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源纪元:晦夜之种》 第1章 隔阂(一) *** 血族和人类,哪一族率先降生? 据通行经文记载,血族鼻祖该隐是人祖亚当和夏娃的子嗣。换句话说,普遍认为先有人而后有血族。 当奥尔德利特·希尔达·梵卓和她的十二名同伴被父辈创造于世,并没有见到所谓人类。 奥尔和其他十二人自出生起便维持着现今观念里年轻成年人的体态。这是由于他们的父辈,伊诺克、希拉、爱拉德、加斯蒙和碧莉耶苔丝,厌倦了彼此为命的单调生活,渴望组建家庭,却不愿意为养育幼儿投入太多精力,而更期望于拥有能够相与倾诉、分享的对等生命体。 父辈们和他们讲天上、地下、凡间的故事,却绝口不提人类,就算有调皮的孩子问起,也会被严辞责令住口。可他们最后还是知道了人类的故事,以及父辈和人类间的瓜葛。 那个年代,人类和血族并不是唯二能言语的生灵。那时的天空,日月、星辰与雷电共存,长久沐浴着各异的光辉,花虫、鸟兽、植被、树木都有了智慧和灵性,掌握了语言和思想。所以初生的人类和血族,在他们的歌谣里尊称之为“生灵”,而不是单能存活的“生命”。 与天地齐寿的树木知道凡间界的一切,它们是天成的记史者,因为它们目睹了一切的发生和蜕变。从树木的口中,奥尔和她的伙伴听说了父辈和人类的纠葛。那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 从孤独的该隐用动物的内脏和自己的血液创造出伊诺克等五人的那一刻起,他们体内便埋下了和人类的长久羁绊,因为无论是该隐本人还是动物均与人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该隐是初代人类的直系后裔,动物是人类的日常饮食。纵然该隐对人类深恶痛绝,伊诺克和兄弟姐妹也在该隐的潜移默化中省记着“人类是罪恶源泉”的信念,他们和人类的羁绊生于血源,凌于理智,无法根除。但起码,该隐沉睡之前的那段日子里,这个六个人的小团体在远离人类的环境里,活得很好。 后来,伊诺克五人的缔造者和教导者该隐不辞而别,等他们发现他留下的讯息,他业已陷入长眠,或将永无苏醒之日。他一定是找了一处极其隐秘的洞穴,他们翻遍寸土,问了沿路的每一根野草每一棵古树,却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给出确切的答复。只有隐秘的洞穴,日月、星辰、雷电之光照耀不到的阴暗洞穴,周边的生命尚未开化,无法泄漏他的行踪。 他们感觉像是被抛弃,被最信任也是最敬爱的领路人丢在漫无边际的岁月里,不知所措。从此晨鸟失去了合唱的歌者,饱满的交响乐成了单声部;野地的花草失去了博学的倾听者,琐碎的烦恼少了一两句点拨而越积越多。山涧、泉水、湖流、大海,飞禽走兽……天地间的所有生灵都感受到了他们的改变,并为他们的改变而忧心。 于是晨鸟停止歌唱,花草抛下烦恼,问伊诺克,他们为什么而烦恼。伊诺克却苦笑着告诉他们,他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的伙伴为何而烦恼?生灵们不懂,但他们相信渊博的古树会懂。古树们安慰生灵不必太为他们忧虑,时候到来,他们会找到自己的路。 “可是他们是如此不安。”晨鸟对古树说。不安之人真的能凭己力找到使自己心安的道路么? 古树的回答,“或许正因为明白摆在眼前的路,才会不安。”正因为太明白内心深处的渴望是智者教诲中恐惧与恶果的所在,才会如此抵触去接近唯一的答案。 血族的耳力向来很好。而那时族长伊诺克处于对族群未来对茫然和对外界关怀无法回应的自责的双重矛盾之下,对生灵们的行动更上了心。他毫无意外地听到了古树的回答。莫名的心惊让他在夜半,万物栖息的寂静时刻与古树畅谈到天明。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聊了什么,只是在第二天的破晓,伊诺克从古树的花园回到住所的路上,人们在他的脸上又见到了那种熟悉的坚定、任何磨难都无法摧垮的毅力。 他们在那天下午启程,用古树赠予他们的枝木编了船只,在水流和海洋的助力下航向了从未去过的远方。该隐他们带走过这片土地的每一个沐浴在光辉下的角落。为了找他,他们又把那每一寸土每一条路都再走了一遍。那些地方,都没有人类的痕迹。至于那些光辉所不能到的阴冷处,黑暗之子该隐都不敢贸然带他的子辈前往,人类更无可能久居。 他们唯独可能存在的地方,只剩下海外。该隐的子嗣从未涉足的海外。 东风吹起,扬帆远航的伊诺克伙伴五人行向未知。天上地下的生灵在那一刻瞩目,齐唱的别离歌里倾尽他们对旅人的祝福。 他们消失的日子里,各式各样的歌谣在生灵间传颂。或是歌唱生活琐碎,或是传递回忆。刚开始的时候,生灵们还会计算时日。他们凭借光线在岩壁上投影的倾斜度来判断一日间的早、中、晚。