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晚》 第1章 燕王 山河崩塌,血溅成灰,湘王作乱,给与原本就风雨飘摇的端朝沉重一击,改朝换代似乎就在此刻,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彼此制衡,僵持但谁都不愿为了抢占先机而成为众矢之的,最后,居然竟让一个贱奴之子捡了这天大的便宜。 嘉定二十二年,十月,燕王率轻骑入京,诛杀湘王,接管上京,拨乱反正。 次日,昭武帝下旨,封燕王琮为摄政王,暂居东宫,行监国之权。 这下,诸王傻眼了。 燕琮若是称帝,他们可凭借宗室的出身,打着“平逆”的旗号攻入上京。可如今,燕琮名正言顺,而他们依照端朝礼制,如若无诏出兵入京,视作谋反。燕州军骁勇善战,凭一王之力,恐难有胜算;再者,就算打赢燕琮,谁敢保证,不会有黄雀在后。如此僵局,似乎只有一个人能打破,诸王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那个人。 李锦旭,东宫储君,皇后嫡子。 九年前,陛下执意北伐,仓皇落败,大端近乎亡国,正是这位少年英才,临危受命,衔命远邦,借和谈之际,策反安伽、回纥二族,打碎草原民族联盟之间坚不可摧的堡垒。 后又娶昭王嫡女为正妻,借其母族昭州与舅族商州之力,收拢藩王之力。 这样一个人,在外可御外敌,在内可抚民心。假以时日,若能君临天下,必可重整端朝荣光。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年初,回纥暴动,太子奉命前去平叛,被人群冲散,至今下落不明。 如果把他找回,这天下鹿死谁手,谁又可知呢? 第2章 太子妃 嘉定二十二年,太子妃白絮晚诞下一女,摄政王燕琮亲往探望。 这晚,夜沉如水,波涛汹涌。 宫中侍从、守卫,除太子心腹外,早在城破那日四散逃离,而她的陪嫁侍女此刻也被拦在门外。白絮晚心中发怵,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怀中的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哇”的一下,大声哭了出来。 “好久不见啊。”等到屋内的人被清干净,燕琮才缓缓走来,仔细打量起这位从前的故人。 细密的汗珠糊住了她额前的碎发,脸色苍白无一点血色,眼神充满疲劳,却满是防备之色。紧张无措,抱着怀中的婴孩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可即使这样,依然难掩她曾经的璀璨。 “我的女儿,她是无辜的,能不能不伤害她?”燕琮这种审视的眼神让白絮晚很不舒服,但迫于眼前的情形,只能收敛自己的情绪。 “我放过她?那当年你们为何要对我阿姐赶尽杀绝?你害死她时,就没想过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吗?”燕琮的面色如常,嘴中吐出的话却半分情都没容。 闻听此言,白絮晚微微发抖,抱着婴儿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力度,最后似是不甘心,猛地抬起头,直视着燕琮,质问他:“是她先要杀我的,我若不那样做,死的就是我,难道你希望死的人是我吗?” 答案让燕琮犹豫了。 阿姐和她,他谁也不想失去,但最后,他好像谁都没留住。 “当时,阿姐已经入了冷宫,她对你,已经没了威胁。可你最后,还是逼死了她。”燕琮红了眼,愤怒地吼着。 “那又如何,她的命我白絮晚来偿,你欠我的,又拿什么还?”恐惧散去,她的眼神越来越坚毅,就像当初独自一人离开昭州时的摸样。 这样的眼神燕琮见过,燕州到昭州,跑断了两匹马,眼睁睁看着她穿着嫁衣离开昭州,那时的她,就是这样的神情。 到圣京的那条路很长,他悄悄跟了一路,不是没想过抛下一切带她走,只是很久之前,他就失去了资格。 现在,人就活生生的在燕琮眼前。他情难自禁,忍不住抚上她的脸庞,白絮晚厌恶的撇过脸,却又被燕琮强硬地掰了回来。 “你死,我怎么舍得啊?”可当目光触及到白絮晚怀中的婴儿,又变了脸色:“但她,你得交给我。” “燕琮,别这么残忍,她还那么小,不能离开母亲的。“白絮晚着急了,水雾弥漫在眼眶,“她只是个女孩,不会威胁到你的,燕琮。” 可这一次,燕琮却显得十分强势,直接伸手从白絮晚怀中去抱,白絮晚怕伤到孩子,只能松手。 “燕琮,你不能杀她。”