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批仙尊的黑月光回来后》 1、第一章 【最后,濯幽仙尊将胸口心脏剖出,捧至喻令眼前,虚弱笑道:“阿令,别忘了我。” 喻令眸中蓄满泪珠,如同受惊过度的小兔子,他接过那枚仍跳动的心脏,将它放进地上另一个生死不明的男人体内,尔后泣不成声:“谢谢,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阿彻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濯幽仙尊眼底微光愈来愈暗,三四息后彻底没了生气,修仙界中曾掀起腥风血雨的天之骄子就此陨落。】 满目震惊中,辞凤阙缓缓合上书。 此刻,他的左手边是哭得昏天黑地口中叫着他儿啊的妇人,右手边是不知为何躺倒在地的秀丽少年,往前方看,还有神色震怒的三姑六姨七大爷等。 “丘灵,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儿子,他是要害死喻家啊!”堂上主位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指着辞凤阙脚边的妇人喝道。 丘灵凄凄惨惨站起来,犹如一朵清丽白花:“家主,阿英向来最听您的话,绝不是故意为之,其中定是另有隐情。” “隐情?”喻风城怒目圆睁,“大婚当日挟持令儿私自逃婚,还闯到家族禁地之中,若不是及时发现,你这儿子恐怕是要造反呐!” 丘灵几乎要站不稳:“家主,这并非阿英的过错啊,他又不知少主的血能打开禁地,俗话说不知者无罪,何必为难孩子。” “那这么说还是令儿的错?”喻风城气到发抖,“你可知他在禁地都做了些什么?” 丘灵哭哭啼啼牵起辞凤阙的手:“阿英,跟娘说,你在禁地里都做些什么了?” 辞凤阙看看她,又看看脚边躺着的少年,最后又看向自己,一时语塞。 逃婚,禁地,丘灵,怎么跟他刚刚看完的这本书一模一样?而且阿英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直至丘灵暗中掐住手心,低声对他道:“快把喻令扶起来。”辞凤阙终于恍然大悟。 我这是重生到别人身上了? 手心的书化作流光钻进袖中,除了他无人发现,辞凤阙回过神来,书中剧情在脑海中迅速飞过。 他上辈子作为鬼域少主,身死道消魂魄在妄海飘了百年,前阵子暗不见光的海底忽然飞来一抹流光直直砸向他,他打开一看竟是一本名为《蓬莱云霄传》的书,里面记载的风貌人情皆与认知中的世界一模一样,左右无事便翻阅起来,没想到看完后居然死而复生,穿到了书中的一名角色身上。 说起此书,简直刷新辞凤阙的下限。它主打各种狗血误会痴情纠葛,乃断袖虐恋旷世巨作。万人迷受喻令被各路变态攻折磨,三生三世才同正牌攻徐应彻修成正果,其对白之浮夸情节之狗血让人忍不住怀疑作者的精神状态。 按如今的情形,他应是重生成了书中喻家不受宠的私生子喻英,即将替兄出嫁,而这位兄长便是主角喻令。 辞凤阙一把握住丘灵的手,想到一件最要紧的事:“先不谈禁地,我今日要嫁给谁?” 丘灵愣住:“濯幽仙尊啊。” 辞凤阙倒吸一口凉气。 书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便是攻二濯幽仙尊,濯幽仙尊生性凉薄,嗜杀成性,对喻令偏执成狂,爱而不得便强取豪夺,剖骨断腕也要将喻令锁在身边,大有不得你心便得你身之做派。 眼下这段场景应是濯幽仙尊借宗门之势欲强娶喻令,奈何喻令此时已与苍月宗首席徐应彻暗生情愫,自是不愿。 喻家既不敢违逆濯幽仙尊,又不忍喻令受苦,便暗渡陈仓——濯幽仙尊只说迎娶喻家公子,却未指明具体哪位,那么喻英自然也可。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原身性情刚烈,死活不认,喻家软硬兼施,最后想出损招,在仙尊上门迎亲这天给原身下了药,强行套上婚服绑起来送入轿中。不料原身提前苏醒,挟持喻令想要逃婚,慌不择路下闯入禁地,惊动全族。 如若他不是当事人,那么这个故事还挺精彩的,辞凤阙暗自嘀咕,想到书中后面的剧情他又隐隐牙疼。 原身替嫁后对濯幽一见钟情,自身矫情恶毒作死,设计陷害喻令反被发现,最后被濯幽仙尊剁碎喂狗以证情深。 辞凤阙低眼,身上的喜袍艳丽精致,用了最上等的雪蚕锦与天纱线,衣摆鸳鸯纹栩栩如生,绣艺巧夺天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辞凤阙如今的处境—— 你要被喂狗了! 结个屁,辞凤阙心道,他倒要看看这场戏会演成什么模样。 丘灵见辞凤阙还是不动弹,连忙将晕倒在地上的喻令搀起来,拉着辞凤阙一同跪下,声泪俱下:“少主心善,救救阿英吧!” 辞凤阙斜眼打量,不愧是书中的主角,长得真是清秀昳丽,额生紫菱,宛若冰中雪莲让人心生怜惜,在丘灵几番动作下竟有醒来之势。 他接收到这位戏精老娘的信号,便也跟着演起来,扯住袖子掩在面前夹起嗓子:“你醒一醒吧。” 千呼万唤下喻令悠悠睁眼,一抬头便被两人的架势吓个不轻:“丘夫人……还有阿英?” 辞凤阙一把抓住他:“人命关天啊!” 喻令好像听到什么骇人的事,连忙往后缩,浑身战栗,看见堂上的喻风城时又脸色一白:“爹——” 他几步凑过去,头磕在地上惶惶然然,仿若在寻求安慰:“禁……禁地里有死人!” 喻风城眼色一暗。 喻令仿若未觉继续道:“观那些尸体,似乎都是凡人。” “凡人?”堂上霎时一片哗然。 丘灵不知喻令唱哪出,收了浑身的戏,向在场唯一的知情人问道:“仙家禁地怎会有凡人?” 辞凤阙搜寻记忆,好说歹说从原身杂乱的脑海中找到这段。 他们闯入禁地,不经意触动某个阵法,山中鸟兽俱散,天地晦冥,竟落下纷扬大雪来,紧接着山顶忽地凹陷下去,中心竟蜷缩着几百个毫无修为的凡人。白雪将落头顶时,一个灰袍老人忽然从天而降,打晕他们,醒来便在喻家主堂。 喻风城神色一闪,将喻令拉起来:“喻家乃仙门世家,怎会有凡人在此,令儿应是看错了。” 喻令不肯抬头:“我亲眼所见,喻英也可作证。” 辞凤阙冷不丁被喻令提到,施施然便应:“家主,兄长所言句句属实。” 两人为证,在场的喻家人不免怀疑起来。 “若是人命关天,家主还是开禁地看看,也好叫人心安。” 喻风城挥袖起身,喝道:“喻家悬空千丈,怎会有凡人至此?禁地乃喻家延续之基,不可随意开启。” 他将矛头转到辞凤阙身上:“喻英,你今日擅闯禁地酿成大祸,该当何罪?” 丘灵听得当即又扯帕子哭得凄惨:“家主,阿英只是个孩子。” 辞凤阙算是看清他这位老娘的路数,哭戏随手拈来,一顿哭不成便哭第二顿,直至人心软为止。 可惜喻风城有心借辞凤阙之过掩盖禁地之事,并不领情:“喻英,你可知错?” 辞凤阙神色未变:“家主说的是,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受罚可以,这禁地也得看看才好。” 至于如何看,辞凤阙轻笑,那边喻令已经给出答案。 喻令咬着嘴唇,见父亲想将此事轻轻揭过,便不知哪来的勇气,抓过辞凤阙御剑直冲禁地。 众人纷纷追上去。 喻家禁地处千峰之中,人迹罕至,青山掩映中空出千里,八方大阵镇压多年,肃杀之气凌冽。 喻令到禁地上空,深吸口气,佩剑划过手腕,滴血下去。 禁地大阵将启之时,阵眼竟闪出一位灰袍老人。 他将血散去,袍袖无风自动,正是记忆中将他们打晕的喻家长老。 喻风城慌忙追来,望见老人恭敬道:“长老。” 喻雨却震袍冷哼,虚空一挥,喻风城重重地坠入地面,砸出一个人形巨坑。 “让你看好禁地便是如此看的?上弦门那群疯子已经察觉,正在赶来的路上!” 喻风城不过元婴期,在喻雨化神的修为下毫无还手之力,全身经脉错位,爬起来都困难。 他极力辩解:“都是那小子,若不是他将令儿捉来……” 喻雨再次挥手,将辞凤阙和喻令抓到跟前。 化神的威压砸在身上,喻令忍不住战栗,喻雨见此脸色稍稍和缓,将喻令放至一边。 辞凤阙却跟个没事人一样:“长老。” 辞凤阙身上的婚服太过招摇,喻雨冷笑:“以为有濯幽做靠山,连自家长老也不放在眼里?” 辞凤阙心道那倒没有,我只是想看戏,替嫁还是算了吧,死而复生他可不想喂狗。 于是他嘴上谦虚:“没有没有。” 喻雨脸色狠毒:“今日之事若暴露,便将你去抵罪,你猜濯幽可会念及道侣之情?” 辞凤阙收了懒散神色,喻家偷梁换柱,濯幽本想求娶的可不是他,他这替罪羊跟那濯幽仙尊半分情谊都无,何况若真有凡人在这喻家,他这条命死上百次都不够。 这老头想害我。 婚服下手指一掐,凭空变出一道赤血黄符。 他上辈子精通符道已至大乘,尽管此具身体不过炼气修为,但以他的神魂境界却非喻雨可以相比。 他嘴角上扬,黄符化作迅影,在所有人未曾反应过来之时喻令忽地大叫一声,那道符竟已攫取喻令血液冲入大阵。 禁地大阵缓缓转动,附近的几座山峰接连陷落,鸟兽纷纷逃窜,辞凤阙脸上微凉,天上凭空下起大雪,淋了满身。 束手就擒向来不是他的作风,既然如此,那便将真相让所有人看到,看看谁才是怀罪之人。 喻雨此时已顾不得问罪,连忙飞到阵中欲闭阵,这阵下的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奈何辞凤阙那道黄符仍有余威,忽然炸开将喻雨拦在阵眼外。 时机已失,禁地展露,青山塌陷之处升起一个宽百里的圆形巨坑,一百多个凡人横陈昏迷其中,其状凄惨,只剩几许微弱呼吸。 就在此时,头顶落雪一瞬间凝起杀意,极寒彻骨,天地灵力汇聚在白雪之中,宛若千剑万仞,向巨坑中的所有人斩来。 循着踪迹的喻家众人匆匆赶至此处,竟也被纷纷大雪笼罩。挣脱无果后,有人绝望地瘫坐在地:“是雪落融骨阵,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雪落融骨阵? 辞凤阙曾听闻过此阵,落雪处处杀机,当之无愧的杀阵,入阵者皆会如雪水融化,从未有人能从此阵中存活。 还未等辞凤阙燃血画符,碧空中竟穿来一柄长剑,破风携雨,剑柄挂穗赤红如血,生生斩开极寒之阵,嵌入众人身前地面。 只是望见剑光,便引得人惊恐地叫起来。 “是莫厌……那个疯子来了!”《 》 2、第二章 不南山,上弦门 殿外冷雨透骨,积雪浮云,三千风雪呼啸,天地唯余苍白。檐角宫铃声声,君青玉撑开白骨撑花,从殿中走出去。 几百名弟子早已在山底等候多时,列次排开:“门主。” 君青玉指尖冰凉如雪,看不见半分血色。他问道为首的弟子:“查到了吗?” 那名弟子回道:“已经查清,阴魉波动是从喻家禁地处传来的。” “喻家,”君青玉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流出,落在雪上犹如红线,“正好,”他的目光融进寒雪中,“我没什么耐心,不等了罢。” 弟子恭敬应下,又道:“天牢中的那些人该如何处置?” 君青玉垂眸:“都是些宗门之主,囚着不合适。” 弟子犹疑:“那……” “杀了吧。”白骨撑花冷意森森,比风雪还要令人胆寒,弟子不由得颤栗,目送着君青玉的身影慢慢消失,犹如青色山水融进白雪之中。 * 辞凤阙的目光凝滞在那把剑上,不由得恍神。 潇潇落雪融化为雨滴,几百名修为高深的弟子将禁地包围起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辞凤阙抬头,高天之上走下一个身影,手执白骨撑花,墨发倾泻,睫羽如蝶,碧荷青衣角拂雪而过,宛若最上等的青山环玉。 此人一出现,竟比禁地杀阵还要令人恐惧,喻家众人立马惊惶失措,喻风城更是挣扎着从巨坑中爬出,“咚”一声跪在莫厌剑前,神色惊惶:“濯幽仙尊。” 只有辞凤阙还愣在原地,无论身形、样貌、声音,来者的一切,他皆熟悉入骨。 君青玉? 濯幽仙尊居然是君青玉??? 雪雨尽数砸下,将地上众人淋得狼狈透彻。君青玉撑伞落地,笑意不及眼底:“听闻喻家禁地有雪落融骨之景,不知我降下的这场雪,可及十之一二?” “仙尊之资,岂是区区禁地可比?”喻风城重重磕在地上,脑袋都砸出血来。 君青玉垂眸,又笑了一声:“不南山久候不至,亲自上门叨扰,你该怪罪我几句。” 君青玉身后的上弦门弟子个个眼神锐利肃穆,喻风城冷汗直流:“不敢。” 雪落融骨阵被莫厌剑镇压,喻风城却没心思去管那个,此刻的他被君青玉盯着,如同路边无关紧要的蝼蚁,生杀予夺,不过君青玉一念之间。 当今修仙界唯一百岁大乘期的修士,苍月宗小师叔,天下三门之一上弦门门主,仙宗之首,光是身份上便让人不敢叫板。 更何况君青玉并非温和良善之辈,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心狠手辣,七年前破关而出,独自一人将君家屠戮满门,未留一个活口,从此八大家变七大家,君家所在的醉花都至今仍是万魂哭嚎。 喻雨早在莫厌破空而来时便被钉在阵眼上,此前威风凛凛的化神修士不过也是低贱尘埃,在君青玉眼中并无区别。 体内灵气被剑气激得横冲直撞,痛苦万分,喻雨心有不甘地求饶:“求仙尊将莫厌收回。” 君青玉缓步走到他面前:“可知为何只有你被钉在阵上?” 莫厌的剑尖拖着人缓缓升起,喻雨看清了君青玉那双堇色眸,里面满是嘲弄,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你既老又丑,”君青玉抬头,万千落雪停在半空,仿佛所有耐性都被耗尽一般,他轻声道:“脏我的眼。” “嘭”的一声,喻雨毫无预兆地炸成血雾,喷溅在众人头上,喻家众人噤声屏气,谁都不敢在此时触犯这位疯子。 雪落融骨阵变为幻雪,朦胧清丽不复杀意。喻家众人颤颤巍巍地起身,想要告退。 君青玉收了白骨撑花,雌雄莫辨的眉眼自雪中望来:“这便走了?” 喻风城双腿发软:“仙尊何事?” “喻家乃七家之一,与上弦门平起平坐,不该惧我。”君青玉话锋一转,“只是手伸得过长些,将上弦门的事务一并揽下,你说是么,岳丈?” 喻风城哪里还有家主之姿,一声岳丈吓得他七窍升天。 “吓到了?”君青玉笑,“那让能说上话的人来。” 他眼神冷下来,阵眼上的莫厌一剑破法,万钧之势掀开大阵掩盖下的血腥深池。 辞凤阙顺着望过去,竟是以凡人祭炼出来的血池,血气蒸腾,恐已存在多年,甚至盖过了千峰的林木气味。 修仙界向来与凡界泾渭分明,喻家不但擅捉凡人,还以血肉祭阵,此举不亚于人人得而诛之的鬼修。 其中还有尚未完全腐蚀的头颅碎块,一直跪坐在辞凤阙身边的喻令不由得一口“哇”出来。 他颤抖,不可思议指着那血池:“如此罪恶之行,必不是喻家……” 他好似对此全无所知,苍白着脸,脆弱神色让人忍不住去他身边安慰他。 “喻家千年仙门,向来以修心致我为大道,父亲,你们这是在……” 喻令不忍说下去,字字句句的控诉让喻风城抬不起头。 君青玉回头,在望见喻令时停下目光。 本应穿上喜袍的喻令今日一身鹅黄法衣,衬得人天真无暇。君青玉颇有兴致地勾起嘴角,这视线落到辞凤阙身上时更是兴致大发。 辞凤阙身上婚服松松垮垮,他收回心神,不经意与君青玉对视上,心头微跳。 完蛋,暴露了。 他既觉得好笑,又生出点五味杂陈。 替嫁替到老熟人头上,这什么叫缘分? 上辈子他与君青玉年少相识,后来不欢而散,算来已一百余年,竟又因缘分再次相逢。 只是一百多年,君青玉看起来变化许多,不再是他记忆里受困君家的少年,而是所有人皆忌惮的濯幽仙尊。 他该说什么?若是暴露身份,上去同他说别来无恙我是辞凤阙你还记得我么,以君青玉对自己的恨意怕不是要千刀万剐;若按书中所说,君青玉喜欢的是身旁的喻令,自己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恶毒道侣,左右都行不通。 鸳鸯金纹下的手不自觉攥紧,辞凤阙这边还在天人交战,那边君青玉已淡淡将眼神收回。 血池上忽地飘来一阵粉雾,将猩红之景全数遮盖,喻风城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愣在当场:“老祖。” 粉雾凝出一个佝偻人形,老人拄着拐杖直面君青玉:“濯幽仙尊。” 君青玉道:“喻九。” 喻九行礼:“看在老朽的面上,你我今日各退一步,如何?” “解释?” 喻九知他追究的是喻家禁地出现阴魉之事,而非血炼凡人,于是道:“阴魉非喻家所收,而是受凡人气息吸引而来,仙尊若是想查,喻家绝不阻拦。” 他微微让开身,一道飘忽的抱琴倩影钻到两人间,这便是君青玉所要的阴魉。 “此为残魂,本源应在篁鹤引,仙尊可带人去查。” 君青玉浅浅抬眸,挥手收了那道阴魉,这才正眼望向喻九:“你知道,我脾性不好。” “仙尊何意?”喻九问。 君青玉不言不语,撑花伞尖指向喻九幻化出的粉雾,只是心念流转间,便已遁入虚空,又再次回到君青玉手上。 “今日这禁地还是毁了好。” 他脚下无端生起狂风,席卷草木落叶将禁地附近百里笼罩,喻家千年杀阵所在的禁地转瞬之间灰飞烟灭。 千里外,喻家洞府 喻九吐出一大滩淤血,低头望向胸口,那里已被白骨撑花捅出血洞,若不是及时凝聚所有灵力护住心脉,此刻恐已是废人一个。 “大乘期……”喻九暗恨,君青玉竟不依不饶至此,总有一天他会因今日的傲慢付出代价。 做完这一切,君青玉再也提不起兴趣,视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一身婚服鹤立鸡群的辞凤阙身上。 辞凤阙手中收了符,想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尴尬地对他笑笑:“仙尊。” 他看见君青玉眸光微动,接着便被莫名的力量拽到跟前。 君青玉衣上的雪还未融去,寒凉的草木香扑鼻而来,辞凤阙下意识后仰,草木掩盖下的血气不由分说地缠上来,隐隐让人喘不过气。 他们间仅仅一丈距离,君青玉端详他,忽而笑出声,赞道:“喻家风水养人。” 他所言非虚,少年一点眉心痣,两抹眼边红,灵气灼灼,抬腕之间绯色穿身,衣摆金线更显张扬。 辞凤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哈哈两声以作回应。 “不过非我原意。” 此话一出,空气凝滞,在场所有人宛若坠入冰窟。 喻令停止啜泣,一张脸上流露出几分勉强。 “令公子,你可知情?”他对喻令问得温柔。 辞凤阙两眼放空,《蓬莱云霄传》还躺在他袖中,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一清二楚。 喻令会跪下求君青玉,让他放过自己,而喻家所有人都把他视作洪水猛兽,再过半柱香不到,另一个主角徐应彻便会带上天命预言和苍月宗掌门令来到喻家,说他们早有姻亲君青玉不该横插一脚。 他越想越梗,心道我这个暗恋的都没机会,你们却白白浪费,当真是暴殄天物。 认出君青玉的那刻,辞凤阙鬼使神差有了别的想法。 他上辈子搞暗恋,嘴比石头硬,至死都没机会开口,这辈子却阴差阳错,一步到位居然结成了道侣,简直是瞌睡送枕头。 红盖头又放回头顶。 结!这婚今天必须给我结!他恶狠狠想。《 》 3、第三章 喻令脸色惨白一片:“我不知情。” 无论是君青玉何时见过自己一面情深,还是家中要让喻英替嫁,他统统不知情。 他不愿同君青玉结为道侣,几日前便已负气离家,归来不过半日,先被喻英挟持闯入禁地,又放血启雪落融骨阵,被杀意搅乱灵气,再加上君青玉的质问,他终于崩溃,跪在地上:“仙尊莫要逼我!” “我与仙尊不过苍月宗一面之缘,仙尊不顾名节,借宗门之势向我喻家施压,我无话可说,但我已心有所属,若仙尊依旧不依不饶,今日喻令恕难从命。” 他通红着眼,佩剑横在颈前,竟是以死相逼。 “令儿——”喻风城扑过去,那剑锋却再往里进了三分。 喻令自幼深得家族喜爱,千呵万护长大,何时受过此种委屈,怒气一瞬盖过恐惧,喻风城转身望向君青玉:“仙尊,莫要欺人太甚!” 那些素日围在喻令身旁的众人也统统跪在地上。 “求仙尊放过阿令吧。” “阿令不愿,仙尊再如何逼迫也无用啊!” “仙尊一意孤行,如此强迫,日后上弦门在外要如何行事?” 饶是盖头遮住视线,辞凤阙也能想象出外面此时有多精彩。他心想你们应当不甚了解君青玉,他平生最厌恶别人用道义相逼,你们越是这般他越不会答应。 大义之论无休无止,辞凤阙估摸着,另一位主角应当要到了。 果不其然,天空倏忽一道鸟鸣,众人瞩目下玄鸟盘旋落地。从上跳下一个剑眉星目的沉稳少年,额上同有紫菱,玄衣红云纹,恰是苍月宗内门弟子所着服饰。 他高举一枚暖色玉牌,辞凤阙细看,竟以万年桃花玉为髓,其上“苍”字还是大乘期修士以神魂所刻。 少年一至,喻家上下忽然有了底气,纷纷躲到少年身后。 少年望见喻令颈上血线,冲过去一把将佩剑夺下,喻令失力,颓然扯住少年衣袖:“应彻,你怎么来了?” 徐应彻心道自己还是来晚了,心疼至极安慰道:“放心,一切交予我,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到君青玉身前,抱手行礼:“小师叔。” 君青玉静静打量他。 徐应彻道:“宗内天机推演,喻令乃天命所归之人,与师叔命格冲杀,不可强取。” “然后?”君青玉一动未动。 他咬牙,宗主令施法飘至空中,巨大的“苍”字盖住所有人:“苍月天命在上,我已与喻令结为道侣,若您执意行事,便是罔顾师门,违逆天道。” “天命?”君青玉似笑非笑,浅凉目光掠过喻家所有人,仿佛隔离在外。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明明只是说了句无关紧要被人欺骗的事实,却被千夫所指,如同人人厌恶却不得不忌惮的恶鬼。 天际白雪将落未落,白骨撑花被他握在手中,凉风骤起时,他竟不可抑止地咳嗽起来,身子微微一歪。 旁人忙着安抚喻令,只有一直关注着他的辞凤阙注意到,他手下不声不响掐了道符,替君青玉挡去风雪。 上辈子分开时君青玉便已病弱积重,没想到百余年过去,竟还加剧三分。果然死前嘱咐的那些人都不靠谱,没人会对君青玉上心。 神情被金丝红盖头掩住,旁人都瞧不见。辞凤阙皱起眉,莫名的情绪腾升而起。 他自然而然地站到君青玉身前,有意无意将喻家众人与君青玉隔开。 喻令被搀到徐应彻身边,低声哀求着:“仙尊,放过我吧,天命如此。” 所有人都在跪求他,所有人都不曾关心他所想。 辞凤阙再也忍不住出声,冷冷道:“你们信命?” 少年分明被盖头遮住神色,可仍能窥见他言语下的凌厉。 众人被他问得语塞,喻令很快道:“我们相信与否,天道不会更改。” 他愧疚状:“若你仍怪罪我让你穿上这喜袍,不必多言,我受着便是,但如今我非良人,违抗天道,仙尊也将受到因果之惩。” 话说得好听,将君青玉架到所有人对立面的又是谁? 辞凤阙嘁了一声,可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君青玉像是终于看完一场闹剧,也可能只是辞凤阙下意识的维护取悦到他,他喉间闷出极低沉的笑声:“我不信命。” 竟是在回应辞凤阙刚才那句质问。 辞凤阙眼皮一跳。 白雪纷纷扬扬飘然而至,落在白骨撑花边缘,君青玉堇色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碧荷青的道袍擦过金丝鸳鸯,他背对众人,回到来路。 上弦门弟子排在他身后。 