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表演》 第1章 001 人生命中唯一一次真正的烟花绽放,大抵是困厄时命运垂青。 而对于陈青来说,是一场幸运降临的即兴表演。 - 这个社会是很烂的。 也是很美好的。 譬如陈青连跳楼都要攒三天的力气爬上去。 譬如齐燃用那支独臂稳稳接住了陈青的余生。 此刻是夜晚,陈青案前的台灯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他坐在轮椅上,手臂压着宣纸,毛笔蘸着墨,在白净的纸上写下一排字—— 齐燃,今天天气很坏。 - 花火一中的校规严格,不允许带手机,不允许吃饭超过十分钟,不允许谈恋爱。 以上三条,犯了其中一条就会被带家长。 在校的住宿生几乎都在这场禁令中拿了大满贯,唯独陈青,他彷佛和以上三者没有任何关联。 以至于当初校长在宣布校规时,底下学生都在反抗怒吼,有当场离开表示反对态度的,有冲上去抢走校长话筒的,有去后台拔掉话筒线的。 陈青是这个校园里的独一份清水豆腐。 他和大众格格不入,一直孤身一人,像古代被诛九族侥幸逃脱的孤儿,游离在群众边缘。 不住校,不吃食堂饭菜,更不用说谈恋爱。 “喂,陈青,帮我捡个球呗!” 十月份,早秋,已经过了炙人的热夏,操场两旁的桂花树开满了金灿灿的桂花,风一吹,鼻尖就被香味吻了下。 陈青面无表情的走着,面对篮球场上同学的叫喊,他熟视无睹。 两只耳朵塞着耳机,一个人孤零零的绕着八百米操场走。 许久等不到应答,男生生气了,凶神恶煞的,摆出要揍人的架势。 旁边的队友拉住他:“别跟哑巴一般见识,惹得一身晦气。” “我去,让他捡个球这么难,他是真听不见还是装听不见,一天天的不说话,活得跟鬼一样。” 男生声音大,马上再过一周就是运动会,场上排练的人不少,很快吸引了一众注意力。 或许是话过分难听到老师都看过来了,同伙拉了拉胳膊,示意他闭嘴吧。 男生甩了膀子,不爽的跑了几步去捡球。 六点,傍晚。 橙黄的日落踩着蔚蓝的天际线,在每一句歌词的尾音中缓缓消失,一个平凡又伟大的一天走到它此刻生命的尽头。 风是有声音的,它呐喊时却是没有声音的。 陈青把帽子兜上,调大了MP3的音量。 依旧,在所有人可以宣泄情绪的塑胶红色跑道上行走。 花火一中实行住宿制,非重大疾病不准走读。 但即使这样,也没有丝毫提高学校的一本率。 相反,提高了自杀率和猝死率。 晚自习持续到晚上十点二十,陈青提前一小时做完,然后翻出《活着》来读。 书页泛黄,每一页都是属于它的那一页。 半小时后,陈青合上书,塞进书包里,跟值班老师打了声招呼离开。 陈青是不住宿的,从高一到高三开始,都是走读。 早在高一,老师私下里了解走读生的情况时,卡了大部分学生走读的想法,都没办法卡陈青的。 陈青单肩挎着包,刚迈出教学楼,身旁十米左右,突然响了很重的一声。 空气中瞬间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 老态龙钟的路灯经历过每个夜晚蚊虫的璀璨,那能给予的光微弱萤火。 陈青先照例找了巡逻的老师,再从身上撕下一块步,蹲下盖住躺在地上的人的脸。 五楼一跃而下,头朝下,没有做任何生的让步。 “又跳了?” 教学楼一共五层,每间教室亮如白昼,黑板上方挂着一个红幅,上面用白色大字端正写着——生命可以轮回,高考只有一次。 学生们麻木得埋头答题,手腕动作彷佛被下了指令的机器人,输入Enter就必须得到正确的答案。 可人生是无解的。 难得有个冒尖的同学忍不住说话,捂着嘴和同桌讨论:“这次跳的是谁啊?” 同桌情绪没有任何起伏:“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无论谁跳楼,学校都不会放假的。” 