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毁一桩婚》 第1章 老子的尾款 北京城五月的日头已然带上了点燥气,又加之相亲角里人头攒动,声势鼎沸,空气仿佛变得越发黏腻稠密了。潘越盘踞在老槐树底下那方最荫凉的宝地,像只占山为王的恶猫。方才搁在脚边的可乐还剩半瓶,他拿起来灌了一口,汽早就跑没了,没尝出半点爽利,他咂咂嘴,顺手把瓶子掷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残余的褐色液体猛烈地晃荡了几下,几个残存的气泡窜上来,又迅速破开、湮灭,倒有几分像他自己如今的处境,心气儿早磨没了,就剩下个底子,晃荡着,上不来下不去的,悬而未决。 潘越时常为自己的时运不济扼腕,他二十岁大学毕业,随后考研,考公,考编一路高开低走,折戟沉沙,最后作为待业青年被社区就业规划处捞到相亲角,整天混在一群替儿女婚事操心的大爷大妈中间。 天注定让他干红娘这行。 他嘴贫人浪,但不油滑,马屁拍得不显山不漏水,却专往人心窝子里最舒坦的地方挠;他眼睛毒,看人准,懂得什么叫火候,从来话不说满,事不做绝,该糊涂的时候绝不精明,该递话的时候只消一句就能点到位。 他能混得风生水起,很大程度也得仰仗他爹妈给的那副好皮囊。他尚且年轻,轮廓还有点稚气,脸庞也还没被生活磋磨出过于硬朗的棱角。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一边一个,痞痞的,坏坏的,偏偏又带着股孩子气的纯良,让人没法真跟他生气。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看人时总像含着几分笑,黑褐色的瞳仁清亮如水,转动间显得格外机灵,甚至有点贼兮兮的,可他真心实意说些什么的时候,又真诚得让人心里发软,谁都愿意跟他亲近,他说合的姻缘,自然十有**能成。 他现在也偶尔会沉浸在自己去年管综英语,申论行测接连失利的痛心疾首之中,恨自己怎么就这么窝囊。可日子久了,倒也渐渐看开了,一来牵线搭桥成全好事是积德,二来撮合成了他能收个“喜烟喜糖”的情分,当然如果能牵上的是许叔和蔺阿姨那样的“大鱼”,他那笔介绍费也自然就水涨船高,够他潇洒好些时日。 念头刚冒尖,他人已经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一样蹭地转了起来。潘越拨通了两位贵客的电话。 “许叔,我小潘啊。今儿天儿多好,您要不约上蔺阿姨,咱老地方坐坐?”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热络,像刚出炉的糖炒栗子,暖烘烘的却不烫手,“就喝杯咖啡,随便聊聊。” 另一通电话更贴心:“蔺阿姨,许叔刚才还问我您最近忙不忙呢。您二位也该多见见面了,感情嘛,都是处出来的。” 三刻钟后,三人坐在了街角那家暖色调的咖啡馆里。 “许叔这人也太细致了。”潘越熟练地搅动着面前的摩卡。“上次听说您腰不好,转头就托人从云南带了膏药来,这心思细的。” 蔺阿姨抿嘴一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小潘你就会说好听的。”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实在。”潘越眨眨眼,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说起来,前两天我路过金店,看见一对戒指特别适合二老。简约大方......” 许叔轻咳一声,手指在咖啡杯沿摩挲着:“这个……确实也该考虑了。” “要我说,婚事不用太复杂。”潘越适时接话,声音放轻,“请几个至亲好友,在咱们社区小礼堂办个仪式就好。二老往那儿一站,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潘说得对。”许叔终于鼓起勇气,轻轻覆上蔺阿姨放在桌面的手,“咱们……就把事办了吧?” 潘越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早已微凉的咖啡,眼角余光扫过对面两位长辈羞赧又欣喜的神情,心里那把小算盘已经噼里啪啦响得震天。 六万块的介绍费尾款,这回可算要扎扎实实地落袋为安了。 潘越买了单,回到相亲角那张已经伺候了他小半年的折叠马扎上,午后的日头正毒,他却觉得浑身舒坦,看哪个举着简历的大爷大妈都格外顺眼。他眯着眼睛,叼着根快化完的小布丁,心里正盘算着即将到手的六万块是先换辆小电驴还是先存起来等以后买车。周围是喧嚣的,家长们举着A4纸简历,像兜售稀缺商品一样交换着子女的条件。他身处漩涡中心,却有种奇异的抽离感。潘越享受这种置身其中又超然其外的感觉,这个安稳的小角落让他安心。 就在这片带着点尘土和汗味的喧嚣中,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流毫无征兆地侵入了。 潘越若有所感,懒洋洋掀开眼皮。 视线穿过举着照片相互试探的人群缝隙,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异类。 那人就站在三五米开外,身形高挺,像一株误入灌木丛的白杨。剪裁极佳的铁灰色西装,一丝不苟地贴合着宽阔的肩线和窄韧的腰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阳光被他挺括的肩线裁开,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光。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周围,眼神冷静而疏离。 潘越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闯入领地的不爽,以及一种被过于漂亮事物突然击中的心跳失衡。