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对象总喂我吃糖》 第1章 第 1 章 我生于庆成二十年。 我爹是诛仙楼的楼主,业内人称“小妖狐”的天下第一刺客,此刻正对着一只扑腾的老母鸡,对我进行第无数次现场教学。 “看好了,阿君!手腕要稳,眼神要狠,心要冷!对准它的脖子,唰——!” 寒光一闪,鸡头落地,鸡身还在扑棱。 我,萧瑶君,捂着心口,眼泪汪汪:“爹……它好可怜,晚上能给它超度一下再炖汤吗?” 我爹手里的匕首“哐当”掉地上,他捂着脸,肩膀垮了下去,背影写满了“想我杀人如麻一世英名为何会生出这么个慈悲为怀的活菩萨”。 他送我上魇川学武那天,山风猎猎,他老人家痛心疾首,捶胸顿足:“闺女,为父不求你建功立业名扬天下,只求你能稳稳当当宰只鸡!这要求过分吗?!” 我拽着行李绳子,试图安慰他:“爹,其实鸡也可以寿终正寝的……” “闭嘴!上去!”他手指抖得像是发了鸡爪疯,指着那高耸入云、据说蚊子飞过去都得挨俩大比斗的魇川山门,“学不会就别下来!老子丢不起这人!” 魇川三年,我在那梦魇般的魔鬼教习里吭哧吭哧挨了整整三年。 练剑,剑飞出去插教习头上了;练暗器,打鸟结果石子全崩师兄屁股上;练内功,除了饭量见涨毫无寸进。 结业考那天,教习们围着我,沉默是今晚的魇川。 最后大师傅颤巍巍指着山下农户的鸡圈:“去……打晕一只,算你过关。” 我去了,半柱香后,我扛回来一筐鸡。 鸡全活着,只是每只鸡脑袋上都有一个新鲜出炉、大小匀称的包——都是我拿石子精准砸晕的。 大师傅仰天长叹:“孽障啊!送走!赶紧送走!告诉萧瑶狐,魇川尽力了!” 于是,我,萧瑶君,学成归家。 我爹看着我身后那筐开始苏醒、咯咯哒叫着要米吃的活鸡,脸上的肌肉抽搐得如同发了鸡瘟。 他指着我,手指头都快戳到我鼻尖上了,气沉丹田,一声咆哮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萧、瑶、君!” “爹,晚上喝鸡汤吗?现杀的比较新鲜……”我试图展现我的孝心。 “喝个屁!”他原地转了三个圈,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玄铁令牌,“砰”地砸在桌上,“滚!给老子滚出去接客!不对,接单!” 他眼睛血红,像是下了毕生最大的赌注:“去!宰了隔壁那挨千刀的敌国太子谢逐渊!宰不成你这辈子都别回来了!老子就当没生过你这尊活菩萨!” 我捏着那沉甸甸的、据说见过血就能自动记录功勋的诛杀令,咽了口口水:“爹,敌国太子……是不是比鸡难杀一点?” “滚——!” 于是,我易容成了一个脸黄肌瘦、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卖糖糕小贩,蹲在了敌国太子位于边境线的别院外墙根下。 我的推车上,“某氏糖糕”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篮子里摆满了我爹看了能再次心梗的、形状可可爱爱的兔子小猪糖糕。怀里,揣着我那堆打晕鸡挺顺手的圆润小石子。 第一天,生意清淡。我靠着墙根,数着地砖缝里的蚂蚁,思考着是太子的脖子硬还是鸡脖子比较硬。 临近黄昏,别院侧门开了。 一人紫衣玉带,身姿挺拔如松,在一众护卫簇拥下踱步而出。夕阳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着一个冷淡的弧度。 好看得让我捏石子的手顿了顿——这目标,长得比糖糕还精致。 他目光扫过我这寒酸的小摊,脚步停住。 “新来的?”声音清泠,像玉磬敲响。 我赶紧点头,捏着嗓子:“是…是,公子要买糖糕吗?可甜了。” 他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状的糖糕,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抬手扔过一锭足以买下我整个摊子还有找的银元宝:“都包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装篮子里。 他接过篮子,转身前忽然问:“明日还来吗?” “啊?来…来的!”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又来了,他照旧黄昏出现,照旧扔过一锭元宝,这次连筐都端走了,只留给我一句:“孤爱吃甜。” 我捏着沉甸甸的银子,看着他那好看得人神共愤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爹,他好像真的挺喜欢我的糖糕……要不我改行专门给他做糖糕算了? 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七天。 我像个准时上工的吉祥物,蹲在同一个位置,卖着同一种糖糕,等着同一个壕无人性的买家。 第七天黄昏,他依旧来了,银元宝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落入我怀中。 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俯身,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捻了捻我易容后枯黄脸颊上沾着的一点面粉。 指尖微凉,触感清晰。 我浑身一僵,差点把怀里的银子砸他脸上去。 他低头凑近,气息几乎拂过我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含着一丝再明显不过的戏谑笑意: “小刺客……” “糖糕味道尚可,只是——” “再蹲下去,腿该麻了吧?” 他指尖那点凉意还蹭在我颊边,戏谑的低语像根羽毛,猝不及防搔在我耳膜上。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不是羞的,是吓的。 腿?腿早就麻得没知觉了!我现在整个人都是麻的! 他知道了?是我哪天打瞌睡流口水被他瞧见了破绽?还是糖糕的甜味没掩盖住我的刺客味? 爹!你闺女出息了!!暗杀第一天就被暴露了!敌国太子还夸我糖糕味道尚可!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起来,又因双腿发麻猛地一软,当场表演了个平地趔趄,差点一头栽他鞋面上。 他适时地、非常“好心”地伸手扶了我胳膊一把。 掌心温热,隔着粗布衣裳都烫得我一哆嗦。 “小心。”他声音里的笑意更明显了,那双深邃的眼睛垂下来看我,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而那声“小刺客”在此刻模糊地就像是我做贼心虚的幻听。 “卖个糖糕,也不必如此废寝忘食,蹲得这般实诚。” 我舌头打结,干巴巴地笑:“呵呵呵……生、生意不好做,得蹲稳点儿,显、显得诚心……” 他挑眉,目光掠过我那空荡荡的、只剩几点糖渣的筐子,以及我怀里那锭亮得晃眼的银元宝:“是么?孤还以为,你的生意好得很。” 我:“……”救命! 他松开手,负手而立,紫衣在渐起的晚风里微微摆动。“既然腿麻了,那就别蹲了,推上你的车,跟孤进来。” 进来?进哪去?那个我蹲了七天、侦查了地形、预想了十八种潜入路线和三十六种逃跑方案的太子别院? 我头皮发炸,舌头继续打结:“不不不……不敢打扰贵人!小的……小的这就收摊回家!明日……明日一定再来!”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 “方才不是还说,蹲得稳显得诚心?孤买了你七日糖糕,请你入府喝杯茶,不算过分吧?还是说……” 他微微俯身,再次靠近,气息拂过我发顶,声音压得只有我两人能听见:“你这小贩,心里有鬼,不敢进孤的门?” 我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砸他脸上。 进,可能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不进,那就是不打自招,立马玩完! 