间计污蔑为以色诱人,实在令人齿冷。 “你胡说八道!” 巫峡阁下一名年轻弟子霍然起身,气得脸色通红,“清虚子分明是被他那些所谓的同伙灭口,与我掌门何干?当时情形,分明是掌门洞察他们各怀鬼胎,巧施计策……” “哦?” 孙姓汉子打断他,嗤笑道,“你们这些后来拜入山门的弟子,知道什么?当时若不是你们这位好掌门‘以色示人’,清虚子那般老谋深算之辈,岂会轻易临阵倒戈?说到底,不过是美人计奏效罢了!” 他将“美人计”三字咬得极重,语气中的猥亵意味不言而喻。 这颠倒黑白的污蔑,让巫峡阁众弟子无不怒发冲冠,几个冲动的年轻人已按捺不住,几乎要冲上前去理论,场面瞬间剑拔弩张。 “住手。” 一个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正是郁千惆。他抬手,轻轻拦住了身边义愤填膺的弟子们。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没有出现对方期望看到的愤怒或羞窘,反而是一种过分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地看着那口出恶言之人。 “孙前辈,” 郁千惆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清虚子前辈之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你若对此事细节如此感兴趣,他日不妨寻个清净处,我将当时在场诸位前辈的名录予你,你可逐一求证,看郁某当时,究竟是靠的智谋算计,还是……其他。” 他语气平稳,不疾不徐,既未激烈辩驳,也未忍气吞声,而是将问题轻巧地引向了可验证的事实层面。这番回应,既维持了身为一派之尊的风度,又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对方的污蔑,更暗示对方不过是在凭空捏造、无理取闹。 那孙汉子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仍不死心,目光一转,瞥见一直静坐一旁、默不作声的风若行,像是又抓住了什么把柄,怪笑一声,意图将火引到更不堪的方向: “呵呵,远的说不清,那近的呢?这位形影不离跟着郁掌门的风若行风大侠,当初谁不知道他……” “够了。” 这一次,打断他的不是郁千惆,而是一个冰冷低沉、蕴含着无形威压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如同寒冰碎裂,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窃窃私语,让那孙姓汉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后半句污言秽语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角落席间,一个灰衣人缓缓抬起头,那张普通的面容上,却有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射出的光芒冰寒刺骨,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凛然气势,冷冷地钉在孙姓汉子身上。 正是易容改装混入宴会的元承霄。 他本打定主意绝不暴露行踪,但眼见那人言语越发不堪,竟敢将脏水泼向郁千惆与风若行的关系,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之气直冲顶门。他可以忍受别人非议自己,甚至扭曲他与郁千惆的过往,但绝不容许有人当着他的面,如此践踏郁千惆的清誉与尊严。 仅仅两个字,一个眼神,整个宴会场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那孙姓汉子更是面色惨白,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仿佛被毒蛇盯住,竟连一个字也不敢再吐出。 郁千惆也看向了元承霄的方向,目光微凝。尽管元承霄易容精妙,但那双眼睛,以及那独一无二、霸道凛冽的气势……郁千惆心中已然明了。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发声的“灰衣人”身上。此人其貌不扬,但这一身迫人气势,绝非常人所有。几位阅历深厚的老者已然皱起眉头,暗自揣测此人的身份。 风若行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视线在元承霄和郁千惆之间快速扫过,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警惕。他自然比旁人更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独特的气息——属于元承霄的、霸道而熟悉的气息。 郁千惆是场中最平静的人。他看向元承霄的方向,目光与之有一瞬的交汇。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然而,这极致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回应。他认出了他,却选择了无视。 “孙前辈看来是喝多了。”郁千惆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来人,扶孙前辈去偏厅醒醒酒,用些醒酒汤。”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刻有两名巫峡阁弟子上前,客客气气却又不容拒绝地“请”走了几乎腿软的孙姓汉子。这一手,既化解了眼前的冲突,又维持了主人的风度,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恶化。 第2章 二 评判 经过这一番闹剧,宴会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虽然丝竹声再次响起,宾客们也重新举箸,但交谈声明显低了许多,目光不时隐晦地扫向角落那个灰衣人,又迅速移开。 元承霄垂下眼睑,收敛了周身的气势,重新变回那个不起眼的宾客。但他心中却远不如表面平静。郁千惆那一眼的漠然,比任何指责和愤怒都更让他心头刺痛。他知道自己冲动了,暴露了行迹,可当时那一刻,他无法忍受任何人以那般污秽的言语玷污那个他视若珍宝、连自己都舍不得轻易折辱的人。 郁千惆仿佛无事发生,继续从容地周旋于宾客之间,言谈举止恰到好处,仿佛刚才那场风波只是宴席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但他越是如此镇定自若,元承霄心中那股无名火就烧得越旺。这是一种失控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由他一手塑造、却又彻底脱离他掌控的少年。 方才的冲突虽被元承霄冷冽的语音暂时压下,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另一位与清虚子略有交情、素来以正道楷模自居的青城派长老,捋着胡须,目光锐利地看向风若行,最终落在郁千惆身上,沉声道:“郁掌门,非是老朽多言。你重建巫峡阁,励精图治,本是武林幸事。然,你与这位……”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风若行风先生,过从甚密,甚至允其参与门内事务,恐有不妥。谁人不知他昔日行事……放浪不羁,颇多争议。你身为一派之尊,与如此人物称兄道弟,岂非正邪不分,黑白颠倒?恐惹人非议,玷污巫峡阁清誉啊!” 这话比之前孙姓汉子的污言秽语要“冠冕堂皇”得多,扣下的是“正邪不分”的大帽子,直接质疑郁千惆的立场和巫峡阁的方向。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郁千惆身上,看他如何应对这关乎门派声誉的诘问。风若行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神冷了下来,却并未立即开口,他相信郁千惆。 郁千惆面色无波,甚至嘴角还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先是对那青城长老微微颔首,以示尊重,随即目光扫过全场,清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前辈所言,晚辈不敢苟同。风若行,乃我郁千惆的兄长。”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们已结拜为异姓兄弟,立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结拜之事本就非同小可,而这“同生共死”的誓言,更是将两人的关系抬到了至亲的高度。这意味着,郁千惆公开宣告,他与风若行福祸同担,生死与共! 角落里的元承霄,在听到“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几个字时,周身气息骤然一寒,捏着酒杯的手指几乎要将瓷杯碾碎!一股暴戾的醋意混合着杀机直冲脑门,心中怒浪滔天:好个风若行!好个同生共死!你休想!本座绝不会如你所愿!他强压下当场发作的冲动,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风若行,亦是心头剧震。他虽知郁千惆待他亲厚,却未料到他会在如此公开场合,以这般决绝的方式宣告。背后莫名窜起的一丝寒意(想必是来自元承霄的死亡凝视)被他忽略,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上的暖流与感动。这世上,除了郁千惆,还有谁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毫无保留地力挺他这样一个“声名狼藉”之人? 那青城长老也被这直白而强烈的回应噎了一下,脸色难看,加重语气道:“郁掌门!你竟真与一个浪荡子称兄道弟?此举岂非正邪不分,黑白颠倒!你将巫峡阁的声誉置于何地?将武林正道置于何地?”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质问,郁千惆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梁,目光如炬,直视对方,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何为正?何为邪?心中有正,身处何地皆是白!心中无邪,放眼望去哪来暗?” 他环视四周,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口: “评判一人,当观其行,察其心,而非困于过往虚名!我兄长风若行是何等样人,我郁千惆心中自有杆秤!若只因世人偏见,便畏首畏尾,罔顾道义真情,那这‘正’字,不守也罢!” “……” 一番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什么是正?什么是邪?这千古难题,被这年轻掌门用如此朴素而坚定的道理阐释出来,竟让人一时无从反驳。 席间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与深思。那些原本带着质疑目光的人,此刻也不禁重新审视起那个坦然自若的青衣掌门,和他身边那位一直沉默的“结义兄长”。 郁千惆用他的行动和话语,清晰地划下了他的界限,捍卫了他的选择。这已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宣告,更是一种立场和信念的宣示。巫峡阁的新生,似乎注定将走上一条与旧有名门正派稍显不同的、只问本心、不论出身的道路。 而这场庆宴,也因这接连的风波,被赋予了远超庆祝本身的意义。暗处的元承霄,心中的惊涛骇浪,恐怕才刚刚开始翻涌。 ------ 夜色渐深,巫峡阁的庆典终于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氛围中散去。宾客们怀揣着各种心思拱手道别,不少人离去时依旧频频回首,望向那对并肩立于山门处的身影——郁千惆与风若行。今夜之后,巫峡阁掌门人与“浪荡子”风若行结为异姓兄弟、生死与共的消息,必将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江湖,掀起新的波澜。 人群散尽,喧嚣落幕,只余下山风掠过新栽松柏的沙沙声响。弟子们开始默默收拾残局,动作轻缓,不时偷偷瞧一眼他们的掌门。郁千惆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终于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连续的高度应酬与突如其来的冲突,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 “累了便去歇着,此处有我。”风若行走到他身侧,声音低沉温和。他自然知道,方才郁千惆那番掷地有声的宣言,需要顶住多大的压力。 郁千惆摇了摇头,望向黑沉沉的远山,轻声道:“无妨。只是……兄长,今日之后,怕是会有更多非议指向你。”他选择与风若行结拜,便早已将世俗眼光置之度外,但他不愿因自己而让风若行承受更多本不该有的攻讦。 风若行却洒脱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我风若行何时在乎过那些蠢货的议论?倒是你,”他语气转为认真,“今日这般强硬姿态,怕是会得罪一些所谓的‘正道楷模’。” “若因惧怕非议便屈服于不公,屈服于虚伪,这巫峡阁,不重建也罢。”郁千惆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所行之路,只问对错,不问利害;只遵本心,不惧人言。” 风若行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侧影,眼中欣赏与疼惜交织。这个年轻人,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他的风骨与担当,远超乎年龄。 “只是……”郁千惆忽然微微蹙眉,低声道,“他来了。” 风若行立刻明了这个“他”指的是谁。元承霄那一声蕴含内劲的“够了”和那瞬间泄露的冰冷气息,或许能瞒过旁人,但绝瞒不过他们二人。 “嗯,”风若行神色也凝重了些,“易了容,藏在角落。方才你提及‘同生共死’时,我后颈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半开玩笑半是警惕地说道。元承霄那个醋坛子加偏执狂,听到那四个字,没当场掀桌子已经算是极力克制了。 郁千惆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与厌烦:“阴魂不散。”他并不意外元承霄会来,只是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纠缠。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其拿捏的少年,元承霄却似乎仍未看清,或者说,不愿看清。 “需得小心,”风若行提醒道,“他今日忍了下来,但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就此罢休。怕是还有后手。” “我知道。”郁千惆目光锐利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巫峡阁,已非昔日可以任人欺辱的巫峡阁。”他顿了顿,看向风若行,露出一抹真正的、带着暖意的微笑,“更何况,如今我有兄长并肩而战。” 风若行心中一动,也笑了:“自然。” 第3章 三 回敬 元承霄混在人群中,悄然离开了喧闹的场地,却并未走远。他隐在巫峡阁后山一片竹林的黑影里,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殿,目光深沉。他知道,郁千惆一定会来。以那孩子的敏锐,既然认出了他,就绝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个清瘦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竹林小径的尽头。月色如水,洒在郁千惆青色的衣袍上,他独自一人,缓缓走来,步履沉稳,在元承霄面前丈许处站定。 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两人之间,隔着一年的光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无法逾越的立场鸿沟。 “你不该来。”郁千惆开口,声音清冷,如同这林间的月色。 元承霄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卸掉面具,真实的容颜下一双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郁千惆,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丝毫情绪:“我要来,何处去不得?” 语气依旧带着他固有的狂傲,但细听之下,却少了几分底气。 郁千惆轻轻摇头,似乎懒得与他争辩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今日之事,多谢阁下出言。不过,巫峡阁的事,我自会处理,不劳费心。” “费心?”元承霄嗤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我若不出声,难道任由那等杂碎污蔑于你?郁千惆,你就这般甘愿受辱?”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郁千惆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些许流言蜚语,伤不了我分毫。倒是阁下,”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易容潜入,藏头露尾,莫非还想重演当年禁锢之事?” 这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元承霄的痛处。他脸色一沉,眼中戾气闪现:“你以为我今日来,是为了禁锢你?” “否则呢?”郁千惆反问,“元承霄,你我之间,除了强迫与反抗,还有别的可能吗?” “有!”元承霄几乎是低吼出来,下意识的逼近身形,想要去触摸郁千惆的肩头,仿佛如此才能拉进两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然而,他的手尚未触及那片布料,郁千惆已是眉峰一蹙,眼中寒光乍现。他甚至连看都未曾正眼看元承霄一眼,只将袍袖猛地一甩,动作快如闪电,挟着一股凌厉无匹的劲风,直向元承霄当面拂来! 这一拂,绝非简单的避让或警告。元承霄只觉一股绵柔却浑厚的力道如排山倒海般涌至,厉风刮面生疼,逼得他气血都为之一滞。他心下大骇,完全没料到郁千惆出手竟如此毫不容情,若不后退卸力,只怕立时便要受内伤。无奈之下,他足尖急点地面,身形被迫向后飘退,一连退出三丈开外,方才稳住身形,化解了那意外而无情的袖风。 站定之后,元承霄怔怔地望向依旧立于原地、面无表情的郁千惆。月光洒在那张清俊绝伦却冷若冰霜的脸上,勾勒出疏离的轮廓。元承霄的心,如同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窖之中。 他多么想再次上前,像四年前那般,不管对方是否愿意,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够拥在怀中,甚至……无数次的用手指抚平那紧蹙的、似乎永远蕴藏着愁绪的眉宇。 可惜,曾几何时,那个在他面前只能隐忍、挣扎、最终被迫承受一切的少年,早已寻不到丝毫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如今这位武功已臻化境、名动江湖的顶尖高手。是自己,亲手将最上乘的武功心法、最凌厉的杀招技巧,倾囊相授,将他打磨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真是莫大的讽刺。 如今,别说轻抚眉宇这般亲昵的举动,便是想靠近他身前三尺之内,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自己亲手铸就的利剑,如今剑锋所向,第一个便是自己。何论其他?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两人之间无声盘旋。元承霄站在原地,望着那双冰冷得不见底的眼眸,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无论是过往的恩怨,还是如今的几乎刀剑相向,都是一道由他自己亲手挖掘、永难跨越的鸿沟!从来都是! 这般无言的气氛,最终被郁千惆开口打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碎了夜的宁静: “元承霄,那日我说过此话,今日我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疲惫与决绝。 “你灭我满门,侮我半生,此仇不共戴天。可你又教我武功,授我绝学,让我有力量重振巫峡阁,予我余生一线生机。”他微微停顿,似在梳理那纠缠至死方休的恩怨,“我此生……都不会杀你。” 竹林阴影中,元承霄那张俊美却此刻写满复杂情绪的脸若隐若现,同时也象征着他此刻的心情:他听着郁千惆平静的叙述,心中竟升起一丝荒谬的希望。然而,郁千惆接下来的话,却将他刚燃起的微弱火苗彻底浇灭。 “但你所做的事,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受到惩罚!”郁千惆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天道轮回,自有其规。只是——” 他话锋一转,又夹杂了一种近乎悲悯的释然: “冤冤相报何时了?元承霄,你我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无任何纠葛。” 他抬眸凝视,坦荡的看向那个曾是他梦魇、也是他命运转折点的男人,目光清冷如这林间月辉: “望你……好自为之。” “再无纠葛……好自为之……”元承霄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心脏都仿佛被冻结。他望着郁千惆那双再无恨意、也无温情,只剩下彻底疏离的眼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他。这比恨更让他难以承受! “如果我非要纠缠呢?”元承霄几乎是怆然地低吼出来,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挣扎,“你便当真要跟我拼个你死我活?” 郁千惆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良久,他才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冷得能凝结空气: “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一天。” 他的目光落在元承霄身上,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种不愿面对的宿命: “永远不要有……用你亲自教的武功,回敬你的那一天。” 这句话,如同最终判决,彻底斩断了所有可能。用他教的武功,来对付他——这是何其讽刺,又何其残忍的结局预告? 元承霄身形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重击狠狠砸中。他死死盯着郁千惆,仿佛要将这张冰冷决绝的脸刻进骨子里。忽然,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竹林中回荡,充满了苍凉、悲愤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意味: “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厉。笑罢,他不再看郁千惆一眼,猛地转身,身影如一道失控的黑色闪电,朝着山下狂奔而去,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那癫狂的笑声余音,久久不散。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直到笑声彻底湮灭,郁千惆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月光昏暗,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他背负在身后的,原本紧握得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双拳,在此刻,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抽离了某种支撑已久的执念。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露水浸湿了肩头的衣衫,久到月色西沉,林间愈发黑暗。 直到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风若行低沉而带着担忧的声音响起: “千惆……” 郁千惆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依旧静静地望着元承霄消失的方向,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唯有那在夜色中略显单薄的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苍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若行也不知道自己陪着站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郁千惆清朗的声音穿透月色:“风大哥,为免良辰虚设,不如一醉方休?” 夜色渐深,酒香弥漫在静谧的庭院中。风若行凝视着趴在桌上的郁千惆,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愫。这是第一次,他见到这个向来坚韧克制的人如此毫无防备地醉倒。 沉重的过往如影随形。元承霄的再次出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那些被刻意压抑的伤痛——灭门之仇、半生之辱,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涌来。郁千惆选择用酒精麻痹自己,不是逃避,而是给疲惫的灵魂一个喘息的机会。 风若行轻叹一声,回想起这一年来郁千惆的艰辛。从废墟中重建巫峡阁,每一砖一瓦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广收弟子,亲自传授武艺,从无半分懈怠;暗中联络各方势力,为门派未来铺路。这个看似单薄的身影,承载着太多责任与期望。 而郁千惆选择在风若行面前醉倒,是一种无声的托付。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位结义兄长,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放下戒备的人。这份信任,比任何言语都来得珍贵。 风若行轻轻为郁千惆披上外衣,月光洒在那张熟睡的脸上。这一刻的宁静,或许是暴风雨前最后的慰藉。醉意终将散去,而明天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第4章 四 渡己渡人 郁千惆换上了一身极其普通的青布长袍,戴上更是普通的人皮面具,与风若行一同踏入不夜宫。 他纵然遇事一向沉静不动声色,此刻迈入这青楼,心中实是不停的打鼓,并不知道要如何做。他先前根本没有机会也从未想过要来,自然有些心慌,不过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他也不知道风若行此时的心里乐开了花! 他衣饰普通,容颜平凡,但风若行依然是一身的锦衣华服,还要故作潇洒的手摇折扇,一派雍容奢华的贵公子派头。教不相干的人见了,无端端地让人误以为他只是风若行的跟班,而不是同行之人! 他从来不曾留意过,往常两人走在一起,让一向自诩为风流倜傥的风若行毫无颜面,屡受挫折,只因旁人的目光常常会注意到他身上,而忽略了一旁的风若行。 风若行显然嫉妒加不甘,心有戚戚焉!而今逮到机会,风若行的心里怎会不乐得找不着北?! 只不过,纵然郁千惆容貌平凡,不事衣裳,身形却修长笔直,又在举手投足间有股奇异而流畅的韵味,叫人暗暗称奇,有种举止与容颜分离的错觉。 “不夜宫”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御街北端,宽度连绵数里,屋重楼宇,亭台轩榭,尽皆为其归属!不过进入的大门却极是低调,意外的跟普通青楼没什么两样,简单的两侧红灯笼,中间一块招牌。 两人直到进入屋里,才吃惊的发现里面大的无法想象! 进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正中间一方红绸铺就之高台,绵延数丈。正有曼妙女子数十人,清颜白衫,长袖善舞。两侧则有白衣少年数位,或站或坐,各自负责一种乐器,琵琶、二胡、编钟、箫、笛、瑟、琴、埙、笙和鼓应有尽有,为歌舞助兴,各逞其能。 高台正前方与左右各摆满了8人圆桌,一眼望去,粗略估计有上百桌之多,单是那桌布便价值不菲,面料已经够轻薄够柔滑,又刺着精美图案,显然出自苏州名家之手,更别说桌上的酒杯器茗,各个难以估量。 高台背后是亭台楼阁,三层相高,五楼相间,更是鳞次栉比一望无际,广阔无边。 这哪里是青楼,分明是一座帝王将相的王宫大院! 郁千惆不免有些被震撼到了,暗想这有钱之人挖空心思给自己创造玩乐的条件,玩乐的地方,而底下那么多平民百姓穷其一生连三餐都成问题,何况是这种奢糜不已的享受了! 他心中慨然长叹,久久难安。 一个小厮模样的伙计率先迎上来,颇有礼数的请他们到一桌空桌前落座,并问客官需要什么点心,吃茶还是吃酒。居然没有什么聒噪的老鸨及莺莺燕燕来纠缠,只有台上赏心悦目的曼妙舞姿,与无尽的丝竹之声。 这情形,就像他们进的不是青楼,而是一间奢华的酒楼。 点了一壶女儿红,一盆糕点,待伙计恭身走开之后,郁千惆微微讶异道:“这好像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风若行苦笑道:“也与我见过的不一样,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 郁千惆点点头,目光已在四处逡巡,先将周围人物与环境摸熟再说。不妨风若行突然走到他跟前,却不说话,只站在那里。他略感奇怪地问道:“风大哥,出什么事了吗?” 风若行吁了一声,低低道:“别说话,只管低头。” 郁千惆猜到风若行此举必有原因,不再追问,只依言低下头,却猛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他至死都不会忘!顿时心口如被雷击,整个人愣住了! 这个声音所属者不是别人,正是元承霄!只听元承霄疑问的声音道:“风若行?”说着人已到两人跟前,并将风若行扯过一边,本自被风若行遮挡住的郁千惆完完整整落入元承霄眼中,顿时心底一阵紧张。 不过元承霄微瞥了他一眼,就转头问风若行:“你怎么在这里?千惆呢?” 郁千惆这才醒悟此刻他是换了另外一幅面貌,所以元承霄一瞥之下根本不会认出他,紧绷的心弦霎时放松下来,暗暗长吁一口气。幸好风若行有先见之明,叫他乔装打扮了,否则碰上元承霄,指不定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风若行也暗自庆幸,冷冷道:“我出来透透气,千惆自有他的要事办理。你不是一向不喜我与他同行么?这不正好遂了你的愿!” “风若行,你想找死是吗?”在郁千惆的事情上,元承霄很容易被激怒。 “你是想趁千惆不在谋杀他的兄长?”风若行自是不甘势弱,料定元承霄不敢对他怎样。 “哼!你少得意!”元承霄一甩袍袖,指着郁千惆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问,“他是谁?千惆新收的弟子?” “不是……”风若行说。 “正是……”郁千惆回。 然后两人同时顿住。 元承霄不耐烦的说道:“到底是不是。” 郁千惆轻咳了一声,风若行赶紧聪明的回道:“也不是新收的,收了有一阵子了。” 郁千惆也压低嗓音附和道:“是……是的……”他不敢多说话,怕说多了会露馅。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元承霄再次上下打量郁千惆一眼,竟有了丝怀疑。 风若行讥笑道:“你连千惆都难得见一次,他门下弟子岂有都见过之理!” 元承霄又问:“叫什么名字?” 郁千惆只得随口捏一个名字,站起身抱拳回道:“在下秋鸣。” 元承霄眼眸一抬,突然闪电般擎住郁千惆的手腕,郁千惆本想挣脱,又恐露出身手被元承霄瞧破,只得假装挣扎不得,惊慌道:“公子想干什么?” 风若行也怒喝道:“元承霄你想干嘛?” 元承霄冷冷地盯了郁千惆很久,才放下手,无所谓地道:“果然是刚入门的,武功如此稀松平常。” 郁千惆侥幸逃过一劫,暗自吁了一口气。 此时恰好伙计奉来女儿红与点心,元承霄随后在旁边位子上坐下来,就坐在两人中间,并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轻抚杯口,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说吧,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第5章 五 不夜宫 “什么?你要去不夜宫?那个京城最大、最是藏污纳垢的青楼楚馆?!” 清晨,巫峡阁前厅,风若行乍一听闻郁千惆的话,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郁千惆刚将自己接下的新委托告知义兄,没料到风若行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不由得微微一怔。在他想来,不夜宫不过是一处寻欢作乐的场所,固然鱼龙混杂,但自己只是去寻人,小心行事便是,何至于让义兄如此失态?他缓声道:“大哥,稍安勿躁。不夜宫虽是青楼,却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我早已打听过,那里有世间号称最好的佳酿,最美的舞姬,最妙的乐曲,吸引三教九流、八方来客,王孙公子、富商豪侠皆汇聚于此,未必就如传闻中那般不堪。” 他曾听闻有诗人作《鹧鸪天》一词描绘其盛景:“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其奢华鼎盛,可见一斑。 风若行见他神色平静,甚至还能引经据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急道:“我的好兄弟!你可知那不夜宫是什么地方?那里面的水有多深?岂是寻常寻欢作乐那么简单!它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与朝堂江湖皆有牵扯,多少英雄好汉、达官显贵在那里栽了跟头,甚至丢了性命!你怎可轻易涉足那般险地?” 郁千惆知他关心则乱,耐心解释道:“大哥,我何尝不知。只是此次受一位江南布商重金所托。他早年家道中落,与唯一的妹妹失散,多年来苦苦寻觅。近日才得线索,其妹可能流落至京城,化名‘秋海棠’,就在那不夜宫之中。雇主思妹心切,又不便亲自前来,这才经人引荐,不惜重金,恳求我们助其寻回亲人,带她回家团圆。”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况且,这‘秋海棠’之名,多半并非本名,或许只是她在风尘中的花名。她既隐于那般繁华之地,必然小心谨慎,如同海棠花开,隐于满园芳菲,想要在偌大的不夜宫中悄无声息地找到她,绝非易事。正因如此,雇主才愿付出巨量金银,恳请我们相助。” 风若行眉头紧锁,在房中来回踱步:“即便如此,也太过凶险!你可知那等地方,龙蛇混杂,陷阱重重?万一身份暴露,或是被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再者……”他原本想说那元承霄若是得知你去了那种地方,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但他又答应过眼前人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只得将最末一句咽回肚里。 “大哥说的不无道理,但……”郁千惆语气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意已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会小心行事,见机而为,绝不会轻易涉险。还请大哥放心。”巫峡阁重建,处处需银钱打点,这笔酬金至关重要。况且,助人骨肉团圆,亦是义之所向。 风若行看着他清冽而坚定的目光,深知这个义弟外表温和,内里却极有主见,一旦决定之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重重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劝阻无用,只得无奈道:“也罢,我随你同去,相互也好有个照应!但你必须答应我,万事谨慎,不可强求,若有任何不对,立刻抽身而退!” 郁千惆见风若行妥协,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拱手道:“多谢大哥。我自有分寸。” 然而,两人心中都清楚,不夜宫之行,注定不会平静。那隐藏在重重锦绣繁华之下的暗流,或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汹涌。 郁千惆往常都是简单的一袭青衣,黑发随意用一根发带束着。此次去不夜宫,他特地准备了一套月白锦袍,银线暗绣云纹,腰间系着同色玉带,墨发用白玉冠整齐束起。出门在外,又是去往不夜宫那种以貌度人之地,连他这个素来不事张扬的人也知趣地入乡随俗。 对镜自照,郁千惆难得有些局促。这般盛装打扮,于他而言比练剑还要费力三分。但想到此行目的,他还是将最后一缕碎发仔细理好。 一番整顿完毕,他推门而出,去敲风若行的房门。手刚举到门前,门吱呀一声开了,恰巧是一幅公子哥儿打扮的风若行开门走出。 风若行身着绛紫锦袍,金丝绣着暗纹,手持一柄象牙骨扇,端的是一派风流倜傥。郁千惆眼前一亮,由衷称赞道:“风大哥这番打扮真是贵气十足!” 他哪里想到自己此刻在风若行眼里才是真正的惊艳。 月光下,郁千惆一身白衣胜雪,浓黑的剑眉,眉骨深邃,衬得黑眸更是如星辰般耀眼;挺直的鼻梁,唇色绯然,神色平静偏偏透露出一股难掩的禁欲气息,仿佛雪山之巅不可攀折的玉莲,却偏偏诱人想要靠近。 风若行心中警铃大作:这也过分出色了吧,不行不行! 他怔神之下随即反应过来,眼明手快一把将郁千惆推入屋里。“砰”的一声关上门,动作快得让郁千惆完全不明所以。 “风大哥,这是何意?” 风若行一脸严肃,义正词严地道:“你这幅样子进不夜宫,怕是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我们还怎么暗中查案?” “……” “你等我片刻!”说着,风若行迅速窜回自己屋里,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一件深青色长袍:“这件尚可,至少不那么显眼。”此衣裳本来是他准备在郁千惆生辰之时准备的礼物,刚好提前拿来用了。 郁千惆无奈,只得换上。风若行又动手将他玉冠取下,改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发,甚至故意将几缕发丝扯乱,这才勉强点头:“这般才好些。” 郁千惆对镜一看,镜中人虽不再光彩夺目,但眉目间的清冷气质依旧难以完全掩盖。他轻叹一声:“风大哥,我们是否太过谨慎了?” 风若行摇着扇子,心道:你是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招人。口中却是另一番说辞:“你怕是还未意识到,你现在在江湖上的名气不低,我怕有人会认出你……” 郁千惆低头微一思索,心想风若行说的不无道理,也许样貌也该易容一番,只是那般精巧的人皮面具,一时之前难以觅到……抬眼却见风若行像是猜中他心思一般,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一幅人皮面具,让他带上。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郁千惆略感惊奇,覆上脸一番整理,瞬间变成了一个面容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绝不会让人注意到的平常人。 风若行想说也是准备送给你的礼物,以纪念他们在绝谷中的不期而遇,现在嘛,不说算了。他只莞尔一笑:“此乃我的秘密!” 郁千惆唯有无奈的回以一笑。不过他这笑容有了人皮面具的遮盖,已经完全没有昔日的惊艳夺魄了。 “不夜宫”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御街北端,广厦连绵竟达数里之阔,飞檐重宇,亭台楼阁,皆属其疆域。然而,其正门却极为低调,乍看之下,与寻常青楼并无二致——无非是两侧悬着红灯笼,中间一块匾额而已。 直至踏入其间,郁千惆才真正领略何谓“别有洞天”。门内景象之恢弘,远超想象! 首先夺人眼目的,是正中一方以红绸铺就的宽阔高台,延展数丈。台上数十曼妙女子,清颜白衫,舞袖翩跹。台侧则有数位白衣少年,或立或坐,各执乐器——琵琶、二胡、编钟、箫、笛、瑟、琴、埙、笙、鼓……诸音齐备,各擅胜场,丝竹管弦之声交织,为那轻盈舞姿更添缥缈之韵。 高台前方与左右两侧,密密麻麻陈列着上百张八仙桌,仅是那桌帷,已是非同凡响。料子轻薄柔滑,其上刺绣精美,一望便知是苏州名家的手笔。至于桌上陈列的杯盏器皿,更是琳琅满目,价值难估。 目光越过歌舞升平的高台,其后更是亭台楼阁层层叠叠,三层相高,五楼相间,雕梁画栋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尽头,广阔得令人心惊。 这哪里是什么烟花之地,分明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帝王行宫,王侯府邸! 郁千惆立于这片金碧辉煌之中,周遭声乐喧嚣,香气缭绕,心中却不受控制地升起一股悲凉。他想及世间有人可一掷千金,营建此等穷奢极欲之乐园;而天下更多黎民,终其一生劳碌,竟连求得一餐温饱亦是艰难。同在一片天穹之下,境遇之差,竟如云泥之别。 一念及此,他胸中慨然长叹,那绚烂歌舞、珍馐美器,此刻在他眼中,皆化作了民生多艰的注脚,令他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一个小厮模样的伙计率先迎上来,颇有礼数的请他们到一桌空桌前落座,并问客官需要什么点心,吃茶还是吃酒。居然没有什么聒噪的老鸨及莺莺燕燕来纠缠,只有台上赏心悦目的曼妙舞姿,与无尽的丝竹之声。 这情形,就像他们进的不是青楼,而是一间奢华的酒楼。 郁千惆随着风若行在角落坐下,点了一壶女儿红,一盆精致的糕点。待伙计恭身退下后,他忍不住低声道:"这好像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风若行苦笑着摇头:"也与我见过的不一样。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为上。" 郁千惆会意点头,目光已开始不动声色地逡巡四周。他需要尽快熟悉这里的环境和人物,以防不测。就在他专注观察时,风若行突然起身走到他面前,恰好挡住了他的大半身形。 "风大哥,出什么事了吗?"郁千惆略感奇怪。 风若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别说话,只管低头。" 郁千惆心领神会,立即依言垂首。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得刻骨铭心的声音传入耳中—— "风若行?" 这个声音......是元承霄! 第6章 六 寻踪 郁千惆的心口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住。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他至死都不会忘记的元承霄! 只见元承霄已走到两人面前,不由分说地将风若行扯到一旁。原本被遮挡的郁千惆就这样完整地暴露在对方视线中。 郁千惆的心跳几乎停止,却见元承霄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转向风若行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千惆呢?" 这一刻,郁千惆才猛然醒悟——此刻他戴着精致的人皮面具,容貌已全然改变。紧绷的心弦霎时放松,他暗自长吁一口气。多亏风若行有先见之明,坚持要他易容改扮,否则在这烟花之地遇见元承霄,不知又要惹出什么风波。 只是,元承霄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 元承霄眉头微蹙,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想穿透风若行,看清他身后那个低垂着头的陌生身影。那人虽作普通文士打扮,身形轮廓却隐隐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可那张脸,确是陌生又普通。 风若行反应极快,侧身一步,巧妙地再次挡住元承霄看向郁千惆的大部分视线,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与熟稔:“元兄这话问得奇怪,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至于千惆……我怎会知他的行踪?”“哼,你整日死皮赖脸的跟在他身后,岂会不知他的行踪?” 风若行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带着刻意的冷淡:“千惆自有其要事办理,我亦有我所行之事。况且,你不是一向不喜我与他同行么?这不恰好遂了你的愿!” “风若行,你找死?!”元承霄果然被激怒,袖中手指微微收紧。每当涉及郁千惆,这位向来冷静自持的江湖霸主就会变得格外易怒。 “你是想趁千惆不在谋杀他的兄长?”风若行毫不示弱,他太了解元承霄的软肋。 “哼!你少得意!”元承霄终是退让了,确实不想因此再惹得郁千惆憎恨。一甩袍袖,凌厉的目光再次落在旁边郁千惆假扮的人身上,“他是谁?千惆新收的弟子?” “不是……”风若行脱口而出。 “正是……”郁千惆同时回答。 二人话音同时顿住,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寂静。 元承霄眯起眼睛,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耐:“到底是不是。” 郁千惆轻咳一声,风若行立即会意,抢着答道:“也不是新收的,收了有一阵子了。” 郁千惆压低嗓音,刻意改变声线附和道:“是……是的……”他不敢多言,生怕多说一个字都会暴露身份。 元承霄却并未就此罢休,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审视着郁千惆易容后的面容:“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风若行嗤笑一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审视:“你连千惆都难得见一次,他门下弟子岂有都见过之理!” 这话刺中了元承霄的痛处,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郁千惆心中暗叹,风若行总是知道如何精准地激怒元承霄,却也恰到好处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郁千惆只得随口捏造一个名字,站起身抱拳打招呼:“在下秋鸣。” 话音未落,元承霄眼眸一抬,突然闪电般擎住郁千惆的手腕。这一抓快如疾风,力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伤到他,又让他难以轻易挣脱。 郁千惆本能地想要运功反抗,又恐露出身手被元承霄瞧破,只得假装挣扎不得,故作惊慌道:“公子想干什么?” 风若行也立即拍案而起,怒喝道:“元承霄你想干嘛?” 元承霄不理会风若行的怒斥,冷冷地盯了郁千惆很久,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人皮面具,直抵他真实的面容。许久,他才缓缓放下手,无所谓地道:“果然是刚入门的,武功如此稀松平常。” 郁千惆侥幸逃过一劫,暗自吁了一口气,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元承霄的敏锐远超他的想象,方才那一抓,分明是在试探他的武功路数。 此时恰好伙计奉来女儿红与点心,元承霄随后在两人中间的位子上坐下来,姿态从容得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修长的手指轻抚杯口,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说吧,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风若行为郁千惆和自己的酒杯斟满,满条斯理地道:“来这里除了寻欢还能做什么?” “呵呵,带千惆新收的门派弟子来这种地方寻欢?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元承霄冷笑一声,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糟糕,这元承霄精得跟猴子似的,看来想蒙混过关还真不容易。风若行内心苦恼,面上却不敢露声色。 郁千惆心知再这样下去必会露出破绽,只得硬着头皮强压语气接道:“我们自然是奉了掌门之命办事,至于具体办什么事,掌门交待此乃机密,不能对旁人讲一个字。” “是的,还请元兄不要让风某为难。”风若行连忙附和,心底不得不佩服郁千惆的机智应变。 并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回答,仿佛在元承霄意料之中,他脸上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反而翘起嘴角,略带戏谑似的看向郁千惆:“好一个机密要事。不过...” 他忽然倾身向前,声音压低了几分:“若我猜得不错,你们是为了''那个人''而来的吧?” 郁千惆心中一震,勉强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眼神泄露半点情绪,坦然迎上元承霄的目光。他不知道元承霄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指谁,但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必有蹊跷。 风若行趁机问道:“倒是元兄,不知来此地意欲何为?” 元承霄举杯一饮而尽,深邃的眼眸复杂难辨。他放下酒杯,意外地坦承道:“找人!” 风若行警觉地前倾身子,声音压低了几分:“谁?” “冷卓,千惆应该跟你提过。” 冷卓?!一年前,郁千惆重入江湖接触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冷卓,他确实跟风若行详细说过此事。 风若行恍然道:“是他!他怎么了?” “失踪了。”元承霄眉头微蹙,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以冷卓为首的六人来京城办事,都不约而同地失踪了!这六人都是江湖上颇有声望的高手,却在同一时间音讯全无。” 风若行忽然摇头疑道:“元兄殿中弟子不下千人,不说区区六人,就算数十人失踪也劳不到尊驾亲自找寻,怎地……?” 这句话也正是郁千惆心里疑惑之事。以元承霄的身份地位,确实不该为六个人的失踪而亲自出马。 元承霄沉默片刻,目光望向远处熙攘的人群,声音却异常清晰:“因为千惆认识冷卓,且曾共患难过一段时间。我不想将这与他仅存的联系也给断了。” 他转回头,神情没有一丝虚假,既像是说给旁人听,又像是表了决心:“所以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亲自找回冷卓,绝不假手他人!” 风若行蓦然无言,而桌下的郁千惆不自觉地握紧了拳。他万万没想到,元承霄亲自追查此案,竟是因为自己。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惊讶、感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本自持杯之手微微颤抖,不由自主的收紧、用力,青瓷酒杯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哀鸣,几欲被捏碎。 好在郁千惆及时醒悟,连忙收了力道,才不至于让酒杯碎裂,漏了破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却仍能感觉到心跳如擂鼓。 高台一曲靡靡之音终了,献舞的曼妙女子们如彩蝶般翩然退场。紧接着,环佩叮当,香风扑面,今晚的重头戏——十大花魁依次登场。但见这些女子个个姿容绝世,肌肤莹白胜雪,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单是一个慵懒的眼神轻飘飘扫过台下,便已勾得不少客人魂飞天外,更何况她们秋波频送,魅眼狂飞,直引得全场沸腾,欢呼口哨声不绝于耳。 待到花魁们开始竞拍初夜权时,现场气氛更是达到了顶点。人群涌动,叫价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金银如同流水般花了出去。最终抱得美人归的客人心满意足,不夜宫的管事们也自是赚得盆满钵满,心花怒放。 未能竞得花魁的宾客亦无须失望。很快,高台上便立满了数百名浓妆艳抹、各具风姿的美貌佳人。她们虽比不得花魁的绝色,却也个个体态婀娜,眉目含情,一颦一笑皆勾魂摄魄。每人胸前皆悬挂着号牌,采用抽签的方式由客人选定。此法颇为新奇,每次前来都能抽到不同的姑娘作陪,或陪酒,或吟诗,或抚琴,次次皆有新鲜感,刺激非常。 选完美人,还需定下厢房。每张桌的客人可共选一间大厢房一同饮酒作乐,亦可每人另选卧房,同样以抽签决定房间号码。 元承霄、风若行与郁千惆三人,便要了一间清雅厢房,并抽得了三位姑娘。由一名伶俐的丫环引路,穿过层层叠叠、雕梁画栋的楼宇回廊,终于来到一处僻静的房间。这不夜宫占地极广,道路错综复杂,房间多如牛毛,若无专人带领,寻常人进来只怕真要迷路。 幸好,元承霄三人皆非等闲,一路行来,虽看似随意,实则已暗自将路径记于心中,做到胸有沟壑,以便后续若有需要,可暗中探查,不至束手束脚。 屋内早已备好精致酒菜。三位名唤黄雀、绿鸢、蓝莺的女子,乖巧识趣地分别落座在三位男子身侧,几乎是贴身紧挨着。浓郁的脂粉香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第7章 七 小倌 元承霄与风若行皆是见惯了风月场面的,此刻虽心中各有计较,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闲适。苦的却是初次踏入此等场所的郁千惆。他虽较常人镇定十倍,此刻被那浓烈香气和女子刻意的亲近包围,也不由得心生反感与不适,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但瞥见身旁二人皆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也不好显得过于异常,更怕在元承霄这般精明之人面前露了形迹,只得强自按捺,一时竟觉比与人恶战一场还要难熬。 那坐在郁千惆身边的蓝莺,目光在元承霄与风若行华贵的衣饰、不凡的气度上流转一番,再悄悄打量身旁衣着普通、相貌更是普通的郁千惆,眼中不禁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与不情愿,伺候起来也显得有些怠慢。 郁千惆心细如发,如何察觉不到?他正欲借此机会打探消息,便状似随意地问道:“蓝莺姑娘,你们这不夜宫的姑娘,皆是以鸟类为名么?可有以花卉为名的?譬如牡丹、芍药,或是……海棠之类?” 蓝莺正自无聊,闻言懒懒答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儿上下数百位姑娘,单用颜色和鸟儿取名,哪里够用?您说的牡丹、芍药、海棠自然是有的,都是顶红牌子的姐姐们。不过那海棠嘛……”她撇了撇嘴,“是新来的,才十二岁,毛都没长齐呢,还没受过调教,上不得台面。” 郁千惆与对面的风若行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龄完全对不上。果然,想在这数百人中找到那个化名“秋海棠”的目标,绝非易事。 这时,元承霄忽然轻笑一声,指着风若行对蓝莺道:“小美人儿,莫要冷落了我这位兄弟。他可是位财神爷,今晚所有的花费,都由他一人包揽了。” 他语气戏谑,眼中却闪过一丝捉狭的光。 蓝莺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娇呼一声:“真的么?多谢这位爷!” 竟是立刻弃了郁千惆,转而腻到了风若行身侧,殷勤劝酒。这下倒好,风若行左右各拥一位美人,看似艳福不浅,他却是有苦说不出,脸上笑容都有些发僵,心中早已将元承霄这老狐狸骂了无数遍。当着郁千惆的面,他怎能放开手脚?这下反而束手束脚,远不如先前自在。 而郁千惆见状,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坐在元承霄身边的绿鸢见状,娇声笑道:“这位公子说笑了,依奴家看,您这身气度,这身云锦料子,少说也值百两银子,怎会差钱呢?” 她说着,纤纤玉手便试探着向元承霄臂上抚去。 元承霄不动声色地抬手斟酒,恰好避开了她的触碰,淡淡道:“绿鸢姑娘好眼力。在下早听闻江湖朋友盛赞,不夜宫别具一格,绝非寻常烟花之地可比,今日特来一试真假。谁知……” 他话锋微顿,留下无限遐想。 绿鸢不免觉得委屈,用娇得能滴出水的声音道:“公子此话何意?莫非是看不起奴家,嫌弃我们伺候不周么……” 她眼波盈盈,似嗔似怨,寻常男子见了,只怕骨头都要酥了半边。 元承霄只做未见,唇角勾起一抹慵懒而玩味的笑意,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绿鸢略显不自然的脸庞,慢条斯理地道:“非也。姑娘误会了,本公子岂会嫌弃?不过是天性使然,一向喜新厌旧,寻常脂粉早已看腻,就喜欢寻些新鲜刺激的玩意儿,方不虚此行。” 绿鸢一听,暗忖这位客人果然非同一般,心思难测。她连忙堆起更娇媚的笑容,身子又软软地贴近几分,吐气如兰:“原来公子是好这口。不知您想玩些什么新鲜花样?只要公子开口,奴家们……定然竭尽全力,奉陪到底。” 话语间充满了暗示。 元承霄却不着她的道,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一旁沉默不语的郁千惆,见其虽垂眸静坐,但放在膝上的手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元承霄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派风流倜傥,悠悠然抛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哦?是么?可本公子听闻,这不夜宫之所以能成京城翘楚,不仅因姑娘们皆是百里挑一,就连私下蓄养的小倌,也个个是绝色,技艺超群,不知可否……” “小倌”二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郁千惆猛地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尽管他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但面颊肌肉那一瞬间的细微抽动,却未能逃过元承霄锐利的眼睛。 郁千惆心中巨震:元承霄果然是有备而来!他竟连这等隐秘之事都早已打探清楚!其势力与情报网络之深之广,远非自己所能及!自己多方查探,竟从未听闻不夜宫内有小倌存在…… 那绿鸢姑娘更是脸色骤变,虽然强自镇定,但娇笑声已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干涩与慌乱:“公……公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我们这不夜宫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地方,只有姑娘们伺候各位爷,哪……哪来的什么小倌?您可莫要听信了外头的谣言,坏了我们这儿的清誉。” 她矢口否认,但那一闪而逝的惊慌,却已是欲盖弥彰。 