潘越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黏腻的糖渍,把嘴里快掉出来的雪糕棍顶到一边。 哪儿来的神仙?走错庙了吧?他腹诽。 然而那“神仙”的目光,在扫过一圈后,不偏不倚,稳稳地落在了他身上。 四目相对。 隔着纷乱的人影,隔着浮动的尘埃,隔着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那双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颜色很浅,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探究。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这习惯了插科打诨的灵魂莫名安静了一瞬。 他看见那人微微蹙了下眉,像是确认了什么,然后便迈开了步子。 步伐不大,却极稳。他所过之处,喧闹的人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分开,大爷大妈们摩西分海般给他让出一条窄道,好奇又略带敬畏地看着这个与他们画风迥异的男人。 潘越看着对方径直朝自己走来,越走越近,甚至近到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 他终于站定在潘越面前,投下的阴影将潘越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潘越不得眯起眼睛看他。逆着光,对方的面部线条显得更加清晰利落。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冷冽的眼睛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缓慢地、仔细地扫视了一遍。 潘越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点不爽和莫名的心跳加速混合在一起,化成了一种近乎挑衅的勇气。他扯了扯嘴角,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用他那口带着痞气的京片子: “您哪位?也是来挂牌的?”他眼神往对方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爱彼瞟了瞟,心里嘀咕:这主儿还需要相亲? 男人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没有回答潘越的调侃,只是缓缓抬起手。 那只手指节分明,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纯白色的名片,动作简洁而精准地递到潘越眼前。 “沈祁白。”他开口,声音如同他的外表,低沉,平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律师。” 潘越的视线那张端方硬挺的名片上。 桓晋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 他心里那点玩笑的心思瞬间被这几个字砸得烟消云散。 律师? 来找他? “潘先生。”沈祁白开口,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看来你最近业务繁忙,成果斐然。” 潘越干笑着客套了两句,心里直打鼓。 沈祁白没接他的茬,只是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但并没有打开。 “我这次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个人。”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蔺淑华,蔺女士。是你撮合的她与许明远先生,没错吧?” 潘越心里那另外一半得意也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蔺阿姨?她能和什么官司扯上关系? “是……是我撮合的。蔺阿姨和许叔,情投意合……”潘越试图强调。 沈祁白直接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字字如锤: “很好。蔺女士的原配丈夫目前正在澳洲。他委托我以涉嫌重婚罪起诉蔺淑华女士。” 他微微前倾,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压迫感十足: “潘先生,我们可以谈谈吗?” 潘越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老子的尾款。 蔺阿姨和许叔这桩媒,潘越前前后后忙活了小半年,好不容易才把两位金主哄得定下终身,眼看那六万块的谢媒礼就要稳稳落进口袋了,这节骨眼上怎么能出岔子! 他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堆起那种他惯用的、带着点讨好又透着几分亲昵的笑容,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 “哎哟喂,沈律师!沈哥!您看这事儿闹的……这里头肯定有误会!”他边说边下意识地搓着手,眼神快速瞟着四周,生怕被哪个耳尖的大爷大妈听了去,坏了他的商业信誉。 “蔺阿姨那人我了解!她亲口跟我说老伴儿走了好些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这才想找个伴儿!许叔也是老实人,这俩人绝对是正经八百地想搭伙过日子,怎么可能扯上重婚呢?” 沈祁白静静地听着他这番毫苍白的“辩解”,既没反驳,也没认同。 “潘先生,”待潘越说完,沈祁白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你确定,蔺女士在委托你时,明确表示其婚姻状态为‘丧偶’?” “千真万确!”