我爹那张“宰不成别回来”的痛心疾首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拼了!大不了就是被剁成肉泥包糖糕!反正糖糕他也爱吃!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个谄媚又惶恐的笑:“贵、贵人厚爱!小的……小的这就来!” 我推着那吱呀作响的破推车,跟在他那派头十足的护卫队伍后面,像个被押解的要犯,磨磨蹭蹭地挪进了那扇我曾幻想过无数种方式进入的朱漆大门。 门在身后“哐当”合上,我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别院内里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比外面看着还要气派森严,侍卫个个眼神锐利,步伐沉稳,我捏着推车把手的手心全是汗。 他走在前头,步调不紧不慢,甚至还有闲心指了指廊下的一盆兰花:“瞧见了么?南海进贡的珍品,一株价值千金。” 我脖子僵硬地点头:“……好看。” 比我爹的命都值钱。 他又掠过一处假山流水:“这池子里养的是赤鳞锦鲤,据说一条能换一座边陲小城。” 我眼角抽了抽:“……真、真富贵。” 杀了我吧,把我卖了也赔不起一条鱼尾巴。 他像是故意似的,领着我在这金光闪闪的府邸里绕,全方位地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做“敌国太子的豪横”,每一处景致都在无声地呐喊:你杀不了!你赔不起!你赶紧放弃! 就在我快要被这金钱的力量压垮斗志时,他终于在一处临水的廊亭前停下。 “就在这儿吧。”他挥挥手,屏退了左右。 完蛋,这是要单独处刑了。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在汉白玉石桌旁坐下,自顾自斟了杯茶。 “过来坐。” 我挪过去,屁股小心翼翼挨了半边石凳。 他把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推到我面前。 “尝尝,雪顶云翠,外面喝不到的。” 我盯着那清澈碧绿的茶汤,脑子里闪过一百零八种下毒的可能。 他是不是想毒死我?用这么贵的茶毒死我,我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怎么?怕不合口味?”他像是随口一问,端起自己那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我豁出去了,端起杯子,视死如归地一口闷了。 烫得我龇牙咧嘴,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只觉得喉咙到胃里一路火烧火燎。 他看着我,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你做的糖糕,甜而不腻,手法倒是特别。” 我心头一紧,稳住声音回答:“小的就是胡乱做的,不敢污了贵人的口。” “是么?”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孤若是不叫你进来,孤那守门的侍卫,怕是要被你用石子丢出满头包了。 我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 他连我拿守门侍卫练手的事情都知道! 他支着下颌,看似随意地打量我,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带着几分探究,并无锋芒,“你这蹲守的耐性有余,应变却稍显稚嫩了些。” 我脸上腾地一下烧起来,是羞臊,也是紧张,“小的……小的愚钝,不懂贵人的意思……” 他却摇了摇头,又给我斟了杯茶,“无妨,孤只是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整日风吹日晒地卖糖糕,可惜了。” 我懵了:“贵人的意思是……”” “孤的府里正好缺个厨娘。”谢逐渊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明日便进来当值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工钱按市价三倍算,材料管够,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嘛……” 他拖长了调子,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慢悠悠地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 “就罚你把孤这池子里的赤鳞锦鲤,全都用你手里的糖糕,一条条砸晕了。” …… 第2章 第 2 章 我捧着那杯烫嘴的“雪山云翠”,脑子里像是被一锅刚出炉的糖糕糊住了,咕嘟咕嘟冒着傻气。 厨娘?三倍工钱?砸晕锦鲤? 这敌国太子是不是有点什么特殊的癖好?比如专门喜欢看人用石子砸东西?还是说……他府上的点心师傅都被他吓跑了? 谢逐渊已经站起身,紫衣袍角在晚风里轻轻一荡,扫过石阶。 “跟上。” 他丢下两个字,径自朝亭后的一条小径走去。 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放下那杯我无福消受的贵茶,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去。 两条腿还麻着,走起来姿势颇为怪异,引得前面领路的太子殿下回头瞥了我一眼,唇角似乎勾了一下。 小径通幽,尽头是一处独立的小院,白墙青瓦,看着倒是清雅,院门上挂着块小匾,写着“甜水斋”三个字。 这名字,跟我这卖糖糕的倒是般配,他是不是早就预备好了? “以后你就住这里。旁边就是小厨房,一应食材器具都有,缺什么跟管事说。” 谢逐渊停在院门口,并没进去的意思,只抬了抬下巴示意。 “明日卯时,孤要见到第一笼点心。” 说完,他转身便走,留下我一个对着那“甜水斋”的匾额发呆。 这就……入职了?敌国太子的私人点心师?说好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呢? 那一晚,我躺在“甜水斋”柔软得不像话的床铺上,翻来覆去烙饼。 窗外月色正好,树影婆娑,我竖着耳朵听了一夜,别说刺客,连只野猫都没溜过来,这别院的守卫怕是比魇川的教习还严实。 卯时不到,我就认命地爬了起来,摸进了旁边的小厨房。 好家伙!这厨房比我家堂屋还大,光灶台就有三个,各式模具、材料琳琅满目,角落里还堆着好几袋精白面粉,油糖蜜饯应有尽有。 这哪里是厨房,这是糖糕爱好者的极乐净土! 我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宰太子我不会,做糖糕我还不会吗? 和面、调馅、生火、上蒸笼……一套流程我做得行云流水。毕竟在魇川三年,武艺没学成,倒是为了讨好那群口味刁钻的师叔师伯,把点心手艺磨练得炉火纯青。 辰时刚过,第一笼兔子形状的豆沙馅糖糕出锅了,白胖胖,热腾腾,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先尝一个验验毒,院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谢逐渊来了。 他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常服,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少了几分昨日的威压,多了些闲适慵懒,只是那双眼睛看过来时,依旧深不见底。 他目光扫过蒸笼里那些憨态可掬的兔子糖糕,眉梢微动。 “殿下,”我赶紧低下头,摆出恭敬惶恐的样子。 “点心刚出锅,您尝尝?” 他没说话,拈起一个,吹了吹热气,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我紧张地盯着他的喉结,咽下去了!没吐出来!也没立刻毒发倒地! 