恍惚间,白絮晚好像找到了突破口,急忙开口道。 “她是我的女儿,她不仅是李氏皇血脉,她身上还留着昭州白氏和商州裴氏的血,你如果敢动她,我父王和外公不会放过你的。” “你父王,呵,如果这是一个男孩,或许白世清还会搏一把,至于商王,不是还有你吗?天下皆知,太子妃白絮晚不仅是昭王嫡长女,还是商王最疼爱的外孙。”燕琮垂眸,见白絮晚眼底有一抹冷光,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 天下诸王,以昭州势力最盛,燕琮和湘王次之,再者就是商州,湘王一死,再以我拿捏商州,这样,父王也不敢妄动,其余诸王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这样,天下就是他的了。 原来如此,白絮晚此时才明白,眼前的燕琮,心机谋算,远胜当年。 “白絮晚,好好活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燕琮走前留下的这句话一直在白絮晚脑海里回响,无一处净土可逃,可去。 夫君早逝,孩儿夭折,寄人篱下,委曲求全,这样的日子她不想过。决绝之下,白絮晚决定放手一搏,赌一把自己的命。 她一点一点往床边挪着,身下的疼痛似乎要将人撕裂,甚至在床边,突然失力,掉了下去,滚到灯架旁,血止不住的流,可白絮晚的目的却也达到了。 对着灯架,她奋力一推,残存的灯油溅到屏风上,瞬间将其点燃,火势一点点蔓延,肆虐,吞噬。 滚滚的浓烟让白絮晚几近窒息,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感受到了死亡的炙热 第3章 再谈 “四天了,人怎么还不醒?” “殿下……殿下恕罪,太子妃刚刚生产,又又……又遭此巨变,恐怕一时难以……难以……”跪在下方的一名太医颤颤巍巍的回话。 燕琮阴沉着脸,眼神锐利,扫视着下方跪倒的一大片,“你们的意思是人醒不过来了吗?” “臣惶恐。”“砰”“砰”“砰”,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声,令燕琮十分不耐烦,抄起花瓶,对着刚刚说话那人砸了下去,很快那名太医就变得血肉模糊。 青琮听着远处的动静,仔细地为白絮晚擦脸,生怕燕琮的动作会吵着她。 “不好了,殿下,出事了。”来人是青林,青苁的哥哥,燕琮的侍从,从昭州就一直跟着燕琮。 “慌什么?”燕琮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青林朝白絮晚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关外那边出事了。” 闻听此言,燕琮立马停下手里的动作,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床上的白絮晚,随即转身。 “出去说。”青苁、青林,还有昭州白淳世子旁的侍从青木,均来自商州青氏,一个以培养死士而闻名的家族。 他们三人,作为青家这代的最杰出者,只效忠于商王。有如今的机缘,皆是因为商州郡主嫁去昭州,成了昭王妃,他们作为王妃的陪嫁,分别被派去侍奉她的一双儿女和当时在昭州为质子的燕琮。 刚刚青林虽然有意压低声音,但还是被青苁听到了些。 关外,莫不是和太子有关。 青苁暗自思索,一时竟未察白絮晚的状况。 “青苁,瑶瑶怎么样?”听到白絮晚虚弱的声音,青苁赶忙过来搀扶。 “娘娘放心,燕琮这几日一直留在这照看您,应无暇顾及小郡主。”看着白絮晚虚弱的样子,打心底难受。“只是您这次也太冒险了些,若有万一,该怎么办啊。” 说话间,眼泪不自觉地溢出。 白絮晚示意青苁坐到床边,冰凉的手指滑过眼尾,拭去了她的泪水:“以前一直都是你像姐姐一样照顾我,怎么现在反而倒过来了啊,别哭了。” “那也不能……” “好一出主仆情深的戏码,青林,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把你妹妹带下去。” 燕琮突然出现,打断了青苁的话,这声音,让白絮晚不自觉地发颤。 她紧紧抓着青苁的手不放,十分着急,“别伤害她。”可惜,还是不及青林的生拉硬拽。 一时之间,宫人退下,偌大的房间,又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白絮晚,你可以啊,什么时候摔一跤都要哭半天的人连死都不怕了。”