潘越拍着胸脯保证,恨不得对天发誓,“我们这行讲究的就是诚信!” 沈祁白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潘越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根据程序,我需要核实你这边掌握的所有与蔺女士相关的资料和信息。”沈祁白看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这关系到案件定性,也关系到你作为中介方,是否需要承担相应的连带责任。” “配合!绝对配合!”潘越点头如捣蒜,脸上挤出更殷勤的笑容,“沈律师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这儿的资料,蔺阿姨登记的信息,还有我跟他们沟通的记录,只要您需要,我立马整理给您!只求您……”他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点恳求,“只求您稍微……稍微顾及一下我们这儿的实际情况,毕竟促成一段姻缘也不容易,您说对吧?” 他这话说得拐弯抹角,核心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您查您的,但行行好低调点,别把我这的客户都吓飞了。 沈祁白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玩味。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淡淡道: “资料越详尽,越能尽快厘清事实。对你,对所有人,都好。” 他刻意在“对你”二字上,落下了微不可闻的重音。 潘越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我懂!沈律师您放心,我这就回去整理,保证给您弄得明明白白的!” 他现在满心只想赶紧把这位煞神打发走。 第2章 收下当狗 潘越第一次见到沈祁白时,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句小时候听戏文里的词儿——“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具体来说,沈祁白的好看,是一种沉静、更抓人的潜质。他的气质是冷郁的,但却生着一双如丝媚眼,看人时无端端就流转出一种似笑非笑,近乎温柔的风流意韵,就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又痒又勾人。 用潘越的话说,沈祁白是那种用最正经的鱼竿,挂最名贵的饵,把你哄得你晕乎乎咬钩了才慢条斯理开始收线的主儿。 潘越熬了个大夜,把关于蔺阿姨的所有资料——从最初登记的信息,到后来牵线时的聊天记录,甚至牵成后商量婚事时的细节,都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写成了一份条理清晰的总结。敲下最后一个字,他顶着俩黑眼圈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自己这事儿办得够意思,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忽然,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昏沉的脑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劈开,瞬间清明得可怕。 他潘越什么时候成了给那个小白脸律师白打工的冤大头了? 他后悔,当初应该装糊涂,应该一问三不知,应该哄得蔺阿姨和许叔早早把婚事办了。谢媒礼稳稳当当地揣进自己兜里,到时候管他沈律师还是王法官,爱查查去!天塌下来有蔺阿姨那个“原配丈夫”和她自己顶着,关他一个社区红娘什么事?现在倒好,他吭哧吭哧给人整理资料,万一这资料里有什么对蔺阿姨不利的东西,传到许叔耳朵里,这婚事黄了怎么办?他那六万块找谁要去? 这么一想,前几天被的忐忑瞬间烟消云散。一股被忽悠了的恼火“噌”地窜了上来。 天一亮他就气势汹汹地杀到桓晋大楼下,连前台跟他打招呼都没顾上搭理,径直就往里冲。找到沈祁白办公室,直接推门而入。 “沈律师!你得给我……”他兴师问罪的话刚开了个头,就卡在了喉咙里。 沈祁白正坐在办公桌后,晨间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今天没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曲线。他似乎有些疲惫,正微微仰头靠着椅背,用手指轻按着眉心。听到动静,他放下手,抬眼望去。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透,带着一丝懵懂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眼镜稍微滑落了一点,让他整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少了几分平时的锐利清冷,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柔和。 潘越那满腔怒意在对上这副画面的瞬间就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漏了大半。 “潘先生?”沈祁白坐直身体,扶了扶眼镜,声音很轻,“资料整理好了?” 他的语气自然可亲,仿佛之前那些带着暗示和施压的话从未说过。 “啊……嗯,好了。”潘越下意识地把手里的U盘递过去,气势不自觉地矮了几分,“那个……沈律师,我仔细想过了,就算蔺阿姨那边真有问题,我也是不知情的,我……” “我知道。”