元承霄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他不慌不忙,甚至带着几分悠闲,随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黄澄澄、足有十两重的金元宝,“咚”的一声轻响,稳稳地放在了光可鉴人的紫檀木桌面上。金锭在灯下折射出诱人的光芒,映得绿鸢的眼睛都亮了几分。 “清誉不清誉的,本公子不关心。”元承霄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蛊惑,“这点小意思,请姑娘喝杯茶,只需指点一下迷津便可。本公子只是好奇,想见识一番罢了,绝无他意,更不会外传。姑娘行个方便,如何?” 他的话语轻松,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紧紧锁住绿鸢,无形的压力伴随着那锭金子的光芒,沉沉地压了过去。风若行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中暗叹元承霄这手恩威并施、投石问路,用得真是炉火纯青。 郁千惆则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于绿鸢接下来的回答,这或许正是找到“秋海棠”的关键线索! 那锭黄澄澄的金子,在烛光下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光芒,沉甸甸地压在桌面上,也仿佛压在了绿鸢的心头。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金光吸引,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十两黄金,这几乎是她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攒下的数目。眼前这位公子,不仅气度非凡,出手更是阔绰得惊人。 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元承霄,见他神色平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又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旁边的风若行和郁千惆,风若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而那位衣着普通的公子则低垂着眼帘,看不出情绪,但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因这锭金子而凝固了。 元承霄将她的挣扎尽收眼底,却不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仿佛在品尝美酒,又仿佛在品味她的犹豫。这种无声的压力,比任何催促都更令人窒息。 终于,绿鸢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娇媚无比的笑容,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锭金子攫入袖中,动作熟练而隐蔽。她凑近元承霄,压低了声音,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 “公子爷真是消息灵通……既然您诚心要寻点‘新鲜刺激’,奴家若再隐瞒,倒显得不识抬举了。”她眼波流转,警惕地看了看门口,才继续道,“确有其事。不过……那些‘小哥儿’们,不在此处主楼接待宾客。他们另有居所,称为‘莳花小筑’,就在这后园最深处的碧波潭对岸,环境极为清幽隐秘,等闲人根本不知其所在,也绝不允许擅自靠近。”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且,要去那里,光有银子还不够,需得有宫主或几位大管事亲发的‘花符’为凭。否则,守院的护卫是绝不会放行的。” 元承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果然如此。他微微一笑,又掏出一片小巧的、看似普通的白玉佩,轻轻放在桌上,推向绿鸢:“有劳姑娘指点。这个,或许能帮姑娘在需要时,在司徒宫主面前美言几句。” 绿鸢看到那玉佩,瞳孔猛地一缩!那玉佩的样式她曾在大管事腰间见过一次,据说是极尊贵的信物!她顿时意识到眼前之人的能量远超想象,态度愈发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惶恐:“多谢公子!奴家……奴家定当谨记!” 郁千惆在一旁听得真切,心中波澜再起。“莳花小筑”、“花符”、司徒宫主……这些线索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更加复杂和隐秘的层面。那个“秋海棠”,是否就在那“莳花小筑”之中?而元承霄对此地规矩如此熟悉,信物随手拿出,他与这不夜宫的主人司徒寻,究竟是何关系? 元承霄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郁千惆一眼,仿佛在说:看,没有我,你连门都摸不着。 风若行则暗自咋舌,元承霄这家伙,为了在郁千惆面前显摆其手段通天,真是下了血本,也愈发显得这潭水深不可测。 郁千惆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元承霄轻描淡写间便触及了他苦苦寻觅而不得门径的核心隐秘,这份能量和手段,让他深感自身力量的渺小。同时,“莳花小筑”和“花符”的出现,也让寻找“秋海棠”的任务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若“秋海棠”真是一名小倌,藏身于那等隐秘之地,雇主为何语焉不详?这其中是否还有隐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元承霄似乎兴致已尽,懒懒地摆了摆手。绿鸢和黄雀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立刻识趣地起身,娇声告退,拉着还有些不情愿的蓝莺一同离开了厢房。 房门一关,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熏香袅袅,以及三人之间无声的暗流。 风若行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带着调侃,眼神却锐利:“元兄好手段,十两黄金,再加一块不知来历的玉佩,就撬开了美人的樱桃小口。只是不知,那‘莳花小筑’和‘花符’,元兄打算如何弄到手?莫非真要与那不夜宫主司徒寻把酒言欢,讨要一枚不成?” 他这话半是试探,半是提醒郁千惆此事之难。 元承霄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目光却落在郁千惆身上,意味深长地道:“风兄何必心急?既然知道了地方,总会有办法的。况且……有人比我们更想进去一探究竟,不是么?” 他这话,几乎是点明了郁千惆此行的目的。 郁千惆心中一凛,知道在元承霄面前,自己的意图早已暴露无遗。他索性承认道:“元公子既然已插手此事,想必已有计较。郁掌门的命令,的确需进入‘莳花小筑’寻人,还望公子明示,如何才能得到‘花符’?” 不管元承霄有没有认出他,他还是不想揭开自己的面具,并且承认自己的身份。仿佛,这样才能保持平和的与元承霄接下来的“共事”。 元承霄眼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目露常色,嘴角微勾:“‘花符’由司徒寻及其心腹掌管,发放极严,通常只给那些知根知底的顶级贵客。硬抢或偷窃,风险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不过,据我所知,每隔几日,司徒寻都会在‘揽月阁’亲自招待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而我,恰巧收到了邀请函。” 他话音落下,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第8章 八 揽月阁 郁千惆并未立刻回应。他静默地坐在元承霄对面,身形挺拔如孤松,眼帘微垂,目光落在自己膝头,仿佛在审视衣料上细微的纹路。“所以,元公子的计划是什么?”郁千惆很快开口,直切主题,刻意压低的声音更显低沉,但清晰明了。元承霄玩味的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邀请函只能我一人前往。但,若有一位‘贴身随从’,想必司徒寻也不会过于苛责,毕竟,有些贵客的‘癖好’,带个把人在身边伺候,再正常不过。”他说这话时,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郁千惆那张因了人皮面具而显普通的脸。 风若行心头噗噗乱跳,心想这元承霄是认出了千惆吗? 然而处于目光漩涡中心的郁千惆,却并未显露出丝毫慌乱,缓缓开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更显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也可以带人引荐。”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元承霄,继续低沉却清晰地道:“以元公子的身份和分量,向司徒寻推荐个把人一同赴会,想必也非难事。”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元承霄试图抛过来的、“随从”这等耐人寻味的身份,巧妙地扭转成了“由元公子引荐的、志趣相投的客人”。这不仅避开了最为不堪的处境,更是将两人的关系在明面上拉到了相对平等的位置——至少,是“客人”与“客人”的关系,而非主仆。 而元承霄闻听此言,方意识到,刚才对方那短暂的沉默,并非全然是因讯息带来的震撼与难堪,更是在那电光石火间,已然飞速权衡了利弊,并想出了这记四两拨千斤的反击。他眸内那抹玩味的笑意,转变成了一种肯定的光芒在闪烁。 风若行在一旁听得,先是愕然,随即心下暗暗喝彩。千惆果然机敏! 这一下,不仅化解了自身的尴尬,更是反将了元承霄一军,将难题抛了回去。 元承霄忽然放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被看穿、又被将了一军后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玩味,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笑意盈盈的看向郁千惆:“千惆这新收的弟子,果然随了他的性子,沉着果断,思虑周全。不错,由元某引荐一位朋友前去,确实比带个随从,更合司徒寻的胃口,也更能方便行事。”他三句不离千惆两字,听得郁千惆心内又起波澜,又实在不想多引元承霄侧目,只得再次低沉地客套:“谢谢元公子对我家掌门的夸赞。” 宴会当夜,揽月阁内灯火璀璨,觥筹交错。 司徒寻身为主人,周旋于宾客之间,谈笑风生,八面玲珑。他对元承霄的态度尤为热络,礼数周全得近乎谦卑,言语间极尽恭维,俨然将其奉为座上贵宾。 元承霄则一如既往地神色冷傲,应对从容,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与司徒寻的殷勤形成了微妙对比。 而郁千惆,人皮面具遮住了他的真实容颜,平凡而普通,唯有一双眸子,依旧清冷沉静,难以完全遮掩。 司徒寻的目光几次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这位“秋鸣先生”,笑容可掬地寒暄道:“久闻元公子身边能人辈出,今日得见秋鸣先生,气度不凡,果然名不虚传。” 郁千惆(秋鸣)微微欠身,声音也刻意压得低沉平缓:“司徒宫主谬赞,在下得元公子引荐,能来此地增长一番见闻,也是三生有幸。” 司徒寻哈哈一笑,竟是不再多问,热情地引二人入席。席间,美酒佳肴,歌舞升平,气氛看似一片和谐。司徒寻与元承霄聊着江湖轶事、京城风云,偶尔也向“秋鸣”问及一些风雅话题,郁千惆皆谨慎应对,滴水不漏。 然而,酒过三巡,司徒寻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笑问:“其实在下另有一薄礼,欲呈给元公子,就怕元公子不喜欢,心里有些忐忑。” 元承霄把玩着手中的夜光杯,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实不相瞒,元某对宫主麾下的‘莳花小筑’闻名已久,听闻其中别有洞天,今日携友同来,确实存了一睹为快之心,不知宫主可否行个方便?” 他直接道明来意,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看向司徒寻。 司徒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精光,脸上笑容却愈发灿烂:“元公子果然消息灵通!其实这恰与在下之礼不谋而合!” “哦?”元承霄眉梢微挑,装作兴趣深厚,“那倒是有趣得很。” “元公子请随我来!”司徒寻笑道,目光却转向一旁的郁千惆,迟疑着道,“只是这位……” “他是我新近好友,既与我同来,自当与我同去!”元承霄微有不悦,话语带了丝不容抗拒的意味! 司徒寻沉吟片刻,终是笑道,“即如此,待宴席散去,在下亲自为二位引路,如何? 郁千惆(秋鸣)心中一动,心想竟是如此顺利的达成初步目的了吗?他内心微有震动,眼神却是不动声色,瞥了元承霄一眼。 元承霄朗声一笑,爽快应道:“客随主便,理应如此。那元某就静候宫主佳音了。” 宴席散后,司徒寻果然如约,亲自引着元承霄与郁千惆二人,穿过层层守卫的回廊庭院,向着不夜宫深处走去。越往里走,灯火愈见稀疏,环境愈发清幽静谧,与前院的喧嚣奢靡判若两个世界。最终,他们停在一处被茂密花木掩映的月洞门前,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四个娟秀却透着几分冷意的字——“莳花小筑”。 司徒寻取出一枚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玉质令牌,想必就是“花符”,在门旁一处不起眼的凹槽内一按,沉重的石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条通往深处的幽暗路径。 “二位公子,请。”司徒寻笑容依旧,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元承霄与郁千惆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但事已至此,不容退缩。元承霄率先迈步而入,郁千惆紧随其后。 小筑内部果然别有洞天。亭台楼阁精巧雅致,依水而建,小桥流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草木香气,几疑是某位隐士的居所,而非传闻中蓄养小倌的污秽之地。元承霄与郁千惆跟随司徒寻行走其间,心中皆存疑虑。 “宫主这‘莳花小筑’,倒是清雅出尘,与外界传闻大相径庭。” 元承霄目光扫过四周,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司徒寻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世间传闻,多有夸大不实之处。此地不过是一处静修别院,用以安置一些……性情孤僻、不喜喧嚣的小辈罢了。元公子稍安勿躁,真正的好景致,还在后头。” 郁千惆默不作声,心中警惕更甚。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看似平静的庭院中,暗处似乎有目光窥视,且布局看似随意,实则暗合奇门遁甲之理,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压抑感。 行至一处横跨溪流的白玉小桥时,司徒寻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二人,脸上笑容依旧,眼中却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二位,请在此稍候片刻。” 说罢,他不等二人回应,两手在空中啪啪啪连击三掌。 “喀啦啦——” 一声沉闷而奇异的机括运作声,陡然从桥下水中响起!声音不大,却仿佛敲在人心头! 元承霄与郁千惆脸色同时一变!只见桥下原本潺潺流动的河水,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分开般,向两侧缓缓排开,露出水下黑黝黝的洞口!河水并未断流,而是被某种力量引导,形成了两道水帘瀑布,悬挂在洞口两侧,蔚为奇观。洞口深处,有微弱的光线透出,隐约可见石阶向下延伸,不知通往何处幽深之地。 一股混合着湿气、熏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息的风,从洞中扑面而来。 “这……” 郁千惆瞳孔微缩,这真正的入口竟藏于水下!如此隐秘的所在,绝非寻常“静修别院”! 司徒寻对二人脸上的惊愕似乎颇为满意,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笑容可掬,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这才是‘莳花小筑’的真正精髓所在。水下别院,别有一番洞天。二位贵客,请随我来,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他的目光尤其在郁千惆易容后平凡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玩味。 元承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到了这一步,他已十分确定,这“莳花小筑”绝非善地,司徒寻更是包藏祸心。哼,他倒要看看,这司徒寻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率先迈步,踏上了那通往水下深处的石阶,身影很快没入昏暗的光线中。郁千惆略一迟疑,也紧随其后。此刻,他已无退路,只能见机行事。 石阶向下延伸,潮湿阴冷。走了约莫数十级,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巨大无比的地下空间! 空间中灯火通明,装饰得极尽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暖香和酒气。只见许多衣着单薄、容貌秀美的少年,或坐或卧,或弹琴作画,或陪在些锦衣华服的客人身边,言笑晏晏,举止亲昵,甚至有些不堪入目。这里,才是真正的、隐藏在水月镜花之下的、污浊不堪的“莳花小筑”! 元承霄与郁千惆的出现,立刻吸引了诸多目光。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评估,更有毫不掩饰的**。 司徒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蛊惑:“如何?元公子,秋鸣先生,此地可还入得二位法眼?这里的‘花儿’,可是精心培育,各有风姿……” 郁千惆只觉得一股恶心感直冲喉头,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他终于明白,为何雇主不惜重金也要找回“秋海棠”,此地根本就是一座囚禁、摧残少年的魔窟! 而元承霄的目光,已如寒冰般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了高台之上,一个被锁链禁锢着双脚、正在抚琴的苍白少年身上。——就在看清少年眉眼的那一瞬,他眼底的冰层骤然裂开一道细纹。 第9章 九 千言万语 那少年眉眼间,竟与郁千惆依稀有几分相似! 司徒寻见元承霄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尤其在“寒兰”身上停留片刻,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已了然。他呵呵一笑,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元承霄看向高台的视线,语气热络却不容置疑: “元公子果然是识货之人,一眼便瞧见了我们这儿的‘清冷佳人’。不过寒兰性子孤拐……”他话锋一转,手臂优雅地指向大厅一侧更为幽静的回廊,“二位贵客远道而来,岂能与寻常人等混在一处?司徒早已备好了上等的‘听涛阁’,清静雅致,酒菜俱是精品,那位寒兰也可作陪,定让二位尽兴。呵,这人还真善于察言观色,自己仅多看了两眼寒兰,便讨好似的要送上门了!元承霄表面也不加拒绝:“司徒宫主安排便是。” 垂首站在元承霄侧后方的郁千惆,心中掠起几分焦急。大厅中人影幢幢,少年们衣着相似,神情或麻木或谄媚,在昏暗迷离的光线下,难以分辨谁才是“秋海棠”。司徒寻要将他二人引入包间,虽能避开大厅耳目,却也意味着探查范围受限,行动更受监视。 “元公子,秋鸣先生,请随我来。”司徒寻笑容可掬,亲自在前引路,穿过喧嚣的大厅,走向那条通往深处包间的回廊。回廊两侧是一个个紧闭的房门,门上挂着不同的名牌,如“醉月”、“眠花”等,门内隐约传出丝竹笑语之声。 司徒寻在一扇雕着松竹梅“岁寒三友”图案的紫檀木门前停下,门上悬着一块小匾,上书“听涛阁”三字。他推开门,侧身相让:“二位,请。” 门内是一间极为宽敞华丽的房间,陈设精致,熏香袅袅,临水一面是巨大的琉璃窗,窗外竟是幽深的暗河水景,隐约可闻水声潺潺,故称“听涛”。屋内早已立了两位容色俊秀的少年。司徒寻吩咐道:“去请寒兰过来。” 司徒寻吩咐声落,一名少年应声退下。室内熏香更显浓郁,与窗外暗河的潮湿水汽交织,氤氲出一种令人微醺又不安的气息。 另一位留下的少年乖觉地上前,欲为元承霄斟茶。元承霄却恍若未觉,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窗外幽暗的水色,实则将屋内陈设、两名少年的站位、乃至门扉的厚度都尽收眼底。 郁千惆则垂首静立,看似恭顺,全身感官却已提升至极致,耳中过滤着门外的每一丝声响,试图从这片看似雅致的静谧中,捕捉到关于“秋海棠”的蛛丝马迹。 并未让三人等待太久,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扉再次被推开,一道清瘦的身影逆着廊下的光,缓步而入。 正是寒兰。 与大厅中那些或谄媚或麻木的少年不同,他穿着一身月白素袍,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脸上不施脂粉,肤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却更衬得眉眼如墨,唇色淡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古井,无波无澜,仿佛周遭的奢华、暖香、乃至眼前贵客的到来,都与他毫无干系。他的脚步有些微不自然的滞涩,似是旧伤未愈,却又被他刻意维持着一种异样的平稳。 司徒寻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介绍道:“元公子,秋鸣先生,这位便是寒兰。寒兰,还不快见过二位贵客。” 寒兰依言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却毫无温度,声音也是清冷冷的,如同窗外暗河的水声:“寒兰见过元公子,秋鸣先生。” 在他抬眼的刹那,元承霄心中那道冰裂的细纹似乎又扩大了一分。不仅是眉眼,连那份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都与郁千惆有数分神似!只是郁千惆的冷峻中带着坚韧与锐气,而寒兰的冰冷,则是一种万物寂灭般的枯槁。 郁千惆在听到寒兰声音时,袖中的手亦是一紧。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少年身上有种与这污浊之地格格不入的破碎感,而那几分似曾相识的轮廓,更让他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既有物伤其类的悲悯,更有对这座魔窟的滔天怒意。 司徒寻将二人细微的反应看在眼里,眼中精光一闪,指着寒兰笑道:“这是在下送与元公子的礼物,虽然性子是冷了些,可这容貌与身形在此地也是一等一的,元公子如不嫌弃,等下可以好好品鉴一番…”他意味深长地瞧了“秋鸣”一眼,语气迟疑道:“这位秋鸣先生,在下也可单独为其安排一间房,一个佳人……” 话未说完,已被元承霄打断:“有劳司徒宫主费心安排。我等与寒兰清静说话便可。”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威压。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 司徒寻何等识趣,立刻拱手笑道:“既然如此,司徒便不打扰二位雅兴了。若有任何需要,门外随时有人伺候。”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退后几步,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合拢。 刹那间,华丽的“听涛阁”内,只剩下元承霄、郁千惆,以及那位来历不明、气质诡谲的寒兰。窗外水声潺潺,室内熏香袅袅,三人呈鼎足之势站立,空气仿佛凝固,一种无声的较量,在暗涛声中悄然展开。 寒兰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秋鸣”,最终定格在元承霄身上,缓缓开口,问出了第一句话,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元公子……有什么吩咐?” 元承霄无视寒兰的话语,连眼眸,也是看似落在寒兰身上,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牢牢锁在几步之外那个沉默的身影上。他看到“秋鸣”那看似平静的站姿下,肩膀线条的细微紧绷,看到他那双隐藏在面具阴影后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与忧虑。 沉默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追忆、痛楚和自嘲的意味,在这间充满暖香的密室里缓缓荡开。他的话,是对着寒兰说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寒兰,落在了那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上: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寒兰耳边,也狠狠撞进了郁千惆的心里!寒兰猛地一颤,眼眸微微睁大。郁千惆面具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拳。 元承霄仿佛没有察觉两人的震动,继续用那种低沉而压抑的语调说道: “一位……不愿面对我,不顾一切想要逃离的故人。” 不愿面对……不顾一切……逃离……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郁千惆的心上。他几乎能感受到元承霄话语中那深可见骨的痛楚和无奈。这是在控诉,也是在……倾诉。元承霄在用这种方式,隔着面具,对他说话。 郁千惆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但他无法控制心底翻涌的巨浪——愧疚、酸涩、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他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元承霄何等人物,自己这粗浅的易容术,加之身形、眼神、乃至一些细微的习惯,恐怕早已让对方起了疑心。只是,他不愿,也不敢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元承霄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看寒兰,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幻觉。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于手中的酒杯,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对寒兰,更是对在场的“秋鸣”剖白着残酷的现状: “所以,你应该明白,这就是司徒寻将你当礼物送给我的原因。” 寒兰浑身剧震,眼中充满了被彻底看穿、尊严被践踏的绝望和屈辱。 就在这时,元承霄忽然侧过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一直沉默的“秋鸣”。那眼神深邃难辨,没有逼迫,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深邃,以及一丝不容错辨的、无声的守护。 四目相对,虽隔着一张人皮面具,却仿佛穿透了所有的伪装与隔阂。 郁千惆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一眼,胜过千言万语。 寂静在暖香与酒气中发酵、膨胀,几乎要撑裂这华丽的囚笼。 寒兰踉跄后退半步,桌椅撞翻,撞碎了满室死寂。那声音惊醒了郁千惆。 不能再这样下去!郁千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和内心翻涌的情绪中抽离。他是“秋鸣”,是奉掌门来查案的门徒,不是在此地与元承霄纠缠旧情的郁千惆。 他上前一步,刻意压低了嗓音,带着一丝属于“秋鸣”的、恰到好处的沙哑与警惕,对元承霄道:“公子,此地诡异,人心难测,还需谨慎。” 他的目光扫过瑟缩的寒兰,意有所指,“莫要因……相似之貌,误了正事。”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笨拙的、试图将两人关系拉回“主从”与“任务”轨道的尝试。 元承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琉璃窗反射的水光。“你问。”他颔首,竟将主动权交给“秋鸣”。 郁千惆虽惊讶,也管不了许多,立刻进入角色。他问出的问题看似寻常,是客人对“清倌”背景的普通好奇,实则每一句都暗含深意。 “来此地多久了?” 寒兰低眉顺眼:“一年有余。” 声音依旧低微,但比起之前的惊惶,稍稳了些。 “平日都做些什么?” “学规矩……弹琴……伺候客人。” 回答机械,带着认命般的麻木。 “除了抚琴,可还会别的?比如……莳花弄草?” 郁千惆抛出最关键的问题,语调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目光紧紧锁住寒兰。 寒兰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茫然,并非伪装,他轻轻摇头:“不会……这里没有花草。” 莳花小筑,竟无花可弄,这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也暗示了此地的虚假与压抑。 郁千惆心中微沉,寒兰的反应不似作伪,他可能真的不知道“秋海棠”这个代号。线索似乎断了。但他没有放弃,话锋一转,问出了更具冲击力的问题: “可还有与你相同处境之人?”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寒兰脚踝上那圈被锁链磨出的红痕。 寒兰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想蜷缩起双脚,眼中瞬间涌上更深的恐惧和悲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怯怯地瞟了一眼门口方向,又死死咬住了下唇,不敢言语。那无声的恐惧,比任何回答都更清晰地表明——有,而且处境可能比他更不堪,但这真相,他不敢说。 郁千惆将他的恐惧看在眼里,心中怒火与怜悯交织。他上前一步,并非逼迫,而是拉近了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恐惧的温柔与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想不想出去?”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寒兰死寂的眼眸。他猛地抬头,看向郁千惆,那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渴望、挣扎,以及深植骨髓的疑虑。 就在这时,元承霄冰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凝重的沉默,也像是在寒兰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加上了最有分量的一个筹码: “机会只有一次。告诉我们那些人的下落,我们或可带你离开这苦海。若不说……”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冻结,“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做你的‘清冷佳人’吧。” 元承霄冰冷的话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抵在了寒兰的咽喉。威逼与利诱,希望与绝望,在这瞬间被压缩到极致。郁千惆那句温柔的“你想不想出去?”是黑暗中诱人的曙光,而元承霄这句“永远留在这里”则是令人窒息的深渊。时间仿佛凝固了。 窗外暗河的水声潺潺,此刻听来却像是催命的更漏。终于,寒兰猛地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时,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绝。他像是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勇气,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急促地说道:“我先前来时被关押的地方,在……顺着这窗外暗河往下……最深的地方……有一道铁栅栏……后面就是地牢……你们想找的人,可能也会在那里。” “我…我只知道这些,你们…你们真的会救我出去吗?” “会。”郁千惆的回答几乎是毫不迟疑的,斩钉截铁。他迎上寒兰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试图将这份力量传递过去,“只要你信我们,我们必带你离开这地狱。”这不是敷衍,而是承诺。是郁千惆对自己内心准则的坚守,也是对寒兰所遭受苦难的回应。 他或许无法轻易原谅元承霄,但他绝不会对眼前显而易见的罪恶和需要拯救的生命袖手旁观。 “咔哒!” 突然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声响从脚下传来! 第10章 十 陷阱 元承霄反应奇快,足尖一点地面,身形暴退!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原本所站之处的地板猛地向下塌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腥风自下而上涌出!与此同时,四周墙壁上悄无声息地弹出数排幽蓝的针孔,细如牛毛的淬毒银针如疾风骤雨般向着两人立身之处激射而来! 郁千惆第一反应是飞扑到寒兰面前,袍袖疾卷,荡开面前的毒针,拽着寒兰,身形如柳絮般飘向房间角落,试图寻找掩体。 但元承霄已经挡在他身前,闪电般脱下外袍,内力贯入外袍之中,使得外袍瞬间坚硬如铁,宛如铜墙铁壁般护住周身,将所有毒针一一挡下。 他在保护“秋鸣”?不,他保护的是郁千惆!他果然认出了自己!郁千惆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看穿的恼怒,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毒针方歇,钢网罩顶,地洞锁链又至!时机歹毒,直取元承霄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破绽!眼看那乌黑锁链就要缠上元承霄脚踝,若被拖入地洞,不知道是何恶果!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郁千惆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助他! “小心!” 一声清叱脱口而出,不再是刻意压低的嗓音,而是元承霄熟悉无比的、属于郁千惆的清越之音!只见“秋鸣”身形如鬼魅般闪动,速度快得惊人,双掌拍出,掌风雄浑澎湃,竟是成名绝技“流云掌法”,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拍在数道锁链的受力点上! “砰!砰!” 锁链被刚猛掌力震得歪斜荡开,堪堪从元承霄脚边擦过! 元承霄虽基本肯定,但亲耳听到那声音,亲眼见到这独步江湖的掌法,心脏仍像是被重锤击中!果然是他!他一直在自己身边,以这种可笑的方式! 但此刻绝非质问之时!元承霄强压心绪,抓住这电光石火的机会。 “走!” 他低喝一声,伸手想去抓郁千惆的手臂,想确认他的真实存在。郁千惆却在他触碰到之前,已自行掠向安全角落,再次拉开了距离,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疏离的背影。 元承霄的手僵在半空,心中刺痛。 然而,未等两人有片刻喘息—— 更尖锐的机括声已从四面八方响起! “咔哒!咔哒!咔哒!” 房间四角以及顶壁的浮雕处,骤然裂开无数细孔,第二波、第三波暗器如同蝗虫过境,激射而出!这次不再是单一的毒针,而是夹杂着飞刀、铁蒺藜、甚至带着倒钩的短箭,种类繁多,角度刁钻,几乎覆盖了室内所有闪避空间!显然,司徒寻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他们彻底留在这“听涛阁”内! 更糟糕的是,地面那个黑黝黝的洞口里,腥风更盛,隐隐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低沉的嘶吼,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活物正欲从中爬出! “退向窗口!” 元承霄暴喝一声,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不再试图去拉郁千惆,而是将全部精力用于应对眼前的绝杀之局。只见他身形如陀螺般急旋,那件贯注了内力的外袍再次挥舞开来,将射向他和郁千惆方向的多数暗器扫落,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但他的袍袖也被锋利的飞刀划破数道口子,可见暗器之密集猛烈。 郁千惆在元承霄出声的同时,也已做出了同样的判断。窗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他一手依旧紧紧护着吓傻了的寒兰,另一手施展精妙掌法,掌风呼啸,将袭来的暗器或拍飞或引偏。流云掌法在他手中使得出神入化,柔时如云卷云舒化解力道,刚时如惊涛骇浪摧枯拉朽。 两人虽无言语交流,却在这一刻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一守一攻,一刚一柔,竟在密不透风的暗器风暴中,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通往琉璃窗的路径! 寒兰被郁千惆护在身后,只觉得耳边尽是破空之声和暗器撞击的脆响,吓得魂飞魄散,只能紧闭双眼,任由郁千惆带着他移动。 眼看三人就要退到窗边,那地面洞口中的东西终于爬了出来!那竟是数条通体乌黑、碗口粗细的诡异铁链,链头并非寻常钩爪,而是雕刻成狰狞的蛇头模样,蛇口大张,露出里面幽蓝的色泽,显然也淬有剧毒!这些蛇头锁链如同拥有生命一般,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向着三人的下盘缠绕而来! 与此同时,房间唯一的出口——那扇紫檀木门,也发出了沉重的撞击声,显然外面已被堵死!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前后夹击! “破窗!” 元承霄当机立断,不再有任何保留。他深吸一口气,内力澎湃涌向右掌,整个手掌似有寒光微闪! “轰!!” 一掌拍出,石破天惊!那扇厚重的、用以观赏暗河水景的琉璃窗,连同其坚固的窗框,在这一掌之下如同纸糊一般,轰然炸裂!无数琉璃碎片混合着木屑,如同暴雨般向外激射,落入下方幽暗的河水中! 冰冷的河风夹杂着水汽瞬间倒灌而入,吹散了室内的暖香,也带来了唯一的生机! “跳!” 元承霄看也不看,反手一掌,一股柔和的力道推向郁千惆和寒兰,助他们率先跃出窗口。他自己则猛地回身,面对再次蜂拥而至的毒链和暗器,双掌齐出,刚猛无俦的掌力如同实质的气墙,将追兵暂时阻了一阻! 就是这片刻的阻滞!郁千惆借着元承霄的掌力,带着寒兰,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出破碎的窗口,投向下方冰冷幽深的暗河! 元承霄紧随其后,身形如大鹏展翅,在空中灵巧地避开几支从房间□□出的冷箭,也落入水中! “噗通!”“噗通!” 水花溅起,三人瞬间被黑暗冰冷的河水吞没。 几乎在他们入水的同时,机关声咔咔异响—“听涛阁”的房门被打开了,司徒寻带着大批护卫冲了进来,看到的只有满屋狼藉、破碎的窗口,以及窗外那一片死寂的幽暗河水。 司徒寻不怒反笑,踱步到破碎的窗边,望着下方翻滚的水花,眼中闪过难以置信和一丝…居然是佩服…… “不愧是元承霄,追!要活的!” 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根细针,瞬间刺透衣衫,直扎骨髓。郁千惆不通水性,入水的刹那,窒息感与失控感便汹涌而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感觉一只有力的手臂迅速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将他稳稳托住,向上浮去。 是元承霄。 即使在混乱的水下,即使在自身也需要换气的情况下,元承霄的第一个反应,依旧是护住他。这个认知让郁千惆心头巨震,比河水的寒意更刺人。 “哗啦”两声,元承霄带着郁千惆,以及被郁千惆紧紧拽着的寒兰,三人先后冒出了水面。所在之处,是“听涛阁”窗下的一片相对隐蔽的河湾,头顶是人工开凿的岩石穹顶。 “咳咳……”郁千惆剧烈地咳嗽着,呛入了好几口河水。寒兰更是面无人色,死死扒着一块突出的岩石,如同受惊的鹌鹑。 元承霄的情况最好,他迅速抹去脸上的水珠,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上方房间传来的喧嚣和火把的光亮显示追兵已至,必须立刻远离。 “跟着我,潜泳!顺着水流向下!” 元承霄的声音短促而有力,不容置疑。他看了郁千惆一眼,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命令的关切,“摒住呼吸,放松身体,我带你。” 说罢,他根本不给郁千惆拒绝的机会,再次深吸一口气,一手牢牢扣住郁千惆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示意寒兰跟上,然后猛地扎入了水中。 郁千惆被他带着潜入水下,冰冷的河水再次淹没头顶。他强迫自己压下对深水的恐惧,信任地放松身体,任由元承霄牵引。元承霄的水性极佳,即便带着一个人,依旧如同游鱼般灵活,破开暗流,迅速向下游潜去。寒兰咬着牙,拼命划水跟在后面。 水下能见度极低,只有元承霄手中那颗夜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怪石嶙峋,水草如同鬼魅的触手般摇曳。元承霄显然记住了寒兰之前的指引,目标明确地向着下游深处潜行。 偶尔,他们需要避开巨大的水下石柱,或是从狭窄的岩缝中穿过。元承霄始终将郁千惆护在身前或身侧,用自己的身体抵挡可能存在的危险。郁千惆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臂传来的力量和温度,以及那坚定不移的引领。这种被全面保护的感觉,对他而言既陌生又令人心绪复杂。 后方隐约传来入水声和模糊的呼喊,追兵也下水了! 元承霄加快了速度。又潜行了一段距离,冰冷的暗河水渐渐退去,从腰际降至膝弯,最后仅没及脚踝。 郁千惆终于能脚踏实地,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得喘息,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脱离了浮力的依托,脚下是滑腻不平的河床,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 元承霄走在最前,步伐沉稳,湿透的衣袍紧贴在他挺拔的身躯上,勾勒出流畅而蕴含力量的线条。他手中的夜明珠是这片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幽白的光芒仅能照亮方寸之地,更衬得四周阴影幢幢,仿佛潜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 前方果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 地牢?! “就是这里……”寒兰指着铁栅栏后的洞口,声音颤抖。 元承霄走到栅栏前,仔细观察。栅栏由儿臂粗的铁棍铸成,中间有一扇小门,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住。他尝试运力推了推,栅栏纹丝不动。 “钥匙在司徒寻或其护卫长身上。”寒兰喘息着提醒,面露绝望,“打不开的……” 元承霄眼神一冷,没有言语。他深吸一口气,只见他双手握住锁身,内力催吐,手臂肌肉骤然绷紧!空气中传来一阵低沉的金属扭曲声!那精钢打造的锁身,竟被他以蛮横无比的内力,硬生生扭曲、扯断! 郁千惆在旁边看得分明,心中凛然。元承霄的内力,比几年前更加深不可测了! “咔哒。” 锁链脱落。元承霄对着郁千惆和寒兰一点头,然后缓缓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栅门。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地牢景象,而是一条更加幽深、狭窄且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水流在这里几乎静止,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霉味和铁锈味。 “跟紧我。”元承霄压低声音,率先侧身潜入。郁千惆紧随其后,并将瑟瑟发抖的寒兰护在自己身前。三人在绝对黑暗和死寂中摸索前行,只能依靠元承霄手中夜明珠的微光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来确认方位。 甬道曲折向下,似乎通往更深处。走了约莫十数丈,前方隐约出现一个较为开阔的空间入口。希望就在眼前,秋海棠可能就被关押在那里! 然而,就在元承霄一只脚踏入那开阔空间的刹那—— “咔!”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机括咬合的脆响,在死寂中清晰可闻! 元承霄反应奇快,心生警兆,猛地就要后退!但已经晚了! 以那入口为界,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极细的金属丝线被触发!霎时间,他们身后的甬道顶部和两侧石壁,悄无声息地滑下三道厚重的石门,轰然落地,将他们来时的路彻底封死!而前方那看似出口的开阔空间,也同样被一道迅速落下的石门堵住! 瞬间,三人被完全困在了一段长约三丈、宽不过五尺的密闭甬道之中!真正的密室! “不好!中计了!”元承霄心头一沉。 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 “嗤——嗤——嗤——”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微泄气声,从四面石壁的细小孔洞中传出。紧接着,一股股淡紫色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烟雾,从那些孔洞中急速喷射、弥漫开来! 毒烟! 这烟雾扩散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在几个呼吸间就充满了整个狭小的密闭空间!那甜腻的香气吸入鼻中,初时并无不适,反而有种诡异的放松感,但随即便是强烈的眩晕和四肢无力! “闭气!”元承霄暴喝,同时屏住呼吸,内力急速运转试图抵抗。他一把将离他最近的郁千惆拉向自己身边,另一只手想去抓寒兰。 郁千惆在听到机括声时也已警觉,立刻闭气,但这毒烟似乎能通过皮肤渗透!他感到内力迅速涣散,头晕目眩,脚下发软。被元承霄拉住时,他几乎已经站立不稳。 寒兰更是不堪,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千惆!”元承霄在情急之下,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他紧紧抱住郁千惆下滑的身体,试图用自己身体为他阻挡一些毒烟,但一切都是徒劳。这紫色毒物的药力极其猛烈,显然是专门用来对付内力高深之人的奇毒。 郁千惆在他怀中,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元承霄那双充满了惊怒、担忧和绝不放弃的眼眸,他想说什么,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意识迅速被黑暗吞噬。 元承霄强撑着运转内力,但视线也开始模糊,身体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他抱着郁千惆,单膝跪地,用最后一丝清明环顾这个绝望的紫色囚笼,心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最终,他也无法抵抗那霸道无比的药力,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11章 十一 困境 当元承霄再度睁开双眼,已身陷于一座地牢。刺眼的灯光下,四壁却出奇地洁净,陈设亦不似寻常牢狱,倒像是一间为特殊人物准备的软禁之所。 一人负手立于榻前,气度沉凝,似是静候良久。 见他醒来,对方缓声一叹:“元公子在江湖上声名赫赫,何苦来蹚这浑水?” 元承霄冷嗤一声:“既知是本座,还不速速让开!”他猛然惊醒,厉声追问,“与我同来之人何在?尔等若伤他分毫——” “元公子所指,是那位巧施易容之术的‘秋鸣’公子么?”那人却捋须轻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若非今日得见真颜,怎知竟是那般清绝出尘之貌……确是稀世难寻。” 元承霄指节攥得发白:“他在何处?” “这般人物,我们捧若珍宝尚且不及,怎会加害?”那人话音未落,元承霄已一字一顿道:“他叫郁千惆。” 那人眼底恍然大悟:“果然!不愧是让元公子寻觅三载的那位,也难怪您如此紧张了。” 玄铁锁链铮然作响,元承霄眼底翻涌着血色:“告诉你的主人,郁千惆少一根头发,我铲平此地九族。”他内息全无,仍旧有问鼎之势! 那人悚然不已,只得躬身退向暗处:“且静候主人示下吧。”铁门合拢的闷响,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 郁千惆自混沌中初醒,惊觉自己竟卧于一张极尽华丽的锦榻之上。周身虽无绳索加身,四肢却似被抽去筋骨般绵软无力,苦修多年的内力更是踪迹全无。 将他从昏沉中扰醒的喧嚷人声,此刻已聚拢成圈,将他围在核心。唯有一人独坐原地,把玩着手中杯盏,连眉眼都未曾抬一下。 只听其声慵懒传来,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擅闯我不夜宫,可知是何下场?” 郁千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意料之中的,他的人皮面具已被人取下。 那人终是侧首望来,一副二十七八的年华,姿容风流,眉眼间却尽是慵懒睥睨之色——正是那不夜宫之主,司徒寻。 一旁随从当即厉声呵斥:“宫主尊驾在此,还不参见!” 郁千惆刚迈步便觉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栽去。司徒寻袖袍翻卷,一把扶住他踉跄的身形,唇角勾起戏谑的弧度:“这参见大礼,本宫受了。” 满堂暧昧的哄笑声中,郁千惆强忍着体内残余的晕眩和四肢的无力感,硬生生站稳了身形。他没有理会周遭那些或好奇、或评估、或充满**的目光,视线如利箭般直射向高踞主位的司徒寻,问出了第一个,也是最关乎人命的问题: “寒兰在哪?” 他心知肚明,自己和元承霄还能醒来,至少证明司徒寻暂时还不想让他们死——尤其是元承霄,其身份和可能带来的麻烦,让司徒寻必然有所顾忌。但寒兰不同。在那之前,寒兰仅仅是一件用来投石问路、讨好元承霄的“物品”,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魔窟里,其下场可想而知。 “寒兰么…”司徒寻好整以暇地审视着他略显苍白却依旧难掩清峻的脸,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残忍,“正主在这儿,他自然无利用价值了!” “你!”郁千惆不敢想,声音因惊怒而微微绷紧,“你杀了他?” “杀了岂不浪费,毕竟不夜宫是依靠这些容貌姣好的人啊…”司徒寻故作感叹,话语底下透出的意思却比死亡更残忍! 郁千惆只觉得一股冷气自心底猛地窜起,瞬间通达四肢百骸,满口齿寒,说不出一个字。 司徒寻仿佛很欣赏他这副反应,指尖甚至带着几分赞叹般地,轻佻地触上了郁千惆的脸颊:“急了?呀,这幅容色,还真…不愧是让元承霄找了三年之久的人!” 郁千惆猛地侧脸,避开了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决绝:“他要找的人,四年前就死了。”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司徒寻听,不如说是在提醒他自己。过往已矣,物是人非。 “哦?”司徒寻眸光一冷,尖利的指甲倏地扣住郁千惆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直面审视——憔悴肤色掩不住五官的清峻,眉峰如刃,眼尾却曳着三分水墨画意的缱绻。周遭脂粉浓香里,独他像雪地里斜出的梅枝。司徒寻心中暗叹,寒兰仅有三分像他,便已是难得的佳人,这真品的气韵,确实难以仿效。 “可惜…”司徒寻语气陡转,带着一种破坏美的残忍快意,忽然伸手,“刺啦”一声扯开了郁千惆的前襟!“美人终究带煞。” 满堂抽气声中,少年裸露出的肩胛与胸膛上,并非想象中的光洁,而是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箭伤痕! 司徒寻的指尖悬在那些狰狞的伤疤上方,并未真正触碰,语气带着一种比较式的惋惜:“寒兰胜出你的地方,大概就是没有这一身伤痕吧。” 他忽然又轻笑起来,笑声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你难道不知,像你这般容貌出众的男子,进了这里,便是有去无回么?” 郁千惆心中凛然。他确实不知不夜宫深处竟隐藏着如此污秽的“莳花小筑”,连有小倌这等核心秘辛都未曾探查出来,这无疑是他此次行动最大的失误!若非元承霄……他心底无声一叹,将杂念压下。 “此处可有叫秋海棠之人?我寻到他便离开。”事到如今,他已没必要再遮掩此行目的。但他言语间却刻意说得轻松淡然,仿佛找到人之后,真能在这龙潭虎穴中来去自如。 “自身难保,还想着救人?”果然,司徒寻挑眉,像听见了世上最荒唐的笑话。 郁千惆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眼神坦荡得不见一丝阴霾:“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他甚至主动示弱,表明“需要银两”,托付者只是想“了结心愿”,试图以此淡化自己可能存在的其他意图,打消司徒寻更深的顾虑。 这般近乎天真的坦荡,反而让司徒寻怔了一瞬。他凝神细看,却见少年眼中澄澈如镜,竟真的寻不出一丝虚伪狡诈。这不合时宜的“真诚”,在这种境地下,显得既可笑,又莫名地……引人探究。 他俯身逼近,带着蛊惑与试探的语气问道:“若本宫说,秋海棠就在这殿内,你待如何?” “带他走!”郁千惆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司徒寻嗤笑出声,满是轻蔑:“你有这个能力?” 郁千惆像是被这句话点醒,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与自嘲,故意顺着他的话锋说道:“是啊,我如今也是身在这砧板上,哪有余力救人呢?”他话锋一转,目光恳切地望向司徒寻,“不过,我想先见见他,司徒宫主可愿意?” 至少,他要确认秋海棠是否真实存在,是否还活着,要亲眼睹其真容。 司徒寻轻笑:"放心,很快你就会见到秋海棠。" 司徒寻略一抬手,一众小倌便一拥而上,竟将郁千惆连人带椅一并抬走,最终停在早已备好的一方温池之畔。未及他反应,小倌们已将其衣物尽数褪去,随即把他按入水中 —— 或搓背、或洗发、或按摩,片刻便将他清洗得干干净净。 这是他头一遭由一众小倌伺候沐浴,周身难免被触碰遍,纵是又羞又急,却也无可奈何。 事后,小倌们仅为他罩上一件锦缎外袍,内里却未着寸缕;又将他乌黑发丝擦干挽起,继而在他面上细细打理。郁千惆挣扎亦是徒劳,只得任由他们摆布,闭眸之际心中不禁忧思:此般境况下,他身不能动、内力尽失,该如何脱身?此外,元承霄……他,不知怎样了? 这般折腾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有余,忽闻宫主语气满意地道:“你自个儿瞧瞧!” 郁千惆睁开眼,见面前立着一面铜镜,镜中之人赫然是自己,顿时怔住。 在旁人看来,此刻他面上被强行敷了粉黛,平添几许脂粉之气,竟显得粉面含春;再配上他本就精致出挑的五官,更是天然一段风韵,尽在眉梢眼角间流转 —— 较之先前,何止多了几分媚态,端的是风骨与风情兼备! 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让郁千惆怔立片刻后,才有所反应。他抬手便往面上胡乱擦拭,欲将那胭脂水粉抹去。 司徒寻纵声大笑道:“我不夜宫的胭脂水粉,岂容你说抹便抹!” 郁千惆怒声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司徒寻微微勾指,当即有侍从端来一碗似汤非汤的液体。侍从不容分说便捏住郁千惆的下巴,强行将那液体灌了下去。 郁千惆奋力挣扎,虽呛出些许,然大半仍被灌入腹中。 “你们给我喝的是何物?” 郁千惆伸手便往喉咙处抠挖,欲将喝下的东西呕出。怎料身旁侍从全然不给其机会,左右二人各拽住他的手臂,强行按住令他动弹不得。 司徒寻斜倚着锦榻,懒洋洋地道:“你不是要找秋海棠吗?本宫看来,你即是秋海棠……” 第12章 十二 海棠之艳 门外骤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喧哗声,伴随着侍卫们慌乱的劝阻。但见一个身高九尺的魁梧汉子径直闯入院落,此人虎目虬髯,不怒自威,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悍霸之气。两旁侍卫竟无一人敢真正上前阻拦,由着他长驱直入。 “司徒寻!”来人声若洪钟,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你这里的人是死绝了不成?” 司徒寻面色倏变,旋即堆起殷勤笑意迎上前去:“万爷息怒!底下人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您尽管吩咐,在下定当严加管教。” 被称作万爷的汉子重重一哼,满脸不耐:“尽是些软泥瘫子,扭扭捏捏好不无趣!” “万爷勿燥,”司徒寻眸光一闪,心下已然明了,“我这就为您另作安排,定让您满意。” 万爷却不接话,锐利如鹰的目光倏地钉在角落——郁千惆正被两个侍从按在椅上,虽处境狼狈,却难掩其清雅风姿。万爷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挥开侍从,铁钳般的手掌径直扣住郁千惆纤细的手腕。 “这是新来的?”万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手下稍一用力,便将郁千惆整个人从椅上提起。剧痛从腕骨传来,郁千惆咬紧牙关,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司徒寻急忙上前解释:“万爷误会了!此人是混进来的奸细,在下正在审问。” “审问?”万爷嗤笑一声,目光在郁千惆精心修饰的面容上流连不去,“涂脂抹粉,沐浴更衣,浑身香得勾人——司徒寻,你当爷是三岁孩童不成?” 司徒寻额角见汗,强自镇定道:“这是在下的洁癖使然,让万爷见笑了。此人只是来寻一个叫秋海棠的,底细尚未查明……” 郁千惆趁势接口:“在下确为寻人而来,别无他意,还请万爷高抬贵手。” 万爷闻言仰天长笑,手上力道又重三分:“巧得很!寻秋海棠的人,生得倒比海棠花还要标致。”