他细嚼慢咽地吃完了一整个,然后拿起第二个,才像是刚想起我还在旁边站着,淡淡道:“尚可。” 就……尚可? 我憋着气,忍不住小声嘀咕:“豆沙磨了三次,糖用的是岭南的冰片糖,火候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 他吃第二个的速度明显快了些,闻言瞥我一眼:“怎么?孤说尚可,委屈你了?” 我立马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敢不敢!殿下说尚可,那就是极好!” 他又吃了第三个,才用一旁备好的湿帕子擦了擦手,状似无意地问:“看你年纪轻轻,断非胡乱而做,这是以前专门学过?” 我心里一咯噔,来了来了,又开始盘查底细了。 我垂下眼,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其实是家里……以前开过小吃铺子,后来败落了。” “是么,哪家铺子?开在何处?”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我硬着头皮胡诌:“就、就城外十里坡的‘某记甜水铺’……早没了。” “哦,十里坡,某记。”他重复了一遍,没再追问。 “午后再做一碟栗子糕,要酥皮的,糖少放些。” 说完,他又像昨日一样,溜溜达达走了,留下半笼糖糕和我满腹疑窦。 接下来几天,日子过得异常……平静。 我成了太子别院里最奇怪的存在——一个来历不明疑似刺客的每天都在厨房跟面粉较劲的厨娘。 谢逐渊每天都要准时来“甜水斋”打卡,点心花样日日翻新,他吃得挺满意,赏钱也给得大方,但绝口不再提十里坡甜水铺的事。 偶尔他会在我做点心时,状似无意地问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比如“你以前过年吃什么点心”、“和面用冷水还是温水”,闲扯得像街坊唠嗑。 但我总觉得他那双眼睛后面藏着打量,像在拼凑什么。 这感觉让我浑身不自在,比直接严刑拷打还磨人。 这天,我正对着新出笼的梅花酥发呆,思考着是往豆沙里加玫瑰卤粉还是桂花蜜,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兵器碰撞和侍卫的呵斥! “有刺客!” “保护殿下!”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桂花蜜罐子差点摔了。 真刺客来了?!不是我这种水货!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蹿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只见不远处屋顶上人影翻飞,刀光剑影,打得十分热闹。 几名黑衣刺客身手极为了得,出手狠辣,侍卫们一时竟被压制住了。 而谢逐渊,就站在下方庭院里,负手而立,仰头看着,月白的衣袍在风中拂动,淡定得像是在看戏! 有个刺客瞅准空档,突破了侍卫的阻拦,手中长剑如毒蛇吐信,直刺谢逐渊后心! 我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断了。 我爹那张“宰不成别回来”的脸和谢逐渊吃糖糕时微眯的眼在我眼前交错闪过。 身体比脑子快。 我甚至没看清自己是怎么动作的,指尖一枚用来给点心压花的小巧银模已然疾射而出! “嗖——” 破空声细微,银模后发先至,不偏不倚,正正打在那刺客手腕上! “呃!”刺客闷哼一声,长剑脱手,“哐当”落地,他惊骇地扭头看向我的方向。 几乎在同一瞬间,谢逐渊动了。 他甚至没回头,只反手一挥袖袍。 一股无形的劲风猛地撞在那刺客胸口,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重重砸在假山上,哼都没哼就晕了过去。 剩下的刺客见势不妙,迅速撤退,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 侍卫们要追,被谢逐渊抬手止住了。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谢逐渊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落在我藏身的窗户上。 他一步步走过来,停在窗外。 我僵在原地,心脏快跳出胸腔,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轻轻叩了叩窗棂。 他声音听不出情绪,每个字却都敲在我心上。 “某,姑,娘…” “你这‘十里坡甜水铺’出来的手艺,打得可真准啊。” 窗棂被他指节叩响的“笃笃”声,像直接敲在我天灵盖上。 我脑子里那锅糖糕糊彻底沸腾了,咕嘟咕嘟又开始冒着“完蛋了”的气泡。 他知道了!他还夸我打得准?!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呼吸都快停了,窗外,他月白的身影静立着,仿佛在等一个回答。 跑?往哪跑?这别院我摸清的部分只够我找到厨房和茅房! 打?拿什么打?用刚出笼的梅花酥砸死他吗? 我深吸一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爹,女儿尽力了,奈何目标他不按套路出牌! 我颤巍巍地推开窗户,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殿下……您没事吧?刚才可吓死小的了!” 我拍着胸口,努力扮演一个受惊过度、恰好手边有个银模子、又恰好瞎猫碰上死耗子扔准了的幸运小厨娘。 “小的就是一时情急,胡乱一扔,没想到……老天爷保佑!殿下洪福齐天!” 谢逐渊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双眼睛深得像夜,里面情绪翻涌,探究、玩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兴味?他指尖还拈着那枚小小的、沾了点面粉和桂花蜜的银模子,慢条斯理地把玩着。 “胡乱一扔?”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平平,却压得我心头一沉。 “某姑娘这‘胡乱’的本事,倒是比许多苦练十年的暗器高手还厉害。” 我后背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可能就是凑巧?小时候拿石子打鸟玩练、练出来的……” 声音越说越小,我自己都不信。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将银模子抛还给我:“手艺不错,点心做得好,打鸟的准头也好。” 我手忙脚乱地接住,冰凉的银模子烫手得很。 “既然某姑娘有这般百步穿杨的绝技,只窝在厨房里,倒是屈才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从明日起,孤的书房还缺个磨墨铺纸的侍女,你也一并兼了吧。” 我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磨墨?” 让我去书房?那岂不是离他的机密文件、日常起居、乃至可能存在的暗格密室更近了?他这是……真不怕我偷点什么,或者干脆找机会给他墨水里下点料?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小的谢殿下提拔!”我赶紧点头哈腰,心里却乱成一团麻,这敌国太子的心思,比魇川师叔祖打的那套七十二路迷踪拳还难猜! 于是,我的“刺客”生涯迎来了崭新的、诡异的篇章。 白天,我是甜水斋里围着灶台转的点心师傅,和面调馅,研究新花样。下午,我就得洗干净手脸,换上身勉强算干净的侍女衣裳,颠颠地跑去太子书房当值。 书房比我想象的更大,更肃穆,满架子的书卷,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一种淡淡的、属于他的冷冽清香。 我的工作确实就是磨墨、铺纸、整理书卷,偶尔给他添个茶。 