沈祁白打断他,接过U盘,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潘越的手心,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他抬起眼,目光真诚地看着潘越,“之前提到‘连带责任’,是基于最坏情况的假设,是一种职业习惯,可能让你产生了不必要的担忧,我很抱歉。” 潘越愣住了,准备好的质问全堵在了嗓子眼。 沈祁白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无奈:“这个案子比想象中复杂,涉及跨境婚姻状态的认定,需要调取的证据很多,我在本地的人手和资源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潘越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欣赏和信任的意味,“潘先生,你在这片地界上人脉广,路子活,沟通能力又强,有些外围的调查工作,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效率一定会高很多。”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而且,尽快查明真相,对所有人都好。蔺阿姨如果真是被冤枉的,也能早日还她清白,她和许先生那边……后续的事情,也才好顺利推进,不是吗?” 潘越像只呆鹅,仍由沈祁白用网把他蒙头罩住。他听着沈祁白温温软软说出的话,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心里甚至莫名其妙地生出点“他好像也不容易”、“我确实能帮上忙”的英雄主义情怀。 “也……也是这个理儿。”潘越摸了摸鼻子,语气彻底软了下来,“那……沈律师你需要我做什么?” 沈祁白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拿起桌上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清单,递给潘越,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与专业:“这几处地方,需要核实一些信息,还有几位关键知情人,可能需要你帮忙沟通一下。具体细节我都写在上面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核查。” 潘越接过清单,看着上面条理清晰的条目,感觉自己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可奇怪的是,这次他心里却没有多少抗拒,反而有种被委以重任的诡异满足感。 “成吧,”他把清单折好塞进口袋,嘴上还硬撑着找补,“我试试看,可不保证一定能行啊。” “我相信你的能力。”沈祁白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阳光下,好看得有点晃眼。 聪明又狡狯的恶猫,炸毛的时候得顺着他捋,等他自己回过味来,再用他在意的东西轻轻一引,就会乖乖跟着走了。 直到走出律所大门,被外面的热风一吹,潘越才猛地回过味儿来,随即结结实实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就是一傻叉。”该恶猫如是说。 第二天一早,沈祁白的微信就跟催命符似的响了:「九点,社区公园凉亭,不见不散」 潘越打着哈欠,拎着袋豆浆油条赶到时沈祁白已经在那里了。凉亭石桌上摆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一沓整理好的资料。他本人依旧一丝不苟。 “早。”沈祁白抬眼,目光在他手里的油条上停留一秒,“我们开始?” 潘越悻悻地把豆浆袋吸得呼噜响,一屁股坐下:“沈律,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们这种灵活就业人员?” 沈祁白不受干扰,调出一个时间轴:“根据你提供的记录,蔺淑华女士是在四个月前通过你认识的许明远。而我的当事人,也就是蔺淑华的合法丈夫魏先生,是在两年前赴澳。关键点在于,蔺淑华在与你接触时,坚称自己‘丧偶’。” 潘越懒洋洋地说,“蔺阿姨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老伴儿走了好几年,一个人孤苦伶仃......” 沈祁白指尖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几下,“所以我们现在需要证据链。”沈祁白目光锐利,“证明他在与你、与许明远接触时,主观上隐瞒了已婚事实,并进行以恋爱为目的的交往。这构成了欺诈的前提。” “这怎么证明?” 沈祁白推了推眼镜,“不用担心,由我这边负责,不过必要的时候我可能会求助于你。” 沈祁白成竹在胸,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起事实清晰、证据指向明确的常规重婚案调查。相比于他在律所处理的那些涉及巨额资产、跨国管辖、双方聘请顶尖律师团鏖战数月的复杂离婚案,这种社区层面的取证工作,简直是闲庭信步。 彼时,沈祁白面前是几位刚结束晨练的大妈,正热热闹闹地讨论着晚间档苦情剧的剧情。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走上前,用他惯常的、清晰而克制的语调开口:“您好,打扰一下,我是桓晋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沈祁白,想向您了解一些关于蔺淑华女士的情况……” 话音未落,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大妈们瞬间安静下来,几双眼睛带着审视、好奇和一丝本能的警惕,上下打量着他。