他指尖摩挲着郁千惆腕间细腻肌肤,眼中欲色渐浓。 郁千惆心头一沉,四年前那刻意被尘封心底的不堪往事猝然闪现。恐惧如毒藤缠绕心间,令他止不住微微战栗。而司徒寻更是暗叫不妙——这郁千惆是预备献给元承霄的大礼,如今若被万爷横刀夺爱,他日如何向那位交代? “踏破铁鞋无觅处!”万爷朗笑着将郁千惆打横抱起,“今儿个爷就要定你了!” 郁千惆奋力挣扎,却觉浑身酸软。先前被强灌的药液此刻开始发作,阵阵热流在经脉中窜动,搅得他头晕目眩。司徒寻见状急忙拦阻:“万爷三思!此子野性未驯,恐伤了您的雅兴。不若让在下先行调教几日……” “不必劳烦!”万爷抱着人就要往外走,“爷自有手段驯服。” 司徒寻闪身挡在门前,万爷勃然变色:“你敢拦我?” “在下不敢。”司徒寻急中生智,“只是此子满身伤痕,实在有碍观瞻……” 万爷冷笑:“又想糊弄爷?我倒要亲眼瞧瞧!”说着便将郁千惆放下地来。 不料郁千惆双足甫一沾地,便觉天旋地转。药力攻心之下,他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回万爷怀中。 “哈哈哈!果然是个知情趣的!”万爷得意大笑,粗粝手掌径直探向郁千惆衣襟,作势就要撕裂这碍事的锦袍。 “我自己来!”郁千惆急声喝止。他心知袍内空无一物,若让这煞星动手,只怕顷刻间就要衣不蔽体。纵然屈辱,自解衣带尚能保全最后一丝体面。他指尖微颤地移向腰间束带,脑中飞速盘算着脱身之策。 “你……说什么?”万爷的手僵在半空,铜铃般的眼睛里满是错愕,几乎以为自己酒醉未醒,听岔了话。 趁他怔忡的瞬间,郁千惆已脱出他的怀抱,背过身去。他没有逃离,只是沉默地、缓缓地将那件过于华美的丝质外袍褪至腰间。衣衫滑落,露出的并非预想中光洁的肌肤,而是一道道、一片片纵横交错的伤痕——刀伤、剑疤、还有似是鞭挞留下的旧痕,狰狞地盘踞在他笔直修长的背脊上,新旧叠加,触目惊心。 万爷征战半生,尸山血海都蹚过,此刻看着这布满创伤的脊背,心头却莫名一悸。这需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留下如此痕迹?他脱口而出,声音竟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粗嘎:“谁干的?你尽可告诉我,老子替你主持公道!” 郁千惆拉上衣袍,转身,郑重抱拳:“多谢万爷好意。往事已矣,仇怨已清,不劳万爷再费心了。”他的动作从容不迫,虽面敷脂粉,容颜昳丽,但那深邃的轮廓、挺直的脊梁,却无半分阴柔之气,言谈举止间更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雍容气度,与这烟花之地常见的谄媚逢迎截然不同。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坚定,如同雪山顶上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尘埃。 万爷看得怔住,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中翻涌,他盯着郁千惆,几乎是未经思索地,那句话便冲口而出:“你可愿跟随我?” 郁千惆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收回目光,看向万爷,眼神诚挚而敬重,“正是有了将军这般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的英雄,才使得外族铁蹄不敢肆意践踏我中原山河。将军振臂一呼,自有百万军民誓死相随。在下不过一介草民,无才无德,若跟随将军,非但于国无益,反成拖累,于心何安?” 万爷浑身剧震,虎目圆睁,惊骇之情远胜方才:“你……你怎知我的身份?!”他自认此行隐秘,并未表露军职。 郁千惆此时只觉胸口那股火烧火燎的难受感愈发强烈,气息开始不稳,他强自压下,深吸一口气,保持语调清晰:“将军身形魁梧异于常人,双臂孔武有力,掌心粗糙,尤其双侧虎口厚茧遍布,此乃长年累月持握重兵器,特别是长枪一类所致。此不夜宫奢华无度,背景深不可测,宫主司徒寻已非寻常人物,而将军在此却如入无人之境,对其呼来喝去,身份之尊贵,可见一斑。两相印证,故斗胆一猜。看来,是在下侥幸言中了。” 一番分析,条理清晰,洞察入微。万爷听得愣在当场,半晌无言。他常年混迹军旅,见的多是粗豪汉子,何曾遇到过心思如此缜密、谈吐如此不凡之人?更何况还是在这等风月场所。他再看郁千惆,只见对方面色潮红,额角渗汗,却依旧站得笔直,眼神清亮,那份身处逆境而不折的风骨,令他这沙场老将也不由心生敬佩。 “好!说得好!”万爷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脸上怒容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瑰宝的惊喜,“老子走南闯北,见过多少人,像你这般细心又聪明的,还是头一个!那些庸脂俗粉,给你提鞋都不配!” 他大手一挥,语气变得异常干脆:“罢了!既然你不愿,老子也不强求。你叫什么名字?” 郁千惆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总算暂时缓和了。欲开口相答,岂料一股更强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骤然一黑,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哪里还讲得了话? 万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这才察觉他体温高得吓人,手臂也在微微颤抖,绝非正常状态。“你怎么了?”他眉头紧皱。 郁千惆咬紧牙关,勉力站稳:“无妨……些许旧疾……”话音未落,喉头一甜,一丝鲜血竟从嘴角溢出。 万爷脸色顿变:“旧疾个屁!你这分明是……”他猛地想起司徒寻之前的举动,以及郁千惆不正常的潮红和香气,瞬间明白了什么,勃然大怒,“司徒寻这王八蛋,竟敢给你下药?!” 药力如野火般在血脉中窜动,郁千惆原本苍白的脸颊染上不正常的绯红,如同晚霞浸染白玉。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眼眸,此刻雾气氤氲,逐渐迷离失焦,眼尾泛起的红痕平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他的容貌本是极盛的,此刻在药效催逼下,更是媚意横生,然而奇异的是,那眉宇间紧蹙的隐忍、紧抿的唇线透出的倔强,却构成一种清冽不屈的底色。媚而不妖,迷而不乱,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交织,竟生出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混合着脆弱与坚韧的深沉诱惑,直击人心。 万爷看得心旌摇曳,呼吸粗重,他征战沙场,阅美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勾魂摄魄的景象。**如脱缰野马,咆哮着冲击他的理智,只需上前一步,这朵濒临破碎的海棠便可任由他采撷。 第13章 十三 色相易寻 他的手掌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喉结剧烈滚动。目光死死锁在郁千惆因难受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那强自支撑的清傲姿态,与记忆中那些曲意逢迎的面孔形成了云泥之别。 就在欲念即将吞噬理智的最后一刻,万爷猛地闭上眼,脑海中回荡起郁千惆方才分析他身份时那清朗的声音、笃定的眼神,以及吟出边塞诗时那份由衷的敬重。这不是一个可以轻侮的玩物,这是一个有风骨、有见识的男儿! “呃!”万爷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猛兽,猛地转身,一拳重重砸在旁边的梨木桌上,坚实的桌面应声裂开数道纹路。他喘着粗气,额上青筋暴起,终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将翻腾的□□强行压了下去。 他再转身时,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明,尽管依旧炙热,却少了那份狎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挣扎的尊重。他一咬牙,对早已看呆的司徒寻厉声道:“给他解药!” 司徒寻彻底愣住了。他原本打算将郁千惆作为一份“大礼”献给元承霄,如今计划泡汤,反而让这粗莽的万爷捡了现成。他正惴惴不安如何向元承霄交代,却万万没想到,这看似只知逞凶斗狠的万爷,明明对郁千惆动了那般心思,竟能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竟是被对方几句话语打动,强压□□,反而要救人?这实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但无论如何,不用之后面对元承霄的怒火,让他心下稍安,一块巨石落地。 “是,是!”司徒寻不敢怠慢,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上前小心翼翼地喂入郁千惆口中。 “服药后他会沉睡约半个时辰,醒来便无大碍了。”司徒寻恭敬回禀。 万爷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刮过司徒寻:“你给我听好了,好好待他!若他再有半点差池,老子剥了你的皮!” “是,小人明白!”司徒寻连声应诺。 万爷看着榻上服药后渐渐平静下来、陷入沉睡的郁千惆,眉头依旧紧锁,忽然命令道:“告诉我他的名字!” “回万爷,他姓郁,名千惆。” “郁千惆……”万爷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要刻在心里。他沉默片刻,终究没忍住心中巨大的疑惑,也是存了几分试探,转头问司徒寻:“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很奇怪?到嘴的肥肉都不吃?” 司徒寻身子一颤,低下头不敢直视,支吾道:“小人……小人不敢妄加揣测万爷心意。” 万爷嗤笑一声,目光再次投向沉睡的郁千惆,眼神变得深邃,带着一种超越了□□的欣赏,缓缓道:“天下皮相好看的人多了去了,老子什么美人没见过?一时的□□,压下去也就灭了。好看的色相,轻易就能找到替代。”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沙场老将特有的粗粝与慨叹:“但有真才实学、能洞察世事、知晓老子是何人、并真心敬重老子这份功业的人……万中无一,难觅啊!” “这样的人,值得珍惜。”他最后一句,像是说给司徒寻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司徒寻怔在原地,看着万爷凝视郁千惆时那复杂却清晰的目光,似乎有些明白了。这莽撞将军的心中,自有一杆衡量人物轻重的秤。美色易得,风骨难求。 司徒寻望向万爷高大的背影,曲意逢迎道:“万爷无愧乎国之第一猛将,才识、见解、气度,皆为我等所不能及。”他这话倒有几分真心,能在美色当前时克制□□,转而珍视人才,这份定力与眼光,确实远超寻常权贵。 万爷突然侧过半张粗犷的脸,眼神锐利如鹰,问道:“你原本,究竟想将他给谁?”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郁千惆。 司徒寻身子一颤,没料到万爷会有此一问,且问得如此直接。他不敢隐瞒,只得躬身,压低声音道:“回万爷……是……是主人拼命想拉拢的一位,在江湖上顶顶有名的人物。”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三分,带着一丝敬畏,“这个人,曾为了寻找郁千惆,穷数千人之力,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几乎将江湖翻了个底朝天……至于他的名字,请恕在下无主人命令,实在不敢轻易告知他人。” “哦?”万爷浓眉一挑,眼中闪过惊讶与玩味。为了找郁千惆,动用数千人,搜寻三年?这手笔,这执念……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江湖顶尖势力的名号,心中对郁千惆的来历和重要性,又有了新的估量。这小兄弟,果然是个非凡俗之人,牵扯的因果竟如此之大。 “哈哈!”万爷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几分了然与豪迈,“有意思!真有意思!”他笑罢,脸色一肃,对司徒寻命令道:“听着,将他口中那个‘秋海棠’,给老子挖地三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小人立刻去办!”司徒寻连忙应下。 万爷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只是走了几步,他又停下,头也不回地补充了一句,语气恢复了惯有的粗野与不耐: “还有,去找个干净懂事的,送到我房里来!妈的,这邪火总得泄出去!” 说完,再不停留,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些许烦躁的意味,渐渐远去。 司徒寻站在原地,看着万爷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心道这莽将军真是喜怒无常,前一刻还在感慨风骨难求,下一刻便惦记着泄火。不过,他交代的两件事,尤其是寻找秋海棠,必须立刻去办。至于找哪个清倌人去给万爷“泄火”……司徒寻揉了揉眉心,这倒是件需要掂量的“小事”了。 郁千惆悠悠醒转,眼皮沉重如铁。模糊视线逐渐清晰后,映入眼帘的是端坐如松的司徒寻。这位不夜宫主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扫向榻上之人。 他撑起身子,发现原本那件透着脂粉气的锦袍已换成了一袭月白暗纹的华服。指尖触碰到光滑的缎面时,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颊——触手所及是洁净的肌肤,再无半点脂粉黏腻。 "胭脂水粉都已卸净了。"司徒寻仿佛能读心般,吹开茶沫淡淡道,"要谢就谢万将军。若不是他横插一脚,你现在该在某人的榻上。" 郁千惆整衣起身,郑重抱拳:"多谢宫主。" "不必谢我。"司徒寻终于抬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万将军还让我查了秋海棠这个人——查无此人。" 茶杯"咔"地一声搁在案上。 "要么你被人骗了,要么..."司徒寻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你在骗人。"郁千惆怔在原地。那个雨夜,那个将钱袋塞进他手中的黑衣人,还低语门派被灭或许另有缘由...此刻回想,处处透着蹊跷。他竟被三千两银子迷了眼,一步步踏进这精心布置的陷阱。 "宫主以为呢?"郁千惆苦笑,"我是前者还是后者?" "以你的才智,不该轻易上当。可看你神情,又不似作伪。"司徒寻指尖轻叩桌案,"所以本宫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你失了分寸?" "三千两银子。"郁千惆长叹一声。 司徒寻嗤笑出声:"区区三千两,就让你不远千里来送死?" "宫主坐拥不夜城,自然看不上这点银钱。"郁千惆望向窗外连绵的亭台楼阁,"可知寻常百姓为了一两银子,能拼上整条性命?巫峡阁重建需要银钱,弟子们要吃饭穿衣..." "巫峡阁的宝藏呢?"司徒寻突然打断,"传闻足够买下十座不夜城的宝藏?" "宝藏?"郁千惆猛地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就为这子虚乌有的传闻,巫峡阁七十三条人命一夜之间...我探查了四年,却是越查越复杂,幕后元凶牵连甚广……" 他声音渐低,最后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如今连重建门派的银钱,都要靠赌命来换。" 第14章 十四 前缘难断 司徒寻指尖轻叩茶盏,语气悠然:"既然缺钱,为何不找元承霄?他一早坐拥权势,三千两不过九牛一毛。" "我说过——"郁千惆猛地截断话头,眼底泛起寒霜,"元承霄想找的那个郁千惆,四年前就死在了巫峡阁的废墟里。如今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茶盏与托盘相触,发出清脆声响。司徒寻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玩味笑意:"赚钱的门路多的是。比如这不夜宫...以你的品貌,三千两银子不过弹指间。" 郁千惆怔忡片刻,待品出弦外之音后,指节骤然绷紧。他倏然起身,衣袂带翻案上茶盏,琥珀色的茶汤在青石地面洇开深痕。 "小倌们终日不见天日,受尽折辱。"他声音淬冰,"挣来的银钱大半落入你们囊中,数年积攒竟不够赎身之资——司徒宫主说这话时,不觉得亏心么?" "放肆!"司徒寻拍案而起,紫檀木案几应声裂开细纹,"郁千惆,真当有人撑腰便可口无遮拦?" "哈哈哈——" 雷鸣般的笑声破门而入。司徒寻扶额长叹,心到这天煞星怎么又去而复返了?抬眼便见万爷魁梧的身影已堵在门前,锦袍大氅映着烛火,在地面投下巨塔般的阴影。 万爷大踏步进门,边走边笑道:“司徒寻,这小兄弟并没说错哇!你们这不夜宫日进斗金,银子可不都给你们赚了去!”他语气爽朗,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司徒寻脸上不得不堆起笑容,讨好似的道:“万爷,您这还护着他!他可是差点搅了宫内的生意,让人无法交差呢。” 万爷大手一挥,浑不在意:“什么生意不生意!要我说,让这小兄弟留在你这儿当什么小倌,才是真真委屈了他这块璞玉!”他说着,目光已转向一旁的郁千惆。 此刻郁千惆脸上脂粉已净,露出了真实的容貌。没有了那些刻意的“艳色”,那张脸反而更显清俊绝伦,眉如墨画,目似寒星,五官精致得如同上天精心雕琢,却又自带一股不容亵渎的疏离气度。然而,偏偏是这份清冷疏离,混合着他骨子里透出的坚韧与方才经历留下的些许脆弱,形成了一种独特而致命的气韵,让人既不敢轻易唐突,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万爷看得眼中惊叹与赞赏之色更浓,脱口道:“虽然我个人嘛……倒是挺有些希冀你能留下的,哈哈!”这话带了半分玩笑,却也有一半真实的惋惜。 郁千惆自是听出这玩笑背后的坦荡,当下并不生气,反而郑重地站起身。他整理了一下衣袍,面向万爷,深深作揖,语气诚恳至极:“万将军说笑了。在下郁千惆,多谢将军方才援手之恩。非但救了在下于危难,更承诺相助寻找秋海棠。此等恩德,千惆铭记于心,永不敢忘。他日若将军有用得着千惆的地方,尽管吩咐,千惆定义不容辞,竭尽全力以报。”说罢,他弯下腰,深深地拜了下去。这一拜,是谢他救命之恩,也是谢他一份难得的尊重。 万爷见他如此郑重,神色也收敛了几分玩笑之意。他站直了身体,坦然受了郁千惆这一拜,没有虚伪的谦让。待郁千惆直起身,他才沉声道:“不必如此客气。江湖儿女,讲究个快意恩仇,我看你顺眼,帮你一把,算不得什么。更何况……” 他话锋一顿,虎目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声音也低沉了几分:“我也只能救得你这一时。你卷入的是非,恐怕比想象得更深。日后之路,还需你自己步步为营。” 这话像是提醒,也像是某种预感。万爷虽为武将,但能坐到如今位置,绝非仅有勇力。他敏锐地感觉到,郁千惆身上牵扯的,绝不仅仅是寻找一个秋海棠那么简单。那个能在江湖上搜寻他三年的顶尖人物,就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郁千惆的前路上。 郁千惆闻言,心头亦是一凛,知道万爷所言非虚。他再次拱手:“将军提醒的是,千惆谨记。”司徒寻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这郁千惆,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前有元承霄护若珍宝,如今更能引得万爷这般对待。 郁千惆微微颔首,袍袖在夜风中轻扬:"千惆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聚。",脚步一转,便想尽快离开。 "且慢!"司徒寻急步上前,玉冠下的额角沁出细汗,"你的同伴尚在囚牢之中,你竟毫不挂心?" 月色掠过郁千惆的唇角,牵起清浅弧度:"我只问宫主一事——风若行是否与冷卓关在一处?" "你...你从何得知?"司徒寻指尖的翡翠扳指撞在剑鞘上,发出清脆声响。 "不夜宫宾客云集,自有猎奇之辈慕名而来。"郁千惆目光扫过廊下悬挂的鎏金宫灯,"诸位便四处搜罗俊杰,冷卓他们这般品貌,自然难逃罗网。" 司徒寻踉跄退后半步,石青地砖映出他骤然失色的面容。这番推论竟与事实分毫不差,仿佛说话人亲眼见证过地牢深处的布局。 "但关押之处..."他强自镇定地捻动袖口暗纹,"你断不可能知晓。" "江湖儿女铮铮铁骨,岂会甘为笼中雀?"郁千惆声音清脆朗朗,"宫主方才提及''训诫''二字,想来新掳之人皆需''打磨''——既如此,集中关押才是上策。" "好个巫峡阁郁千惆!"司徒寻抚掌大笑,眼底却凝着寒冰,"江湖皆传你与元承霄的风月轶事,倒叫人忘了你本是能凭三言两语推演全局的智者。" 夜风卷着桃瓣掠过郁千惆微颤的睫毛,他默然将"元承霄"三字咽下,转而扬起下颌:"此时辰,他们应当已脱困。" "荒谬!"司徒寻袖中暗器滑出半寸,"若有异动,早该..." "报——!"染血的身影跌进月洞门,嘶声划破夜色,"地牢...地牢所有新掳之人,被、被一群不明来历的人尽数带走了!" 廊下铜铃骤响,郁千惆立在纷扬落花中,听闻此讯浅浅一笑:“司徒寻,你可知为何我敢孤身入此地?”进入此地,虽出现元承霄这个变数,他也早有所备,沿路留下暗号,方便与风若行一明一暗、里应外合。 而此刻,是元承霄还是风若行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们的网可以收了。 “不可能!”司徒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元承霄,失声叫道,脸上写满难以置信,“元承霄中了‘逍遥跪’,武功尽失,如何能出来救人?”随即脸色铁青地吩咐下属:“到底是谁,给我速速彻查下去!” 郁千惆神色平静,心中却因回忆而泛起细微涟漪:“原本我也不确定,但现在可以确定了。在我俩被浓烟包裹、即将昏迷之际,他……塞给了我一粒药丸。”他略去了那个以吻渡药的尴尬细节,迅速调整心绪,继续说道,“长东殿费离之名,想必你们都有耳闻,医术妙绝天下。这定是费神医给元承霄备下的解毒灵药,虽非专门克制‘逍遥跪’,但确实有奇效,只不过奇效需要一段时间。我也正是凭此药,方才逐渐恢复了功力。” “什么?你武功恢复了?”司徒寻心下又添一层惊惧,下意识地掌心凝力,全身戒备起来。 郁千惆既然能够露出自己底牌,就不怕司徒寻有何动作。只作未见,语气依旧平稳:“想必是之前你下的药干扰,使我恢复缓慢,但元承霄应早已无恙。他此行本就是为寻人而来,岂会不做万全准备?定然与同伴林佑里应外合,伺机而动。以他们的能力和暗中势力,在你这地底迷宫横行一时,也并非不可能。” 司徒寻额角已渗出冷汗,但他突然狂笑起来,试图扰乱对方心神:“郁千惆!你怎知解药定有两颗?江湖谁人不知元承霄为你可付出一切!危难时刻,他将唯一生机给你,自己甘愿困死牢中,岂不更合情理?” 这话如同利刺,精准扎入郁千惆心中最不愿触碰的角落。他冷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这种可能性他并非未曾想过,只是心底一直拒绝深究。他怔了半晌,面色微微发白,最终沉声道:“若真如此……我必去救他。” “哼!你怎么救?”司徒寻嗤笑,指向周围,“这地底皆是我的人,机关重重,你自身难保,还想救人?” 郁千惆已恢复镇定,从容应对:“救人未必全靠武力。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取元承霄性命,甚至还想极力拉拢他,故只囚不杀。为达目的,你们会尝试各种手段,比如……”他目光扫过司徒寻瞬间变幻的脸色,知道自己猜中了,“比如像万爷之前听闻的,欲将当时的我‘送给’某人——这个人,就是元承霄,对吗?” 司徒寻的震惊无疑证实了猜测。郁千惆趁势提出条件:“我可以帮你们劝说他合作,事成之后,还元承霄自由。” “那你呢?”司徒寻眯起眼。 “我,可一命换一命。” 司徒寻的冷笑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方才还道与他毫无瓜葛,此刻却愿以身相替?郁公子这心思变得比六月天还快。" 郁千惆广袖垂落,指节在袖中微微蜷曲:"江湖人讲的是有恩报恩。他既舍命护我同门,我自当以同命相偿。"他抬眼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忽然飘忽:"希望不是如此..." 万爷浓眉紧蹙,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他虽理不清那些前尘旧怨,却听明白这清瘦少年要为个负心人往火坑里跳。 就在此时,"我元承霄亦愿以一命换一命!"朗朗话音突然撞碎满室暗涌。紫衣人踏月而来,刚一进门,目光即刻如锁链般缠住郁千惆的身影,竟让两侧明烛都黯了三分。 而郁千惆立在光影交界处,看着元承霄眼中翻涌的千重浪,忽然想起四年前,这人也曾用这样的眼神说:"千惆,等我归来。" 第15章 十五 以命换命 司徒寻惊急之下,身形骤动!如鬼魅般倏地窜向郁千惆,他仍存侥幸,不信郁千惆武功已复,意图赌上一把,若能擒住这少年,或可挟制元承霄,扭转战局。 然而元承霄岂容他得逞?即便不知郁千惆功力深浅,他也绝不肯冒半分风险。几乎在司徒寻动念的刹那,元承霄已如一道黑色闪电疾掠而至,稳稳护在郁千惆身侧,目光如淬冰的利刃,直刺司徒寻,厉声怒斥:“司徒寻!事到如今,你还敢作困兽之斗?” 司徒寻被他凛冽的气势所慑,动作骤然僵住,脸上瞬间堆起谄媚而虚伪的笑容,拱手道:“元公子误会了,岂敢岂敢!在下只是见郁公子方才似乎气息不稳,想上前探查一下,确保郁公子凤体无恙。” 他这话说得圆滑,将恶意掩盖在关心之下。 “哼,狡辩!”元承霄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转而望向郁千惆时,他周身的寒意瞬间消散,语气不自觉地放柔,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千惆,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郁千惆却刻意偏过头,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目光扫过空荡的四周,答非所问,语气淡漠:“不劳挂心。我风大哥他们呢?” 听闻少年见面第一句问的竟是风若行,元承霄眼中霎时翻涌起明显的醋意,满满的不悦几乎要溢出来。他强压着心头酸涩,冷哼一声:“你放心!林佑办事稳妥,早已将他们安然送出去了!” 语气中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寒兰也已救出。”元承霄仿佛知道郁千惆仍有在意的人,补了一句。 郁千惆这才转头瞧他,眸内繁星点点,压抑着万千情绪,终于低声说了句:“多谢!” “即是如此,那我也该告辞了。”郁千惆随即转向一旁的万爷,抱拳施礼,神色诚恳,“再次多谢万将军救命之恩,千惆铭记于心。就此别过,望将军珍重,希望下次再见时,将军雄风更胜往昔。” 万爷从元承霄进门起,就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见此人生得俊美无俦,气度卓然,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严,单从外表风姿来看,倒真是与小兄弟极为相配。只是此人眉宇间傲气凌人,眼神锐利逼人,一看便知不是易与之辈,性格想必也是强势非常。他心下恍然,难怪小兄弟对其避之唯恐不及,怕是往日里此人的处世态度,种下了今日的苦果。 忽然间,万爷心思一动,想起郁千惆背上那狰狞的伤痕,一个念头闪过,他竟直接开口,粗声粗气地问道:“小兄弟,你背上那些伤……是不是就是拜这小子所赐?”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元承霄原本就因为郁千惆的冷漠疏离而强压着怒火,此刻被万爷这莽夫当众揭开他心底最悔恨、最不堪的伤疤,整个人瞬间“炸毛”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元承霄猛地转头,目光如嗜血的野兽般死死盯住万爷,周身杀气暴涨,衣袍无风自动!那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是他午夜梦回痛彻心扉的悔恨,如今却被一个外人如此轻率地提起,还是当着郁千惆的面! 而郁千惆,在听到万爷这句话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原本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垂下了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浓密的长睫之下,但那骤然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抿紧的唇线,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屋中的空气,因这突兀的一问,瞬间凝固到了冰点。一场新的冲突,眼看就要爆发。 万爷这石破天惊的一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元承霄最敏感、最痛的神经上。他整个人如同被点着的火药桶,猛地转向万爷,眼中戾气暴涨,周身散发的冰冷杀气几乎让地牢的温度骤降! “姓万的!”元承霄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你找死!” 他指尖内力凝聚,眼看就要不管不顾地出手!什么将军,什么朝廷命官,在此刻盛怒的元承霄眼里,敢触碰他这个逆鳞的人都得死! 眼见元承霄周身杀气暴涨,指尖内力暗涌,目光如淬冰的刀锋直刺万爷,郁千惆心头猛地一紧。他深知元承霄性子偏执,盛怒之下当真可能不顾后果当场发作。万爷虽勇猛,但若在如此近的距离被元承霄这等高手突袭,后果不堪设想! 绝不能连累救命恩人! 电光石火间,郁千惆不及细想,身形已如一片被疾风卷起的落叶,倏然掠至元承霄与万爷之间,张开双臂拦在元承霄面前,急声道:“元承霄!不可胡来!万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这一拦,姿态决绝,将背后空门完全暴露给元承霄,是一种无声的信任,更是一种坚定的表态。 元承霄凝聚的内力骤然一滞。郁千惆主动靠近、甚至不惜以身相护万爷的举动,像一根针,刺得他心口锐痛,但那双望向自己的眼中清晰的焦急与阻止,却又奇异地抚平了他翻腾的杀意。他神情有略微的放松,可目光仍死死锁住郁千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声音干涩:“你……你们之间……没有……” 他问得含糊,郁千惆却听得明白。这无端的猜忌让郁千惆心头火起,连日来的委屈、愤怒、无奈交织在一起,化作唇边一抹冰冷的讥诮,他打断元承霄,语气寒凉:“你想有什么?元公子以为,该有什么?” 一句话,噎得元承霄哑口无言,脸色阵青阵白。一时之间,气氛降至冰点,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旁的司徒寻见状,冷汗涔涔,慌忙上前打圆场,干笑着道:“元公子您真是多虑了!万万没有的事!万爷与郁公子乃是君子之交,光明磊落,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样!呵呵,呵呵……” 元承霄从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声,目光复杂地又在郁千惆紧绷的侧脸上停留片刻,终是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醋海波澜,不再执着追究。他拂袖转身,负手而立,周身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郁千惆见他暂时按捺下来,心下稍安,这才转向万爷,脸上带着歉意,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解释道:“万将军,方才所问之事,乃是很久以前的过往云烟。往事已矣,不必再提,其中纠葛,还请将军体谅,勿要再问。” 万爷看看郁千惆,又瞥了一眼浑身冒冷气的元承霄,粗豪的脸上露出恍然又感慨的神色。他大手一拍郁千惆的肩膀,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朗声道:“好!小兄弟胸襟气度,非常人能及!是条汉子!不像某些人,”他故意拔高音量,斜睨着元承霄的背影,“小鸡肚肠,整日里就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元承霄背影僵了僵,却硬是忍住了没有回头反驳,只当未听见。 万爷见状,忽然收敛了玩笑神色,转身正对着元承霄,抱拳一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元公子!万某是个粗人,有话就直说了!今日见到小兄弟,我万岩不是没有机会,但老子感佩他的为人气度,敬他是条真汉子,不忍心,也绝不会做任何勉强他、伤害他的事!只怨我倆相见太晚,而你俩认识在先,这点……让老子好生嫉妒!” 他话锋一转,虎目灼灼盯住元承霄,带着沙场宿将的凛然威势:“元承霄,你给老子听好了!好好待他!若是将来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只要让我万岩知道,管你是什么来头,定不饶你!”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让元承霄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许。他转过身,迎上万岩审视的目光,没有闪避,同样郑重地颔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万将军放心。元某在此立誓,定会护他一生周全,绝不负他!” 这般承诺,出自元承霄之口,分量极重。然而,听在郁千惆耳中,非但没有丝毫欣喜,心头反而像是压上了一块更沉的巨石,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一生周全?不辜负?他们之间,早已隔了千山万水,如何还能谈“一生”? 此刻绝非争执之时。郁千惆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眼下最要紧的是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万爷和司徒寻拱手道:“多谢将军。司徒宫主,此地事既了,我们这就告辞,后会有期!”他刻意用了“我们”二字。 说完,他转身便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却发现元承霄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沉浸在他那句自然而然的“我们”带来的巨大冲击和不敢置信的狂喜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郁千惆不耐地皱眉,语气冷硬地催促:“你还不走?” 元承霄霎时如梦初醒,看着郁千惆虽冷淡却并未独自离开的背影,心中阴霾一扫而空,眼底瞬间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光彩,几乎是眉开眼笑地应了一声:“走!这就走!”忙不迭地快步跟了上去,与郁千惆并肩而行。 两人几乎是肩并肩走出地底暗门,重见天日,晨光已乍现。郁千惆立刻故意放缓一步,落在元承霄身后半步之遥,语气疏离客气得如同对待陌生人,淡淡道:“有劳元公子,在下不识得出去的路,烦请带我一程。” “……”元承霄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冷水浇头。他回头看着郁千惆刻意保持距离、面无表情的样子,心头刚刚升起的暖意顷刻凉了半截。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叹息,默然转身,沉默地在前面带路。 或晨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前一后,看似同行,中间却隔着一道无形而冰冷的鸿沟。郁千惆看着元承霄显得有些落寞的背影,紧紧抿住了唇,将眼中所有复杂的情绪,狠狠压回心底。 第16章 十六 心茧 二人踏着青石板路离去,不夜宫的朱漆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竟无一人上前阻拦。宫墙内的笙歌通宵未歇,与宫外的万籁俱寂恍如两个世界。 行至长街尽头,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风若行正焦灼地倚在客栈门框上,忽见晨雾中现出两道身影——走在前方的元承霄肩头凝着露水,郁千惆落后三步,月白锦袍在青石板路上拖出蜿蜒暗影。 "千惆!"风若行急步迎上,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三转,终是咽下满腹疑问。倒是林佑抱着剑从二楼探身,朝元承霄略一颔首:"东厢两间上房已备好热水。" 元承霄解下大氅抛给侍从,却见郁千惆已径自踏上楼梯。他望着那道清瘦背影消失在转角,背负的双手不自禁的紧握成拳 "主上。"暗卫悄无声息地现身,"司徒寻放了信鸽。" "截下来。"元承霄碾碎指尖落花,"传令下去,未时三刻启程。" "可您方才说明日..." "夜长梦多。" 厢房内,郁千惆推开雕花木窗。晨风送来集市开张的喧闹,却吹不散鼻尖萦绕的龙涎香气——那是元承霄大氅上的熏香,四年来竟未曾变过。他望着街角卖杏花的老妪,忽然想起……旧时巫峡阁外的杏花林,也该开花了。 郁千惆解开腰间玉带,那袭月白锦袍便如流水般滑落榻上。烛光映照下,可见袍角用银线绣着百蝶穿花纹,袖口还缀着细米珠——仅是这些点缀,便抵得过寻常农户半年的嚼用。 他换上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指尖抚过锦袍光滑的缎面,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冬天。师傅当掉最后一件皮袄,才换来药材治他风寒。从那时起他便知道,有些衣裳穿在身上,烫得人心头发慌。 烛火噼啪作响,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孤影。郁千惆和衣躺在硬板床上,粗布衣裳摩擦着皮肤,带来熟悉的粗糙感——这至少是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 他本已决意斩断前缘,将那个名字连同往事一并埋葬。可命运如同顽童,偏要将他二人再度牵扯。不夜宫中,元承霄的出现不像是巧合,这一切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他越是挣扎,束缚越紧。 “心不动,则不痛。” 他在心中默念这六字真言,这是四年来支撑他走过无数黑夜的箴言。可今夜,这句箴言失了效。胸腔左侧传来的闷痛如此清晰,提醒着他有些东西,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窗外传来隐约的笛声,曲调陌生,却莫名勾起旧忆。他想起篝火阑珊的那夜,紫袍人终于放下手段,怜惜的向他承诺:“千惆,我会等你!”不管他信不信,早已时过境迁。 郁千惆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枕头。他强迫自己数息,一呼一吸间,试图将杂念排出体外。现实的烦恼太重,他背负不起,至少今夜,让他暂时卸下。 睡意如潮水般漫上,他终于沉入梦境。在那里,没有恩怨纠葛,没有门派重任,只有一个少年在杏花树下练剑,花瓣落满肩头。 未时三刻,客栈大堂烛火摇曳,空气凝滞。元承霄负手立在堂中,林佑带着几名心腹守在门侧。当郁千惆与风若行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时,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而来。 元承霄的视线牢牢锁在郁千惆身上,见他虽面色苍白却行动自如,紧绷的下颌线微不可察地松了松。他几乎是立刻迎上前,无视了一旁的风若行,目光灼灼,低低唤道:“千惆。” 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郁千惆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又迅速松开。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元承霄,里面却像结了一层薄冰,将所有情绪都冻结其下。他后退半步,拉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双手抱拳,行的是最标准不过的江湖礼节,语气疏离得如同对待陌路之人: “多谢元公子此番仗义相助,此恩千惆铭记于心,容后必报。只是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别过,还请……让路。” 字句清晰,语调平稳,没有怨恨,没有激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这般客套冰冷的态度,比直接的怒斥更让元承霄心头发凉。他上前一步,急道:“千惆!你的伤还未好,要去哪里?我……” “郁千惆!” 一旁的林佑早已按捺不住,身形一闪,拦在郁千惆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意和讥诮,“你倒是装得一副云淡风轻!承霄为了救你,独闯龙潭,身陷重围,差点把命都丢在那鬼地方!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郁千惆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救命之恩,不敢或忘。待事了,郁某自有报答。” “报答?哈哈!” 林佑气极反笑,声音拔高,“你怎么报答?拿什么报答?你明明知道承霄他要的根本不是你说的这种报答!他为你做了多少,你心里清楚!” 一直强压的镇定终于出现裂痕。郁千惆猛地抬起头,霍然盯住林佑,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痛苦与悲愤,厉声打断他,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碴: “他的命是命?!那我巫峡阁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这死寂骇人。 风若行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郁千惆僵直的背影。林佑张着嘴,后面所有质问的话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淋淋的反问堵了回去,脸上只剩下错愕与惊疑。 而元承霄,在听到“巫峡阁”三个字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半步,看向郁千惆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痛苦,以及……一丝深可见骨的慌乱与绝望。 郁千惆的目光如寒潭静水,直直望向元承霄,声音虽轻,却字字如钉: “你此次救我,我自会报恩。只要不违本心,即便你要我跪地叩首,我也认。但你心中所盼的那份情——绝无可能。” 他微微一顿,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语气却愈发坚定: “若你觉得是我错了,是我在折磨你,或是后悔施恩于我,大可此刻取我性命。我绝不反抗,坦然受之。” 四周寂静,唯有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眼愈发清冽。他继续道: “生命不易,众生皆只此一回。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你当年屠我巫峡阁满门,纵是奉命行事,终是手上染满献鲜血!单凭这一点,我便该与你势不两立。” “可你偏偏又救我、助我,甚至予我重建门派之机。那三年,我日夜煎熬,几近崩溃。直至后来才想通——我不寻仇,不代表我认可你所作所为。师门亡魂在天有灵,苍天在上,今后的路是继续沉沦还是赎罪,全在你心!” 他之所以当众剖白,是因这一路走来,亲眼见过元承霄对旁人的宽容、对生命的敬畏。他私心盼着这份转变并非只为讨好自己,而是发自内心的醒悟。 正如他曾给风若行机会一般,如今他也愿给元承霄一线光明。这与情爱无关,而是他骨子里对“人皆可渡”的执念。年少时懵懂,如今历经生死,此心愈明。 至于那被强辱之痛,他只字未提。 并非忘却,而是刻意封存。 男儿心志如钢,身损可愈,但那段被碾碎尊严的黑暗,仍是夜半惊醒的噩梦。他总以为自己足够坚韧,却终是太高估了自己。 可转念一想——比起师门血海深仇,他至少还活着。 活着,便有微光。 “所以,放了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他长叹一声,如释重负: “人生苦短,若能看淡生死、消弭恩怨,已是最好结局。” 语毕,胸中郁结似被清风拂散三分。虽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这一刻,他终与自己的执念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果然,千惆真的是想给自己改过的机会——元承霄何等聪明,又岂会听不出这番话里的弦外之音?那不仅仅是划清界限,更是一种带着痛惜与期望的规劝。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狂喜交织着涌上心头。他的千惆,终究是那个内心柔软、愿意给予一线生机的人。 可骄傲如元承霄,此刻能生出改变的念头,全然是因为眼前这个人是郁千惆!换作世间任何其他人,绝不可能让他元承霄低头半分,更遑论反思己过!但一个更深的恐惧随之攫住了他:若他倾力去改,洗心革面,到头来郁千惆却依然无法接受他,那这一切改变,又有何意义?岂不是落得个更大的讽刺与绝望? 万千思绪在胸中翻腾,元承霄的目光紧紧锁着郁千惆,试图从那片刻意维持的平静下,再窥探出一丝别样的情绪。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你要我放下……谈何容易?” 他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除非时光倒流,你从未在我生命中出现,你我……从未相识!”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事实是,我伤害了你,重重地伤害了你。这笔债,我会用我日后余生,尽其所有去弥补,去赎我犯下的罪。非为其他,” 他一字一顿,目光灼灼似要烙进郁千惆心里,“只为,搏君一顾!” 郁千惆看着他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神,心知再多的劝说此刻也是徒劳。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仿佛一拳打在浸水的棉絮上,所有的力气都被吸走。他闭了闭眼,不再言语。 元承霄却将他的沉默当作了一种默许,一种他尚可争取的信号。他继续坚定地道,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俗语有云,凡事莫强求。但对于你,郁千惆,我偏偏要强求!” 郁千惆终于抬起眼,眼中是彻底的疲惫与一丝认命般的嘲弄:“所以,你到底要我怎样回报你这‘恩情’?” 元承霄迎着他的目光,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和算计:“暂且记账上。我要你欠我的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累积,这辈子都还不清,也……不必还!” 这近乎无赖的宣言,让郁千惆最后一点争辩的力气也消散了。他无奈地闭了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再次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仿佛刚才激烈的情绪交锋从未发生。他不再看元承霄,只淡淡问道:“此刻,我可以走了吗?” 元承霄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片刻的沉默后,他终于不再多言,只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守在一旁的手下子弟们立刻齐刷刷地动了起来,如潮水般无声地向两侧退开,迅速让出了一条通往门口的、宽阔而压抑的通道。 郁千惆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再看元承霄一眼,挺直了那看似单薄却蕴藏着无尽坚韧的脊背,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烛影,走向那洞开的大门,走向门外未知的、却暂时属于他自己的夜色。 第17章 十七 强求 待郁千惆那抹消瘦修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客栈大门的夜色里,仿佛最后一点光亮也被抽走,大堂内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林佑一直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他看着元承霄依旧定定望着门口的侧影,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和心疼:“承霄,你这又是何苦?明明……明明可以强自将他留下。以我们现在的布置,他走不了。” 元承霄缓缓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动作间带着一种疲惫的决绝:“强留?”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自嘲的意味,“然后呢?让他像以前一样,再多恨我一分?再将我们之间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彻底碾碎?”他摇了摇头,眼神幽深,“我不会再做那种愚蠢之事了。” 林佑看着他故作平静下难以掩饰的落寞,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你心里的苦,我们都看在眼里。” 出乎意料地,元承霄转过头,嘴角竟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眼中也闪过一丝光亮:“不,林佑,我很开心。” “开心?”林佑彻底愣住了,大惑不解。这哪里像是开心的样子? 元承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林佑,换作是你,若有人辱你身心,屠你满门,你会轻易放过他吗?” 林佑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苦笑着摇头,实话实说:“绝不会。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我也不会。”元承霄肯定道,目光再次投向门口,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离去的背影,“可是千惆他……他做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震撼,更有一种深切的认知,“他这个人,太重情谊,恩怨分明得近乎固执。谁有恩于他,哪怕只有一分,他也必会记在心里,寻找机会十倍报答。对他师傅是如此,对风若行是如此,如今……对我,亦是如此。” 林佑皱了皱眉,他私心里并不希望元承霄再在郁千惆身上耗费心神,忍不住泼了盆冷水,语气带着刻意的挑剔:“听起来,他似乎对你和对待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这恩情债,他对谁都可以还。”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元承霄却并未动怒,反而那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看透事实的笃定:“怎么会没有不同?林佑,你想想,我曾对他造成过那般无法挽回的伤害,是真正的血仇。可即便如此,他今日仍能摒弃这滔天的成见和恨意,遵循他内心那条‘有恩必报’的原则,愿意给我一个‘一视同仁’的机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这恰恰说明,在他心里,我元承霄,终究还是和旁人不一样的。至少,有那么一点份量,让他愿意压下恨意,去践行他的原则。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开始了。” 林佑看着他这副近乎自我安慰、却又逻辑自洽的样子,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承霄,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他觉得元承霄这完全是在绝望中给自己编织希望。 元承霄闻言,没好气地白了林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夏虫不可语冰”。他懒得再跟这个不会聊天的家伙多费口舌,负起双手,转身径直朝着楼梯走去,将一室沉寂和若有所思的林佑留在了身后。 前路漫长且艰难,但至少,千惆给了他一个“可能”。而这一点点可能,对他而言,便是黑夜里唯一的光,足以支撑他走下去。 他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夜色,仿佛要追寻那个早已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木质纹理粗糙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林佑那句“想太多了”仍在耳边回响,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担忧。元承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并非苦笑,而是一种掺杂着痛楚与清醒的锐利。他何尝不知林佑的用意?只是,旁人又如何懂得他与千惆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孽缘羁绊? “想太多?”他低声自语,眸色深沉如墨,“若连这点‘想’都不敢,我元承霄早该在四年前就彻底疯了。”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方才郁千惆离去时的背影——挺直,单薄,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那背影,与一年前他踉跄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何其相似!只是,这一次,千惆口中吐出的不再是恨意滔天的诅咒,而是带着某种……规劝与期许的“恩怨两消”。 这转变,微妙却至关重要。 “他若真恨我入骨,今日便该趁我内力未复,拼死一击,或干脆冷眼旁观我陷入危局。”元承霄心思电转,冷静地剖析着,“可他非但没有,反而在万爷面前出言维护,更说出那番‘生命不易’、‘赎汝之罪’的言语……” “搏君一顾……”元承霄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微微收紧。他要的,何止是一顾?他要的是那个人的全部,是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他冰封的心重新为他跳动。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甚至可能永无尽头。 但他元承霄,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强求的魄力。 “记账上?”他轻笑出声,带着一丝势在必得的狠戾,“好,那就记着。利滚利,债叠债,这辈子还不清,那就下辈子继续还。郁千惆,你既给了我这点‘不同’,就别想再轻易甩开。” 他转身,不再看窗外沉沉的夜色。桌案上,一盏清茶已凉。他端起,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 “林佑。”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威严。 一直守在门外,并未远离的林佑应声推门而入:“承霄?” “传令下去,”元承霄目光锐利,“第一,加派人手,暗中保护郁千惆,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动向,但绝不可打扰他,更不可让他察觉。第二,动用一切力量,彻查巫峡阁旧案,我要知道当年除了我,还有谁插手其中,幕后主使究竟是谁。第三,司徒寻及其背后势力,给我盯死了,他们寻找的名册和秋海棠,我要先一步得手。” 林佑神色一凛,立刻抱拳:“是!我马上去办!”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承霄,郁千惆他……” 元承霄抬手打断他,眼神深邃难测:“他既要我赎罪,我便赎给他看。但他想就此两清?”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绝无可能。” 林佑看着元承霄眼中那熟悉的光芒——那是猎物已被锁定,绝不放手的光芒。他心中暗叹一声,知道再劝无用,只得领命而去。 雅间内重归寂静。元承霄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提笔。他并非要写什么策略计谋,而是凭着记忆,细细勾勒一幅人像——眉目清冷,气质孤绝,正是郁千惆的模样。 笔尖游走,墨迹淋漓。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要将那人的一颦一笑,刻入骨髓,融入血脉。 长夜漫漫,但有些人,有些执念,足以照亮所有的黑暗,支撑人走下去,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 而他元承霄,甘之如饴 两人安然离开那处是非之地后,寻回寄存的马匹。风若行本想着就此护送郁千惆回巫峡阁,毕竟此行凶险异常,应当尽早回去休养才是。岂料,郁千惆却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风大哥,我们难得来京城一次,经历虽险,但总算有惊无险。不如……就在此多留几日,游玩一番,也好领略一下这京城的风土人情,如何?” 风若行闻言,不由得心生佩服。眼前这人,刚刚才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经历了背叛、围杀、生死一线,换作常人,怕是早已心有余悸,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可他倒好,眨眼间便将那惊心动魄抛诸脑后,竟还能生出一份闲适的玩乐之心!不过,风若行转念一想,或许正是这份异于常人的豁达与坚韧,才是郁千惆最令人佩服的地方。有时候,风若行真的很好奇,郁千惆这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为何总能如此与众不同,仿佛世间没有什么坎是他迈不过去的。 见郁千惆心意已决,且神色间虽带疲态,但眼神清亮,并非逞强,风若行便也笑着应允了。 两人于是另在城中寻了一处不那么起眼、相对安静些的客栈住下。安顿时,郁千惆还顺便将从不夜宫那里穿回来换下的华贵锦衣拿去当铺,换了十两银子以作盘缠。 一番安顿之后,早已是饥肠辘辘。为避人耳目,免得再节外生枝,他们并未去大堂用饭,而是叫了小二,将几样简单的酒菜直接送到房内。两人对坐,随意吃了些填饱肚子,只等着晚上小二口中提到的、京城颇为热闹的花灯节,打算去游玩观赏一番,也算不虚此行。 那小二甚是健谈,一边布菜一边热情地介绍道:“两位客官来得正是时候!今晚这花灯节啊,可是咱们京城一年一度的大热闹!而且今年尤其不同,是由城东的龙家出资承办的,办得格外气派!听说啊,龙家公子仁厚,还会在灯会上撒铜钱、散福袋,两位若是运气好,去了说不定还能分到些彩头银子呢!” “龙家?” 郁千惆执筷的手微微一顿,这个姓氏像是一把钥匙,倏然开启了尘封在脑海深处多年的记忆匣子。他抬起眼,追问道:“是……那位龙见影龙公子家承办的?” 小二一听,更是眉开眼笑:“正是正是!客官您也认识龙公子?龙公子可是我们京城有名的大善人,乐善好施,待人又和气!” 