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与炉火之歌》 第1章 雾港低语 咸涩的海风也吹不散屋里隔夜的鱼腥味。克拉丽丝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看着外面灰蒙蒙的港口。天还没完全亮,费伦维尔港浸在湿冷的晨雾里,像一块没拧干的灰色抹布。 母亲玛丽在厨房窸窸窣窣地忙碌,碗碟碰撞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急躁。弟弟查尔斯的鼾声从隔壁传来,搅得人心烦。克拉丽丝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下面带着常年无法安睡留下的乌青。她草草挽起黑色的长发,几缕发丝立刻垂落,拂过她苍白的脖颈。 “克拉丽丝!出来吃饭!别又在屋里磨蹭!”母亲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狭小的客厅里,父亲马林已经坐在桌前,沉默地盯着面前空了的木碗。他身上的海腥味比屋子里更重。查尔斯揉着眼睛坐下,立刻去抓盘子里最大的黑面包。 “手!”玛丽拍了下查尔斯的手背,“跟你说了多少次,先祈祷!” 查尔斯嘟囔着缩回手。克拉丽丝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看着桌上简单的食物:黑面包,一点咸鱼,还有昨晚剩下的、已经凝出油膜的鱼汤。她没什么胃口。 “今天还去海边吗?”马林忽然开口,声音粗粝,像被海水泡过的木头。 克拉丽丝“嗯”了一声。 “少去那些礁石滩,”玛丽把一碗汤推到她面前,“风大,不安全。而且……最近有人说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有什么不干净的。”克拉丽丝拿起面包,慢慢撕着,“不过是海浪和石头。” “你就不能像艾尔玛学学?”玛丽看着她松散的发髻和简单的衣裙,“好好打扮一下,多出去走走,认识些体面人。总是一个人待着,像什么样子。” 克拉丽丝没说话。二姐艾尔玛坐在对面,故意挺直了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瞥了克拉丽丝一眼,嘴角向下弯了弯。 这种话她听太多了。不喜交际,苍白消瘦,眼神里总带着驱不散的忧愁,在母亲和姐姐眼里,是一种需要被纠正的“病”。她们无法理解她对周遭一切的厌烦,那种被无形绳索捆绑的窒息感。 她快速喝掉碗里温吞的汤,站起身。“我出去了。” “早点回来!”玛丽在她身后喊。 克拉丽丝没有回头。她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间弥漫着鱼腥和压抑期望的屋子。 清晨的码头已经忙碌起来。渔夫们高声吆喝,收拾渔网,准备出海。缆绳摩擦木桩,发出吱嘎声响。海鸥在头顶盘旋,叫声刺耳。她避开人群,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向港口另一侧的礁石滩。那里风大,人少,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岩石。 她找了个背风的礁石坐下,抱住膝盖。草绿色的眸子望着远处灰蓝色的海平面。只有在这里,她才能稍微喘口气。海风撩起她的长发,吹得衣裙紧贴在消瘦的身躯上。她看着海浪周而复始地涌上退下,心里空落落的。 傍晚,她鬼使神差地又来到码头,登上了父亲那艘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的小渔船。她没说要去哪儿,马林看了她一眼,也没问,只是沉默地调整着帆索。船缓缓驶离喧嚣的港口。 夜色渐浓,月亮升起来,清冷的光辉洒在海面上,铺开一条碎银般的路。渔船随着波浪起伏,像一片安静的叶子。克拉丽丝靠在船舷边,看着月光下跳跃的磷光,感受着难得的平静。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散在寒冷的空气里。她抬起头,想再看看那轮被水汽晕开的月亮,视线却猛地定住了。 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一道银白的弧光、在昏暗中异常扎眼。浪花散开,她看清了那生物的上半身 克拉丽丝猛地睁大眼睛,呼吸停滞。 那是一条……人鱼? 巨大的银白色鱼尾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重重拍在海面上,溅起冰凉的水花。上身是人类女性的形态,皮肤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白色,像是深海里的玉石。长长的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颈侧,海藻般飘散在海水中。