谢逐渊处理公务时极其专注,侧脸线条冷硬,下笔如飞,偶尔蹙眉沉思,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我屏息凝神,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磨墨磨得手臂发酸,也不敢吱声。 有时他会突然开口,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某姑娘觉得,北境的战事,是主战有利,还是主和有利?”他头也不抬,笔下批阅着一份显然是军报的文件。 我正捏着墨锭打瞌睡,闻言一个激灵,墨汁差点溅出来:“啊?战事?小的……小的只懂得糖糕是豆沙馅的好卖还是芝麻馅的好卖……” 他笔尖顿了顿,没抬头,却低笑了一声:“是么。” 偶尔他也会让我念些无关紧要的邸报或者游记,我磕磕巴巴地念,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含糊过去,他也不纠正,只在我念得实在离谱时,才会抬眼看我一下,那眼神明明没什么情绪,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夫子盯着的蠢学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点心越做越熟练,书房的地板也越站越熟悉。刺杀任务毫无进展,我跟目标人物的关系却变得不伦不类。 他吃我做的点心,喝我泡的时冷时烫的茶,用我磨的时浓时淡的墨批阅奏报,他甚至会在我被书房里那本厚厚的《九州舆图志》吸引,偷偷多瞄两眼时,状似无意地让我把它搬下来擦灰,然后任由我一边擦一边看得入迷。 这太诡异了,我越来越摸不清他到底想干嘛。 直到那天下午。 我照例在书房磨墨,他正看着一封密信,神色有些冷峻,窗外忽然传来几声极有规律的鸟叫。 三长一短,重复两次。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是我家……不,是我爹那条线上联络的暗号!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捏着墨锭的手瞬间收紧,指甲掐进掌心,是爹等不及了?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我强作镇定,偷偷瞟了一眼谢逐渊,他似乎并未察觉,依旧看着密信。 可那鸟叫声又响了一次,这次更急促了些。 我心跳如鼓,额角渗出细汗,我必须出去看看! 我放下墨锭,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殿下,墨快用完了,小的去库房取些新的来?” 谢逐渊的目光终于从密信上移开,落在我脸上,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是能穿透我所有的伪装。 他看了我足足有三息之久,久到我几乎要撑不住脸上的表情。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颔首,重新低下头去。 “准。” 一个字,如蒙大赦。 第3章 第 3 章 我缓缓退出了书房,一出院门,立刻闪到僻静处,循着那鸟叫声的方向,在一个荒废的角门边,看到地上用石子摆出的一个不起眼标记——指向外面。 我心脏狂跳,四下张望无人,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角门,闪身出去。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死胡同,堆着杂物。 墙根下,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黑衣,斗笠压得很低,身形瘦削熟悉。 不是我爹。 那人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苍白阴郁的脸。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毒蛇,我爹手下的人,同时也是我见过最冷血的杀客,六亲不认那种。 角门“吱呀”一声在我身后合上,隔绝了别院内里的喧嚣,也像是骤然掐断了我的退路。 死胡同里,空气凝滞,带着某种阴冷潮湿的气味,站在阴影里的“毒蛇”缓缓抬起头,斗笠下那双眼睛,阴恻恻地盯着我。 我后背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 “蛇叔......”我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毒蛇没应声,只是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那身沾着面粉和糖渍的侍女衣裳上停留片刻,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 “小君……”他的声音嘶哑,“看来你在这窝得挺舒坦。” 我心脏缩紧,强笑道:“蛇叔说笑了,我这是奉爹的命令,伺机接近目标……” “接近?” 他嗤笑,声音低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用糖糕和墨锭接近?萧瑶狐的女儿,何时成了敌国太子裙下的玩物?” 这话像淬毒的针,扎得我脸色一白,“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毒蛇往前踏了一步,那股子常年浸淫血腥的阴戾气息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派单的人等不及了,楼主给你的诛杀令,是让你来看戏的?” 他枯瘦的手从黑袍下伸出,指尖捏着一枚薄如柳叶、却泛着幽蓝光泽的细针。 “百步阴,见血封喉,无药可解。”他将那枚毒针递到我面前,眼神冰冷。 “明日此时,要么他死,要么……你就用这针,自己了断!楼主说,他丢不起活着的败笔!” 那枚蓝汪汪的细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我盯着它,指尖冰凉。 自己了断……我爹他,真的这么狠?! “他身边守卫森严,我找不到机会……”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那是你的事。”毒蛇毫无耐心,手腕一翻,那枚毒针无声无息地钉入我身旁的木门门框,入木三分,针尾微微颤动。 “诛仙楼的规矩,完不成任务,就别想活着回去。” 他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后阴冷地瞥我一眼,转身,像一抹真正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胡同更深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我僵在原地,过了好久,才颤抖着手,拔下那枚毒针,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直抵心脏。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我捏着那枚能要人命的小东西,失魂落魄地从角门溜回书房院子时,脑子还是木的。 怎么办?杀了谢逐渊?我下得去手吗?杀不了,就自杀?我……我还没活够呢!我的糖糕配方还没改良到最好! 刚踏进书房院门,差点跟一人撞个满怀。 是谢逐渊身边那个总是板着脸、活像谁都欠他八百两银子的贴身侍卫统领,好像姓陈。 陈统领一把扶住我胳膊,力道大得我龇牙咧嘴。 “某姑娘?”他眉头拧得死紧,眼神锐利地扫过我苍白的脸。 “殿下让你去取墨,你取了快半个时辰,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我心里一惊,慌忙把手背到身后,攥紧了那枚毒针,指尖刺痛。 “没、没什么!”我努力挤出一个笑。 “就是库房管事核对数目,耽搁了会儿……” 陈统领盯着我,那眼神分明写着不信两个字,但他没再多问,只沉声道:“殿下让你进去。” 我硬着头皮跟他走进书房。 谢逐渊还在书案后,似乎刚处理完公务,正在净手,他慢条斯理地用雪白的帕子擦着手指,每一根都细致擦过。 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过来。 目光落在我脸上,顿了顿。 “取个墨,取得脸色发白?”他语气平淡,将帕子丢进水盆,“不知道的,还以为孤的库房里藏着吃人的恶魔。”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路上吹了风,有点头晕。” 他没说话,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水滴从他指尖滴落盆中的细微声响。 嗒,嗒,嗒。 每一声都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几乎能感觉到身后陈统领那审视的目光,和我自己手心那枚毒针冰冷的触感。 他是不是知道了?知道“毒蛇”来了?知道那枚毒针?他刚才那句“吃人的恶魔”是不是意有所指? 就在我快要被这沉默压垮时,谢逐渊终于又开口了,却是对陈统领说的:“下去吧。” 陈统领似乎迟疑了一瞬,但还是躬身:“是”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书房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心跳如擂鼓。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朝我走来。 我下意识地后退,后背抵上了冰凉的多宝格。 他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味,将我笼罩。 “手。”他忽然说。 我猛地一颤,把手藏得更紧:“什么?” “你背后藏了什么?拿出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我僵住了,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拿出来?拿出来就是死路一条!可不拿…… 他伸出手,不是来抢,只是摊开在我面前,掌心朝上,手指修长干净。 “给孤。” 我看着他摊开的手掌,又抬头看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杀意,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静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脑子里一片混乱,爹的脸,“毒蛇”的威胁,谢逐渊吃糖糕时微眯的眼,还有他刚才站在庭院里从容应对刺客的背影…… 鬼使神差地,我慢慢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颤抖着摊开。 那枚幽蓝的“百步阴”静静躺在我汗湿的掌心,闪着不祥的光。 谢逐渊的目光落在毒针上,眸色骤然一沉,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 完了!他果然认识这东西。 我闭上眼,等待最终的审判。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却没有到来。 他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捏起了那枚毒针的尾端,举到眼前细细查看。 “百步阴……”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冷得像冰。 “倒是看得起孤。”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里面翻滚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谁给你的?”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往前又逼近一步,几乎贴着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危险气息:毒蛇来了,是不是?” 我猛地睁大眼睛,骇然地看着他。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低沉的嗓音裹着毒蛇两个字,像冰锥子直直凿进我耳朵里。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中,那里面没有疑问,只有冰冷的确认。 他知道了!他连毒蛇都知道!他到底还知道多少? 恐惧像藤蔓瞬间绞紧我的心脏,呼吸都停了,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捏着那枚幽蓝的“百步阴”,眼神锐利得像能剥开我所有伪装。 就在我以为下一秒他就会掐断我脖子时,他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他周身的危险气息更浓烈了几分。 “他就这么急着送死?还是觉得,派你来,就够了?”谢逐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却字字砸在我心上。 我浑身一颤,下意识摇头:“不…我……” 他忽然伸手,不是掐我脖子,而是用指尖碰了碰我的下颌,动作很轻,甚至称得上轻柔,却让我僵得像块石头。 “吓傻了?方才用银模子打刺客手腕的胆子呢?”他微微俯身,靠得更近,气息拂过我额前的碎发。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那怎么一样?那是不过脑子!现在是……现在是真要命了! 他收回手,指尖捻了捻,仿佛在回味刚才触碰的凉意:“倒是好东西,可惜,用错了地方。” 然后,手腕一翻,那枚毒针竟被他直接纳入袖中。 我眼睁睁看着那能要人命的东西消失在他袖袍里,脑子更懵了。 他不杀我?他还收了毒针?什么意思? “殿…殿下……”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截断我的话,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 “明日此时是么?倒是会挑时候。” 他转身,踱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拿起一份刚才未看完的文书,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 “还杵在那儿做什么?”他头也不抬,“墨。” 我:“啊?” “磨墨。”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甚至带上了近乎恶劣的调侃。 “还是说,某姑娘此刻更想琢磨琢磨,明日用什么法子了断孤,或者你自己?”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过去,捡起那块被我丢下的墨锭,手指抖得厉害,差点把砚台打翻。 清水滴进去,我机械地开始磨,脑子里一团乱麻,嗡嗡作响。 他就这么轻拿轻放了?他收了毒针,点了毒蛇的名,然后就开始办公了? 这敌国太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第4章 第 4 章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活在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里。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书房和甜水斋之间飘荡。 