燕琮一下子就气急败坏地捏着白絮晚的下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把瑶瑶还给我。”白絮晚偏过头,躲过了他充满侵略性的目光。“瑶瑶?李瑶?” 白絮晚没有回答,燕琮也并不恼怒,指腹摩挲着她的发丝,“既然这次没死成,以后就好好活着。当年的的确确是我亏欠你在先,余生我愿意用一辈子去弥补、赎罪。” “你所谓的弥补,就是拆散我的婚姻,杀死我的女儿,毁掉我好不容易就快过上的安稳日子吗?”白絮晚紧握着拳头,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白絮晚,你不明白吗,这个恶人不是我,就是其他人。当日,若我败于湘王,你焉有命在?更何况,就算是我,安抚前朝旧臣的傀儡有一个就够了,那个孩子在,作为前朝太子妃的你怎么活?” 这些话,白絮晚何偿不明白。 她的身份太特殊了,双王血脉,前朝太子妃,只要她活着,就是绑定昭州、商州和李氏皇族联盟的枢纽,她的孩子,会天然地将三方势力拉到一个阵营,哪个新帝会容忍有这样的威胁存在。 再者,就算燕琮能忍,那些追随他而来的燕州将领也不会轻易罢休的。 如果她死了呢,或许…… 这样也好,死的人本来就不该是这个无辜的孩子。 白絮晚思量间,后脑勺突然吃痛,燕琮一只手紧紧拽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另外一只手却抚上白絮晚左臂的纱布处,那里包裹着一寸被火灼伤的肌肤,“这种蠢事以后别做了,好好活着,哪怕是为了报复我。” 两人的脸贴得太近了,燕琮的鼻息吐在耳旁,令白絮晚作呕。 “燕琮,你真的是有病。” “或许吧,明明都打定主意不管你了,可当那把火烧起来的时候,却又什么都顾不上了。” “够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燕琮眸色一暗。“当年你父王逼我做了个选择,我选错了,现在,我想看看你的。” “你什么意思?”白絮晚十分不解道。 “李锦旭还活着,他是英雄,我佩服他舍身取义的勇气,只要他这辈子永远不踏入中原半步,我保他不死,但是,李瑶不能留。” “殿下那样一个人,你要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一辈子,他会比死还难受的。”愤怒让白絮晚颤抖着双唇。 “所以呢,李锦旭死,还是李瑶死?” 白絮晚抬头,看着燕琮,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不忍,这样最起码能证明,她曾经的义无反顾是有一点价值的。 他给她的选择,不管什么答案,白絮晚注定要失去一些,良知,还是爱人? 为她倾尽所有的夫君,一个注定因她而死的孩子……答案呼之欲出。 人啊,始终是自私的。“李锦旭,我要他活。这辈子,他生,我生,他死,我也绝不独活。”明明心里有准备,可当燕琮听到答案的那一刻,好像还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敲在心脏上,那种感觉,比粉身碎骨还要痛。 曾经,他也是被她坚定选择的那个啊。 只可惜,世事难两全。 第4章 反目 太和宫,自兵变后,昭帝就一直病在床上,精神不大好,当燕琮进来时,皇后崔氏正在喂他喝药。 待燕琮走近,只那一眼,昭帝浑浊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 “青林,请皇后娘娘下去。” “滚开,本宫不走,燕琮,本宫可是你的丈母!” 崔后挣扎着不愿离去,青林一个眼神,数名宫人蜂拥而上,硬生生将她堵着嘴架出去了。 “你……和你姐姐……真像啊。”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还记得红绫阿姐啊。” 寝殿中药味与衰老的气息沉沉弥漫,燕琮强忍着不适,挥手遣去殿内的宫娥,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昭帝。 很明显,这个天下的主人,他的岳丈大人已经垂垂老矣,现在只能蜷缩在明黄的锦被里,像一把枯柴,浑浊的双眼回望着他,像是一团迷雾。 “你姐姐是朕此生最爱的女人,咳……咳……”一阵冷风猛然灌进昭帝的口鼻,“你能到这,看来是旭儿输了……” 昭帝蠕动干裂的嘴唇,涨红了面孔,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声咳嗽,嗓子里滚动着含糊不清的嘶哑之声。 “你此生最爱?”燕琮眸中寒光咋现,随即嘴角勾勒出一抹渗人的冷笑。 “阿姐死后,你有再去见过她吗?” “朕……” “你没有,可是我去了。她的尸身被人随意扔在了乱葬岗,全身三十多处伤口,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浑身都爬满了蛆。” 燕琮的眼神逐渐变得凶狠,犹如恶魔低语般凑在昭帝耳边。 “陛下见过那种蛆吗?乳白色的,密密麻麻的,在她的尸体上蠕动,啃噬……” “够了,咳……燕琮。”昭帝本想阻止燕琮继续说下去,反被燕琮拎住衣领,甩到了地上。 “朕知道,咳……是朕无用,是皇后,是那个贱人,她嫉妒成性,害死了绫儿,但后宫这么多女人,朕真的只爱过她。” “老匹夫,你还有什么脸提她?她十四岁就为了保护我,来这伺候你,她跟了你十二年,你却那样对她,现在大昭要完了,你的儿子也要死了,这就是你的报应。” “是你,杀了旭儿,对不对?”昭帝挣扎着要起来,燕琮却未有搀扶一把的打算。 “成王败寇,燕琮,是他无用,朕不会怪你的。你想要江山,朕愿意在朝臣面前传位给你,朕,什么都愿意给你。” 眼见燕琮挑眉,昭帝以为他不信,急忙从龙床下的暗格,掏出了传国玉玺,讨好似的,献给燕琮。 “朕什么都给你,只求你,在朕死后,把我和绫儿葬在一起,朕盼着,下辈子好好对她,真的,你相信朕……”一朝帝王,竟然匍匐在地,像婴孩一样啼哭。 燕琮似有所动容,把玩着玉玺,开口却是决绝而又冷漠,“这天下已尽在我囊中,至于您,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死后,自然是与其合葬。” “不要,燕琮,让朕……和她在一起。”昭帝挣扎着伸手去够燕琮衣服的下摆,却被其躲开。 与此同时,在燕琮的示意下,寝殿内的屏风被哗啦一下拉开,被堵着嘴的崔后赫然出现。 “王爷,人已请出。”青林退回燕琮身边,语气平淡无波。 空气凝滞,方才隔着屏风听到的话语,此刻如同淬了毒的银针,一字一句扎在崔后的心上,她推开众人,冲向昭帝。 崔后眼带泪水,不甘地看向昭帝,“是我陪着你走上这至尊之位,是我为你生儿育女,打理后宫,你却要和那贱人合葬,置我于何地,陛下,我才是你的结发妻子啊……” 昭帝瞳孔骤缩,枯瘦的手抓着榻沿,青筋暴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嘶声道:“那又如何,若不是你这毒妇苦苦相逼,朕与绫儿阴阳两隔?” “毒妇?”崔后凄然一笑,狠厉而扭曲,一步步逼近。 昭帝似乎也意识到不对,想求救,却只能发出沉重的喘声。 看着他眼底流露出的恐惧,崔后拔下头上的金簪,攥紧,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刺向昭帝,一下又一下。 燕琮看着二人狗咬狗,心中好不痛快,冷眼吩咐道:“找太医看着,不死就行。” 另一边,因为那场大火,白絮晚原先住的那处院落烧毁了大半,等到她能下床的时候,就搬到了藏经阁旁的揽月居,那是李锦旭特意为她而建的小阁楼,是大端太子克己复礼的一生中,唯一一次出格。 这座小阁,里面最大的一间屋子,摆满了三十六台书架,是专属于白絮晚的读物,孤本残卷,青史传说,民间话本……每样都能找到些。 九岁之前,白絮晚是昭州嫡长郡主,九岁之后,她的母妃骤然离世,她仍然是嫡郡主,可华美的衣服,精致的首饰,舅舅为她聘请的名师……一切的一切,都在向孙侧妃母子倾斜。 她的策论、术数、诗词学得越来越少,器乐、歌舞、越来越多,甚至书桌上的大家名作,也被换成了女则、女戒,她被允许接触读书的机会越来越少,露脸参加的宴会越来越多,整日迎来送往,彻底没了自由。 一个联姻的棋子要做的事拉拢丈夫的心,而不是掩盖丈夫的光芒,母妃是那样的人,父王不希望她也成为那样的人。 当年,白絮晚一舞霓裳名动天下,世人夸赞她能歌善舞,可就算昭王白世清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白絮晚确实是昭州白氏这一辈少有的英才,可惜生为女子。 她想要的,总是得不到,唯有李锦旭心甘情愿将一切捧给她,也唯有李锦旭会不计所有,不顾一切地爱她。 李锦旭是个多好的人啊…… 第5章 登徒子 这夜,白絮晚辗转难眠,过去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出。 “蹬”“蹬”“蹬”……是皮靴迈上楼梯的声音,白絮晚一下子惊醒。 