辞凤阙还怔愣着,红盖头下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走吗?道侣。” 君青玉声音很好听,如同翠玉流泉,缓缓流淌。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辞凤阙恍恍惚惚,仿佛君青玉真心求娶的是他一般。他恍恍惚惚将手放上去,两人掌心一冷一热,却又如此契合,他想,是你先伸手的。 人声嘈杂远在身后,君青玉便那么极有耐心地牵着辞凤阙的手,撑花遮去星星落落的寒雪,穿过千峰,直至从众人视线中彻底消失。 * 君青玉把辞凤阙带到喻家主堂便放了手,堂中只剩下丘灵,他道:“我在外面等你。”不等辞凤阙答应他已候在外头。 丘灵看起来心不在焉,辞凤阙将盖头一角掀起来,叫道:“娘……夫人。” 他上辈子孤魂野鬼当惯了,这声娘实在叫不出口。 丘灵惊喜起来,往后探首发现只有辞凤阙一人,将他拉到身前:“他们没将你如何?” 辞凤阙实话实说:“濯幽仙尊及时出现,我没事。” “呀,”丘灵扯着帕子,“出手将你救下,莫不是被你迷住了?” 辞凤阙:“应当不至于。” “怎会?”丘灵嗔他,“我将你生得如此美貌,旁人对你一见钟情那是自然的。” 辞凤阙也不知君青玉能否听到,暗捏一把汗,旁人会不会他不知道,但那是君青玉,老娘你出去看一眼他的脸还能说出这种话吗? 他的沉默让丘灵更加起劲,她不无悲戚道:“阿英,你也知道娘在家中的处境可谓水深火热,唯一的盼头便只有你,奈何你天资愚钝,修真一途已经无望,可如今不一样,你未来的道侣是濯幽仙尊,那是谁?仙界响当当的大人物,一句话便能让修真界掀起千层海浪,此般机会你定要牢牢抓住。” 辞凤阙一头雾水望向她:“您的意思是?” 丘灵神秘地从袖中掏出一本薄册子,郑重其事地交到辞凤阙手上:“这东西你拿好。” 辞凤阙作势翻开,丘灵却按住他:“接下来娘说的话你要记住。” 辞凤阙还以为她要叮嘱什么,答应下来。 “娘唯一给你的便只有这副好相貌,要好好地用起来,对仙尊可时时以色诱之,平日无事仔细研读那本册子,两相齐下,以娘的经验,仙尊定能对你死心塌地。”丘灵语重心长,“娘能不能从喻家出去便看你的了,当年娘识人不清,被那喻风城坑骗拐来一待十几年,至今想来仍觉悲哀,你不能像娘一样,知道么?” 辞凤阙想不出什么话,只得点点头:“您安心。” 虽然他对喻家没什么感情,但丘灵刚才却肯维护他,于情于理,他都该应下此事。 “时候不早,莫耽误吉时,你去吧。”丘灵催他。 辞凤阙揣着册子走出堂门,回头,丘灵倚在门边道:“记住娘说的话!” 一时脑子里只能浮现出“色/诱”一词,辞凤阙感到耳根有些热,连忙转过头去。 君青玉早已收了白骨撑花,身上的疏离感淡下些许,他望见辞凤阙回来,向弟子道:“回上弦门。” 辞凤阙现在不过炼气修为,尚不能御剑赶路,于是君青玉掐诀叫来四只仙鹤,身后拉着追云楠木辇,足够两人坐下。 白云悠悠,湖水长流。 辞凤阙缩回脑袋,君青玉在闭目,脸上一股病怏怏的灰青之色,时不时咳嗽两声,听得辞凤阙心惊肉跳。 他还在犯难以后要如何替君青玉调理身子,君青玉忽然睁眼看他:“喻英。” “啊?” “我方才隐约听到一词。”他弯起眉眼。 辞凤阙如临大敌:“什么?” “一见钟情。” 你怎么好的不听专听这些,不会连丘灵嘱咐他色/诱的事也听到了吧? “仙尊还听到多少?” “仅仅此句。” 辞凤阙长舒一口气,谎话随口拈来:“她问我你何时对喻令一见钟情。” “你想知道么?”君青玉态度随意。 “还是算了。”辞凤阙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他不想听君青玉却偏要说:“一见钟情么……约莫是有的,只是不曾察觉到罢了。” 非要让我听你那心路史?辞凤阙腹诽:“我不信一见钟情,总要再相处些时日,才能知道那人是否良人。” “在为你自己辩护?”君青玉似笑非笑。 辞凤阙被他弄得有些抓狂,破罐破摔:“今日以后我便是你道侣,有这种心思合情合理。” 果然,好几年过去他还是不擅长应付君青玉,他这人弯弯绕绕的肠子太多,稍不留神便会被带到沟里。 君青玉的笑意收敛许多,安静下来。 许久后他才再次开口:“到了。” 仙鹤白羽绕云雾而动,辇车缓缓下落,上弦门坐落在南面千江水畔,奇石怪岩嶙峋,水光湖色接天。辞凤阙放目远眺,山峰高不见顶,看得他脖子发酸。 “此乃不南山。”君青玉向他介绍。 辞凤阙背过身望了眼:“那些弟子呢?已经上去了?” 君青玉低眸,没回答他:“我想我们需要立些规矩。” 他并不是商量的语气。 他们踏上第一级台阶,萧风如刀,全身的感官都被夺走,辞凤阙只能感觉到他牵着自己的那只手。 君青玉道:“第一,不南山不见外人,莫将他人带来此处。” 拾级而上,不南山全貌越发清晰,遮天的风雪孤寂苍茫,极容易迷失。 “第二,不南山有宵禁,每日戌时必须归山,后果不论。” 辞凤阙短暂地停下脚步,君青玉便也停下来等他。 “还有么?”辞凤阙问他。 “我说有你便不走了?”君青玉反问。 “不是,”他摇头,“只是这些轻易便可做到,你就没有更严厉些的规矩?” 他们已快至山顶,呼啸的风卷起衣摆,辞凤阙红衣欲燃,点亮雪色。 君青玉这次沉默许久:“那便好。”他挥手,辞凤阙脚腕上凭空出现一道圆形金环,贴在那寸极白的肌肤上,红铃相碰却无声响。 他不急不缓地说出最后一条:“若要色/诱,我随时欢迎。”《 》 4、第四章 你欢迎什么?辞凤阙怀疑自己耳窍有误。 不南山上只有他们两人,辞凤阙索性一把摘下红绡盖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好似在说你竟是这样的濯幽仙尊。 “仙尊全听到了?”他喉间发涩。 “嗯。” “那方才在辇上你说……”辞凤阙懊悔,怎么君青玉说什么他便信什么,从前被他坑骗过多少次还不长记性。 他抬起脚腕仔细看了看,这金环做工颇为讲究,三道环纹首尾相连,颜色也相衬,若是不追究君青玉意图,倒也深得他心。 辞凤阙冷静下来,先不论自己会不会做,就算做了也不是他吃亏,道侣么,自然要借着身份做些与从前不一样的,不然跟上辈子有何区别。 于是他清清嗓子,镇定道:“仙尊开心便好。” 君青玉笑弯眼,拉住他往山顶而行。 山顶风雪更甚,单单矗立一座冷清庞大的宫殿,牌匾写上“莫回”,轻透帘纱遮住四方,殿外的宫铃挂满檐角,如同终日虔心的诵经者。 辞凤阙仰望这座红瓦雕甍的宫殿,问道:“我住此处?” 君青玉看他一眼:“莫回殿中未设护灵阵,你还是炼气,受不住不南山的风雪。” 哦,所以你住这里,我住别的地方,辞凤阙听出他言外之意。 绕过偌大主殿,风雪在此停歇,这里竟有一座四方小院,绿竹茂盛流水潺潺,八个方位皆布施上护灵阵。 一走进去,与君青玉身上同源的草木香便扑鼻而来,看来他常常待在这里。 辞凤阙到处乱看,山上一切他都好奇。 进了屋中,竹木清香幽微,辞凤阙却有一瞬的恍惚。 此处…… 同当初君青玉在君家的住处一模一样。 无论是地上杂乱的修炼书籍,还是半圆窗台,甚至连房梁上的刻纹都无任何不同。那里早就被一场大火烧去,可君青玉竟将他在此复原。 他听见君青玉道:“你住此处。” 入门处还摆放着一面长形法镜,镜面透明如水,正对睡榻,辞凤阙忍不住道:“这面镜子可否换个地方?” “随意。”君青玉立身镜前,忽然眸色一动,只见那枚琉水镜中亮光一闪,竟有灵力波动起来。 君青玉沉默片刻,才点开那团灵气。 镜面上浮现出一个男人的面容,白色道袍清秀俊逸,看上去颇为仙风道骨,胸口以红砂绘制三弯残月,正是苍月宗现任掌门——楚唯。 君青玉淡声:“何事?” “太胡闹了!”楚唯开口斥道,“若不是我让应彻带上掌门令过去,你要闹成什么样子?” “师兄只为了摆掌门架子?”君青玉要笑不笑,含几分嘲意道。 楚唯忽地小声,眼睛乱瞟:“你北星师姐在看,忍一忍。” 君青玉八风不动,一副君请随意的态度。 楚唯蹑手蹑脚到了个角落:“好了好了,长话短说,你救出的那些凡人还未苏醒,需得等些时日才能从他们口中得知情况,今日之事也同阴魉有关系么?” “是。”君青玉回答得简短,“不过仍是残灵。” “那可有些棘手了,算上之前那些宗门中发现的已是第十六道残灵,一年多仍找不到本体,不应该啊,”他说着又问道,“之前被你请到不南山的那些宗主现在何处?” 君青玉想了想,抬手示意他先说完。 “他们门下弟子闹到了苍月宗来,你想如何处置?”楚唯头疼,他这位师弟百年前闭关时还好好的,除开身子病弱,平日克己复礼,尊师重道,可自从七年前出关便似换了个性情,先是一夕之间屠戮君家,后又自立门派设立上弦门,独断专横,连续覆灭诸多仙门,惹得人心惶惶。 “杀了。” “我想着先安抚下来,找个由头——等下,你说杀了?”楚唯陡然拔声。 君青玉轻笑:“既然心中不平,何不亲自到不南山来见一见?” “苍月专断天下不平,你又是我师弟,求到这来合情合理。”楚唯捏眉,“这些宗门私自豢养阴魉,本就触犯仙宗禁令,你杀便杀了吧,就是又得多费口舌。” 君青玉淡声:“无需多言,只道尸首已沉入千江之中,此时还未腐烂,若是有心可到江中捕捞。” 楚唯叹气,更头疼了些,转问道:“此去喻家可有收获?” 君青玉随手一挥,身前演化出秋风黄叶之景,巍峨皇宫外饿殍遍地,楚唯认出此地:“篁鹤引?” “我不日便启程,师兄无需担忧。” “你多加小心。”正事说完,楚唯迟迟未断传讯。 “还有事么?” 楚唯扯起嘴角笑笑,借琉水镜探望四周,发现冷冷清清只有君青玉一人,终是忍不住问道:“你那位道侣呢?” 君青玉没回他,将徐应彻带来的那枚掌门令从琉水镜中打过去。 那边楚唯用了好不容易勉强接下,不由得苦笑,君青玉应当是动怒了。 他只能解释:“不是执意阻你,确是天机推演所得。” “天机还说了些什么?都说与我听听。”君青玉道。 楚唯向来懂见好就收的道理,不然也无法当上苍月宗的宗主,他连忙找补:“还说了此事。” 他袖中滑落出一张纸条,被他展开,上面写着八个字:金风玉露,佳偶天成。 “上次你传给我的八字,我让北星一道算了算,这是解签。” 这事还在君青玉求娶喻家公子之前,忽地一天君青玉下不南山回到苍月宗,亲自写了一人的八字给他,楚唯拿到时心惊肉跳,谁能有这种能耐将濯幽拉入红尘?奈何君青玉心思深沉,他不想说的自然谁都查不到。 君青玉如探囊取物,纸签转眼到他手中。 他凝神片刻,碎出笑声。 楚唯却愣了愣,他这师弟,似乎这次是真心实意在笑。 琉水镜的最后一幕,是君青玉珍而重之地将纸条收好,然后目光望向了楚唯所不能视之处。 他想,师弟没疯便好。 眼见着琉水镜上灵力消失,辞凤阙终于被解了禁身咒。 楚唯传讯来时君青玉随手给他打了道禁身咒,手不能动嘴不能言,偏生他还得装作乐意的模样,毕竟他才是个小炼气。 辞凤阙算是看清了,即使成了仙尊君青玉也没改掉他这动不动给人下禁身咒的习惯,他还是辞凤阙的时候如此,重生成喻英亦然。 上辈子他仗着自己修为高年纪大,吊儿郎当的话张口就来,君青玉也不惯着他,趁他打坐冥想时专门学了对鬼族的禁锢之法,搞得辞凤阙有苦难言。 看看丹田处贫瘠的灵力,辞凤阙重生后头一次生出了要努力修炼早日回到大乘的想法。 尽管内心千八百道小心思,辞凤阙还是不露神色装作小心翼翼问道:“仙尊方才何意?” 君青玉只让他跟上,并肩时才缓声道:“对我不满?” “冤枉,仙尊。”辞凤阙否认得极迅速。 “你我是道侣,我自然能看出你心中所想。” 区区半天的道侣你能看出什么?何况我还不是你原本想娶的那位。辞凤阙虚以委蛇:“仙尊说是便是吧。” “哦?”君青玉似乎忽然来了兴致,靠近几分,身上的草木香又萦绕住辞凤阙,“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吗?” 辞凤阙忍住没往后退:“您也说了,我们是道侣。” “既无三书六礼,也无仙门立誓,这般也能算作道侣么?” 你也知道啊?辞凤阙忍不住暗翻白眼,一句话就上喻家抢道侣去了,这跟凡界那些绑人的山匪有何区别?看来书中所言非虚,你果真用情至深。 辞凤阙笑了一声:“仙尊此时才说起,是不满意我这个人?也是,我并非仙尊真心求娶之人,于情于理并不作数。” 君青玉莫名笑起来,满意道:“是不是,你我说了算。” 一句话便将辞凤阙安抚下来。 辞凤阙摆摆手,心想自己当真无可救药,即便早就知道君青玉是何等恶劣的性子,在这个人面前仍旧一点脾气都无。 他微微偏头,无奈道:“嗯。” 脸上忽然一道冰凉触感,辞凤阙微惊,转头,君青玉指尖勾了枚环状墨玉坠,贴在他脸侧。 辞凤阙拿到手中。 “见此玉坠,如我本人。”君青玉的手顺势落下,指尖在辞凤阙发梢停留了片刻,但还是什么都没碰。 玉坠还温热,想必是贴身佩戴,能将此物送予自己,是认下道侣的身份了? 辞凤阙有些许困惑,阴差阳错接来的人依旧能当道侣,难不成在他死透的百余年里君青玉变得如此随意了?还是说他们对道侣的认知很不一样? 君青玉接下来一句话又打断了辞凤阙的胡思乱想:“明日同我去篁鹤引。” 辞凤阙虽然被下了禁身咒,但刚刚楚唯同君青玉说的那些他都听到了。 阴魉么?他心不在焉点点头,得到君青玉一声“好好休息”,之后君青玉便从小院离开了。 从窗中往外看去,青翠竹叶外的天地白茫茫一片,手心的墨玉坠余热不减。 遥远的回忆随着白雪飘散,又凝实在君青玉远去的背影上。 辞凤阙倚在窗边,将墨玉坠挂在朱红喜服间,像是某种极隐秘的心思。 这雪,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 5、第五章 篁鹤引乃凡界寅朝国都,地处中原沃土,接壤诸多他国势力,是以平日热闹非常,往来熙攘。 只是一路走来除却篁鹤引之外处处凄冷,流民遍地,无名尸骨成堆裸露在乱葬岗中,秃鹰盘桓,犹如终年不散的黑云。 从追云楠木辇跳下,辞凤阙恹恹地拂开落在肩头的落叶,忍不住又打一个呵欠。 昨日君青玉走后他觉得篁鹤引颇为耳熟,于是连夜又读完一遍《蓬莱云霄传》,炼气期还无法靠打坐冥想恢复体力,因此白日出发时头昏脑胀,不过好在从几百万字的情情爱爱中找出了一点有用信息。 篁鹤引算是书中一个小节点,喻家替嫁之事结束后,喻令和徐应彻浓情蜜意,领师门任务一同到篁鹤引历练。 篁鹤引即将举行祭祀大典,祝祷新皇登基国运昌隆。但一月前整座皇城皆被诡异的乐音笼罩,凄怆幽邃,宛若送终之曲,君主顾悬不得已求助仙门,想停下这乐音让祭祀大典顺利进行。 本来一切都算顺遂,两人见完顾悬决定第二日一同探查,可当夜喻令却无故失踪,徐应彻不眠不休找了一日,才在顾悬后宫中找到喻令身影。 喻令一身绛紫薄纱,四肢无力被细链锁在床上,看见徐应彻时两眼汪汪。 一番哭诉下,徐应彻得知真相。原来顾悬对喻令一见钟情,殿上一眼便已爱到不可自拔,于是命人将喻令打晕绑到后宫,欲在祭祀大典当天封后,双喜临门。 先不论几个凡人是如何将号称喻家百年第一的喻令打晕的,总之徐应彻当场便拔剑要将喻令救出,然后让辞凤阙两眼一黑的剧情来了—— 【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人,霸道至极的灵力将徐应彻按在地上。在徐应彻动弹不得中掀开红帘,去到喻令身旁,勾起他嫩白的面庞,轻蔑道:“凭你也配?” 君青玉高高在上的眼神让徐应彻双目充血,堂堂仙尊竟阴魂不散至此,他喝道:“别碰他!” 两个男人的针锋相对,让喻令哭得更加姣艳,如同秋水芙蓉盈盈可怜。】 秋水芙蓉,芙蓉,蓉…… 看到此处时辞凤阙一把将书拍在桌上,自己也快双目充血,缓上许久才鼓足平生最大勇气接着看下去。 后面便是君青玉秉持我不好过你也莫要好过的心思,任徐应彻如何发疯也淡然处之,暗中帮助顾悬一直将喻令囚至祭祀大典当日。 未曾想异变陡生,大典引来天道注视,在场所有人皆被拉入死生幻境,君青玉在幻境中被天道恩赐加持的徐应彻重伤,而徐应彻和喻令在幻境中开启轮回虐恋,结束第一篇章。 虽说其他地方全是糟粕,但天道两字稍微勾起辞凤阙的兴致,不过书中一笔带过,想从中得知什么还得亲身旁观才行。 略显可惜,他这般想着,偷偷看向走在前方的君青玉。 君青玉今日换了件艾绿曲水纹道袍,撑花收在手中,显得清贵出尘。 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君青玉到底看上喻令什么?若是有人能具体地跟他说上个一二三来他定重金酬谢。 这么放空想着,身前的寅朝君主顾悬正诚惶诚恐地以寅朝最高礼仪迎接他们,阵仗大得辞凤阙咋舌,这种一国君主带上成千上万人跪安的场面他确实没见过。 君青玉习以为常,扫过一圈后道:“何处议事?” 顾悬早已设接风宴,听到此句连忙邀请他们到皇宫中一叙。 宫女们斟过酒,薄纱白裙的舞女们鱼贯而入,靡靡之音顿起,顾悬开怀举杯:“朕敬仙尊一杯。” 君青玉微笑,向他投去一眼。顾悬忽觉心底发寒,被酒色所溺的脑子发出危险警告,于是他自顾自仰头喝完,赔笑道:“仙尊见笑,我先喝。” 辞凤阙没在意他们的勾心斗角,反而盯着对面的一个小宫女出神。 那个宫女刚为他斟酒,在顾悬说到“有仙尊助力祭祀大典必将顺利”时忽然手抖,溅起的酒洒到桌案,还是辞凤阙说“无碍”才战战兢兢地退下。 他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来,又想到书中剧情,心道这祭祀大典怕不只是祝祷国运那般简单。 正好此时君青玉问道:“不知祭祀大典所祭何人?” “朕不瞒仙尊,”顾悬放下酒杯,“仙尊神通广大,可知那两百年前覆灭的鬼域?” 君青玉原本把玩着桌上的酒盏,闻言抬眸:“自然。” 辞凤阙向君青玉那边瞟了一眼。 鬼域,鬼族世代栖息之所,游离于三界之外。 他脑海浮现出这句仙界启蒙中对鬼域的介绍,那还是他初入人间时在路边的小宗门中旁听到的。 “那仙尊应当也知鬼域覆灭之因,当时的鬼域域主辞空山偷取神髓妄图飞升成神,却招致反噬,全族死在天罚之下,后来鬼域遁入虚空裂隙,神髓也不知所踪。” 他愤愤:“更可恨的是,辞空山此举引来域外魔种,化身阴魉屠戮人间,若不是有仙尊的上弦门,不知多少人会葬身于此。” 君青玉笑意更甚:“继续。” 顾悬讪讪,终于说出目的:“仙尊有所不知,当年的鬼域少主并未身死,至今仍在人间,这次祭祀大典便是要借朕之龙气,向天探问他的所在,只要能找到他,那鬼域和神髓的下落便也水落石出。” “是谁告诉你这些?” “是我朝大国师,”顾悬眼中满是痴狂,“国师之智识,值得朕学上一辈子!” 叮—— 是酒盏碰到瓷杯的声音。 君青玉按住桌面,慢条斯理道:“那他可曾告诉过你,祭祀大典用的不是什么龙气,而是你朝国运?” “哐当——” 顾悬案上酒盏掉落在地,舞女们恰在此时停顿。 君青玉起身:“多谢款待,祭祀大典我会出手。” 他要走,辞凤阙也起身作别。 从殿中离去时,辞凤阙再次望向那名宫女所在,早已不知所踪。 他若有所思,身后靡靡琴曲重新演奏,却已不复刚刚那般惬意。 君青玉没想等他,辞凤阙只能跑着追上去,但君青玉有灵力加持,两人间愈来愈远。 于是辞凤阙停下来,远远扬声:“仙尊何意?” 君青玉回头,辞凤阙竟从他昳丽无双的脸上瞧出几分极淡的不满。 他摇头,一定是错觉。 “那些姑娘好看么?”他声音淡淡。 辞凤阙立马道:“我没看。” 不对,那名宫女也算姑娘,他确实看了,但这不能混为一谈吧。 “你说是便是吧。”君青玉竟用之前辞凤阙搪塞的话回他。 辞凤阙词穷,猜不准君青玉想听什么,只得老老实实道:“我只是好奇那位给我斟酒的宫女。” “是么?” “千真万确。” 君青玉不声不响看他一眼,似乎觉得无所谓:“嗯。” 他又转回去,背对辞凤阙道:“篁鹤引风光不错,你可自行转转。” 辞凤阙忙问:“那你能陪——” “有事勿找我。”他眨眼便消失,辞凤阙想多说几句都来不及。 怎得如今同君青玉讲句话这么难,这喜怒无常的性子同谁学的? 辞凤阙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他这般讲,今日应当不想见自己了,既然回去也见不着人,还不如做些正事。辞凤阙很快振作起来。 方才殿上顾悬所言纯属无稽之谈,要是把自己召出来便能找到鬼域,那他还至于两百年都回不去家么? 早在两百年前鬼族覆灭时,世间就再也感知不到鬼域所在,他在外界当了两百年的孤魂野鬼,做梦都想回家看一看。 虽然顾悬荒谬,但他身后那位大国师说不定知晓什么实情。 辞凤阙拿定主意,立马行动起来。 为了掩人耳目,辞凤阙先安安分分回到顾悬为他们安排下的住所,两腿一蹬躺在塌上。 很快,虚空中出现一道赤符落在辞凤阙额头上,迅速消失不见。 鬼族的天赋法符,一气二魂。 辞凤阙抬手看了看自己变得虚幻的身影,十分满意,他分出一半神魂,剩下一半仍在榻上,就算君青玉亲至也只能看出他在休息,不会察觉异样。 神识再动,辞凤阙将张扬的面容掩下,钻出窗外。 他循着那个宫女留下的气息一路出了皇宫,在小巷间七拐八绕,来到一座开满杜鹃的小楼。辞凤阙观察四周,在二楼转角看见露出的裙角,于是隐匿身形,飘到二楼窗外。 宫女急匆匆地推门进去,里面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娇丽少女,戴着紫色的幕篱,正用白帕子擦拭双手渗出的血。 宫女吓一跳:“珑巧你怎么了?” 玲珑巧嗤了声:“遇上群不讲理的人,在楼下同他们理论了几句。” 宫女哎呀一声,从柜子里翻出上药给她涂上:“说了多少次,你的手不能伤着。” 玲珑巧倒是不显慌乱:“宫中有什么事?” 宫女皱起眉头:“那狗皇帝竟然请来了修仙界的人,听说要插手祭祀大典,我们的计划不会失败吧?” “修仙界不是同凡界泾渭分明么?”玲珑巧愕然,“果然也沆瀣一气!” 果然?辞凤阙眯起眼。 宫女低头:“那这般说……” 玲珑巧不自在地安慰道:“你莫担心,只要我在,定不会让那狗皇帝如意。” 宫女才给她上好药,玲珑巧又抓起靠在桌边的佩剑,蹭地站起来。 宫女:“你还伤着,做什么去?” 玲珑巧气势汹汹下楼:“他们抢了我的东西,我得拿回来。” 宫女拦不住她,只能徒留房内叹气。 辞凤阙在房内转上一圈,什么异样都没发觉,才慢悠悠跟下楼。 这座小楼二楼是主人居住之所,一楼却是客栈,店内坐满人,此刻都围在入门的桌边。 仗着魂体状态,辞凤阙无视围起来的大汉,挤进人群中。 这一看还有惊喜—— 玲珑巧刚包扎好的手又崩裂开,原本在她手中的佩剑调换了角度,被一位高大的男子握住,抵在她喉间。 这男子正是徐应彻。 而他身后,喻令一脸抱歉:“对不住姑娘,我拦不住他们。” 玲珑巧怒不可遏:“少装模做样,抢我的东西还有理了?”《 》 6、第六章 “颠倒黑白。”徐应彻毫不留情地将剑刃又贴近两分,玲珑巧脖间一阵火辣,竟已被割出一条血线。 她陡然拔声:“颠倒黑白?我看你们才是!我都说了那琴弦是我心爱之物,不愿卖给你们,可你们居然直接出手夺走,两个修士欺负一位毫无灵力的普通人,你们不害臊吗?” “我没有抢,”喻令支起脖子辩解,“你身前那个锦囊中有一百枚中品灵石,买你琴弦绰绰有余。” “我不需要施舍。”玲珑巧猛地扑过去,想将喻令手上的琴弦夺回。 喻令惊叫,下意识施展火炎法术,玲珑巧如同一片落叶轰飞出去,毫无还手之力。 徐应彻立马回头:“没事吧阿令?” “没事,”喻令像是被吓着,后知后觉忽然白脸,“我对凡人用了术法……” 围观的那些自诩锄强扶弱的正义之士义愤填膺道:“仙师莫放心上,都怪她突然冲上来。” “您用那么多灵石买她几根琴弦,是她不识好歹。” “受点伤长长记性,小仙师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人的安慰让喻令镇定些许,他捏着琴弦,犹疑不决道:“我还是将这琴弦还与她吧。” 