花火一中明明每年发生过N件跳楼事件,N件恶性霸凌事件,N件某“高知”老师猥亵事件,可每年还是有大量家长把孩子塞进来。 “有时候我觉得死真是解脱。” 在花火一中的学生个个心理压抑到极致了,这个学校并不设定心理咨询师。 因为如果学生需要心理咨询,最后去到的地方就会是校长室。 被强制要求回家反思反而是放松。 家长跪在校长面前求着不要把孩子退学才让人暴毙。 “知道为什么家长要把我们送来吗?他们在孩子教育上看到了权利。” 同桌扯了扯嘴角,“他们是合法的刽子手。” 这里每死亡一个孩子,家长不但不会怪罪扭曲的规则,反之怪孩子抗压能力不强。 巡逻老师从陈青那了解情况后,不耐烦地骂了声,回到办公室喝了半杯茶,仔细品了品,才拉着脸出去。 陈青搭上最后一辆末班车。 救护车在车流中穿梭而过,带着冷湿的风。 陈青关上窗,看着前方不断变换的红绿灯发呆。 肩膀慢慢塌下来。 “下一站走不走啊,小伙子?“ 等绿灯的空隙,司机打了个哈欠,从中间的后视镜看了眼。 “下的,谢了。” 一阵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青肩膀一缩。 他没想到这辆末班车上还有别人,他坐了这辆末班车近三年,每一次都只有他在这一路上。 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这段黑暗的路,他可以开启一下共享。 夜晚的每一束光,每一缕桂花的香味,每一秒的错过和等待。 司机是老熟人了,喊了声“青青啊”。 陈青回:“叔,我叫陈青。” “青青更亲切些嘛,”他嗅了嗅鼻子,“你还没搬走啊?” 陈青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嗯。” 他住在棚户区,从六年级开始,他妈妈跟人跑后,他就跟他爸搬了过去。 棚户区是整座城市最贫穷的地带,满街垃圾随意堆砌,鼠蝇交窜,恶臭漫天。 住在这里的,被看做是下等人。 连公交车都不开这条线。 陈青需要下车后再走两公里才到。 司机哼着歌,悠悠得开着车。 到站后,陈青如往常一样下车,沿着一条直路往前走。 他走至中途,侧了侧脸,看着地上被灯光拉长的人影。 “别跟着我了。” 那人默默把右手藏在背后,尽管只是一截断臂。 天气很好的白天,夜晚却很坏。 他不敢靠太近,只能亦步亦趋,悄咪咪跟在后面。 无论怎么走,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段距离。 陈青见他不说话,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齐燃。” 陈青顿了下,往后瞧了眼,说:“知道了。” 第2章 002 齐燃的暗恋来势汹汹,像一场乍然点亮夜空的烟花,漂亮到哗然。 但这场烟花只准在无人之地绽放。 于是,他的暗恋成了一场上座率为零的即兴表演。 - 陈青推开家门,下意识侧身往旁边一躲。 低头看去,飞过来的菜刀砸进了门前的木板,大约五厘米的深度。 陈青在门口静待了五分钟,第二个飞出来的利器是水果刀。 干脆坐在楼梯上抽了一根烟,陈青指尖微曲,整个侧影被黑暗吞噬。 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这个月的第十次了,陈金石在他回家时冲他扔到。 月初的时候,他被菜刀砍到大臂,差点废了整个隔壁,提笔都费劲。 “疯子。” 陈青嗤笑一声,默念。 昂着头,眯起眼,慢慢打量从发霉窗柩里飘进来的月亮,他细瘦修长的指尖夹着烟,双颊紧紧陷下去,过肺,缓缓吐出来。 陈青抽烟很性感,有种濒死的绝望,却在自毁中苦苦挣扎。 齐燃从来没见过哪个人身上有他这股气质。 他断臂后的十年里,头一回,在陈青身上看见他当初渴望又崇拜的生命力。 穷得要死,还偏要活。 挣扎在温饱线,妈死了爹不爱,还要作死的滚回家。 贱骨头里藏着劲。 “你跟来干吗?如果是为了看我笑话,那么很可惜让你失望了。” 陈青拍了拍裤脚,踩着抽完的半根烟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齐燃。 “陈青,我很羡慕你。” 陈青不惊讶他知道名字。 齐燃,他就算不想清楚每天在班里也有很多人念这个名字。 “齐家家财万贯,把齐燃送到花火一中来也不怕独苗也跟着跳楼了。” “齐燃已经断了一只胳膊,都是残疾了,也只有花火一中才愿意收,齐家不晓得塞了多少钱。” 就算齐燃在花火一中掀翻天,校长都不会皱一下眉,这位公子哥来这纯属混个学历的,至于考不考得上大学,跟学校没关系。 齐燃当然想上大学,但在此之前,他想认识一下陈青。 “我?”陈青指了指自己,发笑。 “我有什么羡慕的?”他站在台阶上,身上没骨头似得倚着墙壁,墙上挂着蜘蛛网,白色的油漆早就看不出当初的颜色。 “是羡慕我穷呢,还是羡慕我有个喜欢家暴的爹呢?” 他嗤笑一声,“你喜欢,送给你要不要啊?” 陈青站得摇摇晃晃,看得像醉了,但他没喝酒。 他一时分不清是今晚的夜色醉人,还是齐燃站在楼梯间,太美了。 如果是后者,那就有点糟糕了。 齐燃皱了皱眉头,他觉得陈青贬低自己的行为很痛心,而他不想让对方那么痛苦。 他的阅读理解一向不好。 巷子里住的人又杂又多,噪音跟拖拉机一样。 齐燃最后一句听得不真切,他认真回复道。 “喜欢你,我要的。” 是病句,他后知后觉。 但不重要了。 陈青软踏踏的骨子瞬间硬了起来,他脸上的讥笑一瞬间淡下去,静静地站在黑暗里。 “齐燃,你有病吧。” “我说真的。” 齐燃立即往前走了几步,却被陈青举着的手掌拦下。 陈青狠狠拧眉,眉骨上的疤痕皱起来,看起来不好惹。 “你离我远点。” 齐燃听话,“一米,很远了吧。” 说话都用的陈述句,他希望陈青不要驳回他这句话,带着微微的强势。 “我没空和你玩什么校园爱情,你请回吧,齐少爷。” 陈青踢掉踩在脚底的烟头,提着包上了两步台阶,利落得把两把刀捡起来,返回家里。 铁门哐当一声撞上,齐燃连陈青的一个回头都没等到。 齐燃失望的心一点一点坠下去。 他知道陈青对他不会有好脸色,而且互相见的第一面就对陈青表白,是很不礼貌不尊重的行为。 齐燃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才放下心下楼。 夜空如一张张开的巨大的网,牢牢把这个星光璀璨的世界罩住,齐燃走在狭窄的巷子里,人影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陈青看不见的黑点。 陈青咬着牙的痛意才猛地吐出来。 他抬手扛了一棍子,脸算是保住了,手腕立即淤青了。 “给我五千块。” 陈金石狮子大张口,坐在烟头烫的满是洞的沙发上,对儿子颐指气使。 “我饿了,做饭去,吃完饭把钱给我。“ “我没有,有也不会给你。” 陈青冷眼看他,这不是第一次陈金石跟他要钱了,一开始是一百两百,后来更加过分演变成了上千。 陈金石赌博成性,陈青都主动告发警察,把他老子弄进去吃过几次饭。 等他放出来,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把陈青往死里打。 陈青想跑,但他妈的骨灰还在陈金石手里,当初他妈死的时候火化后,陈金石把骨灰藏了起来,陈青长到十八岁,从来没有正儿八经拜过他妈一次。 供台上的水果也都没有价格过百的。 “你不给我就把你妈的骨灰丢到垃圾箱里。” 老子威胁儿子有一套,用起来从来不嫌丢人。 陈青顿时逼红了眼,“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话就放这,你不给我钱,我就让你永远祭拜不了你妈,你不是一直想带着她走吗?” 陈青白天需要上学,上完晚自习后,他搭乘末班车回来,睡两个小时,凌晨两点到五点,他还得去烧烤店端盘子。 “这样吧,我仁慈一点,给你三天时间,你把钱弄来,我把你妈还给你。” 三天,他兼职三十天才有一千块钱,。 “我没有。” 陈金石怒了,他把沙发踹的老远:“没有就去借,去卖!” “老子把你生得这么好,你这张脸外边那些大老板肯定喜欢,你乖乖爬到人家床上去,一晚上别说五千了五万都有可能!” 陈青眼底的情绪完全没了。 黑压压一片,和这暗无天日的生活一样。 他忽然想起来那个跳楼的女生,她闭着双眼,样子很宁静,彷佛真的解脱了。 一个老旧的钨丝灯在客厅中央摇来摇去,晃得光乱打,陈青静得没声息。 良久,他诡异地笑了笑。 “五千块,你把我妈的骨灰给我,然后滚出这个家。“ 赌徒是没有信用可言的,陈金石听之表情松动几分,竟露出几分慈父的面目来。 他上一把刚赚了一小笔,马上有个新的盘,指定能赚一笔,他还差点钱,只要拿下他就能发财了。 “你先把钱拿来再说。” 第3章 003 陈青请了一天假,找了个还算好的晴天。 把自己卖了。 卖给了齐燃。 陈青上午去了趟医院做了各项检查,心痛得花了一百块。 然后找了一家酒店,汉庭,开了间套房,他首次入住有优惠,五百一晚。 “你这是干什么?” 陈青没正面回答齐燃的问题,自顾自脱衣服,外套、裤子,接着是里衣。 只剩下内裤的时候,齐燃牢牢上前握住陈青要继续动作的手腕。 他惊愕得发现,手腕大块大块的淤青,他视线沿着手臂向上看去,整条手臂没几块好肉。 太瘦了。 齐燃眼眶里的泪喷薄而出。 他鼻头酸了又酸,他明明在楼梯口呆了很久,提前给那个男人塞了不少钱,陈青还是挨打了吗? 陈青面无表情,连眉眼间的一丝情绪都没有。 像小摊上的石膏娃娃一样,十块钱一个,随意任由游客涂抹。 “我问你在干什么!” 齐燃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不过过了三天,陈青身上那股劲都要散了。 他收到陈青的短信时只顾得上高兴,看到见面地址是酒店时也没多想,结果……结果…… 陈青睫毛颤了颤,垂眸,漆黑的发在暗黄光下呈现出不太健康的枯燥。 “我陪你一晚,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齐燃没回头,那条断臂的伤口经年后突然隐隐作痛。 他知道,陈青站在这,就做足了准备,他压根没有拒绝的权利。 “多少?” “五千。” 短短两个字,齐燃差点跪下来。 “多少?!”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脖颈的青筋在极端怒意下鼓涨起来。 陈青不厌其烦重复:“五千,一晚。” “借的。” “你要是怕我赖账,我可以写借条摁手印。” 齐燃气疯了,他是担心的这个吗?啊?踏马的五千就把自己卖掉了,还是借的,怎么,他自己就这么廉价?! 敢情他陈青卖的不是这身犟骨头,不是他这幅营养不良的身子,而是买的他的一份人情。 齐燃从皮夹里抽出一张支票,用酒店的黑笔快速写了几个零,递到人面前:”这是五万块,你拿着,这一晚,算我买你的时间。“ 陈青没接。 他心里清楚,他如果接受了齐燃的救济,白拿了钱,从今以后,他们之间就永远不会有以后了。 ”我不要。“ 陈青把支票撕了。 ”草!“ 齐燃忍不住爆粗口。 陈青没理齐燃要爆炸的状态,他从书包里翻出体检单,放在床上给齐燃看。 “检查我都做了,放心,我没病,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医院查记录。” “房费我也付过了,不贵,等明天早上会有人来送一份早餐的。” 齐燃红着眼把那几张薄薄的纸捏起来看,全方位的检查,没有一丝遗漏。 命比纸薄。 齐燃心底那股怒气被白白的检查单打碎了。 他忽然明白,这是陈青能放在他面前的,全部的体面了。 “脱吧。” 