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白色的瞳孔,中间是野兽般的竖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想喊,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动弹不得。传说中的塞壬,嗜血,危险。 月光下,那银白色的尾鳍轻轻拍打水面,搅动着细碎的月光。 它的主人开口了,声音空灵,带着海水回荡的质感,直接钻进她的脑海。 “你看见我了。” 那双竖瞳在月光下微微收缩。 “别喊。” 克拉丽丝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看着那非人的生物,看着她**的上身和那力量感十足的鱼尾,看着她白色瞳孔里自己惊恐的倒影。解脱?不,是更深的迷茫和一种被攫住的战栗。 她们就这样隔着几米的海面,无声地对峙着。海浪声,心跳声,混杂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克拉丽丝忽然转过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她慢慢跪坐在渔船外侧的甲板上,仰头看着天上那轮冰冷的月亮,仿佛这样才能从刚才的冲击中找回一丝现实感。 渔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第2章 危险的赠礼 船舱里传来船员们被惊动后慌张的脚步声和询问声。克拉丽丝猛地回过神,迅速找了个堆着渔网的阴影角落,蜷缩起身子,把自己隐藏起来。心脏还在咚咚直跳。 海面上,那银白色的身影再次浮出水面,离船更近了些。水珠从她银白的发丝滚落,划过泛青的皮肤。尾巴在水下轻轻摆动,保持着平衡。 “害怕了?”塞勒斯特的声音依旧空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她的竖瞳扫过船舱方向,又落回克拉丽丝藏身的阴影。“你和其他人类不一样。” 克拉丽丝屏住呼吸。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因为她没有立刻尖叫着逃跑,还是因为她此刻选择躲起来冷眼旁观? 船员们举着灯在甲板上搜寻,议论着刚才的动静,猜测是不是撞到了大鱼或者看到了幻象。灯光扫过海面,但那银白的身影早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深暗的海水中,无影无踪。 “讨人厌。”克拉丽丝在阴影里极轻地吐出三个字,不知是在说那些吵嚷的船员,还是在说那条搅乱她心神的人鱼。 海面重新恢复平静,只有波浪依旧。过了好一会儿,确定船员们已经退回舱内,克拉丽丝才慢慢从阴影里挪出来。她走到船舷边,望着下方漆黑的海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双白色竖瞳的注视。 天色渐亮,晨雾弥漫在海面上。就在渔船准备返航时,那个银白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船边。 白色的竖瞳微微眯起,似乎对克拉丽丝之前的评价感到不悦。“你说那些船员?”尾鳍状似无意地轻拍了一下船舷,发出轻微的“啪”声。“还是说我?”她的指尖划过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扩散到克拉丽丝的眼底。 克拉丽丝抱着膝盖,看着水面那些破碎的倒影,轻声说:“说他们,也有一点你。” 她听到一声低沉的、来自深海的笑声。 “诚实的小东西。”塞勒斯特突然凑近船边,带起一阵带着海腥味的风。“但你还在这里看着我。” 朝阳正从海平面下跃出,第一缕金光刺破晨雾,洒在海面上,泛起金鳞般的波光,也照亮了塞勒斯特颈部微微震动的细腻鳞片。 克拉丽丝被那光芒刺得眯了下眼,看着在晨光中更显诡丽非人的塞勒斯特,忽然觉得一直紧绷的心弦松了些许。这条人鱼确实危险,神秘,带着海洋深处未知的法则,但至少,她不像家里和港口那些人一样,用各种无形的期望束缚她。 “你比他们顺眼。”她说。声音依旧很轻,但足够清晰。 塞勒斯特的尾鳍肉眼可见地愉悦卷起一小朵浪花。“这是你第一次夸我。”她说着,抬起手臂,将一枚泛着柔和珠光的白色贝壳放在了潮湿的船沿上。“留着。” 那贝壳在初升的阳光下,散发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克拉丽丝看着那枚贝壳,有些哭笑不得地弯了弯嘴角。这算什么?危险的赠礼?“这也是咱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吧。”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冰凉的贝壳,然后把它拿了起来。“谢谢。” 她的话音刚落,一只覆盖着细碎鳞片、指间带着半透明蹼的手就快速伸了过来,轻轻触碰到她握着贝壳的手。