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匪》 第1章 狐前草 中京自古繁华,虽然已是入夜时分,但坊市里红男绿女人流如织,万家灯火明灭闪烁,有如星河涌动,又浑似九天瑶池坠落人间,逼得圆月无华繁星失色。 尚琬随着人流一路走,到得一座巍峨耸立的楼宇之前,仰首见足有二十余层,瑰丽峥嵘,直冲天际,琉璃绿瓦一层一层堆叠上去,瑞兽白虎屹立檐脊之上,一个个昂首向天,怒目圆睁,隐有吞天咽月之势。楼宇正当间悬着一扇巨大额匾,笔走龙蛇写两个金漆大字——凌霄。 落款——谨之。 尚琬目光在牌匾上流连一时才拾级入楼,楼舍守卫走一步上前,举刀格挡,“止步——楼中有贵客,闲人勿入。” 尚琬见守卫虽严肃,隐约却见些许慌张,心中一动,故意怒道,“什么贵客,我是应约而来——还不让吗?” 守卫被尚琬气势唬住,见来人年岁极轻,气度却不凡,虽然紧衣束袖,衣料却分明是当今市面寸缕寸金的浮光锦,浅朱色的裙摆在灯光下隐约如霞光涌动,腰间束革带,悬着数条繁复的缨络绦子,俱是赤作一汪水的玛瑙坠脚。瀑一样的黑发结作细辫,发间结着鲜红的玛瑙珠子,行动间环佩丁当作响,艳丽夺人—— 如此全然不知收敛的装扮,却因为来人容貌过于出色,半点不觉出格,只觉相得益彰,恍若神妃仙子自天宫降临,睥睨世间。守卫正踌躇,楼上一个人叫,“姑娘来了——” 三楼廊梯暗影深处转出来一名锦衣青年,“都在等着,姑娘可算来了。”见尚琬同守卫僵持便皱眉,“怎的站着,却不进来?”说话间一提衣摆,紧走数步涌下来相迎,到尚琬跟前一个拱打到地面上,“姑娘请随我来。” 这青年分明一副贵族装扮,竟在女子面前执家臣礼节。守卫只觉心惊肉跳地,讷讷地应一句,“既有约,那便……便请进去,无事还请早回。”说着退后一步让出通路。 来的少年是尚琬贴身近卫李归鸿。尚琬看他神色便知已经得手,故意刁钻道,“你寻的甚么地方?连我都敢拦? ” 李归鸿瞟一眼守卫,“凌霄楼其实懂事,只是今日这厮是个有眼无珠的,不认得姑娘。” 守卫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登楼,没入黑暗时尚琬四顾无人,悄声问,“得手了?” “必定得手。”李归鸿附耳笑道,“仗着凌霄楼是他家的地盘,内庭无甚防备,毫不费力便叫我拿了那厮。”说着往楼宇深处偏一偏头,“人在里头。”又问,“观南禅院在城外不过二里地,姑娘可是遇着什么麻烦,怎的这会子才到??” “没遇着先生,等了一会。”尚琬一语带过,“我来时看守卫神色不对——他们已经察觉了?” “守卫确实在暗暗调动,不知是有所察觉,还是另有旁的事务——不用管他们。”李归鸿道,“且今日西苑特使登楼观景,只怕不敢随便惊动。” “我去会会他。”尚琬说着便走。李归鸿跟着,“不如我去,那厮毕竟秦王的人,秦王是摄政皇叔,姑娘同他对上,万一认出来,告到秦王跟前,姑娘见秦王岂不为难?” “此事要紧,我要亲自问他——我难道怕什么秦王?”尚琬拾级上楼。二人一前一后入三楼阁间,李归鸿到窗畔向尚琬招手,“姑娘,这顶顶上头便是名闻天下的凌霄台。” 凌霄楼百余年中京首富徐密请旨建造,共有三十三层,坊间诨名“天外天”,凌霄台便在凌霄楼之巅,中京城最高的所在,传说中登临其上可以俯瞰整个中京城。 尚琬走近,探出半身,暗夜中凌霄楼有如传说中的仙家巨剑凌空而上,携着遍身灯火直插天际,有惊天撼地之势。尚琬看得心动神摇,“不愧中京城,这才是正经好地方,我要上去看看。” “凌霄楼规格犯忌讳,徐密建成就要献与皇家,祖皇帝不肯受,如今徐氏早已经没落,又几经易手,已成了闻名天下的胭脂酒乐场所,凌霄台更是初一建成就被封禁,如今在不在都两说——姑娘想要登台,怕是难得很。” “总有机会。”尚琬笑一声,“你守在这里,我去会会这位小前侯。”说着往隔间去。李归鸿看着她隐入黑暗,故意走到门上高声叫,“小爷要的酒呢——怎的还不来?” 尚琬推门便见榻沿处五花大绑捆着个男人,散着发,黑布蒙眼,口塞麻球,兀自蛄蛹着挣扎,男人衣衫下手足纤细,宛然少年模样。尚琬倚在门边盯着他看一时,逸逸然坐下,“小前侯——崔炀?” 少年听见人声僵住,停不过片刻又百般挣扎起来,塞着麻球的口里呜呜作响,不用问便知是在叫骂。尚琬道,“小前侯不出声,我与你取了麻球,若高声惊了人来,我贼匪出身,手上没个轻重——小前侯少年英杰,若叫我拖累,早早去了阎王殿,岂不可惜?” 被捆着的人越发激动,口里呜呜咽咽的声音密得跟大暑天打雹子一样。尚琬渐渐不耐烦,从袖中掣出一柄匕首,欺过去迫在少年颊边。 崔炀世家出身,见惯名兵宝刃,即便目不视物,稍一近身便知来的绝不是善茬,他从未受过这等磋磨,勃然大怒,拼尽全力艰难发出一连串叫喊,却终于被麻球阻在口中,化作一片混沌。 尚琬刃尖下移,挑断崔炀肩带,崔炀只觉肩颈冰凉,有如凉风过境,立时收声。 尚琬手里握着匕首,“我同小前侯并无仇怨,只有一句话相问,小前侯若如实回答,自然好生放你回去,否则——”说着手腕稍一旋转,霜冷刃尖贴住少年突起的锁骨。 崔炀只觉透骨寒意直冲额际,竟无法克制地哆嗦起来。黑暗中女子的声音道,“安静,我与你去了麻球。若答允,便点一点头。” 崔炀再不敢作怪,半日不情不愿梗着脖子点一下头。尚琬勾起手腕,刃尖刺住麻球,一刺一挑,麻球滚在地上。