众人皆道仙师心善,徐应彻虽摆出不可的神色,最终还是让了步。喻令用着善解人意的笑容,一脸纯真地走到墙边,道:“还给你,不用谢。” 无人应答。 喻令继续道:“姑娘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 他向前一步,脚下忽地飘出一道黄符,在他踏上的那刻变作漫天火焰,吓得他往后跌倒。 “你该说对不起吧?” 一道懒散的声音自烟雾中响起。 “什么人?”徐应彻飞到喻令身前,警惕起来。 墙边被术法灼烧出的灰尘慢慢散去,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隐隐约约显露出来。那人一身玄色,长发随意束起,衣袖红枫灼灼欲燃。 正是辞凤阙。 他身后的玲珑巧幕篱半落,竟毫发无损。 辞凤阙不急不忙地掐诀,从玲珑巧身上钻出一道流光,化为黄符回到他指尖。 他朝喻令微微笑了下,指尖夹着的那枚黄符便以变作同等威力的火球,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喻令扑去。 徐应彻拔剑接下这一招:“你是何人?” 辞凤阙懒懒讥讽刚刚帮腔的那些路人:“看来这位姑娘当真力拔山兮气盖世,一人便逼得你们几十位壮汉联手御敌,精彩精彩。” “你!”有人大步一跨想要出手,却发现身上被死死绑紧动弹不得,辞凤阙不知何时给他们下了禁身咒。 辞凤阙暗笑,君青玉的禁身咒就是好用,连自己都解不开何况你们? 他将玲珑巧拉起来,手腕一翻,手心凭空出现了几根晴蓝色琴弦。 喻令连忙低头,原本在他手上的琴弦竟不知何时被辞凤阙夺走。 辞凤阙把琴弦交给女孩,咦了一声:“寒烟丝?这可是好东西,怪不得被他看上了。” 玲珑巧望向这个突然出现在她身前的人,双手接过:“多谢。” “小事,”辞凤阙偏头,“他们还未同你道歉,需要我帮你么?” 玲珑巧死死抓住残破不堪的幕篱,把脸拢得严严实实,连忙道:“不用,琴弦拿回来便好。” 她深深望向在场众人,像是要把他们的面容记在心底:“今日之事,来日我亲自算。” 辞凤阙闻言有些许遗憾,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对,替天行道乃修真之人的本分,看来今日是做不成了。 但他欣赏玲珑巧的胆识,遂道:“琴弦上我也贴了道符,若你不愿,谁都碰不得。” 幕篱之下,玲珑巧的眸子晃了晃,再次真心实意道:“多谢。” 辞凤阙弯起嘴角笑着,倏忽间笑意一凛。 剑气纵横直直劈来,攀附着令人心悸的雷电,辞凤阙拉住玲珑巧往后连退数米,躲过这突然而来的一击。 “阁下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徐应彻手握本命剑鸣神,剑身嗡鸣,辞凤阙视若无人的态度太过嚣张,他刚才一击竟下了死手。 辞凤阙精神一振,瞌睡送枕头,他正愁没理由出手。 空白黄符又出现在手上:“你如今是何修为?” 徐应彻冷哼,想打压他的气焰:“元婴初期。” 周围的人听到这句倒吸一口凉气,徐应彻往上去年纪轻轻,竟已是元婴强者。 喻令与有荣焉挺直腰板,向众人道:“他还是苍月宗首席,当今仙榜第一。” 那些人更是钦佩起来,谁人不知苍月宗乃世上第一宗,多少人钻破脑袋也想在里面求仙问道,此少年竟是苍月首席,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喻令说完隐隐得意,向辞凤阙望去,想从那脸上看到求饶之色。 谁料辞凤阙惊讶至极,一只手失望颤抖:“苍月宗竟落魄至此么?” 语气真挚,仿若痛心疾首。 “瞧你根骨应当已问道百年,你可知历代苍月首席到你这般年岁时都是什么修为么?不提上古,单论上一届的濯幽仙尊,二十不到便已元婴圆满,你百岁元婴也值得炫耀?” “纵观古今,小师叔天赋罕见万年一遇,世上无人能及。”徐应彻冷声。 “你不服气?那我再想个别人。”辞凤阙竟真的思索起来。 玲珑巧却替他答了:“两百年前鬼域少主辞凤阙,生无根骨,肉体凡胎入道,十八岁元婴圆满,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徐应彻满意与否辞凤阙不想知道,反正他十分满意,其实他刚刚便想说自己,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要脸。 “一个屠戮十万修士的鬼族,也值得引以为傲?”徐应彻不欲多言,鸣神剑起再次斩来。 他曾偷听过楚唯同君青玉的谈话,楚唯当时幽幽叹道:“应彻那孩子虽然稳重,但天资终究不如当年的你啊。” 君青玉手执一颗白子,神色沉静:“修为不足,应换首席。” 这句话成为一根深刺,连带平日里其余长老的惋惜扎在徐应彻心底,他想他偏要做出成绩,证明他是当之无愧的苍月首席。 剑气愈发凌厉,辞凤阙不得已飞身上到二楼,暗暗垂眸。 说几句便跳脚,气量真小。 空白黄符上寥寥几笔,辞凤阙风轻云淡地将符纸抛出去,回头对玲珑巧道:“我们跑吧。” 玲珑巧自然答应,只是问道:“您不打了?” “同他们计较没意思。” 辞凤阙叹气,徐应彻和喻令两人一个元婴一个金丹,跟他们出手实在掉份。何况他忽然想到如今君青玉的道侣是他,喻令算哪门子情敌,没意思没意思。 留下的那道符也够他们喝上一壶,辞凤阙便携玲珑巧破窗而出,一路将玲珑巧送至僻静无人的安全处。 “就此别过。”辞凤阙挥手。 玲珑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响,她摘下幕篱,诚心道:“恩人帮我诸多,若是不嫌弃,我请你吃顿饭。” 紫纱之下是一副灵动娇丽的面容,辞凤阙刚要答应下来,脑子忽然阴恻恻划过一句“那些姑娘好看么”,他硬生生改口:“姑娘已经谢过,这饭便不用了。” “还请留步!”玲珑巧听到辞凤阙拒绝,急声大喊跪在地上,几近绝望的眼神向辞凤阙恳求:“有一事希望仙师出手相助。” 说罢竟重重磕上一个响头。 辞凤阙连忙将她拉起来:“姑娘你……” “丞相府上下两百六十一口人,皆葬身在当今皇帝顾悬的走狗刀下,顾悬与仙界门派勾连,杀尽朝中忠义之士,理应天诛地灭!” “姑娘未免高看我了些。”辞凤阙悠悠道。 玲珑巧仍然埋首不肯起:“并非让仙师替我诛尽那些伤天害理之人,只希望仙师能帮我一件事。” 她抬起脸,泪水从倔强清丽的脸上滑落,咬着牙道:“我乃丞相府千金玲珑巧,府上两百六十一口人被抛尸野外,仙师可否施法,告诉我他们尸首现在何处?京师城外饿殍遍地,我找不到他们。” 辞凤阙拉住她的手微微一顿,沉默下来。 玲珑巧眸中光亮渐渐退去,闷声道:“若是仙师不便,就当今日从未见过。” 在她戴回幕篱要转身离去时,辞凤阙忽然扬声:“我会帮你。” 眸中又亮起来,玲珑巧回头。 只听辞凤阙道:“但需要同我交底,你还有些事瞒着我吧,姑娘?” * 最终两人还是坐在了饭桌上。 辞凤阙埋首大快朵颐,玲珑巧缓缓道来。 “顾悬原是先帝第八子,素来骄奢淫逸昏庸无能,可在两年前夺嫡时得到仙人相助,两年间残杀手足,斩杀对立党派重臣无数,才最终坐上皇帝的位置。 我父亲为当朝丞相,听闻顾悬要举办祭祀大典,极力阻止,言道朝内国库空虚,此举万万不可。可那顾悬一心只信什么大国师,大国师说他推演天机,得知我父亲乃大奸之人,需要尽快铲除。 狗皇帝一道圣旨下来,我全家皆被带走,只有我临时出门逃过一劫,但也失去他们的消息。” 她垂眸:“我多方打听,才知他们已葬身刀下,横尸野外。” 辞凤阙叼着一个四喜丸子,含糊道:“非也,你父亲族人应当还未死去。” “可是真的?”玲珑巧拍桌,呼吸有些急促。 “你可知祭祀大典所祭何事?” 玲珑巧点头:“用寅朝国运探寻鬼域所在,找到天地至宝神髓,护佑寅朝千秋万代。” “据我所知,祭祀大典需以一万凡人血祭,最近篁鹤引内是否无故失踪多人?” “是。” “姑娘聪慧,应当知道我要说什么。”辞凤阙笑。 玲珑巧坐回椅子上,喃喃道:“父亲他们虽未死去,但祭祀大典举行那日,便是父亲们的死期。” “饭已吃,事已明,姑娘所求我已悉数办到,先行告辞。”辞凤阙向她作别,日落霞光中隐入人群,再不能见。 玲珑巧坐在窗边失魂落魄良久,直到那位替她上药的宫女找上门来,她才恍惚回神。 宫女来时抱着一把流云古琴,弦丝密布,上好的紫檀木琴身泛着幽香。 她看了一圈没有别人,才道:“珑巧,琴给你带来了。” 玲珑巧将古琴接过,露出沉思的模样。 “看来顾悬找来的帮手不止一位,要想阻止祭祀大典还得再想些别的法子。” “今日同这位仙师交谈你发现什么了?”宫女问她。 玲珑巧:“父亲他们果然在宫中,那个女人没有骗我,我今日要再去寻她。” 她拿定主意,又道:“我给你个东西,你将它带进宫,想办法放至濯幽仙尊的住所,其余什么都不用做。” 说罢她从扎紧的袖口出拽出几张黄符,正是辞凤阙今日手中还未抛出去的空白符。 “这是?”宫女讶异。 “我从那仙师身上扒下来的,想必对他十分重要。”玲珑巧回忆,自见到辞凤阙起他便一直将它们紧攥手中,直至方才进食才放到别处。 她朝宫女叮嘱道,“要尽快。” 宫女严肃起来,用力点头。 霞光西沉,天色渐近黑夜,玲珑巧与宫女兵分两路,东西而去。 在她经过街角一个茶水铺时,辞凤阙慢吞吞地飘出来,跟在了玲珑巧身后,而玲珑巧毫无察觉。 辞凤阙漫不经心想:“连我都敢骗,让我看看你在玩什么花样。”《 》 7、第七章 玲珑巧抱琴一路出城,辞凤阙不远不近地跟着,甚至还能仰仰头欣赏今夜的月色。 吃饭时他便听出玲珑巧在骗她,故意让她顺走身上的黄符,后来又佯装离去听到玲珑巧和宫女的对话,决意跟上来。 他问起祭祀大典祭祀何物时,玲珑巧同他说要用国运,这点已让辞凤阙起疑。 即便是君主顾悬也是在君青玉指出后才知真相,她一个隐藏在外的落魄千金如何得知?要么她便是大国师本人,要么便是还有人隐在她之后,借她行事。 玲珑巧出了城门后专挑昏黑无人的小道走,步子飞快,古琴却抱得稳当。 不多时,她抵达一座孤零零的湖中亭,湖面上飘着两三盏荷花灯,宛若几抹跳动的烛火。她借着月色铺开古琴,深吸口气,指尖拂动起来。 悠扬的乐音散落湖内,在城中听了一天送终曲的辞凤阙只觉心旷神怡,即使是不通音律的人也能体味其中的百转千回。 辞凤阙静声听着,湖面上扑面而来一阵清风,吹皱绿水,轻轻扬起亭中纱帘。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位白衣女子,清素如月,容貌淡丽,纤纤素手流转莹光。 她站在玲珑巧身后:“曲音错了。” 弦音凝涩一瞬,玲珑巧继续弹奏。 白衣女子抬起强硬抓起她的手腕:“你心已乱,不适宜弹下去。” 玲珑巧将手抽回,面色冷淡地坐在古琴边:“我找人查过,你同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无论是我父亲们身在皇宫,还是祭祀大典要以活人血祭,与你说的分毫不差。” 女子将视线放到琴身上:“既然如此,你愿意帮我了吗?” 玲珑巧从石椅上“哗”地站起,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能知道这些皇家秘辛?” 女子淡声:“你在发抖。” 玲珑巧身上的颤抖难以忽视:“是,我很害怕,我不知晓你是敌是友,连你想做什么都一无所知,但我想救出我的父母亲人,我必须选择你。” “不必惧我,”女子将她按回去,“如初见之时所说,我是痴迷琴曲之人,被你的琴声吸引才来到此处。” 她说话时的语调都仿佛宫商角徵羽,悦耳至极。 “既然你愿意帮我,那可以告诉你实情。”她素手一拨,空灵的琴音隔空从古琴上倾泻而出,如同春风拂露。 月夜湖边的微凉褪去,玲珑巧再回神时周遭已不复昏黑。 她们仍在亭中,可又不似那般凄清,杨柳枝参差摇影,碎光斑驳,而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在她对面坐下,身前也摆上一把琴。 辞凤阙距湖心亭几百米之遥,竟也无声无息被拉入春色之中。 他啧了一声,那白衣女子竟能将我也带进来,看来修为不浅。 辞凤阙继续隐匿气息,静心聆听。 “此琴名唤柳月,是我最珍贵之物。”白衣女子垂眸。 玲珑巧顺着话音望去,那把琴做工普通,琴身因多年弹奏不复平整,中心甚至有条几寸长的裂纹,花鸟虫鱼的漆纹如同随手绘之,不算栩栩如生。 令人瞩目的,还是那空空荡荡的琴板,这竟是一把无弦之琴。 “柳月……”玲珑巧低声道,“莫不是那千年前曲惊天下的步微月所持之琴?” 白衣女子莞尔:“姑娘学识过人,我名步微月,乃千年前之人。” 玲珑巧不由得瞠目:“你竟是步微月?怪不得你的琴艺如此高超。”她自顾自道:“那这般便能说通了,若我也活上千年,自然有非凡的手段,知晓一些皇室秘辛不算什么难事,也没必要骗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姑娘能这般想,便不用我解释了,”她再起一音,亭中光雾变换,两人身前出现一道模模糊糊的画面,像是幽暗潮湿的水牢。 “姑娘想以琴师之名为祭祀大典奏乐,借此进入皇宫救出父母亲族,以你现下水准还略有瑕疵,我可帮助姑娘磨炼琴艺,顺利入宫。” 玲珑巧抿唇,步微月所言不假,她确实还不够资格。 “我需要帮你什么?” 步微月示意她看向水牢之中。 “我的本源被关在此处,若你进宫,可否将柳月送过来?”步微月眸色微黯,水牢之中的她双目紧闭,枷锁刺穿琵琶骨,不知还剩几分生机。 玲珑巧皱眉:“此处是皇宫禁地,守卫森严,我很难进去。” “琴师居所有一条暗道,姑娘可从那里进入。”步微月再起一音,画面变换到陌生寝殿之中。 玲珑巧看到几幅并排的山水挂画,步微月道:“挂画之后便是暗道。” 想来不难实施,玲珑巧答应下来:“交给我。” 此间话了,春色又被琴音收回,清寒月色重新洒下。 步微月点了一指玲珑巧之琴:“今日你应有所得,好好练习。” 她说罢站起来,玲珑巧忙问:“你要走了?” “嗯,”步微月轻轻点头,“还有些事未做。” 她拂袖起风,如同来时一般默无声息地离开。 流云遮住月色清辉,辞凤阙从几百米外施施然飘过来。 千年之人,琴音可动心魂,还鲜有人知,辞凤阙眯眼,有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知晓。 他自然要跟上去瞧瞧。 略过玲珑巧头顶时辞凤阙想到她欺骗自己一事,冷哼一声,挥手将湖上的荷花灯都灭掉,听到玲珑巧大叫起来,这才心情大好地追上去。 一朝流离失所,父母亲族不知所踪,却有胆有谋,从各方之中寻到助益,辞凤阙颇为欣赏玲珑巧品性。 只是算计到他头上,还是得略施小惩。一偷一罚,这事便掀过篇了。 辞凤阙此前打了道黄符追上去,此刻循着气息来到一座青山下。 山巅之上,步微月抱琴而立,冷风冽冽,衣袂翻飞。 她素手一抚,琴声铮鸣,如同千军万马奔袭,辞凤阙被琴中之威猛然推到几里之外。 辞凤阙呲牙咧嘴地捂腰站起来,虽然他是大乘期的神魂,可化身于喻英的这具身体却是实打实的炼气,谁来都能当蚂蚁踩死,他愤愤,自己什么时候受过这苦,向来都是他当天之骄子挑衅旁人。 不过也非毫无所获,辞凤阙心中盘算着,有此威能,看来篁鹤引的古怪琴音便是步微月所为。 果不其然,下一刻,呜呜然然的哀乐凄怆悲楚,琴音化作黑色水雾绕城不散,篁鹤引中哭声渐起,如同黑云笼罩。 辞凤阙眼见这琴音又往皇宫中去,直奔顾悬的养心殿,估计能把酒乐之中的顾悬吓个半死。 他心下思忖,步微月帮玲珑巧应当是为阻止祭祀大典,她本身被囚在宫中,行动不便,所以在外找个帮手,看起来与大国师并无关联,从她这里打听到关于鬼域的消息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是不知为何步微月会被锁在宫中,连自己都看不穿她的修为,能把她囚起来的人又是什么身份? 辞凤阙忽然摇摇头:“别多想,关我什么事?”他已在此浪费诸多时间,少牵扯到不必要的因果才是上上之策。 他想得出神,未曾注意到已过了君青玉定下的宵禁时间。辞凤阙掐诀回身,一瞬天昏地暗,再回神时床对面竟坐着一道青色身影。 君青玉靠在贵妃椅上,神情恹恹,问他:“几时了?” 辞凤阙连忙去看天色:“亥时。” “我竟不知你如此能睡,从午时睡至现在。”他慢条斯理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抵在唇边。 辞凤阙有意避过这个话题,尴尬笑道:“仙尊何时来的?” “不巧,午时。”君青玉只笑笑。 辞凤阙呼吸微窒,那岂不是他刚跑出门君青玉便来了。 “您今日不是不想见我么?”辞凤阙小声问。 “你仔细想想,我原话说的什么?” 辞凤阙回忆,君青玉当时丢下一句“有事勿找”便消失不见,他应当没曲解吧? “你不能找我,但我可以,”君青玉放下瓷茶杯,莫名有些控诉的意味,“我等了你许久。” 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正是深秋,篁鹤引入夜后凉风砭骨,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辞凤阙蹭地从床上蹦起,在屋头转上三四圈,才从木柜深处找到一件狐裘,他在手上抖开,绒毛刺得他连连打喷嚏。 他向来对动物绒毛过敏,可此时他却顾不得这些了,一边红着鼻头一边道:“我给你穿上?” 君青玉只是看着,辞凤阙愣是顶着他审视的目光将狐裘披在他身上,末了才找补一句:“唐突了。” 君青玉未置一词,白玉指尖轻抚着狐裘,袖口滑落,辞凤阙才看清他左手手腕间竟系有一根红绳,衬得肤色如雪。 他从贵妃椅上站起来,红绳便又消失不见。 辞凤阙后知后觉自己竟有几分惋惜,又发觉自己此时离君青玉太近,他应当是不喜的,便往后退了几步,道:“仙尊找我何事?” 君青玉沉默片刻,忽道:“我改了主意。” “啊?” “篁鹤引风光不错,我引你去转转,走么?” 当然不,辞凤阙腹诽。之前还让我自个溜达,变脸如此之迅速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我也是有傲骨的。何况已是亥时,街上哪儿还有可逛的?定不是什么好事。 辞凤阙深以为然点头,只是嘴里吐出的话不受自己控制:“好。” 话一出口他便劝慰自己,美人在前,他只是犯了每个人都会犯的错,苍天可鉴,谁来都拒绝不了。 再说,书中喻英对君青玉一见钟情,每次见到君青玉都想把他扒干净丢床上,现在他顶替喻英的身份,此举并不为过。 一想到《蓬莱云霄传》,辞凤阙有了底气,反正结局是喂狗那他多享受怎么了?念及此他偏过头去,正想大胆抓起君青玉的手,却见君青玉忽然咳出一口血,身子踉跄着要往后摔。 辞凤阙连忙改抓为拽,支撑君青玉堪堪站住。 可君青玉的手却借机捏上辞凤阙右边的耳垂,他的手指极冷,冻得辞凤阙惹不住打了个哆嗦。 君青玉捏在耳上的手微微用了些力,辞凤阙吃痛,听见他问: “这里穿过耳吗?” 辞凤阙避无可避同他对视上,撞进一双鸢紫如玉的双眸,一时间忘记了回答。《 》 8、第八章 辞凤阙实在看不懂那眼中的情绪,脑中杂乱。 喻英自然没有穿过耳,可他却是有的。上辈子他钟爱两枚红枫耳坠,日日戴在耳上张扬,见到谁都想显摆一番。只是一朝身死,耳坠也已不在身边。 他怎么突然问这个,是察觉到什么了?辞凤阙喉咙发紧,不会吧,我不过拉了他一把,这还能看出来? 他一瞬间想过诸多,最后又笃定下来,君青玉不可能知道喻英就是辞凤阙,否则早已拔出莫厌让他滚了。 就在他沉默的几秒里,君青玉敛回眸子,将手收了回去。 仿佛无事发生,他将狐裘拢紧了些,道:“你得闲可去试一试。”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辞凤阙心下松一大口气,答道:“我会的。” 说完气氛又冷下来,时不时能听到君青玉咳嗽一声。 辞凤阙试探问:“仙尊还想出门么?” 君青玉轻轻摇头:“今日便算了,你早点休息。” 辞凤阙刚睡足醒来正在精神头上,再休息下去就要变成猪了,可碍于君青玉的身子,只能将话应承下来。 “仙尊也是,早些休息。” 两人并不住在同个屋子,辞凤阙只能恋恋不舍目送君青玉离去。好似感应到他的视线一般,君青玉穿过桂树下的拱门时又回过头。 暗香浮动,他笑道:“明日随我去见大国师。” “哦……好。”辞凤阙甚至没来得及回过神,君青玉便穿过门离去了。 一阵极淡的热意攀上耳垂,辞凤阙捂住眼睛靠在墙上,鼻间还留有幽微花香。 真不是他难以把持,试问谁能看到君青玉那般笑后还能坐怀不乱。 辞凤阙自暴自弃地垂下手,心道丘灵老娘啊你来看看,这究竟是谁色/诱谁? * 第二日辞凤阙早早守在君青玉房前,昨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思来想去全是君青玉那张招摇的脸,不由得悠悠叹气。 这时他羡慕起书中的喻英了,见不着君青玉便哭闹上吊,出门在外便到处宣称我是濯幽道侣。以他的性情决计做不出来,倒不是什么面子问题,就是觉着非常蠢。 他不要脑子,我还是要的,辞凤阙不住摇头,人生多艰啊。 君青玉推门出来时脸色已好上许多。他见到蹲守门外的辞凤阙时并不意外。 晨间下起了雨,雾蒙蒙一片,他回屋,翻出白骨撑花,兀自走入雨幕中。 辞凤阙跟在他身后,左右绕着他,踩得地上水坑啪啪嗒嗒。头发稍稍被雨打湿,显得有些毛躁,奈何本人并无察觉。 君青玉忽然停住脚步,辞凤阙无声望向他。 撑花伞柄交到辞凤阙手上:“拿好。” 辞凤阙刚想说不用,修仙之人哪需要这个,一点灵力便可将水雾逼出。 可君青玉不知是没控制住力道,还是有意如此,伞檐只遮住了辞凤阙,他整个人却被斜飞的雨淋着。 辞凤阙一把接过,撑花盖在他头顶:“你做什么?” 君青玉一脸理所应当道:“我累,你来撑着。” 辞凤阙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烂脾气,这么大岁数还要人伺候。 然后君青玉又咳嗽了两声。 辞凤阙恶狠狠道:“行。” 国师府建在皇宫之中,足见顾悬对这位大国师的重视。两人刚出门便有领路的宫人恭恭敬敬地候着:“仙人这边请。” 路上君青玉什么都没问,一直到进入国师府,望见牌匾上的刻字,才低低笑了一声。 宫人听见这声,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想到来之前国师的叮嘱,说这位仙尊杀人如麻,瞬时汗如雨下。 他嘴唇发青,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慌慌张张推开门,侧手道:“国师就在里面。” 辞凤阙收了撑花抱在怀中,眨也不眨地望向寅朝的大国师。 即便在君青玉面前他也披着黑袍,只露出下半张脸,辞凤阙鼻翼翕动,从他身上闻到一股烂布发霉的味道,他那黑袍不知多久未洗。 大国师手一挥,府门缓缓合上:“仙尊莫吓府中下人,都是苦命人罢了。” 他的声音宛如井底的死水,长满青苔与阴湿杂草,让人发恶。 君青玉掩眸,情绪寡淡:“国师倒是悲天悯人。” 