这不是方便的计时方法,但他们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每过一天,就用木条在草皮上划一道斜杠,每五天作一组。这样过了一百天,草皮上有了很宽、很长的一排排斜杠,生灵们再也算不明白到底过了多久,被迫放弃了计时。 那之后又过了许久,或许并不很久,但每一天的等待都是一种煎熬,若你真真切切盼着一个人归来。伊诺克和他的兄弟姐妹终于回来了。回归,并不是初生之地的生灵想象中的美好场面。他们每一个人都沐浴在灰暗、沉郁的氛围里。鸟儿下意识地停止歌唱,花草暂时放弃了交谈,阴云遮住了日月与星辰,独留下狰狞雷电照耀着大地。 古树制止了生灵问询的念头,他们体贴地为伊诺克兄妹备下面包和酱料,酱料是捣碎的浆果伴着新鲜血液酿成的。五人还在初生之地生活的时候,那是他们的最爱。看起来,这依然是他们的最爱。他们向古树轻声道谢,沉默地用了晚餐,而后意外地分享了经历。 他们在大海的彼岸,一个同样富庶丰饶的地方,发现了他们的“兄弟”——人类的足迹。他们兴奋地摇船靠岸,却没有得到热情的欢迎。原来那里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不会言语。天空中也只有太阳。它的光芒耀眼而强烈,刺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 * 幸好他们的居住地是个富有灵气的地方,在那里,创造者该隐教会他们的第一件事便是“感受元素”。众生由元素构成,元素即为众生。学会捕捉构成万物的元素,便也就学会了创造万物。这就是最初的魔法,没有华丽的技能、繁复的咒语,朴实之中自有能量。后世但凡修习魔法的法师都知道,魔法常以元素法术代称,但他们之中鲜有人知“元素”二字正是魔法的本源和真谛。 但是在当时,并没有“魔法”这个概念。他们称其为“冥想”。闭上眼睛,世界便由主观掌控,所思即世界。伊诺克兄妹第一次冥想的产物,是衣物。降生于世,他们赤条条一身。赤/裸,并非在最初让他们感觉到格格不入。上山下海,走过高原,看过盆地,植物有枝叶,动物有毛皮,尊父有衣物,而他们一无所有。 于是伊诺克告诉父亲,他们也想为自己找一些遮盖物。该隐告诉他,“想象,我的孩子。一切你能想象的,你终将拥有。” 然后伊诺克兄妹便有了衣物。由于他们遵从尊父该隐的教诲,他们的冥想里多少可循他的痕迹。和该隐一样,伊诺克兄妹的衣物均系配着腰带的贴身长袍。 伊诺克喜欢城市和井井有条的生活,常在山岩和泥土的帮助下堆砌简易城镇,所以他的长袍是和山岩异曲同工的石灰色,袍上些微的纹理类同石面的纹路。腰带是三束交叉的褐色麻布编织,松软宽大,像极泥地和它表面错落的裂痕。 希拉深受初生之地的水流偏爱,她因此对它们怀有特殊感情。闭起眼睛,她首先想到的总是涓涓水流和它们轻灵奔腾的模样,偶尔它们也有怒火,伴随着凶猛的浪头和浩荡的声势。是以,她的衣裙是与水色呼应的透蓝,配着同色更浅的波浪形腰带。 和循规蹈矩的伊诺克、包容善解的希拉不同,爱拉德脾性冲动缺于耐性,动辄喷发的火山是他最要好的玩伴。他的长袍毫无意外取了赤火之色,窄腰带的边梢作成艳红恍若焰息状的流苏。 如果说爱拉德是兄妹中难得的急性子,加斯蒙便是克他而生的慢性子。他可以沉默着静坐一天,与天边的雷电对视,间或较劲相比毅力。天空中不止雷电,但加斯蒙不知怎的更偏爱它一点。久而久之,那位惯看生灵生死的雷电神君,竟也认得了这位在它看来尚很年轻的小伙。刚开始是几句话,后来便成了整日整日的交谈。那位神君从未料到更为期盼过这样一段奇妙的友谊。加斯蒙敬爱它,仅次于对尊父该隐的敬爱。他的衣袍是雷电的苋红色,腰带是同色的极细丝绳。 兄妹中最年幼的碧莉耶苔丝在家人体贴的照拂下有着更多的机会和可能追逐所想追逐。她更像是风,灵动而敏锐,跋山涉水,紧跟着、挖掘着一切能触动好奇的事事物物。她的长裙是天青色的薄纱,风过时裙摆的弧度仿佛让人眼捕捉到了风本身,腰带则是两股莲青色绳结编成的软垂样式,落在裙褶中,随着奔跑的脚步而曳动。 他们各自所偏好擅长的冥想方式,便是日后五大元素魔法,地系、水系、火系、雷系和风系的原始奠定。 至于他们的尊父,一切能力的给予者,所掌有的是世间最富杀伤力的暗系魔法的前身。暗系魔法是法师口中的学名,经世事熏陶,后人赋予之一个更响当当的名号——黑魔法。最好的战士往往也可以是最好的医者,鲜有人知,该隐的医术和他的攻击一样高明,更没有人为他冠以“最佳白魔导”的称号。若你有所疑惑,白魔法的学名是光系魔法。而神说,该隐是被神之光明所遗弃的罪子。 神不喜欢该隐,该隐也不喜欢神。所以该隐用来裹羞的是一套硬挺、修身的黑袍,领口、袖口、肩线、衣摆有银色镶边。 *苋红色:一种暗紫红色 ,比淡紫色更红,但欠浓,比耳状报春花的紫色或葡萄干的紫色更蓝和更浓。 ——百度百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隔阂(一) 第2章 隔阂(二) *** 海对岸的人类居住的丰饶河岸,得到独宠的太阳放肆地散发光热,能量之高竟胜于初生之地日月、星辰和雷电的合鸣。初来乍到的伊诺克兄妹无从适应,依靠冥想作出了斗篷抵御阳光。黑色的斗篷轻质阴凉,为他们在阳光暴晒的旅途中,带来少许舒适。 登岸的那天,他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没有看见一个人类。他们在高低起伏的山林里穿行,地面崎岖不平,但并不妨碍他们奇快的脚程。山里有蛇,和初生之地的蛇不同,它们很不友好,几次三番试图毒咬伊诺克和他的兄妹。赶走还会再来,一劳永逸的方法是将它们杀死。不管是尊父,还是古树都告诫过他们,没有灵性的生物可以杀害。所以他们杀死了那些不断侵袭他们的毒蛇。毒蛇的同伴被吓退,伊诺克兄妹也在尚不自知的情形下于丰饶河岸留下第一个恶名。 丰饶河岸是个有着日升月落的地方。傍晚太阳西下,斜晖漫天卷云烧云的景象是他们从没有见过。他们发出一阵惊呼。身法最灵动的碧莉耶苔丝直接抓着枝桠,翻身跃上树梢,向着趋紧落日的方向在树与树间跳跃,直至山林的尽头,悬崖的临海处。其他人纷纷仿效。 当他们踮着脚尖立在树巅,轻盈得恍若身量似无,他们心心念念的人类“兄弟”正在远处望着他们。那些是出海归来的渔夫和满载出林的猎人,终日疲于生活的他们业已丢失了年轻、蓬勃的心。他们谨慎而多疑,对未知不再抱有好奇和憧憬。当伊诺克兄妹惊叹着仰观夕阳,人类眉头紧绷着审视他们。老练的守卫者悄无声息地弯弓搭箭,敏锐的信差已备好了密函,一旦令下,箭矢必能精准地命中目标,密函必在矫健的飞马腿下传遍各地。 但是弓箭没能射出。夕阳沉入地平线,斜晖散尽,天地陷入灰暗的那刻,伊诺克兄妹从树巅跃起,翻悬着落入丛林,轻捷、无声。新月初升,月色下,似有黑色剪影稍闪即逝,人眼所不能捕捉。守林人惊得箭落弦断,直呼“鬼怪”。 名为马瑟的守林人,是众人之中最年长且富有智慧的。他安抚受惊的人们,重新整顿散乱的队形,安排最优良的快马给最英勇的骑士,让他们带着警戒的讯息和密函传向城内外各处的守军,挑选最精锐的战士组成小单元分路径沿山侦查。 伊诺克兄妹穿梭的那座山,被人类称作魔影之山,在先知的预言中意为不详之地。就连最勇猛精壮的猎人都不敢深入此山腹地。山势忽而陡峭,树木参差交盖藤蔓缠绕的地方,有一个缺口,那便是腹地的入口。但凡踏过入口的人,从没有活着出来的。根本出不来。偶尔会有几具幸运的尸体,在暴雨泥浆的冲刷下落入山脚,浑身青黑,面目狰狞。老人说,那是因为被恶鬼厉魔吸食了灵魂。 伊诺克兄妹的视力比他们自知得还要优秀。寥落的月光和稀松的繁星作为唯二照明物,不时被林间宽阔的扁叶交织的软墙和缘刺的针叶搭成的网勾阻断、割碎,使得探入这入夜山林的光点愈加稀少。但这并不阻碍伊诺克兄妹视物。比起强烈到刺目的阳光,他们的眼睛在这片明灭的夜色里犹显卓越。 脚下起伏不平的路途,沟壑中蠕动的昆虫,灌木里蛰伏的野兽和泛着凶光的瞳孔,远处树干的纹理,叶尖上滑落的珠水和因珠水滑落而震颤的叶片,月下振翅的伯劳鸟转动的眼珠和翼展间几融于夜色的每一根黑羽……他们都能看见,还看得一清二楚。 兄妹们相视,又惊又喜,谁都未期望于这趟意外之旅中发现自身意外的优势。那时,伊诺克的脑里忽然响起了苍老、沉稳的嗓音,似极尊父该隐又非全然一致。不知名的声音说:“汝是黑夜的圣子,黑夜赐予你力量。”那声音一遍遍地循环,每增加一遍就多了一份气势。 魔咒般的预言在伊诺克的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直到猫头鹰突兀的啼鸣将他拉回现实。四顾,伊诺克并未如料想中的落开弟妹们前进的队列老远。他们也在原地,带着和他如出一辙的惊魂未定。 推动横膈现实与魔幻之悬摆的猫头鹰了无影踪,伊诺克兄妹隐隐有感,按他们的视力,纵然它已远非都不至于已看不见。或许,它从未真实存在过。比真实更可怕的是虚幻的想法,尊父该隐的教诲他们铭记在心。 双临的喜悦与忧惧催促着伊诺克兄妹的前行,纵使他们对目的地一无所知。可他们那样走着,飞快但坚定地走着,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力量牵引着他们寻至未明的终点。 比白日更快的脚程使他们很快脱离了魔影之山的疆域,时间充裕得避开第一波追兵。 *** 边戍卫兵踏着第一缕曙光赶到魔影之山。守林人之首马瑟赶来与他们相见,面露焦色。魔影之山的毒蛇倾巢出动,沿山侦查的卫兵几乎全部丧命于毒牙之下。幸存者被快马载着将这令人恐慌的消息带回到守林人的队伍,最年轻最好战的勇士也因此乱了阵脚。但人们没有忘记替伤员找来最优秀的大夫。大夫并不会解这种致命的毒,战士一声声痛苦的哀嚎让他们为自己的无能而一样痛苦万分。 