这步伐沉重有力,是男子! 能自由出入东宫内殿的,必是燕州军中的高级将领,若她大声呼喊,外面的守卫会来救她吗? 那……就只能靠自己了。白絮晚从枕下摸出了一把金簪,簪尖已经被她磨得十分锋利,这原本是她为燕琮准备的。 高阁之上,那个人影在黑暗中潜行,一点点靠近,最终在床边停下。白絮晚背对着他,不明白他的意图,但借着月光,她依稀看清了男人手里的动作。 那个登徒子竟在宽衣解带…… 白絮晚不停发抖,拼命压下胸口因愤懑而止不住的起伏。 没事的,等他靠近,把簪子捅进胸腔,只要鲜红的热血喷涌出来,他就会死的,没事的,不会有人能伤害到我的…… 借着月光照在地上的银光,那道身影摸上了床。 只那一瞬,白絮晚用金簪飞快地捅向他的心脏,却被来人单手抓住,“是我。” 白絮晚周身沸腾的血液仿佛要凝固,心一下子坠到了谷底。 燕琮,是他。 那种恐惧又一次涌上白絮晚的头,她摩挲着手挪到了床的最里侧,和燕琮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燕琮却没有就此作算了,强硬地把白絮晚拉到怀里。 “何必呢,燕琮。” “我不碰你,早点睡吧。”燕琮的话,没让白絮晚放下心,那种生理、心理的厌恶和恐惧始终缠绕着她不放。 等到耳边传来规律的呼吸,她才小心翼翼地挣脱男人的桎梏,一番挣扎,任旧无济于事。眼泪又一次不争气的流下,滑过脸颊,滑到某人心中柔软的某处。 这一夜,白絮晚还是无法入眠,像只小猫被禁锢在燕琮怀中,直到燕琮天亮离开,才浅浅入眠。 而燕琮这边,却是顺利地得过分。朝臣的反对,百姓的议论,因燕琮的冷置,不了了之。 千里之外的商王,白絮晚的外祖,因担忧圣京中的状况,骤然病倒,不过二三日的时间,便撒手人寰。 新任的商王,不知何故,处处针对原本姻亲的昭州,几次三番挑起争端,局势瞬息万变。 燕琮登临天下的最大对手,白絮晚的父亲,昭王白世清就此削弱,一切似乎即将尘埃落定。 终于,在这日,昭王世子白淳急奏: 太子遗体得于乌垒。身覆残破戎装,颈间深痕触目,面容如生。 满朝文武闻之,伏地痛哭,声震殿宇。 东宫书房内,燕琮闻此消息,满眼震惊,错愕地看向青林。 青林面露难色,艰难开口:“白世子的奏折上说,是在乌垒。” 乌垒,燕昭交界,临近塞外,他一路南下,燕州是韩雾海替他看着的。 可他明明下过令,不杀李锦旭的…… 思及此,燕琮怒不可发,一把将桌上的东西都掀翻在地。 青林连忙跪下:“王爷,息怒,还有一事……” “说!”“王妃闻此噩耗,悲伤不已,连夜赶路,快到圣京了。” 燕王妃李锦熙,他的正妻,也是大昭的黎华公主,太子的胞妹。 第6章 复燃 三日后,一道素白孝衣的身影立在阶前。银簪束发,脂粉不施,风过廊下,丧服翻飞如鹤,正是李锦熙。 燕琮看了她一眼,屏退众人。 “燕琮,你就是这么办事的?平叛,为何我父兄死的死,疯的疯?”作为大昭唯一的公主,李锦熙自幼就是一个骄纵的性子,毫不避讳,将象征燕王妃的令牌砸在燕琮头上。 顿时,鲜血涌出。 他们多年怨偶,却也从来没有闹得这么难看过。 恍惚间,燕琮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再眨眼,确是李锦熙无疑。 “不管你信不信,你皇兄的死却非我所愿,既然回来,就好好珍惜你做公主的时光。” 李锦熙自知,与燕琮说不通什么,不再言他,转身离去。 白絮晚在听到李锦旭死讯的当晚,就抹了脖子,幸亏拦得及时,但那惨样,仍旧让燕琮心惊。 于是,在他的有意安排下,李锦熙与白絮晚见上了一面。 李锦熙望着跪坐的白絮晚几乎不敢相认。眼前之人背影单薄,眼窝深陷,整双眼睛空洞无神,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哪里还有曾经昭州第一美人的风采? 看到来人,白絮晚悲伤的脸庞方才露出一丝喜悦。 “熙儿……” 李锦熙接过宫人手中的食盒,缓步走到她身边,将其打开,里面是勉强能入口的清粥和几样小菜。 “嫂嫂,”她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白絮晚,“多少吃些吧,皇兄看到你这样,也会心疼的。”白絮晚似乎被触动了一下,那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李锦熙,里面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涟漪,但那涟漪很快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李锦熙深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殿内侍立的宫人全部退下。