大国师恭维道:“怎及仙尊半分?听闻仙尊在喻家救下几百凡人,任谁都得赞一句菩萨心。” “菩萨心?”君青玉勾唇,“还是头次听到有人如此说。” 大国师卡着痰笑起来:“旁人不知仙尊能耐,我却深有体会,今日请仙尊前来,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敢问仙尊可否听上一听?” 君青玉挑眉:“说。” “我知仙尊为何而来,”他双手环起头低下去,“还请仙尊不要插手祭祀大典一事,您想要的,在下会在祭祀结束后双手奉上。” “可你才夸我菩萨心肠,我怕是见不得万人血祭的场面。”君青玉微微俯身,与他平齐。 大国师恳切:“仙尊说笑了。” “视而不见,倒也不难。”君青玉像是缓和下来。 大国师抬起身:“那——” “可我没什么耐性。”君青玉打断他。 “不必仙尊久候,近日必有佳音。”大国师道。 “我只是好奇,你同我说了如此多废话,倚仗是什么?” 莫厌刹那飞出,极度内敛的杀意凝成一线,如同割喉之刃,离在大国师脖间三寸之遥。 大国师不敢小看此招,连忙祭出本名法器,罗天大塔神光熠熠,挡在大国师身前厚重如山,发出悠远的铛声。 但莫厌忽然收了势,剑尖向上一挑,大国师的黑袍被尽数震碎,露出一副苍老的真容。 “凭你是喻家人么?”君青玉声如冷泉,“喻师秀。” 被看穿身份的喻师秀拂过自己一头苍苍白发,仍笑道:“看来濯幽仙尊的修为又精进不少,老夫已用十成功力阻挡,却也只是堪堪挡下你杀伐之剑,飞升成神指日可待。” 在君青玉踏入篁鹤引城中时,喻师秀便清楚事已败露,不如主动交底,好博得几分君青玉的信任。 他展开浑厚灵力,隐隐与君青玉形成抗衡之势。 缩在君青玉身后看戏的辞凤阙探出脑袋,君青玉分了灵力在他身上,是以他并不觉得这威压难以忍受。 这老头,我认识他,两百年前便已是大乘强者,镇守喻家多年,让喻家能稳坐七大家的宝座之一。 当今修真界的一宗三门七家皆非凭空得来,至少要有一位大乘期强者坐镇才能排得上号,苍月宗能傲然于世的原因之一便是宗内有三名大乘修士,按战力来排无人能及。 一个大乘期修士竟愿屈居凡间王朝当大国师,辞凤阙完全无法想象。 “阴魉在何处?”君青玉不买他的账。 “这……老夫也不知啊,篁鹤引中竟有阴魉么?”喻师秀惊讶道,“怪不得仙尊会大驾光临此处,我原以为是为了鬼域。” 君青玉似乎有些厌倦,单手成爪一握,喻师秀的本命神器竟从顶部开始片片碎裂,他又问了一次:“阴魉在何处?” 喻师秀心惊,罗天大塔乃是世上顶级的防御法器,用万年太微火烧炼而成,竟挡不住君青玉随手一击,他的修为到底到了什么境界。 他将罗天大塔紧急收回,道:“老夫在寅朝一百一十余年,从未见过什么阴魉。” 他说得比之前诚恳许多,不似作谎。 莫厌回到君青玉身后,他余光瞥到欲言又止的辞凤阙,将他提到身前:“想问什么便问。” 你居然能注意到我,辞凤阙还有一丝感动,清清嗓子,问出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祭祀大典真能找到鬼域?” 君青玉深深看他一眼:“好奇?” “嗯。”辞凤阙不敢同他对视,生怕眼里的心虚被他瞧出来。 “能。”君青玉没绕弯子。 辞凤阙袖下的手猛地攥紧,居然真的可以。 他又听到自己艰难问道:“是为了神髓么?” 不怪他如此问,当今仙州已几百年无人飞升,而神髓是唯一的可能。 千年前仙州混乱无序,四方交战,后来在神族的带领下止住战火,重获新生,天道为嘉奖神族,将气运本源化作神髓,成为神族屹立之本。 只要找到神髓,便可飞升成神,仙州大陆人人皆知,心照不宣。 “也许。”君青玉道。 他的回答让辞凤阙没脾气,若不是为了神髓那还能为了什么?不想说便算了。 辞凤阙突然出声让喻师秀注意到他:“小友竟有几分面熟?” 辞凤阙更不想给他好脸色:“你看错了。” “不错了,你小时候我曾抱过你,你便是濯幽的道侣吧?”喻师秀欣喜,看来今日能借这层关系从濯幽手中脱身。 这老头无端搬出我来做什么?君青玉想杀你还要看我脸色吗?辞凤阙懒得跟他理论,抱着君青玉那把撑花又缩回去。 君青玉不会骗他,祭祀大典确实能找到鬼域,但这血祭之法未免太残忍了些。辞凤阙想,总觉得还有蹊跷,用凡人魂灵便能召出鬼域,当他老家是乱葬岗吗?除非…… 他灵光一闪,除非这老头还在说谎,他们手上肯定有阴魉。 阴魉源于鬼域,与鬼域因果相连,若凡人血祭只是手段,目的为吸引阴魉前来,辅以特殊之法,那能寻到鬼域便也不奇怪了。 他偷偷转过头去,喻师秀还在同君青玉攀亲带故,找合适的时机逃脱。 君青玉笑起来,略有几分嘲讽,竟真的回头问了一句:“我该不该看在你的面上,放他离开?” 辞凤阙傻住,他的面子有这么大? 喻师秀看向辞凤阙,眼里的威胁有如实质。 辞凤阙想想,把问题抛回去:“他杀了这么多人,就这么放走?” 君青玉也赞赏:“言之有理。” 莫厌再次出鞘,喻师秀惊惶,刚要殊死一搏,却见莫厌绕过众多法诀,直冲面门而来。 喻师秀阻挡不住,脸上火辣,片刻后莫厌又回到主人身边。 “不过还不是时候。”君青玉推开门,之前领路的宫人冲他卑膝叩首一番,而后急急忙忙钻进殿中,似乎想对大国师禀报什么。 君青玉从从容容,问道:“还不走?” 辞凤阙却是忍不住笑,跟上去:“来了来了。” 两人身后,宫人大叫一声,大国师满脸是血地半跪在地上,伤口交错纵横。 那些剑痕连起来看,在喻师秀脸上大剌剌变作一个“丑”字。《 》 9、第九章 回去途中,辞凤阙旁敲侧击君青玉的态度,莫非他真要袖手旁观喻师秀血祭万名凡人。 君青玉不欲作答,反问:“想让我救人?” 辞凤阙愣愣,“啊”了一声。 “你才是真菩萨。”君青玉活似嘲讽。 他丢下意味不明的回答,后面任辞凤阙再怎么问他也没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话。 篁鹤引中的幽怨琴音又飘荡了两日,时间来到祭祀大典前夕。 “吱呀——” 窗棂飘出一道虚幻的身影,辞凤阙再次娴熟地施展一气二魂跳出窗外,落到地上时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为避免重蹈覆辙,今日他硬生生熬到君青玉回房打坐,确认他不会心血来潮来辞凤阙房中坐着才偷偷摸摸跑出来。 君青玉明面上答应顾悬要找出琴音来源,实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不是坐在院中赏桂便是回屋中冥想,辞凤阙去找他时还能见到他捧着话本津津有味,好似真的是来篁鹤引赏风光的。 君青玉悠闲自在,辞凤阙却忙得脚不沾地。 那日玲珑巧从他身上顺走黄符交给宫女,要她送到君青玉寝屋中,辞凤阙原想守株待兔半路截胡,毕竟那几枚黄符一看便出自他之手,让君青玉见到还了得。可不知为何辞凤阙迟迟未见到她的踪影,这两日魂体翻遍整个皇宫也找不到那名宫女,直至今日晚膳时,才又感应到他的黄符。 明日便是祭祀大典,这感应来得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辞凤阙隐隐有股不好的预感,强行压在心底,去到黄符所在。 这是一座名为听月轩的小楼,位于皇宫西南角,此刻已是子时,却仍有断续琴音从其中传来。 辞凤阙眯眼,脑海中的回忆和眼前对应上,步微月那日幻化出的琴师居所正是此处。 更巧了,辞凤阙面无表情飘进去时如此想道。 在望见那几幅凌乱摆在桌上的山水挂画时辞凤阙有种果然如此的宿命感,身前的墙翻过面,可容一人而过的密道中传来微风轻响。 辞凤阙叹口气,化为那日见到玲珑巧时的装束走了进去。 暗道直通皇宫水牢,墙面上粘腻潮湿,辞凤阙加紧步子,很快走出甬道。 眼前出现交错的腕粗铁链,如同乱抛的绳索深深凿进墙内,另一端尽数汇集在一个方向。 辞凤阙顺着望去,那里跪坐着一名白衣女子,几十道铁链从不同角度穿过她的身体,可她竟然还在微弱喘息。 步微月。 这般惨状,饶是辞凤阙见过许多血腥场面仍暗暗心惊。 步微月半个身子没进水池,被锁在贴满法符的囚笼中,辞凤阙用神识探了探,那些法符被特殊灵力覆盖,能阻挡窥视,他无法从外界打开囚笼。 有些棘手啊,进来之后黄符也感应不到。 身侧墙上还刻满辞凤阙看不懂的符文,他用神识拓印下来,打算等出去再解读。 这里处处古怪,辞凤阙只得换个目标。 既然暗道被打开,那么玲珑巧应当已进入了这里,不如先将她找到。 辞凤阙在里头慢慢转起来。 耳边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响动,辞凤阙抬头,头顶锁链摇晃,簌簌飘下些许灰尘。 有人? 他飞身上去。 * 玲珑巧死死抱着柳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向身前打斗的两人。 若是还有旁人在场,定能发现她此刻受了极重的伤,掌印将半边肋骨拍断,心脉俱损,也就剩一口气吊着。 等我活着出去,定要将步微月痛骂一顿。 她痛到痉挛,又不敢闭眼,生怕一睡不醒。 步微月帮她顺利通过考核入宫,玲珑巧自然遵守约定将柳月带来此处。 一刻钟前她从甬道中走出,还未看清水牢光景,面前突然袭来一个黑衣人,不由分说拍上来,动作迅猛如雷,如被击中她定有死无生。 她下意识将柳月挡在身前,柳月竟为她隔绝掉大半灵力,但剩余掌劲落到身上还是将她肋骨尽数折断。 心脏爆裂,她猛地哇出一大口血,就要昏倒。 千钧一发之际,一位执剑少女从天而降,往她嘴里塞下一颗金色丹药,将她护到身后。 少女装束奇异,身上穿着粗布麻衣,背后一卷半人高的竹简书卷,两颗麻花辫松松散散,手中双色之剑流光溢彩。 黑衣人再度出手,掌势带起破风声。 只见少女抬手,双色剑一分为二,一柄幽黑一柄淬蓝,交叉出剑。两道不同颜色的灵力缠绕上去,幻化千道剑影将黑衣人困在其中,少女低喝:“破!” 剑影齐齐向黑衣人斩去,势若游龙,黑衣人被切得七零八落。 可少女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果然,剑阵散去后地上只有一件破烂衣裳,而黑衣人不见踪影。 少女两指并立,阖眼念道:“寻!” 双色剑在水牢中飞速环绕起来,剑刃从无数锁链中擦过,竟遍寻不到黑衣人的气息。 “元婴圆满,天资不错。”幽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少女一凛,汇集全身灵力到头顶,但却无法挡住黑衣人极其质朴的一掌。 杀气从天灵盖窜到脚底,少女的头骨开始碎裂,她忽然极快地抬眼,口中再念:“开!” 她身后的竹简书卷竟自动展开,从中浮出盘互相接的桃花树枝,瞬间捆住黑衣人的双手,令他无法出掌。 少女趁此召回双剑,就要往黑衣人丹田捅去—— 变故陡生,黑衣人的躯体忽然膨大,五窍中钻出密密麻麻的蛊虫,“嘭”地炸开,蛊虫四散,钻入少女体内。 蛊虫入体,少女瞬间脱力跪在地上,靠一只手撑着剑没倒下。 糟糕,玲珑巧也暴露在蛊虫的攻击范围内。少女鼻尖滴汗,蛊虫引起的蚀骨之痛一时难以瓦解。 “欺负两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水牢中荡起回声,少女费力地抬眼,视线中缓缓走来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手中掐着一枚燃烧起来的黄符。 她虚弱道:“你是谁?快走!” 辞凤阙面色沉静,绘符掷出,将铺天盖地的蛊虫烧得干干净净。焰光大盛,冷白火焰继续烧灼,席卷每一寸空气,将化身在一只蛊虫身上,藏匿在砖缝之间的黑衣人逼出原形,与辞凤阙相视而立。 少女用灵力逼出体内蛊虫,踉踉跄跄地去到玲珑巧身边,见她没被蛊虫侵蚀松一口气,这时才又望向辞凤阙。 黑衣人显然未用真声,呕哑道:“天下十二大乘,敢问阁下哪位?” 辞凤阙只是笑,却元神传音到少女脑海:“待会我掷出下道符便准备跑。” 少女一愣,非常有眼色地没在此时追问。 辞凤阙抬手:“此话同样问你。” 他手上现出一张赤符,其上紫雷盘虬,符文中宝光流转,威能恐怖至极。 黑衣人望见此符,立马后退,那上面居然有渡劫天雷的气息。 辞凤阙甩出符纸,雷光千闪,他飞速翻身下台,少女扛起玲珑巧紧随其后。 雷声轰鸣中两人跑得飞快,少女报上名讳:“第一轻然。” 辞凤阙回道:“小玉,幸会。” 第一轻然一时顾不上他这一看就是假名的名字,点头当作已经知晓,问道:“你是大乘你跑什么?” 辞凤阙不想她居然连这点眼力都无,非常不要脸道:“我若是大乘还用跑?” 第一轻然恍然大悟:“假符。” 趁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辞凤阙抓紧又补了几道符丢过去,能拖一阵是一阵。 他对第一轻然道:“水牢中能隐匿气息,外界感知不到这里,我们先出去。” 就他们现在的队伍,一个元婴一个炼气一个凡人,还两个重伤,对上黑衣人毫无胜算。 辞凤阙暗自咋舌,小小篁鹤引居然能引来三位大乘,顾悬怕不是祖上冒过青烟。 第一轻然不敢有所保留,身上保命法宝一股脑全扔出去,转眼间两人冲到甬道口。 “你走前面。”辞凤阙道。 那厢黑衣人已然反应过来辞凤阙的雷符空有其表,掌破虚空,缩地成寸,几乎是辞凤阙才说完便到辞凤阙身前。 辞凤阙还有心思玩笑:“一个大乘欺负我们几个小喽啰,传出去多不好听。” 可惜黑衣人不欲与他争论,再次出掌带起一片黑光闪烁,境界差距过大,什么符都不管用,辞凤阙只得抬手硬接。 正当他以为这具分身要报废之时,身前忽而插进来一个颇有分量的巨物,硬生生替他挡住这道攻击,弦音阵阵,甚至将黑衣人逼退几步。 而将柳月抛过来的第一轻然显然没想到这琴如此结实,讶异问道被她扛住的玲珑巧:“你这琴哪里买的?” 玲珑巧痛得说不出话,只能用气声对辞凤阙道:“给……底下那个女子。” 辞凤阙心领神会,将柳月拔出来背在身后,在场若论谁能抗衡黑衣人,估计只有步微月能试上一试。 只是要如何绕过黑衣人,将柳月送到步微月身边? 他们这边谁都挡不住黑衣人一击,还有什么可以利用? 辞凤阙飞速思考起来,上天仿佛听到他的呼唤,水牢中另一边隐约传来人声。 “阿彻!放弃吧,没用的。”是喻令的声音。 他的声音落下,紧接着剑刃锁链相碰,片刻后左边的甬道飞出一个玄衣红底的魁梧身影。 徐应彻被锁链符文反弹,骤然的攻击将他轰飞出来。 看见他时辞凤阙眼前一亮,传音身后的第一轻然:“你那书卷桃枝能延伸至多远?” 第一轻然:“最多百米。” “够了。”辞凤阙轻声。 《蓬莱云霄传》中多次写到徐应彻乃气运之子,若是想以境界差距强行对他出手将会招致天雷之罚,书里君青玉没少在这方面吃亏。 这种好事,当然也要让别人尝一尝。辞凤阙背起柳月就冲着黑衣人跑,边跑边大声道:“将那个拿剑的绑过来!” 第一轻然立马掐诀:“开!” 桃枝凭空出现在百米外的徐应彻身侧,不由分说地将他全身绑住,枝桠潜劲,用力抛向辞凤阙这边。 黑衣人自然再次出手,要将辞凤阙一掌拍碎。 可辞凤阙居然没闪躲,甚至没由来地对他笑了一下。 一掌排山倒海,全数拍向—— 被桃枝丢过来的徐应彻。 甬道之内的封闭殿内,喻令焦急的声音戛然而止:“阿彻——” 随掌印落下,恐怖的紫雷席卷了整座水牢,让墙面都动荡起来,辞凤阙也趁此机会,将柳月一把掷到步微月身边。 琴身轻而易举穿过囚笼外的层层法符,横铺至步微月脚边。 锁链窜出水面,步微月缓缓睁眼。《 》 10、第十章 徐应彻与辞凤阙擦身而过,不过喘息之间桃枝便松开束缚,他落到半空。 黑衣人的大通天掌直逼丹田,恐怖至极的威压令他无力抵抗。 他下意识举剑,可剑刃却在威压下片片碎裂,徐应彻忽而灵台一清,意识到自己似乎要死在此处了。 前几日他本和喻令约定好去城中彻查琴音一事,可第二日清晨他推门进去却屋中竟空无一人。 他一下冷静全失,在城中到处寻找,终于从一名宫女口中问到了喻令的下落。 他发现那名宫女时,她手中还攥着几枚灵力法符,神色鬼祟慌张,一看便心里有鬼。 徐应彻用剑逼上她喉间,才得知喻令被皇帝顾悬带走,要在明日祭祀大典上封后,宫女不过恰巧路过撞见。 他问那宫女手中为何会有修士灵符,宫女却支支吾吾。徐应彻皱眉,将宫女劈晕夺过黄符,清除掉她见过自己的记忆。 循着线索找到水牢,徐应彻差些发疯。 喻令被顾悬锁着,只着一身绛紫薄纱,瘦弱腰肢若隐若现,虚软跪坐在奢华红床上。 泫然欲泣的眼撞进来,他想也不想便拔剑欲要砍断锁链。 可锁住喻令的锁链不知是何材质,在他全力一击下竟纹丝不动,他的剑气被一点点吸收,像层层消逝的水花。 喻令眼眶通红,哀声说:“你打不开的。” 徐应彻不听,昼夜不停地斩向那些锁链。 这里不见天日,时间感知也变得迟钝,他不知自己砍了多久,只能感受到灵力慢慢减少,直至刚刚,他再一次重复挥剑,力竭被锁链法符弹飞出来。 可他从未想过会在这里碰到熟人。 书卷桃枝将他层层束缚抛过去时他还未想明白为何会在此处见到辞凤阙,然而没人会为他解答。 这几天久久萦绕耳边,属于喻令的哭声褪去。徐应彻将全身护体法宝通通祭出,稍微阻挡住攻势,接着望向黑衣人,咬牙道:“我乃苍月宗首席徐应彻,想好对我出手的后果。” 背着柳月在前面狂奔的辞凤阙差点没笑出来,弟弟哦你说你是苍月掌门可能还有用些。 果然黑衣人恍若未闻,重重拍在徐应彻的丹田上。就在此时,虚空中凝聚出巨型雷云,无数紫雷在云层中蓄势待发。 “轰——” 随着徐应彻陷入昏迷,那些紫雷尽数落下,直指黑衣人。 天道的毁灭气息无情笼罩,他一时分身无暇。 辞凤阙求的便是这短暂的空当,他飞身站到水池之中,用力一投,柳月如流光钻入囚笼,回到它主人身旁。 锁住步微月的数百道铁链同时震动起来,一阵极度突兀,根本不属于这阴湿水牢的清丽琴声响起。 步微月不知何时睁开眸子,素手再拨,琴声化为利刃,那令徐应彻束手无策的法文锁链竟轻而易举被一根根斩断。 她缓缓起身,断落的锁链悉数半挂在她琵琶骨上。 白衣凛冽,柳月半引空中,妖异赤红的法符囚笼里,步微月拨弦不停,越发凌厉的铮鸣几欲要将整座水牢都震碎。 才从天雷之罚中脱身的黑衣人避闪不及,硬生生接下她满弦之曲。 缭乱乐音将无数哭嚎送进他识海之中,而步微月那双清寒双眸始终紧紧盯住他,一声声质问着: “听清了么?” 步微月的琴声完全无视大乘期的护体灵力,琴曲愈发急促,宛如霹雳大雨将识海砸得千疮百孔。 黑衣人的口中溢出血,被他擦拭掉:“阴魉之威果真名不虚传。” “万人血祭,草芥人命,你们该为此付出代价。” 分明是浅淡的语气,其下饱含的怒火却让人不寒而栗。步微月一动起一音,将在篁鹤引中听到的哭嚎化为乐曲,以千钧再度灌入黑衣人识海。 黑衣人闷哼一声,心道自己还是小看了步微月的能力。尽管真身还被困在囚笼中,却单靠琴声便能引动血祭万人的仇怨,归为自己所用。 他此刻识海激荡,那死在他们手下的万人魂灵不住哭啼。仇怨、愤怒、悲伤,能勾起修士心魔的情绪融进琴声之中,几乎要夺走黑衣人的神智。 事已至此,黑衣人也不再掩饰真正的手段。 囚笼上扭曲复杂的法符浮动起来,沿着断裂的锁链不停分叉,只听得整座水牢颤动,诡异的红光大盛。 黑衣人猛地拍向地面,池水瞬间干涸蒸发,囚笼之下的光景映入众人眼中。 蠕动的锁链成破竹之势重新捆住步微月手腕,琴声湮灭,柳月没了控制,向下掉落—— 他们脚下流淌着远比喻家禁地大上百倍的血池,浓稠血浆中尸块漂浮,冲天的血腥气让人脑子发昏。 步微月悬挂空中,低头看了一眼,束缚住她的锁链源头皆在血池之中,生人血肉作缚,让她一时无法挣脱。 黑衣人大笑起来:“即便阴魉又如何,这些人祭的可是你啊!” 步微月紧攥住锁链。 “如今血祭已成,万人气运凝聚你身,祭祀大典又何须等至明日?”黑衣人淡淡道,他掌心钻出一团蛊虫,片刻后逐渐散去,中心露出顾悬的身影。 寅朝君主对发生了什么浑然无知,他昏睡不醒,像是才结束一场声色犬马。 此刻他被黑衣人抓住脖颈,宛若一条死狗。 血池,万人血祭出的阴魉魂体,以及代表一朝国运的君主。 祭祀大典,万事已成。 黑衣人又道:“还不出来,更待何时?” 此声落下,阴影里又走出一人,他未刻意遮掩,真容暴露在血光之中。 同样扼人的恐怖威压降临在水牢中,喻师秀捏爆手上几个人的脑袋,将他们的尸体随意丢进血池中,轻抚起花白胡须,神色间有几分不易察的激动。 他道:“筹划一百余年,总算万事俱备。” 喻师秀注意到角落的辞凤阙几人,此前步微月一道琴声将他们护住,几人并未受到锁链的影响。 “那几人是?”他向黑衣人问道。 黑衣人将昏死在脚边的徐应彻一脚踹开,接连砸穿几道墙才停下,这小子引来的天雷之罚废了他好一番功夫。 他闻言道:“几个闯进来的蝼蚁,差点坏了大事。” “血池中多上几人也无妨。”喻师秀大笑一声,拂袖间将几人带到眼前,正要如法炮制捏碎头颅,谁料辞凤阙竟咧嘴朝他们笑了笑,手中燃起一张符纸,灰尘大作,遮住他们的身影。 “无聊把戏。”喻师秀冷哼,灵力灌注不留余力。 出乎他的意料,手下未曾传来头颅碎裂的声音,反而有一丝微弱的雷光亮起,从他面前轰然劈来。 灰尘散尽,被天雷笼罩的徐应彻挡在几人中间。 第一轻然和辞凤阙再次配合默契,把黑衣人踹飞的徐应彻绑到喻师秀手下,激荡的天雷滚滚落下,两人借此拉开身位。 即便有天雷护身,接下喻师秀灵力的徐应彻看上去依旧惨不忍睹,辞凤阙暗道罪过罪过,和第一轻然头也不回地奔回甬道。 两个大乘还怎么打?原本还指望步微月能解决黑衣人,现在看来她也自身难保,还是跑出去摇人吧。 只是辞凤阙千想万想,忘记了这水牢中还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 喻令在所有人未曾察觉时堵在甬道尽头,伸开双臂挡住去路:“我不允许你们那般对应彻!” 方才锁链向步微月齐动,让他能从床上跌跌撞撞跑出来,然后便见到辞凤阙几人让徐应彻挡枪的画面。 他一时悲从中来,不管不顾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着一定要让他们给徐应彻道歉,拦在出口处。 他的身躯还在颤抖,身后喻师秀已将甬道另一头封住,几人被围在中间。 辞凤阙扶额,失策,他忘了这位没脑子,他们三条人命怎么配跟他三生三世的爱情相提并论。 两相权重,第一轻然丝毫不曾犹豫,双剑出鞘斩向喻令。 辞凤阙阻止不及。 转眼她便被天雷电得外焦里嫩,瘫坐在地。 辞凤阙呲牙,你别冲这么快啊,这位也是主角,杀他也要被天雷劈的。 瞬间场上只剩下辞凤阙一人还能站着。 他懒散的神色稍微收了收,心中叹气,最近真是流年不利,今日他一半神魂估计要交代在这里。 手腕抖动,袖间滑出一张颜色鲜艳至极的赤符,他举至眉间—— 左边喻令聒噪不休,右边喻师秀杀意逼近。 辞凤阙的神魂将将点燃一角。 忽听得弦声脆响。 玲珑巧不知何时从地上爬起来,掌心中几根冰蓝弦丝,寒烟飘渺。第一轻然粗喘着气,施展书卷桃枝,瞬息间将弦丝拖入古琴柳月所在的血池中。 而辞凤阙的赤符不知何时被风止歇,他不自主望向微风袭来的方向。 君青玉远远而立,神情安静。他撑着那把白骨撑花,眼神轻轻落在辞凤阙手中的赤符上。 他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 可无论喻令还是第一轻然,甚至是喻师秀,都未曾对他的到来有什么反应。 仿佛这天地间只有辞凤阙能看见他。 弦声第二次响起。 数不尽的锁链摇动起来,脚下的血池卷起漩涡,海啸般拍打墙壁,荡起汹涌的浪。 