齐燃坐在床边,在十八楼最好的位置,凝视着这座城市的兴盛和纸醉金迷,远处LED大屏上写着一家新品牌戒指的祝福语——情比金坚。 屋内没开灯。 齐燃一只手不方便,陈青主动要求在上面。 “第一次,这样,很疼的。” 两人都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嫩豆芽了,齐燃还是受过几节的性教育科普的,陈青没有,这时候他在齐燃面前显得呆愣愣的,有种青涩的可爱。 “没关系,我很能忍的。” 齐燃打了他一屁股,“谁让你忍了,疼了就喊知不知道,木头。” 在他家门口跟他打嘴仗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偃旗息鼓了。 这一晚,陈青并不好受。 他的汗水和泪水和交代在了齐燃身上。 齐燃一只手臂拖着他的身子,断口的疼从来没停过,十年的风雪都经历过了,但从来没有这样一刻,他的断臂是如此痛入骨髓的。 “只要五千吗?” 齐燃想说,多要一点吧,多要一点他能多跟他纠缠一点。 陈青咬着牙,汗津津的,“不要多了。“ 齐燃把他按下来,“还是贪心点比较好。” 陈青喉咙溢出一声呜咽,头埋在齐燃颈侧。 身后托举着他的那支手臂,温暖有力,彷佛永远不会松手,永远不会变得寒冷。 此时此刻陈青并不知道,齐燃在允许这场交易的时候,他就不准备只要陈青的这一晚了。 齐燃也不知道,陈青这场费尽心思的冷酷表演,在暗恋的人面前有多辛苦。 十二点,外头放起了烟花,摩天轮在夜空繁星中缓缓转动。 二十四小时工作的摩天轮彷佛永不止歇。 陈青视线有些飘忽,他散漫地盯着快要升至最高点的那一间小格子,等稳稳转动到最上方的时候,他吻上了齐燃的唇。 滚烫的泪决堤。 陈青把自己卖了的这一晚,也自以为的拿回了人生的主动权。 他心中复杂,有对自己唾弃鄙夷,有不甘和苦涩,更多的,是他庆幸。 他还有机会拿回想要的东西,还有时间叩问心门反思过去,还有一条贫穷的命。 但命运啊,总是捉弄人,以致于陈青如今的这晚庆幸成了一场水中月,月中影。 第4章 004 齐燃醒来时,床的另一边早已冰凉。 服务员似乎早就来过,餐食放在保温盒里,摸上去还是热的,一打开齐燃愣了一下。 火腿培根三明治,搁在旁边的,还有一杯冰镇的桂花拿铁。 一张便利贴放在桌上,字迹写得潦草,看起来写字的人很急——我走了,你吃早饭。 齐燃很想问问,那你呢,你吃了吗? 晚上,齐燃去陈青打工的那家烧烤店光临。 却没看见陈青的人。 “每天来你们这端盘子的那个学生呢?” “哦,你说陈青啊,”站在烧烤台上的人反应过来,“他被老板辞掉了。” “为什么?他干活很认真,我好几次都看到他帮阿姨收拾。” 那人撇撇嘴:“老板的心思我一打工的哪里知道呢,他一个学生仔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齐燃掉转头,他站在凌晨的街道上,给陈青打了一整晚的电话,都没有接通。 现在,陈青在干什么呢? 一个人的夜晚是适合思念的。 齐燃给陈青发消息:陈青,今天天气很坏。 天气很坏,没下雨,也没见到你。 不是雨坏,是想你。 - 陈青消失了。 找不到人的第三天,齐燃失魂落魄。 他学校没去,校长亲自拖着虚伪的笑上门请他回学校的时候,他给了校长一拳。 陈青的手机始终打不通,家里没人,烧烤店也没再去。 人像是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般。 齐燃开始幻想那一夜的缱绻温存是假象,冰凉的现实却让他独自一人来承受。 五千块买走了陈青的自尊,买走了他骄傲的头颅,也买走了少年人骨子里最后一点倔强。 齐燃后悔了。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根本不是一场有借有还的交易,而是一场手不持刀的报复,齐燃流着泪想。 他怀念那夜陈青的滚烫了,陈青的泪是苦的。 