给他磨墨时,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给他端点心上桌时,差点把盘子扣自己脚面上。 晚上回到甜水斋,对着灶台发了半天呆,才想起来该做明日点心的准备工作。 和面的时候,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他那句话“明日此时,是么?” 毒蛇就在外面某个角落盯着,明天如果谢逐渊没死,那枚“百步阴”,大概真的会扎进我自己的喉咙。 可杀谢逐渊……我下意识摸了摸袖口,那里空空如也,唯一的凶器被他收走了,用擀面杖?还是下毒?他每次吃点心前,都有内侍试毒……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爬起来,机械地生火、调馅、上蒸笼。 今天是荷花酥,油酥皮要一层层叠好,花瓣要捏得精致,下油锅炸的火候要恰到好处,才能绽放得层层叠叠,酥脆可口。 我盯着那在滚油里逐渐舒展、变得金黄酥脆的荷花酥,脑子里想的却是它能不能噎死人。 午时刚过,我便端着那碟精心制作、经试毒内侍试过绝对无毒的荷花酥,脚步虚浮地往书房去。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刀尖上。 书房院外静悄悄的,守卫依旧森严,但比平日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紧绷。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谢逐渊正站在窗边,负手看着外面,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绣金线的常服,更衬得面容如玉,眉眼深邃。 他看到我手里的点心,眉梢微挑:“今日倒是早。” 我低着头,把点心碟子放在桌上,声音干巴巴的:“殿下请用。” 他走过来,却没立刻坐下吃,而是绕着我走了一圈,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像是检查什么。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忽然,他伸手,从我发间拈下一小片沾着的面粉屑。 “紧张什么?怕孤不爱吃?”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他指尖还捻着那点面粉,眼神却意有所指。 就在这时,窗外极其突兀地传来一声鸟叫! 还是那三长一短的调子!只是这一次,急促尖锐,带着不容错辨的催促和杀意! 是毒蛇!他就在附近!他在催我动手! 我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谢逐渊显然也听到了,他捻着面粉的手指顿了顿,目光倏地沉了下去,看向窗外,眸色瞬间冷厉如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我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又看向桌上那碟精致却毫无用处的荷花酥,最后想到袖中那枚早已不在的“百步阴”,还有窗外那索命的暗号。 绝望像潮水般淹没上来。 完了。 横竖都是死。 拼了! 就在谢逐渊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向我,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的刹那,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绝望压垮了理智,或许是这半个月的糖糕和墨锭磨掉了我最后那点身为刺客的自觉—— 我猛地扑了过去! 不是扑向他身上任何要害,而是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那件价值不菲的玄色衣袍上,带着哭腔嚎了出来: “殿下救命啊——!!!” “外面有坏人要杀我!逼我给您下毒!我不干他就要杀我!还给我喂了七七四十九种剧毒三天之内拿不到解药就肠穿肚烂而死呜呜呜……” 我一边嚎,一边把眼泪鼻涕全蹭他衣服上,抱得死紧,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的落叶。 “我就是个卖糖糕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殿下您英明神武菩萨心肠一定要救救我啊……” 谢逐渊:“……” 他身体明显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胸膛微微的震动,似乎是极其错愕地吸了口气。扶在我肩上的手顿在半空,大概是从未遇到过这种路数的“刺客”。 整个书房里,只剩下我假得不能再假的干嚎声。 窗外,那催命的鸟叫声,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 我这一嗓子干嚎,简直是石破天惊,把我自己那点微末的刺客尊严嚎得稀碎。 谢逐渊扶在我肩上的手顿在半空,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 书房里死寂,只有我假得不能再假的呜咽还在硬着头皮继续,尾音颤巍巍地飘在空气里,显得格外凄凉和滑稽。 窗外的鸟叫声,在我嚎出那句“七七四十九种剧毒”时,就猛地断了,想象一下毒蛇此刻的表情,大概比我爹发现我扛回一筐活鸡时还要精彩。 完了,这下彻底撕破脸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或者,谢逐渊觉得我疯了直接把我扔出去? 我紧闭着眼,不敢抬头,把脸死死埋在他微凉却面料柔滑的衣料里,等待最终的审判。是推开?还是......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吸气声。 然后,是一声低不可闻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闷笑。 我:“???” 我没听错吧?他在笑? 紧接着,他顿在我肩上的那只手落了下来,却没有推开我,而是……极其僵硬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动作生疏得像是第一次拍哄哭闹的孩童。 “好了,别嚎了。”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古怪的强行压下去的平稳,甚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无奈。 我哭声一噎,偷偷掀起一点眼皮,视线所及是他线条紧绷的下颌。 “孤……”他似乎在斟酌用词,“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了?知道我是刺客?知道毒蛇在外面?知道我在胡说八道? 就在这时,窗外陡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唿哨!是毒蛇! 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怒和杀机! 几乎在同一瞬间,谢逐渊眼神骤然一冷,那点残存的、古怪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他扶着我肩膀的手微微用力,将我往旁边带开半步,同时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探出,在我刚才蹭鼻涕的衣襟处极快地一拂! 一枚细如牛毛、几乎与玄色衣料融为一体的乌黑小针,被他拈在了指间!针尖在光线下一闪,泛着幽蓝的光,赫然是另一枚“百步阴”! 我头皮瞬间炸开!毒蛇刚才竟然出手了!目标是谢逐渊!