郁千惆轻轻吁了一口气,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心中却已波澜微起。龙见影……这个名字,连同七年前那个星光稀疏的夜晚,那段纯真却最终引向无尽纠葛的往事,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在眼前。原来,他如今已成了京城人口中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真是……恍如隔世。 第18章 十八 少年行 七年前,正值桃花灼灼盛开的时节。巫峡阁掌门携着两名少年弟子——郁千惆与卫云,前往龙悦山庄,为庄主龙悦的五十大寿贺寿。 龙悦山庄据闻是当今安王爷的远亲,权势熏天,其府邸更是宏伟壮阔,亭台楼阁连绵不绝,初入此地的两个少年,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与惊叹。刚被安顿下来,少年心性的他们便按捺不住,趁着师傅与庄主叙话之际,偷偷溜出客房四处闲逛。岂料山庄太大,回廊曲折,假山重叠,不多时,两人便一同迷了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中,山庄更显幽深。风穿过林木,发出呜咽之声,衬得四周愈发寂静可怖。卫云年方十五,比郁千惆尚小几个月,此刻心中害怕,忍不住埋怨道:“师兄,你不是一向自诩聪明吗?怎么还能带着我迷了路?” 郁千惆实觉冤枉。他再是聪慧,毕竟也是第一次离开巫峡阁,见识这偌大世界,往常皆是在门派中潜心练武,何曾见过如此复杂的庄园布局?但他并未辩解。卫云是师傅的独子,自幼被呵护备至,性子难免骄纵些。郁千惆感念师恩,素来让着这位师弟,从不与他争执。 正当两人彷徨无措之际,忽听一声娇叱自身后响起:“喂!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一惊回头,只见一名身着红衣的少女领着数名丫鬟站在不远处,柳眉倒竖,瞪着他们。不待他们解释,便被这群少女“押”到了附近一处灯火通明的小厅。 厅内皆是妙龄女子,将两个少年团团围在中间,好奇地打量着。那红衣少女显然是领头之人,年纪稍长,容貌俏丽。她看清了是两个眉清目秀、稚气未脱的少年,脸上的厉色褪去,转而笑道:“哟,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这般俊俏。” 卫云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不敢作声。倒是郁千惆,虽也心中忐忑,但基本的礼数尚存。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作揖道:“这位姐姐请了。我等是随家师前来为龙庄主贺寿的巫峡阁弟子。因山庄宏伟,我二人一时贪玩,流连忘返,不慎迷路,误闯了各位姐姐的清静之地,实在冒昧,还请姐姐们多多包涵。” 他言辞清晰,举止从容,全然不似迷路孩童的惊慌。红衣少女眼中闪过赞赏之色,笑道:“哎呀,小小年纪,遇事却如此镇定,了不得了不得。” 已是全然忘了追究他们擅闯之过。 郁千惆再次拱手:“谢谢姐姐谬赞。不知姐姐能否指点路径,让我二人得以返回客院?” “不急不急,”红衣少女摆了摆手,眼珠一转,笑道,“你们既然来了,先帮姐姐一个忙再说。” 郁千惆与卫云对视一眼,见对方并无恶意,便应道:“但凭姐姐吩咐。” 红衣少女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片刻,略一沉吟,最终指向郁千惆:“就你吧。” 她大约是觉得郁千惆更为沉稳可靠,遂牵起他的衣袖,“你随我来。” 她又对周围的丫鬟吩咐道:“看好这个小弟弟,别让他乱跑。” 郁千惆以眼神示意卫云安心等待,便跟着红衣少女向厅后走去。心中虽有些疑惑,但想着若能因此得到指引顺利返回,帮个忙也是应当。却不知,这一步踏出,命运的轨迹已悄然偏转。里屋的光线比外厅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药味,令人闻之不适。红衣姑娘的脚步在门前放得极轻,她抬手轻叩房门,声音也变得异常柔和:“公子,您要找的人,带来了。” 片刻沉寂后,屋内传来一个略显孱弱的声音:“进来吧。” 红衣姑娘闻声,轻轻推开房门,侧身对郁千惆低声道:“进去吧,仔细听公子吩咐便是。” 话音刚落,她竟在郁千惆背后猛地一推!郁千惆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入了屋内,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站定,背后已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房门被关上了。 事已至此,郁千惆心中虽有些不安,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借着从窗棂透入的微弱月光和里间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光芒,他看见一个身着锦衣的身影背对着他,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那背影显得有些单薄而瘦弱,背微微佝偻着,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虚弱,仿佛弱不禁风。 郁千惆在距离那背影约一丈远处停下脚步,依旧保持着礼数,作揖道:“这位公子,不知有何事需要在下效劳?” “过来些,到我面前来。” 那公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微弱,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郁千惆依言上前,心中猜想这位公子定是身患疾病。待他走到近前,看清对方面容时,这个猜测得到了证实。眼前的公子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五官生得其实颇为端雅方正,但面色却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整个人透着一股沉沉的病气,眼神黯淡,毫无年轻人应有的蓬勃朝气与神采。 那公子抬起眼,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郁千惆,目光在他那张虽已显俊俏轮廓却仍带着少年稚气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一抹极其复杂难辨的苦笑缓缓爬上了他苍白的嘴角,他轻叹一声,气息微弱地道:“他们……果真还是把你给找来了。” 郁千惆闻言,心中疑惑更甚:“公子认得我?” 公子缓缓摇了摇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尚且不知道,自己来此所为何事吗?” 郁千惆当然不知道,他此刻只觉得一头雾水,满是纳闷。那公子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才幽幽接道,语气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古至今,家族香火的延续,便是天大的事。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家世……”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言语间透出的沉重与无奈,却让郁千惆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件他完全不了解、却也绝非寻常的麻烦事之中。屋内的药味似乎更浓了,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郁千惆听得更是糊涂,完全不明白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与自己被带来此处有何关联,一时语塞,接不上话。 “唉……” 那公子又是一声长叹,蜡黄的脸上满是忧郁与无奈,“事到如今,我也是无计可施了。” 眼前之人看起来年纪不过二十,正值青春壮年,却拖着这样一副沉疴病体,神情萧索,言语间长吁短叹,有气无力,不免让心地善良的郁千惆心生怜悯。他放缓了声音,诚恳地道:“在下郁千惆,不知公子有何难言之隐?若方便,不妨说出来,或许说出来,心中也能痛快些。” “郁……千……惆……” 公子将他的名字在唇齿间缓缓念了一遍,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在听到少年这番体贴的话语后,竟微微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亮色。眼前这少年,虽显稚嫩,但那份遇事的镇定和言语间的真诚,莫名地让人产生一种信服和倾诉的**。他略一迟疑,竟真的脱口道出了缘由:“家父……急于为我安排亲事,可我……我一个都未曾应允。”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深的自嘲与苦涩:“我自知这病躯残破,朝不保夕,说不定哪日便撒手人寰,何苦……再去耽误、害了别人家的好姑娘呢?” 听到这里,郁千惆心中顿时对这素昧平生的公子生出了几分敬意。能如此为他人着想,实属难得。他不由得更加专注,凝神倾听对方接下来的话。 公子见他没有打断,便继续说了下去,嘴角的苦笑意味更浓:“谁知……家父坚决不同意,执意要安排。我迫于无奈,只得……只得谎称自己……有龙阳之好,不喜女子……”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气,也似乎在观察郁千惆的反应,才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就是你被带到这里的原因。家父他……大概是想用你来印证,我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郁千惆虽年纪尚轻,但承蒙师傅悉心教导,自小除了习武,也读了不少诗书典籍,自然知晓“龙阳之好”指的是什么。此刻闻言,他吓得心头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环顾了一下这间昏暗的屋子,目光惊疑不定地望向紧闭的房门,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向后微微退了一小步。 那公子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神黯淡了下去,却并无责怪之意,只是用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语气说道:“既然来了……你现在是万万走不了的。门外……定然有人守着。” 郁千惆闻言,心中虽仍有些忐忑,但还是强自镇定了心神,问道:“那……公子想怎样?” “你放心,” 龙见影的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绝不会伤害你分毫。只是……需要你配合我,演一出戏给外面的人看。” 事已至此,郁千惆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道:“公子请说,需要我如何配合?” 龙见影的目光扫过那张不算宽大的床榻,缓缓道:“可能要委屈你一下……今夜,需请你与我一同躺在这床上。” “只需如此?” 郁千惆有些意外,若只是同榻而眠,似乎并不算太难。 “还需……做得逼真一些。” 龙见影补充道,语气带着歉意,“发髻应当散开,外衣……也需脱下。明日一早,我定然派人安然送你出去。” 郁千惆稍一犹豫,想到对方身染重疾却仍不愿拖累无辜女子的仁善之心,又想到此刻自己确实难以脱身,便不再扭捏。他干脆利落地解开了束发的带子,如墨青丝披散下来,接着又脱下了外袍,只余贴身的中衣中裤。然后,他掀开床榻里侧的被子,坦然躺了进去,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龙见影见他行事如此干脆,不问缘由,只管照做,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欣赏。他张了张嘴,想问对方为何如此信任自己,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也抬手拆下了自己的发冠,褪去外衣,在郁千惆身侧轻轻躺下,低声道:“我叫龙见影。今夜之事,多谢你了。” “龙公子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郁千惆心胸开阔,虽说是生平第一次与陌生男子同床共枕,但既然答应了帮忙,便不再心存芥蒂,也不会去胡思乱想。他非常坦然地闭上眼睛,准备入睡。或许是因为年少,也或许是今日奔波迷路确实累了,不过片刻,他的呼吸便变得均匀绵长,竟然迅速地沉沉睡去。 而龙见影却是迟迟无法入睡。他思绪纷乱,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这偌大的山庄和家族的责任。他们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试探他,是有多急着想留后?是有多盼着他这个病秧子早早赴死,好尽快定下继承之人?否则,为何连这点时日都等不得,非要逼他娶妻生子才肯罢休?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片悲凉。这二十载光阴,本就因这病躯而活得索然无趣,如今更是觉得了无生趣,再无任何牵挂与留恋。不如……就此彻底离去,与这令人窒息的家族再也不见吧。 只是,今夜却连累了身边这位小兄弟。他年纪虽轻,却已有侠义心肠,急人所急,能摒弃世俗成见,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甚至不惜自己的名声。龙见影侧过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少年熟睡中安静恬淡的容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 看着这张毫无防备、纯净安然的脸,龙见影心头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在这份奇异的安宁笼罩下,他沉重的眼皮也渐渐阖上,生平第一次,在没有借助任何药物的情况下,顺利地沉入了梦乡。这一夜,两人相安无事,竟都睡得格外安稳。 第19章 十九 故人 翌日一早,红衣姑娘端着洗漱的温水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惊愕得杏眼圆睁,几乎要将眼眶撑破——只见那位被带来的小少年郁千惆,正端坐在梳妆镜前,而他们那位向来病恹恹、连抬手都费劲的公子龙见影,此刻竟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正站在少年身后,手中拿着梳子,动作轻柔地为对方梳理着如墨的青丝,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这简直是红衣姑娘从未想过、也绝不可能看到的场景! 而镜前的郁千惆,脸颊微红,显得有些局促,却仍是乖乖坐着,任由龙见影动作。这情景,自然是昨夜两人商量好的,为求效果逼真,必须将这出戏演到底。郁千惆心中虽觉别扭,却也只得全力配合。 一番洗漱梳理完毕,龙见影对郁千惆温言道:“去吧,路上小心。十日后……我定会去你那儿寻你。” 他的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不舍与约定。 郁千惆心领神会,立刻做出依依不舍之态,回望龙见影,语气带着刻意的眷恋:“公子千万保重身体,一定……一定要来看我。”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感觉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心中不免有些佩服自己此刻的“演技”。之后,龙见影自然没有如约去找他,两人也再未见过面。 如今郁千惆向义兄提起这段往事时,只用了三言两语,简单扼要地说是年少时随师傅去贺寿认识的龙见影,对其人印象不坏,对他后来病情是否好转颇为挂念,再无其他详述。只因当初他承诺过龙见影要保守那夜的秘密,而且回想起来,少年时那般行事多少有些尴尬,实在不好意思在风若行面前细说。 不过,当他从小二口中听闻,那位龙公子先是重病人尽皆知,后来竟奇迹般痊愈,三年前还风风光光地迎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美娇娘时,郁千惆心内由衷地为对方感到高兴。 凭他对龙见影那短暂的接触判断,若非身体已然无恙,以龙见影那不愿拖累他人的心性,是决计不会安心娶妻的。正是龙见影这种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品格,当年才让他心生敬佩,决意相助。此刻得知对方疾病尽去,人生圆满,他如何能不为对方感到欣慰? 风若行见他似有感慨,便提议道:“既然故人就在此地,又恰逢其喜事,不如我们趁此机会,前去拜会一遭?” 郁千惆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淡然一叹,拒绝道:“不必了。师傅已然故去,我们与龙家那份浅薄的人情,想来也早已随风消散了。如今知道他一切安好,便已足够。相见……不如不见。” 他拒绝的更深一层原因,是深知自己当初本就是配合对方演了一场戏。时过境迁,再去登门拜访,只怕徒增尴尬,也打扰了对方如今平静美满的生活。有些往事,有些人,知道对方安好,留在记忆中风轻云淡的一角,便是最好的结局。 戌时时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按照小二的指点,郁千惆与风若行两人边走边瞧,一路信步游赏,终于来到了举办花灯节的重地。远远望去,只见前方灯火通明,璀璨的灯火绵延数里,将整条河岸映照得亮如白昼。岸边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挥袖成云,真是一派繁华热闹、盛世升平的景象! 自从七年前随师傅来过一次京城后,郁千惆再未踏入此地半步。而且那时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根本无暇欣赏这京城的繁华美景。此刻见到如此盛况,他眉宇间的喜色再也无法掩饰,璀璨的灯火映在他清俊的脸上,更显得他面如冠玉,恍如从画中走出的人物,难描难绘。 他毕竟也才二十二岁,平日里虽显得冷硬坚强,但骨子里仍存着少年心性。此刻被这喜庆气氛感染,那份欣喜雀跃不由得流露出来,像个孩子般纯真,这模样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风若行眼前。风若行受他感染,也起了几分顽皮之心,恰逢小贩在面前兜售玩偶面具,便选了两个憨态可掬的,一人一个戴在脸上,融入了这欢乐的人潮。 人群越来越拥挤,仿佛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到了这里。不远处开始了猜灯谜的游戏,喝彩声、欢笑声不绝于耳。风若行一时兴起,强自挤到灯谜摊前,指着最右边的一个花灯,对身侧的人笑道:“千惆,你最是聪明,快来猜猜这个谜底是什么?听说猜中了有彩头呢!” 他连说了两遍,却不见回应。风若行心中咯噔一下,急忙转头四顾,身边哪里还有郁千惆的身影?方才还并肩而行的人,不知何时竟已不在身边! 风若行心中大急,连忙摘下面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奋力穿梭寻找,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张面孔。奈何人实在太多,挤来挤去转了一大圈,竟毫无所获。正当他焦灼万分时,不慎与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风若行正要道歉,却见对方也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惊喜地唤道:“风大哥!怎么是你?” 竟是冷卓! 冷卓居然也来到此地,这意味着元承霄极有可能就在附近!风若行心中一紧,也顾不得寒暄,赶紧一把拉过冷卓,挤到一处有屋檐遮掩的相对安静的角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喧闹的人群,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冷卓,是不是元承霄把千惆带走了?” 冷卓眼神闪烁了一下,不敢直言主人此刻也在焦急地寻找郁千惆,只含糊道:“风大哥别急,我们也是听说这里有花灯节,才来闲逛一番,凑个热闹。” 自郁千惆和风若行离开客栈后,元承霄明面上未加阻拦,暗地里却派了人时刻关注他们的动向。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今晚来赏花灯,自然都被元承霄知晓。元承霄更是亲自带人一路暗中相随。起先还能在人群中锁定郁千惆的身影,可自从郁千惆和风若行戴上了与周围人无二的面具后,经过几番人群的拥挤和穿插,竟彻底失去了郁千惆的踪迹!元承霄此刻正心急如焚地在另一处寻找。 风若行见冷卓神色,心中猜到了七八分,但眼下找不到人,干着急也无用。他强自镇定,安慰冷卓,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千惆的武功已恢复了大半,这世上能轻易伤他的人不多。想必他也是被人群挤散,此刻正在寻找我们。此处人海茫茫,寻找不易,不如我们先回客栈等候,他若寻不到我们,定然会返回客栈。” 冷卓觉得有理,点头同意。 两人于是回到下榻的客栈,特意选了大堂里一个能将所有进出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坐下,别无他法,只能叫了些酒菜,边吃边焦心地等待。 而此刻的郁千惆,确实也在焦急地寻找风若行。他被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越挤越远,与风若行完全失去了联系。正当他奋力逆着人流想要往回走时,忽听前方有人高声喊道:“龙家撒钱送福啦!大家快来抢啊!” 这一声呼喊如同号令,拥挤的人群立刻像潮水般朝着那个方向涌去。方才还水泄不通的场地,顷刻间竟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郁千惆一人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突然身旁传来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请问……可是郁千惆郁公子?” 郁千惆闻声回首,迎上一双带着疑惑却又夹杂着一丝惊喜的眼眸。说话的是个陌生人,但看面相又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郁千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迟疑着没有立刻开口。 对方定了定神,上前两步,借着远处未熄的灯火光芒,仔细地打量了郁千惆一番,待确认无误后,脸上顿时露出了更加明显且复杂的表情。 “我是龙见影啊!郁兄弟,还记得我吗?七年前……” 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期待。 “是……是龙公子?” 郁千惆着实吃了一惊,刚刚自己还与风若行提起龙见影之事,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逛个花灯节就能碰上!七年未见,龙见影外表上的变化实在令人大吃一惊!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不仅褪去了当年那副病骨支离的模样,更给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温雅气度。此刻的他,神采昂扬,眉目温润如玉,身形挺拔,俨然一位潇洒俊雅、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与郁千惆记忆中那个长吁短叹、面色蜡黄的病弱公子形象,完全无法对应起来!加之毕竟时隔七年,郁千惆记忆再好,也不可能在灯火阑珊、人群熙攘中一眼认出变化如此之大的人。 而龙见影先前之所以迟疑不敢确认,也是因为两人初见时,郁千惆年仅十五岁,尚是个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半大孩子,身形未足,带着稚气。而如今,郁千惆已快长得与他一般高了,面容完全长开,褪去了所有青涩,显露出清俊绝伦的轮廓,正是万千少女心中思慕的模样,只是……他看起来分外清减憔悴,消瘦得厉害,眉宇间还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色。 龙见影上前一步,情急之下握住郁千惆的双臂,眉头微蹙,关切地问道:“郁兄弟,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你怎么变得如此清瘦?” 郁千惆闻言,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默然无语。这七年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师门惨变、流离失所、恩怨情仇、生死一线……千头万绪,悲欢离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过,看到龙见影如今这般神采奕奕、安然无恙的模样,他心中倒是宽慰了不少,至少这位故人一切安好。 龙见影见他欲言又止、神色复杂的模样,心知他必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而诚挚地说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走,随我去府上,我们边喝杯水酒,边慢慢叙旧。一别七年,不知你过得怎样?” 他的目光真诚,带着不容拒绝的善意。 龙见影见郁千惆神色间仍有顾虑,心念一转便明白了他的担忧,温言道:“郁兄弟放心,我成亲之后,便已另置了这座府宅。如今这里只有我与内人,以及一些新雇的家仆居住,并无其他闲杂人等。” 他言下之意十分清楚,七年前山庄里的那些人和事,早已成为过往云烟,绝不会有人再提及旧事,也不会惹来任何闲言碎语。 第20章 二十 宿醉 郁千惆说到同伴走失一事,龙见影听后,立刻唤来一名心腹家丁,命其速速执自己的亲笔书信前往客栈。信中写明情况,并邀请风若行一同来府邸相聚畅饮,附上了详细的地址。安排妥当后,郁千惆这才安心,跟着龙见影前往他的新府邸。 龙见影新置的宅院虽比不得昔日龙悦山庄的宏伟壮阔,但在寻常百姓眼中,已是朱门绣户、庭院深深的豪门府第,大得超乎想象。龙见影并未在正厅招待,而是将郁千惆引至后花园一处临水而建的精致凉亭。亭中的石桌石凳竟是由整块温润剔透的不知名玉石雕琢而成,显得清雅而贵重。不一会儿,仆人们便鱼贯而入,在石桌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的酒菜。 最令人侧目的是,亲自率众前来布置酒席的,正是那位被市井传为绝色、令龙见影倾心迎娶的美娇娘。郁千惆抬眼望去,只见她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芙蓉玉面,姿容绝世,行动间仪态万方,果然是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 郁千惆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由衷的赞叹,更为龙见影能觅得如此良配、身体康健、家庭美满而发自内心的高兴。 龙夫人举止得体,安排妥当后,便温婉一笑,对龙见影轻声道:“夫君与故友重逢,定然有许多话要说,妾身便不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说罢,向郁千惆微微颔首示意,便带着侍女们款款离去,举止间尽显大家风范。 亭中只剩下两人对坐。在龙见影的再次关切追问下,郁千惆略去自身诸多坎坷,只简单提及师门不幸遭逢大难、如今仅剩自己一人的过往。语气平淡,却难掩深处的悲怆。龙见影听了,亦是唏嘘不已,为他感到深深的难过与惋惜。 静默片刻后,龙见影执起玉壶,为郁千惆斟满一杯色泽澄澈琥珀的美酒,打破了略显沉重的气氛。他指着杯中物道:“此酒名为‘仙人醉’,乃宫中御赐佳酿。名虽雅致,后劲却极为霸道。据说纵是海量之人,饮不过五杯,也定当醉倒。” 他目光温和地看向郁千惆,“郁兄弟,我看你眉宇间郁结难舒,想必心中积压了太多烦闷。既然往事不堪回首,不如暂且放下。今夜月色尚好,你我不如开怀畅饮,但求一醉,暂且忘却世间烦恼,如何?”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理解与抚慰,为郁千惆提供了一个暂时逃离痛苦的出口。郁千惆看着杯中荡漾的琼浆,又抬眼望向龙见影真诚的目光,心中一动,终是缓缓端起了酒杯。 不知不觉间,郁千惆已连饮了六杯“仙人醉”。他正待开口说这酒似乎并不像龙见影所说的那般醉人,可刚吐出一个字,便觉得脑中思绪如同乱麻,无论如何也无法聚集,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与此同时,一股汹涌的酒意毫无预兆地迅速席卷全身,来势之猛,让他连手中的酒杯都再也端不稳,“啪”的一声脆响,酒杯跌落在地,琥珀色的酒液洒了一地。而他的身子也随之软软地伏倒在石桌上,瞬间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龙见影见状,摇头失笑道:“你瞧瞧,偏是不信我的话,这下还不是醉倒了?” 他的语气随即转为极致的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睡吧,好好睡一觉。愿你一觉醒来,能将心中所有烦恼,就此抛除……” 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侍立在不远处的仆人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龙见影仔细吩咐道:“将郁公子小心送到东厢最右侧的那间卧房,让他好生休息。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你们手脚务必轻些……” 末了,还不忘细细叮嘱一番。 东厢的卧房内,早已点上了能使人宁神静气的上等檀香,青烟袅袅,满室缭绕着清雅安宁的气息,遍地生香。 郁千惆这一觉睡得异常踏实深沉,或许是因为酒力的作用,或许是因为这难得的安宁环境,这竟是他这么多天来,唯一一次没有噩梦惊扰的安稳睡眠,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龙见影悄然走进房中,在床边静静地站立了许久,凝望着郁千惆沉睡中略显憔悴却依旧清俊的侧颜,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眉心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久久,他才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仔细将门关好,对侍立在门外的两名心腹低声吩咐道:“好生看护,不得有任何差池。” 另一边,风若行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他努力按压着太阳穴,待混沌的神智逐渐清醒,猛然发觉自己身上竟□□!他心中大惊,这是怎么回事?衣服呢?他慌乱地转头四顾,赫然发现睡在自己身旁、同盖一床锦被的,竟是同样全身**的冷卓!这一惊非同小可,风若行只觉得一个脑袋瞬间变成了两个大!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还睡在同一张床上?更可怕的是,两人都光着身子! “酒后乱性”这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这下麻烦可真的大了…… 就在这时,冷卓也悠悠转醒。他很快也发现了自身和身旁风若行的异常状况,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待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之后,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愤得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 风若行迅速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深吸一口气,带着十二万分的郑重,对冷卓道:“冷卓,你……你放心!我风若行绝非不负责任之人,此事……我定会对你负责!” 冷卓闻言,猛地抬起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抬手,狠狠地给了风若行一个耳光,低吼道:“负责?负什么责!我又不是女子,谁要你负责!” 风若行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颊,一脸委屈和无措:“那……那你想怎么办?” 冷卓气呼呼地扭过头,闷声道:“哼!就当……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真的?那太好了!” 风若行一听,如蒙大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而话音刚落,另一边脸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这下可好,他只能两手各捂着半边脸,哭丧着脸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的小祖宗,你到底想怎样嘛?” 冷卓被他这副模样弄得又气又无奈,最终只能憋出一句:“你……你容我好好想想!” 其实,他心乱如麻,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将两人的关系推入了一个极其尴尬又复杂的境地。 好在屋内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很快便被一股外力强行打破。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元承霄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人未站定,吼声已至:“风若行!你倒睡得安稳!可知千惆他一整晚都未曾……” 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震撼”——只见风若行与冷卓两人皆是光着上身,各自狼狈地拽着锦被一角,试图遮掩身体,脸上写满了惊慌与无措,尴尬得无以复加。 元承霄也惊得愣住了,一时语塞,指着他们:“你……你们这是……” “我们什么都没做!” 两人异口同声地辩解道,说完还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同时慌乱地低下头去。 这反应,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元承霄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精光一闪,非但没有继续发怒,嘴角反而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几乎要喜上眉梢!他心中暗忖:妙啊!真是天助我也!他本就不爽风若行这家伙总围着郁千惆打转,尤其这厮以前还是出了名的风流成性,放他在千惆身边,就算他解释一百遍自己已收心养性,也难以让元承霄完全安心。如今可好,竟有这等“契机”让冷卓绊住了他!若能借此让风若行分了心神,无暇他顾,自己岂不是少了一大“隐患”?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冷卓偷偷瞥见主人脸上那抹古怪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悄然升起,却又摸不着头脑。 元承霄强压下心中的“喜悦”,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语气严厉地喝道:“还不快把衣服穿好!这般模样成何体统!现在当务之急是立刻找到千惆!你们俩的‘事’,容后再说!” 两人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迅速穿好衣物。风若行一拍脑袋,宿醉让他昨夜记忆一片紊乱模糊,但他依稀记得,好像有人给过他一封信……对,正是看了那封信之后,他才和冷卓放开了心怀畅饮起来。那封信呢?他冷汗涔涔而下,赶紧找到那封信交给元承霄才是正理,否则以元承霄的脾气,若知道千惆失踪而自己却在此……他的小命恐怕难保! 一阵翻箱倒柜的彻查后,终于在被褥角落找到了那封已被揉得有些皱巴巴的信。风若行连忙呈给元承霄。信上言明郁千惆在城南的“金香院”作客,邀请风若行也可一同前往,落款正是“龙见影”。 元承霄展开那封皱巴巴的信笺,目光迅速扫过纸上的字迹。当“龙见影”三个字映入眼帘时,他的眉头骤然锁紧,眼中迸射出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周身的气压瞬间低得骇人。 “龙见影?”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语气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审视与极度不悦的意味,“京城里颇有名望的富家公子,龙悦山庄的少主人……千惆他,怎么会认识这等人物?” 他坐拥长东殿与黄泉渡两大势力,情报网络遍布天下,消息自然远比常人灵通。早在动身前来京城之前,手下早已将京城内各方势力、头面人物的背景底细摸查得一清二楚,整理成册呈报于他。 这“龙见影”的名字,他绝不陌生——不仅是安王远亲、龙悦山庄的继承人,更因其早年体弱多病、近年却奇迹般康复并迅速接手家族生意而颇受关注。这样一个身处权力与财富漩涡中心的人物,与常年居于江湖、心思相对单纯的郁千惆,根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他们之间怎会有交集?又是什么样的“交情”,能让郁千惆夜不归宿,前去“作客”? 无数个疑问和猜测瞬间涌入元承霄的脑海,每一种可能性都让他心绪不宁,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强烈的占有欲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绝不允许任何意料之外、不受控制的因素靠近郁千惆,尤其是龙见影这种背景复杂、意图难测的权贵子弟!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凌厉的目光再次射向风若行,语气中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说!千惆何时与这龙见影相识的?他们之间,到底有何过往?” 风若行被这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心中叫苦不迭,却也不惧,将事实说出:“千惆只提过是年少时随卫掌门来京城贺寿时有一面之缘,似乎并无深交。或许……或许此次只是故人偶遇,叙叙旧而已……” 他越说声音越低,终究是有些害怕了,因为元承霄的脸色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发阴沉。 “一面之缘?叙旧?”元承霄冷哼一声,显然完全不信这套说辞。郁千惆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绝非热衷于攀附权贵、与人轻易结交之辈。七年之后还能让郁千惆欣然前往“作客”,这关系绝不可能简单! 他心思电转,种种阴谋算计瞬间掠过心头。龙见影此举是何意图?拉拢?还是……别有所图?无论是什么,都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与愤怒。千惆是他的,绝不容任何人觊觎,更不容许被卷入任何可能的危险或算计之中! “备马!”元承霄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去金香院!” 他必须亲自去,立刻,马上!他要亲眼看看,这个龙见影,究竟是何方神圣,与他的千惆,又到底是何种“故交”! 第21章 二十一 兴师问罪 然而,就在元承霄的手即将触到门扉的瞬间,风若行鼓起勇气的一句话让他脚步钉在原地! “元承霄!你此去,究竟是想给千惆难堪,还是想令他……更增一份对你的厌恶?!”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又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元承霄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他僵硬地停在原地,那双被怒意和嫉妒充斥的眸子,骤然收缩了一下。 风若行迎着元承霄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目光,索性豁出去了:“你当知晓千惆的脾性,你这般怒气冲冲地闯去龙见影的私宅,是想兴师问罪?问谁的罪?千惆早已宣誓过与你之恩怨就此终结,他在哪里又与你有何干系?你这般做,岂不是将他更远地推向别人,让他更加认定你霸道专横、不可理喻?”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元承霄的心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幅画面:自己不顾一切地闯进去,当着龙见影和所有下人的面,质问、逼迫郁千惆。而郁千惆,会用那种冰冷、失望、甚至是憎恶的眼神看着他,将他所有的关心都扭曲成控制和伤害…… “厌恶”……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元承霄最深的恐惧里。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可以承受世间任何酷刑,却唯独无法承受郁千惆对他彻底的厌恶和疏离。 他周身那骇人的气势,肉眼可见地消散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慌。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背对着风若行和冷卓,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下了一丝。 良久,元承霄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狂暴的怒意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复杂难言的疲惫和挣扎。他看向风若行,声音沙哑地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风若行见元承霄听进了劝告,心中巨石落下一半,连忙道:“不如让风某人先去。我会以探望结义兄弟的名义前去,姿态放低些,见了千惆,也好见机行事,劝他回来。若龙见影真有歹意,我也能先探个虚实。总好过你亲自前去,将局面一下子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元承霄沉默着,目光晦暗不明地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人。最终,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 “……好。” 这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颓然坐回椅中,挥了挥手,示意风若行快去。那一刻,这位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男人,身上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和……脆弱。 他不得不承认,风若行是对的。在关乎郁千惆的事情上,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和手段,总是轻易土崩瓦解。他害怕,怕自己的冲动,真的会将郁千惆越推越远,推向那个……他无法掌控的深渊。 风若行领命,不敢耽搁,立刻动身前往城南。依着地址,他找到了一处门庭颇为气派的宅院。敲开那扇朱红大漆的院门后,一名家丁模样的仆人探出头来询问。风若行报上姓名来意,那家丁立刻满脸堆笑,殷勤地说道:“原来是风大爷!我家主人早已吩咐过,总算将您盼来了!快请进!” 说着便将风若行迎了进去。 穿过曲折的回廊和小桥流水,风若行被引到一处外观简约古朴、内里却透着不凡贵气的正厅落座。仆人一路小跑着前去禀报。早有伶俐的丫鬟奉上香茗,请客人稍候。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人未到,声先至。一个带着欣喜笑意的清朗声音从厅外传来:“原来是千惆的结义兄长风大侠到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风若行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锦袍、气度雍容的年轻公子,正含笑快步从厅外走来。风若行立马抱拳道:“敢问是龙公子吗?风某冒昧来此,还请海涵。” 龙见影微笑着点头,迎上去请风若行落坐,继续礼貌的问候。他言语温润,举止从容,仿佛只是招待一位寻常访客,并不急于切入正题。风若行面上虽含笑,心中却已波澜起伏。他一边应和着对方的客套话,一边暗中留意四周动静,却始终听不见那熟悉的脚步声,也看不见那一抹清瘦的身影。 一阵寒喧之后,迟迟未见郁千惆身影,风若行有些不耐烦了,心道此人明知自己是为千惆而来,怎地半句不提呢?难道真如元承霄所猜,里头透着古怪?他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目光渐沉。 龙见影瞧着风若行数次变化的面容,像是猜到他的心思般,笑道:“风兄莫急,我知道你此来只是想确认千惆是否平安无事。他只是宿醉未醒,此刻睡得正香,我不忍心打扰他,所以才一直未提。” 又喝醉了?是昨天玩得太忘形了吗?不应该啊——风若行心思转了转。郁千惆向来克制,若非情非得已,绝不会放任自己醉到不省人事。他心中疑虑更重,面上却故意嗔怪道:“千惆也真是的,怎地这么不知轻重,还打扰到龙公子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不知他睡在哪个房间?我去瞧瞧他。”说着站起身,眼神看着龙见影,透露出来的意思是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找。 要知外面元承霄还等着他回应呢,如果一炷香之后他俩还没出门,元承霄便会亲自登门造访,当然,他造访的方式多半是闯!风若行可不想事情闹得如此之僵,一来显得自己办事多不给力,二来平白又给千惆添了几许麻烦与难堪。 龙见影依旧含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迟疑。他起身道:“既然风兄执意要见,那便随我来吧。只是千惆昨夜确实饮得多了些,此刻怕是唤不醒。” 风若行道了声“无妨”,紧随其后。穿过两道回廊,隐约能听见远处街市的喧哗,而这座院落却静得出奇。他在心中默算着时间,期盼一切只是自己多心。 推开门,室内光线昏暗,郁千惆和衣躺在榻上,呼吸平稳,似是沉睡。风若行快步上前,轻轻唤了两声“千惆”,对方却毫无反应。 风若行心头一紧,回头看向龙见影,龙见影轻叹了口气道:“本府独家酿制之仙人醉,喝醉之后,非睡一天一夜不能醒。而且他仿佛心事重重,昨晚喝得有点多……” 风若行心内也同时叹气,千惆这人,心胸再豁达,表面再开怀,还是有太多愁苦之事非他一己之力能一一排解,比如那元承霄,太霸道太执着,害得千惆……唉,不如就此让其多睡一会儿,先出去跟元承霄知会一声。当下按下心中那丝挥之不去的疑虑,对龙见影拱手道:“原来如此,竟是贵府的‘仙人醉’,那我便不多打扰了。让千惆好生歇息,我晚上再来看他,此刻尚有要事须先去办理。” 他刻意提及晚上再来,既是告知行程,也暗含提醒之意。 龙见影笑容和煦,连声道:“风兄请放心,千惆兄在此,定当安然无恙。晚上龙某备下醒酒汤,恭候风兄大驾。” 在龙见影的亲自欢送下,风若行出了龙府大门。刚转过巷口,元承霄便从隐蔽处疾步而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灼,见他独自一人,心顿时沉了下去,急问道:“怎么回事?千惆呢?” “宿醉未醒,我不忍心打扰他……”风若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宿醉?”元承霄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盯住风若行,“你确定他只是酒醉沉睡?你可亲眼看清了他的状况?”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龙见影此人深浅难测,千惆落在他手中,又恰巧醉得不省人事,未免太过巧合。 风若行被他连珠炮似的追问弄得有些心烦,翻了翻白眼:“当然!我亲眼所见,他好端端地在房里睡着!” 元承霄却不依不饶,一个箭步上前再次拦住了风若行的去路。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风若行,追问道:“等等!你方才说他只是宿醉沉睡……那他身上的衣裳可还……完整?或是……有无换过的痕迹?” 他必须确认每一个细节,排除任何一丝可疑之处。郁千惆的安危,在他心中重逾千斤,容不得半点闪失和未知。任何一点可能的屈辱或强迫的迹象,都会让他立刻失控。 风若行被他这般近乎偏执的追问弄得心头火起,尤其是想到郁千惆之所以会再次和醉,大半原因还不是因为眼前这个阴魂不散、纠缠不休的元承霄!他当下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语气硬邦邦地回道:“和衣睡下的!你放心,他好端端的,一根头发都没少,更没受伤!衣裳也是昨日那身,未曾动过!” 他顿了顿,看着元承霄依旧紧绷的神色,仍然没好气地补充道:“行了,该说的都说了!千惆饮的是‘仙人醉’,不到晚上醒不过来。等他醒来安然回转客栈,我自会派人告与你知晓,总行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转为严肃,带着警告的意味,“但我郑重地奉劝你一句,元承霄,在他主动愿意见你之前,你最好收敛些,不要轻易去打扰他!毕竟,你我都心知肚明,他现在最不想见、也最不该见的人——就是你!” 说罢,风若行不再给元承霄任何发问的机会,狠狠瞪了他一眼,便用力拂开他拦路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径直朝着客栈方向大步走去。 第22章 二十二 暗影 风若行的身影消失在街边拐角,元承霄却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站在原地,暮色渐浓,将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身影拉得细长。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他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思绪之中。 风若行最后那句“他现在最不想见、也最不该见的人——就是你!”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心底最痛之处。他何尝不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郁千惆那双清冷的眼眸在看向他时,除了刻骨的恨意与疏离,再无其他。每一次靠近,带来的或许都是更深的伤害与推离。 可他控制不住。 就像飞蛾注定要扑向烈火,哪怕明知会焚身碎骨,也无法抗拒那一点致命的温暖与光亮。郁千惆于他,便是那团焚心蚀骨的火焰。是四年前绝谷中那个虽满身狼狈、眼神却依旧倔强清亮的少年;是三年寻觅中支撑他不肯放弃的唯一执念;更是如今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求而不得。 “和衣睡下的……衣裳未动……” 元承霄在心中反复咀嚼着风若行的话,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分,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烦躁取代。即便确认了郁千惆此次未曾受到实质的折辱,但只要一想到他身在龙府,与另外的男人朝夕相对,一股浓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嫉妒和不安便汹涌而来。况且,龙见影这个人,是敌是友,与千惆相交有何目的,是何心思,都尚未明朗,怎不叫他更加忧心? 但是,“不要轻易去打扰他……” 风若行的劝诫言犹在耳。元承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自嘲弧度。不打扰?他如何能做到? 不,他做不到。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元承霄缓缓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收拢,仿佛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希望。眼眸中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偏执、悔恨、势在必得的决心,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藏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必须忍耐,必须谋划。但忍耐的底线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或许下一次,当得知千惆可能遭遇任何一点风险时,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便会彻底崩溃。 他转身,迈步融入夜色,背影决绝而孤冷。------ 龙见影送走风若行后,脸上客套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作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他并未回前厅,而是不疾不徐地踱步回到了幽静的后山花园。 园中奇石林立,花木扶疏,静谧得只闻鸟鸣。龙见影刚在石凳上坐下,一个黑衣人影便如鬼魅般从假山后悄无声息地掠出,躬身向他行礼,动作干净利落,显然训练有素。 “说吧。”龙见影端起方才侍女新沏的茶,语气平淡。 黑衣人低声禀报:“主人,元承霄的人一直在府外四周徘徊,监视未曾松懈,仍未撤下!” 龙见影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毫不在意地应道:“知道了,无妨。继续留意他们的动向,非必要勿起冲突。你去吧。” “是!”黑衣人领命,最后一个字尾音还未完全消散,人影已然一闪,重新没入假山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花园里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龙见影指尖轻轻叩击石桌的声音,规律而低沉,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从容。他抬眼望向郁千惆所在厢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四周空荡荡的,无半个人影。龙见影步履从容地走至一座看似寻常的假山前,伸手在山体一处不起眼的凸起上轻轻一按,机括声轻响,假山底部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仅供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龙见影稍一矮身,便敏捷地钻了进去,洞口随即在他身后合拢,恢复原状。 洞内通道初时狭窄,略显昏暗,仅凭相隔数十步才悬挂一盏的油灯照明,光影摇曳,在石壁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空气中有淡淡的泥土和潮湿气息。龙见影对路径极为熟悉,步履稳健。过不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他来到一座坚实的石室门前,推开虚掩的石门,迈步进屋。 屋里之人原本背靠着石壁,似在闭目养神,听得响声,立刻警觉地转身跃起,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待看清来人是龙见影,他眼中警惕瞬间化为浓浓的喜悦与恭敬,脱口道:“主人,您终于来了!” 龙见影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径直走到室内唯一一张铺着兽皮的石椅上坐下,开始闭目养神,眉宇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龙见影的神色,试探性地问道:“主人是累了?我帮您按摩一下松快松快吧。”言语之间充满了讨好之意,说着便上前一步,伸手欲替龙见影按摩肩膀。 龙见影并未睁眼,只是抬手轻轻一摆,阻止了他的动作。他缓缓睁开眼眸,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之人脸上,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当初救下此人时的情形。 当时,这人胸口一道致命伤,奄奄一息。龙见影用了“移花接木”之计,李代桃僵,让外界都以为此人已死,实则费力将他救了回来。但因江湖上早已传出他的死讯,为免节外生枝,龙见影便将其安置在这隐秘石室居住,除了少数几个绝对心腹,府中上下皆一无所知。 龙见影救下此人,自然并非纯粹出于善心。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想从这人口中知晓一些被迷雾笼罩的往事——尤其是近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元承霄和郁千惆之间的纠葛,还有那个风若行,他们三人之间,在三年前那场轰动武林的巫峡阁惨案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记得当初问及时,这人曾恭敬地回道:“回主人,当时巫峡阁因一份不知真假的藏宝图,几乎成了整个江湖的众矢之的,被各方势力追杀围剿。风若行那时似乎也奉命在其中周旋。郁千惆……正是在与风若行的一次激烈打斗中,两人双双失足落入了一处人迹罕至的绝谷。也正是在那绝谷之中,郁千惆遇到了一生夙怨元承霄。” 龙见影当时皱眉接问:“那元承霄,究竟对郁千惆做了什么?” 他记得自己问出这话时,心中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面前这人顿了一顿,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口气刻意放得很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不过就是……男人常做之事。” 他似乎想轻描淡写地带过。 龙见影当时便冷笑一声,语声不大,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隐隐还含了问责之意:“有这么简单?” 这人心神皆是一凛,深知瞒不过主人,只得低声继续回道:“详细的過程,小人确实不甚清楚。只是后来陆陆续续听一些人说起……元承霄他……是用极端的暴力与药物,强行占有了郁千惆,之后更是百般蹂躏折辱,时日不短。据说……到如今,郁千惆身上还布满了那时候留下的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无法消除。” 即便不是当事人,无法感同身受那种绝望与痛苦,饶是龙见影自认心肠冷硬,初听之时,依然觉得全身气息猛地一窒,胸口仿佛有千斤巨石压下,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良久才缓缓恢复正常,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幸好……他后来终究是逃了出来……” “是……只是元承霄并未因此放过他,派出了大量人手四处疯狂搜寻,将整个武林搅了个天翻地覆。