三个月后,陈青出现了。 齐燃得到消息赶往学校,却在看到眼前一幕时,不敢再靠近。 陈青站在教学楼天台上,摇摇欲坠。 瘦得衣服挂不住。 像随风飘走的便利贴。 更像是那上面的前三个字——我走了。 “陈青!“齐燃冲到楼下,他努力昂着脖子去看站在天台上的人。 “陈青!”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眼珠子爆出红血丝。 齐燃的心脏都是抖的,像是被一根廉价不起眼的牙签戳穿了,戳得血液直流,硬生生渗进看着他的那双陈青苍凉的眼睛里。 “你下来,乖,宝贝。” “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依着你,你想把陈金石送进去我就安排,你想离开这个城市去别的地方生活,我也陪你去,宝贝,跳楼是很疼的,我不希望你疼……” 齐燃的眼泪干到流不出来。 天上下起了雨。 咸涩的雨水递进齐燃的眼睛里,齐燃分不清那是天上的雨,还是陈青的泪。 苦苦的,划过皮肤,划进嘴里。 陈青无力笑了笑,巍峨的山倾倒都令天地哗然。 “齐燃,你知道吗?死是这个世界最公平的事,活着就永远不公,刽子手成了慈善家,霸凌者成了伸张正义的律师,善良的人成了这些人踩在脚底的阶梯。” “我曾经也天真的以为,只要我努力,我就能改变我的人生,以后或许会好过很多……” 他茫然的表情狠狠刺痛了齐燃。 “可是我连我妈妈的骨灰都没有那回来,我遭受的一切,完完全全是一场笑话!” “死才不痛呢,我见过的。”他诡异地笑起来,“那个女孩死的时候很平静。” 天台上陆陆续续上去了很多人,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 陈青一眼都没有看他们。 他的视线跟着雨水一起落下来,掉进齐燃的眼里。 “五千块,我可能没法还给你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延伸至漫长的远方。 在摩天轮的一个小格子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一跃而下。 “陈青——!!!” 齐燃的心脏挖去一块,另一快他想塞进陈青的嘴里。 这样陈青的身体里就有他的一部分了,他那么善良,肯定不舍得他死。 陈青纵身一跃。 与此同时,花火一中响起下课的铃声。 学生们三三两两出来,冷眼以待。 陈青跳了,明天我们会放假吗?——所有学生心里都在想这个问题。 答案是不会。 雨落地的速度是每分钟182米,陈青身高 182cm。 在下一针暴雨降临之前,齐燃牢牢接住了陈青。 用那支断臂。 也接住了陈青的余生。 至此,齐燃不再因残疾而自卑,陈青也不再孤独。 生命的烟花燃不尽。 齐燃快速打通了关系,拿到了陈青的户口,把陈金石算计了进去,三天之内,他又牵了陈青的学籍。 陈青醒来的第一天,他们正在呼伦贝尔的大草原上。 齐燃光着上半身坐在大G的驾驶座上,嘴里叼着一根眼,正观赏着远处水绿草地和蔚蓝连成一线的辽阔。 瞧见陈青转醒,他把剩了一半的烟别进陈青的嘴里,说:”陈青,余生就跟我过吧。“ “我有钱又闲,就是年龄比你大点,两岁,也不多。” “技术好,会疼人,那玩意也不糙,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去国外领证。” 陈青丝毫没反应过来,他原本觉得自己早死了,结果一睁眼到了呼伦贝尔。 他嗅了嗅鼻子,"你都把我骗这里来了,我还可以说不吗?" 齐燃轻笑,“ 你知道就好。” 他们落在当地居民的家里,临天,齐燃就在本地市里买了一套房。 陈青看到交易款的时候,默默数了几个零。 汉庭折后500一晚,这一套高档别墅的价格可以付一万个晚上了。 一万个夜晚……人生往后细数三十年。 