崔炀唇齿得了自由,险险忍住高声呼救的冲动,“你是什么人?” “我是寻你的人。”尚琬见他果然不敢叫喊,满意道,“我听闻小前侯得了一株狐前草,交与我,便可回家去。” 千野异志录有载,狐前草生于千年灵狐的坟冢边缘,有点睛开智的功效,寻常人食一株,便得天纵神慧,机敏过人,得经天纬地之大才。即便是天生痴傻的食此草一株,也能瞬间变得灵慧通透,有如新生。 可不要说狐前草,便是千年灵狐,都是从来没人见过的物事。果然崔炀道,“天底下哪里有什么狐前草狐后草,你怕是糊涂——”一语未毕锋刃寒意又逼到肩窝,崔炀一张脸白得跟鬼一样,“莫动手——” 尚琬笑道,“我既来寻你,便知你已经得了狐前草,这东西我有用——你交与我,我放你走。” 崔炀沉默半日,“你怎知我得了狐前草?” 尚琬不答。 “你受命于五世家哪一姓?” 尚琬生生吃一惊,半日生硬道,“什么五世家?” 崔炀原本只是脱口而出,却被黑暗中对方这个短暂的沉默提醒,他惊慌已过,心念连转,“你既知世有狐前草,又打听到我得了狐前草,便不可能是寻常人,王郑李崔卢五世家,哪家雇的你?” 尚琬道,“不知你在说什么。” 崔炀虽然目不视物,却分明察觉对方踌躇,定一定神,“五姓世家往上数二百年姻亲往来,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都是亲戚——同你主人说,要什么都使得,只狐前草我另有用,不能给他。” 尚琬手腕收紧,锋刃密密格在崔炀锁骨上,崔炀痛得眉目收紧,却见她只是凶狠,不肯动手,心知自己猜测对路,咬牙道,“不论谁雇的你,说到头你东家同我才是正经一家人,你伤了我,当真以为自己能走脱?” 尚琬笑道,“这个不劳你费心。” 崔炀心念电转,“看来你不是受雇于人,你是五世家哪一姓?”黑暗中无人声相应,崔炀慢慢生出笃定,“狐前草我没有,有本事杀了我。” 尚琬确实也不能杀他,被他看破。 崔炀立刻顺杆往上,“我知妹妹今日不过与我做戏耍,可哥哥是秦王殿前的人,再不回去怕惊扰殿下,不如早早罢手。” 尚琬先前失了一筹,心知此时已唬不住他,沉吟一时提起匕首往他靴筒上一划一带。崔炀只觉足上生生一凉,他双目不能视物,不知发生何事,惊慌道,“你在做甚?” “小前侯说得是。”尚琬低头慢慢解下匕首柄上悬着的一段缨络绦子,“我确也不能杀你——” 崔炀听她承认,得意道,“今日事我不与你追究。狐前草不行,旁的什么只管言语,既然是至亲骨肉,我没有什么不能给……啊——” 瞬间变了调子。 尚琬屈膝蹲在地上,手里握着缨络绦子,绦子坠着的狐尾毛茸茸地抵在崔炀足心处,“小前侯还是交与我——”一语未毕,狐尾绒毛在崔炀足心慢慢掠过去。 崔炀双目受制,触觉远较寻常敏锐,麻而痒的感觉有如万蚁挠心,从足底处攀援而上,直冲天灵盖,又叫又笑,“你放了我啊哈哈……放我……哈哈哈……还不放你放啊……放我哈哈哈……混蛋——” 尚琬拢住狐尾,含笑道,“敢问这位哥哥,狐前草何在?” 新文伊始,期待巨巨们一路陪伴。 明天九点《赵蛮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狐前草 第2章 赵蛮子 崔炀短暂地缓过一口气,“你……你有能耐杀了我,狐前草你休想——啊哈哈住手……你住手……哈哈哈哈……住手啊哈哈……我给你……给你还不行?住手啊……” 尚琬不答,直到他又笑又叫闹了足足一刻钟,眼见此人几乎崩溃才终于移走狐尾,“这位哥哥,你再不肯说,我便将这东西绑在你足心,一忽儿哥哥千万莫动弹,便是再痒也好歹忍着,否则我开了这扇门,人来人往的,小前侯这模样,实在不好看相。” 崔炀被她抓挠半日,早染了满面的泪,蒙目黑纱被泪水湿透了,沉甸甸地勒在面上。他羞恨至极,待要不说,既怕再被她抓挠,又怕当真绑着丢人现眼,好半日咬牙,气咻咻道,“苦水坊……姚记……后堂。你……今日……你今日辱我,早晚死在我手里。” 尚琬站起来,笑吟吟道,“这位哥哥说甚什么话——咱们五姓往上数二百年都是一家人,既是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如何能杀我?狐前草我确有用,旁的哥哥要什么只管开口,我自双手奉上呀。”说完把麻球重又塞入崔炀口中,也不管他死活,掩上门往外走。 李归鸿迎上来,“得手了?” “苦水坊姚记后堂。” “是。”李归鸿点头,“姑娘却不怕他撒谎?” 尚琬将狐尾隔窗子撂出去,“崔炀世家子,清高得很,要么不松口,说谎保命的事他这种人做不出来——要不然我定要拿到他来审?寻着旁人必定信口开河,白浪费我时辰。” “我这便去。”李归鸿说着走出去,不一时飞速回来,“衙卫来了。” 便听外间有人高声叫道,“中京城卫在此公干——” 尚琬转出厢房,堪堪到中庭楼梯转角处,便见一队银甲佩刀府卫涌上来,灯光下霜刃峥嵘,杀气腾腾的模样。尚琬尚不及说话,领头一个站住,手按佩刀,高声叫,“楼中人等——肃静——留在原地——不许走动——” 中庭回廊处立着许多宾客,闻言俱各诧异。李归鸿贴到尚琬耳畔,“来的是中京城卫都统蔡有昌,官职是不算小,可此间贵人不少,不可能听他的话,咱们一忽儿趁乱离开。” 果然楼中人此起彼伏地叫嚣—— “今日过节,哪里有官家如此扫兴的?” “我等安生吃酒,犯了哪条王法竟要被尔等小吏无故盘查?” “贵客在此,冲撞了客人,你们担得起吗?” …… 如此七嘴八舌地吵嚷。