这些命不久矣的报信人带走了自己的希望,也带走了别人的希望。有些人为此责怪他们。智慧的马瑟及时制止那些人的谩骂,下令为在自责中死去的战士准备周全而隆重的葬礼。有一名勇者,法顿,发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勾起了守林人对遇难同胞的无限悲思,勾起了人们被恐惧笼罩的热血。一群年轻人自愿跟随法顿的带领,去将散落的遗体拾回。 再激起的热血在法顿的勇士兵列和嘹亮军歌远去后,再度冷却。毒蛇出没,是丰饶河岸口耳相传下的恶兆,何况出没的毒蛇巢于先知预言里的不详山脉。惶惶,也在支援的边戍卫兵中弥漫开。队长艾里诺布克既没有马瑟的睿智也没有法顿的勇武,所以他决定返航。临行前,他向马瑟承诺,用百里挑一的快马将讯息带给先知。 马队离开的速度比来时更快,恐惧的阴影笼罩着大地,连阳光都黯然失色。曙光穿破云层捎来崭新的希望。马背上的战士抬头去看阳光,金黄暖色投在眼瞳表面浮上了希望,浅薄的希望打不透疲惫而畏惧的眼睛。马蹄抬起又落下,渐行渐远是环绕的群树和落魄的村户,渐近是齐整的城门,随形如初的唯有不变的阴影,自身的阴影。 阳光下的希望没能驱走恐惧的阴影,阴影覆盖着希望渐渐将希望吞噬。因为希望是别人给的,而恐惧是心生的。 被恐惧笼罩的不止是士兵。恐惧弥漫的速度远胜于这世上最优秀的马匹。 从魔影之山到天佑之城只有一条路。光秃秃的路,日光直晒,泥土龟裂。没有树,没有草,更不会有花。并非这条路受到诅咒,一毛不发。它也曾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古木参天交织成盖。直到有一天—— 迷路的野猪冲撞了商人的木板车,受惊挣扎的马匹拽翻了车架。车夫从座位上甩出,撞到古树,摔断了脊背,赶车的鞭子一端绕在手腕一端缠住了车轮,他动不了也解开,硬生生被扯下一截手臂。翻落的货物则倒在来不及爬开的商人胸口,压碎的肋骨不幸地刺入心脏。 野猪被赶来的猎人和卫兵射杀,远近的住户都来为亡者祷告。乡里的老者在家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缓缓行路,人们退在两旁,为他让道。老者和蔼的脸色在见到野猪后骤然变为惊骇,矮小瘦弱的身躯无可抑制得颤抖,颤颤巍巍的手握着拐杖,拐杖指着野猪,他说,那是不详的开始,天佑之城的福祉终将在魔影的不懈冲击下荡然无存。那一刻,他的声音撕裂得恍如地狱深处传来的呐喊。 老人的预言也传到了先知的耳中,没有人知道先知的想法,但先知知道所有人的。先知说,景物遮蔽了守卫者的视线让不洁之物有机可乘。推倒景观,也就断送了魔物作浪的途径。于是,古树被连根拔起,灌木丛被砍到,草地被铲平,水土流失之下,繁花自然枯死。据说那天的参与者都听到了,花草树木呕血般的尖利啼哭。 自那以后,除了商人、卫兵、猎户和守林人,再没有城民踏上过这条路。 而这一日,开城门的卫兵发现门前一里的沙地有不全的脚印,大小不等,却全只有前半个脚掌。早起的摊贩也在不久后,城中的大道上看到五个从头到脚笼罩在黑衣里、健步如飞的神秘人。 城里城外的消息于正午纸片般飞入先知的石房。伊诺克兄妹业已在场。他们身后是长矛和长枪的卫兵。早些时候,他们之间曾起推搡。推搡的原因是伊诺克兄妹求见先知,而卫兵认为他们可疑。本算不上好的印象,在接踵而至的恶兆里,演变到卫兵队员个个咬牙切齿、怒目相对。卫兵队长更是建议先知将伊诺克兄妹拉到城中央,乱石杀死。 爱拉德的喉头发出恐怖的嘶嘶声,卫兵被他的怒火所吓,不禁退开数步。希拉和碧莉耶苔丝纤细的手指一左一右搭在他肩头,温柔但有力地给予他无言的安抚。伊诺克快步行到弟妹之前,斗篷甩开如一道纯黑屏障。他向先知行礼,不卑不亢,低声但坚定地重复着那个他已重复过多遍的身出同根的故事。 先知吸了口烟,烟斗中的烟草已所剩无几,才刚散去的烟雾再度弥漫了房屋。一派烟雾迷朦中,先知飞快地瞥了眼贴在墙上的族谱。从亚当夏娃到他这一代,其间历经世世辈辈之多足够撑起一张布满墙垣的宗族谱系,而他眼前异族同根的“兄弟”不过是始祖的孙辈。他们那样得苍老却那样得年轻,先知的视线在自己枯瘦、嶙峋的臂膀上来回扫视,止不住悲哀。 先知吸完了最后一口烟,烟雾聚拢又散开。这期间每有人说一句话。尽管卫兵队长和他的下属在漫长等待中已变得焦躁不耐,但先知是丰饶河岸的最高权威、是神的代言人,他们不能也不会忤逆他。先知终于抬起了手。那是一个出发的手势。卫兵队长有些得意,以为先知接纳了他的建议。 先知保持着沉默,走过众人为他让出的道路,走到队伍的最前方,领着人们走向他们并不知的终点,如同他常常做的那样。最年轻的卫兵却觉得先知的背影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单薄、无措…… 第3章 隔阂(三) *** 伊诺克兄妹在先知的引领和卫兵的簇拥下抵达城中央的高台。