冰凉柔软的触感一掠而过。 “以后会有很多次。”塞勒斯特的竖瞳锁住她,鳞片在晨光中闪烁,“我记住你的气味了。” 说完,她不等克拉丽丝反应,银尾一摆,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水中,只在船边留下一圈逐渐扩大的漩涡。 渔船开始调头,驶向港口。克拉丽丝握紧掌心的贝壳,看着那银白色的轮廓在远处礁石间若隐若现,最终彻底消失在海天之间。 她低下头,摊开手掌,那枚珍珠光泽的贝壳安静地躺在她苍白的手心。她把贝壳小心地收进裙子的暗袋里,感觉那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 渔船靠岸,熟悉的喧嚣和鱼腥味再次将她包围。她跳下船,踩在坚实的木码头上,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已经恢复平静、在朝阳下金光闪闪的海面,然后转身,走向那个令她厌烦的家。 第3章 家中的风暴 还没进门,就听到查尔斯尖锐的哭闹声和母亲玛丽无奈的安抚。 “我要那个!给我!”查尔斯的声音能刺破耳膜。 “查尔斯,乖,那个不能玩……”玛丽的声音透着疲惫。 克拉丽丝推开门,看到查尔斯正用力踢着桌腿,而玛丽试图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二姐艾尔玛站在一旁,皱着眉整理自己的裙摆,仿佛弟弟的哭闹弄脏了她的空气。 “怎么了?”克拉丽丝的声音带着刚吹过海风的微哑。 玛丽看到她,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找到了新的宣泄口:“你可算回来了!看看你弟弟,非要玩你爸那艘新做的船模!那是能玩的吗?” 查尔斯看到克拉丽丝,哭声更响了,指着她:“她就能去海边!我就要船模!” 克拉丽丝没理会他的哭喊,目光落在查尔斯身上:“查尔斯,谁允许你去掀别人裙底?”她刚才进门时听邻居提了一嘴,说查尔斯昨天在码头掀了洗衣女工安妮的裙子。 查尔斯满不在乎地踢着石子:“那个洗衣女工活该!谁让她昨天不给我糖!”他甚至还朝克拉丽丝吐了吐舌头,“妈妈说了男孩做什么都可以!” 克拉丽丝猛地转过头,看向母亲玛丽,紧紧皱着眉:“妈?你也识字懂理。怎么能这么教他?” 玛丽慌乱地搓着围裙:“克拉丽丝别这样!查尔斯还小……” “小?”克拉丽丝走过去,一把紧紧薅住查尔斯的耳朵,“小就知道掀女人裙子了?给我去道歉!男孩做什么都可以,你有什么特殊的?嗯?你有什么特殊的?你这个死崽子。你难道不是人吗?还是你给这个家带来什么贡献了?在这个家,比安卡做的都比你多!”比安卡是家里养的那只白猫,至少它不会随便惹事,抓老鼠还算勤快。 查尔斯疼得直跺脚,哇哇大叫:“放开!那些女人本来就不重要!” “母亲!你会把查尔斯养坏的!”克拉丽丝的声音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今天敢掀别人的裙子,明天呢?会不会掀我的?后天会不会掀你的?他去学校了怎么办?”她死死揪着查尔斯,“我告诉你,今天这个歉,你不道也得道!”她几乎是拖着查尔斯,把他推出了家门。 玛丽瘫坐在路边,开始哭泣:“天啊,神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克拉丽丝拉着不断挣扎、骂骂咧咧的查尔斯,径直走向被掀裙底的琼斯家。她轻轻扣了扣那扇简陋的木门。 开门的是安妮的姐姐,珍妮·琼斯。她冷着脸挡在门前:“安妮不想见这个无赖。”查尔斯在克拉丽丝手里还在挣扎,嘴里喊着:“我没错!她们都该听男人的!” 听到这句话,克拉丽丝忍无可忍,狠狠一个嘴巴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查尔斯被打懵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瞬间安静下来。克拉丽丝气得眉毛直跳,转头对着珍妮,声音放轻了些,但依旧带着未消的怒气:“安妮不想见他没关系,我来,不是让她原谅他的。但麻烦你去问一下安妮,她是否愿意来看看这个无赖此时的样子。” 珍妮愣了片刻,转身进屋。能听到她低声和里面说话的声音:“安妮……那个克拉丽丝把她弟弟揍了。” 查尔斯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克拉丽丝,抽泣着:“你居然为了外人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查尔斯。”克拉丽丝死死桎梏住他,“我绝对不能允许家中有你这种败类!你这样简直是给德比奇家族蒙羞!那些女人不重要?那每天给你做饭的是谁?给你洗衣服的是谁?一遍一遍跟在你身后处理烂摊子的是谁?每天勤勤恳恳打扫,但是第二天又会恢复杂乱又要重复的是谁?没有母亲,你早就死了!你现在会洗自己的袜子吗!”她把他按得更低,“明天你就去给我自己做饭。不会你就学,不做你就饿着!” 这时,安妮从门后探出苍白的脸,眼睛还红着,小声说:“我……我想看他道歉。” 