他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纤尘不染的皮鞋,以及那副透着精英感的金丝眼镜,在这里有种扎眼的“非我族类”之感。 “律师?”一位穿着红绸衫的大妈撇撇嘴,声音尖锐,“淑华妹子犯啥事儿了?我们可啥也不知道。” “就是,我们就是一块儿锻炼锻炼,哪知道人家家里事。”另一位赶紧附和,眼神躲闪。 “小伙子,看你长得挺俊,干点啥不好,打听这个干嘛?”红绸衫大妈甚至带着点“为你好”的劝诫意味。 沈祁白试图解释法律程序的需要,试图用逻辑和道理让对方明白配合调查的重要性。但他那些话就像石子投入一锅浓稠的粥里,连个涟漪都没激起就被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大妈们打着哈哈,互相使着眼色,说着“该回家做饭了”、“孙子要放学了”,迅速作鸟兽散。 连续两天都是如此。他去物业了解情况,被以“保护业主**”为由软钉子挡回;他想找蔺阿姨的邻居聊聊,对方要么装聋作哑,要么隔着防盗门缝敷衍两句“不熟”、“没往来”。 沈祁白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像一头优雅的豹,闯进了密密麻麻的灌木丛,空有利爪尖牙,却处处受制,寸步难行。 傍晚,他靠在车边,揉着发痛的眉心,看着社区里炊烟袅袅,灯火渐次亮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笼罩着他。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那边传来潘越痞里痞气的大嗓门:“哟,沈律,有何指示?” 沈祁白忽略了他的调侃,言简意赅,“我在你们社区,调查遇到点阻力。” 电话那头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毫不客气的笑声:“哈哈哈哈哈!等着,小爷来拯救你!” 沈祁白被潘越领着往街口走,最后他们在一家烟火缭绕、招牌油亮的小店前刹住脚, “老郭炒肝,全北京城独一份。” 沈祁白看着那泛黄的塑料门帘,门口摞得歪歪扭扭的笼屉,以及地上依稀可见的油渍,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更……安静的地方聊。” 潘越装作没听见,利索地撩开门帘,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墙的卡座,抽了两张纸巾把油腻的桌面凳子胡乱擦了擦才示意沈祁白坐。沈祁白僵硬地坐下,试图把公文包放在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 潘越坐定后扯着嗓子就喊:“郭叔!两大碗炒肝,三两包子,葱花儿多搁!再来俩北冰洋!”他转头看沈祁白,“沈律,忌口不?” “……谢谢,我吃过晚饭了。”沈祁白有点心不在焉。 “得,那都我的了。”潘越笑嘻嘻的,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吧,具体啥情况?怎么就连您都搞不定了?” 沈祁白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维持专业姿态:“许先生拒绝接听我的电话,也拒绝与我指定的助理沟通。我们寄送的所有法律文件也都原封退回。社区里蔺女士的邻居熟人似乎对‘律师’这个身份抱有极大的不信任。” “哦——”潘越拉长了调子,一脸“我懂了”的表情,“您这套西装革履、公事公办的派头,吓着人家了。” 这时,炒肝和包子上了桌,浓郁的和酱香扑面而来。潘越熟练地拿起勺子,搅和着那碗粘稠的汤汁,吸溜喝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 沈祁白看着那碗颜色深沉、内脏若隐若现的食物,默默地把视线移开。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沈祁白发现自己竟然在向这个二十一岁,看起来极不靠谱的年轻人求助。 “简单啊!”潘越嘴里塞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您别出面。等我消息,我帮您去套套话。那片儿我熟。” “这不符合程序……”沈祁白下意识反对。 “程序?”潘越乐了,放下勺子,“您按程序来不是卡壳了吗?” 沈祁白看着潘越那得意洋洋、带着点小狡猾的笑容,第一次对自己信奉的“规则至上”产生了些许怀疑。在这个他完全陌生的领域,这个市侩、油滑、满身小聪明的年轻男红娘,似乎拥有着他无法企及的能力。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发现自己不仅搞不定关键证人,甚至连一顿炒肝店的饭局都应付得手足无措。 “那么,”沈祁白终于妥协,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就拜托你了。” 潘越用力拍拍胸脯,汤汁差点溅到沈祁白洁净的衬衫上。 第3章 翻供 几天后,所有碎片化的信息最终在沈祁白那里被严谨地串联成一条无可辩驳的证据链:蔺淑华与许明远不仅情投意合,更已形成了稳定、公开且持续的共同居住事实。 当沈祁白将整理好的证据摘要递给潘越过目时,潘越看着那一条条清晰罗列的时间、地点、人证、物证时,也不禁咂舌。这几天,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严谨,一个跳脱。虽然方式略显下作,过程鸡飞狗跳,但竟意外地行之有效。尘埃落定,只待提交。 “这就……齐活了?” “嗯。”沈祁白点头,看向潘越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潘越,这次多谢。” 潘越被他这正式的道谢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客气什么……再说了,蔺阿姨也确实不地道。” 