那是先知传达神之旨意的地方。此时,许多闻得恶兆的城民已聚在高台下,等待着将不幸带到天佑之城的罪子接受先知的宣判。 先知没有杀意。作为神的使者,他每时每刻都心怀宽恕与慈悲。至少,在城民的心里,那是他的模样。 伊诺克兄妹按先知的旨意掀开兜帽。阳光下,他们皮肤白皙无暇,唇色鲜红饱满,鼻梁高挺,眼盛星辰,身刑颀长俊美又不失英勇力道。 伊诺克兄妹完美恍如天神下凡,集世间所有溢美之词都无以名状的姿态,与丰饶河岸的城民疲于生计的倦态,是两个极端。城民窃窃私语,他们佝偻的背脊挤在一处,干瘦的手腕从半旧不新的宽袍里落出,伸着枯黑的手指评头论足。 没有人会相信他们同出一祖。 先知松了口气。他不愿承认,深入心底,他一直担惊受怕着地位或被这群富有灵气的异族取代。还好,他的人民们抱着警惕和戒备,他们还记得他传于他们耳边关乎谨慎的教诲。 还好,还好。 先知又想吸烟,抬起手他才记起烟斗被他搁在房里那张和他一样年迈的木桌上。于是他干咳两声,作为发言的开始: “神说,最可怕的魔影永远笼罩在最华美的虚皮下,直到他们的邪念破壳而出为止。不要为眼前的假象迷惑,远方的异客不是你们的挚友,他们血管中流淌的绝不是从你们父辈继承来的血脉。他们以最讨人欢欣的面目迷惑神的子民,因为他们深知神的子民热爱一切光明和美丽。但是他们业已忘却神的子民祖祖辈辈受神指引、为神庇护,生活在神所他们选定的福地——任何丰饶河岸、天佑之城以外的来客都不是神的来客,而是怀揣莫测居心的造恶者,灾祸与不详的携带者。” 人们振臂高呼,他们全知全能的神派遣于凡间代表又一次看穿了敌人的阴谋。 先知示意人们安静,转向伊诺克兄妹,用竭力摆出但仍显得力不从心的威严向他们下达驱逐,“魔物,我以神/的/名/义命令你们,离开神的土地,离开神的子民,不然你们将得到制裁。” 神的制裁尚未到达,神的子民已代为行之。 瓜果、菜篮、扁担、刀刺……各式随身物品被信手抄作武器,掷向高台上挺立的伊诺克兄妹。物什扔仅了,便就地抠几块泥,捏碎,揉成团,再扔…… “我不明白。我们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样恨我们,我们甚至……” 碧莉耶苔丝抓着头皮,灰金色的长发在她手下震颤。她是受风眷顾的生灵,风声中她能听到更多——嘴上说的,甚至心里想的。忽然一双有力的手按上了她的肩头。按得很用力,薄软的衣料被抓得皱卷,也弄疼了她。可是这霸道的力量却给了她莫名的安心。她偏过头,看到的是加斯蒙刀削般的侧颜,和面孔上凌厉到叫人退缩的神情。 碧莉耶苔丝蓦然就记起姐姐希拉说不清多久讲的那句话——加斯蒙不笑的时候,比大哥还像大哥。 “愚民啊,我们的善意你们不愿接纳,却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我们,以掩饰你们卑劣的人格和龌龊的心思。”加斯蒙的视线在先知的身上略作停顿,淡泊如霜雾,剜骨如利刃的眼神下,先知有一种感觉,自己那幅伪善的皮囊硬生生被剥去。他在他的面前,丑态毕露。 先知的心神恍了恍,脚下不自觉退开。忙于愤怒的天佑城民,没有注意到先知的失态。名为“诋毁天意”的毒言是莫大的侮辱,他们以不顾一切的谩骂回敬胆敢出言不逊的魔王使徒。先知笑了笑,好像一切又回到掌控中。转头,他看到的加斯蒙也只是个棱角分明的青年。 “全知全能的主神从不偏袒任何一种造物,他以同样的宽怀和耐性对待天地苍生,不论是否为他之选民。神愿以包容换取世间干戈不现,魔王引堕者却再三挑衅。神之子民啊,莫入魔道,莫与相争。神主和平,神以杀生为戒,我以神之名义,再度命令你们,离开!在万错尚可挽回之前停止你们的愚行,离开神的土壤。” “离开?为何离开?你的主神一视同仁,不论受选与否。你如何命令我们离开?拒绝我们聆听神的教诲?神的代言人啊,汝之父神可与汝说过,唯有神之圣辉方可治愈魔王的创伤,唯有神之圣辉方可荡涤世间暗影。汝之父神以凡间净美为其宗,而魔王暗影苟存一日,凡间一日不得安宁。”加斯蒙那双惯看雷电的眼睛终于爆发出的雷霆之威,连长兄伊诺克都不禁为之侧目。 此时此刻,先知再也不会错将他认作只会逞口舌之快的油嘴少年。那已不再是怨毒的诅咒或者忿恨的嘲讽,唇枪舌剑,假以时日,先知相信他的威信会为之瓦解。 不能这样下去。 他的城民已有些骚动。太小的骚动,尚不能引起祸乱。但是祸根一经种下,总有发芽壮硕的一日。 先知想要说些什么挽回,加斯蒙却厌于无意义也无休止的语言游戏。他看向兄长,伊诺克默默点头。他大约能猜到加斯蒙的决定,换作兄妹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这样选择,但不知道弟弟会做到怎样的程度。他不必要知道,因为他所打算做的仅是给予弟弟无条件的支持。 伊诺克从没有告诉过弟妹中的任何一名,在某个夏天的傍晚,他和该隐之间的一场谈话。谈话中聊到了伊诺克的每一个同辈,也聊到了伊诺克自己。