查尔斯被克拉丽丝按着,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含糊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掀你裙子……”说完,他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克拉丽丝的手,哭喊着:“我恨你!你根本不在乎自家人!” “我有你这种弟弟还不如养一条狗!”克拉丽丝胸口剧烈起伏,“你恨我?我还恨你呢!” 查尔斯被她的话刺激得彻底失控,猛地撞开她,朝着海边跑去,边跑边喊:“那我去死好了!” 玛丽发出尖叫,从地上爬起来追出去:“天啊!查尔斯!” 克拉丽丝只是站在原地,冷冷看着查尔斯撞到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渔夫挡了回来,摔在坚硬的石板道上,摔得不轻,趴在地上呜呜地哭。 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 老渔夫汉克杵着船桨摇头:“德比奇家的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裁缝玛莎弯腰查看被撞到的篮子:“哎哟我的鲱鱼都被压坏了!” 几个年轻姑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克拉丽丝这次是真发火了……” 铁匠儿子乔尼扶住踉跄的查尔斯:“小子,你姐姐说得在理。” 寡妇贝克太太尖着嗓子:“玛丽你倒是管管儿子呀!” …… 克拉丽丝无视了这些议论,走过去,一把将摔懵了的查尔斯拎起来,走到珍妮姐妹旁边。“再哭我就再扇你!”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威慑力,“道歉。说对不起,说你已经深刻认识到了你自己的错误,并且以后都不会再做这种龌龊事了!” 查尔斯被她吓得止住了哭声,抽噎着,对着安妮鞠了一躬,声音比刚才清晰了很多:“对不起……安妮……我不该掀你裙子……我错了……” 第4章 无声的守护 克拉丽丝把哭哭啼啼的查尔斯推给一旁抹着眼泪追上来的玛丽。“带他回家。”她的声音带着发泄后的疲惫,但依旧不容置疑。 然后,她走到裁缝玛莎旁边,看着散落一地的鲱鱼,轻声道:“对不起,玛莎。多少钱我赔给你。” 玛莎连忙摆手:“不用赔!”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快意,“那小子该打。”说着,还悄悄把半条看起来还完整的鱼塞回克拉丽丝手里,“给你爸下酒。” 克拉丽丝摇摇头,态度坚决:“一码归一码……”她从腰间的小钱袋里摸出一枚银币,放在玛莎的篮子里,然后向她眨了眨眼,“多谢。” 玛莎攥紧银币,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她突然往篮子里多放了两条鲱鱼,“快回去歇着吧,脸都白透了。”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笼罩住克拉丽丝。她转过头,看到西比尔站在身后。西比尔身材高挑结实,深褐色的头发简单束在脑后,身上穿着沾满煤灰的皮围裙,手上还提着一把烧红的铁钳,显然是刚刚从铁匠铺里闻声赶来。她眼神直接而坚定,手臂上能看到细小的烫伤疤痕和结实的肌肉线条。 西比尔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克拉丽丝,眉头微微蹙起。 克拉丽丝感到那专注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随即又转回来,微微仰头看着西比尔:“啧……西比尔,你是不是又长个了?天呐,我已经够高的了……” 西比尔低头看着她,声音有些哑,言简意赅:“没长个。”她突然伸出手,握住克拉丽丝的手腕,那手掌粗糙,带着灼热的体温和厚茧,但力道控制着,只是轻轻一握便松开,“你轻得像鱼鳔。” 克拉丽丝感到手腕上残留的触感,皱了皱眉,把手收回来,下意识地揉了揉。然后,她像是想起什么,又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撒娇似的向西比尔翻出掌心,那上面因为刚才揪打查尔斯而有些发红。“打红了。” 西比尔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掌心上,没说什么,只是从皮围裙的暗袋里掏出一个小罐药膏。“别动。”她说着,用粗鲁的动作蘸了药膏,揉在克拉丽丝的掌心。药膏带着草药的清苦味,和她身上铁与火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下次用铁棍打。”她闷声说。 掌心被揉得发热,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很快消散了。