尚琬抬头,便见中庭往上数十层回廊,朱漆围栏处都密密地立着人,尽是锦衣华服,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不知是谁起个头,又哄笑起来,楼中一时间沸反盈天,吵得耳朵疼。 李归鸿道,“姑娘看见了?这些人哪有一个好相与?蔡有昌只怕立时就要顶不住。” 尚琬来了兴致,“我帮他们一把?” “姑娘休去。”李归鸿忙阻止,“中京城卫再不中用也是正经编卫,姑娘初来中京,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胆小如鼠。”尚琬哼一声,依言静观其变。众人叫嚷一时无果,便有人要往外走。守楼的城卫们一言不发,披甲执刃守在各层楼阁出口处,来一个阻住一个,有一两个头铁的不听话执意要闹的,城卫一顿铁鞭抽得嗷嗷直叫唤—— 众人此时终于察觉出异样——中京天子脚下,小小一个城卫什么时候这么硬气?渐渐安静下来。正僵持,便听男人的声音道,“何事喧闹?” 尚琬抬头,便见四楼东厢走出来一个人,四十有余,面貌清矍,着褐色圆领袍,戴青布幞头,腰束革带,指尖挽着把青绸折扇,居高临下地盯着中庭坐镇的那中京城卫都统蔡有昌。 蔡有昌循声抬头,看清来人面目立整,提着衣摆一溜小跑疾行登楼,待要去来人身前行礼,却被家丁生生阻住,“休得近前。” 蔡有昌只得停下,“卑职中京城卫蔡有昌,不知卢大人今日在此,惊扰大人。” 他因被阻在三楼,恰在尚琬身前,不过一二丈远,尚琬看清此人甲间配饰,竟是团鱼纹样——三品武官。放哪里都是大员,在这人面前竟毫不起眼。 李归鸿悄声道,“是淮南卢氏的人,看年岁应是卢府二老爷卢开疆,如今掌着财神户部——蔡有昌惹不起他。” 果然蔡有昌一拱到地,埋着头一声不敢吭。 卢开疆道,“今日招待贵客,我陪着观一回中京夜景,客人明日就要离京,你勿扫兴,不论何事明日再说——回去吧。” “是。”蔡有昌嗫嚅着应了,迟疑着往下走。楼中众人看他吃瘪,顿时鼓噪起来,有大声嘲笑的,有低声议论的,冲着蔡有昌嘘声不断。 卢开疆隐秘地勾起一点笑意,转头便往回走。堪堪走出数步,楼中鼓噪声和嘘声似突然掐了芯的灯花一样瞬间消失,静得可怕。卢开疆心中一动,止步回头,便见一名朱衣青年正从中庭回廊慢吞吞往上走,那蔡有昌早避在一旁,一拱到地,头也不抬。 卢开疆看清来人面貌,立时暗生悔意——却也迟了,只能立住不动。青年负手拾级缓步近前,沿路甲卫看见他俱各往后退——便叫他如入无人之境。他却只到三楼便停下,不肯到卢开疆跟前,恰好又在尚琬身前二三丈处。 楼子里静得跟坟场一样,好半日过去,终于卢开疆忍不住打破疆局,“小赵都督怎么来了?” 尚琬心中一动,转头看向李归鸿,李归鸿悄无声息地点一下头。尚琬便知来人身份——北府卫都督赵蛮子。北府卫负责中京戍卫,非但不是中京城卫这等只能管治安的三等军,而且是正经的皇家禁卫,秦王亲领。 赵蛮子含笑打一个拱,悠哉道,“竟不知卢大人在此,晚辈孟浪。” 他比卢开疆低两品,却不肯称下官,只称晚辈——实在有些过于嚣张了。尚琬顿觉有趣,身子一倾便伏在栏上。自赵蛮子出现楼中众人早跟木鸡石猴一样不敢动,尚琬容貌既美,衣饰又夺人,行动便极其瞩目。 赵蛮子说着话,视野里瞧见,目光便停在尚琬面上。尚琬有所察觉,稍一侧首,便直视回去。 那边卢开疆道,“小赵都督怎在此?” 赵蛮子收回目光,负手笑道,“晚辈奉命公干,北府卫调动不及,便同蔡有昌借了几个人使唤,谁想今日有缘,偶遇卢大人。” 难怪刚才中京城卫气势汹汹,原来是有了大靠山。卢开疆悔之不及,潦草道,“如此——你办差吧。”便要走开。 “且慢。” 卢开疆站住。 “听说卢大人今日有贵客?”赵蛮子笑道,“卢大人既有贵客,可需晚辈暂避?” 北府卫是秦王的人,如今皇帝尚未亲政,秦王摄政,谁敢让秦王暂避?卢开疆生硬地扯一扯嘴角,“不必,我同客人稍作解释,应能谅解。”扭身便走。 赵蛮子一直等他消失在转角处,敛了笑意,“蔡有昌。” “是。”蔡有昌大声应了,手按佩刀,高声道,“所有人等——即刻回厢房听命,等待甲卫逐一问话——不许走动,严禁出楼。某重复一遍——所有人不许走动——严禁出楼——胆敢抗命者——不论是谁,一例拿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带个头拔脚底抹油跑了——瞬间作鸟兽散,各回厢房,有胆小怕事的,索性连门都关上。偌大个中堂不剩几个人。 赵蛮子满意地看向四下逃散的人群,又停在仍在看戏的尚琬面上。尚琬慢慢站直,李归鸿心领神会,“姑娘,咱们也回吧。”引着尚琬转入三楼西侧另外一间厢房,中间一张两人的小座,桌上酒菜宛然,有穿着艳丽胡服的两名舞伎相候,是一男一女,女的眉深目湛,手持胡琴,男的五大三粗,袒胸露肚极其健硕。 李归鸿见尚琬看他们,“是咱们的人,兄妹俩,哥哥叫胡春,妹妹叫胡桃,哥哥跳得好胡旋舞,妹妹弹得好胡琴,姑娘可要看看?” “去隔间跳。” 兄妹二人领命退到屏风外,不一时胡琴音起,飞快的节奏里胡春旋转跳跃,果然灵巧机动,夺人眼目。李归鸿在鼓乐声中走到案边,铺纸磨墨,提笔写字。 尚琬坐着自观赏歌舞,“拿到东西即刻出城。” “省得。”李归鸿飞速写完,卷个纸卷儿,往指上套个乌黑锃亮的腕环,便立在临街的窗上静等。