沉重的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然后凑近白絮晚,手轻轻覆上她冰凉僵硬的手背,“嫂嫂,你看着我,听我说。” 白絮晚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沉入自己的无尽深渊。 李锦熙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那个孩子,你和皇兄的女儿,还活着。”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白絮晚的睫毛猛地一颤,如同被惊动的蝶翼。 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骤然睁开,定定地看着李锦熙,像是听不懂这句最简单的话。 李锦熙迎着她的目光,重重地点头,泪水同时模糊了视线,但语气无比肯定:“是真的。我见过那个孩子了,是叫瑶瑶对吗” 李锦熙见白絮晚不信,又继续补充道:“是青林带我去的,那孩子与我有缘,不似皇嫂,倒有六分像我。” 得知李瑶还活着的消息,巨大的、无法置信的狂喜,与长久以来积压的悲痛、恐惧交织在一起,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白絮晚所有的防线。 但同时,李锦熙后面的两句又令白絮晚心下一惊。 “熙儿与殿下同胞,瑶瑶像姑姑,也是应该的。” 白絮晚抬起头,那双曾经枯竭的眼睛,此刻虽然红肿不堪,却重新燃起了生命的光。她看着李锦熙,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全新的、急切的力量。 “嫂嫂,你放心,我既然回了圣京,就一定会护你和这孩子平安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看着这孩子长大成人。” 听了李锦熙的话,白絮晚不知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那被悲痛压弯的脊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悲伤、警惕和决绝的坚毅。 “我明白了。”她低声说,“熙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目光缓缓转向昭州的方向,眼神复杂,充满希翼。 红素,你会辜负我的期望吗?我的孩子是否已经平安到了昭州…… 殿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悄然放晴,一缕微弱的阳光,顽强地穿透了层云,透过高窗,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映亮了白絮晚眼中那簇重新点燃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第7章 大丧 翌日,昭王世子白淳奉迎太子灵枢回京。 摄政王燕琮携王妃黎华公主,与众臣在宫门外迎接。 白淳面容清峻,气质凛冽,身上没有燕琮从军多年的杀伐戾气,也不似李锦旭的那种温润可亲,他的笑里带着天然的疏离和不易察觉的傲然。 时隔多年,燕琮与白淳再次见面,二人都不似当年。 昔日,他们曾同榻而眠,月下拆招、踏马同游。如今,一人盘旋在龙椅之侧伺机而动,一人坐镇昭州,雄踞北方,将成一方枭雄。 未来数十年,他们或许是彼此唯一的对手。白淳一路护着李锦旭的棺椁进东宫,内侍们进进出出,手忙脚乱地为其套上沉重的朝服。那只曾执剑征战沙场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棺椁边缘,被人粗鲁地塞进袖中。 饶是白淳,也有种成王败寇的悲凉。 与此同时,白絮晚闻讯从侧殿奔来,素白衣袂在廊下翻飞如蝶。可还未踏上正殿石阶,便被人拦住。 “娘娘止步。”内侍的声音像浸了冰。 “我是他的妻……”她声音发颤,试图推开阻拦。 “正是为娘娘凤体着想。”老太监躬身,话里藏着针,“殿下走得不安详,煞气重。若娘娘执意要看,恐冲撞凤体。” 