沈祁白看着他,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 法院传票送到蔺淑华手里那天,潘越正蹲在相亲角的老槐树下啃西瓜。听到消息,他啧了一声,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开庭审理的那天,潘越也到场了。 庄严的法庭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沈祁白刚完成一轮逻辑严密的陈述,将蔺淑华隐瞒已婚事实、涉嫌重婚的证据链条清晰地呈现在法官面前。蔺阿姨脸色苍白地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潘越坐在旁听席,心情复杂,既为案子即将了结松口气,又为自己大半年的徒劳神伤。 就在法官准备询问被告方意见时,一直沉默的许叔异常坚定地举起了手。 “我……我有话要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沈祁白微微蹙眉,潘越更是伸长了脖子。得到允许后,许叔站起身,他身形不算高大,此刻却站得笔直。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在了遥远的过去。 “沈律师刚才说的……都对,也不对。”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在法庭里回荡,“淑华她是结婚了,没错。她隐瞒了,也没错。但有一点错了——我从头到尾,知道。” “嗡——” 法庭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沈祁白镜片后的目光骤然锐利。潘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许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旧笔记本,还有一部老款手机。他的手有些颤抖,但语气却异常平静: “我和淑华,是四十多年前的恋人了。那时候,我们在陕北插队,她是知青里最漂亮的姑娘,我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后生。”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我们好了三年,偷偷摸摸的,约好了等她回城,就想办法把我带出去。” “后来……她家里成分不好,为了不连累我,也为了她家人的前途,她听了家里的安排,回了城,很快嫁了人,就是那位赵先生。而我,也娶了父母安排的媳妇。”许叔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们断了联系,几十年。”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直到去年,我在社区的老年大学又遇见了她。我们都老了,我老伴也早就不在了。聊起过去才知道,她当年嫁过去,日子并不好过,他家先生常年在外,感情早就淡了。我们……” “为什么绕道以借相亲的名义再重新在一起?”沈祁白冷静地发问,试图将话题拉回法律焦点。 许叔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潘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坦诚,“我们都这把岁数了,不能像小年轻那样不管不顾。我儿子、闺女,都成家立业了,我们突然说要在一起,算怎么回事?跟孩子们说‘这是爸四十多年前的旧相好?’这不成了老不正经,让孩子们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后来听说社区有个相亲角。我们就想,借这个由头多好——‘经社区正规介绍认识的’,这话说出来多顺溜,人家问起来,我们也能挺直腰杆回话。说起这个,我老脸上臊得慌,这个事和小潘老师确实没关系,是我们自己想在一起的,我知道她法律上还是已婚,我知道这不对!但我们这个年纪了,还能活几年?我们就想……就想圆年轻时候一个梦,想堂堂正正地办个仪式,给彼此一个交代。” 他打开那个旧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对青涩的年轻人紧紧靠在一起,笑容灿烂。 法庭上一片寂静。两位老人泣不成声。 一周后,判决书下来了。 潘越是从沈祁白那里得知最终结果的。当时他正蹲在老槐树下,心不在焉地给一位新住进来的老大爷登记信息,手机震动,屏幕上跳出沈祁白的名字。 他赶紧划开接听,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喂?沈律,怎么样?” 电话那头,沈祁白的声音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判决刚出。两人均构成重婚罪,但犯罪情节显著轻微,社会危害性不大,免予刑事处罚。” 潘越愣了两秒,随即彻底地呼出了一口气,一直悬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 “免予刑事处罚……那就是没事了?不用坐牢?”他确认道。 “嗯。法律上他们依然有罪,但无需承担牢狱或罚金。”沈祁白解释道,“这是目前情况下最好的结果。”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潘越忍不住对着电话嚷道,引得旁边的大爷侧目。他赶紧压低声音,“许叔和蔺阿姨他们知道了么?” “刚通知他们的律师。两位老人情绪比较稳定,应该也能接受这个结果。” 有罪,但无罚。法律严厉地提醒着规则的界限,又奇异地带着某种慈悲。 潘越把目光投向远方,琢磨了一会那些宏大的、失意的、悲怆的爱情,继而又扎向了那片沸反盈天又活色生香的人间。 