不一刻钟工夫,黑暗中一只僚鸢悄无声息飞过来,停在窗沿上,抖抖翅膀。李归鸿摸摸它脑袋,将纸卷儿系在僚鸢腿上,仍将它放出去。 “刚才那间谁定的?” “秦三。”李归鸿看着僚鸢飞走,掩上窗格子,“姑娘放心,慢说他们难查到秦三,即便有能耐查到,秦三的后头是南越王——沾不到咱们一点儿。” 尚琬倒一盅酒,“越家的名头叫你用顺手了。” “南越王既然不肯归附,便是个贼寇,他一个贼寇难道还在乎虚名吗?赵蛮子有本事查到南越王,还要有本事去南海寻他。”李归鸿隔着门缝往外头打量,“看样子赵蛮子来这里是寻小前侯的——秦王当真疼他,卢开疆秘密在此陪西苑特使都阻不了他封楼搜查。” “西苑一介藩属地,来的又只是个特使。”尚琬道,“崔炀出身清河崔氏,在秦王膝下长大,又是陛下伴读,怎么比?” 便听门外一连片声惊叫,屋子里的胡琴乐舞都盖不过。 尚琬侧首,“这动静——是找到崔炀了。” 明天《秦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赵蛮子 第3章 秦王 尚琬抬一下手,胡春兄妹便停下,悄悄退到墙角待命。李归鸿转头,“怎么?” “外头闹成这样还看什么歌舞,不出去倒显心虚——不如安心看热闹去。” “刚才不如弄死他。”李归鸿难免抱怨,“再叫那厮认出来,可就结下仇了。” “他认不出。”尚琬道,“咱们做海匪的,易容换声是看家本事,叫他认出来,我也不用活了。”说着站起来,拉开隔门,斜侧边尽头处厢房外乌泱泱地拥着带甲兵卫,门却紧紧地闩着,看不到崔炀。 赵蛮子一只手提着衣摆,着急忙慌从楼上跑下来,一眼就看见尚琬倚在门上观望,正要说话,见蔡有昌急急跑来,便停住。 蔡有昌谨慎地看一回回廊窗子上趴着的看热闹的人们,附耳过去,说一段话。 赵蛮子初时还不住皱眉,后来又渐渐点头,“我就不去讨嫌了,命人伺候换过衣裳再出来。就说我在外头等——跟哥儿说只管放心,必给哥儿出气。” “是。” 赵蛮子打发了蔡有昌,转向尚琬,“中京城里几时有姑娘这等品格?未知是哪一府的千金?” 尚琬不答,“我能走了么?” “姑娘既来吃酒,如何就急着走?”赵蛮子含笑走近,“难得出来,若不尽兴,岂非某的罪过?” “当然是你的罪过。”尚琬不客气道,“吃酒吃出了进衙门吃官司的滋味,拜你所赐。”便撂下他转身回去。 赵蛮子不请自来跟在后头,立在屋当间,四下里打量厢房内的光景。 “这是我的地方。”尚琬抬头,“我请你了么?” “没有——今日我请姑娘,聊作赔罪。”赵蛮子收回凝在胡春兄妹身上的目光,笑吟吟近前,往尚琬对面案前坐下,“中京城流行胡璇舞,某却以为绿腰更加妩媚——姑娘赏脸,择个日子,某设酒相请?” 尚琬不答。 “姑娘应是初入中京?”赵蛮子半点不恼,取盏倒酒,“王阁老七十寿辰,五姓世家都打发宗亲来贺,姑娘这是跟随父兄入京?”便把酒奉与尚琬,“五姓世家金尊玉贵,某今日确是孟浪了。” “赵都督,你眼里难道有五姓?”尚琬实在没忍住,“五姓执事卢大人可就在这楼里。” “是。”赵蛮子纹风不动,就好像刚才当面怼得卢开疆下不来台的人不是他,“某对卢大人敬重至极。” 尚琬被这厮三寸厚的面皮震惊,不肯接他的酒,自己倒一盅,“我非五姓,你认错人了。” 这话大出意外,赵蛮子眉峰一动,锲而不舍道,“如此敢问姑娘贵姓?何事进京?” 尚琬一笑,“我就不能是中京人么?” “中京若有姑娘这等品格人物,某焉能不知?某——”二人正打着机锋,尽头出厢房门从里头打开,小前侯崔炀一身束袖乌衣,戴金冠,气汹汹走出来——应是洗浴过,眉梢鬓角犹有残余的水意,若不是分明双目赤红鼻尖红肿,半点没有被人囚禁的狼狈。 赵蛮子顾不上尚琬,腾地跳起来,一撩衣摆,疾步小跑上前,“小侯爷——” “来人——”崔炀根本不理,高声道,“立刻给我封了这个楼,不许一个人出去,从上到下给我搜遍了,有可疑物事呈来我看。所有的人,男的一例留在厢房问话,女的一例押去北府——” 这话实在惊世骇俗,赵蛮子默默翻一个白眼,忍着吐槽劝道,“凌霄楼里显赫世家不少,侯爷特意羁押女眷,明日坊间不知传出什么——” “谁敢乱传,给我鞭笞!”崔炀发狠道,“现在就去,你亲自去办!” 赵蛮子再不想这得罪人的差事落自己头上,苦劝道,“殿下若知今日事,只怕要怪哥儿行事肆意,哥儿三思——” “肆意又如何?我倒是忍气吞声,有些人敢骑在我头上拉屎!”崔炀后槽牙咬得格格响,“殿下怪我,我自去领——给我押回去,一个也不许少!”说完拂袖而去。 尚琬在内听得分明。李归鸿踌躇起来,“看来真把小前侯惹急了,姑娘难道要去北府?” 尚琬坐着不出声——在掀桌发作和去北府看热闹两个选项之间天人交战。正纠结,便听外间此起彼伏地叫骂,间或混着女子的哭泣。 李归鸿一直立在门上观望,摇头道,“这是连卢开疆的侍女都带走了。只怕要去请咱们殿下过来说和才能脱身——” “叫哥哥知道我做的事,不死也要脱层皮。”尚琬说着站起来,“不如走一趟北府。” “可——” “哥哥扒我的皮,我必先扒了你的皮。”尚琬道,“不用害怕,就是秦王亲自到了,也未必能拿我如何——何况一个小前侯?” 外间扰攘声越发巨大,楼中女子不论闺阁小姐,洒扫侍女还是歌舞伎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呜呜咽咽跟着城卫们流水介往外头走,一路走一路握着绢子擦眼泪——好不凄惨。 