还是透过我抱着他的缝隙!若非他察觉…… 谢逐渊看都未看那毒针,指尖一弹,那枚小针便无声无息地没入一旁的盆景泥壤之中。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向窗外某个方向,声音冷沉下令:“拿下!要活口!” 窗外屋檐上、树影中,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骤然扑出,直冲向唿哨响起的方向!金铁交鸣之声瞬间炸开,还夹杂着一声毒蛇的惊怒低吼! 书房内,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我还维持着半抱着他腰的姿势,傻愣愣地看着窗外那电光火石间的交锋和抓捕,脑子彻底宕机。 谢逐渊收回目光,垂下眼帘看我,眉头微蹙:“还不松开?”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退两步,脸颊烧得厉害,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理了理被我揉皱的衣襟,看着上面可疑的水渍(我的眼泪和鼻涕),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七七四十九种剧毒?肠穿肚烂?”他重复着我刚才的胡说八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编戏本子的能耐,倒是比你做点心的能耐还强些。” 我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那是情急之下……” “情急之下,就往孤怀里扑?”他挑眉,往前逼近一步。 我后退,后背抵上书桌,无路可退。 他伸出手,并非要碰我,而是从我耳后的发丝间,拈出另一枚几乎看不见的乌黑细针。 谢逐渊眼神冷了一瞬,“他倒是舍得在你身上下本钱,若非孤刚才拉你那一下,这枚‘百步阴’,此刻就该在你穴道里了。” 我看着他指尖那枚一模一样的毒针,浑身血液都凉了。 毒蛇不仅要杀谢逐渊,他也没打算让我活!刚才那声唿哨,是同时对我们两人的灭口令! 后怕如同冰水兜头淋下,让我牙齿都开始打颤。 窗外打斗声渐渐歇止,陈统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肃杀之气:“殿下,贼子已擒获!负隅顽抗,断了一臂,已止血羁押!” 谢逐渊淡淡应了一声:“带下去,撬开他的嘴。” “是!” 脚步声远去,书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那弥漫不散的血腥味和紧张感。 我腿一软,滑坐到地上,劫后余生的恐惧此刻才密密麻麻地爬满全身。 一件带着冷冽清香和体温的玄色外袍,忽然兜头扔了下来,盖住了我。 我愣住,从衣料里抬起头。 谢逐渊只穿着里面月白色的中衣,站在我面前,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淡漠,只是眼底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冷厉和……别的什么。 “起来,地上凉。” 他语气不算温和。 我抓着那件价值连城、此刻却沾了我眼泪鼻涕还可能沾了毒针粉末的外袍,愣愣地看他。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然后弯腰,朝我伸出手。 “某姑娘。”他看着我的眼睛。 某氏糖水铺——某这个姓氏既少见又可疑,他居然一直没有揭穿我,就这么叫着。 “告诉孤,你想死,还是想活?” 第5章 第 5 章 他那句“想死想活”,就像一道雷电劈开我混沌的脑子。 废话!我当然想活!谁想肠穿肚烂啊!就算那毒是编的,毒蛇可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尊卑,一把抓住他还没收回去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活!我想活!殿下救我!” 谢逐渊垂眸,看了一眼我死死攥住他的手,没甩开,也没回应,只淡淡道:“想活,就得听孤的。” “听听听!一定听!”我点头如捣蒜。 “殿下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 只要别让我再去杀你或者自杀,什么都好说! 他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很好。” 他终于抽回手,转身走回书案后,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然后拿起旁边一个小巧的私印,呵了口气,稳稳盖了上去。 “陈溟。”他扬声。 书房门立刻被推开,陈统领像尊门神一样出现在门口,身上还带着股未散尽的血腥气。 “殿下。” 谢逐渊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递过去:“即刻派人,按上面的方子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速速送来。” 陈统领接过纸条,目光极快地扫过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但什么都没问,只利落地一抱拳:“是!”转身快步离去。 我愣愣地看着:“殿下,那是……?” 解药?可我是编的啊! 谢逐渊重新坐下,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袖口:“虽然不是七七四十九种,但毒蛇指甲里藏的“十里红’,足够让你三个时辰后腑脏绞痛而亡。” 我腿一软,差点又坐回去,脸色煞白。 真有毒?!毒蛇什么时候下的手?是了,他拍我肩膀那一下! 谢逐渊抬眼看我,语气平淡,“怕了?现在知道,往孤怀里扑,也不是全无用处了?”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着说不出话。 所以他刚才拉我那一下,不是嫌弃,是真救了我一命? “放心,‘十里红’解起来不难。”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糖糕的甜度。 “孤恰好知道解法,只是……” 他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既然连毒蛇和‘百步阴’都派出来了,可见是铁了心要孤的命,顺便清理门户。而你如今已是废子,甚至是叛徒。” 我心脏又沉了下去。是啊,毒蛇失手被擒,我却好端端地活着,还披着太子的衣服,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我该怎么办?”我是真的慌了。 天下第一杀客的女儿成了行业公敌,这以后还有我的活路吗? “怎么办?”谢逐渊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自然是跟着孤。” “啊?” “他们想要你死,孤偏要你活!从今日起,你就是孤的人了,留在孤身边,做你的点心,磨你的墨,孤倒要看看,谁敢动你。”他语气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我呆呆地看着他,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这……这算什么?招安?庇护?还是……圈禁? 像是看穿我的疑虑,他又道:“当然,孤从不养闲人,你既成了孤的人,自然也要替孤办事。” 我心里一紧:“办什么事?” 不会还是让我去杀人吧?我真的不行啊! “放心,杀人放火的事,轮不到你。你只需继续做你擅长的事。”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道:“比如,尝尝御膳房新进的岭南荔枝甜不甜,试试江南新贡的云锦做寝衣舒不舒服,或者帮孤试试新得的安神香助不助眠。” 