克拉丽丝看着西比尔专注的侧脸,她鼻尖有细小的汗珠,耳根被旁边的炉火映得有些发红。克拉丽丝忽然弯了弯眼睛,声音软了下来:“西比尔最好了。” 西比尔猛地缩回手,把药膏塞回她手里,别开脸,声音更哑了:“……笨。”她转身就走向铁匠铺,动作快得有些慌乱,甚至不小心踢到了路边的礁石,踉跄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明天来换药。”身影迅速消失在铁匠铺昏暗的门内。 克拉丽丝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微微抬起头,任由傍晚的海风吹乱她黑色的长发。她慢悠悠地向家中走去,感觉心里那团郁气似乎散去了一些。 在她身后,远处的礁石间,一抹银白色的尾鳍悄然闪过,又迅速没入深蓝的海水,只留下一句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占有欲的低语,消散在海风里。 “……我的。” 第5章 月光下的交易(上) 克拉丽丝听到那声低语,脚步一顿,转过头,皱着眉向海面望去。暮色四合,海面上只有粼粼波光和远方礁石的剪影。但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 码头的灯火渐次亮起,广场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她想了想,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身,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码头比白天安静许多,只有海浪拍打木桩的声音规律地响着。她走到白天停靠渔船的地方,坐在冰凉的木板上,望着漆黑的海面。 没过多久,在她面前不远处的海水中,银白色的尾鳍悄然划破水面,带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优雅地隐没在木桩之间。 “来。”塞勒斯特的声音从水下传来,带着诱惑。 克拉丽丝微微皱着眉,没有动。 海面泛起波纹,塞勒斯特浮出上半身,银白的长发海藻般漂浮在水面,白色的竖瞳在暗夜中像两盏小灯。“来。”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克拉丽丝这才站起身,走到码头边缘,重新坐下,双脚悬在漆黑的海水上方。她看着这个在月光下皮肤显得更加苍白的生物,看着她非人的美丽和危险,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又有些莫名的安心。她对着塞勒斯特,极轻地弯了弯眼睛。 塞勒斯特向她靠近,银色的长发像有生命般,悄然缠绕上她悬空的脚踝,冰凉的触感让她轻轻一颤。 “冷么?”塞勒斯特问着,却将额头轻轻靠在了她的膝头。那处的皮肤冰凉,带着海水的湿气。克拉丽丝确实在发抖,一部分是因为夜凉,一部分是因为这超乎想象的亲密。“你在发抖。”塞勒斯特的声音近在咫尺。 “一点点……”克拉丽丝轻声承认,手指无意识地卷弄着塞勒斯特一缕冰凉顺滑的银发。 塞勒斯特突然将一颗浑圆、泛着柔和光泽的珍珠塞进她掌心。“用眼泪换的。”她歪着头,白色竖瞳仔细观察着克拉丽丝的表情,“不喜欢?” 克拉丽丝握紧珍珠,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喜欢。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没办法向家里人解释是从哪里得到的。人类不喜欢人鱼。会来抓你的。” 塞勒斯特颈部的鳞片微微竖起,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们试试。”她语气里带着深海掠食者的不屑。突然,她猛地用力,把克拉丽丝拽向水面,在克拉丽丝惊呼出声前又瞬间松开,让她跌坐回码头木板上。塞勒斯特盯着她惊魂未定的脸,声音带着怀疑:“……但你会报信?” 克拉丽丝摇头,心跳还未平复:“只是告诉你,有人起觊觎之心……” 塞勒斯特轻轻咬住她的袖口,尖牙摩擦着粗布,然后又松开。“那就把觊觎者的船凿沉。”她的指尖掠过克拉丽丝眼下的乌青,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惜,“你该睡了。” 邻近的渔船上传来锚链撞击的声响。克拉丽丝叹了口气:“真的要小心。他们已经在研究怎么用蜡封住耳朵了。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极快地、轻轻地抱了一下塞勒斯特冰凉光滑的肩膀,然后立刻松开,“我回去了。” 在她转身的瞬间,银白的尾鳍突然再次缠住她的脚踝,力道不重,但带着警告,随即又松开。 “明晚。”塞勒斯特在她潜入深蓝前,轻轻拽走了克拉丽丝一缕黑色的发丝,如同收取一件战利品。 