而且……” 这人说着,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突然握紧了拳头,脸上迸发出深刻的愤恨神情,那眼神至今想来都令人觉得不寒而栗,“而且郁千惆后来才得知,当初灭了他巫峡阁满门的杀手首脑,竟是元承霄!” 第23章 二十三 销魂绮念 龙见影回过神,看向眼前人,沉默片刻,终于问道:“你现在……还恨他吗?” “他?”少年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尖锐的讥诮,“你是指郁千惆,还是元承霄?”他不需要龙见影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两个我都恨!但我更恨的,是郁千惆!”话音未落,他的拳头已再次紧紧攥起,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为什么?”龙见影的声音依旧森冷,不带感情。 “为什么?”少年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提高了音量,“你问我为什么?元承霄屠我巫峡阁满门,此仇不共戴天!可元承霄对郁千惆几乎毫不设防!只要他愿意,哪怕只是虚与委蛇,假意逢迎,稍稍对元承霄假以辞色,以元承霄对他的痴迷,他就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下手,轻而易举就能取其性命,为师傅、为所有死去的同门报仇雪恨!”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和一种近乎被背叛的痛苦:“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他为什么不动手?!” 龙见影幽深的眸子盯着他,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想要郁千惆去勾引元承霄,再趁其不备,痛下杀手?”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直刺那少年心中最隐秘也最不堪的角落。他面孔瞬间涨得通红,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却又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癫狂,嘶声道:“为什么不可以?!难道……难道他真的爱上了元承霄,所以不忍心下手吗?若真是如此,那他便是背弃了巫峡阁,背弃了我爹爹——他敬若亲父的师傅——二十年的教诲!这就是我最恨他、永远无法原谅他的地方!” 龙见影看着他近乎失控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瞎子都看得出来,郁千惆并非如你所想。他不想再与元承霄有任何牵扯,他选择放下仇恨,是希望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往后的余生不必再被过多的恩怨情仇所累。可惜,元承霄并不领会,执意强求,纠缠不休。” “放下?他凭什么放下!”少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尖锐刺耳,“我也想不通!他郁千惆又不是什么绝色女子,一点媚态都没有,性子又冷又硬,怎么就偏偏让元承霄像着了魔一样!我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他?”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嫉妒,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委屈:“凭什么?凭什么同样落入那绝境,凭什么单单是他吸引了元承霄的注意?元承霄最终只‘折磨’了他三个月!而我……而我却自始至终,承受着那样的非人待遇,直到被当作无用的弃子……” 最后的话语,化作了一声哽咽般的低吼,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不解。月光照在他扭曲的脸上,将那刻骨的恨意映照得无比清晰。这份恨,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仇杀,掺杂了复杂的嫉妒、不平和一种被命运彻底抛弃的绝望。 龙见影猛然发出一声讥诮的冷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卫云啊卫云,郁千惆毕竟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你如今说出这番话,对得起他吗?” 原来这面目扭曲的少年,竟是卫云!那个让郁千惆一直以为早已死于非命、为此痛彻心扉的师弟!他居然没有死,而是被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龙见影给救了?! 卫云嘶声道:“别人怎么能体会到我所受的屈辱!是!他是受了折磨,可他最后有元承霄那般护着!他有苦尽甘来的一天!而我呢?我没有!我没有!” 他反复强调着,眼中是浓烈的不甘和嫉妒。 龙见影看着他失控的样子,语气却悠悠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这是你们各自的选择啊。同样身处绝境,遭受折磨,郁千惆选择了宁折不弯的抗争,哪怕粉身碎骨;而你,卫云,你选择了屈服和……适应。结果,自然会不一样。” “选择?我那时除了屈服还能干什么?!” 卫云像是被这句话深深刺痛,激动地反驳,“我也试过反抗!可换来的……是更惨无人道的折磨!你根本不懂!” “是吗?” 龙见影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卫云,“遭受更惨无人道折磨的,当真是你吗?你不也说过,你师兄郁千惆全身上下,至今都遍布着那时候留下的伤痕,每一道当初都深可见骨,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边说,边突然伸出手,动作快如鬼魅,轻触卫云的衣襟。手指灵活地挑开他肩膀一角的衣物,露出下面光滑的皮肤。龙见影的指尖轻轻划过卫云的肩胛骨,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审视,叹道:“可是你瞧瞧,除了你胸口那道我救你时已然存在的致命旧伤之外,你这身上……哪来其他一丝一毫挣扎反抗留下的伤痕?” 卫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直指核心的质问弄得猝不及防,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像是内心最不堪的秘密被当众揭开,他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接话。 龙见影很快嫌恶般地丢开手,仿佛碰了什么不洁之物。他冷冷地继续说道,话语像刀子一样割在卫云心上:“郁千惆就不一样了。不知他每次沐浴,看到自己身躯上那些无法磨灭的狰狞痕迹时,是否都会清晰地回想起那段……如同在地狱轮回般的日子?” 这番话,不知是感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讽刺。 卫云听到这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忽然像是害怕失去什么最重要的东西,猛地扑上前,紧张地抓住了龙见影的手臂,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他仰起脸,神情壮若疯颠,带着一种极度的恐慌和依赖,语无伦次地哀求道:“主人!别说了!我……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师傅、师兄、巫峡阁……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不能抛下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与方才那股愤世嫉俗的恨意形成了可悲的对比。仿佛龙见影是他溺水时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是他扭曲世界里唯一残存的光亮,抑或是更深沉的黑暗? 龙见影任由他抓着,垂眸看着卫云那张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俊脸,眼神幽深难测,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真正的想法。 元承霄刚回到客栈,还未及坐下喝口茶,便有手下快步进来禀报,说有不夜宫宫主司徒寻前来拜访。元承霄眉头一皱,心下厌烦,但仍是挥了挥手让人进来。他走到窗边,略一掀帘,果见客栈门外除了司徒寻那辆招摇的马车外,还跟着数辆满载的货车,上面装的皆是沉甸甸的红木箱子,以及堆积如山的锦缎绸帛,在日光下晃得人眼花。这般阵仗,与其说是请罪,不如说是示威。 不多时,司徒寻便摇着一把泥金折扇,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蓝色锦袍,更显得富贵逼人。他见到元承霄,倒是收敛了几分随意,拱手道:“元公子,别来无恙?在下这是负荆请罪来了。日前在不夜宫,在下安排不周,致使郁公子受了惊吓,多有得罪,还望元公子大人大量,莫计前嫌。” 他话说得客气,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元承霄的神色。 元承霄负手立于厅中,并未请他入座,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之所以强压着火气没立刻将此人驱逐出去,实因此人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容小觑,怕是与各方权贵皆有牵连。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未摸清对方真实意图前,不宜轻举妄动,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见元承霄沉默不语,周身气压却愈发低沉,司徒寻眼珠一转,故意用一种带着几分回味与轻佻的语气叹道:“元公子还在生气?唉,其实也难怪……想那郁公子,明明是昂藏七尺的男儿,自带一股铮铮铁骨、不容亵渎之气。可偏生……又兼具诸多难以言喻的诱人风致。那日稍作打扮,略施粉黛,竟是艳光逼人,魅惑横生犹胜女子,不然,也不会引得那位万爷惊为天人,垂青不已……” 他这话看似感慨,实则字字都在往元承霄的逆鳞上戳。果然,元承霄蓦然转身,眼中怒火如实质般迸射,厉声打断:“司徒寻!你还敢提!若非你自作聪明,将他当作小倌般装扮,又岂会引得万岩误会,差点……差点酿成无法挽回之祸!” 他想起当时郁千惆可能遭遇的屈辱,害怕与暴怒交织,周身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厅内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第24章 二十四 心伤难抚 司徒寻被他凌厉的气势所慑,心头一凛,面上却堆起无奈,连忙拱手:“元公子息怒!此事确是在下当初考虑不周,鲁莽了,鲁莽了!但在下发现误会之后,已是硬着头皮、极力阻拦周旋了。那万爷是何等脾性、何等权势,您也知晓几分,若非我拼着开罪他的风险从中转圜,他岂会那般轻易善罢甘休?这其中的难处……” 元承霄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讥讽。是,司徒寻确有阻拦之举,但若非他的千惆自身机敏过人,临危不乱,于绝境中仍能以超凡的智慧与言语机锋,竟让那素来霸道跋扈的万岩在惊愕之余生出几分罕见的敬佩之心,事情又如何能真的转危为安?这司徒寻竟敢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元承霄当下嗤笑道:“哦?照你这般说,本座倒还应该好好‘感谢’你了?” 司徒寻听出他话中浓烈的讽刺,却顺势接口,脸上换上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岂敢岂敢……在下万万不敢当元公子一个‘谢’字。不过,经此一事,在下痛定思痛,倒是思得一法,或可称为一剂‘良方’,或许能助元公子……尽可能抚平郁公子昔日旧伤……。” 元承霄总算正眼仔细瞧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费离医术通玄,对此沉疴旧伤都言需耐心引导,毫无速效之法。你?倒是有何良方?” 他口中的费离乃是天下公认的神医,连他都觉得棘手,元承霄自然不信司徒寻这等钻营之人能有什么妙计。 司徒寻却收敛了笑容,向前微微倾身,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元公子明鉴,费神医的良药,治的是郁公子‘身上’的伤,需要时日慢慢调养。而在下所想,或可一试的,是另辟蹊径,治其‘心伤’。” “心伤?” 元承霄内心猛地一缩,一阵尖锐的刺痛划过心底。司徒寻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深的悔恨上。不错,是心伤。他带给郁千惆的,又何止是那些至今可能仍未完全消退的身体伤痕?更深、更重、更难以磨灭的,不就是这心底的创伤吗?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他做错的、施加的一切,已然如同烙印,刻在了彼此的生命里,无法抹去。他喉头干涩,最终只化为一声带着自嘲与防御的冷笑:“这不劳你费心。” 司徒寻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逐客令,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自顾自地接了下去,话锋巧妙引开:“那么,元公子可知,郁公子此次为何会来到我这鱼龙混杂的不夜宫?” “他要找一个叫‘秋海棠’的人。”元承霄根据手下打探来的信息冷声道,眉头微蹙,“似乎,查无此人。”更确切的过程和内情,他的人并未能深究,此刻司徒寻主动问起,刚好可以解惑。 “的确如此。”司徒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似真似假的惋惜,“他是受人所托,为了三千两银子的酬劳,才踏足此地。谁知……竟是被人设计,骗了。” “就为了三千两?”元承霄几乎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他自小锦衣玉食,权倾一方,何曾为几千两银子发过愁?自然无法理解寻常门派维持生计的艰难,更无法真切体会郁千惆这一年来,为了重建那个几乎被血洗一空、百废待兴的巫峡阁,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与财力。他下意识地为郁千惆辩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千惆为人我还不清楚?他聪明绝顶,机警过人,怎可能如此轻易就被人骗了?” “起先我也不相信。”司徒寻摊了摊手,表示认同,“以郁公子那般冰雪聪明、心思缜密的人,岂会受人愚弄?但事实就是如此,郁公子这次,确实是被人骗了。其实,”他话锋一转,开始剖析缘由,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公允”,“这也不能全然怪他。郁公子人虽聪明,但真正涉足这复杂诡谲的江湖,满打满算,不过才短短四年光景。元公子可知,他自小被巫峡阁收养,那巫峡阁……在出事之前,是个多大的门派?” 司徒寻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说句不敬的话,也就比芝麻绿豆大那么一点。若不是后来那场莫名其妙的宝藏传闻,他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又岂会一夜之间被推上风口浪尖,为江湖众人所知?”他继续道,言语间将巫峡阁的前掌门卫老爷子也贬低了一番,“那位卫掌门,说好听了是个仁厚长者,说难听了便是没什么大志向和见识。不过是守着祖上留下的些许微薄产业,收几个弟子,勉强维持个‘撑不坏、饿不死’的逍遥日子。那样的环境,又能教会初出茅庐的郁千惆多少真正江湖上的波诡云谲、人心险恶?” 元承霄沉默着,心中却因这番话掀起了波澜。他想起三年前初遇郁千惆时,对方不过十**岁,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曾褪尽的青涩,却已在惨烈的灭门之祸中幸存下来,还凭着惊人的毅力和机警,在逃亡途中照顾着更年幼的师弟。那份坚韧与天赋,确实更多是凭借自身,而非师门栽培。若非那场因宝藏传闻而起的滔天祸事,郁千惆这块璞玉,或许真会如司徒寻所说,一辈子埋没在那小小的巫峡阁中,明珠蒙尘。 “幸亏郁公子天赋异禀,心志坚毅,”司徒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意味,“才能在茫茫庸碌之辈中脱颖而出,不仅在浩劫中活了下来,更在短短四年后,凭借一己之力重振巫峡阁,让门派名声真正比之前更上一层楼——这一次,可不是靠什么虚无缥缈的宝藏传闻,而是实打实的本事和侠名。” 元承霄不耐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司徒寻,你绕了这么大圈子,就是想在当着本座的面夸赞他,好让本座心情愉悦么?说重点!” “是是是,”司徒寻连忙收敛神色,切入正题,压低了些声音,“在下是想说,郁公子曾亲口坦言,要想重建巫峡阁,最需要的是大量的银子,以维持日常庞大的开支和后续发展。所以,他除了明处的经营,暗地里也会接一些不便张扬的‘委托’——受人所托,找寻失踪的重要之物,或者……找寻某些隐踪匿迹之人。报酬,便是他急需的银两。” 元承霄听到这里,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一个他从未深思过的、可怕的可能性浮现出来,令他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他瞳孔骤缩,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难以置信:“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引得江湖震动、血流成河的巫峡阁宝藏……根本就是假的?” 江湖上关于宝藏的传闻铺天盖地,各派掌门起初为了名声暗中争夺,重金雇佣杀手,导致巫峡阁惨遭灭门……难道这一切流血的惨剧,从头到尾都基于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是谁在背后精心策划了这一切?谁又有如此大的能力和心机,将整个江湖玩弄于股掌之间?其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对巫峡阁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还是另有所图? 司徒寻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缓缓地、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对,根本没有宝藏!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天大谎言。否则,郁公子何必如此辛苦,一次次以身犯险,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只为那几千几万两银子奔波?还差点着了别人的道,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司徒寻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元承霄瞬间通体生寒。他猛地攥紧了拳,骨节发出咯咯轻响,眼底翻涌起骇人的风暴。“引他到不夜宫,目的竟是想要他有进无出!” 这背后之人,其心肠之歹毒,令人发指!不夜宫是什么地方?那是销金窟,更是英雄冢,是能将铮铮铁骨磨成绕指柔、将清朗少年拖入无尽深渊的魔窟。稍有姿色的男子一旦陷进去,几乎再无可能全身而退,终生都将活在阴影与屈辱之下,直至凋零。这不仅仅是陷害,这是要彻底毁掉郁千惆,从身到心,挫骨扬灰! “这个人……到底是谁?”元承霄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杀意。这不仅仅是为了郁千惆,也关乎他元承霄的尊严——竟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用如此阴损的手段动他放在心上的人! 司徒寻却在此刻巧妙地卸去了所有力道,他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摊手道:“这……就需要倚仗元公子的聪明才干与通天能力去查明背后主使之真凶了。不管是最初散布宝藏谣言,引得巫峡阁招致灭顶之灾的黑手,还是此次设计诱骗郁公子踏入不夜宫、欲行不轨的幕后之人,若能查得一二线索,揪出元凶,相信……这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慰疗郁公子内心深处的创伤。” 他顿了顿,看着元承霄阴沉不定的面色,继续道:“好了,在下已将所知道、所推测的,全部告知元公子。剩下的追查之事,在下人微言轻,能力有限,实在是无能为力,全赖尊驾之能了。” 这番话,既撇清了自己,又将一个巨大的难题和一份沉重的“心意”抛给了元承霄。 元承霄沉默了片刻,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司徒寻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脸。他从不信有人会无缘无故送上如此重要的消息。半晌,他冷冷开口,直接戳破那层窗户纸:“司徒寻,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今日前来,告知这些,有什么目的?或者,你想借本座之力,行何事?不妨直说。” 司徒寻闻言,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更深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袖,对着元承霄拱了拱手,语气轻松得近乎调侃:“元公子言重了。在下岂敢有何非分之想?更谈不上借力。若真要说目的嘛……”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捉摸的光,笑道:“无非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少些磨难。他日,若元公子心想事成,抱得……那个美人归的时候,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便是!哈哈,哈哈哈!” 说罢,司徒寻竟不再多留,也不等元承霄反应,大笑着转身,扬长而去。 留下元承霄独自站在原地,目瞪口呆,耳中犹自嗡嗡回荡着那石破天惊的“喜酒”二字,一时之间,心潮澎湃,竟有些缓不过神。喜酒?他和郁千惆的……喜酒?这司徒寻,究竟是随口一句戏言,还是……另有所指?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荒谬、悸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的情绪,在他胸中剧烈地翻腾起来。 第25章 二十五 长夜未明 时近正午,初夏的阳光已带了几分炙意,明晃晃地照在郁千惆暂居的院落里,连廊下的石阶都晒得有些发烫。守在房门外的两个家丁熬了一夜,此刻被这暖烘烘的日头一照,更是眼皮沉重如铅,止不住地往下耷拉,换班的人却迟迟未至,两人只得强打精神,硬撑着站直。 正当他们昏昏欲睡之际,远远瞧见回廊尽头有人影袅娜而来。定睛一看,两人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龙见影公子的夫人柳氏。只见她身着淡雅衣裙,身后跟着一个贴身丫鬟小珍,手中挎着一只精致的竹篮,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 “夫人。”两个家丁连忙躬身行礼。 柳氏走近,目光柔和地望向紧闭的房门,轻声问道:“里头那位郁公子……还未醒吗?” 她的声音温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一名家丁赶忙回道:“回夫人,郁公子一直未曾醒来。” 另一人看了眼小珍提着的篮子,接口问道:“夫人您这是……?” 柳氏浅浅一笑,解释道:“哦,这是我吩咐厨房特意做的几样清淡小菜和粥点,想着郁公子宿醉醒来,必定腹中饥饿,便让小珍送过来了。谁知他竟还未醒。” 她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出于女主人的待客之道。 “夫人真是想得周到。” 那家丁嘴上奉承着,伸手便要去接篮子,“不如就先放在这里吧,等郁公子醒来,小的们立刻给他送进去。” 柳氏却微微侧身,似是无意地避开了家丁的手,柔声道:“有劳了。不过,或许他已经醒了,只是还未起身?不如我进去瞧瞧,若是醒了,正好趁热用些饭菜。” 家丁脸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忙不迭地伸手虚拦了一下,赔着笑脸,语气却十分坚决:“夫人请留步!公子他……他有严令,任何人不得进屋打扰郁公子静养,违令者重罚。小的们实在不敢违背,还请夫人莫要让我等为难。” 柳氏秀眉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属于女主人的矜持与不悦:“连我也不行么?我只是担心客人。” 家丁腰弯得更低,语气愈发恭敬,却寸步不让:“夫人恕罪!公子特意叮嘱过,是‘任何人’……实在抱歉!”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却隐含威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夫人在此地作甚?” 众人回头,只见龙见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廊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几人,最后落在柳氏身上。 柳氏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身形微顿,一时未曾答话。一旁的家丁连忙躬身禀报:“公子,夫人心善,惦记着郁公子,特意让厨房准备了饭菜送来。” 龙见影“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走到柳氏面前,语气温和却疏离:“辛苦夫人费心了。不过郁公子饮的是‘仙人醉’,怕是要到晚间才能醒转。这些饭菜此刻送去,到时也早已凉透,反而不好。还是先拿回去吧,待他醒了,我自会吩咐厨房重新准备合宜的膳食。” 柳氏闻言,垂下眼帘,顺从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是贱妾考虑不周了。那……贱妾先回房了。” 说罢,她不再多言,携了丫鬟小珍,依旧那般袅袅娜娜地沿着来路离去,背影消失在花木扶疏处。 待夫人的身影彻底不见,龙见影方才转回身,目光落在两名尽职尽责的家丁身上,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赞许。他并未多言,只随手将腰间系着的一块质地上乘、刻有暗纹的玉佩解下,递了过去:“这赏与你们了。” 他没有明着表扬,但这举动已让两个家丁心花怒放。公子随身佩戴的玉佩,岂是寻常物什可比?定然价值不菲!这赏赐既是对他们严守命令的肯定,也暗示着屋内郁公子的重要性。两人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连忙齐齐拜谢:“多谢公子赏赐!” 龙见影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随即转身离去。两名家丁攥着温润的玉佩,心中暗道:这位郁公子果然是公子的贵客,以后定要更加小心伺候,好处定然少不了!------ 郁千惆这一觉果然是睡足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窗外透进淡墨似的天光。他迷迷糊糊坐起身,只觉得腹中空得发慌,前胸后背几乎要贴到一处。 他刚起身,弄出来一点声响。门外便响起极轻的叩门声。一名青衣小厮端着铜盆热水悄无声息地进来,水温正好,面巾柔软。更奇的是,他这边刚擦完脸,那边已有另一人提着食盒布菜——碧粳粥熬得糯软,葱爆羊肉香气扑鼻,还有一碟脆生生的腌黄瓜,每一样都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 这般服侍,竟像是算准了他醒来的时辰。郁千惆心下诧异,却也顾不得多想,刚要举箸,门外便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龙见影推门而入时,正见郁千惆拿着筷子,一副饿极了却又因他的到来而不得不暂缓动作的模样,眼神里带着点被打扰的无奈和询问。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龙见影唇角微扬,自顾自地在郁千惆对面坐下,顺手将桌上的粥碗往他面前又推近了些,“吃你的,不必管我。睡了一天一夜,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郁千惆也确实饿得狠了,见主人如此说,便不再客气,低头喝了一大口粥。温热的粥水下肚,胃里顿时舒坦不少。他这才有空抬眼打量龙见影,对方正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味,倒不像是在观赏什么珍奇动物,而是一种……近乎纵容的温和。 这眼神让郁千惆感到一丝不自在,却奇异地并无恶意。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忍不住问道:“你……就一直在这儿等着我醒?”不然,这饭菜和热水,怎能来得如此恰到好处? 龙见影轻笑一声,指尖随意地敲了敲桌面:“不过是吩咐了下人留意着罢了。你倒是警觉,睡梦中有人靠近房门都会蹙眉,想来这一觉,也并非全然安稳?”他的语气平淡,却点出了郁千惆自己都未察觉的细节。 郁千惆执筷的手微微一顿。他确实未曾完全沉睡,多年的习惯让他在陌生环境里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却没想到这细微的反应竟被对方察觉了。这种被细致关注的感觉,让他心头泛起一丝微澜,说不清是讶异还是别的什么。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岔开了话题,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这粥不错。” “喜欢便好。”龙见影从善如流,不再追问,只温声到:“慢些吃,不够再让厨房做。但睡了一天一夜,肠胃虚弱,不宜过饱。” 这关怀不似作伪,郁千惆放下筷子,真心实意地道谢:“龙公子,多谢。此番恩情,千惆铭记于心。” 龙见影却摆了摆手,笑容爽朗而真诚:“何必如此见外?我虚长你几岁,若你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大哥’如何?这‘公子’来‘公子’去的,听着生分。” 郁千惆年少时本就感佩龙见影的言行,此番接触下来,觉得此人虽是权贵,却无居高临下之态,反而处处透着江湖人的豪气与细心。他略一沉吟,觉得这声“大哥”叫得并不勉强,便从善如流,拱手道:“承蒙龙大哥不弃,是千惆高攀了。” “好!千惆兄弟果然爽快!”龙见影显得十分开怀,亲自为他添了茶,“既然称我一声大哥,那做大哥的,自然要带你见识见识。今晚府中恰有一宴,我必须要去应酬一番,怕招待你不周。不若你随我同去,凑个热闹?” 听到“宴席”二字,郁千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本性不喜喧闹应酬,更何况是这等高门大户的宴会,他一个来历不明、衣衫尚且褶皱的外人贸然出现,于礼不合,也易惹人非议,徒给龙见影添麻烦。 他放下茶杯,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看向龙见影:“大哥美意,千惆心领。只是……”他略一停顿,寻了个更得体也更贴近他此刻心境的理由,“小弟初来乍到,风尘仆仆,精神也未完全恢复,只怕仓促赴宴,举止若有不当,反失了大哥的颜面。不若让小弟先稍作安顿,熟悉一下环境,日后若有合适的场合,再随大哥见识不迟。” 他这番话既表达了对邀请的感谢,也流露出不愿给龙见影添麻烦的顾虑,合情合理,不卑不亢。 郁千惆婉拒的话说得在情在理,龙见影听罢,并未坚持,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语气温和依旧:“说得是,是大哥考虑不周。你且安心休息,待精神养足了再说。” 他言语间没有半分不悦,反倒显得通情达理。 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很自然地岔开话题,与郁千惆闲聊了几句,问些路上见闻,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兄长关心弟弟的日常。这番体贴,让郁千惆心中那点因拒绝而产生的细微歉意渐渐放大。对方如此真诚以待,自己是否过于谨慎,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了? 就在郁千惆心神微微松动之际,龙见影状似无意地提起,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说起来,这府里虽大,宴席也常有,但多是利益往来,虚与委蛇。像千惆你这般,能让我觉着可真心说几句话的人,倒是难得。” 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望向窗外夜色,侧影竟透出几分身处高位的孤清。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郁千惆,笑容里带着真诚的期待,语气也放缓了些,像是在分享一个私密的念头:“所以方才邀你,私心里也是想,若能有位投缘的兄弟在身边,这宴席或许也就不那么沉闷无趣了。” 他顿了顿,给了郁千惆一个理解的眼神,“不过,你既疲累,万万以休憩为重。来日方长。” 郁千惆的心被触动了。他自幼漂泊,深知孤独滋味。龙见影位高权重,却在他面前流露出这般真实的情感,这份毫不设防的信任,比任何慷慨赠予都更显珍贵。若再拒绝,不仅显得不近人情,甚至可能伤了对方这份难得的真诚。 他看着龙见影眼中那抹混合着期待与些许寂寥的神情,之前关于身份、场合、麻烦的种种顾虑,在这份纯粹的情感诉求面前,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沉默片刻后,郁千惆轻轻放下茶杯,抬起头,眼中之前的审慎已被一种温和的坚定覆盖。他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 “大哥既然这么说,小弟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不过是些倦意,出去走走、沾点热闹气,或许精神反而更好些。” 龙见影闻言,眼中瞬间焕发出明亮的光彩,那点怅然孤清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他朗声笑道:“好!这才痛快!” 第26章 二十六 豪门夜宴 龙见影身为贵公子,出行自然无需劳驾双腿,宽敞华丽的马车早已候在府门外。车厢内极为阔绰,铺设着柔软的锦垫,即便坐上四五个人也绰绰有余。马夫技术娴熟,骏马矫健,除了偶尔碾过不平的石子路稍有颠簸外,马车行进得极是平稳。 车厢内,两人相对而坐。龙见影忽然收敛了笑意,凝神细细端详着对面的郁千惆,目光专注,竟让郁千惆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微诧道:“大哥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龙见影这才摇头笑道:“非也。为兄只是在想,千惆你这般人品俊秀,风姿隽逸,真不知将来是哪家的姑娘有福气,能觅得你这般的俏郎君!” 他早已命人替郁千惆换下了昨日的旧衫,此刻郁千惆身着的是低调却用料、剪裁皆极为考究的靛蓝色锦袍,墨发以同色玉冠束起,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俨然一位清贵公子。只是那双湛黑晶亮的眸子里,似乎总笼着一层难以描摹的轻愁,想来心中定有郁结之事。龙见影故出此戏言,本意是想逗他开怀一笑。 郁千惆何曾被人如此直白提起婚约之事,闻言耳根微热,脸上泛起薄红,忙道:“大哥快莫取笑我了。大哥您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出身显赫,家世完美,文武双全,这才是羡煞千惆这等江湖草莽了!” 他这番回应,既谦逊,又将赞美巧妙地还了回去,言语间的机锋反倒将龙见影逗得朗声大笑,心中对其更是添了几分由衷的赞赏。 谈笑间,马车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那是坐落于城西的一座深宅大院,朱门高墙,气派非凡,一看便是王孙贵胄的府第。龙见影家世显赫,往来皆是同等门户之人,这点郁千惆并不觉意外。 门口迎候的小厮显然认得龙见影,立刻堆起满脸笑容,躬身相迎,态度极为恭敬。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龙见影身后的郁千惆身上时,却下意识地伸手一拦,显然是因这张面孔陌生,需按规矩盘问。 龙见影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悦地喝斥道:“放肆!他乃我随行之人,你们也敢阻拦?” 那小厮被龙见影的气势所慑,腰弯得更低,却仍硬着头皮,依章办事:“龙公子息怒!小的不敢。只是……只是您也知道此地的规矩,生面孔是不能随意进去的。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是龙公子您的……?”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显,需要明确郁千惆的身份。 龙见影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与倨傲:“他是我新近侍从!凭你们也配打听名姓?!” “侍从”二字一出,那小厮愣了一下,忍不住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郁千惆的气度风采,这哪里像是个寻常侍从?但他不敢再多言,连忙让开道路,连声道:“小的不敢,小的眼拙,龙公子请,这位……请!” 龙见影冷哼一声,不再瞧那小厮一眼,顺手携起郁千惆的衣袖,便径直往里走去。 郁千惆随着龙见影步入府门,心中却掠过一丝异样。方才那小厮打量他的眼神,除了例行公事的审视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别的、难以言喻的东西,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宴席设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大厅内,果然极尽热闹与繁华。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无非是达官显贵们结交应酬的寻常场面,郁千惆虽不喜此类场合,但也并非全无见识。真正让他心下暗惊的是,宴席才开始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酒过一巡,便有几位看似主事之人,笑着击掌示意。随即,侧门打开,竟有数人推搡着一群少年走了出来…… ------ 那群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容貌皆属上乘,却个个面带怯懦或强颜欢笑,被主事者像分配物品一般,分别赏赐到每一张奢华的宴席前进行陪酒。眼前的景象,与郁千惆在不夜宫中所见何其相似!这些少年,分明就是达官贵人们用以取乐的变相“小倌”。 郁千惆只觉胸中一阵翻涌,恶心与悲愤交织。这些锦衣玉食、手握权柄之人,难道只会以玩弄、践踏自己的同类来获取卑劣的欢愉吗?他无言地闭上了眼眸,不忍再看这令人作呕的世态百相,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身旁的龙见影凑近了些,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千惆,我带你来此,并非为了享乐。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让你真正明白……我虽然生在这等显赫之家,看似荣华富贵终生享用不尽,可这样的生活,这般场合,并非我所喜,更非我乐意往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压抑,“只是身处此间,许多事身不由己。我只能随波逐流,与他们虚与委蛇,强颜欢笑……” 郁千惆心头一震,睁开眼,看向龙见影。只见对方面具般的笑容下,眼神深处是掩不住的倦怠。他忍不住低声问道:“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挣脱?离开这样的环境?” 龙见影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眼眉低垂,尽管他身形挺拔毫无病态,但那一瞬间的神情,却如郁千惆初见他时那般,透出一种了无生趣的灰败。“挣脱?”他轻轻摇头,声音更沉,“谈何容易。我只要稍微行差踏错,表现出一点点与他们不同的念头,背后依靠我龙家生存的数十人、甚至上百人,就可能被牵连,轻则丢饭碗,重则……丧命。我的一举一动,牵涉太多,早已不是我个人之事。” 郁千惆默然。他明白这种被庞大关系网捆绑的无奈,一时间竟找不到言语来安慰。却不防龙见影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语气沉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真诚:“千惆,不瞒你说,这一生我见过最虚伪肮脏的嘴脸,也见过无数珍宝奇玩,但于我而言,所见最美好、最干净的事物……就是你。就是那一夜,在本家宅邸,你即便身处泥泞,眼神却依旧清亮如星。余下的日子,大多便是眼前这般,令人作呕的丑陋。”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剖白的话语,让郁千惆心头剧震,同时也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楚。他避开龙见影过于炽热的目光,低声叹道:“大哥……过去之事,就不必再提了。” 那些记忆,无论美好与否,都夹杂着太多他不愿触碰的痛楚。 正在气氛微妙之际,被分配到他们这一桌的那名少年已然走上前来。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生得俊俏,却像女子般扭动腰肢,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妖娆世俗之气。他轻移莲步,软语殷勤地便要向两人敬酒,眉梢眼角皆是讨好之色。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郁千惆脸上时,动作明显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极为明显的惊讶,虽然迅速掩饰过去,却已被郁千惆和龙见影敏锐地捕捉到。 郁千惆心中暗忖:难道这少年,是当初他在不夜宫时,遇到过的那群小倌之一?可他当时心神不宁,加之小倌人数众多,根本无法记清每一张面孔,因此不能肯定,只是满心疑惑。 那清秀小倌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目光在郁千惆脸上逡巡片刻,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怯意,低声试探道:“是……是郁公子吗?” 一旁的龙见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疑问,看向郁千惆,显然不解为何在这等风月之地,会有人识得他。 郁千惆心中暗自苦笑。他本不愿再提起在不夜宫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但此刻被人认出,面对龙见影探寻的目光,却不得不给出一个解释。他略一沉吟,便简略地将之前被困不夜宫、偶遇万爷等事三言两语带过,并未深谈细节。说完,他转向那小倌,语气平和地问道:“那日,你也在场?” 小倌连忙点头,声音依旧轻柔,带着风尘中人的审慎与卑微:“是。只是……公子您是客人,更是贵人,我等贱民,不敢高攀,是以那日并未敢主动与公子攀谈。” 他话语里透着身份悬殊的自觉。 郁千惆听罢,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带着些许自嘲的弧度。他伸手指向水榭中央那些正纵情声色、锦衣华服、放浪形骸的宾客们,缓声道:“你错了。我和你一样,不过是这世间的平民布衣。他们,” 他的指尖划过那些“锦袍玉带,羽扇纶巾”的身影,“才是你口中真正的‘贵人’。” 他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 龙见影在一旁听着,目光在郁千惆清隽却难掩风霜的侧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忽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抓住了郁千惆的手腕,力道不轻,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宣誓般的郑重,朗声道:“说什么贵贱平民!千惆,若可以,我龙见影愿用三世繁华,换你一生自在,做个真正的‘平民’!哈哈!” 话未说完,他似乎自己也觉得这假设荒唐,竟率先放声笑了起来,打破了方才略显凝重的气氛。 郁千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豪言壮语和笑声感染,一直微蹙的眉头也不由舒展,唇角微扬,露出一抹难得的、真正意义上的莞尔。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他们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杯沿轻碰,发出清脆一响,随即各自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仿佛这杯酒,能将此刻心中翻涌的无限愁绪、前尘往事的沉重,都统统浇入愁肠,暂且封存,不复寻踪。 酒意微醺,气氛稍缓。过了不多时,龙见影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郁千惆道:“千惆,你且在此安坐。为兄的既然到了这场合,总得做个样子,是时候去敬敬那几位‘贵人’了。” 他话语中带着几分戏谑,却也透着些许无奈。 郁千惆会意点头:“大哥自便。” 龙见影转身融入那喧闹的人群中。他刚一离开,那名叫做晨玉的小倌便悄悄挪近了些,靠向郁千惆,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低声道:“郁公子,您真是有本事的人。瞧您认识的这些朋友,非富即贵,龙爷对您更是另眼相看。里里外外都有人帮衬着,真叫人羡慕。” 他顿了顿,又由衷地补充了一句,语气真诚:“不过话说回来,郁公子您也是我在这地方见过的,最好看、最有气度的男子了。” 郁千惆心想,这少年倒是生了一张巧嘴,很会说话奉承。他并未将这番恭维放在心上,只当是风月场中惯常的客套。他随意把玩着手中的空酒杯,目光掠过水面摇曳的灯影,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倌见他搭话,脸上露出欣喜之色,连忙恭敬答道:“回郁公子,小的名叫晨玉。晨曦的晨,玉石的玉。” 第27章 二十七 尘封之痛 “晨玉,好名字。”郁千惆轻声重复了一句,目光落在少年尚带稚气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轻声相问:“不知……你是怎么到那不夜宫的?” 晨玉脸上的笑容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苦涩与哀伤的神情。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被我爹娘……卖进去的……” 他猛地摇了摇头,仿佛想甩掉这段不堪的记忆,举起酒杯,强颜欢笑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郁公子,我们喝酒好不好?” 爹娘?郁千惆执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滞。若连亲生父母都不曾给予疼爱,这世间还能指望何处寻得温情?他自己尚且身陷囹圄,满心疮痍,又拿什么去安慰这个同样被至亲抛弃的少年?他喉头动了动,终究无言以对,只能默默举起杯,与晨玉轻轻一碰,将那份苦涩连同酒液一并咽下。 然而,晨玉的情绪转变极快,方才的哀伤仿佛只是错觉,他很快又扬起脸,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庆幸,对郁千惆说道:“郁公子不必替我难过。说起来,我还算运气好的。幸好这次是被分来伺候您和龙爷这几位客人。我虽然只见过您一面,但也知道,以郁公子这样的人品,定不会为难我。您的朋友,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后怕,“如果……如果是被分到那边几桌客人那里,还不知道又要遭什么样的罪呢。” 郁千惆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怎么?在这里……不是只陪酒助兴吗?” 他心底隐约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晨玉听了,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看透风尘的麻木和习以为常:“郁公子您真是……陪酒是可以陪一夜的呀。这一夜的光景,可以做的事情……可多着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脸上甚至还挂着职业性的笑容,显然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郁千惆不是想不到,而是潜意识里根本不愿去想,不敢去触碰那深埋在心底、被他自己强行尘封的记忆——一如四年前的自己,不也是被元承霄当作玩物般,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与践踏…… 他茫然四顾,水榭中依旧丝竹盈耳,笑语喧哗,那些锦衣华服的“贵人”们仍在纵情声色。相同的场景,相似的人群,而自己,千辛万苦挣扎出泥泞,但还有更多的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仍然被强大的权势与背景蹂躏着。 天大地大,个人的力量在强权与**面前,竟是如此的渺小不堪!他先前救不了寒兰,如今也救不了晨玉,他一个都就不了…… “咔嚓!” 一声脆响,突兀地打断了晨玉的话语,也惊醒了陷入可怕回忆的郁千惆。他愕然低头,发现自己手中的酒杯竟被无意识中骤然加力的手指硬生生捏碎!瓷片碎裂,残酒混着几缕鲜红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郁公子!您怎么了?您的手!” 晨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惊慌地看着郁千惆流血的手。 郁千惆猛地回过神,眼中的惊涛骇浪迅速褪去,重新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缓缓松开手,任由碎瓷片落在桌上,拿出随身携带的干净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酒渍和血迹,仿佛那伤口不是在自己身上。他抬起眼,对上晨玉担忧的目光,静静地回道,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没事,只是不小心。” 丝竹声靡靡,宴饮正酣。就在郁千惆因晨玉的遭遇而心绪难平之际,一个身形摇晃、满身酒气的男子端着酒杯,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醉眼朦胧,完全无视了郁千惆的存在,借着酒劲,一屁股就坐在了龙见影方才的空位上。 郁千惆眉头微蹙,出于礼节,还是出声提醒道:“这位兄台,此位是我大哥的,你坐错了。” 那醉汉闻言,费力地睁了睁惺忪的醉眼,瞥了郁千惆一下,却完全不予理会。他伸出粗壮的手指,直接指向一旁惴惴不安的晨玉,粗声粗气地命令道:“你!倒酒!” 晨玉虽不识此人,但见其气焰嚣张,不敢得罪,连忙起身,战战兢兢地为其斟满了酒杯。 不料,酒刚满上,那醉汉猛地一用力,竟将措手不及的晨玉狠狠扯到自己身边坐下,一只粗壮的胳膊如同铁钳般搭在了晨玉单薄的肩膀上。做完这一切,他才斜睨着郁千惆,打着酒嗝,含糊不清地道:“你……你就是龙见影带来的那个……那个……” 郁千惆压下心头不悦,沉声道:“你认识我大哥?” “大哥?哈哈……大哥……” 醉汉莫名地怪笑起来,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郁千惆脸上,眼神混浊而放肆,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某种令人不适的意味。 看来此人醉得不轻,言语无状。郁千惆不欲与醉汉纠缠,决定置之不理,自顾自地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 然而,那醉汉见郁千惆不理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笑道:“可惜啊……真是可惜……” 边说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边猛地拽过身旁瑟瑟发抖的晨玉,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一低头,粗暴地朝着晨玉的嘴唇吻了下去!姿态旁若无人,嚣张至极! 晨玉虽自知身份低微,在这种场合本不应挣扎反抗,但扑面而来的浓烈酒气、对方粗鲁无礼的动作,尤其是这在大庭广广众之下的羞辱,让他出于本能地就想偏头逃离。可他的下巴连同纤细的脖子,被醉汉那只大手如同铁箍般紧紧掐住,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发出细微的、绝望的呜咽,眼中瞬间涌上了屈辱的泪水。 郁千惆本就因先前与晨玉的对话,对这群身不由己的小倌感同身受,为自己无力改变这现状而空自愤慨。此刻又亲眼见到此人如此蛮横嚣张,公然欺凌弱小,哪里还能忍得下去?积压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厉声喝道: “住手!” 这一声清叱,如同寒冰碎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竟一时压过了周遭的喧闹。 那醉汉的动作应声而止。他缓缓抬起头,松开了钳制晨玉的手,脸上却毫无愧色或惊慌,反而眯起那双醉意朦胧却透出几分精光的眼睛,好整以暇地看向怒容满面的郁千惆。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不自量力、敢于挑衅的猎物。 郁千惆目光如冰,冷冷地扫过那醉汉依旧搭在晨玉肩上的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大庭广众之下,你放尊重一点!” “尊重?”那醉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引得周围几桌宾客纷纷侧目。他笑够了,才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斜睨着郁千惆,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尊什么重?他不过是个小倌,生来就是供我们取乐的玩意儿!你——”他话锋一转,手指不客气地指向郁千惆,脸上露出一种下流的暧昧,“你不也一样?装什么清高?” 郁千惆闻言一愣,一时间没明白他话中深意。 那醉汉见他愣神,以为说中了他的“身份”,更加得意,笑嘻嘻地凑近些,压低了声音,话语却更加不堪入耳:“老子不介意三人行,玩点更刺激的……只要你的‘好大哥’龙见影同意,嘿嘿……” 这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针,瞬间刺穿了郁千惆最后的忍耐底线。他脸色骤然沉下,周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气息,之前强压的怒火此刻再也抑制不住。他盯着那醉汉,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冰冷的话语:“我最后说一次——放、了、他!” 那醉汉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仗着几分家世和酒意,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呵斥?他非但没有察觉到郁千惆言语下那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反而觉得被冒犯了权威,顿时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吼道:“不放又怎样!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命令老子?!” 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只见郁千惆手腕一翻,桌上满杯的酒液化作一道迅疾的水箭,劈头盖脸地泼向醉汉!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已扣住晨玉的手腕,巧妙一帶。那醉汉只觉手上一轻,眼前一花,原本被他钳制在怀里的晨玉,已然被郁千惆拉到了身后护住。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那醉汉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泼了个满头满脸,酒水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流,狼狈不堪。 他先是完全懵住,待冰凉的酒液刺激得他回过神来,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顿时羞愤交加,怒火直冲头顶!“你找死!”他狂吼一声,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张牙舞爪地就冲向近在咫尺的郁千惆,看样子是想动手。 然而,他刚冲到郁千惆面前,拳头还没举起,郁千惆看似随意地脚尖轻轻一点,精准地点在他膝盖的某个穴位上。那醉汉顿时觉得整条腿一麻,酸软无力,“扑通”一声闷响,竟是不受控制地双膝一软,结结实实地跪倒在了郁千惆的面前!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如同灌了铅,根本使不上力。 郁千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挣扎的丑态,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讥诮的弧度,轻笑道:“既已知错,便不必行此大礼了。起来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比任何辱骂都更具杀伤力。 第28章 二十八 醉意迷离 那醉汉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郁千惆清冷的面容,感受着四周压抑的窃笑和指指点点,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得几乎要爆炸。他嘴上却还不肯认输,色厉内荏地怒吼道:“混账!龙见影!龙见影就是这么教你对待客人的吗?!你给我等着!” 他试图用龙见影的名头来压人,却不知这更显出了他的无能和无耻。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传来,正是龙见影敬完一轮酒回来了。