血池中心被柳月牢牢占据,琴身微颤,细长的寒烟丝细密铺在琴板之上。 第三声弦。 步微月挣脱锁链,坠入血池。 白衣染血,柳月被她抱在怀中,不再是一把无弦之琴。 她双手拨弦,急急切切,怨恨的人声飞散出去,笼罩住整座篁鹤引。 步微月眼中金光炽盛—— 弦曲已成,死生幻境,开!《 》 11、第十一章 嘈杂的水声褪去,步微月从血池中飞出。 方才还喧嚣的水牢中只剩下隐约的琴声,她抬头,双眸注视头顶唯一剩下的人。 君青玉也在看她。 “好曲。” 他先开口了。 水流逐渐平息,君青玉收起撑花。袍袖微动,他伸出手指,嵌入步微月身体的锁链尽数粉碎。 没了那些束缚,步微月勉力站直,眸色清寒:“谬赞。” 君青玉又道:“若连乐神都当不起这句称赞,不知世间还有何人有此资格。” “不过前尘往事罢了,”步微月将柳月环紧,“倒是阁下,从一开始便在暗处观察,不知所为何事?” 君青玉被她点破,依旧从容:“我手上有你所有灵识碎片,只要这些碎片回到你身上,便能助你重回神族之灵,届时无论杀死大乘又或让整座篁鹤引覆灭,都在你一念之间。”君青玉淡声,仿若在说什么无足轻重的事。 “你想帮我?” 君青玉轻笑:“不是我,是某个活菩萨,他们是死是活,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你将所剩无几的神力全数投注到死生幻境,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若无外界助力,今日便会断琴陨落在此,你心甘情愿么?” 步微月轻抚柳月,垂眸道:“我对不住它。” 柳月琴身微颤,像是在反驳步微月。它之前掉落进血池,挥散不去的赤红侵染进每寸木料,每次震动如同杜鹃啼血。 但她眸中并无悔意:“用我一人,换万人得愿,足矣。” “这个答案,倒是不意外,”君青玉抬手,袖间飞出十几道浅蓝光团,与柳月琴身上的寒烟丝相映相衬,“还你。” 步微月惊诧,这些是她散落各处的灵识碎片。 光团感应到本源,接二连三钻入步微月眉心,引得柳月轻颤,她阖上眸,遥远又古老的弦音一段段奏起,宛如她不知多少载的悠悠岁月。 “千年前应世而出,行满五洲四海,以琴为流离失所之人,饥寒交迫之人,强权剥削之人诉尽不公,曲惊天下,最终在一场起义中独坐高墙,奏琴十日不歇,力竭身死,飞升为神。”君青玉寥寥几句道尽乐神一生,接着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道,“倒是同他一般固执。” 灵识归位,乐神再出。 步微月眸光大盛,浅蓝弦丝如在眼底游走,她压下周身节节攀爬的神力,轻抚柳月:“多谢。” 君青玉视线微移,池中血色映得他秾丽的面庞有几分妖异,他开口,语气甚是寡淡:“我帮了你,你也替我做件事。” 步微月:“阁下请说。” “整座篁鹤引都被拉入你的幻境中,死生有命,假亦能真。”借由步微月的琴声,他们能看清幻境中正在发生什么。 步微月极清楚地看到君青玉的目光停留在幻境中一处,那里站着一位玄衣男子,袍裾红枫相连。 他微不可察地笑起来:“境主以身入局,才不会显得无聊。” 他说着,白骨伞面一闪而过,在步微月都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步踏入死生幻境中,只留下一句在水牢中久久回荡。 环佩作响,池水暗涌。 “让他执念成真。” * 纷杂乱音中,辞凤阙重新拾回意识。 “醒了?”身旁的第一轻然问道。 辞凤阙觉着头疼,有股气血逆流的胀痛感,他下意识要摸张符出来,手腕却宛如千斤重,他低头望去,发现手脚都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 绳子被风一吹,辞凤阙整个身子也跟着转了半圈,他开口,声音凉凉:“风是不是过于喧嚣了些?” 第一轻然背对辞凤阙,淡定点头:“小玉兄所言极是,这风将头发尽数拍到脸上,有些疼。” 辞凤阙干笑两声。 恰好此时,剩下一位被绳子绑住的也咳嗽两声,悠悠转醒。 徐应彻看清眼前光景,剧烈挣扎起来,大喊:“放我下去!” 辞凤阙抽不出手捂住耳朵,表情痛苦一瞬,立马吼回去:“我也想啊!” 此刻,他,第一轻然,还有徐应彻,三个人被绳子倒吊在半空中,头顶血池灰蒙一片,漩涡深深,宛如不知名的存在注视的黑沉双眸。 还有比竖着进幻境睁眼被倒吊更荒谬的事吗? 辞凤阙脑子嗡嗡,还真有。 脚底倏忽现出几个人影,居高临下俯瞰他们。 徐应彻在看清那几道目光后,凝滞一瞬,撕心裂肺悲吼起来:“阿令——” 高台上喻令听到他的声音,泣声回应:“应彻——” 辞凤阙面无表情,问道第一轻然:“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安静些?我年纪大,比较宝贵我的耳朵。” 第一轻然努力吸了口气:“我想想。”片刻又颓然下来:“想不出,进入幻境后灵力都被夺走,召唤不出书卷桃枝。” 辞凤阙:“好巧,我也。” 他向喻令那边望去。 看来他们悉数被拖入《蓬莱云霄传》中所述的死生幻境,对于这幻境,辞凤阙只记得书中描述境内规则的那句。 境随意动,死生有命。 在此幻境中,所有人皆为凡人,只会实现执念最深者的愿望,其余者,生死不由己。 这里执念最深之人会是谁? 辞凤阙思索起来。 陷入分隔之苦的两位主角显然并不能体会到辞凤阙和第一轻然的怨气,徐应彻绷紧身子,极力想挣脱出去,绳子晃晃荡荡,让本就倒得耳目充血的辞凤阙雪上加霜。 喻令被黑衣人攥住后领,跪坐在顾悬身边。 进入幻境后,顾悬高坐龙椅之上,举酒大笑,黑衣人和喻师秀一左一右,如同这位君主的两个护法。 他高兴得忘乎所以:“今日大典已成,我寅朝必将千秋万代,诸君见证,举国同庆!” 辞凤阙这才注意到血池之外乌泱泱的几百位官员,他们匍匐在地,应声道:“寅朝千秋万代——” 寅朝千秋万代—— 呼声齐啸,穿过层层高大的宫墙,经久不绝。 顾悬冠冕高戴,金黄龙袍加身:“良辰吉日,便双喜临门。”他将喻令扶起,牵到龙椅之上,“封后大典今日也一并办了吧。” 喻令身上单薄,颤抖着身望向徐应彻,面色凄凄。 得到朝臣的再一次的“寅朝千秋万代”,顾悬偏头向喻师秀问道:“国师,接下来朕要如何做?” 本应出手的喻师秀却浑身僵直,一言不发。 他的本能感受到令人惊惧的威胁。 他的身后缓缓走出一人,霸道至极的灵力将人定在原地,四肢如被寒冰冻结。 “国师看来忘了,问我如何?” 君青玉按住喻师秀的肩膀,浅浅笑道。 顾悬瞠目:“仙……仙尊,你怎会在此处?” “陛下不是请我出手相助么?篁鹤引中琴声已绝,我过来一趟,免得陛下将功劳算在旁人头上。” 他分明笑着,可顾悬却生出了不可靠近的预感,好似他乱动一步,便将跌入粉身碎骨的地狱中去。 “劳……劳烦仙尊了。”顾悬口齿混乱,下意识往后趔趄。 “举手之劳。”君青玉的目光越过他,转到龙椅上,喻令正坐在那里,哭得让人怜惜。 众人动弹不得中,他走到喻令身旁,两人咫尺之遥。 徐应彻见到这一幕,胸腔的怒气席卷,大吼道:“别碰他!” 君青玉伸出手,眼神轻蔑向下望来:“凭你也配?” 祸及池鱼,辞凤阙也看清他高高在上的审视。 他原本还能视若无睹,同第一轻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解闷,譬如徐应彻什么时候会将绳子扯断,又或是为什么君青玉还有灵力,可当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端上来时,他也莫名生出了股无端怒火。 辞凤阙冷笑,接下来你是不是要摸上喻令的嫩白脸庞,然后同徐应彻针锋相对起来,再被徐应彻重伤倒地不起? 放心,我不会救你的,他愤愤想道。 第一轻然身为女修,察觉到辞凤阙那点不清不楚的情绪,问道:“小玉兄与他有过节?” “嗯,”辞凤阙恨恨道,“他手再动一分,我便折了他手。” 第一轻然茫然,竟恨到如此地步。 “小玉兄救过我,算是恩人,我会帮你的。”她很快倒戈。 喻令的啜泣声停了下来,他手足无措,君青玉身为大乘的威压已让他喘不过气。 但他心底又升起一股隐秘的快意,如此地位的人不也折服在他身前,对他念念不忘。 电光火石之间,那厢徐应彻竟生靠蛮力挣断绳索,双目充血地冲过来。 点点灵力在他周身凝聚,他竟在幻境中拾回修为,鸣神剑动,笔直刺向君青玉所在。 喻令欣喜,刚要张口呼唤。 “我知晓你在想什么。” 君青玉忽然道。 他与喻令离得极近,堇色眸中寒雪堆积,喻令不可避地对上他未曾撤去的审视。 那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欲。 喻令心悸一瞬,忽然意识到君青玉那句“凭你也配”,可能不单单是对徐应彻说的。 君青玉的声音极低,慢条斯理。 “有些东西,你不配拿着。” 鸣神裹挟杀意已至,君青玉顺势往后仰倒,喻令看到他食指一点,自己身上竟飘出几张黄符,被君青玉收入囊中。 那是—— 喻令想起来,那是水牢中与徐应彻相见时,从他身上掉落,尔后被自己捡起来的符纸。 徐应彻已将喻令护在身后,伴随紫色滚滚天雷降下,君青玉跌入血池。 这般大费周章,竟只是取几张符纸。 喻令不住颤栗,扑进徐应彻怀中,不敢再与这人对视。 属于君青玉的碧荷青坠入弥天血色中,但那池底悄遽然张开几米深的漩涡,一抹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穿梭其中,袍袖红枫张扬,虚空画符,符箓卷起清风成圈,在血池中托住君青玉。 “你是傻子么?”辞凤阙没好气道。 第一轻然在身后帮腔:“应当是的。” 徐应彻挣断绳索时他们二人便顺势掉落血池,在池中用符画出一方封闭空间,隔绝外界探听,十分隐蔽。 若不是君青玉突兀落下来,他们估计还能苟到幻境结束。 第一轻然说完,又觉得不解,问道:“小玉兄与他不是仇人么?” 辞凤阙还未回答,便听得君青玉胸腔中闷出几声笑。 “小玉——” 他望向辞凤阙。 “兄台与我颇有缘分。”《 》 12、第十二章 辞凤阙听得此句,将君青玉身下的符纸猛地抽出,连退好几步。 君青玉施施然站好,倒是没再说什么。 只是辞凤阙臊得耳根通红。 随口诌的化名,竟撞到正主头上。 他平复下来,借着昏暗中看不清人,装作若无其事道:“何来的缘分?” 君青玉淡笑:“结过仇怨的缘分吧。” 围观全程的第一轻然:这两人果然有仇。 只是现下绝非两人掐架的好时机,第一轻然主动打断两人:“这幻境是不是变了些?” 辞凤阙皱眉:“是变了,或者说执念者变了。” 第一轻然疑惑。 “说起来还未问过姑娘,今夜为何会出现在水牢之中?”辞凤阙道。 第一轻然没有瞒着的心思:“我追着人过来,意外闯入。” “何人?” “就是那位,”第一轻然指向黑衣人,“前阵子我发现他在偷摸收集我家中历练弟子身上的圣物,便一路追查,想知道他意欲何为。” “可有结果?” 第一轻然摇头:“他很狡猾,好不容易纠缠几招便立马逃走。”她说着得意起来,“不过我聪慧至极,一路都没被他甩开,这才有机会追至此处。” 大乘期都甩不开,姑娘你颇有本事啊,辞凤阙夸赞两句,又道:“恐怕与这祭祀典礼脱不了干系,我们等着便是。” 第一轻然唉声叹气:“可惜刚才着了他的道,若不是小玉兄出手相救,恐怕我凶多吉少,那位姑娘也——” 她停顿几秒。 “那位姑娘呢?”第一轻然惊恐。 乖乖,现在才想起来,辞凤阙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是同你在一块?” “确实如此,我方才还扛着她,”第一轻然比划着,“可我一睁眼便被倒挂绑着,怎知她去了何处?这幻境中危险重重,莫不是——” 辞凤阙赶忙打断她,生怕她嘴巴开光坏事成真。 奈何这姑娘的思路比较独特:“莫不是她比较顽强,已经自力更生先走一步还将我们抛下了?” “那挺不错。”辞凤阙无力再说什么,深觉再同第一轻然聊下去自己也要被带偏。 “你问这些做什么?”第一轻然后知后觉。 “确定一个答案,”辞凤阙同她解释道,“我曾在书中见过此幻境,名为死生,境内情形并不由境主决定,而是幻境中执念最深者操控,变化多端,还能将幻境部分截取成真,实属罕见。” “此前操控者应是顾悬,他的执念是祭祀大典顺利进行,寅朝千秋万代,所以我们睁眼便是祭典之时,无法违抗。但很明显,现在已经换人了。” 辞凤阙示意她抬头,暴走的天雷肆虐祭祀台,血池被搅得天翻地覆,顾悬狼狈地跌在地上,龙冕金珠散落一地,毫无君主之威。 血池下的千位朝臣四散而逃,如同惊慌的乌鸦。 借由徐应彻的天雷之罚,君青玉此前带去的威压烟消云散。 喻师秀跨步而出,大乘期灵力不知何时回归己身。他有了底气,大笑起来,终于暴露出最终目的。 顾悬头颅被他吸到手中,他单手将人拎至高台边缘。 下方便是血池,顾悬咽喉青紫,两眼不住翻白:“国,国师是何意,快放朕下来!” 喻师秀刚被君青玉磋磨一顿,早已失去蛰伏的耐性:“旁人叫你一声陛下,便真以为自己是千秋万代的君主了么?” 他冷笑:“也到你发挥作用的时刻了。” 说罢他毫不犹豫地松手,将今日最后一人送入血池中。 黑衣人来到他身旁,道:“小心君青玉,血池对他造不成威胁。” 喻师秀横眉竖立:“都至此时还要顾及什么?万人已死,国运在手,不过一个君青玉,我们两个大乘在此还斗不过他么?别忘了你求上门来时说的话,我赌上整个喻家的声誉来同你做这买卖,你是不是也该拿出些诚意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诚意已提前给过,我只是劝你冷静些,不要功亏一篑。” “你只为寻人,左右失败了可以再寻法子,自然与我不同,”喻师秀冷声,“我寿元已尽,若是再无法突破,几月后便要躺进棺椁之中,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他不再收敛,召唤出罗天大塔将黑衣人击飞,待血池将顾悬彻底吞噬后,他高扬双臂,口中高呼:“夺万运,造我身——” 这句呼语如同至诡术法,只见血池中顾悬的尸身飘起来,背上血肉糜/烂,从那血肉中摇摇晃晃长出一朵八瓣红莲的花苞,绮丽芬香,分裂出无数根丝线。 丝线分叉,延长至半空,尔后齐刷刷地飞到篁鹤引城中。 之前逃开的官员们离得最近,丝线穿背而过,从身躯中硬生生扯出透明的魂魄,回到红莲花苞。 随着愈来愈多的魂魄进入红莲,它的颜色愈发妖魅,血肉魂魄灌注出了至邪之物。 辞凤阙身处血池池底,看得更为清楚,八瓣红莲在吸收魂魄后根茎交叠,硕大的莲瓣下一秒似乎便要绽放。 这是…… 辞凤阙眯眼。 那些丝线恐怕会夺走篁鹤引中每个人的生魂,当作八瓣红莲生长的养分。红莲以一朝君主为载体,再凝聚一国气运,若能顺利采用,喻师秀便不必担忧寿元将尽。 原来一百多年的蛰伏,目的竟是这个么。 辞凤阙啧啧,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之前无故出现在喻家禁地中的凡人应当皆为喻师秀的手笔,利用杀阵掩人耳目,为凡间君主铲除异己,这对修士而言轻而易举,放到喻师秀身上,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断地为一代又一代操控一代又一代的君主,终于孕育出天地至邪的血莲。 果然,这些老不死的都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 可惜了,筹谋多年,临门一脚之时还是没沉住气,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死生幻境,境随念动。 这幻境之中,执念最深者,可不是你这种行将就木的老头。 辞凤阙心情颇好地又画一符,带着两人从血池中回到岸上。 “铮——” 天地破晓,视线尽处鸣起震耳弦声。 紧接着是如怒涛般汹涌的“杀——” 刀兵相撞,滚滚而来,数不尽的士兵从城外集结,向祭祀台的方向疾驰。 玲珑巧端坐城墙之上,流云古琴奏响杀伐无边的《破阵曲》,而她身后,步微月纤纤玉手勾动柳月,清蓝琴音化为实质,疾光掠影般割断城中密密麻麻的丝线。 旁人几乎看不清她们指上的变幻,在她们的弹奏下,士兵们高歌猛进,如入无人之境,气势层层攀升。 “顾悬。” 玲珑巧的声音回荡天地。 “你耽溺酒色,城外饿殍遍地却不管不顾,该当何罪?” “你滥杀忠良,万人死于你手仍不知悔改,该当何罪?” “你昏庸无能,国之不国仍妄想称帝压迫,又该当何罪!” 一字一句,振聋发聩。 “我寅朝千万子民,绝不会束手就擒,哪怕是九天之上的修士,也无法夺走我朝国运!” 她在以凡人之躯,向两位大乘宣战。 喻师秀:“区区凡人,不过痴心妄想。” 他飞身而出,罗天大塔就要杀入人群,然而琴声比他更快,宫商变奏,玲珑巧将他的攻击尽数拦下。 那双紫色双眸杀意毕现。 “螳臂当车。”喻师秀罗天大塔轻飘飘挡在身前。 玲珑巧轻哼一声,拨琴,可谓山崩海啸之势,罗天大塔应声碎裂,甚至来不及被收回洞府。 喻师秀不可置信地哇出一大口血:“我可是大乘,一介凡人怎会……” 地位逆转,玲珑巧如看蝼蚁,将他踩在脚下:“大乘又如何?自以为是草菅人命,你罪有应得。” 她没有废话,再次拨琴。 琴音如同千剑万仞,毫不留情地顺着骨骼经络肢解喻师秀的躯体,他被切成无数碎块,鲜血飙溅,腥气冲天,玲珑巧面色未变,只是抬起袖子抹掉脸上血迹,怒吼道:“杀——” 辞凤阙在远处忍不住拍手称快:“干脆利落,不错不错。” 虽然大快人心,但这般损耗,纵使是神族,也撑不太住吧。 他遥遥望去,高墙上的步微月白衣清丽,却掩不住那如同落梅般赤红的血色。 玲珑巧祭出杀招之时,她也五窍皆失,血流不止。 假亦能真,终究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玲珑巧显然知晓这一点,她咬着牙,竭力克制不往后看,再次变化琴音,向剩下那位黑衣人攻去。 黑衣人不欲交手,处处闪避,袖摆间的蛊虫封成围墙,将他整个人严密包裹起来。 第一轻然与他数次缠斗,立马警觉:“不好,他要跑!” 玲珑巧已快如残影,弦音切开虫潮,蛊虫残躯纷纷掉落,还是晚了一步。 里面空空如也。 “又给他跑了。”第一轻然抓狂,抄起剑便想追上去,只是腿还未迈开又被迫停下—— 玲珑巧两眼一闭,直直倒在她怀里。 第一轻然手忙脚乱,差点没抱稳,在看清玲珑巧身上伤势后惊讶:“乖乖,这也太顽强了些。” 辞凤阙凑过去,玲珑巧进入幻境前便已重伤,方才不管不顾地奏曲助阵,十指已千疮百孔,原本的伤口也再次迸裂,黑血淤积,整件衣裳都被染黑。 “得快些出去医治。”辞凤阙道。 好在玲珑巧解决两位大乘之后,剩下的士兵没用多久便占领整座都城,旧君旗帜被折断烧毁,顾悬不再是压在身上的大山。 这般,她的执念便尽数成真了。 辞凤阙想,执念已消,那这幻境也该消失了。 他垂眼,就是总觉得还忘了什么,错觉么? “不是错觉。” 有人忽然开口。 辞凤阙闻声回头,君青玉微笑回应,好似能读出他心中所想。 在被辞凤阙救下后,他便一直安安静静的,此时出声又勾起了辞凤阙的疑惑。 他进幻境想做什么?总不能是为同喻令说两句话吧,那么嫌麻烦的人肯定有别的目的。 “何出此言?”辞凤阙刚要多问几句,眼前却掠过两道黑影,彼此间纠缠不清。 他们栽进血池当中,满身狼狈。 辞凤阙视线被吸引过去。 喻令环抱着昏迷不醒的徐应彻,在深不见底的血池中扑腾:“应彻你醒醒,别吓我。” 他的手下意识想抓住什么来阻止两人下潜,不知是凑巧又或是别的原因,八瓣血莲正好就在他的手边。 辞凤阙瞳孔一缩。 八瓣血莲被喻令扯下,紧接着整个血池疯狂凝缩起来,像是被连根带起的根茎,化为一颗丹红的血珠,钻入喻令的眉间。 随着血池干涸,地底裸露出一扇古朴的巨门,它横躺在地面,门边排列绿火跳动的骷髅头骨,罗刹浮雕怒目圆睁,门环上飘动的白色纱带不染纤尘,柔软如藻。 辞凤阙听到君青玉极轻地笑了一声。 此时,属于柳月那无止休的琴音竟再次响起。 大门打开,辞凤阙被巨力吸入。 眼前的画面急剧变换,琴音远去,血气弥散,他被一阵暖风围住,重新回到地面。 入眼的景色他并不陌生。 连绵不尽的红枫如同艳丽的火焰蔓延山脉,灼灼欲燃。风声如萧,飒飒穿林而过,于林中经久不绝,大片泼墨一般的橙红映入眼帘,像是拓在地上的云霞,席卷所有感官。 辞凤阙却抑止不住地合上眼。 这里是他此生最不愿回忆,也从未想过踏足第二次的地方。 鬼域,十里长枫林。《 》 13、第十三章 一阵剑光晃住辞凤阙双眼。 残阳如血,莫厌深深插入红枫铺满的泥中,剑锋割断落下的一片枫叶。 沿剑柄而上,有一只莹白如玉的手,半落不落。 辞凤阙愣住,是君青玉。 准确来说,是一百多年前的君青玉。 他发丝尽乱,深不见底的伤口斑驳,气息奄奄地靠在枫树底下,碧荷青的法袍尽数被血染红,那双堇色眸晦暗无光。 他的丹田被人洞穿,一身灵力瓦解弥散,变作青色流萤,无法挽留地融进片片落枫中。 在他一百多年的岁月里,这应当是他最狼狈的时刻。 辞凤阙不由自主往前踏了一步。 却见得君青玉抬眸望来,眼底幽微。他勾起嘴角,轻声对他说:“辞凤阙,我会恨你。” 红枫漫天,扰乱眼前。 辞凤阙停了下来。 他才注意到自己也同君青玉一般,变作一百多年前的模样。 霞色衣袍残破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火焰灼伤,深深浅浅,赤足踏在枫林之上,像是突兀又丑陋至极的墨点。 不是喻英,而是辞凤阙。 被他刻意遗忘的回忆纷至沓来,但他不敢细想,也不敢深究,君青玉的恨意已将他想好的所有解释堵在喉中,于是就像一百多年前他们分别时那般,辞凤阙缓慢笨拙地开口。 “那你便恨我好了。” 你该恨我的,我不推脱。 辞凤阙眨了眨干涩至极的眼睛,埋下头。 境随意动,竟是进了我的执念么? 辞凤阙脑子乱糟糟的,不自觉扶住额头。 可我想实现些什么?他陷入迷茫。 十里长枫林中,他害得君青玉修为尽失,傲骨俱毁,君青玉好不容易的自由又被他亲手送回,就算有千般万般想做的事,他也不敢再妄想。 即便曾以性命赔付,也远远不够。 黄泉路上滚过一遭,再多执念也磨得只余二三,它们不能言说,像一把钝掉的刀,割在骨里,经年累月。 手上灼痛烧得他清醒些许,他再抬头,画面已然切换。 他被推出境中,十里长枫林只剩君青玉。 莫厌被君青玉遗弃在身后,他跪坐在一串金铃之前,沉默无声,洞穿的丹田不断溢出紫血,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辞凤阙张大眼,这是他记忆里没有过的画面。 是他身陨道消之后。 君青玉抓起那串金铃,不过几寸长,环住他的腕骨,像是弯折的藤蔓,滑进宽大袖口中。 他垂眸,毫不留情地捏碎金铃。 尘灰从指尖掉落,君青玉并未回头,冷声道:“出来。” 簌簌林中走出一个天真无暇的少年,他显得有些紧张,扯紧衣袖。 可他开口,声音是无边沉溺之海,妖异非常,蛊惑人心:“仙师如此伤心,来我的怀抱中吧。” 君青玉仍旧背对他。 他步步靠近:“我是桃源,是你心所向往,我会接纳包容你的一切恨意,不用害怕,来吧。” 君青玉一动不动。 少年触手可及。 他的指尖就要碰到君青玉的发梢。 可忽然间金光大作,呼啸的风卷起霞色枫叶,漫山遍野,烫得他猛然缩手,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 辞凤阙执剑斩下,眼神冰冷。 “别碰他。” 莫厌在他手中犹如己出,剑气纵横,让少年不敢靠近。 而看清少年面容的辞凤阙也不由得微惊。 ——喻令。 一百多年前,他也在此么? 喻令在辞凤阙出现的那刻便化为一片枫林,消失在这偌大枫林中。 风声渐渐平息,君青玉眸中并无辞凤阙的倒影,依旧静静伫立原地,宛如石化的雕像。 捏碎金铃像是他一丝来不及收回的真实情绪,他很快又将自己封住,变为辞凤阙熟悉的那个君青玉。 他终于站起来,迎着无尽绵延的霞光枫林,露出辞凤阙看不懂的笑:“如今这模样,是你想看到的么?” “不是的,”辞凤阙在他身后辩解,“我没想骗你,带你来长枫林是为了……” 可君青玉听不到。 “你没有机会再骗我了。”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幻境在辞凤阙眼前片片裂开。 他脚下没了支撑,往下掉落,君青玉连同那片枫林越来越远,莫厌被无形力量抽走,余光只见自己被烧毁的霞红袍角。 火星散落,辞凤阙却想明白一件事。 他忍不住笑起来,到最后笑得胸口都在发疼。 原来我的执念是这个啊,微小到短短一句话。 若是假亦能真,可否让那时的君青玉听到。 ——我带你来,是为送你一枚枫叶。 十里长枫林,鬼族情定处。 我怎么忘了呢? 他任由自己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寂静如潮水将他整个人包裹,他不再想下一秒会跌进何地,仿佛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妄海之上。 耳边微凉,他睁开眼。 青色萤光自上方飘落,草木香轻轻袭来。他头顶开了一方光亮,碧荷青悄然而至。 君青玉执白骨撑花,站在光亮处:“该醒了小玉兄。” 辞凤阙拾回神智,幻境结束了么? 一百多年前的身影被此刻替代,君青玉碧衣骨伞,风华无双,是当今唯一百岁大乘,与狼狈二字相去甚远。 是啊,一百多年过去,说那些又有什么意义?他已为仙门之首濯幽仙尊,我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来日方长。 辞凤阙向上而去。 从骷髅门中出来时已出幻境,几人回到幽湿水牢之中,血池消失,锁链掉落一地,不见喻令两人踪影。 按书中来说,他们两人已在天道加持下脱离幻境,开启三世虐恋了。 辞凤阙分出一点眼神瞥向君青玉,他似乎颇为愉悦,跟书中所写失去喻令的颓丧毫不沾边。 辞凤阙问道:“你们在门中都看见了些什么?” 第一轻然两眼迷惑:“什么门?” 辞凤阙指向血池底,方才骷髅门便是裸露在那处。第一轻然循着望去,却见那片平坦如初,仿佛巨门从未出现过,于是更加困惑。 “在哪儿?” 只有我看的到? 辞凤阙想问君青玉,又想起来他一气二魂的分身与君青玉才一面之缘,他应当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刚要作罢,却听得君青玉主动问道:“门?” 连君青玉都不曾察觉,看来确是我一人的执念幻境。 辞凤阙松了口气,这样便省得解释了。 “那我们便各自打道回府?”他提议。 第一轻然面露为难之色:“怕是还不行。” 她搂着玲珑巧,那把流云古琴摆在一旁,其上弦丝尽断,玲珑巧手中闪烁一道浅蓝光团,掌心微张,正是之前被抛出去的寒烟丝。 玲珑巧烧得只剩胡话,口中呢喃:“阿月……” 第一轻然低头:“家中有训,帮人帮到底,之前囚在水牢中的姑娘还未弄清缘由,我想留下来,玉兄可先行离开。” 辞凤阙蹲下身,无奈叹口气:“左右都帮了,一起吧。” 第一轻然面露喜色,眼神转向在场剩下那人:“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你呢?” 君青玉执起撑花:“不巧,我最嫌麻烦。” 辞凤阙噎声,怀疑他在指名道姓些别的事。 他说得自然,伞面一转:“不打扰两位的好兴致。” 说罢,竟是凭空消失了。 第一轻然没缓过神,对着辞凤阙小声道:“他脾气好差。” 辞凤阙认同点头:“是有点。”他又问,“你居然敢这么说他,好胆量。” 第一轻然“啊”了一声:“他很恐怖么?” “你不认识他?” “我需要认识他么?” 两人面面相觑。 辞凤阙摆摆手:“罢了,不认识也是好事,我担忧知道真相后你承受不住。” 第一轻然:“我头次下山,修真界中许多事情都一知半解,但家中有训,不知为幸,所以小玉兄不必告知我真相。” 她将玲珑巧扛起来:“走吧,如果不出我所料,那位姑娘应在篁鹤引的城墙上。” 从水牢的甬道中走出,秋风复又活络,恰逢城外云烟湖的芦苇花期,宫中飘飘扬扬满地芦花。 两人寻至城墙,果不其然望见倚靠墙头抱住柳月的步微月。 她伸手摘住一朵芦花,白衣翩然,听到动静低头:“是你们啊。” 辞凤阙注意到她的伤势并未好转,五窍内府还在流血。柳月又变回无弦断琴,伤痕累累。 她邀请几人到城墙上去,放眼而望,云烟湖尽收眼底,安宁梦幻。 “世人总想抛下一切,踏遍天下山川,世间绝景一一赏过,才觉得不枉此生。” “可是,行再多的路,看再多的风光,若无同享之人,又有什么趣味?”步微月的眼神极远,如同一片悠悠的月色。 她慢慢地拨弄柳月,浅声唱起一首古曲:“一帘秋水月溶溶,酒樽空,懒听琵琶江上,泪湿芙蓉,盼何时,锺期再遇野航中……”(1) 歌声遥遥,绕人心扉,如同摇晃灯火的秋风,一瞬又过。 琴音渐褪,步微月起身,负琴于身后道:“我乃阴魉,不该存在此世,今日后便要回到来处。认识几位实乃荣幸,便将此曲送与诸位,唯望岁岁安澜——” “我才不要听!”有人出声将她打断。 步微月错愕。 是一个灵动俏丽的女孩,在烟岚袅袅中身形模糊。 辞凤阙望见玲珑巧手中的寒烟丝不知何时飞出,化作了女孩的模样。 她噙着眼泪,哭得全身都在抖。 “我才不要听,你不可以走,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步微月垂眸,竟是不敢对视:“不,我从未忘过。” 她复又抬头,清寒双眸上覆上一层极浅的泪帘,道:“是你失约了,缘缘。”《 》 14、第十四章 步微月与柳缘缘相识,是篁鹤引的一个寒秋。 “这弹的什么?难听死了。”拎着菜篮的老婆子捂住耳朵匆匆走过,边走便甩下嫌恶之色。 石板街正中坐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满身琳琅银饰,闻言撅起嘴白了一眼:“婆婆听不懂的,还是抓紧回家给孙子做菜罢。” 老婆子倒眉:“你这小姑娘牙尖嘴利的,在这街上弹了许多天,瞧瞧你都弹走多少人了?要不是老婆子我不想惹事端,早叫来监市把你带走!” “你叫啊,我一不在夜里弹二不收你钱,监市来了顶多让我换个地方,我便跟着你,去到你家门口弹给你听,你觉得如何?” 老婆子说不过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快步走开。 柳缘缘眼珠子滴溜溜转:“婆婆平日要多做善事,免得半夜都梦到我弹琴!” 老婆子踉跄几步,走得更快了。 “嘁,别以为方才没人见到你偷那大爷的菜。”柳缘缘哼了声,复又自顾自弹起琴来。 她,柳缘缘,年十五,书画女红样样不通,平生唯爱弹点小曲,奈何家中无人欣赏,只得跑到街上孤芳自赏。 她心思微动,起了《高山》的音。 她弹得忘我,没注意眼前覆下一片黑影,那黑影等她弹完,清清冷冷开口:“你弹错了。” 柳缘缘啪地按住琴弦抬头:“哪儿错了?不乐意听就——” 她结巴住。 面前是个瘦瘦高高的姑娘,眼底如有云翳,望着雾蒙蒙的,灰头土脸,身上散发着股馊味,偏偏怀里抱着一把古琴,只比她身短上几分,琴上花鸟虫鱼的漆纹栩栩如生,想必主人定日日擦拭,视若珍宝。 步微月:“第二句应是抹七,大五六下六,第六句应为挑六,无名,泛音七徽,你都弹错了。” 柳缘缘蹭地起来,兴奋道:“你能听出来?” 步微月皱眉,微微退了一步。 奈何柳缘缘扑过来,两手搭在她的肩上:“姑娘好耳力!”她又道:“姑娘从哪里来?吃过饭了么?我请你去隔壁茶楼坐下,我们好好聊聊。” 步微月想拂开她的手,但柳缘缘粘得太紧,只好出声:“姑娘可否放手?” 柳缘缘欢天喜地的,丝毫听不进去:“肆月茶楼的茶水太苦,不行;欢心楼的糕点种类少,也不行;我想想,离这近些的……啊对了,满春楼!” 她一把抄起琴:“姑娘我们去满春楼如何?” 步微月只站在原地。 她疑惑回头:“姑娘不走么?” 步微月叹了口气:“我与姑娘初见,情谊还未深厚至此。” 柳缘缘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一敲脑袋:“都怪我,聊起琴来总是犯毛病。” “那这样如何?我见姑娘也是个爱琴的,不若同我共奏一曲当作认识,下次见面便不能拒绝我了。” 她笑得灿烂。 步微月垂眸,还想再找些别的说辞推脱掉,柳缘缘又开口:“姑娘模样,是从城外来的么?” 她话语转的太快,步微月愣了愣,轻轻点头。 “这样啊,”柳缘缘低下声来,“我听爹爹说城外闹了饥荒和疫病,处处都是流民,大家都吃不饱,都闹着要进城中来,真是如此么?” 步微月没否认。 “城外进来的人都被卖去做仆役了,生死不由己。虽然不知姑娘是如何逃脱的,不过最好还是抓紧找个身份安定下来,别被带走,前几日我见到几家仆役被生生打死,活得连家畜都不如。”柳缘缘心有余悸道。 她好心提起,步微月便也缓和态度:“我知道。” “正好,我有一法,可解姑娘燃眉之急。”她凑近两步。 “还请姑娘明示。” “就在满春,”她得逞般撅嘴,“看来今日这茶,姑娘还是得同我饮上一饮。” 后来如何?早已淡忘。 只记得那日秋高风缓,两人坐在窗边,满春楼外的云烟湖雾气环山,杯中茶饮不苦不涩,留有回甘。 步微月最终在满春楼中当了一名琴师。 世道不平,来楼中饮茶听曲的人却不少,达官贵族三两成群而来,听得楼中新来了一位琴师,便起哄叫嚷着要听她弹上一曲。 掌柜满头冷汗,到楼上寻到步微月,叮嘱道:“好好弹,咱们得罪不起。” 步微月擦拭完琴,抱琴起身:“嗯。” 她下楼,一道白纱隔开客人与琴师,施施然坐下。白纱后只能看见她细瘦的身影,她腕骨微抬,琴声响起,如清泉般缓缓流泻。 柳缘缘也乔装混在客人当中。 今日是她第一次听到步微月之琴,第一句出来她便忍不住拍手叫好,她在篁鹤引中听过许多乐师之曲,却无人像步微月这般空灵婉转,如入无人之境。 可其他座中却嘘声一片,柳缘缘的掌声显得如此突兀单薄。 几个少爷靠在桌上,挖苦道:“从未听过这般无聊的琴,同我家下人挨打时的惨叫声一样难听。” “就是就是。” “找这种水平的来当琴师,掌柜的你在愚弄我们吗?” 满春楼的掌柜两腿发抖迎上去:“不敢不敢,我这就把她赶下去。” 他掀开纱帘,急忙摆手让步微月走。 “欸掌柜,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有人拉长嗓子,“我们高高兴兴来却被她泼了盆冷水,总要给她些教训吧。” “你们什么意思?”柳缘缘站起来。 “哟姑娘,跟我撒什么气啊?”那人没把柳缘缘放在眼里,“就话里这个意思,来人——” 几个虎背熊腰的仆役到他身后。 “去把她的琴砸了,免得旁人听到跟我们一般没了兴致。” “你们——”柳缘缘瞪目,伸手挡在仆役身前,“凭什么砸人家的琴?没了琴她还怎么当琴师?” “与我们何关?”少爷们笑起来。 仆役硬生生把柳缘缘撞开,她扶着生疼的肩膀,不经意间撞见纱帘后步微月的眼神。 她神色淡淡,好似路人一般见着自己的琴被仆役砸断,木制的琴身一分为二,还有两点木屑砸到她的脸上。 她始终一言不发。 “真是晦气,”少爷们哄声,“走,去别家茶楼。” 他们大摇大摆走了,楼里的客人登时只剩下柳缘缘。 步微月指尖触上脸庞,片刻后又放下,她迈过一片狼藉的琴身,问掌柜道:“我还能在楼里做琴师么?” 掌柜刚惹了那些人的霉头,就要张口让她离开,可斜眼瞥到柳缘缘角落里疯狂摆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合上。 “无碍,他们不常来。” 得到掌柜的答案,步微月点点头,从帘中走出回了楼上,似乎并未注意到柳缘缘的身影。 柳缘缘长舒一口气,跳出来:“谢谢掌柜。” “哪里哪里,都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掌柜点头哈腰。 柳缘缘抿唇:“今日的支出都算在我头上罢,若日后还有人来闹,便搬出我家的名头,他们不敢放肆的。” 掌柜连连道好。 柳缘缘仍不放心:“她是……呃,她是我朋友,麻烦掌柜以后多照拂些。” 掌柜一并应下。 说完这些,柳缘缘来到帘后,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将那把分成两截的破烂古琴收在怀里,探头跟掌柜道:“这琴我也一并买了。” 掌柜“啊”了一声,便见她熟练地从满春楼的后门离去,活像做贼一般。 满春楼后可见云烟湖,月下静影沉璧。她猫腰从打开栅栏出去时,二楼最左的窗棂悄悄打开,步微月倚窗,目送着她的背影愈来愈远。 隔几日,满春楼中送来一个镶金嵌玉的红木箱,指名道姓要送给新来的琴师步微月。 彼时楼中客人攘攘,见到这种阵仗都在咂舌,暗自猜测步微月是哪家的贵人。 柳缘缘站在楼门外神气叉腰,心道正是本小姐的贵人。 见那箱子被抬到二楼,她放下心来。 真累,她伸了个懒腰,连着几日没阖眼,回去又该被爹爹念叨了。 她自顾自想着,手腕忽地被人抓住。 那人手很凉,轻微喘着气。 柳缘缘回头:“步微月?” “为什么?”她直视,“我与你不过一面之缘。” “什么为什么?我路过此地还需要理由?”柳缘缘还想着做好事不留名。 “琴,”步微月笃定道,“我的琴是你修补的。” 这败露得也太快了些罢,柳缘缘微微张嘴。 既然如此,她也不再扭捏:“你的琴好听,我不想它不被听到,这个理由够么?” 她看见步微月的眸子动了动:“就这么简单?” 柳缘缘熬得眼眶通红,只想抓紧回家睡上一觉:“对啊。”她把手抽出来:“我先走了,姑娘赶快回楼里罢。” “戌时,云烟湖湖心亭,我将那日欠的曲补上。” 步微月在她身后道。 柳缘缘惊讶,欢欣回头:“真的?” “嗯。” 步微月浅浅笑。 “等着!”她挥手跑远。 那夜相见,柳缘缘带上了自己的琴。 水月相映,柳缘缘奏高山,步微月弹流水,步微月同柳缘缘坦白了自己的来历。 她说她叫步微月,是很远的山上下来的修士,师父说她的琴无心无情,让她到人间走一遭,于是她便辗转到了篁鹤引中。 柳缘缘是第一位听懂她琴曲的人,也是她遇到的第一位朋友,想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柳缘缘当时想了想,弯下眼角笑道:“我想听你弹琴。” 于是她们便一日日熟络起来,逐渐成了知己,柳缘缘常来楼中为她叫好,几月后附近皆知满春楼中来了位技艺高超的琴师,千金难买一曲。 今日楼中客人散尽,步微月缓缓从椅上站起,疲惫地抱琴要回楼上。 她端烛台,身后忽地多照出一道身影。 听到熟悉的银铃声,她回过头,柳缘缘抱着一本琴谱在扮鬼脸。 步微月忍不住笑:“许久未见你了。” 柳缘缘没骨头似地靠在她身上:“我爹爹说我出来会惹祸,派了好多人守在我房外,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步微月想到最近篁鹤引中的流言:“最近城内不太平,少出来也是好事。” “好什么好?你也是我爹爹那边的?”柳缘缘不满,“在家中都没人听我弹琴,没意思。” 步微月没帮腔。 柳缘缘靠着她,声音闷闷的:“我不想给爹爹添麻烦,也不想见不着你,在家中想了几日,想出来一个法子。” 步微月听出她的落寞,放下烛台,把她扶起来:“说罢,我听着。” 柳缘缘偏过头去不看她,将手一伸:“喏,拿着。” “我闲着无事,往上写了几句谱子,接下来便换你来。” 步微月接过。 “我日后不便出门,便以一年为期,明年此时,你在湖心亭等我,我来收谱,然后又以一年,我把谱子给你,你接着写。” “这要写到何时?” “当然是我爹爹松口让我出门那日,”柳缘缘以为她听不出自己话外之意,气冲冲转过头来,看见步微月促狭的眸子,“好啊,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我知道了。”步微月轻轻道。 “这还差不多,”柳缘缘哼了一声,“那便说好了啊,不准失约。” “不过……” “不过?”柳缘缘挑眉。 “这曲子总该有个名字罢。”步微月道。 “这还不简单?”柳缘缘拿起桌上毛笔,刷刷往上写了几个字。 笔一搁,转过身:“走了,明年再见。” 烛火摇晃,步微月看清那几个字: 《柳月行》 “嗯,明年再见。”《 》 15、第十五章 篁鹤引九月,芦花纷飞,风里已带点料峭的冬寒,细雨斜飞打湿天幕,垂下枯柳枝叶,参差摇影。 柳缘缘抬手掩住头顶,从街巷青瓦下跑过,身上银饰叮叮当当响,擦着落雨而去。 她鬓发微湿,嘴角却翘起弧度,掩不住脸上喜色。 幽巷背面是潺潺云烟湖,水雾点映天色,升腾起如梦云烟。 柳缘缘拾起块石子,砸到湖心亭中抚琴之人的背上。 步微月回头,风抛着她的头发,眉眼漂亮。 柳缘缘几步跑过去,急不可待地在她对面坐下:“阿月——” 步微月看见她笑起来:“怎得不打伞?衣裳都湿了。” 她灰衣绣梅,指尖还勾着一袋糖烙饼:“没吃吧?楼里姐姐做的,你试试。” 柳缘缘这下又不急了,她凑近步微月,狡黠神色:“我听见一件大事,伞都来不及带便要来找你。” “何事?”步微月只笑着等她答案。 “听闻皇帝要在篁鹤引以乐会友,诚邀民间能人前去,若是能入他眼,还会有诸多奖赏,”柳缘缘摇头晃脑,“本小姐就找人打听了下,确有此事,就在明年十月。” “阿月,这可是个好机会,届时你的琴就不只在满春楼了,它会被全天下的人听到。” 柳缘缘兴奋地转起来,仿佛那个琴曲传皇城的人是她一般。 步微月把糖烙饼塞进她手里,微热触感仍存,她不露痕迹地缩回指尖,问道:“我能去吗?” “那当然,”柳缘缘挽起她的手,“全天下的人都能去,到那天我也要登台,让旁人听我弹上几曲。” 她眼里晶亮,额前碎发黏在脸上也不管:“说好了,咱们要一曲惊皇城。” 步微月不犹疑,扬声道:“好。” 篁鹤引千千万万人,含山,依水,从中轴线划去有万里,她们要一曲传遍皇城巷弄,心气比天高,偏偏不觉可笑。 柳缘缘接过那袋糖烙饼,边啃边道:“又是一年未见,琴谱写得如何了?” 步微月早有准备,她今日特意将琴带出来,摆在石桌上。 亭外竹瘦枝黄,她望上一眼,指尖勾动起来。 曲音和着秋光,柳缘缘脸上露出惊艳之色,连饼都忘了吃。 “阿月,几年前我将初谱交予你时,从未想过它能完美至此。” 步微月手搭在腿上:“我也是。” 柳缘缘跳起来,把那本泛黄琴谱揣进怀里,剩下的烙饼一口吞下去,鼓着嘴道:“等着吧,最后一段便让本小姐来,正好还能赶上明年十月的以乐会友。” 她吃的急,噎到咳嗽起来,步微月唉声,顺着她的背,趁此问出心中忧虑:“今年篁鹤引内都不太平,烧杀抢掠常有,你家应当无事吧?” “他们不敢到我家来的,毕竟我爹爹可是……”柳缘缘强行停下来。 她掩饰地又咳嗽两声,好险,差点便说漏嘴了。 毕竟我爹爹可是当朝宰相,除了皇帝没人敢撒野撒到我家头上来的。 她只能在心底小声说,权当答了步微月的问题。 好在步微月被她的咳嗽吸引,没再追问,让柳缘缘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分别时,柳缘缘想起什么,高高扬手道:“阿月,明年给你送个礼物,你等着吧!” 朦胧烟雨中,步微月抱琴而立。 “好,我等着,明年见。” 柳缘缘走得急,她那句“明年见”散在云雾里,步微月没有听到。 于是后来的很多年里,步微月都同今日般,听不到故人的回应。 * 又一年九月 步微月特意起个大早,从满春楼中下来时天还蒙蒙亮,她望着有些昏昏的天色,回楼里多带了一把伞。 街上没几个人,往日热闹的早市也只剩寥寥几个摊子还开着,几个摊主见没什么生意,聚在一块闲聊。 “听说了么,最近朝中人心惶惶,说是皇帝要肃清朝政,这几天在拟名单呢。” “咱们哪知道朝中的事啊,连着好几年苛政重税,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操心这些?” “别的不说,好像要先拿丞相开刀……”小贩叹气,“但愿是谣言吧,毕竟朝中只有丞相还能想着咱们这些平民百姓了。” 步微月步履匆匆,从小贩们面前走过,水汽厚重,打的满城芦苇花贴在瓦檐上,她心想得走快些,过会要下大雨,把琴沾湿声音便不好听了。 摊贩中有人眼尖,见她过去问同伴道:“步姑娘一大早带上琴要去哪里?” “听说去见位老朋友,每年都在这个时候出门。” “原来如此,”摊贩想起什么,“昨日城北去了好几百禁卫军,我得提醒她别走那边。” “城北?那不是丞相府所在么?” …… 锃白的大刀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挥下,带起溅升的热血,糊在眼前满目赤红。 “丞相柳宫,意欲谋反,祸害朝纲,今日奉旨行刑,丞相府上下三百五十六口,格杀勿论!” 柳缘缘栽在死人堆中,茫然地望着天空。 天命如刀,世情如雪。 百姓口中的千古名相,也敌不过皇帝的昏庸疑心,一句佞臣谗言便可动下杀手。 噗呲—— 白刃斩掉她的双腿,她已痛到麻木,甚至没有什么知觉。 惨叫渐渐停息后,她微微睁眼,余光看见铁鞋踩烂相府朱门,那地狱一般的挥刀声在赤色中远去。 好安静。 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从尸堆上滚下去,手心忽然被刺挠一下。 她垂眼,掌心被几根弦丝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刺眼至极。 混乱的脑子里有了一瞬的清明。 “阿月……” 对了,今日是她们湖心亭相见的日子,她好不容易才寻来这寒烟丝,要在今日送给她。 还有《柳月行》,她也写好了,要弹给步微月听的。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她撑起身子,想要走出大门。 湖心亭不远,从家里出去,左拐,直行,过了幽巷便到了。 只要先从家里出去。 一寸,一寸。 她双腿没了,曲着手肘,极艰难地挪动身子。 “阿月……” 相府大门就在几步之外,可她却觉得好远好远。 阿月还在等我,我不能失约。 她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如果我没去,阿月得多伤心,可是—— 可是…… 我好像走不动了。 指尖无力地垂落在地上,寒烟丝将掌心冻结,柳缘缘眸中光亮慢慢褪去。 篁鹤引的风原来这么冷啊。 她模模糊糊想。 那能否告诉阿月,我不想去找她,让她别等我啦。 秋风旋过她的发间,似乎在无声答应她的请求。 一朵芦花飘落下来,贴在柳缘缘的手心,她无声阖上双眼,倒在相府朱门之内。 她掌心依旧拢着要送出去的寒烟丝,弦丝清蓝,宛如幻觉中步微月的双眸,再也无法触及。 “铮——” 步微月心中忽然错乱一拍,柳月弦丝应声而断。 她抿住被割伤的指尖,望向亭外,血腥气在口中漫开。 