克拉丽丝看着那抹银色消失在黑暗的水下,摸了摸被扯痛的头皮,转过身,裹紧单薄的裙子,向家中那片令人窒息的灯火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一个身影从码头附近堆叠的货箱阴影里走了出来。艾洛伊兹倚在木箱上,蜜色皮肤在月光下显得很深,黑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她看着克拉丽丝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恢复平静的海面,野性明亮的笑容里带着发现珍宝的玩味。 “和人鱼做交易?”她低声自语,香料的气息随风飘散,“需要我教你定价吗?” 夜还很长,费伦维尔港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第6章 月光下的交易(下) 克拉丽丝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艾洛伊兹那句带着香料气息的话语像藤蔓一样缠绕在耳边。“和人鱼做交易?需要我教你定价吗?”她不想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商旅女子有过多牵扯,但对方显然已经窥见了一些秘密。 她只想快点回到那个令人窒息却至少熟悉的家里,把今晚的混乱关在门外。然而,一个身影挡在了巷口,带着那股混合着异域香料的、挥之不去的气息。 艾洛伊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月光照亮她蜜色的皮肤和编成粗辫的黑发,笑容野性而明亮,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别急着走嘛。”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擦过克拉丽丝的耳垂,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躲闪。“蜡封耳朵?我有些更好的消息。” 克拉丽丝猛地后退一步,拢了拢袖子,将那颗珍珠更紧地塞进袖子里的暗袋。“你想知道什么?”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她的警惕。 艾洛伊兹收回手,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比如哪家船厂在造捕人鱼的铁笼。”她靠近一步,气息几乎拂过克拉丽丝的耳边,压低了声音,“用消息换消息,公平交易?” 克拉丽丝的心沉了一下。教会和船主的动作比她想象的还要快。“我并不知道什么劲爆的消息。”她回避着艾洛伊兹探究的目光,试图从她身边绕过去。 艾洛伊兹似乎并不意外,她退后两步,恰到好处地让出了道路,但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却紧紧锁住克拉丽丝。“等你改变主意。”她晃了晃辫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哦,对了,教会今早也在打听塞壬。动静不小。” 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克拉丽丝的心湖。她停下脚步,背对着艾洛伊兹,紧紧攥住了袖口里的珍珠。教会介入,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那不再是渔民间的传闻或船主的贪婪,而是可能波及塞勒斯特性命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走到艾洛伊兹面前。月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只有那双草绿色的眸子带着决绝的光。她将手中那枚浑圆的珍珠递了过去,塞进艾洛伊兹带着薄茧的手心。“说完整。” 艾洛伊兹接过珍珠,对着刚刚跃出海平面的曙光端详着,嘴角满意地勾起。“三艘改装船停在东码头。”她突然压低声音,凑得更近,几乎是耳语,“主教书房有塞壬鳞片标本。” 克拉丽丝的心跳漏了一拍。鳞片标本?是真的塞勒斯特同族的鳞片,还是仿造的?无论是哪种,都意味着敌意和威胁。她点了点头,声音干涩:“谢谢。我回去了。”她侧身,想要从艾洛伊兹身边挤过,进入那条通往家的小巷。 艾洛伊兹没有阻拦,只是在她身后晃了晃辫子,铃铛声追着她的背影飘进巷子。“小心蜡封!”她提高了一点音量,带着善意的提醒,又像是某种宣告,“这成色够买三条命了。”她将珍珠藏进内袋,动作利落。 克拉丽丝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晨光开始穿透雾气,照亮了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反光。