他故作惊讶地看着直挺挺跪在郁千惆面前的醉汉,那情景确实怎么看怎么滑稽。龙见影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但面上却满是关切,连忙上前,双手用力将醉汉搀扶起来,口中打着圆场:“这不是黎乐黎公子吗?怎么跪在地上?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他绝口不问缘由,仿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热情地拉着脸上青红交错的黎乐坐回桌旁,亲自给他斟满一杯酒,笑道:“来,黎公子,压压惊,喝杯酒暖暖身子。” 眼看正主儿龙见影出现,而且态度如此“谦和”,黎乐虽然满腹怒火,但也自知理亏在先,又忌惮龙见影的势力,不敢当场发作,只得就坡下驴,接过酒杯,却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懑向龙见影抱怨:“龙兄!你家这位……脾气也太大了些!你也不管管!” 龙见影闻言,脸上堆起无奈的笑容,连连点头,顺着他的话应承道:“是是是,黎公子说的是,我家这位性子是直了些,回头我一定好好说说他,管管他!” 说着,他转头状似责备地瞧了郁千惆一眼。 郁千惆却只当没听见这边的对话,面容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自顾自地低头抿着酒,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龙见影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也不禁暗笑,知道郁千惆根本没把黎乐和这番场面话放在心上。 话又说回来,以郁千惆的聪慧,自然明白龙见影此刻不过是应付场面的客套话,又岂会当真? 龙见影又陪着笑脸,好言好语地劝了黎乐几杯酒,并且自罚了三杯,算是替郁千惆“赔罪”,总算将这个嘟嘟囔囔、心有不甘的“瘟神”给送走了。 待黎乐走远,龙见影才转过身,对着郁千惆,脸上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歉意的笑容:“千惆,真不好意思,让你受委屈了。这地方就是这样,三教九流,什么样无理取闹的人都可能碰到。” 郁千惆放下酒杯,回以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清冷和促狭:“大哥言重了,我也没受什么委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黎乐消失的方向,语气略带嘲讽,“真正受了委屈的,怕是那位黎公子。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他这怕是头一遭,跪在了第三个人面前吧?” “哈哈哈哈哈!”龙见影一听,再也忍不住,差点放声大笑起来,但顾及场合,赶紧用拳头抵住嘴唇,压低声音笑道,“千惆啊千惆,你……你可真是坏得很……” 话语里却满是欣赏和愉悦。这番风波,倒让他在郁千惆身上看到了几分不同于往常的、带着锐气的鲜活。 龙见影的笑声渐渐变得有些虚浮,他扶着额头,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重叠。他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股强烈的眩晕感,却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如同灌了铅一般。“唉……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他勉强撑着桌子站起身,身形微微摇晃,对郁千惆道:“千惆,这地方……待久了也无趣,我们还是走吧。” 郁千惆见他醉态明显,连忙起身伸手相扶。岂料龙见影脚下又是一个趔趄,整个人的重量毫无预兆地直往郁千惆怀里倒去。醉酒的人身体格外沉重,郁千惆猝不及防,被他带得后退半步,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身形,支撑住对方几乎完全软倒的身躯。他迅速调整姿势,右手拽过龙见影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左手紧紧扶住他的腰侧,这才勉强将人架住。 他转头对仍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晨玉道:“这里没事了,你回去吧。” 谁知晨玉非但没有离开,反而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惶恐和恳求。郁千惆有些奇怪,问道:“还有事吗?”“……”晨玉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音:“郁公子……我……我不能现在回去。此时若回去,定会……定会被责打的。”他解释道,陪酒的规矩就是要陪足一夜,若未到午夜便被客人“赶”了回去,管事便会认定是他服侍不周,惹了客人厌弃,少不了一顿严厉的棍棒教训。 郁千惆闻言怔了怔,他虽不熟悉这风月场的规矩,但也能想象得到这些底层小倌的艰难处境。他看着晨玉眼中真实的恐惧,心中不忍,叹了口气道:“也罢,那你先同我一起扶他回去,余下的事,之后再说。” 晨玉顿时喜出望外,连声道谢:“谢谢郁公子!谢谢郁公子!” 两人一左一右,费力地搀扶着几乎不省人事的龙见影,踉踉跄跄地穿过喧闹的宴席,在或明或暗的各种目光注视下,走出了水榭。等候在外的马车夫见状,连忙上前帮忙,三人合力才将龙见影塞进了宽敞的马车车厢内。车厢虽大,但要让一个成年男子完全躺下却也勉强,只能让他半靠着车壁。 郁千惆也喝了不少酒,好在今晚的酒不比那晚的“仙人醉”,后劲虽大,还不至于让他醉倒,但阵阵头晕却是真的。他需要新鲜空气清醒一下,便对晨玉道:“麻烦你照看着些,我出去吹点风醒醒酒。” 晨玉自是恭敬应下,尽心尽力地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支撑住龙见影疲软沉重的身体。 郁千惆掀开车帘,坐到车辕上,任由夜风吹拂着发烫的脸颊。马车缓缓启动,行驶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夜晚视线不清,路面难免有些颠簸,车厢随之轻轻摇晃。这规律的摇晃,加上车内暖意和酒意上涌,让本就精神紧张的晨玉也渐渐感到昏昏欲睡。 就在他半梦半醒、意识模糊之际,耳畔似乎听到靠在他肩头的龙见影极轻地唤了一声什么。声音含混不清,晨玉下意识地凑近了些,想听真切。 这一凑近,他听到一个名字,和一句模糊的低语。 晨玉猛地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凑近,几乎将耳朵贴到了龙见影的唇边,想听得更仔细些。 不料,就在他靠近的瞬间,原本看似沉睡的龙见影突然动了一下,脑袋微微一探,温热的嘴唇竟准确无误地覆上了晨玉的唇! 晨玉浑身一僵,彻底愣住了。 在那个短暂而突如其来的吻中,齿唇相依的间隙,那个名字再一次从龙见影的齿缝间呢喃而出,带着一种醉意朦胧的、**蚀骨的缠绵意味。 这一次,晨玉听得真真切切。 未等他从这个震惊的吻和那个名字中反应过来,龙见影的头已经一歪,彻底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醉酒后无意识的举动。 晨玉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和龙见影平稳的呼吸声。过了半晌,他才缓缓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温度和酒气。他望着龙见影沉睡的侧脸,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怅惘的叹息,消散在马车沉闷的空气里。 马车最终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后门停下。夜色已深,只有门檐下悬挂的两盏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郁千惆率先跳下车,对早已候在门边的两名心腹家丁低声吩咐了几句。家丁会意,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晨玉手中接过了依旧沉睡不醒的龙见影。 “小心些扶。”郁千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郁公子。”家丁恭敬应道,一左一右稳稳架住龙见影,步履沉稳地向院内走去。 晨玉跟着郁千惆下了车,站在微凉的夜风里,看着龙见影被搀扶进去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空落落的。他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衫,垂首静立,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自处。 郁千惆安排妥当,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安静站在一旁的晨玉身上。先前晨玉说过的话他记在心里,风月场的规矩森严,晨玉就这么回去,恐怕难逃责难。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你先随我回客栈暂歇一晚。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回去,届时我会修书一封给你管事,说明情况,保你无事。” 晨玉一听,眼中顿时涌上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感激,连忙躬身行礼:“多谢郁公子!多谢郁公子大恩!” “不必多礼,跟我来吧。”郁千惆摆摆手。 第30章 天堑 元承霄从他眼中看到了那片死寂的灰败,心中的怒火奇异地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无力感。他最终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所有的强势和逼迫都在这一声叹息中消散。他松开了钳制着郁千惆的手,缓缓站起身,再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 他沉默地走到一旁,捡起自己之前脱下的外衫披在湿透的身上,然后从马鞍旁的行囊里取出火石,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去拾些柴火。你全身湿透,必须立刻把衣服烤干,否则会感染风寒。” 说完,他转身便走进了渐渐浓重的暮色里,留下郁千惆一人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不多时,元承霄抱着一捆干柴回来,熟练地架起一个火堆,用火石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山谷夜晚的寒气和黑暗,也带来了一丝暖意。 元承霄添了几根柴,让火烧得更旺些,然后望向仍然蜷缩在原地、穿着湿衣的郁千惆。火光映照下,郁千惆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发紫。 郁千惆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心知肚明,若此时还因尴尬和羞耻而忸怩着不肯脱下湿衣,若真病倒了,怕又给别人可乘之机不说,还耽误自己努力习武的进度!当下,他把心一横,不再避嫌。尽管耳根依旧不受控制地泛红,他还是背过身,动作迅速地脱下了全部湿透的外衣和中衣,只留下一条贴身的亵裤,然后将湿衣仔细地架在火堆旁临时搭起的木杆上。 夜晚的谷地凉意沁人,裸露的皮肤立刻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郁千惆不自禁地向着温暖的火堆挪近了些,但依旧刻意选择了离元承霄最远的位置坐下,双臂环抱住膝盖,将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沉默的眼睛,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 火光在两人之间摇曳,映照着元承霄晦暗不明的侧脸,也映照在郁千惆略显苍白的脸上,也为他修长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那纵横交错的痕迹,在光影模糊间,反而更透出一种惊心的脆弱与残酷的美感。 元承霄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微微地抽痛起来。那些伤痕,有些是他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的证明,有些则是郁千惆为了逃离而付出的代价。此刻,在这静谧的、只剩下柴火噼啪声的山谷夜晚,这些痕迹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暴行。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蜷缩在火堆另一侧的郁千惆面前。 郁千惆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动,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猛地站了起来,原本放松些许的身躯瞬间重新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眼神紧张地回望着元承霄,充满了戒备与不确定。 元承霄没有进一步逼迫,只是深深地望进他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然后,他抬起手,极其缓慢地抚向郁千惆的脸颊。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皮肤时,郁千惆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激烈地避开,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收拢、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下唇更是被牙齿紧紧咬住,几乎要渗出血来。 元承霄的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摩挲着郁千惆精致的眉骨,然后,那抚摸缓缓下移,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忏悔的意味,抚过那些或深或浅的伤痕。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珍宝。 最终,元承霄放下了手,发出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他看着郁千惆依旧紧绷的身体和几乎咬破的唇,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道:“你放心。如果你不愿意,现在的我……不会强求。” 他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郁千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虽然细微,却足以被元承霄捕捉到。这反应让元承霄心中更加苦涩,他低低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补充道:“我会等。等到你……真正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因为,这具身躯,他早已用强制的手段得到过。而今,他真正渴望、却求而不得的,是那颗被他伤得千疮百孔、轻易触摸不到的心。 随后,郁千惆原本微垂的眉眼猛地抬起,望向元承霄,那双原本黯淡的眸子瞬间晶亮如破晓的晨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忽而又迅速被更深的迷茫所笼罩,如同迷雾重重的深海。这短暂的情绪波动,这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让元承霄惊喜交加,仿佛在无尽的黑夜中,终于窥见了一丝初升的朝阳,看到了希望正挣扎着即将破土而出! 他本以为,只要他收敛起所有的强势与暴戾,付出足够的耐心与爱意,再假以时日,这种微弱的希望终有一天会茁壮成长,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 谁知,天意弄人,变故陡生。 他未曾料到,那一次湖边分别后不久,便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冲突,郁千惆竟从他严密看守下逃脱。此后一别,竟是漫长的三年,音讯全无。他疯狂寻找,却次次落空。更未料到,再次得到消息时,竟是郁千惆已然知晓了那桩血洗巫峡阁的灭族惨案真相——而那桩惨案,所有的证据都冷酷地指向他元承霄。 从此,两人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过往的伤害与误解,更添了无法化解的血海深仇。那湖边短暂升起的、如同幻觉般的微弱希望,在残酷的真相面前,被彻底碾碎,灰飞烟灭。 直到现在,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依然是无法逾越的深渊。那句“等你心甘情愿”,终究成了遥不可及的空想,和深深刻在元承霄心头的、带着绝望的执念。------敲门声响起,惊扰了元承霄深沉而不堪的回忆。他回过神,接过了属下呈上来的信,一看之下,思绪更是紊乱,惊疑丛生! 夜色深沉,城外五里的荒山破庙在惨淡的月光下更显阴森。元承霄依着那封匿名信上的指示,早已在此等候。他负手立于残破的佛像前,面色冷峻,耐心几乎耗尽。若非信上字迹虽陌生,却明确提及“事关郁千惆安危”,他绝不会屈尊降贵,亲自来此荒僻之地赴这不明不白之约。 又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庙外终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纤细身影,缓缓自夜色中走入破庙残存的门廊。来人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摘下了遮面的风帽。 月光与庙内昏黄的灯笼光交织,映出一张容颜——竟是位秀丽绝伦的绝世美女。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本该是明媚鲜妍的年纪,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幽怨之色,平添几分凄楚。 “你是谁?为何约本座来此?”元承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他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对方,心中警惕未消。 那女子盈盈一拜,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贱妾龙氏,见过元公子。” “龙氏……”元承霄眸光一凝,脑中迅速闪过关于龙见影的信息,“你是龙见影的妻子?” 这个身份让他心中的警觉瞬间提到了顶点。龙见影的女人,深夜约他相见,所为何事? 听到“妻子”二字,龙氏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婉转,渐渐却带上了凄绝的意味,在空寂的破庙中回荡,连庙外摇曳的树影都仿佛静了几分。“妻子……妻子……”她喃喃重复着,抬起泪光点点的美目看向元承霄,笑容惨淡,“他怕是从未……真正将我当作他的妻子看待过!” 元承霄眉头蹙起,这女子话语中的绝望与怨怼,似乎远非寻常:“此话何意?” 龙氏止住笑,抬手用指尖轻轻理了理因方才激动而略显凌乱的云鬓,努力让自己恢复平日里的优雅仪态,只是那微红的眼眶泄露了她的心绪。她深吸一口气,看向元承霄,语气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元公子,贱妾今日冒昧相约,是有一个故事……不知元公子可愿一听?” 元承霄心知,一个弱质女流,不惜夤夜至此,约见陌生男子,所要讲述的故事,定然非同小可,且必然与龙见影、甚至可能与郁千惆的现状息息相关。他压下心中诸多疑问,沉声道:“但说无妨!” 随即凝神,准备倾听这即将揭开的隐秘。 龙氏目光投向庙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缥缈而哀伤,缓缓道:“故事,要从七年前说起……” “那时,有一位权贵家的独子,年纪轻轻,却不幸身染重疾,药石罔效,被名医诊断恐不久于人世。他的父亲,一心想着为家族延续香火,不顾他病体支离,强行为他定下一门亲事,要他尽快娶妻,以期留下子嗣。” “然而,那位公子心性善良,自知命不久矣,不忍心耽误好人家的姑娘,让她年纪轻轻便守活寡。万般无奈之下,他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对外谎称自己有断袖之癖,不喜女子。为了取信于父亲,他甚至……找来了一位清秀少年,在父亲面前演了一场恩爱戏码。” “那少年……也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另有所图,竟是极度配合。这场戏,果然暂时唬住了他的父亲,逼婚之事,便就此搁置了。” 龙氏说到这里,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纹:“可是,元公子当知,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他撒了第一个谎,这件事就注定无法轻易了结。为了维持这个谎言,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愿意配合他‘演戏’的少年……他再也没有去找最初那个帮助他的少年,因为那少年在那之后,便已离开,不知所踪。他只能……寻找下一个。” 庙内寂静,只有龙氏幽怨的声音在回荡,元承霄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个故事的主角,以及它可能指向的、令人震惊的真相。 龙氏的声音在破庙中低回,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继续诉说着那个关于“权贵公子”的故事: “一次次的‘演戏’,找来一个个面容姣好、心思各异的少年,在父亲面前故作亲密……起初,这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抵抗命运、保全他人的无奈之举。可次数多了,连那位公子自己,也渐渐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厌倦。” “每当夜深人静,烛火跳跃,映照着身边那张张或讨好、或畏惧、或别有所图的陌生面孔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想起最初的那个少年。那个心思纯净,无所偏见,仅仅因为一份单纯的善意,便愿意毫不犹豫帮助他的少年。” “那时的他们,都还年少,同榻而眠,心中却清澈如水,绝无半分杂念。那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纯粹的保护与成全。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 龙氏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讽刺与悲哀:“元公子,您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一件事情,哪怕起初是假的,做得久了,居然就成了真!” “后来,公子的床边,少年依旧更替不断。说来也怪,或许是心境的变化,或许是找到了某种扭曲的寄托,他的气色竟真的一天天地好了起来,连沉疴旧疾也似乎有所好转。可他的心境,却一日比一日苍凉。那些来来去去的少年,如同日月轮换,却始终无法替代最初的那个人。他贪恋的,或许并非是那些鲜活的□□,而是再也回不去的那一夜——那两个少年之间,未曾被**玷污的、笨拙却真诚的守护。” “他一直都知道那个最初少年的名字,也从未忘记。只是早年,他羽翼未丰,碍于父亲的威严和掌控,他不能、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找。他将这份扭曲的执念深埋心底,如同滋养毒蛇,一边扮演着父亲眼中‘不成器’的继承人,一边却在暗地里疯狂地培植着自己的势力。” 第32章 侍从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客栈大堂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晨玉已收拾妥当,向郁千惆郑重行礼告辞。他望着眼前这个清俊的男子,眼中满是不舍与感激。 郁千惆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青色钱袋,塞到晨玉手中,语气带着真诚的歉意:"你此次回去,想必需要银两向管事交差。我身上眼下只有这五十两,不知能否帮到你..." 晨玉捏着钱袋,指尖感受着银两的重量,不由得怔住了。五十两!这相当于他不接客时大半年的例钱。他眼眶倏地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够了,足够了...郁公子大恩,晨玉没齿难忘。" 郁千惆看着少年激动的模样,心中却泛起一阵无力感。他明白,这些银两不过是杯水车薪,既解不开这些风尘中人身处的窘境,也斩不断他们身上背负的枷锁。这份认知让他黯然神伤,只得轻轻摇头:"不必客气,保重。" 他望着晨玉出门,怔忡了会,才轻轻叹气,欲转身回房时,却见晨玉去而复返,立在门口唤住他:"郁公子!" 郁千惆温和地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昨晚..."晨玉话到嘴边又吞吞吐吐,犹豫不决。 "昨晚怎么了?"郁千惆心头一紧,莫非自己醉后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他迈出门,郑重的追问:“昨晚发生什么事了?任何事但说无妨!” 晨玉暗一咬牙,心想郁公子待自己如此真诚,应当将实情相告。他正欲开口,却被一个刺耳的声音打断。 "哟!这不是龙见影的那位侍从和小倌吗?怎么一大早就凑在一块儿了?" 这不堪入耳的话语让郁千惆眉头紧锁。他转过身,只见黎乐带着四五个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正不怀好意地朝他们走来。黎乐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绛紫色锦袍,腰间缀着硕大的玉佩,显然是来者不善。 几个纨绔子弟将郁千惆团团围住,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其中一人摇着折扇,啧啧称奇:"这就是让龙见影破例带在身边的''侍从''?果然非同一般。" 另一人接话:"可不是嘛!难怪龙见影藏着掖着,这般品相,确实难得。" 这些轻佻的议论让郁千惆面色渐冷。他不愿与这些人纠缠,侧身对晨玉低声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去。" 晨玉会意,正要转身离开,黎乐却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急什么?"他伸手就要去摸晨玉的脸,"既然遇上了,陪爷几个喝杯早茶如何?" 晨玉急忙后退一步,强挤出一丝笑容:"爷说笑了,我们必须在辰时前回去向掌事报到,迟了要受重罚的。" "怕什么?"黎乐满不在乎地摆手,"本公子派人去说一声便是。难不成你们掌事连我的面子都不给?" "爷的厚爱,晨玉心领了。"晨玉躬身赔笑,额角却已渗出细汗,"只是坊里的规矩严,晨玉实在不敢违背。" 郁千惆见状,上前一步将晨玉护在身后:"黎公子既然知道晨玉是坊里的人,就该明白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呵!"黎乐冷笑一声,"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侍从来教训本公子了?" 他特意加重了"侍从"二字,引得其他几个纨绔哄笑起来。郁千惆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词似乎别有深意,但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 "晨玉,你且回去。"郁千惆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晨玉担忧地看了郁千惆一眼,见他目光坚定,这才躬身行礼,快步离去。黎乐想要阻拦,却被郁千惆一个侧步挡住去路。 "好你个郁千惆!"黎乐气得脸色发青,"真当有龙见影撑腰,就敢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了?" 郁千惆淡淡一笑:"黎公子说笑了。在下不过是按规矩办事罢了。"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郁千惆挺直的背脊上。他独自面对着一群纨绔子弟,神色从容不迫。 黎乐那双因宿醉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郁千惆,语气里满是轻蔑与不耐:"臭小子,你以为他能走得了!"他话音未落,晨玉已被一群侍卫拦住去路,瞬间押了过来,顺便连同郁千惆,将两人围在一起,围的密密麻麻。 看着情形,明显是有备而来,是找人算账来了,阵仗还不算小!郁千惆了然于胸,却也不惧,他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反而转身对吓得脸色发白的晨玉温言道:"你若不愿随他们去,有我在,他们动不了你分毫。当然,若你自愿前去......那便罢了。"他将选择权交给晨玉,是出于尊重,也要人家知道,纵是小倌,也有权利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晨玉虽不敢出声应答,但望向郁千惆的眼神中已盈满了感激与信赖,那目光分明在说:我信你。 这番互动彻底激怒了黎乐。他破口大骂:"臭小子!别以为仗着龙见影的宠爱就能为所欲为!惹恼了本公子,连你一块儿收了!" "宠爱"?这莫名其妙的用词让郁千惆眉头紧锁。他与龙见影之间清清白白,何来这般龌龊的联想?一股无名火自心底升起,他的声音也随之冷了下来:"黎公子,若不是看在我龙大哥的面上,你以为此刻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同我说话?" 黎乐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哈哈,大哥大哥叫得倒是亲热,莫非晚上你就是这般在他身下叫唤的?" 这露骨的污蔑如同晴天霹雳,让郁千惆瞬间僵在原地。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后整张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他终于明白这些人为何会用那种暧昧的眼神打量他,原来他们竟将他和龙大哥的关系想得如此龌龊! "你......你胡说八道!"郁千惆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我与龙大哥乃是结义的异姓兄弟!你怎能空口白牙污人清白,还损了大哥的清誉!" 黎乐被他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愣,旁边的纨绔们也开始交头接耳:"看这小子反应这么大,莫非真不是那种关系?" "可龙见影明明亲口说是侍从啊......" 郁千惆强压怒火,解释道:"那不过是应对门卫的托词!龙大哥为人洒脱,不拘小节,待我如同亲手足。即便是侍从,也不该被你们这般污蔑!" 这番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一个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儿凑到黎乐耳边低语:"看来他是真不知道''侍从''在京城的意思。"侍从侍从,在权贵府中,即同房侍寝之人! 黎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突然计上心头:"原来如此,那正好。不如你来当我的侍从,只要你答应,我立马放了晨玉!"他放肆的目光在郁千惆身上来回打量,那眼神淫邪得仿佛能穿透衣物。 郁千惆虽仍不明白"侍从"的具体含义,但从黎乐的语气和神态中,必是龌龊不可言语,不知道也罢!他漆黑的眼眸中瞬间凝结起一层寒霜,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让周遭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黎公子这是贵人多忘事?难不成昨晚跪得还不够尽兴,今日特来讨教?" 这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黎乐脸上。他顿时想起昨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郁千惆一招制住,屈辱跪地的场景。围观的纨绔们也都想起当时的情形,有人忍不住发出压抑的窃笑。 黎乐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恼羞成怒地吼道:"你!" "我如何?"郁千惆向前迈出一步,衣袂无风自动,"黎公子若是忘了昨日的教训,我不介意再指点一二。" 他说话间目光扫过黎乐微微发颤的双腿,意思再明显不过。黎乐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昨日被点中穴道的酸麻感似乎又涌了上来。 "你、你少嚣张!"黎乐强自镇定,"今日不同昨日,本公子带的人手足够收拾你!" "是吗?"郁千惆轻笑一声,冷眼扫向围住他的人,压根儿没将这群人放在眼里。正在此时,一个冷冽的声音破空而来: "姓黎的,你好大的胆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龙见影负手而立,面色如覆寒霜。他平日温润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目光所及之处,黎乐嚣张的气焰顿时萎靡了大半。 "龙、龙兄..."黎乐强撑着架势,"是你这位''好兄弟''先欺人在先!"他刻意加重了"好兄弟"三字的读音,语气中满是暧昧的暗示。 龙见影冷哼一声,声如寒铁相击:"昨夜我带千惆赴宴,就是要让诸位看清楚——"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在这京城之中,你们动谁都无妨,唯独我龙见影的人,不论是兄弟也好,侍从也罢,都容不得旁人动半分!"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郁千惆却微微蹙眉。他隐约觉得这话中似有深意,但一时难以参透其中玄机。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龙见影语气转冷,"若再有下次,休怪龙某不讲情面。" 第34章 阴云密布 晨玉刚踏回不夜宫的门槛,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被宫主司徒寻的亲信径直带到了那间奢华却压抑的书房。司徒寻背对着他,负手立于窗前,身影在晨曦微光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晨玉心中顿时七上八下,迅速回想自己近日的言行,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竟惹得宫主亲自过问。他垂首躬身,半晌不敢抬头,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终于,司徒寻缓缓转身,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昨晚,一直在陪龙家公子?” 晨玉心头一紧,迟疑了一瞬,低声应道:“是……” “哼,”司徒寻冷哼一声,语调骤然转厉,“还不说实话!” 晨玉被这声厉喝吓得一个哆嗦,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宫主息怒!奴……奴不敢隐瞒!昨晚……昨晚奴确实只照顾了龙公子一小会儿,后来……后来是郁千惆郁公子出现,将龙公子带走,并安排奴在附近客栈暂住了一夜。那三百两纹银,是龙家公子醒来后,为表谢意派人送来的,并非……并非奴伺候整夜的赏银。” 司徒寻目光锐利如刀,继续追问:“昨晚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龙见影与郁千惆之间,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晨玉不敢怠慢,忙将黎乐借酒闹事、郁千惆出手教训、以及今早黎乐欲寻衅却被龙见影挡回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司徒寻听罢,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哦?如此说来,倒都是因你而起了?你何德何能,竟能让那郁千惆两次为你出手?” 晨玉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宫主明鉴!奴万万不敢如此想!实在是那黎乐误将郁公子当作龙公子的随从,言语间多有不敬,这才触怒了郁公子。龙公子也因此事极为不悦,当场便与黎乐翻了脸。” 说到此处,晨玉猛地想起龙见影醉意深沉时,反复呢喃的那个名字,那语调中的缠绵与刻骨,令他此刻回想起来仍觉心惊。 司徒寻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他瞬间的迟疑,逼问道:“龙见影可还说了什么别的?” “没……没了……” 晨玉下意识地想隐瞒,那毕竟是龙见影无意识的私密话语。 司徒寻眼中寒光一闪,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敢隐瞒?是不想要你的命了吗!” 晨玉终究只是个寻常小倌,哪里经得起这般恐吓,当下便带着哭腔脱口而出:“宫主饶命!奴说,奴都说!昨晚龙公子醉酒后,一直……一直喃喃念着的,是郁公子的名字……‘千惆’……反反复复,念了许久……那神情……奴形容不出……但当时只有奴一人在近旁,郁公子他……他本人似乎并不知晓此事。” 司徒寻听完,沉默片刻,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知道了。你下去吧,管好自己的嘴。” 晨玉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待晨玉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房门轻轻合上,司徒寻脸上恭敬的神色并未松懈,反而更添了几分肃穆。他转向内室那面厚重的锦绣垂帘,躬身一礼,语气谦卑: “主人,晨玉所知有限,已悉数禀报。请问主人还想了解什么,但请吩咐!” 垂帘后静默片刻,一个威严而中气十足的声音缓缓响起,每个字都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晨玉此人,既已知晓龙见影私密,又牵连其中,为免节外生枝,没必要留了。” 司徒寻心头微凛,却不敢有丝毫异议:“是。”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权衡,继而提到:“至于郁千惆……” 司徒寻深知主人的脾性与图谋,立刻抓住时机进言:“主人明鉴。这个郁千惆,正是如今在江湖上声名赫赫,令那‘傲视群雄’的元承霄倾心相护、甚至不惜与多方势力周旋之人!” “哦?”帘后的声音透出一丝意外与更深的冷意,“居然这么巧?果然是祸水之颜,能引动龙见影暗自痴迷,又让元承霄如此维护。看来,此子更是留不得!” 司徒寻急忙道:“主人请三思!郁千惆此人,绝非凡俗。他不仅武功得元承霄亲自指点,精进迅猛,更难得的是聪明机警,料事常有先见之明,智慧过人。属下以为,他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空负一副好皮囊。主人若能设法收服此人,不异于又添一员足智多谋的猛将。” 他略一停顿,加重了筹码,“哦不,准确地说,是添了两员猛将。因为元承霄心心念念皆系于他一身,若郁千惆甘心归服,又何愁那元承霄不为您所用?” 帘后之人冷哼一声,带着洞悉世事的锐利:“哼,照你所说,这小子既然聪明远胜常人,心志必然坚定,又如何能够轻易收服?此等人物,若不能为我所用,必成心腹大患。与其留着日后难以掌控,酿成祸害——不,看他如今已搅动风云,现在便已是祸害了!依老夫看,理应趁其羽翼未丰,及早除之,以绝后患!” 司徒寻感受到主人话语中凛冽的杀意,但仍试图争取:“主人所言极是。但……若郁千惆猝然被杀,元承霄必定倾尽所有彻查到底。以他的势力与手段,难保不会查到蛛丝马迹。届时,我们便是凭空树此强敌,恐于大业不利啊!” “哼,利弊权衡,自是当然。但这后患如何规避,这‘意外’如何天衣无缝,这就看你司徒宫主如何运作了!” 主人的声音带着不容推卸的压力和考验。 司徒寻凛然一惊,深知此话既是命令,也是试探。他不敢再有多言,只得深深低下头,恭声应道:“是!属下……遵命!定当周密筹划,不负主人所托!” 垂帘之后再无声音传来,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司徒寻却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额角隐隐渗出细微的汗珠。除掉郁千惆,还要不引火烧身,这无疑是一步险棋,但他已无退路。 郁千惆回到略显简陋的客房内,心中疑云密布。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端在手中,却迟迟没有送到唇边。思绪纷乱如麻——那个人,为何要编造理由骗他来京城?是有人恨他入骨,设下圈套要让他有来无回?还是背后隐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更让他不安的是,为何事情会如此巧合,元承霄也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到了京城? 而龙见影,刚才那番言谈举止,能说出那样的话,能令同为京中子弟的黎乐畏之如虎,似乎不仅仅是安王爷的远亲那般简单,背后是不是更有一股深不可测、盘根错节的势力?他还想起龙见影说过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绝非个人的事了……京城的水果然还是太深了。 种种疑问交织在一起,一时之间竟理不出半点头绪。郁千惆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烦躁,却也无计可施。为排遣心绪,他信步走上街头。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各式小摊贩齐聚一堂,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这喧闹的景象,倒也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就在他心神渐趋平静之际,特有的敏锐直觉让他倏然警觉——似乎有人在暗中跟踪!可惜市井之中人流如织,熙熙攘攘,难以准确捕捉和确认那窥视的来源。郁千惆心念微动,决定不再逗留,先回客栈风若行商议,立刻搬离此地,另寻隐秘下处。 刚踏进客栈大门,热心的小二便迎了上来:“郁公子,您回来了。这儿有您一封信。” 信?郁千惆心中一凛。此时此地,谁会寄信给他?难道是师门有变?他迅速接过信件,边拆边问道:“何人送来的?” 小二摇头:“小的也不知。掌柜的说,好像一眨眼的功夫,这信就出现在柜台上了。咱们这儿人来人往的,实在没留意是谁放的。” 郁千惆不再多问,抽出信笺,迎风展开。雪白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墨迹淋漓的字,却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开,让他瞬间惊喜交加,难以置信! 信上赫然写着:“卫云未死,欲知行踪,金香院。” 未死?卫云未死?这怎么可能!郁千惆心念电转,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他猛地转身,也顾不得礼数,疾步冲向风若行的房间,门也未敲便闯了进去,在风若行惊愕的目光中,急切问道:“风大哥!我记得你曾说过,当日你埋葬卫云尸身时,因其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仅是凭借衣物和身形判断的,是否如此?” 风若行被郁千惆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颔首确认道:“不错。” 当时郁千惆重伤濒危,卧床不起,卫云的后事确实是由他一手操办,那具尸身惨不忍睹,若非熟悉的衣物和大致身形,他也难以断定。 郁千惆不再多言,直接将那封神秘的信递了过去。风若行接过,只瞄了一眼信上的内容,便惊得瞳孔骤缩,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郁千惆面色沉凝,目光锐利,分析道:“卫云若真未死……此事蹊跷甚多。我必须去这金香院一探究竟。如果……如果真是龙大哥暗中救了卫云,他为何要瞒着我?还是说,这送信之人别有用心,意在挑起我与龙大哥之间的误会……” “可是那龙见影……” 风若行脱口而出,他本能地觉得龙见影此人深不可测,隐藏了太多秘密,其目的令人怀疑。但话到嘴边,又觉无真凭实据,仅凭个人观感难以说服郁千惆,便转而问道:“你打算如何行动?是明探,还是暗访?” 郁千惆低头沉思片刻,再抬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没有证据,若是暗访于理不合,不若开门见山,当面问个明白。遮遮掩掩,反而容易落入他人圈套。” 风若行知他心意已决,且所言有理,便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一切小心,务必见机行事。” “嗯。” 郁千惆点头,正要转身离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风若行略显紧张的神色,又瞥见屋内情形,忽然微微一笑,语气轻松了几分:“趁此机会,我独自前往便可。反正你眼下也无事,若是想见冷卓,便去见吧。” “啊?” 风若行猝不及防,嘴巴惊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怎么知道?” 他自认隐藏得极好,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心迹。 郁千惆笑容依旧淡然,目光示意性地投向桌面:“原本只是猜测,现在倒是确定了。” 风若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木质桌面上,有几处未曾完全擦拭干净的酒水残渍。他脸上顿时涌起一阵燥热,变得通红。 郁千惆接着道:“方才我闯进来时,你正在屋内发呆,神思不属。这一早未见你人,也未与我知会一声,中午却在房中独自叫了一桌酒菜,端着酒杯,菜肴却未曾动过,显然心中藏了事。见我突然闯入,你极为慌乱,匆忙用衣袖拂拭桌面……” 他顿了顿,指着那处痕迹,“抹得匆忙,未能完全拂去,反复擦拭了几下,我才有机会瞧见那残渍隐约构成的,像是一个‘卓’字……所以,方才不过是随口一猜,探探你的反应罢了。” 风若行听完,又是尴尬又是懊恼,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唉!又被你给诳了!” 他想起四年前也是被郁千惆用类似的方法套出了话,不由得感叹,这人明明刚才还是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闯进来,却能在那种情形下依旧观察入微、心细如发!他心中暗道:幸好幸甚,此人如今是友非敌,若是敌人,有这样一个对手,真是有得苦头吃了! 郁千惆见他那副模样,不由莞尔一笑:“等我消息。” 说罢,转身便出了房门,径直往那神秘的“金香院”而去。 第35章 碎玉 一轮红日当空,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空中没有半片云彩,天气炎热得令人窒息。然而,龙见影的心中却似有凉风拂过,舒畅快意,将昨日面对卫云时的阴霾、以及郁千惆骤然离去时的冷漠所带来的失落,尽数一扫而空。这一切,只因为郁千惆此刻真真切切地、再一次主动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不是他午夜梦回时的虚幻影像,也不是任何一个可以寻求慰藉的替代品,这就是他魂牵梦萦了七年的人! 金香院的花园里,奇花异草争妍斗艳,芳菲烂漫,但此刻在龙见影眼中,这满园芳色,怕也抵不上眼前之人的一颦一笑。 郁千惆却无心欣赏这精心布置的景致,心中只记挂着卫云的消息,也看不懂龙见影眼中那足以淹没千山万水的炽热情感。寒暄过后,便开门见山:“龙大哥,千惆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询,不知大哥可愿如实相告?” 龙见影目光温柔,语气和煦:“千惆何必客气,但问无妨。” 郁千惆直视着龙见影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大哥可认识我的师弟,卫云?” 龙见影闻言,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间带着几分无奈与坦然:“唉……你还是知道了。不错,他……现在确实就在我府上。”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亲耳从龙见影口中得到确认,郁千惆仍是猝不及防,惊喜与巨大的冲击交织,让他一时愣在当场,喃喃道:“他……他真的还活着……” 龙见影持续叹息,语气中充满了替郁千惆着想的情谊:“为兄并非有意瞒你。只是……只是他如今的状态,依然视你如仇雠一般。我担心让你二人相见,非但不能冰释前嫌,反而会刺激到他,更让你徒增伤心,所以才一直未敢告知于你。” 郁千惆从巨大的震惊中缓缓回神,眼中满是感激与困惑:“多谢大哥为我考量。只是……不知大哥是如何救了卫云的?” 龙见影语气平和地叙述道:“说来也是巧合。约莫数月前,为兄外出游玩归来的路上,遇见一个疯疯癫癫、衣衫褴褛之人,在野外游荡,状若乞儿。为兄一时心生怜悯,便将他带回府中,让下人好生照料,给他洗漱吃喝。” “疯癫?” 郁千惆的心猛地一沉。 “是的,” 龙见影肯定道,“刚带回来时,他神智昏乱,言行无状,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在府中将养了一些时日后,神志才略微清醒了些,偶尔能认出人来,也是那时,他才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为兄这才知道,他竟是你时常挂念的师弟。” 郁千惆急切地上前一步:“龙大哥,他如今在何处?我……我想去见见他!无论如何,我要亲眼看到他安好!” 龙见影面露难色,劝阻道:“千惆,你的心情为兄理解。只是……恐怕你现在去,反而会刺激到他。这些时日,只要我或者下人在他面前不小心提起你的名字,他便会骤然发狂,情绪失控,难以自持……甚至……甚至会攻击靠近他的人。为了他的安危,也为了府中其他人的安全,后面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暂时将他安置在较为僻静的假山洞穴之中,派人看顾。” 郁千惆听着这番叙述,眸中不可避免地再度蒙上一层难以置信的伤心与痛楚。时至今日,他依然想不明白,为何四年过去了,师弟非但不肯听自己一句解释,反而将这份恨意累积到如此疯魔的地步?他不由呆立良久,直到龙见影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才从沉重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而恳切:“龙大哥,你的顾虑我明白。但是,我还是想亲眼见见他,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他安好。不知大哥可否行个方便?” 龙见影看着郁千惆眼中不容动摇的坚持,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道路:“也罢,你随我来吧。只是……千万要有个心理准备。” 郁千惆默然无声地跟随在龙见影身后,一步步走入那处隐蔽的假山洞穴。洞内光线晦暗,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洁,显然是有人悉心打理过的。 床榻上原本躺着的人听到脚步声,猛地坐起身,直挺挺地站立起来。那张脸苍白憔悴,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的英俊轮廓,不是卫云又是谁?只是他的眼神空洞呆滞,茫然地望着来人,仿佛不认识郁千惆一般。 郁千惆喉头哽咽,心中百感交集,轻轻唤了一声:“师弟……” 眼前这人,是他最敬重的恩师唯一的骨血,是他在世上仅剩的、理应最亲的亲人,此刻却形同陌路,让他心如刀割,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是谁?”卫云木然地反问,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是郁千惆,你的师兄啊……”郁千惆强忍酸楚,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师弟,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 “师兄?师兄?”卫云将这两个字反复念了几遍,神情逐渐变得扭曲,突然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苦地嘶喊道:“头!我的头好痛!好痛啊!” “师弟!”眼见卫云如此痛苦,郁千惆不假思索地疾步上前,伸手想要扶住他剧烈摇晃的身躯,安抚他的情绪,“别怕,师兄在这里!” “痛……好痛!师兄,我好怕……我好怕啊!”卫云仿佛陷入了极大的恐惧,声音颤抖。 郁千惆竭力稳住他,心中痛楚丝毫不亚于卫云身体上的痛苦,低声安抚道:“师弟,别怕,有师兄在,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然而,就在这看似脆弱的时刻,卫云突然放下双手,猛地抬起头,眼中哪还有半分痛苦迷茫,只剩下怨毒如火的恨意,死死盯住郁千惆,嘶声道:“师兄!你害得我好苦!” 郁千惆心中剧痛,忍不住解释道:“师弟,你信我,师兄从未存心害过你……”话音未落,他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卫云嘴边泛起的一丝极难察觉的诡笑!危机感瞬间袭来,郁千惆下意识地疾退一步! 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然刺到! 饶是郁千惆反应迅捷,那匕首还是没能完全避开,“噗”的一声,刺入了他小腹寸许!鲜血顿时如泉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 卫云一见未能致命,竟还想扑上来补刀。郁千惆在剧痛和本能驱使下,挥出一掌,将其击倒在地。卫云一时无力起身,索性躺在地上,发出疯狂的大笑,状若癫魔! “千惆!”龙见影惊骇万分,猛地扑上来扶住郁千惆摇摇欲坠的身躯,声音里充满了惊慌与无尽的懊悔,“你怎么样?!我……我就不该带你来!侍卫何在!还不将这疯子拿下!” 身体的剧痛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郁千惆无力地闭上双眼,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形容的苦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悲凉与释然,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龙见影听:“也好……这一刀……也好。如此……我便不欠他什么了。从今往后,他是生是死,再与我无关。纵然师傅泉下有知要怪罪于我……我也……无愧于心了。” 他此生纵横江湖,未曾被敌人真正伤及要害,没想到伤他最深的,竟是他拼死也想护住的至亲之人。 沾着鲜血的手艰难地抬起,握住了龙见影的肩头,郁千惆气息微弱地央求道:“龙大哥……答应我一事……放了他吧。此一去,恩断义绝……” 龙见影看着他那惨白的脸色和不断渗血的伤口,虽对卫云恨之入骨,却抵不住郁千惆这般的软语相求,终是咬牙点了点头,挥手让冲进来的侍卫退下。卫云见状,从地上一跃而起,看也未看郁千惆一眼,头也不回地狂奔出洞,眨眼间便消失了踪影。 郁千惆强撑着向龙见影道了声谢,挣脱开他相扶的双手,踉跄着,凭借一股意志力,自己一步步走出了山洞。洞外,阳光浓烈如泼墨,炽热地洒满大地,但他的心底,却是一片凉彻九渊的冰寒……腹部的伤痛似乎已经麻木,因为心里的痛,远比这伤口要剧烈百倍、千倍! “千惆!你的伤……让为兄替你包扎!你必须立刻救治!”龙见影追出来,心痛焦急地喊道。 郁千惆摇了摇头,脸色惨白如纸,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只是皮肉伤……血……已经止住了。不劳大哥费心。” 他清晰地感觉到匕首上淬有剧毒,正凭借精纯内力强行压制,但他丝毫不在意这毒性还能压制多久,更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半分脆弱。他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他挺直了那修长却已微微颤抖的身躯,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顾身后龙见影那仿佛感同身受般痛彻心扉的呼唤,径直穿过庭院,走出了金香院的大门。在迈出门槛后,他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追出来的龙见影深深一抱拳,再次道谢。 阳光映照下,他惨白的面容上,眉宇间沾染的些许鲜血,红得刺眼,竟似雪地里绽放的红梅,历经风霜,凄艳绝伦,却也冰冷彻骨。 刺眼的阳光白晃晃一片,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郁千惆努力地睁大眼眸,试图看清前路,视线却愈发模糊,眼前的景象扭曲旋转,陡然间,天地陷入一片漆黑,他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身躯一软,便向前倒去。 好在龙见影一直紧随其侧,眼明手快,在他倒地之前猛地伸出手臂,将他一把扶住,稳稳地揽入怀中。 骤然有了依靠,郁千惆缓过一口气,微弱的意识稍稍回归,但心口那撕裂般的疼痛与腹部火辣辣的伤□□织在一起,如同冰火两重天,让他全身麻木,神思恍惚,一时竟未能察觉自己此刻正被龙见影紧紧拥在怀中,两人身躯相贴,亲密无间。 龙见影感受着怀中人轻微的颤抖和冰冷的体温,心如刀绞,手臂不自觉地收拢,将他更紧地护在胸前。他一手轻抚着郁千惆的背脊,试图传递一丝暖意和安抚,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疼惜劝慰道:“千惆,别难过了……你对师门已仁至义尽,对师弟更是尽责到底,是他们一次次辜负你、伤害你。如今……如今更是不值得你再为他们伤心痛苦半分!” 然而,郁千惆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龙见影的话语如同远山的回音,模糊不清,一个字也未能听进去。他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悲恸和虚无之中,直到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带着急切与难以压抑的怒意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耳边—— “千惆!” 第36章 裂帛 这声音,是他至死都无法摆脱的梦魇,也是他心底最深处无法言说的牵绊。郁千惆涣散的神智被这声音猛地一刺,微微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元承霄正飞奔而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紧张到极致的死灰和滔天的怒意!