天边如同黄沙肆虐,芦苇花开了满湖,白茫茫一片,萧萧秋风刮过惊得雁群乱飞。 她已等了一天,总是准时来的姑娘还是不见踪迹。 呼吸间,天地下起淋漓大雨,尘灰滚滚,拍落熄灭满湖的荷花灯。 琴弦断了,她无法再弹。 内心的不安愈发浓重起来,替柳缘缘带的那把伞孤零靠在柱边,红穗乱飞。 雨声惴惴,她不想再等,一把撑开伞,跑进大雨之中。 是不是雨大,柳缘缘懒得动弹,去楼中等她了? 她浑身湿透回到满春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寻过,都没看见熟悉的身影。 烛火轻晃,掌柜扯着算盘坐在楼下,她赶忙过去,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的可怕。 “掌柜,缘缘来过楼中么?” 掌柜许久没出声,步微月顿时忘了礼节,湿漉漉的袖子搭在掌柜肩头,她又一次问:“缘缘来过么?” “来不了了——”掌柜的声音嘶哑,“皇上昨日下旨,禁军去到丞相府把三百多口人全杀了,三百多口人,没有一个活口,造孽哦!” “那是相府的事,缘缘呢?”步微月颤抖着问。 掌柜将她的手放下:“她是相府千金,估计已被丢到城外的乱葬岗了。” 步微月软软跪倒,水痕从眼角流下,她一时分不清那是雨滴还是泪水。 “不会的,不会的。” 她反复低念这句,不多时又站起来,脸色苍白如纸。 “她不会失约。” 步微月朝掌柜甩下这句,再次飞出楼去,雨声浮沉,她一路直往城外。 她没带伞,冷雨重重拍打在身上,她已顾不得这些,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遥遥望见一片尸骨累累的平原,血和雨的腥气攫取心神。 天地晦冥,她拖着沉重的双腿从那些无名尸骨上走过,在昏黑中一具一具辨认。 这个不是,这也不是,都不是,没有柳缘缘。 …… 她倏忽停了下来。 琳琅的银饰掉落满地,一截青白的手臂横在她眼前。 手臂下方压着一本泛黄的书册,纸页被雨水打散,细屑顺着尚未干涸的鲜血流到脚边。 那上面用墨写着三个字。 《柳月行》 一朵芦花被风吹来,雨滴将它送至步微月眉前。 她好像听到柳缘缘在说话。 说的什么? 步微月闭上眼,酸涩的热意夺眶而出,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眼下的不是雨水,是她的眼泪。 柳缘缘在说:“阿月,别等我啦。”《 》 16、第十六章 那夜步微月回来后生了半月的大病,在楼中闭门不出,直到月末气色才好上几分。 次日她收拾所有行李,找到掌柜道: “这几年多谢掌柜的照顾,我想走了。” 她大病初愈,脸都瘦下去一圈,那双素手筋络毕现。 说着,她俯身,向掌柜深深行了个礼。 掌柜与她相处几年,深知她在篁鹤引中无牵无挂,也没问她要去何处,只在她离去前在她包袱中多塞了几两银子。如今乱世,兴许便是最后一面。 步微月的行李很少,一把断弦的琴,一本残破的琴谱,还有几件衣裳,走出满春楼便没入人群中。 几日后,皇帝在篁鹤引以乐会友,招揽了一众技艺出众的乐师,其中尤以一位蒙面女子为最。 她气质淡丽,琴曲通达空灵,皇帝听后龙颜大悦,封为乐师之首,特意下旨,要她在元日家宴上独奏琴曲,足见皇帝心之喜爱。 那女子宠辱不惊,接过封赏,随着一众乐师进了宫。 宫阙深深,踏入那朱红灿金的门墙中时,步微月摘去幕篱,将怀中的琴又抱紧了些。 元日,不过三月,倏忽而过。 年底那日,步微月擦拭完弦丝,静静抱起柳月,推开听月轩的木门。 门外孤月高悬,零星飘落白雪,将她的面容映得更为皎白。 门外早有宫人等候,将她一路送至正殿家宴上。 步微月到时,殿内歌舞升平,她听见远方烟火升空,皇帝举杯畅怀,众亲王和乐融融。 可在烟火之外,她还听到流民饥饿的悲哭,战火的刀兵,老鼠钻过粮仓带倒灯台,霜雪凝结路边尸骨。那日大雨中一柄又一柄带血的破空刀声,还有离人的叹息。 她听得一清二楚。 从殿外走进殿内,短短三十三步,她坐到皇帝眼下,铺开琴,两人相隔不过十几步。 皇帝举杯畅怀,醉意正酣,场间一片杯盘狼藉。 她拂袖,指尖拨弄琴弦,琴声倾泻而出,弦声嘹亮,竟是一首破阵杀曲。 众人被惊翻倒地,皇帝骂骂咧咧地醒来一瞬,叫唤道:“弹的什么?” 步微月仍低头勾弦。 见她不动,皇帝勃然大怒:“好好家宴上弹这种曲子,来人,拖下去斩了!” 步微月听到反而莞尔,她不常笑,笑起来仍如清寒白雪。 她从容站起,宽大的袖袍将她渗血的指尖掩下,她道:“不劳烦陛下。” 说罢她往前几步,与皇帝几步之遥。 皇帝被她的眼神恫吓,一时愣愣。 偌大皇宫中无人会在意一个琴师的死活,也无人会在意城外乱葬岗中的雨有多冷,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安乐,看不见悲苦流离的人。 官兵持刀已至身后,但皆比步微月慢上一分。 步微月眼神极冷,柳月弦丝瞬间抽出,变作她手中利刃,削肉如泥,在所有人未曾反应过来时,皇帝的头颅已掉落在地。 头颅滚落几圈,撞倒桌案,浓烈的白酒泼在发上,痛快至极。 步微月冲官兵缓缓抬眸:“走吧。” 不管不顾身后的慌乱狼狈,她抱住无弦之琴,白衣潇潇,踏出朱红的大门。 她想,终于可以去到故人墓前,为她敬上一碗酒。 * 柳缘缘的声音将思绪拉回。 步微月极缓地眨了下眸子:“是你失约了,缘缘。” 柳缘缘依旧在哭,步微月从未见过她哭成这般,可她还是扬起一个笑,对自己道:“嗯,你会怪我么?” 步微月也笑:“不会。” 皇帝被刺,朝中大乱,恰逢民间起义,步微月在他们的接应下顺利离开皇宫。 离开篁鹤引后,步微月开始漫无目的地漂泊。 她本修士,入世也即修心,直到某日,她发现自己竟能将无弦之琴弹奏出声,才恍然想起她已至师父口中断琴有心的境界。 那时她刚在一座破庙中,为一对饿死的母女奏曲往生。 她微微惊愕,连忙翻出袖中的破烂琴谱,提笔想要往上添几笔。 片刻后,手又垂落下来。 即便到了断琴有心的境界,她依旧无法续写柳月行,仿佛剩下的段落不应存在于世。 自那之后,天下五湖四海,凡有流离失所之人,饥寒交迫之人,强权剥削之人,皆有步微月的身影。 她的琴身无弦,却能诉尽天下不公,为这些人踏出前路。 生命最后,她奏琴十日不歇,力竭身死。 万民恸哭,她得以飞升成神。 “我只是遗憾,到死也未奏出柳月行。”她道。 柳缘缘的身影变得飘忽不定,寒烟丝的烟岚在慢慢褪去。她抹去眼泪,抬起头:“原来又到了芦花满城的日子。” 她接下一朵芦花,晃起一身银饰,叮叮当当甚是好听,语气坚定。 “我来赴约,你有琴么?” 步微月捂住伤口的手松了几分:“有。” 柳缘缘破涕为笑:“别那么呆,要起柳月行了。” 你写不出的曲,我来为你补上,就如同高山遇流水,岁月仍可诉。 她将玲珑巧的流云古琴抱起:“小妹借琴一用。” 昏迷过去的玲珑巧不可察地点头。 柳缘缘拉起步微月,两人抱琴而去,天地潇潇,踏落一地的月霜。 柳月流云铺于月下,琴声婉转千回,那是步微月从未奏出的柳月行。 柳缘缘巧笑嫣然,银铃和乐翩翩起舞。 我有一知己,断琴亦有心。 乐神终其一生也未能谱出的曲子,终在此刻得以传奏,曲声飘入篁鹤引千家万户,伴月而动,一曲惊皇城。 琴曲之约,无人辜负,已无憾矣。 两把古琴缓缓落下,步微月拢住寒烟丝,那里已无柳缘缘的身影。 她将寒烟丝送回玲珑巧手中,极轻地道了句:“多谢。” 若不是你在湖心亭中奏曲,我便不会被琴声吸引回到篁鹤引; 若不是你拼力将柳月送至我手,我便不会顺利展开幻境; 若不是这寒烟丝,我便不会再见故人之姿,奏出柳月行。 多谢,以及珍重。 芦花纷飞中,她重新对辞凤阙几人道:“这首柳月行赠与诸位,唯望平安顺遂。” 辞凤阙抱拳:“姑娘也是。” 得到回应后,她像是诸愿已了,化作十几道蓝色光团,散尽天地。 久久,第一轻然才从此情此景中回过神来:“方才那是千年前之人?” 辞凤阙伸了个懒腰:“是啊。” “怎么做到的?” 辞凤阙睨了眼被琴曲唤醒的玲珑巧,才道:“凭她手里的寒烟丝咯。” “寒烟丝会将所持人生前执念刻印进弦中,遇琴而出,是至心至情之弦,所以我说它是个好东西。” 玲珑巧昏迷半天,发生什么一概不知,一醒来忽而听到辞凤阙这番评价,不由得挑起眉来:“你也想要寒烟丝?” “那倒不是,”辞凤阙笑得灿烂,“留在此处是为另一件事。” 他不急不缓:“姑娘当初为何要偷我的符纸?” 玲珑巧一脸警惕,往后缩了几步:“来找我算账?” “算是。” 辞凤阙还未发作,第一轻然倒是先跳出来,拦在两人中间:“小玉兄冷静,你看这姑娘还是重伤,不若缓缓?” 辞凤阙看见玲珑巧在后扮了个鬼脸,向左一步,避开第一轻然。 然后第一轻然也向左一步,依旧把人拦得严严实实。 “我可是你们两位的救命恩人,”辞凤阙叫,“这你都拦?” 第一轻然挠头:“家中有训,遇事先帮姑娘。” 辞凤阙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偏生他还拿姑娘没办法,于是又向右大跨几步,无奈道:“姑娘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玲珑巧吐舌:“我是见你厉害才偷你符纸的。” “他们说顾悬叫来仙师帮忙,我见你颇有本事,于是偷来你的符纸想栽赃到那个仙师头上,等你找上门去自然能拖住那个仙师一阵,免得我阻止祭祀大典时横生变数。” “剩下的你都知道,”她大剌剌躺倒地上,“顾悬已死,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真的?”辞凤阙忽然神情古怪。 “自然,”她望向天际,“毕竟父母他们都被血祭,回不来了。” “那你仔细听听。”辞凤阙忍不住提醒她。 修士比凡人耳力更为敏锐,他早早便听到了脚下的叫唤。 玲珑巧拖起身子。 城墙下,那日的宫女正高兴地挥舞双臂,大声喊道:“珑巧快下来,你爹你娘他们都回来了——” 玲珑巧怀疑听错,满眸的难以置信。 “不骗你,”她喊得嗓子都快冒烟,“仙宗的人把他们送回来了,相府两百六十一口人,全都活得好好的!” 玲珑巧不顾周身的伤,呲牙咧嘴奔下城墙。 弯月清辉,照彻玲珑巧与宫女远去的背影,她们跌跌撞撞,去往心所挂念之处。 灯火万家,湖光山色,辞凤阙不由得想起步微月方才所说: 世间美景,若无同享之人,又有什么趣味? 唉,若是君青玉也在此便好了。他双手抱头,慢慢地走下高耸城墙,想着明日要如何撒泼甩赖才能让君青玉同他出门逛逛篁鹤引。 虽然希望渺茫,但总要试上一试。 几十里外,云烟湖中。 君青玉执撑花,将十几光团收入袖口,对身边那道残灵道:“虽说物归原主,可总归耗费过我一些精力,就这般轻而易举地丢出去,实在让人不爽。” 步微月只余一缕残灵,比之水牢中时更为虚弱:“抱歉。” “神族之灵,最后用来换万人往生,意识都将散于天地,”君青玉平静,“过于可笑。” 步微月不反驳,也许她也觉得自己所举蠢笨至极。 一朵芦苇花悠悠地飞至她眼前,她垂眸:“无悔于心,这便够了。” 将那朵芦花揣进胸口,她的指尖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消逝,眨眼间双手便已化为流光。 趁着还剩些许灵识,她最后道:“死生幻境,我非真正的境主。” 君青玉捏着伞柄的手微微动了动,他转过头,正眼看向这位正在消散的神族。 “不愧是神族。” 聪明人间无需更多的试探,步微月得到答案,极缓道:“多谢。” 君青玉没再言语,翻手将步微月剩下那缕残灵掐灭,清亮的蓝光熄灭,周遭安静下来。 云烟湖上芦花漫天,他抬眸,遥遥望向几十里外斑驳城墙。 那里已然空无一人。 漫天芦花在他身周一寸皆被震开,他好像置身事外,看完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无趣了些。”他道。 撑花伞面上不知何时落下一片红枫叶,被他轻轻拈起,攥入手中。 不过听到一句还算有意思的话,倒也不算白走一遭。 他轻笑,尔后转身离去,悄无声息。《 》 17、第十七章 将人送来的是苍月宗弟子,黑衣红云纹猎猎生风。 几百口人在他们的护送下踏出仙舟,甫一见玲珑巧便喜出望外。 玲珑巧失而复得,栽在人群中哭个不停,辞凤阙伸着脖子望上几眼便失了兴趣,趁着无人注意打算开溜。 符纸刚掏出来,霎时对上第一轻然瞪大如铜铃般的眼睛。 第一轻然眨眼道:“今日多谢小玉兄出手相助。 辞凤阙摆手:“顺手为之。” “家中有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是我囊中羞涩,凑不出什么钱财,”她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麻衣,背篓书简七零八落,加上灰头土脸的模样,说这话时很有说服力。 “小玉兄若不嫌弃,我将这祖上传下来的宝物当作谢礼可好?” 她将腰间挂着的一册小小书卷抽出来,满脸肉疼地塞到辞凤阙手中。 辞凤阙定睛,赫然几个大字。 ——《仙州诗词三百首》 “这是你们的传家宝?”辞凤阙试图理解。 第一轻然还恋恋不舍盯着书卷,闻言努力收回悲伤的情绪,用力点头:“这是每位第一家弟子的安身立命之本。” 辞凤阙还真被她挑起了几分好奇,将那书卷翻开瞅了瞅。 “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 “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轻然驻仙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1) …… “挺别致。” 辞凤阙将书卷合上,真诚道。 第一轻然惆怅:“第一家每位弟子需得在历练途中写满三百首诗词,这书卷上都是我的心血。”她说着又想反悔,“小玉兄翻阅完能归还我么?我实在舍不得啊。” “……你还是拿回去吧。” “不行,”她拒绝得十分坚决,“小玉兄一定得收下,否则我便是违背祖训,下场会很凄惨。” 辞凤阙想象不到什么下场会让眼前这位姑娘在说出“违背祖训”四个字时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要知她碰上两位大乘期强者时都未曾自乱阵脚。总之他被迫收下这卷《仙州诗词三百首》,呃了声,“我替你收着,日后若能再见便将它还与你。” 第一轻然眼前一亮:“小玉兄果然是个好人!” “那便说好,两年后不见不散。” “两年?时间都要确切如此?” 第一轻然理所当然道:“小玉兄这般修为,难道不参加仙州大比?” 仙州大比? 辞凤阙恍然,算算日子也当到了。 仙州每隔二十年便会举办一场宗门大比,百岁以下的修士皆可参赛,奖赏琳琅满目丰厚至极,从天极法器到绝品心法应有尽有,更关乎各宗门在仙州中的排名次序,若是门内弟子能取得好成绩,那么整个宗门能获取到的修炼资源都会翻上几番。 只是这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辞凤阙一口回绝:“散修一个,没什么想法。” 第一轻然忙道:“这届仙州大比的奖赏颇为丰厚,以小玉兄的实力定能取得个好名次,不再考虑考虑?” “不去不去。” 往事不堪回首,上次参加仙州大比时同君青玉还相看两厌,大比途中一个向左另一个必向右,两人最后摘了个倒数第一回来,实在太过丢脸。 “可这次大比第一可得濯幽仙尊的三道剑意,外界多少人都求不到,”第一轻然满是遗憾,“小玉兄志不在此那便算了。” 辞凤阙扯起耳朵,她方才说濯幽仙尊的三道剑意,据他所知,剑意这种东西要封存起来十分麻烦,需得赠与双方在剑陵中坐上好几天才能封存成功。 换而言之,不就是能同君青玉共处一室,还能毫无顾忌欣赏他那张脸几天几夜? “我虽志不在此,但修士应当胸怀天下,”他义正词严,仿若方才连连拒绝的人并不是他,“还是得去一趟见见世面。” “小玉兄之觉悟果然在我之上,”第一轻然不明真相叹道,“轻然佩服,两年后若有幸同台,还望小玉兄不吝赐教。” 辞凤阙咳嗽两声:“看情况看情况。” 这边说罢,有几名苍月宗弟子向他们这边走来,看模样是来盘问的。辞凤阙不欲逗留,点燃符纸。 “第一姑娘可还要追查那位黑衣人?”他趁着离去前剩下那点时间问道。 “自然。”第一轻然道。 “那查出什么时能否告知我一份?”辞凤阙扯出一张符来,“此符能千里传讯,不会被旁人拦截。” “可以,”第一轻然收下符纸,有些疑惑,“不过小玉兄为何要查他?你与他毫无仇怨。” “你不好奇步微月是如何被囚禁在此的么?我不认为是寅朝的大国师所为。” 虽为残灵,但步微月也为神族,要囚禁住她绝非易事。辞凤阙想起在水牢墙面上的那些符文,连自己都不曾见过,那黑衣人又是从何得知呢? “原来如此,”第一轻然双手执剑,冲他抱拳,“交给我吧。” “麻烦了。”辞凤阙符纸彻底燃尽,化作流光遁往天际。 待辞凤阙蹑手蹑脚爬回住所的窗台上时,见周遭仍如去时一般,不由得重重落了口气。 又在房间飘上两圈,确认无人进过屋中,这才慢悠悠回到床上。 他可不想一睁眼又撞见君青玉坐在床头,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瞧他。 魂体回到身体中时会有一瞬的失神,待辞凤阙回神坐起身,眼皮忽然一跳,睁开眼,身前赫然坐下一道青色身影。 大乘瞬移千里是这么用的么?他心中骂骂咧咧,脸上装出茫然神色:“仙尊怎又在此?” 君青玉:“想来便来了。” 他稍稍偏头:“不欢迎我?” 窗外天光未亮,一方月色洒进屋中,将他的眉眼勾勒得秾丽无俦。 辞凤阙被月色晃住眸子,揉揉眼,下意识跳过他这句话,转而问道:“仙尊何事?” “忽然想起一件事,过来告知你,”他食指轻叩床沿,发出规律的“笃笃”声,“有人想见你,明日同我回苍月宗。” 辞凤阙脑子转了一下反应过来,都带他回夫家了,这是要承认道侣关系? 他被这句话砸得发懵,以至于完全忽视君青玉为何要半夜前来告知他,若不是他恰巧醒来君青玉又会在他床前坐上多久。 辞凤阙琢磨出味来,试探道:“篁鹤引的麻烦已经解决了?” 君青玉的敲击声停了一拍,似笑非笑。 “你认为算麻烦吗?” “琴声扰人,连日不歇,自然是算的。”辞凤阙将一无所知的神态拿捏得刚好。 他又不能暴露出他知道的那些事实,毕竟在君青玉眼里喻英可是安安分分在住所中睡了三日。 “说的不错,”他道,“我有一位故人,也曾在我身边连日不歇地扰人清梦,若是这般说、算来,他也应当是麻烦。” 他噙着笑:“而麻烦,就该铲除。” 辞凤阙知道他指的是谁。 能有本事在君青玉耳边扰他清梦的,算来算去也只有辞凤阙一人。 辞凤阙吸一口气:“仙尊说的是……” “常人都会如此想,”他起身,堆叠膝间的衣料展开,让人能看清他衣上连成一片的霞色云雾,“只是那般太无趣了些。” 他的袖间滑出几张黄符,君青玉将它们抽出来,丢到辞凤阙手中。 “送你。” 辞凤阙定睛,这不就是他被玲珑巧偷走的那几张符么? 兜兜转转,居然还能回到自己手上。 辞凤阙假装镇定:“这符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他还以为会听到什么出自大能之手你好好研究研究或是符意巧妙是道好符云云。 没想到君青玉微微抬头,像是被难住一般,良久道:“画得特别丑。” 捏着符纸的手猛然攥紧,辞凤阙都佩服自己还能维持假笑。 “我不擅符道,拿在手中似乎也无用。” 君青玉笑了笑:“你会精通的。” “仙尊何意?” “上弦门不收废物,我的道侣也如此,”他轻声细语,“三月筑基六月金丹,仙州大比前元婴,能做到么?” 那当然—— “不能,仙尊你杀了我吧。”辞凤阙木然道。 你当人人都是你这样的天才么?喻英这具身体是四灵根啊,四灵根!在苍月宗当洒水弟子都是高攀的程度,你居然要三月筑基六月金丹两年元婴,你送人投胎兴许还快些。 “可若不这般,旁人皆会认为你配不上我。”君青玉仿若真的体贴入怀,为他着想。 “还是说,你想成为我的弱点?” 他凑近几分,堇色眸倒映孤月,显得深邃又不可捉摸。 “濯幽仙尊的道侣是个炼气期的废物,对他出手,便可威胁濯幽仙尊,将濯幽踩在脚下,为所欲为。” 声音极低极缓,仿佛贴在耳边。辞凤阙抬眸,君青玉其实离他还有些距离,可不知为何他身上的草木味丝丝缕缕地侵入鼻尖,带着无法言说的暗香。 “不行。”辞凤阙脱口而出。 “为何?”君青玉回到原来的位置,笑着望他。 那阵草木香也远去几分。 辞凤阙努力忽视也许存在的一丝失落:“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不行,仙尊怎可做此等假设?” “修行一事,我会竭力以赴。”辞凤阙承诺道。 要说毫无办法,确实也不算,毕竟以前他连灵根都没有,不也修成大道了?可要在君青玉眼皮子底下用那法子,这跟跳到他面前说没错喻英便是辞凤阙有何区别? 辞凤阙头疼起来。 “勇气可嘉。”君青玉点头。 不用你说,我也这么觉得,辞凤阙已然笑不出来。 “既然如此,到苍月宗后你便留在那里修行,不用回不南山中。” “不行。”辞凤阙再次脱口而出。 两年见不着君青玉,这不是要他的命么?修行苦也不能这么苦,他修的又不是无情道! 辞凤阙搜肠刮肚想道出几条无法辩驳的理由来,却见君青玉含笑,不急不缓补上后半截话。 “我回宗门,亲自教导你。”《 》 18、第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君青玉带着辞凤阙与那些苍月宗弟子一道回了宗。 君青玉甫一上仙舟便没了踪迹,也无人来告知辞凤阙该去哪里,于是辞凤阙顶着一众苍月宗弟子探究审视的目光,慢悠悠地找了个栏杆边窝着。 仙舟腾空,众山远去。 那些弟子们皆离辞凤阙几十米远,辞凤阙闲着无聊,想了想,对他们友善一笑。 一片人仰马翻。 苍月宗弟子们退远几步,仿佛见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三五成群嘀嘀咕咕,议论的声音不自觉往辞凤阙耳朵里钻。 “那便是仙尊的道侣?探气息只有炼气,真的假的?” “仙尊在苍月宗这么多年,你见过他身边有除开掌门之类的大人物以外的人么?” “不过他长得真好看呐,要不是仙尊带来的我都想试一试了。” “肤浅。” “可炼气未免也夸张了些,喻家少主人人都能当么?” “哪儿来的喻家少主?修真界内早已传开了,真正的喻家少主喜欢的是徐师兄,在仙尊上门前便逃婚了,仙尊带回来的喻家的私生子。” “什么?那仙尊岂不是……” 辞凤阙忽然出声,打断他们的议论:“你们在说什么?我可以听听吗?” 他摆出一副迷茫好奇小炼气的模样,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苍月宗弟子们被吓得又往后退好几米,心道他应当没听到吧?当面议论人家真是罪过罪过。 “无事无事,是一些修行上的交流。” 辞凤阙深觉好笑,没想到一百多年过去苍月宗弟子还是这般好捉弄。他玩心大发:“你们是苍月宗的弟子,想必在修行一事上颇有心得,正好我有些问题想不明白,各位能否解答一二?” “你说罢。”众弟子自信道。 “好,第一个问题,”辞凤阙慢吞吞道,“仙历四十四年后,濯幽仙尊喜欢过谁么?” 这问题跟修行有什么关系!