早市的摊贩已经开始支起棚架,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忙碌。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感觉一夜未眠的困倦和巨大的压力一起袭来。 快到德比奇家那栋低矮的房子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是维奥莱特医生。她穿着素色的医师袍,手里拿着一个硬皮病历本,正借着微弱的晨曦翻阅着。听到脚步声,维奥莱特抬起头,冷静而锐利的目光落在克拉丽丝脸上。 “维奥莱特医生?”克拉丽丝有些意外。维奥莱特医生是港口少有的女性医生,医术不错,但性格冷淡,很少主动上门问诊。 “例行走访。”维奥莱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专业的疏离,那双能看透病痛与谎言的眼睛微微眯起。“通宵?还是又跟家里起冲突了?”维奥莱特的声音没有太多起伏,像个陈述句。她抬手,指尖带着草药的气息,轻轻触碰到克拉丽丝眼下敏感的皮肤,动作专业而不容拒绝,“心率过快。要开安神药么?” 第7章 医生的审视 维奥莱特的手指冰凉,触感却异常清晰。克拉丽丝下意识地偏头躲开,轻声说:“谢谢,不用了。”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尤其是这位观察力敏锐的医生面前,显露更多脆弱。 维奥莱特似乎没听见她的拒绝,病历本轻轻拍在她肩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撒谎。”她递来一个棕色的小药瓶,瓶身在渐亮的晨光中反射着微光,“睡前十滴,否则明天会晕倒。”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医生特有的权威。 克拉丽丝接过药瓶,冰凉的玻璃触感让她清醒了几分。她看了一眼维奥莱特,对方站姿笔直,像是在进行一项严肃的诊断。“谢谢……我不会倒进花盆的。”她记得上次维奥莱特开的药水,她嫌苦偷偷倒掉了,结果被来看诊的维奥莱特发现,窗台上的天竺葵枯死了。 维奥莱特突然捏住她的手腕,指尖准确地按在脉搏上。她的手指有力,带着草药的清苦气。“上次倒进花盆的天竺葵枯死了。”她重复了克拉丽丝的想法,语气平淡的陈述着事实,目光锐利地扫过克拉丽丝的脸,然后松开手,转身准备离开,药瓶在她手中闪烁,“周三来复查。” 克拉丽丝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总是板着脸的医生,或许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她极轻地、几乎是无意识地弯了弯眼睛,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会去的。” 维奥莱特在晨光中停顿了片刻,背影似乎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传来,比刚才低沉了些许:“……第一次见你笑。”她手中的病历本边缘被无意识地捏得微微卷起,“周三见。”说完,她便快步离开了,像是要逃离什么。 克拉丽丝挑眉,看着那迅速远去的背影,轻声嘀咕:“我也一直没看到你笑。”她朝那个方向摆了摆手,尽管维奥莱特已经看不见了。“周三见……”她转身,推开了家门。 屋内的气氛比外面更凝重。无视了缩在角落、眼睛红肿的查尔斯,她的视线扫过沉默抽烟的父亲马林,和坐在沙发上、眼神躲闪的母亲玛丽。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坐在沙发另一头、正用力梳着头发的二姐艾尔玛身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神情。 艾尔玛像是被她的眼神烫到,猛地将梳子摔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看什么看!”她用梳齿狠狠刮过打结的发尾,声音尖锐,“你这眼神跟看臭鱼似的!” 克拉丽丝懒得理她,径直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吃。妈,不用做我那份。”她转身,准备进入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把外面的喧嚣关在门外。 然而,艾尔玛像是被她的无视彻底激怒,突然冲过来拍打她的房门,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你房里夜里有蓝光!”她转过身,对着父母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抓住把柄的亢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亲眼看见的……” 克拉丽丝猛地拉开门,平静地看着门外因为激动而脸颊泛红的艾尔玛,声音冷得像冰:“你看见什么了?” 