尚琬原想随波逐流走一回北府,见此情状忍不住皱眉,“站着。”中京城卫被她震慑,竟然真的停住。人流停下,一众女子双目含泪,楚楚地看着天降的救世主尚琬。 赵蛮子站着同蔡有昌说话,见状过来,“姑娘何意?” “我正要问你何意。”尚琬指一指往外走的人流,“都是些闺阁弱质,杀只鸡都不能,犯了王法哪一款,要叫你缉拿去北府?” 赵蛮子含笑道,“并非缉拿,只是请姑娘们去往北府问几句话。”又道,“姑娘更不必忧心,问话过后,某亲自送姑娘回府——” “既然不是缉拿——”尚琬打断,“人家为什么要去你那腌臜地方?” 赵蛮子一滞,“是有桩公案,犯案的是个女子——” “什么公案?” 小前侯被一个女子囚禁羞辱这种事要怎么说?传出去崔炀没脸也罢了,清河崔氏可是秦王母族,崔氏落了脸面,他赵蛮子在秦王府也不必再混了。赵蛮子暗恨,“只是问个话,也不是什么大案子——” “不是大案就敢太平盛世无故缉拿一个楼的女眷,中京城是皇家的中京,还是你北府的中京?” 这一段话有理有据,简直掷地有声,楼中刚被北府卫压制的怨气重又复发,一时彩声四起,此起彼伏地叫骂—— “北府横行无忌,圣人可知?秦王殿下可知?” “良家女子无故被拘,他日若是声名有损,是你北府来担吗?” 又有人道,“尔等再不收手,必向秦王殿下具本弹劾北府嚣张跋扈,羞辱女眷草菅人命——” …… 赵蛮子被骂得灰头土脸,越发暗恨崔炀任性,“只是请去问个话,怎么就人命了——” 尚琬道,“既然是只问话,就在这里问。” 赵蛮子一滞——眼下既不能把人留下,又不好认真就听崔炀的押走,竟踌躇起来。 两边正僵持,一名青衣少年拾级而上,十三四岁年纪,稚气未脱模样,仿佛哪个学堂学子。赵蛮子却是神气一凛,紧走数步迎上,“辛哥儿怎么来了?” 少年一个白眼直接翻到他面上,“叫你不许胡闹。” “是。”赵蛮子拔了牙的虎一样,瞬间老实,“非是下官孟浪,实在是侯爷受了委屈,候爷命下官——” “说了——放了,人既无事,慢慢再查。” “是。”赵蛮子垂手领命,吩咐,“姑娘们回吧。”又团团打一个拱,“全是下官一时心急,行事孟浪,惊扰诸位,下官不晓事,是下官的不是,还请诸君勿怨怪北府。” 尚琬心中一动——卢开疆非但出淮南卢氏,且是当朝二品大员,此人在他面前都不肯自称下官,这区区少年来头竟比卢开疆还大? 不论如何,与自己无关,今日险险过关,尚琬转过身要回去,便听一人身后一人道,“姑娘止步。” 尚琬转身,竟是刚刚来的少年。 少年打一个拱,笑道,“我名辛夷,家主人想请姑娘过去叙话。” 尚琬侧首,“你家主人是——” “姑娘随我来便知。”辛夷说完也不等她答话,自转过身往楼下走。 难道方才插手,惹恼什么人?寻常人只怕避之不及,但尚琬这人从来只怕太闲,根本不怕生事,便逸逸然跟上。辛夷引路,下到一楼转入右手一段窄廊,一路绕梁过弯,曲曲折折走了许久,又穿过一道暗巷,忽一时豁然开朗,满目青翠,扑面有清凉的水意——竟是一处别致的庭院,高低错落,修竹芭蕉,山石环绕,溪水潺潺。 尚琬道,“此处竟别有洞天——仍在凌霄楼吗?” 辛夷含笑不答,仍在前头引路,穿过竹林到一处精舍,竹屋覆草,既古朴又别致,门楣青竹匾上两个字——青庐。辛夷止步侧身,“姑娘请。” 尚琬不动,“你家主人是——” 辛夷一笑退走。便听里间男人的声音,“刚到中京就惹出祸事,还不滚进来么?” 这一声可太熟悉了,尚琬立时灰头土脸,想跑不敢,只能硬着头皮磨蹭进去,抬头便见自家兄长腰身笔直,工工整整坐在临窗下手处。 上手处一个人,青衣玉带,乌黑的发披散着,发顶松松挽了个小髻,插一支白玉簪。灯光竹影深处,唯见脖颈修长,皮肤白皙,宽肩窄腰,身形秀丽——如明玉般温雅,又如修竹端方。 尚琬心中一动,举手躬身行一个大礼,“叩见秦王殿下。” 明天《君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秦王 第4章 君子 那人原是双手扶膝正襟危坐,闻言露出一点诧异神气,却不相问,含笑道,“免礼,坐。” 尚琬琢磨自家身份,往自家兄长下手处远远坐了。尚珲瞟她一眼,“你原来认识秦王殿下?” “其实不识。”尚琬老实道,“我猜的——哥哥心气这么高,行事又恣意,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能叫我哥哥端端正正坐在下手的,中京城一只手都能数完——还能有别人吗?” 浅浅一段话既捧了尚珲,又捧了秦王,秦王一笑,“怪道小王爷日日惦记,府上女君果然不同。” “乡野女子海上野惯了,不敢受殿下谬赞——”尚珲便命尚琬,“你这厮刚到中京便惹出祸事,还不同殿下告罪?” 看模样尚珲不知她在从五世家手里抢狐前草——否则不可能如此和颜悦色。那他说的告罪是指—— 尚琬正不得法,里间走出来一个人,竟是个认识的,刚见过的——小前侯,崔炀。尚琬瞬间灵醒过来,“我实是看那些女子哭得可怜,忍不住插手——殿下要怪我也无话可说,只我以为我没有什么错处。” 尚珲不想她如此混不吝,发恼道,“你还有理了?” “是。”尚琬梗着脖子顶回去,“都是闺阁女子们,带去北府要做甚的——便有话,这里问不得?北府缉拿女子们,名声不要了?”她见秦王一直不出声,回想楼中光景,“必是做事的人不晓事,胡乱传殿下教令。” 