他看到的,正是龙见影将郁千惆紧紧拥在怀中,而郁千惆满脸悲凄、失魂落魄、了无生气的模样! “放开他!”元承霄目眦欲裂,对着龙见影厉声大喝,声音中的怒火几乎要焚毁一切。 被这雷霆般的怒喝一震,郁千惆才彻底从恍惚中惊醒。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与龙见影过于亲密的姿态,用尽残余力气一挣,脱离开了龙见影的怀抱,踉跄着向后退出三步才勉强站定。身心俱是无力,连说话的声音都低弱了几分,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你……你来做什么?” 元承霄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刀子,瞬间就落在了郁千惆腹部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袍上,惊慌与心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他急掠上前,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快让我看看!” 他边说边伸手想要查看伤势,语气中的焦灼溢于言表。 然而,他的手还未触及郁千惆的衣角,便被对方轻轻拂开。郁千惆再次向后退了半步,微微偏过头,低声道:“我没事……一点皮肉伤而已。” 这刻意避开的动作,疏离的语气,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刺入了元承霄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猛地转身,将所有的怒火和痛楚都对准了站在一旁的龙见影,深色的眼眸中怒气再也无所遮掩,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郁千惆见他如此,心知他又要迁怒于人,强忍着不适,出声解释道:“不关龙大哥的事!是我自己……” 话未说完,一阵眩晕袭来,让他身形微晃,后面的话语也消散在了空气中。 元承霄的理智早已被眼前的一片血色焚烧殆尽。郁千惆苍白的面容、染血的衣袍,以及方才他与龙见影相拥的画面,如同毒刺般扎进心底最脆弱的角落。龙夫人日前那些言之凿凿的话语在此刻疯狂回荡,彻底点燃了他压抑的杀意! "龙见影——拿命来!"元承霄耳中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只想将龙见影毙于掌下! 掌风如血色惊雷直劈而去,龙见影疾退间已被凌厉气劲锁住所有退路。眼看这一掌就要将他心肺震碎—— "住手!" 郁千惆又惊又急,只得强提内力,一掌直取元承霄后心要穴。这一招围魏救赵本该逼得对方回防,谁知元承霄竟不闪不避,准备硬生生用背脊接下这一掌,原本击向龙见影的掌势竟又添三分狠绝! "不——!" 电光石火间,郁千惆撤掌飞扑,用单薄的身躯撞开龙见影,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滔天掌力之下。元承霄瞳孔骤缩,仓促间只来得及收回五成内力,剩余掌力仍如惊涛骇浪般轰在郁千惆背心! "咔嚓——!" 骨骼碎裂的脆响刺破空气。郁千惆如断线纸鸢般跌落,腹间旧伤迸裂,黑血如泉涌出。原本被内力压制的剧毒如毒蛇窜入经脉,他踉跄着吐出大口黑血,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元承霄目眦欲裂的面容。 果然...伤他最深的,永远是最亲近之人。 意识消散前,他恍惚想起四年前那个雨夜,满门被屠戮的血色…… "千惆——!" 元承霄接住郁千惆轻飘飘坠落的身躯,指尖触到的温度正飞速流逝。他颤抖着去捂不断涌出黑血的伤口,鲜红却从指缝间汩汩流淌。 "醒过来...求你..."他徒劳地输送内力,却如石沉大海。怀中人如破碎的白玉渐渐冰冷,仿佛在嘲笑着他迟来的悔恨。 龙见影踉跄起身,看着元承霄状若疯魔地抱着气息奄奄的郁千惆,突然放声大笑:"元承霄!你看清楚!伤他至深的人从来都是你!四年前是,如今也是!"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青石板上蔓延的血色。元承霄在雨幕中抱起昏迷的人,一步步走向前方。每一步都踏在碎刃上,仿佛要将四年的爱恨痴缠都碾作尘埃。 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郁千惆染血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攥紧他胸前的衣襟,如同濒死蝴蝶最后的挣扎。 龙见影望着元承霄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怀中那片月白衣角像最后一片雪花,融化在视线边际。"为什么..."他踉跄扶住门框,指节在朱漆上抓出深痕,"那一掌本该落在我身上!" 记忆如潮水倒灌。那个总替人挡灾的少年,在巫峡阁被灭门时他救不了,如今他权势滔天,依然护不住想护的人。 "掘地三尺!"他转身时眼底血红,惊得暗卫齐齐跪地,"把卫云碎尸万段!" 他冲到自己的妻子闺房,直言厉叱道:“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龙夫人惊道:“相公在说什么?贱妾怎么听不明白!” 龙见影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引郁千惆去那不夜宫的么?” 正因洞悉此事,他才将计就计——提前承办花灯节,买通客栈小二在郁千惆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龙家,诱使二人上街游玩。而在人流如织的街上将两人分开,更是轻而易举。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为能适时出现在郁千惆面前,从容邀其至家中做客。 步步为营,水到渠成。 绣房内金线委地,夫人手中的鸳鸯绷子突然断裂。她看着丈夫戾气横生的脸,忽然想起三年前洞房夜,这人曾用染血的手捧起合卺酒:"此生绝不负你。" 龙见影碾碎脚下跌落的珠钗,"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妻子份上,我早将你活剐了!谁知你还不知悔改,如今害得千惆他——"龙见影话音未落,却见夫人眼底骤然迸出异彩。 "卫云得手了?"她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绣架,"苍天有眼!" 龙见影暴怒之下袖风激荡,震得博古架上玉器叮当乱响。却在掌风即将触及夫人面门时硬生生收住——这双曾绣出百子千孙图的手,怎会凭空织就如此毒网? "说出主谋,饶你不死。"他碾碎齿间血沫,如同碾碎三年夫妻情分。 夫人忽然低笑起来,金步摇的流苏扫过她枯槁的唇角:"你既心系明月,何苦娶我这盏油灯?大婚夜你醉喊着''千惆''...此后的日日夜夜,你心心念念的皆是他!龙见影,你告诉我,究竟谁更毒?" "就因这荒谬理由,你便要害他?"龙见影怒极,"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不知情?”龙夫人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惨笑声中带着哭腔,眼泪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正因为他不知情,才更可恨!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占据了你全部的心神!你若肯……肯对我有半分温情,肯看看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何至于夜夜梦魇,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所以他便活该成为你痴妄的祭品?"龙见影忽然轻笑,眼底却结满寒霜,"我与他相隔千里,又因父亲之故,今生本无可能,不过留个念想。你却亲手将他送到我身边..."他俯身拾起断裂的鸳鸯绣绷,"夫人,你可知这是送我最好的礼物?" 绣针猝然刺破指尖,血珠滴在鸳鸯眼上。龙夫人身形剧颤,如遭雷击。她怔怔望着窗外暮色,突然癫狂大笑:"是了...我竟亲手成全了你们!"笑声渐转凄厉,她疯狂撕扯着华服,"我真是天下最蠢的妇人!" 珠玉散落一地,她踉跄着指向龙见影:"可你记住!就算你们相守,也是踏着我的痴妄成全!"话音未落,她突然撞向梁柱,鲜血溅上鸳鸯锦屏。 龙见影下意识伸手,却只触到冰凉的珠翠。望着屏风上渐渐晕开的血痕,他忽然想起三年前洞房夜——那时红烛高照,她凤冠霞帔的模样,竟与此刻血污下的面容渐渐重叠。 "早知今日..."他喃喃低语,终是闭目转身。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这荒唐孽债冲刷干净。 第37章 血途 司徒寻手中的茶盏“咔”地裂开一道缝,他看着那个浑身浴血的男人抱着同样血染衣袍的郁千惆,一步步踏碎不夜宫的白玉地砖,每一次足音都像是沉重的丧钟。男人身后,倒伏的侍卫如同被狂风摧折的秋日芦苇,无声诉说着来者一路杀伐的惨烈。 “元承霄!”司徒寻拂开珠帘,声音里淬着冰碴,“你不夜宫也敢闯?” 元承霄抬起头,那双昔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猩红一片,翻涌着近乎毁灭的癫狂。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冷静,都已被怀中人微弱的生机燃烧殆尽。“救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话音未落,他膝弯一沉,竟硬生生跪了下去,身下的青石地砖应声碎裂,碎石飞溅。“任何条件,我都应你。” 司徒寻的目光掠过郁千惆腹间那暗红血纹,瞳孔微颤:"生机全无,怎么救?" “你背后那人能颠倒阴阳!”元承霄猛地抬头,扯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混杂着血污和嘲讽,“我一向不屑求你…如今跪也跪了,司徒宫主可还满意?”那笑容里,是支离破碎的尊严和走投无路的疯狂。费离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来不及! 珠帘被风吹得叮当乱响。司徒寻想起今晨收到的密信——"郁千惆若不死,提头来见"。他俯身拾起元承霄跌落的长剑,剑柄还残留着握痕的温度。 "我很想帮你。"司徒寻将剑尖抵上自己咽喉,"但若救他,我活不过今夜子时!”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元承霄身体猛地一颤,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愤怒和……某种骤然清晰的明悟。他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司徒寻,不再是看着一个冷酷的阻拦者,而是像要穿透皮囊,看清其下隐藏的所有算计与挣扎。 跪地的屈辱、走投无路的疯狂,如同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锐利。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 “原来,你不是不能救,”元承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司徒寻的心防上,“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我答应你,你若救他,我非但保你无恙,更可护你远走高飞,永远摆脱这黄金牢笼,回复自由之身!”此言如惊雷炸响! 司徒寻瞳孔骤缩,脸上那副视死如归的冷漠面具终于出现裂痕。自由之身……这四个字,对他而言,重逾千斤!是他深埋心底、甚至不敢轻易触碰的奢望。 元承霄看着他剧烈闪烁的眼神,知道自己终于押对了筹码——这位权势滔天的司徒宫主,骨子里也不过是个渴望挣脱提线的囚徒。 “好!好一个元承霄!” 司徒寻忽然低笑起来,那笑容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压抑多年终见曙光的诡异畅快,嘴角勾起一抹孤注一掷的弧度,“你总算看清了这盘棋!” 笑声未落,他眼神骤然一凛,周身气势陡变,再无半分犹豫。他猛地转身,对着殿外阴影处厉声喝道:“所有人,退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内殿百步之内,违令者,格杀勿论!” 脚步声迅速远去,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司徒寻回过头,目光落在郁千惆苍白的脸上,又看向元承霄,沉声道:“跟我来!”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引着元承霄,快步走向大殿深处那扇隐蔽的、通往内室的暗门。 沉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一切窥探与危险暂时隔绝在外。内室之中,灯火通明,药香弥漫,真正的生死博弈,此刻才刚要开始。 司徒寻双手奉上药丸:“我没有真正的解药,这‘续命护心丹’仅保他十二时辰……他中的是‘碧落黄泉引’,真正的解药……在我背后那人手中。不过他的内伤……筋脉尽碎,怕是一个时辰都撑不过去……” 元承霄劈手夺过药丸,指尖触到郁千惆冰凉的唇瓣时,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四年前那个雨夜,正是他亲手将郁千惆的自尊碾碎,何曾有过半分雪中送药的温情?他捏开郁千惆下颌,将药丸含入口中化开,俯身抵开那片寒冷的唇齿,以最直接的方式将药液渡入喉间。 苦涩弥漫的瞬间,元承霄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非是精疲力尽的无力,而是源于深不见底的悔恨。他运功疏导药力,真气过处,郁千惆脖颈浮现蛛网般的青纹,宛如他们此生的羁绊,也像是对他过去的残酷讽刺。 “够了!”司徒寻按住他因过度运功而颤抖的手,“你再这样下去,会先他而死!” 元承霄不管不顾,更握紧了郁千惆掌心。他必须用自身霸道内力强行锁住一线生机,并且不能间断,需要源源不断的内力涌入方能维持。虽然此法凶险至极,对施为者损耗极大,且如同走钢丝,稍有不慎,两人都会顷刻毙命。但若不如此,他的千惆确实连一盏茶都撑不住!四年前他夺走了这个人的一切,如今若能以命相偿,或许是命运唯一的公正。 司徒寻蓦然出手,伸掌抵住郁千惆另一侧面,也以自己真气贯入护其心脉,并道:“你休息一下吧,我来。” 司徒寻的真气如一道温润的暖流,汇入郁千惆几近枯竭的经脉。元承霄感受到那股外力的支撑,紧绷的心神稍弛,一股强烈的疲惫感瞬间席卷而来。他深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若再强撑,非但救不了千惆,两人都会葬身于此。 他深深看了一眼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的郁千惆,终于缓缓撤掌,盘膝坐于一旁,竭力调息,以求最快速度恢复些许内力。 司徒寻感受到元承霄内力的撤回,以及对方毫不掩饰的信任,心中滋味复杂。他一面维持着真气输送,一面侧耳倾听殿外的厮杀声。那喊杀声与兵刃撞击声由远及近,显然,元承霄手下的人马正在步步紧逼,而自己这方的守卫已渐呈败象。 “元公子,”司徒寻忽然开口,声音在喧嚣中显得异常清晰,“我必会助你拿到真正的解药!” 元承霄虽在调息,神智却清明,他未睁眼,只应声道:“好!那么我必会践诺。只要千惆无恙,我保你平安离开中原。” 殿外厮杀声如潮水般涌来,兵刃相击的锐响混杂着梁柱倒塌的轰鸣。司徒寻望向窗外映天的火光,唇角泛起苦笑——他经营半生的不夜宫,此刻正化作一片火海。 "不必忧心。"元承霄将郁千惆往怀中拢了拢,"我吩咐过部下,尽量少伤人命。"玄色衣袖拂过郁千惆苍白的脸颊,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和:"这宫里多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趁此机会放他们自由罢。" 司徒寻怔了怔,忽然低笑出声:"元公子这话,明是说与我听,实则是说给某个人听的吧?"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昏迷的郁千惆,"可惜他现在听不见。" 元承霄沉默片刻。怀中人微弱的呼吸拂过他衣襟,像四年前那个雪夜,少年攥着他衣袖说"元承霄,别再造杀孽"时的气息。他最终只是轻声道:"是他教会我,冤冤相报何时了。" 司徒寻望着这对纠缠半生的冤家,忽然想起郁千惆被强灌迷药时,曾无意识地喃喃过同一个名字。他摇头轻叹:"一个拼了命地逃,一个豁出命地追。你们这般相互折磨,倒不如当初..." 殿门轰然洞开,龙见影逆光而立的身影带着肃杀之气骤然出现。他目光如电,直刺司徒寻,语气讥讽:“元承霄,你聪明一世,却不知真正要害千惆的,正是这位看似相助的司徒宫主!” 元承霄见是龙见影,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掌风骤起。却被龙见影下一句话定在原地:“你想不想救千惆的命?” “你若有解药,何必等到此刻?”元承霄强压怒火,手臂却仍护着怀中气息奄奄的郁千惆。 龙见影侧身让开,两名暗卫押着个五花大绑的人踏入殿内。当那人抬起脸时,元承霄瞳孔骤缩——竟是本该葬身火海的卫云! “经我严刑拷问,”龙见影冷眼扫过司徒寻,“刺伤千惆的匕首是司徒寻所赠,剧毒也是他亲手调配。否则以千惆的警觉,怎会对卫云毫无防备?” 司徒寻在众人逼视下竟露出个诡异的微笑:“不错,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他迎着元承霄暴涨的杀意,忽然掀开衣袖,露出手臂上溃烂的毒疮,“但若我真要杀他,何必减轻剂量,我也是逼不得已,而且我已做了救他的准备,否则何必拼了命奉上这珍贵的药物,给你们争取了三天的时间去解救他?”“照你这么说,我们反倒该感激你了?”元承霄冷笑。 司徒寻摇头:“你不知道我背后的主人何其强大,违抗者,轻则死无全尸,重则满门遭殃!我岂敢不从?” 元承霄嗤笑:“你这是脚踏两条船,想在夹缝中求生!” 龙见影适时插话:“现在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只是……要委屈一下元公子配合演一场戏。” “怎么说?”元承霄皱眉。 龙见影随即压低声音,将心中筹谋的全盘计划细细道出。元承霄听罢,虽神色凝重,却觉此计虽险,却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径。为了救郁千惆,元承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决心一闯,绝不皱一下眉头! 第38章 腰斩 入夜,星月无光,夜色浓稠如墨。 都城东区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彻夜不熄。此处高墙重院层层叠叠,府邸一座比一座宏伟气派,皆是王侯将相的居所,彰显着无上的权势与富贵。 司徒寻步履沉稳,来到其中最为森严的一座府邸前,经由下人引路,穿过数道回廊,直达正厅。他此刻要面见的,正是此地的主人——安王,也是那不夜宫真正的幕后操控者,那个让他既敬畏又恐惧的存在。 厅内烛火通明,安王端坐于上首,不怒自威。司徒寻躬身行礼,声音恭谨:“主人,属下已将元承霄与郁千惆二人擒获带回。” 不夜宫虽毁,但他却擒住了此事的关键人物,前来向主人复命。 安王目光如炬,带着一丝审视:“元承霄武功绝世,你是如何擒住他的?” 司徒寻垂首,将早已备好的说辞道出:“回主人,属下依照您的吩咐,利用郁千惆师弟卫云对其的恨意,使计重伤了郁千惆。元承霄为救郁千惆,果然方寸大乱,如同病急乱投医,竟来找属下求解药。他虽不知主人身份,却猜到属下背后之人权势滔天,或有良方。属下趁机劝说其归顺,他已然同意,只求主人肯救郁千惆一命。” 安王闻言,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这个元承霄,文韬武略皆是上上之选,唯独这一个软肋,沉溺于儿女私情,难成大事。不过,倒也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他顿了顿,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司徒寻恭敬回道:“全凭主人定夺。” 安王略一沉吟:“先将二人带上来,本王要亲自见见。” “是。” 片刻后,元承霄与郁千惆被带入厅中。只是情形迥异——元承霄虽双手被缚,却昂首挺立,自行走入;而郁千惆则是面色惨白,昏迷不醒,被安置在一张软榻上抬了进来。 元承霄终于见到了这幕后搅动风云的权贵。只见安王仪表堂堂,衣着华贵整洁,眉宇间自带威严,眼角的细纹显其年岁不轻,但具体年纪却难以估测,通身的气度风华,确非寻常人物。 纵然身为阶下之囚,元承霄一身傲骨未折,面对安王,他只是微微颔首,朗声道:“元某,见过安王殿下。” 声音不卑不亢,并无屈膝之意。 安王的目光先是掠过元承霄,带着几分欣赏与考量,随即落在软榻上气息微弱的郁千惆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盘棋,最重要的棋子,终于都到了他的面前。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心思各异的脸色,一场关乎生死与权势的暗局,就此拉开序幕。 安王眼神威严不减,只是微微颔首,并未立刻接话。 元承霄无心周旋,直言不讳:“元某深知安王殿下能力通天,必有良方能解千惆身上剧毒。元某在此承诺,只要殿下能救得他性命,我长东殿与黄泉渡上下数千之众,从此尽皆听候殿下差遣,绝无二心!” 此言一出,相当于将他麾下两大势力尽数奉上,代价不可谓不沉重。 “好,很好!”安王口中赞许,目光却再次瞥向软榻上那毫无声息之人。 郁千惆面色惨白如金纸,气息微弱,已是将死之态,然而即便如此,其眉宇间那份清绝之气未减,隐隐然竟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令人气为之滞、神为之夺。 安王心中暗叹一声“难怪”,更是坚定了某个想法,口中却道:“可惜啊可惜,元殿主。本王再是爱才,你终究是个外人,如何能比得上本王的独子重要?” “你……!” 元承霄心头猛地一沉,涌起不祥的预感。 安王语气转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所以,很抱歉,本王不得不杀了他。” 元承霄顿时惶急万分,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这是为什么?!王爷的独子是谁?与千惆又有何关联?千惆他从未得罪过小王爷!” 安王缓缓吐出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厅:“你们都见过的,龙见影。” “什么?!” 此言一出,非但元承霄惊得瞠目结舌,连一旁垂首侍立的司徒寻也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他早知道龙家是安王的远亲,却万万没想到,龙见影竟然是安王的亲生儿子?私生子?难怪安王对龙见影之事如此上心,为了他甚至不惜放弃招揽元承霄,也要杀掉郁千惆!司徒寻心中瞬间闪过万千疑问,但在安王威压之下,一个字也不敢多问。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元承霄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龙见影……安王之子……这一切的关窍,似乎在这一刻被残忍地串联了起来。 原来世人所知的龙悦山庄,本就是安王早年化名“龙悦”所建。当年他借着举办五十大寿的名义,广邀江湖豪杰,实则暗中拉拢势力,为自己铺路。只不过,他身份特殊,从未真正以“龙悦”的身份露面,一直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下属易容假扮,代他行方便之事。此事筹划多年,隐秘至极,至今未被外界察觉。 安王看着眼前惊愕的二人,语气沉痛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专横:“本王年过半百,唯有见影这一点骨血,怎能眼见他为了一个男人沉沦至此?年少风流,玩玩自然可以,但怎能动了真情?枉费本王多年栽培,更不惜耗费心力,寻求世间良药将他从鬼门关拉回!” 元承霄心急如焚,试图做最后的争取:“安王!元某可以对天起誓,只要您肯出手救千惆,我立刻带他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绝不让龙公子再见到他!时日久了,自然也就淡了!” 安王冷笑一声,眼中杀机更盛:“淡?他若能忘,又何至于七年如一日地犯这相思之疾!唯有死人,才能让本王永绝后患!” “安王!”元承霄怒极,周身气息陡然变得凌厉,“你若执意要取他性命,就休怪元某临阵反戈,拼个鱼死网破!你虽权倾朝野,我元承霄却也从未惧过!” “哈哈哈!”安王不怒反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好一个元承霄!阶下之囚,还敢如此猖狂!”笑声戛然而止,他目光锐利如刀,沉声道:“元承霄,你若肯真心归顺本王,本王必不会亏待于你。天大地大,你想要什么样的绝色美男子没有?本王皆可为你寻来,何苦执着于一个将死之人?” 一抹极淡却充满不屑的浅笑爬上元承霄的嘴角,他反问道:“相信这番类似的话,安王殿下也对令郎说过吧?他……可曾同意?” 是啊,以安王之尊,权倾朝野,富可敌国,要什么有什么。单是那不夜宫中,就圈养了无数俊俏美貌的少年男女。天下之大,倾国倾色的佳人更是比比皆是。 可结果呢? 龙见影想要的,自始至终,也仅仅只有郁千惆一人! 这轻飘飘的一句反问,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安王的心上,让他脸色瞬间阴沉如水。厅内的气氛,顿时降至冰点。 好的,这是根据您的要求续写的部分: 安王威严的脸上此刻已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意,但他仍克制着没有立刻爆发,只是那话语却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冻铁:“你们两人都想要他,争来争去,难有结果。既是如此,倒也简单,那就一人一半吧,公平合理。”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向前一挥,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将郁千惆拖下去,即刻——腰斩!” 第39章 永夜不息 “腰斩”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厅中! 谁能想到,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在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竟是如此残忍酷烈?难怪先前司徒寻会那般恐惧!此人简直如同从地狱归来的阎罗,杀伐决断,视人命如草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不——!”元承霄惊骇失色,肝胆俱裂!他体内真气瞬间暴涨,猛力一挣,那特制的牛筋绳索竟应声碎成数段!紧接着,他身形如电,疾掠至郁千惆身旁,双掌齐出,凌厉的掌风如怒涛般扫向四周,将那些奉命上前、正要拖走郁千惆的侍卫尽数逼退,踉跄后退,无人能近其身! 他如同一头被触怒的雄狮,牢牢护在昏迷不醒的郁千惆身前,双目赤红地瞪向安王。 安王眉峰微挑,依旧端坐不动,只是遥遥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与冰冷的质问:“元承霄,你挣断绳索,抗命出手,这是想在本王面前造反吗?” 一旁的司徒寻早已脸色惨变,心中叫苦不迭,暗骂道:这元承霄平日里何等精明厉害,怎么一牵扯到郁千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关键时刻竟如此沉不住气!这下可好,所有的伪装顷刻间土崩瓦解,一下子就在安王面前露出了马脚!主人是何等精明的人物,顷刻间便能猜出前因后果,必然怀疑到自己头上。那他们之前与龙见影商量好的、险中求生的计划,岂不是要全盘皆输? 司徒寻自然无法理解,元承霄行事,但凡牵涉到郁千惆,总会失了方寸,乱了心绪,再冷静的头脑也会被炽烈的情感冲垮,做出在外人看来极不理智的行为。更何况,此刻攸关的是郁千惆的生死,让他如何还能保持镇定,如何不心慌意乱,如何不拼死一搏! 元承霄将怀中气息微弱的郁千惆紧紧抱住,那张向来狂放不羁的面容上,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害怕。他并非惧怕眼前这重重围困、刀剑加身的绝境,而是恐惧怀中之人真的会就此殒命!若郁千惆死了,他过往所有的执着、此刻的挣扎,乃至未来的岁月,都将变得毫无意义,他的人生将彻底沉入永夜,再无半分光明可言! 安王的侍卫反应极快,瞬间刀剑出鞘,寒光闪烁,将元承霄和郁千惆二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困起来,水泄不通。肃杀之气弥漫整个大厅。 安王并未立刻下令格杀,而是冷冷地转向一旁脸色惨白、身形僵硬的司徒寻,声音冰寒刺骨:“司徒寻,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 司徒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眨眼间,冷汗便浸透了内衫。他知道,生死一线间,再无转圜余地!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身形猛地一动,如鬼魅般窜至身旁一名侍卫身侧,出手如电,一拧一抓,已巧妙地将对方手中长刀夺过!紧接着,他毫不迟疑,刀光一闪,劈翻另一名试图阻拦的侍卫,身形如箭,竟直接冲入了包围圈,与元承霄背对而立,横刀身前,摆明了要与元承霄并肩作战!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元承霄眼底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那讶异便化为一抹了然而复杂的微笑,他低声道:“多谢。” 司徒寻头也不回,紧盯着周遭虎视眈眈的侍卫,苦笑道:“不必谢我。我只是为了自保。主人的手段,我比谁都清楚。他既已知我背叛,绝无可能饶我性命。眼下这般情形,束手就擒是死,放手一搏,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安王见司徒寻竟公然反叛,勃然大怒,厉声斥道:“司徒寻!本王待你不薄,赐你权势富贵,你为何要背叛本王!” 司徒寻闻言,仰起头,脸上再无平日的恭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积压已久的愤懑与决绝:“待我不薄?哈哈哈……在王爷眼中,我司徒寻不过是你手底下一条办事的狗,一个用得顺手的奴才罢了!你几时曾将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过?这十年,我替你掌管不夜宫,为你网络江湖势力,处理无数见不得光的事情,可我得到的是什么?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警告,是永无休止的控制!” 安王脸色铁青,怒极反笑:“好!好得很!本王养了你十年,竟养出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就是你给本王的回报?” “回报?”司徒寻握紧了手中的刀,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王爷,我司徒寻今日,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哪怕……只是活这片刻!” 元承霄心知司徒寻此举亦是破釜沉舟,低声快速道:“你放心,林佑已得我信号。若一炷香后我们还未出去,他便会带人攻进来。同时,龙见影……” 语声猛地顿住,元承霄心头骤然一凛!他突然想起,龙见影前来与他们商量计策时,从头至尾,都未曾提及安王是他生父!先前他全部心神都被郁千惆的伤势占据,无暇细想,此刻危机之下,思绪电转,才惊觉龙见影的言行举止处处透着神秘与古怪……难道,这一切竟是龙见影与安王父子联手设下的圈套?否则,安王何以如此迅速地识破了他们的计划? 高座上的安王仿佛能洞察人心,见他神色微变,竟朗声笑道:“元承霄,你此刻才想明白吗?见影是本王的儿子,血脉相连,他自然最终是向着本王的。不过,他答应将你引来,倒也与你的目的一致,仅仅是为了救郁千惆那小子罢了。也正因如此,本王才更容不得这小子再存于世上!你若现在放手,本王或可留你全尸,若执迷不悟,便只有与他一同赴死!” 元承霄迅速压下心中惊疑,调整好状态,凝神戒备,回以冷冷一笑:“虎毒尚不食子,你既答应了你儿子救人,此刻却要反悔下杀手,就不怕事后他怨恨你这个父亲,与你父子离心吗?” 安王闻言,脸上露出一种属于上位者的绝对自信:“哼,父子连心,岂有隔夜之仇?他一时气愤难免,但时日一久,自会明白本王的苦心,怎会真为了一个外人而与本王生出永久的嫌隙?” 元承霄傲然挺直脊背,纵然身处重围,气势却不减分毫,语气中充满了强大的自信与决绝:“你以为,我元承霄会毫无准备便踏入你这龙潭虎穴?纵使你权势滔天,想要轻易擒杀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不信的话,尽可放马过来一试!” “冥顽不灵!给本王拿下!”安王冷哼一声,不再多言,猛地挥手示意。 刹那间,厅内所有侍卫,连同原本守在门外的精锐,全部加入了战团,刀光剑影如同密不透风的罗网,向元承霄和司徒寻笼罩而去。 若在平时,元承霄武功处于全盛状态,莫说这数十名侍卫,便是上百人围攻,他也能游刃有余。但此刻,他一方面要持续输出内力护住郁千惆已然微弱的心脉,修为不断损耗;另一方面,怀中抱着郁千惆,仅能单手对敌,更要时时分心护其周全,生怕刀剑无眼伤及分毫,可谓束手束脚,一身武功难以施展六七成,处境极为被动。全仗着他绝顶的轻功身法,在方寸之地腾挪闪避,那些侍卫一时之间竟也难以近身。 然而,久守必失。时间一点点过去,元承霄心中的焦虑渐增——林佑为何迟迟未到?难道他带领的外围人马,也被安王早有准备的下属死死缠住了? 就在他心神微分的刹那,围攻的侍卫似乎看出了他的软肋,攻击越发刁钻狠辣,兵刃竟大多朝着他怀中的郁千惆身上招呼!元承霄为护住郁千惆,不得不以身相挡,顷刻间身上便添了几道血痕。虽多是皮肉轻伤,但其中一刀又狠又准,从他背后斜劈而下,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顿时鲜血飞溅! 剧痛袭来,元承霄身形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他还未及起身,冰冷的兵刃已如毒蛇般从四面八方架上了他的脖颈,彻底制住了他的行动。 司徒寻见状,亦是被数把长刀逼住,动弹不得。 败局,似乎已定。 锋利的剑刃紧紧贴在元承霄的脖颈上,寒气刺骨,只需安王一声令下,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顷刻间便会人头落地! 安王冷冷地注视着背上鲜血淋漓、却全然不顾自身,只低头急切检查怀中人是否安好的元承霄,作出了最后一次劝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元承霄,本王惜你是个人才,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下郁千惆,就此归顺本王,过往一切,本王可既往不咎,并许你高官厚禄,享一世荣华富贵!” 元承霄恍若未闻,只盯着怀中人,心底的愧疚夹杂着痛彻心肺,满满的溢到周身。他半生潇洒、一世孤傲,偏偏让他遇见了郁千惆,起先纯粹是一种折磨玩物般的姿态,不成想,冷酷绝情的他在行进过程中,仅仅三个月,心中的一池死水般的寒潭被彻底搅乱,冰冷不再,也再无法回复到先前平静如初的状态,就像被烈焰燃烧般,沸腾不止,永难平复!而郁千惆就是那把火,只要火仍在,那寒潭不管有多深都会被彻底燃沸,永夜不熄!尔后,他当初折磨得他有多痛,负手追赶赎罪的时候就有多苦! 多么希望郁千惆能够醒过来,在这将死之刻,能看一眼自己多好!带着仇恨也罢,绝情也好,只一眼便足够……他晶亮的眸光如墨般惨暗,却也情深无悔。 千惆千惆,此生此世,我唯一想强求的莫过于你,不想到头来还是求不得……也怨我先前行事偏激,太过对不住你,大概,连老天爷也看不过去,所以派你来给我惩罚!如果有来生,换你来折磨我吧,我一并还你!一抹苦笑涌上元承霄嘴角,只紧紧抱住郁千惆,坦然闭目受死。 末了,还好,我俩生前无法尽欢,死后能在一起也是无憾! 第40章 破局 “不识好歹!”安王见元承霄如此冥顽不灵,心中最后一丝耐心耗尽,冷酷的杀意再次涌上心头,正欲挥手下令,突听一道清朗却带着急切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父亲!收手吧!” 语声未落,便见龙见影疾步从门外闯入,而他身后跟着的,竟是身披甲胄、手持兵刃的万将军!万将军身后,更是跟着一队精锐士兵,瞬间反将安王的侍卫团团包围起来,整个大厅内的局势陡然逆转! 万将军目光扫过场中,看到元承霄浑身是血却仍紧护着郁千惆,沉声道:“元公子放心,外面本将军已布下天罗地网,安王的不法党羽已尽数被控制。此刻,定然能救得郁小兄弟一命!” 安王见状,又惊又怒,戟指万将军喝道:“万将军!你……你竟敢与他们同流合污,背叛朝廷?!” 他万万没想到,本该在外围布防的万将军会突然倒戈。他自然不知,正是龙见影暗中说服了万将军。龙见影深知万将军为人刚正,且对郁千惆的为人颇为敬重,便陈明安王暗中培植江湖势力、图谋不轨,以及欲加害郁千惆的真相,恳请万将军为了朝廷安稳和道义出手相助。 万将军面对安王的斥责,毫无惧色,朗声道:“安王殿下!您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荣华富贵,为何还要暗中纠集党羽,培植这等黑暗势力?莫非真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不成?” “放肆!休得胡言污蔑本王!”安王脸色铁青。 龙见影上前一步,痛心疾首地插话道:“事到如今,父亲,您就认了吧!您做的那些事,真的以为能永远瞒天过海吗?” “逆子!”安王怒视龙见影,眼中满是失望与愤怒,“你竟敢联合外人对付你的父亲!” 龙见影迎着父亲的目光,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父亲!您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吗?您可曾想过,这些年您都做了些什么?您害得我生不如死,更害得千惆满门被灭!这些血债,难道您都忘了吗?” 安王被儿子当面质问,尤其是提到巫峡阁灭门之事,眼神微微一变,却仍强辩道:“本王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替你扫清障碍,为了龙家的未来!” “为了我?”龙见影惨然一笑,语声字字痛苦,“您在江湖上放出了宝藏的消息。你认为是千惆诱得我转了性,断了龙家的后,你便要灭他巫峡阁满门以泄心头之恨!这就是所谓的为了我?让我背负一生的愧疚!” 安王面色铁青,猛地一甩袍袖,以一声重重的冷哼作为回答,显然对龙见影的指控不屑一顾,更不愿承认自己才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 龙见影见父亲如此,心中悲愤交加,嘶声喊道:“父亲!您到了现在还不明白吗?原本经历了那些变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个人安安稳稳了此残生!是您!是您硬要逼我,逼得我走投无路,我才不得已与千惆商量,合演了那场戏!当时我们仅仅是在做戏,只是为了应对您的安排啊……只是,非但您没料到,连我自己也未曾预料,一段戏做得久了,假的……也会慢慢成了真!” 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与挣扎,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心事一吐为快:“在时光的悄然推移中,我这颗原本已经冰冷死寂的心,才慢慢重新感知到了温度,才有了真实的感情!我才会对那个在黑暗中,曾让我内心窥见一线光明的人,念念不忘,直至沉沦!父亲,您看清楚了,这一切的一切,那真正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您啊!” 安王听完,脸上肌肉抽搐,眼中尽是难以置信和被冒犯的怒火,厉声喝道:“住口!逆子!你违背人伦常理,做出此等不伦不肖之事,将来还有何颜面、有何资格承继本王的基业!” 龙见影见父亲依旧执迷不悟,眼中最后一丝期望也熄灭了。他突然身形一动,快如闪电般拔出身边一名侍卫的佩剑,寒光一闪,锋利的剑刃已然横在了自己颈前!他目光决绝,毫无回转余地,对着安王一字一句道:“父亲!我最后求您一次,拿出解药,救千惆一命!否则,孩儿立刻横剑自刎,与他同赴黄泉!届时,您便是权势再大,也再阻止不了我的心,更留不住我的人了!” 安王眉头紧紧皱起,看着儿子颈间那冰冷的剑刃,又是心痛如绞,又是无可奈何的愤怒。 龙见影见父亲仍在犹豫,把心一横,手腕微微用力,那锋利的剑刃立刻在他白皙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领! “住手!快住手!”安王见状,骇得魂飞魄散,急忙大喝阻止。他一生权倾朝野,对任何人都可冷酷无情,唯独对这个儿子,却是疼惜到了骨子里,不忍他受到半分伤害。此刻见龙见影以死相逼,他纵然有万般不甘、千般怒火,在儿子的性命面前,也只得退让。 权衡再三,巨大的挫败感和对独子的溺爱最终占据了上风。安王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无力地挥了挥手,颓然道:“罢了……罢了!本王……给你解药便是。” 他终究是妥协了,命人取来了真正的解药,让郁千惆服下。一场腥风血雨,似乎终于在这一剑的威胁下,暂告平息。然而,父子之间那深刻的裂痕,却已再难弥合。 解药服下后不久,郁千惆低咳一声,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内伤依旧沉重,浑身无力,但剧毒已解,意识总算清晰过来。元承霄连忙扶住他微微起身的身躯,那双总是盛满狂傲或深情的眼眸里,此刻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近乎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连扶着对方的手臂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一次,郁千惆没有如往常般拂开他相扶的手。他的目光掠过元承霄写满担忧与欣喜的脸,最终定格在不远处——龙见影横剑在颈,鲜血已染红了一片衣襟,脸色苍白,却同样带着一种释然和欣慰的笑容,深深地望着他。 关心他、为他涉险的人自然满心欢喜,而仇视他的人,如安王,除了用愤怒冰冷的眼神死死瞪着他,在万将军军队的包围下,却也无可奈何。 龙见影见郁千惆醒来,心中大石落地,再次转向安王,声音带着哀恳与决绝:“父亲!收手吧!不要再一错再错了!” “不行!”安王怒火未消,环视四周,尤其是看到郁千惆竟然真的被救醒,更是怒不可遏,“在场之人,尤其是他们,一个都别想跑!动手!给本王拿下逆贼!谁先动手,本王重重有赏!” 然而,他号令之下,底下的侍卫们却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敢上前。他们已被万将军的精锐部队团团围住,明眼人都看得出己方已处于绝对劣势。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谁又愿意率先冲上去,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官兵以命相搏?安王的赏赐再重,也得有命花才行。 万将军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安王殿下!大势已去,您已山穷水尽!此刻府外乃至整个东城要道,皆已被本将军的人马控制,您没有任何机会逃脱或反抗。不如就此罢手,随本将军回去主动向皇上请罪。皇上念在兄弟之情,想来必会从轻发落!” 安王怒目圆睁,目光如利箭般扫过万将军、龙见影、元承霄以及他怀中刚刚苏醒的郁千惆,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满腔的雄心壮志与不甘愤怒,在现实面前化为乌有。他缓缓闭上双眼,发出一声漫长而沉重的叹息,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只剩下疲惫与一丝为人父的恳求。他缓缓伸出双手,做出了束手就擒的姿态,对万将军沉声道:“万将军,本王……愿意跟你回去向皇上谢罪。所有罪责,本王一力承担。只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儿见影。” 万将军是明白人,自然领会安王话中深意,郑重颔首道:“王爷放心,本将军依法办事,一人做事一人当,龙公子与此事并无关联,不会为难于他。” 临押解安王离去之前,万将军脚步微顿,回首深深看了一眼那面色苍白、疲乏与茫然交织、倚靠着元承霄才能勉强站立的郁千惆,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沉声道:“小兄弟,多多保重。” 略一停顿,他的目光转向元承霄,语气意味深长,“好好待他。” 这后一句,自然是说给元承霄听的。 元承霄没有回答,只是将扶着郁千惆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用行动做出了无声的承诺。 第41章 局中局 很快,万将军一行人押着安王,也带走了作为重要证人的司徒寻,偌大的厅堂转瞬间便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元承霄与他小心翼翼扶着的郁千惆,以及一旁手持长剑、神情复杂难辨的龙见影。 眼见这场惊心动魄的风波终于告一段落,元承霄也无心在此地久留,至于龙见影先前是否存有利用之心,此刻他也不愿再去深究。毕竟,最后是龙见影以自身性命相搏,才从安王手中逼出了解药,这份情,他记下了。他低下头,眸光落在郁千惆毫无血色的脸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生怕惊扰了他:“千惆,你觉得怎么样?身上可还有不适?若能坚持,我们这便离开此地,可好?” 郁千惆刚刚醒转,身体极度虚弱,眼前仍阵阵发黑,许多事情如同笼罩在迷雾之中,即便他心思玲珑,一时之间也难以理清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他勉强定了定神,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暂无大碍,目光却被龙见影脖颈上那道刺目的血痕吸引,不禁惊疑道:“龙大哥,你的脖子……你没事吧?” 龙见影见他醒来首先关心的竟是自己的伤,眼神瞬间一暖,随手将染血的长剑掷于地上,含笑温声回道:“皮肉小伤,不碍事的。只要你安然无恙,便一切都好。” 一旁的元承霄见状,心中不免有些不是滋味,闷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醋意催促道:“千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得尽快离开。至于今日发生的一切,待回去后,我自会原原本本、细细说与你听。” “你……”郁千惆闻声,微微转首,目光落在元承霄脸上。看着这个他一度下定决心要老死不相往来、恩断义绝的男人,此刻却是这般狼狈——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仍在渗血,将他大半衣衫染红,而他却浑不在意,一双眼睛只牢牢锁在自己身上,那里面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刻骨铭心的担忧,以及一种仿佛倾注了余生所有力度的专注。 这个男人,再一次,不顾自身性命地护他周全,将他从鬼门关硬生生拉了回来。 一时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感激、困惑、还有那被强行压抑却始终未曾真正熄灭的复杂情愫,再次紧紧纠缠在一起,让郁千惆心乱如麻,怔怔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那试图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似乎又裂开了一道难以忽视的缝隙。 在昏迷期间,郁千惆的神智并非完全沉寂,而是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始终有一股温暖而坚韧的内力,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护住他即将断绝的心脉;也能感觉到一个熟悉的怀抱和气息,带着不容错辨的焦灼与坚持,一直陪伴在侧。那是元承霄。 这份认知,让他在恢复意识的此刻,心绪更加复杂难言。他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感激?怨恨?还是那早已深种却不愿承认的牵绊? 老天爷果真要如此戏弄他们两人吗?难道真如元承霄先前所言,自己欠他的恩情,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累积,如同滚雪球般,穷尽一生也还不清、算不尽了吗?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龙见影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千惆,你留下吧,同我一起。” 郁千惆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中回过神,更未来得及答话,身旁的元承霄已勃然变色,厉声怒喝道:“你敢!” 这短短两字,饱含怒意与不容置疑的强势,其中的“你”字,不知是指向发出邀请的龙见影,还是指向可能应允的郁千惆,抑或,两者皆有之? 龙见影对元承霄的怒火抱以冷冷一笑,语气陡然转寒:“元承霄,你也要留下——不过是留下你的命!”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厅堂梁柱、窗外暗处骤然现身,动作迅捷如电,不由分说便齐齐攻向元承霄!这些人出手狠辣刁钻,配合默契,其中一人更是刀光一闪,直劈元承霄扶着郁千惆的那条手臂,意图明确,就是要逼他撤手自救! 元承霄为护郁千惆周全,不敢硬接,只得猛地撤手后移,与郁千惆瞬间隔开了数步之遥。 就是这瞬息之间的分离,却已足够!元承霄再想抢回郁千惆身边时,已失了先机,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地变换阵型,顷刻间便将元承霄层层围住,彻底阻断了他与郁千惆之间的通路。 元承霄心下凛然。他为了延续郁千惆的命脉,内力耗损极为巨大,先前又与安王侍卫一番激战,背上带伤,此刻体内真气已是强弩之末。而眼前这群黑衣人,个个武功路数诡异,身手之高,竟是他以往从未见过的强敌!若在平日全盛时期,他自然不惧,但此刻要想从这群人的围攻中脱身,再去护住郁千惆,实比登天还难! 他心急如焚地望向被隔在外围、身形摇摇欲坠的郁千惆,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龙见影则缓缓走向郁千惆,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 刚刚平息的风波,再起波澜! 郁千惆失了元承霄的扶持,本就虚弱的身躯顿时摇晃欲倒。然而,另一双手及时伸了过来,稳稳扶住了他。他转眼一瞧,正是龙见影。 “龙大哥,这……这是怎么回事?”郁千惆心中焦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被黑衣人团团围困、险象环生的元承霄。他下意识地暗暗提气,试图运转内力相助,然而五脏六腑如同移位般剧痛难当,稍一运劲,喉头一甜,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脸色瞬间又灰败了几分。他此刻内力空空,伤势沉重,根本无力为元承霄解围! 他对元承霄,终究不似表面那般决绝无情。否则,当初在阻止元承霄对龙见影出手时,他为何会选择撤去掌力,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用自己的身躯去硬挡?固然是怕误伤了龙见影,但内心深处,难道就没有一丝是怕那刚猛无俦的掌力会反噬元承霄自身?这潜意识里做出的抉择,究竟是出于残留的情愫,还是单纯的江湖道义?恐怕连他自己内心深处都难以清晰剖白——即便剖白了,他也一贯拒绝承认。毕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元承霄亲手造成的巫峡阁灭门之恨! 因此,此刻身体内部那如同五脏六腑都已移位的剧痛,反而算不得什么了。他强忍着眩晕,依旧试图调整紊乱的气息,哪怕只能恢复一丝力气,也好过眼睁睁看着元承霄独自面对强敌。 然而,他刚有所动,耳畔便传来了龙见影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别动!你若再妄动真气,他只会死得更快!” 郁千惆猛然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张总是温文带笑的面容,此刻凝着寒霜,陌生得令人心惊。 "千惆,别这样看我。"龙见影指尖轻抚他染血的衣襟,语气温柔得诡异,"你该谢我——今日终于替你报了灭门之仇。" "什么?"郁千惆呼吸骤停。 龙见影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郁千惆耳边:“你知道吗?当年灭你巫峡阁满门的罪魁祸首,真正的幕后主使,下令之人,就是我的父亲,安王!” “是……是他?”郁千惆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惊骇得忘了身上的痛,忘了眼前的危局,只剩下无尽的震惊与茫然。 “千惆啊千惆,” 龙见影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复杂意味,“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可知道,我对你的情感,早已非七年前那般单纯……” “大哥!求你别再说了!” 郁千惆直觉龙见影接下来的话会彻底颠覆一切,他本能地想要阻止。 但龙见影依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仿佛要将压抑多年的秘密尽数倾泻:“是因为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而我的父亲,他绝不允许!在他眼中,权贵之子,理当游戏人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怎能对一人动真心,尤其是对一个男子动真情?父亲认为你是让我迷失、不顾礼义廉耻、甚至可能断了龙家香火的‘祸根’!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必须斩草除根,不仅要你的命,更要断送整个巫峡阁所有人的性命,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算计:“况且,当时的江湖太过平静,一片死水般的安定对朝廷而言并非好事。江湖越乱,朝廷才越好掌控。灭你巫峡阁,正是一个绝佳的契机,足以在江湖上掀起惊涛骇浪,方便他日后插手江湖事务,培植势力。”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不去除父亲安插在江湖的势力和眼线,如果不对父亲取而代之,他龙见影就永远无法真正摆脱控制,永远无法……真正地拥有你! 郁千惆被这接连的真相冲击得心神俱震,本就伤痛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袭来,他摇晃着便要软倒。龙见影似乎早有预料,立刻伸手扶住他,动作看似关切,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只手环住他双肩看似搀扶,另一只手却精准地扣住了他手腕的脉门,让他轻易挣扎不得,形同半囚。 另一边,元承霄虽深陷重围,与黑衣人激烈缠斗,却将龙见影的话语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他本就聪明绝顶,前后细节稍一串联,顿时明白了所有关窍!原来从巫峡阁被灭,到如今种种,背后竟藏着如此深沉可怕的阴谋! 他心中一片冰寒,奋力一掌逼退眼前攻势,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龙见影,齿冷道:“龙见影!好一个龙见影!原来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阴谋!你利用安王对千惆的杀心,借刀杀人,再利用千惆牵制我,甚至不惜与万将军合作扳倒你自己的父亲!如今安王倒台,你便可顺势接手他的一切势力!而现在,你正好借机将我除去,如此一来,我长东殿与黄泉渡的势力也将尽归你手!最后,再无阻碍的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千惆!真是好算计!好狠毒的心肠!” 龙见影面对元承霄的斥问,竟毫不避讳,坦然颔首,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错。元承霄,你果然是个明白人。也唯有你……才够资格与我一争高下。” 他的目光缓缓移回怀中面色惨白、神情恍惚的郁千惆脸上,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而千惆,最终只会属于胜利者。” 第42章 生死之吻 元承霄惊怒交加,胸中气血翻涌,忍不住厉声大喝:“龙见影!你利用了所有人,其他人也就罢了,你竟连千惆都不放过,将他作为你棋盘上最重要却也最可随意牺牲的棋子!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在你这一连串的阴谋算计之中,只要稍有差池,千惆就可能万劫不复,丧命于此!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如何忍心一次次将他置于如此险境?! 龙见影被这番质问刺中心扉,默然半晌,脸上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随即却爆发出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笑:“哈哈哈!元承霄,如果千惆真的因此出了意外,那便只能证明是我高看了你!你以为你此次前来京城只是巧合吗?若不是我得知千惆被诱至不夜宫,担心他孤身涉险,又怎会故意放出消息,巧妙安排,让你也一同前来?我算计这一切,正是要借你之手,让你能时刻护他周全!这京城龙潭虎穴,唯有你元承霄,才有能力在暗中保他无虞!” 一直倚靠在龙见影怀中、神思恍惚的郁千惆,本就被这接踵而至的真相冲击得浑浑噩噩,难以消化,连站立都需依靠龙见影的支撑,甚至一只手被扣住脉门也无力挣脱。此刻,听着元承霄与龙见影之间一来一往的激烈言辞,那些扑朔迷离的往事碎片,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灵光串联起来,千头万绪的乱麻瞬间被理得清清楚楚! 然而,这清晰的结果,却让他宁愿从未明白过!他颓然垂下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龙见影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语气带着期待:“千惆,你终于……终于明白我的心意了么?我做的这一切,纵然手段不为世人所容,但初衷都是为了能真正与你在一起啊!” 郁千惆缓缓抬起头,心如刀割,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失望和痛楚,他缓缓摇头,声音沙哑却清晰:“不……我明白的,是你的心机。我终于看清了,往日那个待我真诚、善良温厚的龙大哥已经死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算无遗策、心机深沉到令人恐惧的陌生人!” 他说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挥开了龙见影环在他肩膀上的手,试图与他划清界限,但那扣在他腕脉上的手,却如铁钳般纹丝不动,让他无法彻底挣脱。 他眼眸中龙见影俊朗温文的面容依旧,心却再也看不清了。 龙见影原本柔和含笑的眸子忽地沉郁下来,如同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阴翳,他紧盯着郁千惆,声音低沉:“你知道什么?你又明白了什么?” 