白絮晚还欲再闯,殿内的燕琮却注意到了门外的动静。 “跟我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燕琮强硬地拽着白絮晚往外走。 “什么叫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燕琮,你答应过我什么,嗯?”光线斑驳,白絮晚柔弱的脊背弯下去,眼角微湿,声音低得只剩余音。 就算是燕琮,也不舍得再用强硬的态度对她。 “阿晚,这件事,我以后再和你解释,你相信我,先回去,好吗?” “我不要,他是我的丈夫,你凭什么拦着我见他?” 推搡间,灵堂内的众人听着动静,也陆陆续续出来查看。 “来人啊,太子崩逝,太子妃悲伤不已,为太子妃身体计,把人请下去,好生休息。” 不等燕琮决定,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是韩雾海,燕琮名义上的舅舅,手握燕州大半兵马,他的女儿是燕琮的随军夫人,此次,燕琮能成事,他功不可没。 故而,此音一落,一群燕州甲胄的侍卫上来拉扯白絮晚,得亏青苁护着,才未曾让白絮晚吃亏。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那贱婢拖下去。” 韩雾海一声令下,被青苁震过的侍卫又围了过来。 看到韩雾海,燕琮的脸色不是很好,但现在这时机,白絮晚出现,确实有些不对。 “请太子妃下去,小心着些,别伤到人。”燕琮的冷漠,抽碎了白絮晚最后一丝理智。 “让我进去——”她嘶喊着扑向那扇雕龙绘凤的殿门,指甲在漆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是我的夫君!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架住她,力道之大,让她纤细的手臂瞬间浮现青紫。 她挣扎着,,死死盯着门缝后那口若隐若现的棺椁。 “娘娘!您不能进去!” “体统!娘娘要顾及体统啊!”劝阻的声音虚伪而急促,像无数只苍蝇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听不清,也看不见那些看似恭敬实则强硬的面孔,她只想推开这扇门,去握住那只可能已经冰冷的手。 混乱像水波般在殿外廊下荡开。官员、内侍、侍卫,人影幢幢,窃窃私语与明晃晃的阻拦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这只绝望的飞蛾牢牢困住。 就在这最喧嚣的时刻,一道冷光,悄无声息地混入了这片混乱。一把佩剑带着一道精准而阴毒的弧度,看似无意地,直直地撞向白絮晚的太阳穴! 风声锐利,比风声更快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 “铛!”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沉闷的撞击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剑被重重磕飞,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脆响。 白淳手臂持刀,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他挡在白絮晚身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护住,那双惯常冷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翻涌着压制的怒焰。 “韩将军还是让人将武器收起来吧,刀剑无眼,仔细伤到了不该伤到的人。” “白世子这说得什么话啊,这里,可不是你们昭州。”韩雾海眼神阴翳,面露凶光,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韩将军,这天下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白淳并未被其吓到,寸步不让。 “太子虽逝,但我父王仍在,太子妃乃是我整个昭州的瑰宝,伤她者,我们必不会放过。” “兄长……,”白淳回头,正巧与白絮晚四目相对,那一瞬,白絮晚冲开所有人的阻拦,扑向了白淳。 