晚上,沈祁白破天荒地请潘越在社区边上的深夜馄饨摊吃宵夜。 潘越吸溜着热乎乎的馄饨,汤汁溅了一点在嘴角,他浑不在意地用手背抹掉,斜眼看着对面连吃路边摊都坐得笔直的沈祁白,忍不住嘴欠: “整得跟跟吃法餐似的。” 沈祁白没接茬,只是拿起一次性筷子,仔细地掰开。 “这下你那六万块尾款是彻底没指望了。”沈祁白忽然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调侃。 潘越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气,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提那玩意儿干啥,成人之美,功德无量,懂吗?” 他说得大义凛然,仿佛之前那个为了尾款上蹿下跳的人不是他自己。 沈祁白没戳穿他,只是淡淡道:“嗯,觉悟很高。” “你为什么要做红娘?”沈祁白冷不丁问了一句 潘越噎了一下,灌了口汽水:“干啥啥不行呗,而且看别人成双成对的,挺好。”他抹抹嘴,“那你呢?为啥当律师?还专打离婚官司?”潘越也就随口一问,他不指望从沈祁白嘴里听到什么真话。 沈祁白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昏黄的光线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我选择专攻离婚诉讼,是因为见过太多在婚姻和感情里,被欺骗、被辜负、被困住的人。法律或许不能弥补情感的创伤,但至少应该帮他们在结束时,拿到应得的东西,保留一点体面,或者只是简单地帮他们从那团乱麻里挣脱出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慷慨激昂,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潘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沈祁白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行吧,算你高尚。”潘越挥挥手,像是要打散这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也像是要挥开自己心里那点被触动的东西。灌了口啤酒,咂咂嘴:“其实我感觉我当红娘挺好的,至少不用像你似的,天天见识人性的阴暗面。” 沈祁白看着他被啤酒浸润得亮晶晶的嘴唇和那双在夜色里依旧灵动的桃花眼,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是吗?”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恢复了平日里那点不动声色的调侃,“潘越,这两天你才是身处惊涛骇浪仍勇立潮头的人。” 潘越被噎得一愣,随即笑骂着把一颗花生米扔过去:“去你的!那还不是都拜你所赐!老子好好的金牌红娘,三天两头律所法院的跑。” 沈祁□□准地偏头躲过那颗花生米,眼底那点笑意在镜片后一闪而过。 “合作愉快,潘红娘。”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像举杯致意。 “合作愉快,沈律。”潘越也拿起啤酒瓶,大大咧咧地跟他虚碰了一下,仰头灌下一大口。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潘越的心里却莫名有点发烫。这感觉很奇怪,像是经过一场混乱的战役,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同一个战壕里滚了一身泥,此刻终于能坐下来,分享一支战后皱巴巴的烟。 “行了,饱了。”潘越拍拍肚子,故作轻松地站起来。 沈祁白也站起身,微微颔首:“谢谢……辛苦了。” 两人并肩走出馄饨摊那点昏黄的光晕,踏入更深的夜色里。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烟火气。路边,沈祁白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着。 该分道扬镳了。 潘越双手插在裤兜里,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扯出一个惯常的、有点痞气的笑容:“那……我往这边儿,溜达回去,消消食儿。” 沈祁白看着他,沉默了一两秒才开口:“好。路上小心。”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下次再见”的约定。案子结了,他们之间那根因共同目标而紧绷的弦,也随之松开。 潘越看着沈祁白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格外好看的脸。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痕,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拐角。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潘越还站在原地,心里头那点空落落的感觉,非但没有随着沈祁白的离开而消失,反而像滴入清水里的墨汁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他习惯了身边有这个人的存在,习惯了和他并肩作战,习惯了被他算计又忍不住被他吸引。现在突然一切归位,他竟然有点不适应。 “啧。”他咂咂嘴,踢开了那颗碍眼的小石子,自言自语地嘟囔,“矫情什么劲儿。”夜风吹过,带着初夏独有的、微凉又躁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