他只是给了一晚的房费,齐燃就买下了他后半辈子的栖息地。 陈青问为什么。 齐燃在天地中吻了吻他唇角,说,你如果要像鸟儿飞到任何地方,我就在每个地方买一处鸟巢。 倦鸟知还。 我永远在灯火通明的家中等你。 第5章 番外be 陈青在卖了自己的第二天,手机上就收到五千块钱。 他软着双腿几乎是爬出酒店,一个人徘徊在路边上,没舍得打车。 酒店的早饭还挺香的,他想。 把五千块从银行取出来,用黑塑料袋包扎好,陈青一路走回家,陈金石就坐在沙发上抽大烟。 家里瘴气漫天,像是刚从煤炭里拿出来的一样。 “嚯,看你走路样,这是去卖了?我就说吗,早认清自己,也不用受罪,怎么样,还是卖身来钱快吧?” 陈金石起身,他走了几步到陈青面前:“来,把钱给我吧,我把你生得这么俊俏,应该值个好价钱吧,十万一晚睡我儿子可不过分。” 陈青眼睛充血,他握紧拳头把黑袋子给他。 “我妈的骨灰呢?说好的,从今以后,你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可是我儿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什么骨灰,我压根没说过啊!” 陈金石见到钱就把当时亲口说出的话忘到下水道里去了,陈青一听,浑身发冷,他使出九成力气一把将人提拉着领子往后退,用尽全部力气抵到墙上。 墙皮接二连三,呼啦啦全部脆皮掉下来,散开一圈白色摊在陈青脚边儿。 “陈金石,你他妈出尔反尔,你还是不是男人!” 陈金石一口抽烟熏黑的牙,看起来跟臭水沟里的老鼠别无二致,他脸上挂着虚伪的笑。 “我儿子都被人干了,当老子还在乎男人不男人?” “搞笑!” 陈青不想与他辩驳,他股间还隐隐作痛,虽然昨晚齐燃很小心翼翼了,但是他的太大了,塞进去还是很吃不消的,润滑的管子都用完了一支。 少年猛地松手,他再一次逼问,“告诉我,我妈妈的骨灰在哪儿,五千给你了,我们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陈金石一听,乐了,“呸!我告诉你,你到死都是我陈金石的儿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不是已经卖了吗,那就继续去卖啊,给你老爹我买点金子回来。” 陈金石忽然想到什么,他发狂的笑起来,“你不是一直想要你妈的骨灰吗?” “其实啊!当初你妈火花完我就压根没把他骨灰拿走。”他凑近陈青耳朵,发出阴恻恻的笑。 “什么?” 陈青睁大眼睛,眼球快要突出来。 “你骗人!” “我妈的骨灰一定在你那边,你藏起来了对不对!对,你一定是藏起来故意不给我的!” 陈金石见他那癫狂样,嘴角扯出一抹得逞的笑。 “我骗你干嘛,不过你也真蠢,我从来没说你妈的骨灰盒在我这,你就自动认为我藏起来了。” 他瘫在墙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咬着点燃。 “看到没?”他举着冒着红光的烟,“一个骨灰盒够我买一条烟的了,人都死了还要住那么好,不如把钱给我痛快痛快。” 陈青浑身的血液彷佛聚在一处,他脖颈的青筋全部爆出,彷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皮肤爆裂。 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身上每一个肌肉都是紧绷的,他冲进厨房,从案板上拔出菜刀,转身冲陈金石砍去。 “卧槽你敢杀你老子!疯了吧,早知道当初那一炮我射进马桶里都不会留你。” “我杀了你!” 陈青丧失了理智。 多年来,他的隐忍,他的痛苦,原来都是在做无用功。 他为了母亲忍着陈金石无理由的鞭打,身上的伤疤就没有好过,旧伤添新伤。 陈金石动不动跟他要钱,他不得不出去打工维持着生计,却还要处处忍受陈金石的威胁。 