白淳及时回身扶住,让她倚在坚实的臂弯里,附耳低言,不知说了什么。 “谢谢兄长,成全我所念所想。” 分隔多年,她们兄妹仍然念着彼此。 “白世子这是何意,我等只是为太子妃身体考虑。”韩雾海的话阴恻恻的,总是不合时宜的出现。 白淳想要反驳什么,却被白絮晚拦了下来。“本宫的身体本官自己清楚,韩将军执意阻拦本宫再见殿下,莫不是殿下的死,另有隐情。” “是啊,是啊”“为何不让见啊”“太子不会是被…” 方才追出来的大臣立即议论纷纷。 “都给本公主让开。”一道熟悉的声音透过门缝进耳朵,如珠落玉盘,水击石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来者着一身白色云丝长裙,头簪一支白色绢花,一对白玉素银钗,只腰上佩的一枚黑金令牌格外显眼。 等到人走近,众大臣才反应过来“拜见黎华公主。” 李锦熙却未急着让人起身,反而走向白絮晚,直直盯着韩雾海:“今日站在这里的各位,除了本宫,最有资格见皇兄的,难道不是太子妃吗。”说着也不管韩雾海脸色如何,转向白絮晚:“嫂嫂,我们进去吧。” 这个曾经天真无,总是躲在兄长后面的小公主,好像长成了能够帮兄长保护嫂嫂的人。 间听此言,白淳警地的拔出佩剑,小心翼翼地牵着白絮晚的手,护着她,一步一步向灵堂走去。 时隔一年,直至此刻,白絮晚才重新见到这个总在她噩梦中出现的丈夫。 他的脸是那样的苍白,曾经那么温暖的一个人,现在变得这么冰冷,一动不动。 白絮晚无力地跪倒在旁边,不受控制的放声大哭。 “殿下,你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说过,要在这里给我一个家。李锦旭,为什么连你也不要我了……” 白絮晚的心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在流血,让白絮晚痛不欲生。恍惚之间,满屋的白色好像也变成了血一样的红。 可不管白絮晚怎样呼喊,都不会再得到李锦旭的回应了。 少年夫妻,未至白头。 与此同时,灵堂的另一侧,也有一个人,心像刀扎一样的疼。 第8章 诡计 “你的意思是,你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在韩雾海的议事厅里,一位袅袅婷婷的身影从屏风旁走了出来,那女子一袭青衣,杏眼低垂,红唇微抿。长相没有白絮晚那样的摄人心魄,但也算英姿飒爽。 原先还在听属下汇报的韩雾海立马站了起来,“妙仪,你怎么来了?” “太子崩逝,果真是爹爹派人做的??”此女名韩妙仪,韩雾海的独女,燕琮的随军夫人,不算妻,也不算妾,一直没名没分的跟着燕琮。 “你方才不是听见了,人在我动手之前就没了,你放心,燕琮那小子查不到咱们头。” 韩雾海戎马一生,为权利,背主,弃妹,但对这唯一的女儿一直珍之重之。 “爹,再怎么说,燕琮也是我夫君,您对他客气些。”韩妙仪微微蹙眉,似有不满。 “夫君?当年他可是说要你为正妻,我才背弃你姑姑帮他的,结果呢?他尚了公主,反倒委屈你。好在如今李锦旭死了,大昭没了,你也算熬出了头。” “哪算熬出了头,李锦熙还在,她是正妃,我如何越得过她去?殿下下就算登基,那皇后之位也轮不到女儿。 “你来就为这事啊,燕琮他刚登基,根基不稳,凭爹爹的功劳,区区一个亡国公主,你如何越不过去,夜里寒气重,先回房,爹爹来想办法。“ “无防,女儿再陪陪爹。”说着,韩妙仪便亲昵地为韩雾海捶肩捏背,哄得韩雾海心花怒放。 手下与韩雾海对视一眼,方才继续汇报:“将军、小姐,属下觉得太子的死或有蹊跷。” “蹊跷?你说说看。” “小人在太子的侍卫身上发现了这个,属下瞧着不像圣京之物。”那人递上了一枚玉佩。 韩妙似瞧着有点眼熟,接过一看是一极枚青玉佩,不由地惊出声:“鹦鹉竹节佩。” “妙仪,你识得?”韩妙仪不可置信,“这是王爷的贴身玉佩,难道是王爷所为?可他不是下令不杀李锦旭吗?” 韩雾海从韩妙仪手里接过玉佩,仔细摩挲着玉上的纹路,又看了看韩妙仪:“你确定没看错?” “不会看错的,女儿之前向殿下讨要,还糟了他的训斥。他对这玉佩珍爱非常,就算要杀太子,也不该以这枚玉佩去下令啊。” “不管太子的死是不是咱们的殿下做的,都必须和他脱不了干系。”韩雾海面色带有几分阴鸷,突然缓缓笑了起来。 “爹,你什么意思啊?”韩妙仪大脑飞走运转,却使终未能摸清里面的门路。 “爹的意思是,这皇后之位,非你莫属。” 浓重的夜雾里,韩府今夜,格外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