那时该隐嘱咐伊诺克尽到一名长兄的责任,伊诺克的回答,“我父,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每一位亲人,但不该由我来领导他们。”该隐做出惊讶的表情,但从他的眼里伊诺克看出他并不惊讶,“那么,我的孩子,该由谁呢?” “您,我的父亲,上天入海,您都是我们最好的指引。但这不是您要的答案。我们兄妹之中,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我会说是加斯蒙。大多数时候他显得太过沉默,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上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特质在沉默中发酵、茁壮,那是我所不曾拥有也终不可能拥有的。”当时难以言喻的特质,伊诺克现在懂得,叫领袖。 加斯蒙和伊诺克无声作着决定的时候,先知暗中比了手势要卫兵悄无声息将敌人除去。这不符合他对民众做出的约定,而士兵的任务只是服从命令。不管卫兵队长作何感想,他指挥着属下举起长矛、迅捷、轻巧地从背面向伊诺克兄妹靠近。血族优良的听力让他们过早地意识到了危险,长矛刺去,竟连斗篷边角也未触到。 伊诺克兄妹翻身跃上高台之边,仅靠脚尖支撑着全身重量。午间暖风叫衣袍吹得作响,飘飞的衣摆如张扬的旗帜,浑如大师笔下精工的画面里,爱拉德转向未遂的暗杀者,“以我父之名,我起誓,今日之羞辱必于来日加倍奉还。届时,复仇之焰必将心底掩埋的邪恶火苗点燃,膨胀的贪念和四起的疑云所编织的魔影必将笼罩寸土寸地,无人能幸免;终结动荡的起义、镇压使动荡致远,上帝不再是人类的信仰,嗜好杀戮的魔鬼才能给予他们力量。唯有吞噬一切的烈火方能平息仇恨的力量,幸存者将永远在这烈焰的阴影中存活。” 爱拉德甩去斗篷。他的话语让人类发抖,他赤火色的衣袍仿佛是末日之火的今日显像。腰带上的流苏如点燃的星火在乱风中摇曳,应和着流苏摇曳,爱拉德掌心凭空生出火焰。火焰点燃了暗杀者手中长矛的木柄。天佑城中最晓勇的士兵,无畏的击敌者,女人般怪叫着丢开武器。 *** 爱拉德勾了勾嘴角,笑容使他的面容显得更为阴鸷暴戾。他的视线在他亲手燃起的火焰中转向兄长伊诺克以及与兄长并肩而立的加斯蒙。他的眼里有得色,好似在炫耀是他第一个将恐惧之火在这片大地点燃。加斯蒙和伊诺克向爱拉德颔首致礼,他满意地从墙垣跳下,重新落回高台。先知和他的守卫为爱拉德的举动战战兢兢。 “愚蠢。他若想杀你,你早已死透。”背对着先知的加斯蒙仿佛亲眼看尽先知的软弱和无能,薄唇拧出一抹残酷的笑,开始了他迟到的发言,“丰饶河岸的主人、天佑之城的百姓、我父同根的异族后裔,我父为鉴,此时今日,我不取任何人的性命。然而,邪恶的火焰终会在日复一日的魔影觉醒中滋生蔓延。当受爱拉德祝福的复仇之火燃起,日月将因畏惧而隐没光辉,但你们的世界不会陷入黑暗,雷电之辉将穿透阴沉的云霾,带来光芒也照亮最幽深的恐惧。你们不会在恐惧中死亡,恐惧给予你们生的力量——电闪是你们前进的曙光,雷鸣是从亡者深渊将你们拉回的号角。你们为生而奋斗直至精疲力竭但求一死,对死亡的恐惧犹豫了你们求死的决心,你们在生和死中逡巡,在充沛与憔悴间徘徊,求而不得。” 不知是否为错觉,天佑城中,当空的太阳之光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薄弱,恍若乱风时而运来的薄云都能随意将之压垮。 风之信使碧莉耶苔丝心中的痛楚亦被愤怒所取代,“天佑之民,我将向你们证明,你们全知全能的上苍做不到他向你们承诺的无时无刻的保护,至少游走天地的风不会听他使唤。当恐惧降临,雷电取缔日月,狂怒之风将确保阴云不再有散开的一日,希望的信使永远被阻断在海湾之外;邪恶的心念随风过而揭露,所有的阴谋明摆在被谋者的眼前,你们厮杀、缠斗,刀剑下血肉的屠碾是母亲的歌声,伤者的叫喊、临危者的求救将成婴儿的摇篮曲。恐惧在风声中被放大,风声加剧着恐慌。” 这次给予碧莉耶苔丝安抚的是伊诺克的掌心。和加斯蒙不同,他的手掌宽厚温柔。而温柔之人也有受伤发恨的一天。他说:“恐慌的力量将使城倒墙倾、土崩瓦解。瓦解的尘土不会在神力的庇护下愈合,大地干涸,作物枯死,食不可果腹,饮不能解渴;崩摧演变为龟裂,龟裂深入根基,裂痕至深处,土地剥离,至亲隔岸,可望但无团圆时。断碎的石砖入地击碎,粉末落于尘土,终此不可修复;未开凿的原石因大地的诅咒而风化,世间再无用以搭建的石材。庇护所将是仅存记忆的过去式,历史却将倒退回被记忆所抛弃的远古。” 希拉握住伊诺克的另一只手,爱与治愈成了最后一击,“池塘、山涧、泉水、湖泊、江河与海洋将见证一切的发生。连绵水源将是逃亡路上最大的阻隔,任何企图涉水远渡的人类将为水所倾覆,暂眠于水中,闭塞呼吸,但不会因之死亡。