艾尔玛被她突然开门的动作吓得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洗衣篮。“鬼火……”她像是豁出去了,突然尖叫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克拉丽丝,“你枕头下藏着巫术对不对!” 克拉丽丝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嘲讽。她走回床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枚在海边捡到、被磨得异常光亮、带着珍珠光泽的贝壳,摊在掌心给艾尔玛看。“只不过是磨得亮了一点。”她凑近艾尔玛,眨了眨眼,语气带着恶意的好奇,“二姐,你嘴泛白沫,看起来像是中邪了。” 艾尔玛猛地捂住嘴,一阵干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她慌乱地用袖子擦嘴,声音带着哭腔转向玛丽,“妈!她咒我!” 玛丽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个女儿。 克拉丽丝看着她溃败的狼狈样子,只觉得无比厌烦。不再理会她,拿着贝壳走回房间门口。“你反正又不稀罕进我的屋子,那就别再来烦我。”她冷冷地说完,再次准备关门。 艾尔玛踉跄着退到走廊的阴影里,眼神阴毒地盯着她,突然压低声音,像毒蛇吐信:“等着瞧……教会巡逻队最近常来港口。” 这句话让克拉丽丝准备关门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客厅里一直沉默的父亲马林,声音清晰地传了过去:“爸,二姐说教会巡逻队最近常来港口。”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二姐是怎么知道的?” 一直沉默的马林猛地抬起头,手里的叉子“哐当”一声掉进喝了一半的鱼汤里。“艾尔玛!”他猛地拍桌而起,常年被海水侵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声音里带着震惊与恐惧,“你什么时候接触的巡逻队?!” 克拉丽丝继续拱火:“姐,父亲是渔民。船主和教会可不怎么对付…你这是想让父亲丢掉捕鱼资格吗?” 艾尔玛脸色煞白,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听洗衣妇说的!”她拽住母亲的衣袖,寻求庇护,“妈妈你知道的!” 一直压抑着情绪的玛丽突然开始剧烈咳嗽,打翻了桌上的盐罐,盐粒在桌面和地板上闪闪发光。“都别吵了!”她几乎是哭喊着,“这屋子迟早要散架……” 克拉丽丝看着这一片混乱,给母亲倒了杯水,看着她喝下去后,默默收拾好盐罐。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转身,再次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一次,玛丽突然抓住了她的袖口,手指冰凉,带着颤抖。“别走……”她的声音虚弱,带着无助和愧疚,“至少把汤喝完。” 克拉丽丝看着母亲眼角被泪水浸湿的细纹,心里那点坚冰融化了些许。她叹了口气,把玛丽的手放到自己手心,轻轻搓着,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好了,母亲,你没做错什么。”她拉着玛丽走到餐桌旁,给她盛了一碗已经微凉的鱼汤,“你喝吧,我真的不饿……” 玛丽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汤,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落在汤碗里。“克拉丽丝……”她突然埋进克拉丽丝单薄的肩头,压抑地抽泣起来,“我的孩子……” 克拉丽丝僵硬地任由母亲靠着,平淡地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二姐和沉默的父亲。“爸,要来吃饭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家人,把谁逼急了,对谁都没好处。” 马林沉默地坐回餐桌,把盘子里最大块的烤鱼,放到了克拉丽丝面前的空盘子里。“吃。”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低沉,带着妥协后的疲惫。 克拉丽丝没再说什么,也没给查尔斯和艾尔玛一个眼神,安静地吃完了那块烤鱼,然后径直起身,回了房间,将门轻轻关上,也关掉了外面那个令人心力交瘁的世界。她需要休息,需要理清混乱的思绪,更需要为可能到来的风暴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