秦王瞟一眼崔炀,“听见没有——你做下的事,需得用我御下不严来赔补。” 崔炀跪下,“殿下恕我,实在委屈,咽不下这口气。” 尚珲忍不住打听,“小前侯究竟何事恼怒至此?” 崔炀当然说不出口,直憋得面红耳赤,终于也没憋出一个字,气乎乎地埋着头不吭声。 “你也知道丢人——”秦王向尚珲解释,“崔炀被女匪暗算,拿了去捆了他小半夜,还是赵蛮子封了一个楼搜查才救他出来——便恼得这样。” 尚珲立刻拍案而起,“这还了得?中京城内天子脚下,什么人如此放肆?当然要追查凶手——便锁了这一楼的人也不值什么。”又骂尚琬,“我就说小前侯怎会胡乱拿人?又是你多事。” “凌霄楼许多人,全拿去北府只怕住不下——”尚琬立刻顶回去,“贼人既在楼里,小前侯立刻往楼里走一遭,但凡是个女的都叫他看一眼——总能找到。” 崔炀转过头,一张脸完全涨作猪肝色,“如何缉凶是我的事,要你多嘴?” “我帮你出主意,你凶什么凶?”尚琬故意发恼,又作恍然大悟状,“啊,我知道了——你虽被拿了,却没看见贼匪面貌?” “你——”崔炀臊得原地跳起来,恶狠狠盯着尚琬,咬着牙威胁,“姑娘知道得精细,难道与劫匪勾连?” 尚琬一个鬼脸还他,“你这么着急莫不是被我说中了。自己不中用还恼羞成怒,你不如说我就是劫匪本人——你来拿我呀。” 崔炀气得眼前发黑,“哪里来的野人在此大放厥词?”扬声叫,“来人,与我撵出——” “崔炀。” 说话的是秦王,他声音不高,语气也平和,崔炀却立刻脸色雪白,仍然屈膝跪下,埋着头不再出声。 秦王道,“出言不逊,去给尚小姐赔个不是。” “……是。” 尚珲看着崔炀满脸不情愿要过来道歉,制止道,“小孩子们口角,赔什么不是?我妹妹个是口没遮拦的,殿下休要纵着她。”又道,“舍妹在岛上野惯了,这一回进京,阿爹命我求了殿下,看着他老人家脸面,叫她一同上学,好歹学些礼仪规矩,读几本书,省得日后出门,白丢他老人家的脸。” 秦王道,“如此,同崔炀一道去御书房便是。” 尚琬听得心中电闪雷鸣,却不好公然反抗——反正逃学的路子她闭着眼睛都能拈出十七八个,能使半个月不带重样,不如阳奉阴违。 侍人送来茶点。秦王同尚珲说些朝中事,崔炀失魂落魄地坐着,尚琬自闷头吃点心——一间屋子四个人,各有各的心事。 “殿下。”门外人道,“杜若来了。” 秦王点一下头。不一时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乌衣朱带,腰悬嵌金弯刀——正是秦王府内卫统领杜若。杜若走到秦王跟前停住,拱手作礼,“殿下。”目光便移向坐着的兄妹二人。 秦王道,“小王爷不是外人,说便是。” “是。”杜若道,“卑职带人赶去苦水坊,不见一人,但是应当有过打斗,有刀剑痕迹。小前侯说的东西——却已经不见了。”他心里有所顾忌,便没提狐前草。 尚琬听见“打斗”二字心下凉了一半,总算面上不露,只垂着头不吭声。那边崔炀惊道,“竟然叫她走脱?” 秦王道,“对头既然能瞒着北府卫绑了你,应当不只一个人,传信出去也容易,未必就走脱——但你今日想要寻她,也是难得很。” 杜若道,“卑职非全无所获。”从袖中掣出一物——雪白蓬松一只狐尾。 崔炀一眼看清,瞬间跟着了火一样,白皙一张脸涨作猪肝色,“哪里来的?” 杜若道,“搜检凌霄楼时此物正悬在一楼窗格销子上,应是从上头落下来,上头对着正是囚禁侯爷的那一间。卑职想着说不定与贼匪有关联,便带回来。” 尚琬默默扯一下嘴角——以为扔下去落到河里早随水流走了,居然这么倒霉。 秦王一看崔炀脸色便知此物有异,“给他。” “是。”杜若双手捧着上前奉给崔炀。崔炀转过头,气鼓鼓地不答理。杜若往他身前放下,“卑职再去搜检。” 秦王摆一下手。等杜若退出去,尚珲奇道,“看着就是寻常狐狸尾巴,有甚机关?” “东西既然就在左近,说不得便是贼匪之物,留着日后佐证。”秦王向崔炀道,“你既然无事,此事暂且罢了,日后谨慎行事。” “如何就罢了?我千辛万苦才弄来的狐前——”崔炀一句话未完,对上秦王静水无波的一双眼,顿时销声,细声道,“殿下教导得是,是我孟浪了,日后必定小心。” “都回吧。”秦王说着便站起来。他坐着时还不觉得,起身方见身量极长,浅青色的薄绸宽袖圆领袍,束着窄窄的一条青玉带,乌黑的发流瀑一样悬垂到腰间,行动间发梢轻摆,衣袂随势摇动,如清风过竹,劲而韧,敏而修,有古君子之风。 满屋子人站起,埋身行礼,“恭送殿下。” 侍人在外俯身拉开门,秦王稍一低头走出去,慢慢消失在竹影深处。 镇场子的人一走,崔炀立刻拉下脸,拾起狐尾便走,临了还恶狠狠剜地尚琬一眼。尚珲等他走了便骂尚琬,“刚进京惹这混世魔王做甚?” “我看不惯他欺负人。”尚琬心里有事急着脱身,“哥哥难道怕他?” “我倒不怕他,只是你这惹事的能耐,我定要写信告诉阿爹。”尚珲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崔炀惹了祸,自有秦王殿下拾掇,有你什么事?” 尚琬跟着,出竹舍抬头便见凌霄楼三十三重天如巨剑劈天屹立在前,暗黑中直入云霄。尚琬恍然,“怪道辛夷说话工夫就赶到——原来楼里闹什么,这里都知道?” “我陪殿下在此吃茶,殿下听闻里头闹得不像样便命人拘了小前侯过来——谁知你在中间横插一杠子。” 