水将成他们一生所惧,而水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所在——在希望与绝望间,水是他们不可实现的现实。至于战胜恐惧的勇者、百里挑一的逃脱者,水将不再是他们生之源泉。他们无法从水中汲取生之活力,吞咽下的水源将灼烧他们的内脏,比毒药更浓却无毒性,唯有撕心的痛苦永不会散去。” 立下决绝的誓言,伊诺克兄妹在碧莉耶苔丝召唤的风中,以人眼所不能及的飞速离开了这个让他们心碎的地方。而他们的咒誓同样叫人类心碎。 第4章 新生(一) *** 咒誓中烟云翻墨、城辉地覆的末日象徽没有没有降临丰饶河岸。天仍湛蓝偶有白云飘飘,似雪原之巅未淌尘埃的清河发源,掩映着冰川融雪、浮着碎冰。阳光依然耀眼,泥土路边散落的细沙折射出温柔而晃眼的光辉。肉眼无法直视的光辉。 先知正眯着眼睛,努力去看那刺痛眼睛的光。他的心情也像这艳阳一般明丽。他又立上高台。他喜欢高处,唯有立在高处,众人众景皆收眼底,才能令那种身为“上帝代言人”的感觉稍稍变得真切些。他心里是不信的。他从没有听过上帝的声音,与上帝的唯一接触是祖祖辈辈手里流传下的札记。图画和简易符文作的札记,祖辈对上帝的虔诚和挚爱在他眼里看来几近痴狂。 鬼知道,先知对自己说,就算上帝真的存在,他也已将他的选民们抛弃了。况且,这不是最重要的。 先知从袖中取出札记,举起,他得足够小心才能勉强保证这陈旧古老的破烂玩意不散架。稍有些安慰的,是他的城民们匍匐在地,等待着他传达神的旨意。他弯起了嘴角,自傲的笑容,但不用担心被瞧见。没有人胆敢直视神的代言人。 晴空万里给了先知足够的空间来发挥神尚未抛弃他的子民云云预言。立于万众之巅的先知仰视着阳光,仰视着远方看不见的疆域,而忽视了衣衫褴褛的樵夫屡次不安分地将视线移向他的面孔。虔诚的信徒不会也不该在宣扬神之旨意时,任由视线不受控制地游荡。 开始只是一两个生活窘迫的农夫,他们的无礼毋需经由先知,别的同胞也会斥责。后来人们开始斗殴、开始算计、开始计较起鸡毛蒜皮的利益甚至不惜为此相互出卖。神的旨意不再是维持生活的框架,先知的偏爱宠幸才是富裕的起点…… 丰饶河岸的天佑城民变了。他们不再是当初与世隔绝的那群善良淳朴的人了。 或许咒誓起了成效,或许没有。能被肯定的唯独只是,邪恶的种子一经埋下,不需外力催化,也会生根发芽。 这不是丰饶河岸的最终结局。这片土地的混乱与毁灭刚刚起步。 赌咒好比双刃剑,恶意化作恐惧的阴影笼罩在被咒者的心头,怒火侵蚀着理智用焦灼不安和种种灰色/情绪炙烤着起誓者本身。 丰饶河岸的天佑城民在恐惧中堕落,伊诺克兄妹被巨大的哀愁吞噬着。没有人因此而快乐,纵然每个人做出那已既定的抉择之初是为了追逐快乐。 伊诺克兄妹回到初生之地附近海域的时候,岛上生灵唱着歌谣迎接。返程路上,这些伤透心的兄妹极少开口与彼此交谈。他们不愿说话,害怕出口的话语将成止不住的哀歌。闭口不语却不影响兄妹间的交流。这不幸的遭遇让他们再度发现身体的潜能,他们的灵性已超脱语言,简单的肢体触碰是互通思维的桥梁——无言是他们新的交流方式,无法言喻的想法不再是不可互换的独有物。 然而此时,熟悉的歌声唤起兄妹对乐章未灭的热情,不知不觉中他们以歌声回应。歌声依然清亮,却不再是离开前的鲜活明快,悠扬婉转回旋里是不浓又抹不灭的哀伤。歌谣的基调变了,原先的词句便不再合适。而正如快乐能给人力量,哀伤亦能化作源源无绝的灵感。加入演唱的生灵眼前仿佛展开画卷,画卷中纷呈的景致是感时心境的写照。心之所想即入为词,词之所合即为乐章。 初生之地乃至这个世上的第一曲哀歌便如此谱成。 船靠岸了。伊诺克兄妹又回到了他们曾与创造者该隐度过无忧岁月的草地。草色还是那样青,仿佛永不会枯黄;草地还是记忆中的柔软,在微风中扎着臀部,稍有些痒,却很舒适。女孩们屈膝坐着,下巴磕在膝盖骨上,任谁也看得出幽怨。男孩们或坐着,或躺下,或倚树而立,脸色俱很阴沉。 没有人交谈,沉默在蔓延。一展歌喉的兴致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有雄伟乐章里所描绘的悲壮。不被亲族所接受的遗民,上帝诅咒的罪子,归途,何处是他们的归途? 深受敬仰的古树在彷徨低压的气氛中诉说,诉说创造者该隐从未亲口传述的故事。 古树告诉它眼里的孩子们,很久以前,天地才初开辟,该隐被神驱逐,在神忘却了的这片土地,该隐赋予一切生灵智慧。和繁衍后代的动机相仿,该隐始终想要可以倾诉的对象。 众多生灵中,该隐偏爱古树,因为它们比谁都稳重。他告诉它们,当天堂之门对他关闭,是漫长的黑夜和黑夜之女莉莉丝最先接纳了他。莉莉丝的接纳是某种信号,不久后,地府的大门相他敞开,堕天使之长路西法亲自教给他宇宙洪荒和灵能之力。 “如果有一天,我的后辈自觉走投无路,那么黑暗的伙伴就是他们的盟友。”