他唯一的执念就是拿回母亲的骨灰盒。 如今母亲不在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也没有了。 陈青那一瞬间,心死。 却也有一种诡异的解脱。 死亡是件痛快的事,跳楼、上吊、服毒…… 只需要一步骤。 “你不能杀我,杀我你就是犯法的,更何况,”陈金石一边往后退,一边结巴的说,“……更何况你已经成年了,你杀了我你就会坐牢,你这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 陈青笑了笑,他简直没有听过比这更令人啼笑皆非的词汇了。 他抓着刀柄竖起来,锋利的刀口对准了陈金石的脸。 “父亲家暴儿子,就是爱了?”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亲情?” 小人在面对死亡是非常害怕的,贪婪的人永远不会嫌命长。 陈金石就是典型的那一种。 “你放了我,我发誓我从今以后都不来找你,我走得远远的,行吗?”陈金石被陈青疯癫的样子吓到了,他害怕那把刀真的落下来。 他眼底的恐惧让陈青觉得讽刺。 陈青忽然松了力道,他站在原地,冷漠的双瞳没有任何光亮,刀咣当一声掉到地板上,陈金石也不敢动,陈青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保不齐待会儿还会做出什么事。 “你爱过我妈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把陈金石听傻了。 这个情况下,陈金石当然只能说爱。 “说实话。” 陈金石到嘴的话咽回肚子,他重新组织语言,“我和你妈哪来的感情,只不过到了年纪搭伙过日子,你姥姥在你妈二十岁的时候又生了个男娃,家里穷,就一万块钱把你妈卖给我了。” 陈金石年轻时家里算小有钱,正好他看不中几个相亲的女的,陈青他妈长得算他们那个县城顶漂亮的,就是家里穷,陈家一合计,就花了钱把人买回来了。 陈青听完这些,什么话也没说。 他眼珠子黑得无神,过了会儿,他深深看了陈金石一眼,转身走了。 陈青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两百块钱,是兼职还剩下的,五千块他没拿走。 他找了个地方住,廉价的群租房,付了两百,三天里他徒步去了趟母亲的故乡,一来一回,走了七十公里,饿了就吃野草,渴了喝小溪里的水。 三天后,他爬上教学楼的天台。 爬不上去,没力气。 他在一个堆杂物的地方歇了三天,攒了点力气,又重新爬。 爬上去了。 跳楼都要攒力气去跳的,估计史无前例了吧。陈青想。 可惜了,齐燃那天晚上都没有好好亲亲他。 他跟他这么久,连第一次搭讪都是自己主动的。 算什么暗恋,一点勇气都没有,故事的开头是勇敢者的主动。 陈青站在天台上的时候,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勇敢者,勇敢的人是不会随意跳楼的,但是他太累了。 所有的信念崩塌,大厦将倾。 陈青闭上眼。 楼下传来齐燃的声音。 “我喜欢你。” 他在泪眼朦胧中看着齐燃的眼睛,在雨丝中努力看清齐燃的眼睛,喃喃自语。 说完这一句,陈青跳了下去。 嘭—— 摩天轮所在的方向,突然放起了烟花。 那是陈青人生中第一次看见这么美的烟花。 齐燃,抱歉啊,这场暗恋的表演,我没法陪你演下去了。 其实,你喜欢我,我知道。 我喜欢你,你没发现吧。 暗恋是勇敢者的游戏,我是个胆小鬼。 陈青在下坠中的最后一个遗憾,是想和齐燃再一起搭一班公交车。 那么,他一定会主动跟齐燃打招呼。 “ 我叫陈青。” “ 我叫齐燃。” 再见陈青…… 再见齐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