尚琬此时方觉后悔——不该强出头,但也迟了,便道,“便得罪姓崔的又如何,我看他也不如何中用——哥哥今夜同秦王相约?” “不是,传信的说你不回家,要逛凌霄楼——便来寻你。正巧遇上殿下,一同吃茶。”尚珲道,“秦王命人拘小前侯,我便请请辛夷顺道带你过来。” 尚琬奇道,“秦王又怎么刚好在此,看这装扮,应是微服出行——可是因为西苑特使在此?” “必不是。”尚珲摇头,“西苑特使有卢开疆陪着——什么牌面的人,用得着秦王殿下相陪?秦王今夜,看着倒像来办甚么私事。” 兄妹俩说着闲篇出楼。坊市口靖海侯府侍人牵马等候,李归鸿早同他们汇合了一处等。尚珲道,“靖海王官邸安排在甜井坊,你还没去过吧?” 尚琬急着脱身,“我原想着打扮了再去见哥哥,定了客栈居住,行李物事都在客栈——今夜不回了,我还没住过京里的客栈呢,好歹容我见识一回。” “你还有脸说?”尚珲翻一个白眼,“有家不回倒要住客栈——能耐大得很啊。” 尚琬笑道,“我明日就回。哥哥一个人在中京,想也没什么预备,冷屋冷灶的,说不得你那府邸还不如客栈便捷。” 尚珲听着有理,“你要去便去,休说我不与你预备——明日老实回家住,不然我必定写信向阿爹告状。”命李归鸿,“好生跟着。” 李归鸿俯首答允,同尚琬各自上马往西城街去。出坊门寻个暗巷便停住,尚琬急问,“得手了?” 李归鸿面露惭色,“原本得手了,却被人黄雀在后,我们的人不敌,被夺了。” 明天《真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君子 第5章 真容 尚琬心底一片冰凉,“可看清楚对头——什么来头?” 李归鸿摇头,“对头人多势众,武艺又强,没打过叫他抢走。”又道,“姑娘莫急,知道狐前草的人总共就没几个,知道我们的人的行踪的人更不会太多,必叫我逮着。” “狐前草我有用,务必得手。”尚琬道,“你回客栈,我去观南禅院。” “姑娘又要去见沈澹州?”李归鸿不高兴道,“不是才刚去送酒?” “沈澹州也是你能叫的么?”尚琬冷冷瞟他一眼,“白日我去没见着先生,留了书信晚间送药草去——眼下落空,也得走一趟分说。” “姑娘什么身份,虽尊重他,叫一声先生尽够了——左不过一个出家居士,哪里值得姑娘深夜赶去?” 尚琬马鞭点着他,“再胡言乱语,仔细你的皮。”说着足尖一点马腹,马匹纵出数丈远,蹄声得得,便消失在暗夜中。 入夜中京城九门落锁,尚琬拣小路蜿蜒出城,到岁山观南禅院已是子初,禅院寺门紧闩,僧俗俱在梦中。尚琬在山门处下马,见值房小沙弥兀自睡得香甜,想一想便从荷包中拈一枚松子砸他。 小沙弥脑门上吃一记,一个机灵便醒了。尚琬撩起帷帽垂纱,“是我。” 小沙弥看清来人,揉着眼睛道,“小满姑娘来了。姑娘原说晚间来,这早晚都没见人,还以为你不来了。” 尚琬乳名小满,在外行走为图便捷一直用的这个名字。把油布包裹着的竹篓子放在案上,“特意给你带的——格外生了些枝节,耽搁了工夫,先生可回来?” 小沙弥拆了油纸,竟是一篓子荷花糕,扑鼻一股清香,便抓出一块塞在口中,鼓鼓囊囊道,“先生刚回,只怕还不曾歇下,你若要见,小僧与你通禀一声?” 尚琬道,“速去——下回我给你带卤的鸭腿儿。” “出家人不食荤腥。”小沙弥正色拒绝,“小满姑娘休要误我。” 尚琬忍不住吐槽,“你才几岁就不食荤腥,慢说你不过是养在寺里,还不是出家人,便当真出了家,你这点岁数早晚叫师父送了还俗去。” 小沙弥扮一个鬼脸,一手提着竹篓子,一路吃着一路往里去。不过一盏茶工夫出来,竹篓已是空空如也。小沙弥到她近前停下,“先生请姑娘希声阁说话。” 尚琬抬袖子给他擦嘴,“好半夜的,小孩子赶紧睡觉,完事我自己走,也不用你等着门。” “那你走时帮我落锁。”小沙弥也不客气,把灯笼塞给她用,自打着哈欠回去仍然睡觉。 尚琬从山门入内,禅院原就寂静,此时更加静夜无声,行动间惊醒眠虫,间或一两声鸣叫。尚琬白日来过,轻车熟路往希声阁去。 阁内灯火通明,暖黄的光从窗格里流出来,盈盈地铺满院落。尚琬站住,仔细正过衣冠,“先生。” 阁门“吱呀”一声,一名青衣小童提着灯笼出来,“先生正在等你。”侧过身往里让。尚琬深吸一口气,缓缓入内,迎面一扇松下问童子的红檀隔屏阻拦,转过屏风居然又是一带玉纱屏,蜿蜒隔在当间。纱屏后一案一椅,一个人双手扶膝正襟危坐—— 男人的身影清瘦修长,如梅开暗巷自蕴神华,暗夜里如修竹挺拔,又如芝兰秀丽。 终于——见到了。 尚琬腔子里的一颗心扑通直跳,几乎就要脱体而出,强自按捺了,“先生。”除去帷帽平平放在身侧,伏身跪下额首触地,“小满心驰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先生。” 无人相应。 尚琬恣意惯了的人,秦王面前都不如何拘谨,此刻居然不敢自己站起来——青砖冰凉,打在额上有霜刃的寒意。没有人说话,静室悄寂,连虫鸣都听不见。忽一时不知哪里来的流落的夜风经过,撩动檐下铁马,叮叮有声。 男人仿佛如梦初醒,“起来说话。” 尚琬心中一动——沉而肃的男人声线,听不出年纪,却必定不是他本来的声线——尚琬自己就是易容换声高手,根本瞒不过她。 为什么要隐藏声线? 尚琬心念电转,慢慢爬起来。小童过来,将她往玉纱屏前矮几处让。尚琬站着不动,目光凝在屏后男人身上——如此只能瞧见一个剪影,玉纱衬着,烛影中泛着柔和的光晕,“我同先生说话——纱屏撤了吧。” 小童探询地转头,男人沉默不语,小童心领神会,只给尚琬倒了茶,一声不吭退出去。 