郁千惆闻言,唇边绽开一抹惨淡的笑容,那笑容凄艳绝伦,衬得他苍白的面容有种惊心动魄的美,然而他的眼神却冷冽如冰,沉声道:“你父亲安王既然极力反对你与我相交,甚至不惜为此痛下杀手,你本应极力隐瞒,尤其是不该让你父亲知晓你与我仍有往来。可那日豪门夜宴,你却故意带我出席,更在席间巧妙引导,诱那黎乐闹出偌大动静。你此举,根本就是故意要将我暴露在你父亲眼前,逼他下决心将我除去!” 他顿了顿,气息虽弱,言辞却如刀锋般犀利:“而你更深知,你父亲原本有意笼络元承霄为其所用。但你算准了,一旦我性命受到你父亲威胁,元承霄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势必与你父亲反目成仇。届时,鹬蚌相争,你这位渔人便可坐收其利,将你父亲的势力,连同元承霄可能掌控的力量,一并纳入囊中!是也不是?!” 龙见影被他一语道破所有精心布局,脸上非但毫无愧色,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意味,既有被看穿的无奈,更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奇异兴奋:“千惆啊千惆……有时候我倒真宁愿你笨一些,糊涂一些,或许……你我也就不必走到今日这般境地,你也不必承受这般烦恼痛苦了。” 另一边,元承霄趁龙见影分神之际,手上猛然发力,施展精妙手法,一粘一扯,竟从一名黑衣人手中硬生生夺过兵刃!利器在手,他顿时如虎添翼,剑光挥洒间,接连斩杀数名敌人,总算赢得一丝喘息之机。他听到此处,已是怒不可遏,厉声斥道:“龙见影!你千般算计,万般谋划,都不该拿千惆的性命来冒险作赌!他若真有闪失,你纵得天下,又能如何?” 龙见影目光扫过元承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放心,正因如此,我才更要确保万无一失。至于千惆……这往后的日子,我自会倾尽所有,好好补偿他。” 兄弟的背叛,信任的崩塌,被至亲之人当作棋子的愕然与心痛……这一切的一切,如同狂风暴雨夹杂着滔天巨浪,奔流倒海般向郁千惆席卷而来,瞬间将他彻底淹没。那感觉,仿佛整个人被无情地撕裂,又被狠狠地蹂躏践踏,痛彻心扉,凌迟之痛亦不过如此! 他下意识地捂住心口,只觉得那里仿佛被掏空了一个大洞,再也无法完整。极致的痛苦之后,反而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他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望向龙见影,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放他走。我留下。” “你自然得留下,而他,绝对走不了!” 龙见影的眸子瞬间变得森冷无比,杀意决绝,再无半分转圜余地。他食指微动,内力暗吐,再次扣紧了郁千惆的腕脉要穴,让他浑身酸软,绝无一丝反抗或逃脱的机会。 此时此刻,内力尽失、身受重伤,又受制于人,还能有何办法可想?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元承霄为自己力竭而亡? 郁千惆心念电转,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忽地淡然一笑,那笑容竟带着一种看破一切的凄艳。他缓缓转身,正面朝向龙见影。在龙见影略带疑问和审视的目光中,郁千惆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突地凑上前,仰起头,将自己冰凉的唇,印上了龙见影的嘴唇!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 尽管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尽管在现实里几度渴望到心尖发痛,龙见影却从未真正拥有过眼前这人。此刻,这个他朝思暮想、穷尽一生也想得到的人,竟如此主动地献上了自己的吻!那嘴唇虽然带着凉意,却柔软得不可思议,一种从未有过的、足以让人神魂颠倒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龙见影所有的理智和防备,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浑身血液仿佛都为之倒流!扣住郁千惆腕脉的手,因这极致的震撼与狂喜,不自觉地松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 龙见影那被**和惊喜冲昏的头脑立刻反应过来——“不妙!” 然而,已经晚了! 郁千惆要的就是这电光石火的松懈之机!他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猛地挣脱了龙见影的掌控,身形急退三尺,同时足尖一挑,将地上遗落的一柄长剑挑起,反手精准地接在手中!紧接着,寒光一闪,他已然效仿龙见影先前之举,将冰冷锋利的剑刃,死死地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如闪电,流畅无比,没有丝毫停顿,根本不容旁人反应!因为这是郁千惆耗尽了仅存的、所剩无几的全部精力与意志,才拼死换来的唯一机会! “千惆!你……!” 龙见影从极致的狂喜跌入震怒的深渊,气得目眦欲裂,大喝出声!他千算万算,怎么都没能料到,郁千惆为了救元承霄,竟会使出如此决绝、如此……令他心碎欲狂的计策! 郁千惆强忍着五脏六腑移位的剧痛和内力枯竭带来的眩晕,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目光平静地看向龙见影,淡淡地道:“放我们走。我答应你,只要你此刻放我们安然离开,从此前程往事,所有恩怨情仇,我一概忘却,就当……一切都从未发生过,我们……也从不曾相识。” 这番话,等同于将他与龙见影之间所有的羁绊,无论是昔日的兄弟情谊,还是后来纠缠不清的恩怨,都彻底斩断、抹平。 龙见影的脸色终于彻底失去了惯有的温雅与镇静,变得铁青,额角青筋因极致的愤怒和心痛而突突直跳,他几乎是咬着牙问道:“如果……我说不呢?” 郁千惆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抹近乎解脱的淡然笑容,架在颈间的剑刃又逼近了一分,一丝血线缓缓渗出。他轻声道:“也好。你若不放,我即刻自刎于此。我死,他……想必也独活不了。如此,无论我们生前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死后总归是一了百了,无债,无情,亦无怨。”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或许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是陷入了另一个命运的困局。但此刻,危在旦夕,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权衡利弊、深思对错了。他只知道,他和元承霄两人,此刻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 这般言辞,虽透着无尽的悲凉与宿命的无奈,但听在正在浴血苦战的元承霄耳中,却如同天籁! 他沾满血污和疲惫的脸上,竟前所未有地绽放出一个无比舒心、无比畅快的笑容,连眉眼都弯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情话。纵然身处绝境,力竭将亡,他也觉得此生从未有此刻这般开怀过! 你愿意和你的“仇人”——或者说,是你一直试图视为“陌生人”、刻意抗拒远离的人——同生共死吗? 郁千惆此刻的行动,不惜以自身性命相胁,所求的并非独自逃生,而是“我们”一起离开。这份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的选择,这份宁愿共赴黄泉也不愿独活的心意,纵使当事人从未宣之于口,甚至自己都未曾深思、刻意抗拒否认,却已在最关键的时刻,明明白白地显露了内心深处最真切的情感端倪! 而且,生也好,死也罢,终究……他们两人是在一起了,不是吗? 第43章 草长莺飞 对于元承霄而言,能得到郁千惆这般“同生共死”的承诺,哪怕只是情势所迫下的无奈抉择,也让他觉得以往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痛苦挣扎,全都值得了,都有了意义!尽管他此刻已感到力不从心,视线开始模糊,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命呜呼,但心中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所充盈。 “你居然宁愿跟他走,也不愿意留下?!” 龙见影看着郁千惆以死相胁也要护着元承霄离开,愤怒得几乎要失去理智,声音因极致的痛心与不甘而嘶哑,“你难道都忘了吗?忘了当初他是如何折辱你、逼迫你的!他带给你的只有痛苦和伤害!” 他死死盯着郁千惆,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受伤与嫉妒:“而我……我从来不曾强迫过你分毫!”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委屈和骄傲。纵使他内心对郁千惆的渴求早已如烈火焚心,纵使他确实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凭借权势或武力强行占有,但他要的,从来都是两情相悦,是对方心甘情愿的交付!或许,在他心底深处,更是不愿轻易摧毁七年前那个夜晚所留下的、唯一纯粹而温暖的回忆,他希望能将那份绝无仅有的纯真好好珍藏,直到有一天,两人可以真正心意相通,携手共同翻开新的篇章。 郁千惆听到这番话,面色骤然一白,仿佛被戳中了内心最隐秘的痛处,握着剑柄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龙见影见他神色动摇,不失时机地又添上了一把足以焚毁一切希望的火,声音冰冷而尖锐:“还有!你别忘了,他元承霄,是亲手屠戮你巫峡阁满门的刽子手!是让你家破人亡、背负血海深仇的元凶!这笔血债,难道你也忘了吗?!” 此话一出,如同最锋利的淬毒匕首,狠狠刺入了郁千惆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整个人如遭重击,脸色瞬间灰败沉暗下去,脚下踉跄着倒退了一大步,胸口那股压抑了四年、早已融入骨血的痛楚,如同决堤的洪水般遏止不住地向全身疯狂扩散!那感觉,比先前所中的剧毒更加猛烈,更像是一种无药可解的穿肠毒药,让他只觉得呼吸骤然闭塞,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窒息而亡! 本以为自己历经磨难,已经足够坚强,能够面对一切。可当血淋淋的往事被如此直白地撕开,记忆深处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依旧能轻易将他击垮! 郁千惆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四年前。初见元承霄时,那个男人在他眼中无疑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魔,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为了逼他就范,元承霄用尽了各种手段,极尽折磨与凌辱之能事,那段黑暗的岁月,是他永远不愿触及的噩梦。 然而,就在三个月后,元承霄却以一种蛮横霸道、不容拒绝的姿态,突然宣布对他的真心,说什么此生此世,要他连皮带骨、连心带身都彻底归属于他。那份强势的占有欲,几乎令人窒息。后来,更是使尽计谋,想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后来出现了转机,他才得以从元承霄那令人窒息般的禁锢中逃脱出来。 爱与恨,恩与怨,保护与伤害,拯救与毁灭……这些极端对立的情绪和事实,如同最混乱的丝线,死死缠绕在他的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几乎要将他生生撕裂!颈间的剑刃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寒凉与混乱。 尔后,郁千惆选择了彻底避世。他寻了一处僻静之地,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将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武学修炼之中,不问世事,只求武功大成。支撑他度过这漫长三年的唯一信念,便是查清当年巫峡阁满门被灭的真相,手刃仇人,为师门上下报仇雪恨! 三年后,当他自觉武功有所成,终于重出江湖时,才从旁人口中得知了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在他失踪的这整整三年里,元承霄如同疯魔了一般,动用了所能动用的一切人力、物力和财力,在江湖上发了疯似的寻找他,几乎将方圆千里之地翻了个底朝天,将整个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直到这一刻,郁千惆才真正开始相信,当年元承霄对他所说的那些霸道又偏执的话语,或许……确有几分真心在其中。尤其是后来,他偶然得知,在他重出江湖后,元承霄为了能时刻护他周全,不惜放下身段,易容改扮,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潜伏在他身边,默默为他挡去无数明枪暗箭。这份近乎卑微的守护,连郁千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悄然触动了他冰封的心湖。内心深处,那段被强迫、被折辱的痛苦记忆,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冲淡、被覆盖;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难言的情感,正一寸寸地在他心房深处悄然累积…… 可惜,这短暂而虚幻的平静与暖意,并未持续太久。命运的残酷,很快便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他意外地查到了确凿的证据——元承霄,这个他情感复杂难辨的男人,竟然就是江湖上最神秘、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黄泉渡”的真正首脑!而当年巫峡阁被灭的血案,正是那些自诩名门正派、却不敢亲自出手的伪君子们,暗中雇佣了黄泉渡,在深夜实施了那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这个真相,如同晴天霹雳,将郁千惆彻底击垮。所以,当时大战之后受伤侥幸未死的他,几乎不想被救活。只因一旦睁眼,所要面对的残酷事实便是——这个给他耻辱又为了给他希望,不惜亲自教他武功,让他有机会手刃仇人、振兴门派的男人,亦是铸就他满门血案的当事人之一!爱与恨,恩与仇,保护与毁灭,拯救与屠戮……这些极端对立的情感与事实,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彻底绞碎。那一刻,他宁愿自己从未被救活,宁愿永远沉睡在那场大战之后,也不必醒来面对这比死亡更加残酷的真相。 好不容易才捱过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将血淋淋的伤口用时间和坚强制成痂,深深掩埋。如今,这昔日的伤疤,却被龙见影以最无情的方式,再度狠狠撕开,将内里未曾真正愈合的、鲜血淋漓的血肉,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剧烈的痛楚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郁千惆吞噬。他垂下眼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撕心裂肺的回忆中挣脱出来,竭力定下翻涌的心神。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星眸,此刻却璀璨如寒星,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 “是,这些都是事实。” 郁千惆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直面惨淡的勇气,“我掩盖不了,也……遗忘不了。” 他的目光扫过元承霄那满是血污却难掩关切的脸,继续道,“但是,他至少……一直在弥补,在用他的方式赎罪。他犯下的罪孽,他未曾逃避。” 他的视线转而牢牢锁住龙见影,语气渐沉,带着深深的失望与质问:“而你,龙见影,你却将我对你的信任、对你的敬佩,肆意践踏!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却将更多无辜之人牵连进你的棋局,任由他们成为你野心下的牺牲品!你仔细想想,你所做的这一切,到底害了多少人?你扪心自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和野心!” 最后一句,他掷地有声,如同惊雷炸响在龙见影耳边。 说完这番话,郁千惆眉宇间那积郁已久的阴霾仿佛骤然散开,变得一派风轻云淡的平静。他甚至朗声一笑,转头看向勉力支撑着站立的元承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厅:“元承霄,你听着!自此以后,你我之间,前尘旧怨,一笔勾销!你,再也不欠我郁千惆什么了!” 第44章 余生风雪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和解与赦免,又像是斩断过去枷锁的利刃。 龙见影氤氲着复杂情绪的眸子,此刻再也映不出半分计划得逞的胜利喜悦,只剩下心如刀割般刻骨的疼痛。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锥心之痛了,上一次,还是四年前得知巫峡阁被灭、郁千惆受尽凌辱之时。那时,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足够冷硬。可如今,面对郁千惆这决绝的目光和话语,他那颗自以为早已冰封的心,竟然再次感受到了如此尖锐的痛楚。他柔软的心,难道又回来了吗?他已经失去过郁千惆一次,难道这一次,依然要失之交臂,眼睁睁看着他走向别人吗? 他赢了吗?不……龙见影在心中惨然一笑。这一次,他看似掌控全局,实则输得一塌糊涂,连那颗好不容易重新跳动起来的心,也一并输掉了,输得干干净净。 无尽的疲惫和空虚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 那些围攻元承霄的黑衣人见到手势,立刻如潮水般收手后退,瞬间隐没在阴影之中,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 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龙见影颓然的身影,和他那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你们……走吧。” 郁千惆与元承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没有再多言,两人相互搀扶着,迈着艰难却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这充满阴谋与伤痛的大厅,将一片死寂和那个一败涂地的布局者,留在了身后。 日暖生烟、草长莺飞,满眼碧绿广阔,马势越来越快,身后城门缓缓关闭,将所有发生的事、见过的人统统阻隔在两边,仿佛从未有过交集,从未发生过!只要活着,活着就能见到阳光,希望永将不灭,不是么? 元承霄紧紧揽着身前之人,感受着怀中真实的温度和心跳,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前所未有的希望。他相信,僵局终可解,人心终能测,而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他有足够的耐心和决心。 同样深谙此理的,又何止他一人?那被留在城门之内、独自面对满盘皆输局面的龙见影,此刻想必也在谋划着下一次的“重逢”吧。只是下一次,局面又将如何,谁又能预料呢? 因郁千惆伤重虚弱,根本无法独自骑马,两人只得共乘一骑。这一次,郁千惆没有再像以往那般倔强地挣扎或表现出抗拒,他心里清楚,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式。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体内提不起半分劲力。元承霄狂怒之下的那一掌实在过于霸道,让他五脏六腑俱损,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加之那诡异的毒性在他经脉中停留太久,对脏腑造成了更深层的侵蚀。虽然后来服下了解药,但一路奔波,根本没有时间让他静心调养、得到妥善的治疗。因此,他昏迷的时间相当长,偶尔醒来几次,也是意识模糊,浑身剧痛,连维持清醒都极为艰难,哪还有多余的心力去纠结自己此刻正被元承霄紧紧护在怀中、倚靠在那片曾经让他避之不及的胸膛上呢? 夜晚投宿客栈时,也是元承霄小心翼翼地将人从马背上抱下,一路贴身相护,直接抱进客栈最好的上房,再轻柔地安放在铺着柔软被褥的床榻上。动作间,郁千惆似乎被惊动,微微睁了睁眼,视线涣散地停留了片刻,用低不可闻却异常平和的声音道:“……多谢。” 这声感谢,虽轻,却不再是往日的疏离或戒备,而是发自肺腑。 元承霄看着榻上之人苍白脆弱却异常平静的侧脸,心中不由低低叹息。似乎唯有在郁千惆身受重伤、无力反抗的时候,他才会如此“温顺”地待在自己身边,才会卸下所有尖利的防备,平静地接受他的照顾。若在平日,怕是早就倔强地挣扎开,哪怕拼着伤势加重也要与他划清界限,独自离去了。 这短暂的、依靠伤痛换来的平静相依,对元承霄而言,是苦涩的慰藉,也是他紧紧抓住不愿放手的希望之光。他细心地为郁千惆盖好被子,守在床边,目光久久不曾移开。未来的路或许依旧艰难,但至少此刻,他们是在一起的。 元承霄再次盘膝坐于郁千惆身后,掌心抵住其背心要穴,将精纯温和的内力缓缓贯入他几近枯竭的经脉,为其续命疗伤。片刻之后,郁千惆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精神也略有好转。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想要坐起,元承霄连忙小心搀扶,又取过柔软的枕头垫在他后腰,让他能靠坐得舒服些。 郁千惆微微喘息着,轻声问道:“我们……离开那里,走了多远了?” 他的声音极低,除了透露出身体的极度疲乏,更带着一种从心底深处渗出的、难以言说的倦怠。 “已行了两日,再过一日路程,便到安全之处了。” 元承霄温声答道,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稳。 “真快啊……” 郁千惆喃喃低语,眼眸半张半闭,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龙见影那日的话语,言犹在耳,字字诛心。原来巫峡阁满门被灭的血海深仇,到头来,不过是权贵为了管教儿子而随意挑起的一个争端,一场用来搅乱江湖的阴谋!而他郁千惆,竟成了这场争端的源头,更是一枚被利用殆尽的棋子!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双手沾满复仇的鲜血,最后却发现,这场悲剧的根源,竟有一部分是源于他自己?这让他如何能够承受? 元承霄见他神色不对,上前轻轻为他将滑落的被子拉高了些。就在他撤手之际,郁千惆却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重伤虚弱之人。 元承霄愕然低头,对上了一双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无限凄楚与迷茫的眼睛。郁千惆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濒临破碎:“元承霄……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如果七年前那个晚上,我没有答应龙见影……没有发生后来那些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巫峡阁……是不是就不会遭此大难?” 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道义,所珍视的情谊,在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谋者眼中,似乎轻贱得不值一提,甚至成了招致灾祸的缘由! 他这般彻底崩溃、充满自我怀疑的模样,是元承霄从未见过的。即便是四年前在绝谷中受尽百般折磨,郁千惆的心志也未曾被真正磨损摧毁。可此刻,龙见影的背叛与真相的残酷,却将他从头到脚伤得淋漓尽致,击垮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 元承霄心中一痛,反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指,试图将自己的力量与信念传递过去,声音低沉而坚定:“千惆!看着我!听我说,从来都不是你的错!绝不是!错的是那些玩弄权术、视人命如草芥的阴谋家,是那些利欲熏心的刽子手!你的善良,你的重情重义,从来都不是罪过!” 郁千惆直直地看着元承霄,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自他空洞的眼眸中缓缓滑落。他没有眨眼,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元承霄,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仿佛折射不出任何景象,空空落落,失去了所有神采,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毫无生气的精致玩偶。 元承霄心头大恸,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将他整个人紧紧地、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用自己的胸膛,用自己坚实的心跳,给予怀中这个人无所保留的、沉默却强大的支撑。 说了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郁千惆刚刚积蓄起的所有力气。他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无意识地完全依靠在元承霄的怀中,呼吸微弱。这全然信赖的、毫无防备的依附,却让元承霄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瞬间扰乱了他所有刻意维持的冷静思绪,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为之沸腾、叫嚣! “千惆……” 元承霄的嗓音变得异常喑哑,他努力克制着体内那因这亲密接触而即将磅礴奔泻的原始**与深切爱恋。他不能,至少此刻绝不能,趁虚而入。 然而,就在他拼命压抑之际,却听到怀中之人用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语声,缓缓说道: “此刻……我心甘情愿。” 元承霄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烛火噼啪作响,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太疲累产生的幻觉——直到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郁千惆的脸色还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可眼底的水光像浸了月色的寒潭,漾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平静。 "那日你说要等我……"郁千惆气息微弱,每个字都带着颤音,"我很感激。" 元承霄小心地将人放倒在榻上,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他俯身凝视这张刻入骨血的面容,指尖悬在半空不敢触碰:"你当真……"后面的话语消弭在相贴的唇间。 …………………… 夜尽时分,元承霄凝视怀中熟睡的人,指尖掠过他眉间残存的痛楚。屋外风雨未歇,而他们终于在彼此体温里,寻到了第四个冬天里的春天。 "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他吻去那人眼尾的湿痕,"余生的风雪,我替你挡。" 第29章 温山软水 那边厢,元承霄很快便得到属下禀报,知晓郁千惆已安然回到了客栈。听闻郁千惆无恙,他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然而,属下还提及,郁千惆对客栈伙计乃至路上偶遇之人,态度皆温和有礼,甚至在面对那个出身不夜宫的小倌时,也能礼待有加。听到这些,元承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 为何郁千惆对待旁人,哪怕是萍水相逢之人,甚至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倌,都能保有那份轻易的、不设防的真诚?唯独对他元承霄,从来都是冷若冰霜、不屑一顾,眼神里除了恨意与疏离,便再无其他。 尽管这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落差,也不是唯一一次被郁千惆的态度所伤,但每一次知晓,都像是在心头的旧伤上再添一把盐,带来万分清晰的失落与钝痛。他负手独立厅中,望着外面通红的灯火,繁华而熙攘,内心却觉得无比孤寂。什么时候,郁千惆能对他卸下心防?哪怕只是像对待一个寻常路人那般,给他一个不带恨意的眼神,或是片刻的、真实的平和? 他失魂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门,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恍惚间,他瞧见窗边静静立着一个人影,身形清瘦,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千惆!”元承霄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散了所有阴霾,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刻在心底的名字,不顾一切地狂奔上前,伸手便想去触碰,仿佛怕这又是镜花水月般的幻觉。 然而,当他冲到近前,借着窗外透进的最后一丝天光看清那人的面容时,满腔的热切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冷却、凝固。那根本不是郁千惆,只是与他有三分相似的寒兰! 元承霄立刻明白了,这定是深知他心事的兄弟林佑,见他近日心情郁结,特意安排的。用心良苦,却更是徒增伤感。 眉目再像,皆不是他!那眼神里的怯懦与彷徨,与郁千惆骨子里的清冷倔强,简直是云泥之别!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巨大的失落涌上心头,元承霄心生烦躁,挥了挥手,哑声道:“你出去。” 寒兰仓皇退出房间,并未走远。他靠在廊下冰冷的墙壁上,元承霄那句脱口而出的“千惆”和瞬间冷却的眼神,如同冰锥,刺醒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位权势滔天的霸主眼中,甚至连一个拙劣的仿制品都算不上,更像是一件被错认后又随手丢弃的物件。司徒寻给他“寒兰”这个名字,让他模仿一个虚无的“故人”,本就是将他物化。而今晚,元承霄的反应更是将这种尊严的践踏推到了极致——他因这张脸而被利用,又因不是那张脸背后的灵魂而被厌弃。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元承霄粗重的呼吸声。他缓缓走到窗边,方才那点自欺欺人的欣喜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寂寥与了无生趣。他黯然倚着窗棂,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记忆却不受控制地飘飞起来,回到了四年前,那个霞光漫天的黄昏…… 临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浓郁如酒,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金色的光芒洒在旷野上,也勾勒出马背上之人挺拔矫健的身姿。 自元承霄应允教郁千惆武功之后,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至少,能够平和相处的时间相对多了一些。这一次,元承霄提议外出策马,美其名曰“舒展筋骨,利于感悟武学”。 元承霄的本意,自然是希望两人能共乘一骑,或许还能借此拉近些许距离。但郁千惆闻言,立刻流露出明显的抗拒之色,眼神疏离而警惕。元承霄心下失望,却也不愿强逼,只得随他,自己率先翻身上了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当先引路。郁千惆则骑着一匹较为温顺的白马,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郁千惆并不知道元承霄要带他去往何处,也从不主动开口询问,甚至连多余的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只是沉默地跟着。对他而言,与元承霄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一种煎熬,若非为了提升武功以期将来脱身,他绝不会与此人有任何交集。 马匹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地势逐渐开阔。当元承霄勒缓马速时,郁千惆下意识地抬眼望去,下一刻,他不禁怔住了。 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广阔无边的青山绿水跃入眼帘!不想在这万丈深渊的沟壑之中,孕育着一湾清澈无垠、平静如镜的湖泊。湖水碧蓝,倒映着四周苍翠的山峰和漫天绚烂的晚霞。远处林木蓊郁,近处水汽氤氲,在夕阳下泛着朦胧的光晕,静谧得不似凡尘,恰如遗世独立的人间仙境。 郁千惆顿时有些呆住,连日来的紧绷心弦在不自知中悄然放松,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谷中清新湿润的空气,连日来积压的郁气似乎都随之吐出了些许,一抹极淡却真实的愉悦之情,慢慢浸润了他清俊却总是带着倦怠的眉眼。 元承霄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意料之中地笑了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如何?此地是我前几日偶然发现的,隐秘得很,从未带其他人来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郁千惆侧脸,补充道,“除了你。” 郁千惆微微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他轻轻颔首,语气疏离而客气:“景色甚美,多谢带我来此。” 话语中只有礼貌,听不出半分真切的情感,也再无他言。 元承霄眼底掠过一丝失落,但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漠,并未在意。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一旁的树干上,随即竟动手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郁千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惊疑道:“你……你干什么?” 元承霄动作未停,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你紧张什么?教你练了一天的功夫,我累得一身臭汗,难道不该下河洗洗清爽?” 说话间,他已利落地脱掉了上身的衣衫,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和臂膀,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健康的蜜色光泽。随即,他的手便搭在了裤腰上,作势欲褪。 郁千惆见状,脸颊瞬间涨红,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转过身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留给元承霄一个僵硬而紧绷的背影。 元承霄见他耳根都红透了,那副又羞又恼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与他平日冷若冰霜的样子截然不同,竟透出几分罕见的生动可爱。元承霄不由地低笑出声,原本有些郁结的心情,竟莫名地好了起来他无端生出了几分戏弄的心思!故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一丝玩味提议道:“这湖水清冽,洗去疲乏最是适宜。不妨……一起?” 郁千惆背对着他,身形僵硬,紧抿着唇,无言以对,只用沉默表达着最大的抗拒。 见他这般,元承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似是无奈,又似是某种被激起的、更为强烈的掌控欲。他脚步微动,身形已如鬼魅般飞掠至郁千惆面前,不等对方反应,伸手便在其肩头用力一推! 郁千惆虽习武日久,本能地想要侧身躲闪,可他的速度与力量在元承霄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水花猛烈四溅,郁千惆整个人已不受控制地跌落冰冷的湖水之中! 元承霄站在岸边,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准备看一出落汤鸡的好戏,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恶劣的笑意。然而,预想中郁千惆狼狈扑腾的画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他在河中杂乱无章地疯狂划水,头颅几次艰难地探出水面,又迅速沉下,断断续续的、带着惊恐的呛咳声传来:“我……我……不会……水!” 很快,湖水便没过了他的头顶,只剩几串绝望的气泡涌上水面。 “该死的!” 元承霄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惊骇,他低骂一声,身形如电,毫不犹豫地飞身跃入河中,朝着郁千惆沉没的方向急速潜去。湖水冰冷刺骨,他很快便触到了那下沉的身体,手臂用力一揽,将人紧紧箍住,随即足尖猛蹬河底,借力腾空而起,带着一身水渍,重重落回岸边。 短短片刻,郁千惆已呛入了大量湖水,此刻面色惨白如纸,牙关紧咬,气息微弱。元承霄一下慌了神,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一手急运内力,护住郁千惆心脉,另一只手则猛烈却又不失章法地拍打其后背。 万幸,郁千惆毕竟是习武之躯,体质强于常人,加之他骨子里那股顽强的求生意志远超寻常,在元承霄的急救下,猛地咳呛起来,“哇”地一声吐出了腹中的积水,眼皮颤抖着,终于恢复了微弱的呼吸,悠悠转醒。 看到怀中人睁开了眼睛,元承霄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回实处,随之涌起的是一阵害怕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他不由分说,双臂收拢,将湿透冰冷、微微颤抖的郁千惆死死地、紧紧地箍在怀中,力度之大,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不敢有任何放松,生怕稍一松手,眼前这个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人,就会如同指间流沙般彻底消失。 “放……放开我!” 郁千惆刚从溺水的窒息感中挣脱,又被这几乎令人骨骼作响的拥抱勒得喘不过气,勉强从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元承霄闻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松开了手臂。然而,就在郁千惆以为获得自由,试图挣扎起身的瞬间,元承霄却猛地再次出手,一双大手如铁钳般狠狠擎住了他消瘦的双肩,用力将他向后一推! 郁千惆本就虚弱无力,被他这么一推,毫无反抗能力地仰面摔倒在铺满柔软草叶的地上。元承霄随即俯身压下,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紧紧地将他压制住,膝盖顶住他的腿弯,让他彻底动弹不得,没有任何能力或机会反抗。 然后,元承霄凝目,深深地、一瞬不瞬地瞧向身下这张苍白脆弱却依旧倔强的脸。湖水浸湿了郁千惆的墨发,凌乱地贴在额际脸颊,水珠沿着他优美的下颌线不断滚落。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眸子,此刻因惊惧和呛咳泛着生理性的水光,在夕阳余晖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之美。 真就应了那句:温山软水、繁星千万,全不及你眉眼半分! 元承霄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狂野的心跳声。一种混合着后怕、愤怒、占有欲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愫,在他胸中激烈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情不自禁地缓缓低首,朝着那因冰冷而微微泛白的双唇吻去。 然而,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的一刹那,郁千惆猛地将头转向一侧,避开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这个躲避的动作是如此迅速而决绝,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抗拒。 元承霄的动作僵在半空,唇瓣最终只擦过郁千惆冰冷湿漉的脸颊。他先是一愕,随即,一股被羞辱和被拒绝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取代了方才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撑起身,居高临下地冷冷俯视着郁千惆,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与讥讽:“这就是你所谓的‘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连一个触碰都如此避之不及?” “心甘情愿”这四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郁千惆的心防。他猛然一震,本就因冷水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躯,此刻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知道元承霄指的是什么,指的是他当初为了救人,违心的选择留下来,并亲口宣誓是自己的真心选择,心甘情愿!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回脸,被迫正视着上方的元承霄。平时耀眼的双眸有多璀璨,此刻就有多黯淡! 他就这样看着元承霄,没有说话,但所有的情绪都已写在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里。 第31章 替身 龙氏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直看向元承霄:“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能够与父亲抗衡,甚至青出于蓝。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动用手下所有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找回了那个当初的少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凄厉:“他发誓要将其牢牢攫取在手心,永不放开!他要弥补这些年的‘错过’,要独占那份他记忆中被无限美化的‘纯真’!可是……可是那个被他找到的少年,还懵懂无知,或许早已不记得当年随手为之的善意,或许根本想不到,当年那个病弱善良的公子,早已在岁月的磨砺和扭曲的**中,磨去了最后一丝赤子之心。他的善良披上了偏执的外衣,他的感情早已偏离了正常的轨迹,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占有欲!” 庙内陷入死寂,只有夜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 元承霄心底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声音沉冷,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那个公子……是龙见影。那少年是……是……”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当真相被**裸地揭开时,那股夹杂着震惊、愤怒与被侵犯感的情绪依旧猛烈地冲击着他。 龙氏抬起泪眼,肯定地、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凄楚,接过了他的话:“正是郁千惆郁公子!” 元承霄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思路依旧清晰,他抓住关键问题,厉声质问:“若真如你所说,他对郁千惆抱有如此执念,那他为何还要娶你?” 这于理不通。 龙氏闻言,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屈辱与绝望的惨笑,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泣血:“我?我不过是他为了继续欺瞒他那位日渐年迈却依旧掌控欲极强的父亲,为了掩盖他真正心思、掩人耳目的棋子罢了!一个摆在明面上的、体体面面的‘龙夫人’,能替他挡去多少猜疑和非议?” 元承霄紧紧盯住她的面容,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试图从她每一丝表情变化中判断真伪,语气冰冷如霜:“空口无凭。龙夫人,你深夜在此,向本座讲述如此惊世骇俗的秘辛,本座如何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谁知这不是龙见影授意,设下的又一个圈套?” 龙氏对他的质疑似乎早有预料。她没有急于辩解,只是自嘲般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她缓缓地、极其优雅地,挽起了自己左边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的手臂。然而,在那莹润的肌肤之上,赫然有一点鲜艳夺目的红色朱砂,在破庙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元承霄目光一凝,纵然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低呼出声:“守宫砂?!” 这是女子贞洁的象征,通常在新婚之夜由夫君亲自除去。龙氏嫁与龙见影已三年有余,此砂竟仍赫然在目! 龙氏缓缓放下袖子,仿佛卸下了最后一丝尊严的伪装,她抬起眼,直视着元承霄,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自我嫁入龙家,至今已三年零三个月,他……从未碰过我一下。元公子,现在,您可信了?” 元承霄的瞳孔蓦然紧缩,如同被针扎一般。龙见影竟如此对待自己的正妻!这已不仅仅是冷漠,更是极致的羞辱与利用。这枚守宫砂,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力地证明了龙氏所言非虚,也彻底暴露了龙见影对郁千惆那份扭曲执念的疯狂程度。元承霄的拳头握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胸中翻涌着对龙见影的怒火,也夹杂着一丝对眼前女子处境的复杂怜悯。他半晌无语,破庙中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良久,元承霄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一针见血:“所以,你是恨他多一点?还是……仍然爱着他,希望他……回头?” 龙氏身子微微一颤,仿佛被说中了最深的心事。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元承霄,凄然道:“元公子果然聪明绝顶,洞察人心……是,我恨他!我恨他视我如无物,恨他毁了我的一生!但我……我也曾真心倾慕于他。我今日前来,不仅仅是为了揭露他的真面目,更是希望……希望有人能阻止他,让他绝了那份不该有的妄念!或许……或许到了那时,他就能回头,能看到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我……” 这番话,将她矛盾痛苦的内心展露无遗。 元承霄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这是一个被伤透了心、却又存着一丝渺茫希望的女人。而她的目的,与自己的利益,在此刻高度重合——绝不能让龙见影的魔爪,真正触碰到郁千惆! 他向前迈了一步,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挺拔迫人,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冰冷的承诺: “本座,定会如你所愿。” 这简单的几个字,在寂静的破庙中回荡,宣告着一场针对龙见影的风暴,即将来临。 龙氏夫人闻言,一直强撑着的坚强仿佛瞬间被抽空,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深深看了一眼元承霄,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解脱,有期待,或许还有一丝引狼入室的不安。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拉上风帽,遮住满是泪痕的脸颊,朝着元承霄微微屈膝行了一礼,便转身,身影很快融入了庙外的沉沉夜色之中,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元承霄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立于残破的佛像前,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龙氏带来的信息量巨大,且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极其危险的局面——龙见影对郁千惆的执念,远非寻常的欣赏或拉拢,而是一种源于扭曲起点、历经多年发酵、如今已掺杂着强烈占有欲的疯狂。这种疯狂,足以让龙见影做出任何事。 “龙见影……”元承霄低声念着这个名字,齿缝间透出森然寒意。他想起郁千惆此刻正住在龙府,受其庇护,与之兄弟相称……一股强烈的嫉妒和更深的担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绝不能容忍郁千惆待在那样一个心思叵测的人身边,多一刻都不行! “来人。”元承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夜空中传开。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姿态恭敬无比:“主上有何吩咐?” “加派人手,严密监视龙府,尤其是郁公子的动向。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记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确保郁公子的安全。”元承霄的命令简洁而冰冷,“另外,去查,给我彻底地查!七年前,龙见影重病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接触过他的人,特别是与他有过‘演戏’关联的人,一个不漏,给我挖出来!” “是!”黑影领命,身形一闪,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元承霄缓缓踱步到庙门口,望向龙府的方向,目光锐利如鹰隼。龙见影以为将郁千惆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便能近水楼台,徐徐图之?简直可笑!他元承霄心上之人,岂容他人觊觎?更何况是龙见影这等包藏祸心之徒。 “千惆……”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将那人夺回自己身边的冲动。但他知道,此刻不能操之过急。龙见影在京城根基深厚,且对郁千惆和蔼可亲,若贸然行动,反而可能将郁千惆推得更远。 他需要谋划,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举揭穿龙见影的伪善面具,让郁千惆看清谁才是真正能护他周全、也……绝不会放手的人。 夜色更深,寒风掠过破庙,卷起枯枝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元承霄的身影伫立良久,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唯有眼中燃烧的势在必得的火焰,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夤夜,龙见影是被一阵燥热和空虚感惊醒的。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那温热的触感、缠绵的低语、以及那双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导致他身体深处的**如野火燎原,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急需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而急切的冲动。黑暗中,他烦躁地坐起身,丝绸薄被滑落,露出精壮的胸膛。他需要发泄,立刻,马上! 他起身,披上一件外袍,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回廊,走向后院那座假山掩映下的隐秘石室。石室内,早已有人等候。卫云正焦躁不安地踱步,听到脚步声,立刻像找到主心骨般热情地迎了上来,眼中带着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然而,龙见影此刻眼中只有亟待宣泄的火焰。他一把拽过卫云,动作粗暴,不容分说地将他的脑袋直直往下按压,迫使他跪在自己面前。他急切地需要释放,释放这被梦境点燃的生理**,更想释放那积压在心底、无法对人言说的复杂情感——那份对某个特定之人的渴望、占有欲以及求而不得的焦躁。 卫云顺从地俯首,熟练地侍奉着。半晌,龙见影闷哼一声,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的潮水暂时退去,留下片刻的空虚和清醒。 卫云抬起头,嘴角还残留着些许晶莹,他眼中带着一丝被粗暴对待后的怨念,呼吸微乱。他伸出手,微微颤抖着,想去解开龙见影的衣襟,渴望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渴望真正的肌肤之亲,以此来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工具。 “别动!”龙见影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卫云痛得蹙眉。**燃烧过后的眸子不复平日的温雅,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疏离和警告,显得有些可怕。 卫云被他的眼神吓住,胆怯地缩回了手,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龙见影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复杂,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最终,他眼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下彻底的冷漠。他猛地将卫云往身后的石床上一推,自己却毫不犹豫地转身,系好衣带,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石室内,只剩下卫云被推倒在冰冷的石床上,望着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屈辱和愤恨的泪水终于忍不住,颗颗从脸颊滑落,浸湿了身下的粗布床单。 一年了。自从被龙见影从那个地方带回来,已经整整一年了。龙见影自始至终没有真正碰过他,只是在像今晚这样“需要”的时候,让他用这种方式解决。他起初疑惑不解,慢慢就明白了——龙见影心中早已有了一个不可替代的影子,自己不过是一个可怜的、用来泻火和偶尔寄托思念的替代品。明白了这一点,他除了加倍的嫉恨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之外,无能为力! 龙见影回到自己宽敞却冷清的卧房,负手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任由夜风吹散身上残留的暧昧气息和心底的烦躁。良久,他才踱步到桌前,那里早已有侍女奉上的温热早茶和几样精致点心。 他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半闭上眼眸,试图借由味蕾的刺激来平复心绪。脑海中,则努力回忆着昨天醉酒后的零星片段。记忆太模糊了,只记得有人始终搀扶着自己,身体靠得很近,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但那模糊的身影和气息,他分不清到底是郁千惆,还是那个叫晨玉的小倌。 他又想起了昨夜在水榭敬酒时,那些围上来的宾客们带着暧昧笑容的追问:“龙兄,你这是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位侍从?啧啧,我们可从没见过眼眸如此清澈通透的侍从啊!”想来,他进门时随口说的那句“这位是我新得的侍从”,已经被手下的小厮们传得人尽皆知了。 这时,一名心腹家丁悄声进来禀报:“爷,郁公子和那位晨玉小哥,送您回来之后便已离开,回他们之前落脚的客栈居住了。郁公子只让小的转达谢意,并未说明原因。” 龙见影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猜得到原因,郁千惆是不想过多打扰,更不愿欠下太多人情,其心思之细腻体贴,一如往昔。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由衷的感慨,这样的人,确实值得他人倾心相待,尽心守护。 一如……七年前,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相遇。回忆的闸门打开,龙见影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窗外的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