该隐如是说,“莉莉丝的国度、撒旦的堡垒将向他们致以欢迎,狠准的箭矢不会是他们致命的克星而是他们制胜的关键,隐于黑暗发于黑暗的至高力量是黑夜赐予同盟的礼物。他们会被无条件得接纳,因于我曾与吾师定下的誓言。但我并不希望他们走上这条路。哪怕有一丝希望,再痛苦的希望,也愿他们能握紧,在我送于他们的土地上,创造不可能的可能,开拓出不亚于莉莉丝和撒旦治下的盛景。黑夜的君王是值得信赖的盟友,但别人的土地终将限制他们的壮大。” 伊诺克兄妹听得入神,竟在不觉间站起,腰背挺得笔直。他们的缔造者,他们的尊父,那位惇惇教诲着他们毋信人类的智者,也预见到他的子民将再度靠近人类、再度为人类所伤。 可是,他既已预见,何不作为? “智者,我父为何不引领我们创作不输夜之女与堕天使的国度?既然他并不认为他的盟友是失意的我们最好之归宿。”伊诺克问出了所有弟妹的心声。 古树却笑了,枝干随笑声而摇曳。晃动的绿叶载着惊惶的毛毛虫如坐飞毯,年幼而胆小的毛毛虫胖胖疾呼着挣开绿叶,跳上希拉肩头。希拉将它捉起,放入草间,没有闲心和它玩闹。 古树笑了,因为多年前的该隐业已回答这多年后的疑问。 “也许我的后辈会需要,但我并不想要莉莉丝的国度或是撒旦的堡垒。他们的强大使他们占据了一份不容忽视的席位,受神耽视的席位。我没有他们的强势,他们也没有我的快活——我是被神遗忘之人,来去追逐全凭一念。许多年以后,我的立论或将不再适用。他们在壮大,神在衰微,而我的子民不可能永远在夹缝中求生。终会有人记起我们的存在,比起作任何一方的棋子,我的子民会想要也确实该要武装自我。” *** 该隐的语气神态古树拿捏得很像,有那么一会儿,伊诺克兄妹真的以为是他们的缔造者在与他们促膝长谈。然后古树睁开了眼,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用它独有的、有别于该隐悦耳音色的沙哑嗓子说道:“他预言中的年代何时逼临,除了你们自己,没有人能够替你们回答。” 加斯蒙摇了摇头,“如若现时并非那可怕的分水岭,您又何必告诉我们这本可以随尊父一同长眠的故事。” 古树没有回答,因为它不是他们指引者。事实上,它不能作任何人的指引者。它是智者,成为智者的前提是旁观。旁观的意思是无论好与坏,都不可干预。智者或许同样会为厄运牵动,但会为厄运挺身的不是智者是仁者。相对的,仁者的悲天悯人或许能力挽狂澜,但他们丧失的是纵观全局的资格。 你已然投身其中,如何窥破壮阔于你千百倍的图景。 不过无妨,加斯蒙看起来已然找到了自己的回答。他的兄妹们相信他。他们聚在古树下,席地而坐,语速飞快地交流着,充满活力,仿佛又回到了历劫前的无忧岁月。他们不是感时伤怀的人,他们太明白失去了缔造者的庇护他们无法在对过去的悲痛中长久存活。他们对人类立下咒誓,人类害怕、忌惮他们,而因畏惧而来的服从薄如蝉翼,终有一日当恐吓业已将人压垮,反叛向而滋生。谁都希望自己是赢家,可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一切发生之前,胜利的天平永远在摆荡。 伊诺克兄妹自信但不自负。他们喜欢有利的结局,更喜欢可控的有利结局,而非偶然和天赐。他们商议着最佳策略以履行尊父预言中的未来挑战,招兵买马、围墙建垒……许多措施都曾纳入了考量,又被一一否决。再好的防御敌人持之以恒未尝不可攻破,再多的爪牙诡计多端未尝不可离间分化进而利用。没有什么生灵是那样值得赋以信任,他们却不能仅凭己力以应对未知中的万变。 他们需要同伴,他们的尊父及缔造者的遭背叛(至少在该隐和他的子嗣们看来)又时刻提醒着他们人性的的反复。伊诺克兄妹最终决定创造自己的亲族,如同该隐创造了他们那样。他们不愿寄希望于世间生灵,担忧那是为上帝的连篇蜜语所蒙蔽的愚蠢而忠诚的灵魂。 于是伊诺克兄妹创作了日后被喻为比肩神力的第三代血族。借鉴于他们的缔造者该隐,伊诺克兄妹同样用动物的内脏和自己的血液为子辈塑造形体。但他们的配方中多了一项该隐所未采取也无力进行的良药——异性结合。 灵与肉的结合创造了绝无仅有的灵性,带着这样的灵性十三名最强血族来到了初生之地。依据个人的样貌和能力,他们的父辈伊诺克兄妹为他们分别赐名。他们是: 梵卓之权,奥尔德利特·希尔达·梵卓; 勒森魃之冠,格里姆肖·黑特利·勒森魃; 辛摩尔罗针,拉姆斯戴尔·休伊森·辛摩尔; 布鲁赫之盾,西斯廷斯·海曼·布鲁赫; 托瑞多玫瑰,亚芬娜·克里斯特琳·托瑞多; 冈格罗之牙,巴德利·奥布莱克·冈格罗; 迈卡维之锤,艾尔沃德·辛德·迈卡维; 诺菲勒脸谱,黑尔斯·弗兰斯坦利·诺菲勒; 吉密魑之鞭,阿德拉姆·纳因斯盖姆·吉密魑; 乔凡尼灵蛇,希尔德加德·赫林斯·乔凡尼; 阿萨迈特之刃,盖弗·冈贝尔·阿萨迈特; 瑟泰特之影,哈德卡斯尔·曼德勒斯·瑟泰特; 雷伏诺之章,哈夫洛克·霍斯·雷伏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