尚琬气滞,“好不容易才相见,我却瞧不见先生,先生恁地小气。” 男人不为所动,平淡道,“你我不过三日相处,你既不曾拜师,我也不曾教你——我不是你先生。” “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虽然没福气拜师,先生教导我三日,怕不得三生为父。”尚琬厚起面皮,“天底下哪里有晚辈不知长辈面貌的荒唐事——先生今日不叫我见,我便不走了。” 男人只不言语。 尚琬其实也没办法,偃旗息鼓往矮几边坐下,扑鼻绵延清甜的桂香,抬手揭了茶盅盖子,果然见碧绿的叶片间浮着澄黄的桂蕊,香得沁人。欢喜道,“这时节哪里来的桂花?” “去岁秋时拣的冷香桂的蕊晒干炒的茶——你既喜欢,走时带些去。” “谢谢先生想着我。”尚琬眼珠子一转,“可我心里也想着先生,日间送来的桃花酒是我亲手酿的,在我院子里桃花树下埋了快七年,临行掘出来,又走了一千里地带来中京,先生好歹尝尝。” 男人稍稍垂首,虽看不见面貌,再开口语意更加柔和,“发生什么,为何深夜来此?” 尚琬吃一口茶,沾唇便觉桂香盈喉,甜润可口——冷香桂是桂中极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原本打算送药草过来,如今药草生了变故,一时半会儿只怕没着落——恐怕先生惦记,过来分说。”又道,“先生不必忧心,我另外再想法子。” 男人不答。 “先生?” “你在寻什么药草?”男人抬头,笔直地盯着她,“狐前草?” 尚琬吃一惊,“先生怎么知道?” “你夺狐前草做什么?” 他这个“夺”字其实用得诡异,可惜尚琬心中有事,竟不曾留意,“那东西于先生的病症有用,先生用它入药,说不得便能——” “我不用那个。”男人语意瞬间变得极冷,“我用不着什么药草,即便我要用——”说着停住,“你同我什么关系,我用得着你替我寻药?” 尚琬接连被他硬怼在脸上,渐觉心梗,“先生这是当真要与我生分?” “从来不曾亲近,又说什么生分?”男人道,“该说的话我在信中早已说明,你勿再纠缠。” “先生是我救命恩——” “当年的事不过凑巧。”男人一语打断,“非止是你,便是阿猫阿狗我也救了,我既非为你,便不用你报恩,我说过很多次——你不必记在心里。” 尚琬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你何故突然进京?” “我来寻先生。”尚琬道,“不管什么缘由,当年总是先生救了我,这些年先生对我关爱有加——如今突然说要同我断了往来,我怎么能不来?” “荒唐。”男人斥道,“居然为这种事特意走一千里地来中京。” “哪种事?”尚琬索性豁出去,“先生的事就是顶要紧的事。我不知先生发生什么定要与我生分,不管怎样,先生不能弃我不顾,我来就想见到先生,当面问问为什么。若是我以前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给先生赔个不是,便都是我的错吧。” 男人再不想她如此混不吝,几乎就要把持不住,再开口声线便不稳,“信上已说清白,我以后离开中京,居无定……无定所,书信往来多有不便,什么叫我弃你不顾,你简直胡搅蛮缠——” “那这话可是先生说的。”尚琬立刻当面断章取义,“先生既不是弃我于不顾,如此不论先生去了哪里,仍然还是要给我书信的——居无定所有什么打紧,不论先生在哪里,我总有法子寻着你。”又道,“反正我已经进京,先生再不理我,我就在禅院门等。” 男人被她纠缠无法,又实在狠不下心,终于叹一口气,“我在中京时,你仍可给我书信。” 尚琬刻意忽略“在中京时”几个字,“何必麻烦,我家就在甜井坊,往来不过一个时辰,登门拜见即可,何需书信往来?” “尚小满——” 这一声连名带姓,透着不善,尚琬怕惹恼他,让步道,“书信就书信,都使得,先生不能不理我。”想一想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求先生。” “什么?” “我想与先生送些我酿的酒,若我不能亲至,进出禅院免不了盘问,实在麻烦,先生若有信物好歹与我一个,往来才便捷。”说完抬眼,巴巴地望着纱屏。 她那点心思一眼见底,男人其实应该拒绝,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垂目一时,把荷包里塞着的一枚小印取出,撩起垂着的玉纱递出来—— 玉纱掩映下男人的手白皙晶莹,手指修长,骨节嶙峋,有凛冽的寒意,指甲却是极浅淡的胭色,两相映照,既矛盾又动人,勾得人移不开眼。 尚琬不想他轻易答允,大喜过望,爬起来趋到近前屈膝跪得笔直,双手接在掌中。 “你不必打发人过来。”男人道,“我虽不常在此,往来却也不算遥远,若有事寻我,提前知会一声便是。” “是。”两个人不过咫尺距离,却被玉纱阻隔,如有山海之远。 想要见他的眼睛——尚琬凝视他,无法遏制地生出渴望。 男人撂了小印想要撤手,被她反手攥住,惊道,“小满——” 尚琬从来都是个想要什么便要得到的脾气,直白道,“我千里迢迢来京,总要叫我——看先生一眼。” 明天《御书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