我:“……” 这差事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宠妃的待遇?! 我脸颊猛地烧了起来,说话都结巴了:“殿、殿下!这、这不合规矩吧?我、我身份低微……” “规矩?”他轻笑。 然后起身,踱步到我面前,微微俯身,目光与我平视,“在孤这里,孤的话,就是规矩。” 他靠得极近,那双深邃的眼里映出我惊慌失措的模样。 “还是说,”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蛊惑的味道,“萧姑娘更想出去,面对‘毒蛇’的同伙,或者你爹的家法?” 我震惊!他果然知道我是谁!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在配合我演戏! 谢逐渊见我瞬间瞪圆了两眼不说话了,面上表情微动,似有不悦。 我这才回过神来。 我想起我爹痛心疾首的脸和毒蛇那阴冷的眼神,又猛地打了个寒颤,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留下!我尝荔枝!我试云锦!” 他满意地直起身,唇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就在这时,陈统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味道极其古怪的药汁进来了。 “殿下,药煎好了。” 谢逐渊示意他把药给我:“趁热喝了。以后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有人送药来,连服七日,毒可解。” 我看着那碗黑乎乎、散发着难以形容气味的药汁,脸皱成了一团。 这真是解药?不是另一种新型毒药吧? 但在谢逐渊“温和”的注视下,我只能捏着鼻子,视死如归地,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苦!涩!辣!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喝得我眼泪汪汪,差点当场吐出来。 好不容易喝完,我吐着舌头,感觉半条命都没了。 谢逐渊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小巧的、做成梅花形状的糖糕,递到我嘴边。 “尝尝,新做的,去去苦味。” 他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喂一只小猫。 我愣愣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清甜细腻的豆沙馅,带着淡淡的梅花清香,瞬间冲淡了口腔里那可怕的怪味。 他居然还备了糖糕? 我嚼着糖糕,看着眼前这个又可怕又有点温柔的敌国太子,心里乱糟糟的。 好像……掉进了一个更深的坑里。 但奇怪的是,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那碗堪比阎王漱口水的苦药汁子,我连灌了七天。 每天一到点,陈统领就准时端着药碗出现,我怀疑他偷偷往里头加了黄连,一天比一天苦。 每次我喝完药,都恨不得把舌头拔下来洗洗的时候,谢逐渊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然后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块新花样的糖糕。 今天是小鱼形状的芝麻馅,明天是胖鸭子状的枣泥馅,后天甚至搞出了惟妙惟肖的小猪奶黄包! 我一边嚼着糖糕,一边偷瞄他那张帅得人神共愤的脸,心里直犯嘀咕:这敌国太子是不是偷偷报了什么点心师傅速成班?还是他宫里藏了个御膳房高手专门给他搞研发? 而且,他这“试毒”的差事也越来越离谱。 “萧姑娘,尝尝这新进的珍珠粉,据说磨碎了和面,能让点心莹润生光。”他捻起一撮能买下十个甜水铺的珍珠粉,眼都不眨地递给我。 我:“……”殿下,这玩意儿嚼着嘎嘣脆,但它不甜啊! “萧姑娘,试试这雪蚕丝做的垫子,铺在蒸笼底下,据说透气不沾底。”他指着那薄如蝉翼、贵得离谱的料子。 我摸着那滑不溜丢的料子,真诚发问:“殿下,这……蒸完了还能捞出来做件衣裳吗?” 他当时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 最过分的是一天傍晚,他把我叫到书房,指着桌上一套墨黑如玉、泛着金光的文房四宝,语气平淡无波:“新得的玄玉墨,磨出的墨汁带着冷香,据说能静心凝神,你来试试,磨墨的手感如何。” 我盯着那套一看就能换十座太子别院的宝贝,手抖得像发了鸡爪疯。 我那是磨墨吗?我那是磨我的心肝脾肺肾! 我战战兢兢地磨了半天的墨,汁液乌黑润泽,冷香扑鼻。 他蘸了墨,落笔写了几个字,点点头:“尚可。” 然后,他就在那价值连城的墨汁里……给我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王八?! 还提了俩字:“像你。” 我:“!!!” 士可杀不可辱!我撸起袖子就想把墨盘扣他头上! 他却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赏你了,这墨锭剩下的,够你做一辈子糖糕了。” 我撸袖子的手瞬间就放下了,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谢殿下赏!这王八画得真是栩栩如生!一看就有福气!” 就在我几乎要忘记自己还是个失败的刺客,彻底沉迷太子别院的**生活中时,我爹的信,来了。 那是一个天气好得不像话的下午,我正蹲在甜水斋的小院里,吭哧吭哧地试验用新送来的茉莉花露和面,一只灰扑扑的鸽子直接扑棱着翅膀,砸到了我的案板上,差点掉进面盆里。 我吓了一跳,抓起那只累得直喘气的肥鸽子,一眼就看到了它腿上绑着的细小竹管。 这种传信方式,是我爹独用的。 手有点抖地解下竹管,倒出里面卷着的纸条。 展开。 上面只有我爹那力透纸背、杀气腾腾的字迹,内容言简意赅,充分体现了杀手家族的文化水平: “没死就吱声!任务成败?毒蛇折了?!速回话!不然老子亲自去捞人!” 落笔是画了把滴血的匕首。 我捏着纸条,蹲在面盆边,半天没动弹。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茉莉花的清香甜丝丝地绕在鼻尖,可我却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我爹要来了。 他老人家亲自来“捞人”。 捞谁?捞我?还是来给毒蛇报仇,顺便清理门户? 想象一下我爹那天下第一杀客的煞气,和他发现他闺女正乐不思蜀地给目标人物研究茉莉花糕时的表情…… 我打了个寒颤,手里的纸条飘落在地,被风吹得滚进了面盆旁边泡着茉莉花的水碗里。 字迹迅速晕开,模糊不清。 就像我那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老爹一剑戳穿的安逸生活。 吱声?我该怎么吱? 难道回:“爹,任务失败,毒蛇被抓了,我投敌了,敌国太子家做的糖糕可好吃了,您要不也来尝尝?” 我仿佛已经看到我爹提着四十米大刀杀过来的壮观景象了。 完了完了完了。 我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开始认真思考现在卷铺盖逃跑还来不来得及。 “蹲在这里做什么?面盆里能长出花来?” 一个清泠带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就看到谢逐渊不知何时来了,正负手站在我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以及……我面前水碗里那团正在溶化的纸条。 他目光在那团纸浆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我惨白的小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