众弟子内心咆哮,他们不敢提及君青玉的事,只得木着脸道:“不知。” “没事,那我换个问题,”辞凤阙颇为大度,“濯幽仙尊为何喜欢喻令?就那个喻家少主。” “不知。” “怎么一问三不知?”辞凤阙叹气,“这个呢?如何逃过濯幽仙尊的神识感知并在两年内从炼气晋升元婴?” 虽说总算问了个修行相关的问题,但这问题的答案过于宏大深奥,宛如问他们如何打败君青玉成为天下第一,想想就不可能啊。 “不知。”他们几乎要流泪。 “苍月宗竟落魄至此。”辞凤阙指指点点,“那这个总知道了吧?他现在仙舟上何处?” 苍月弟子泪流满面,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 “不知。”语气中带上几分别折磨我们的恳求。 辞凤阙深感失望。 挫败之际,弟子中站出一个清朗俊逸的青年,扬声道:“我知道。” 辞凤阙来了精神:“四个问题中的哪个?” “全部。” 好好好,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愧是天下第一宗。辞凤阙作揖:“请说。” “仙历四十四年后濯幽一直孤身在不南山中,山上除了他连只鸟都没有。” “连苍月宗都没回去过?” “只有一次,若不是你,估计还得等个百年才能见濯幽回宗。” 那山上孤寂冷清,君青玉也真能坐,辞凤阙腹诽。 “第二个问题么,虽然他从未说过缘由,但大家猜测是在五年前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每隔五年,三门七家会派出优秀弟子到苍月宗进修,濯幽回宗时恰巧同喻令见过一面,后面便没了交集,想来只有这个说法最为可靠。” 逻辑不通毫无道理,辞凤阙自动略过这个答案,问:“第三个呢?” “濯幽神识广袤无垠,天下无人能逃脱他的感知,这个问题我找不出答案。至于两年元婴,这倒不难,让他帮你不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 辞凤阙语塞:“那多麻烦他,我比较想自食其力。” “也对,他一看便不喜麻烦。”青年认同点头,转而露出大牙笑得灿烂,“最后一个问题么……答案就在你身后。” 辞凤阙闻言回头。 仙舟外水雾袅袅,白云之间飘出一抹碧色,君青玉正站在辞凤阙所倚的围栏之上,在辞凤阙回头时轻嗤一声:“师兄真是闲得慌。” “师弟莫怪,”青年随手一挥,那张脸瞬间变了模样。楚唯负手而立,颇有世外高人之风,“帮你道侣解答疑惑,我这个师兄义不容辞。” 苍月宗弟子纷纷跪下:“掌门——” 楚唯让他们不必多礼,自行散去。 待弟子们都走远后,楚唯立马歇了口气,坐在地上怎么舒服怎么来,好奇地探头探脑道:“你真是濯幽道侣?如假包换?” 辞凤阙被他上下扫过:“四灵根,炼气期,差距也太大了些。” “掌门当真好奇,不若问我?”君青玉站至辞凤阙身前。 楚唯汗毛竖立,君青玉叫他掌门时一般都没好事,深有体会的他连忙换上个话题:“师弟此次回宗待多久?好几年没回来亦英峰上杂草都快比人高了。” “掌门想我留多久?”君青玉笑。 楚唯顿感不妙,君青玉还叫他掌门,看来真触碰到他逆鳞了,他连忙摆手:“自然是师弟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啊那什么似乎快到宗内了,我先行一步去安排回宗事宜,改天再聊!” 他跑得飞快,甚至用上了大乘期的缩地成寸。 辞凤阙啧啧,目光落回君青玉身上。 楚唯方才所答,不算真正解惑,他想了想,开口问道:“仙尊在仙舟何处?” 君青玉睨他一眼:“很想知道?” 辞凤阙点头,他用上神识都没发现君青玉的踪迹。 “我不想说。”他笑。 辞凤阙还想再努力一下:“可是仙尊不在的时间里他们都在议论仙尊,我很想知道仙尊在何处,下次便能及时将他们说的坏话传达给你。” “你是在撒娇吗?”君青玉忽然问。 “所以仙尊告诉我……啊?撒娇?”辞凤阙想不通这个词怎会跟自己扯上联系,马上否认,“我没有!” 君青玉不置可否,只道:“苍月宗到了。” 辞凤阙望向仙舟外,白鹤在云间纷飞,遥遥见连绵青山,苍月宗近在眼前。 “跟好我,去见我师父。” 君青玉到这时才将要见辞凤阙的人道来。 辞凤阙在脑中搜刮一遍,依稀想起他师父的面容,又拼拼凑凑,将一百多年前的回忆尽数翻出。 其实不光是他师父,还有苍月宗,楚唯,甚至他们只在他们口中的北星师姐,他都很熟悉。 一百多年前,在他未同君青玉分道扬镳之时,他曾陪着君青玉在苍月宗度过孤独悠久的修行岁月。问道,拜师,剑惊天下,听着亦英峰的山风,偶尔还能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 若要如此算来,他也算苍月宗的弟子。 不过时过境迁,如今他的资质估计连苍月宗的洒扫弟子都做不成,辞凤阙叹气,在惆怅中走下仙舟。 苍月宗坐落春山之间,四面环水,宛若遗世独立的仙岛,一峰叠一峰,越往上灵力愈发充沛,葱蔚洇润,甫一踏入山门便有微风拂来,不禁心旷神怡。 身旁的白鹤展翅,鹤鸣清亮,辞凤阙穿行其中,心想苍月宗多好一宝地,君青玉想不开在不南山山上呆着作甚?除去白雪只剩白雪,眼睛都快看瞎了。 总不能是在苍月宗会触景生情,想起当年的我来,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不回来吧?辞凤阙还真思考了可能性,最终在君青玉不可能这么脆弱的结论中停止掉胡思乱想。 山门后一条大道直通主峰,楚唯带一众弟子走在前头,辞凤阙亦步亦趋跟在君青玉身后。 君青玉回宗的消息早已传开,两侧排了诸多弟子围观。 他们中许多人从未见过君青玉,但入道时便口口传诵君青玉的故事,什么十六岁独战九阶妖兽,十八岁一剑破法,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当世最强者。 辞凤阙也收到了些注视,其中不乏有“天哪他长得好好看”的惊叹。 他摸摸鼻子,缩进人群中。 主峰上古钟声厚重悠远,一路向上,到最后只剩楚唯君青玉和辞凤阙三人,其余弟子早已回到各峰。 辞凤阙咽了口唾沫,莫名有点见公婆的紧张感。 终于行至峰上,来到殿门外。楚唯刚想推开门,门内便传来一阵七仰八翻的声音。 他的手放下来,转过身来同辞凤阙商量道:“突然想起一些事,我们待会再进去?” 还不等辞凤阙出声,殿门忽然被一道剑气斩开,紧接着古朴大门便在辞凤阙眼前碎成两半,有一人横飞出来,辞凤阙稍微让了让,那人重重扑在他们脚下。 殿内流光闪烁,一个紫气外溢的炼丹炉正向外散出诸多凌厉剑气。那人晃晃脑袋爬起来,一头秀发裹成鸟窝,浑身酒气,连连呸声好几下才把嘴里飞进去的灰吐干净。 楚唯讪讪,向辞凤阙介绍:“这是苍月宗长老,琉北星。” 不待辞凤阙说上几句,琉北星忽然眯起眼凑近他,眼神涣散也不知看没看清:“君青玉的道侣?” “……对。”辞凤阙试图离她远些。 琉北星猛地搭上他肩膀:“好好好,师弟也不算孤家寡人了。”她扯起嗓子,朝殿内大喊:“师父——师弟回来了!” 随着她的声音,君青玉沉默着走进殿内,纵横剑气在他青色袍角下消弭无踪。 殿上横列几排烛火,几个木牌立在台上,名字隐隐约约。 他来到其中一个木牌前,点上一炷香,对辞凤阙道:“过来。” “这是我师父。” 辞凤阙上前也点一炷香,恭敬叩拜,起身时目光拢在“木不识”的名字上。 他微不可察笑了笑。 别来无恙老头子,百余年未见,不知你还记得我吗?《 》 19、第十九章 殿内两人点香祭拜,殿外两人交头接耳。 琉北星搭在楚唯肩上,密语传声。 “师弟望着比七年前好上许多。” 楚唯点头:“是啊,七年前他下山时差点把整个苍月宗都掀了,往日他修行的那些地方全都被他一剑毁之。不南山上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谁知道呢?”琉北星看向殿内木牌,问道,“你进过不南山么?” 楚唯摇头:“从未有人上去过,我倒是想强闯,但师弟设下的禁制连我都毫无办法,只能站在山脚下远远望一眼。” 琉北星哂笑:“没用。” 楚唯难以反驳。 她打了个酒嗝,突然道:“你们回宗时,天机推演有了结果。” 楚唯心下一震,忙问道:“如何?” “百余年间,不南山上处处死门,十死无生。”她像是从未醉过,话间道蕴自成,那是探问天机后不可避免沾染上的因果气运。 楚唯大骇:“一处生门都找不到?师弟知道么?” “想必他比谁都清楚,”琉北星迷蒙着眼,“那山上风雪掩盖的东西,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生路皆断,君青玉是如何活着走出不南山的,谁都不能知晓,但琉北星仍记得那天见到君青玉时的情景。 他下了山,一人一剑去往醉花都,将君家满门屠戮,鬼魂的哀嚎缠绕剑尖,君青玉浑身浴血,如同杀神一般出现在苍月宗的古钟之下。 琉北星与楚唯匆忙赶到,三人相望,满眼陌生。 君青玉当时噙着笑,眸中却似被冰雪覆盖,琉北星看到他手筋断裂,莫厌铮鸣,想要从主人手上逃脱,君青玉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按住它,轻声开口:“许久不见。” 离他无情道碎,闭关不南山已过百年,楚唯听得,刚要踏前一步问他近来如何,却被察觉到什么的琉北星及时拉住,天机转动,琉北星郑重道:“师弟想做什么?” 君青玉垂眸,莫厌剑槽还在滴血,山风撩动起他的衣袍,他许久才言:“我来证道,莫要阻我。” 琉北星只道:“好。” 于是那日,他们眼见君青玉斩断所有过往,将曾在苍月宗存在过的痕迹抹除,最后去到木不识的牌位前,抬手,停住。 君青玉似乎犹豫了,手腕悬在木牌上,血滴从指尖滑落,晃动供奉的烛火。 他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浑身生机在眨眼间被抽走,只剩下一具干枯的身躯。 不知为何,他没毁去那道牌位。 用剑支撑着,他走出殿门,同伫立在门外的两人道:“我要离开苍月。” 楚唯想拉住他:“为何?” 君青玉一步一血印,染血碧衣从楚唯手上滑走。 他没回头,也没回答,只是在告知。 后来琉北星用天机仪推演七年,日夜不休,时至今日才终于探到一些答案。 天机所化中,琉北星看到了不南山的漫天风雪,以及宫檐上的清心宫铃,清脆铃声如冰石相碰。 君青玉枯坐主殿,任由孤寂染身,浸上冰雪寒绝。 他晃着一个红铃相碰的金环,铃动却无声,过了片刻抬起双眸,看向琉北星的方位。 他眉间霜雪抖落,问道:“看够了么?” 推演戛然而止,琉北星碰倒身侧的酒壶。 酒气散开,琉北星心悸不停,她所看到的不知是多少年前的画面,君青玉竟已能感知到天机气息,他到底沾染了多少因果? 更让她暗惊的是,那个金环,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了辞凤阙脚踝上。 楚唯的声音将她从无边思绪中拉出:“还推演出了什么?” “剩下的亦真亦假,犹如水中看月,已非我能探问之事。”琉北星伸个懒腰,神叨叨地切断传音,不欲再提。 她东倒西歪地犯迷糊,两步撞到门柱上,对着柱子喊道:“师弟——我能进去收丹炉了么?” 回应她的是一道清亮的剑鸣声。 楚唯连忙把琉北星拉过来,那道剑气堪堪擦着琉北星的额前而过,斩断门柱,半边楼宇轰然垮塌。 君青玉带人出来,对着不甚清醒的琉北星道:“几年过去,师姐还是一如既往。” 琉北星懵懵懂懂,直至错过身,看到空无一物的大殿才怪叫起来:“我的丹炉——没了!” 楚唯连忙扯住她,废老大劲劝说着:“冷静!你打不过他!” 琉北星骂:“还想着他脾气怎么好了许多?原来都是装出来的,这个黑心莲!迟早有人能治你!” 骂完又伤心欲绝起来,跪在地上捡丹炉的碎片:“我几十年的身家啊……” 辞凤阙不忍直视,回过头:“仙尊,琉长老没事吧?” 君青玉上下扫他一眼,反问他:“有事又如何?” 辞凤阙诚实道出心中所想:“我担心她讹你,找上门来要你赔她的炼丹炉,一个长老几十年的身家,想来那丹炉并不便宜。” 君青玉被逗笑:“我看起来很穷酸?” 难道不吗? 辞凤阙下意识想到百余年前。 那时他们刚刚拜入苍月宗,各类灵石,符箓,心法都要花钱,雪上加霜的还有君青玉那病歪歪的身子,需要源源不断的天材地宝灌下去才能堪堪吊住一口气。 辞凤阙愁得不行,为了活命,也为了争一口气,只能带着君青玉不要命地接高危悬赏。常常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地回宗门,赚来的钱还没捂热乎便又得抛出去。 “看来你对我还有些误解,”君青玉平静道,“无论性格,家世,过往,我都与寻常修士不同。” 辞凤阙也有话说:“因为仙尊没说。” 君青玉敛声,随手指向一个地方:“看到了么?” 辞凤阙顺着望去,入眼是苍月宗的华宝山,所有弟子修行所需的灵石都是从那里挖出来的。 “看到了。” 然后呢?辞凤阙疑惑。 “整座山都是我的。”君青玉轻声道。 他又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是苍月宗的百草园,灵药仙草应有尽有,在外统统价值连城。 “此处也在我名下。” 辞凤阙弱弱问:“还有么?” 君青玉笑:“琉北星欠我三百年的月酬,这样你还担心么?” “仙尊当我没问过。” 辞凤阙木着脸,心想当天下第一修士太屈才了,你该去做天下第一商贾。 * 君青玉刚回宗,有诸多事宜要商讨,辞凤阙只得一个人在苍月宗内打转。 百余年过去,苍月宗不曾有什么变化,辞凤阙闭着眼都知道哪条路通山脚哪座山有野鸡,才转了几分钟便不耐烦起来。 偌大苍月宗也找不到人说话,他烦躁,决心回去找君青玉。 找了个弟子得知君青玉被楚唯邀去亦海峰上,辞凤阙便摸上山了。 亦海峰历来归于苍月掌门名下,辞凤阙本想正大光明走大门,到结界前忽然心念一转,改取了条小道上去。 他给自己贴上隐匿气息的黄符,找了座山头坐下,又唰唰画了道千里传音的符,往脑门上一贴,脚下大殿里的谈话声便清清楚楚地飘过来。 殿内还有十几位苍月长老,君青玉坐在主位右手边的位置,手上把玩茶盅,静声听着。 主位上的楚唯:“濯幽此行诸位应已耳闻,仙家之内已有人暗中勾结,以凡人为饵召来阴魉化为己用,诸位长老有何看法?” 亦静峰峰主徐洢道:“阴魉乃大凶之物,有多少修士葬送在它们手中,如今竟妄图操控它们,无论是谁都该找出来。” 亦云峰峰主卫柳可道:“徐峰主所言也是我所想,不过事关阴魉,还得由濯幽的上弦门来定夺,不知濯幽此行还有何发现?” 君青玉放下茶盅,缓缓道:“两位大乘,一死一逃。” “大乘?”卫柳可惊,“三门七家中也有人参与此事?可探清身份?” 若是大乘出手,便不是普通仙门的小打小闹,稍一妄动便是动荡修真界的大事。 “喻师秀。”君青玉吐出名字。 “竟是喻家?喻家向来安分,原来都是做给仙门的假象么。剩下一位呢?” “跑了,”君青玉淡淡道,“他有囚禁阴魉之法,我已命门下弟子追踪,诸位长老不必忧心。此番回宗,为的是另外一事。” 众长老安静下来。 “此去篁鹤引,听闻神髓在鬼域之中,诸位长老可有耳闻?” 众人统统摇头,相顾间看见彼此诧异神色。 神髓?已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如今居然再次出世了么? “可我总觉得,诸位长老之间,应当也有人在探寻鬼域。”君青玉笑。 山头上的辞凤阙不由得倾身,想听得更清楚些,不料君青玉送给他的墨玉坠碰上脚踝金环,叮一声,远远地传开来。 “什么动静?” 辞凤阙刚道不妙,头顶忽然掉下来一团黑影,他避闪不及,黑影直直砸到他身上,两人一路连滚带翻滚下山头。 辞凤阙身板脆弱,一路上的巨石树杈撞得他眼冒金星,不知滚了多少转,两人才“砰”的撞到一棵巨树下,勉强停下来。 枝叶簌簌,辞凤阙艰难起身,他看了看自己,衣裳破烂,浑身淤青,脸上估计也被刮花。 对面那道黑影扶着树干爬起来,踉跄几步稳住身形。 他恢复得很快,转眼便覆去狼狈,啪地打开手上折扇,上面用墨字写了“千古伟业”四字,该是风流潇洒的公子做派,又因他袒/胸露/乳的纱质衣着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兄台你无事吧?” “你说呢?” 两人对视,那人忽地收起折扇。 “你……” 他嘴里大的能塞下个鸡蛋,好似撞见什么邪门东西。 他颤着伸手:“辞……” 辞凤阙一把捂住他的嘴。 殿内都是当世高手,眨眼间便追上来。 “敢说出那个名字你就死定了,笑逢欢。”辞凤阙幽幽传音。 笑逢欢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好说好说。” 辞凤阙这才把手放下,望向来人。《 》 20、第二十章 笑逢欢将折扇重新打开,丝毫没有被抓包的自觉,脸上带笑:“各位好啊。” 各位长老一见是他,纷纷放下佩剑,头疼起来。 楚唯被推搡着顶到前面,作揖道:“笑门主。” “楚掌门如此见外做什么?你还是我看着长大的。”笑逢欢强作镇定。 人群之外,君青玉远远站着,目光穿过蓊郁绿叶,落到辞凤阙身上。 辞凤阙不知为何有几分心虚,连忙离笑逢欢又远了两步。 “说笑了,笑门主这是在?”楚唯问。 笑逢欢哎呀一声:“莫要见怪莫要见怪,这不是想上你亦海峰找不着路,随手抓了个弟子来问问,结果不小心触碰到峰上迷阵,失掉方向转到此处来了。” “可……” 笑逢欢急忙打断:“莫说此事,楚掌门知我为何而来。” 他甫一提起,众长老头又大了几分。 楚唯深吸口气:“笑门主敢想敢做,楚某钦佩,只是苍月宗庙小,怕是容不下您的雄才伟略。” 笑逢欢用扇面掩面:“行不行就像两人搭伙过日子,总要试试才知道,更何况兹事体大,堪称千古伟业,别急着拒绝我。” 他这般没皮没脸,苍月宗各位都犯了难,不知该如何应对。 风穿绿林,短暂沉默一瞬,君青玉忽而声音极轻地开口:“伟业?” 笑逢欢注意力全在楚唯身上,看也没看是何人开口,顺嘴便答:“自然,在苍月宗内设我合欢分门,不算千秋伟业么?” 他话一出,原本清心寡欲的山头似乎都染上几分不明不白的缠绵气息。 “笑门主目光倒是长远。” “那是。”笑逢欢自然而然顺承下来,捎带歪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差些把魂吓走。 “君青玉?!你怎会在此?!” 君青玉垂起眼,望着他袖上金钩挂起的一片衣角,意味不明地笑着:“笑门主现在才发觉?莫不是与人私会,忘了周遭为何物?” 笑逢欢笑容一僵,拈起那片衣角。 他决口否认,“笑某向来洁身自好,不做这等私会之事,濯幽仙尊可不能污蔑我,就算私会,也断不会同这种人……” 笑逢欢想将辞凤阙拎出来,谁料一回头人已不见:“人呢?” 辞凤阙早已绕上一大圈,躲到君青玉身后。 他临阵倒戈,倒打一耙,指着笑逢欢理直气壮:“仙尊,我与他毫无连系,反而是他鬼鬼祟祟将我掳来此处,想必是别有所图,决不可让他轻易离开。” 笑逢欢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一张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最后像是把脏话生生咽下去,强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小友莫怪。” 辞凤阙只能心中回他,死道友不死贫道。 君青玉听得辞凤阙一番控诉:“竟有此事?” 辞凤阙连忙点头:“没错仙尊,若不是你们及时赶到,不知他还要做出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来。”他将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袖展开,让君青玉能看清他身上那些伤口,“此乃罪证。” 君青玉扫过一眼:“看来你还拼死抵抗过。” 辞凤阙想也不想应道:“自然,我心中只有仙尊,断不会同他人行此等卑劣行径。”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奈何已无法收回,只好余光瞄向君青玉,发觉他神色如常,才又缩回君青玉身后,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模样。 他当起无事人,莫名被栽赃的笑逢欢有口难言。 “笑门主作何解释?”君青玉问。 “这便见外了,”笑逢欢只能干巴巴笑,“你小时候我还抱……” 他似乎瞄到莫厌雪亮剑光。 笑逢欢忙道:“都是误会!自然要赔罪,那个,辞……” 辞凤阙轻飘飘扫他一眼。 你们两个好难伺候,笑逢欢笑不出来,硬生生又改口:“吃了么小友?” “不曾。”辞凤阙故作姿态答道。 “你看,今日之事缘由在我,不如移步山下酒楼一叙,权当赔罪,如何?” 辞凤阙还在演,装作为难地问君青玉:“仙尊,他是合欢门的人,去了会影响名声么?” 君青玉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伸出手。 辞凤阙下意识往后缩。 那只手只是拂去辞凤阙发间夹着的一枚叶片,一触即分。辞凤阙微微仰头,君青玉的身形是比他高几分的,此刻他的眼神却不落在自己身上。 “笑门主,分门之事不若作罢,免得苍月弟子行走在外也要思虑此事,对么?” 笑逢欢在君青玉面前半个字都憋不出来,只得连连答应:“是是是。” “去吧。”他对辞凤阙道。 辞凤阙原先准备的诸多理由一下都没了用处,他脑中想着那枚落叶,君青玉却已同各峰长老回到议事殿中。 笑逢欢心中着急,火速拎着他飞下苍月宗,进店后叫上个雅座,甫一坐下,两人双双开口: “辞凤阙!”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笑逢欢捏住他肩膀:“你没死啊?”他忍了半天总算能说出来这句话。 辞凤阙打掉他的手:“少动手动脚。” 笑逢欢哪儿管这个,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兴奋起来:“我就说祸害遗千年,我都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可能有事?”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提,”辞凤阙一路生怕笑逢欢露出什么破绽被君青玉看出,此刻才长舒出口气,“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笑逢欢啪地展开折扇,“千古伟业”四字十分招摇:“老辞,你贵人多忘事啊,我替你回忆回忆。” 他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正声道:“我与你初见时是什么身份什么情形?” “合欢门弟子,元婴被金丹期妖兽追着跑,我出手将你救了下来。” “不错,”提起这件事笑逢欢丝毫不觉丢脸,“后来我想同你道谢,便做了什么?” 辞凤阙懒得提:“将我带到你宗门内大开了一番眼界,然后突然失踪,害得我差些被当时的你派长老当作炉鼎,若不是我留了心眼,可能现在便是你的同僚。” 笑逢欢咳嗽两声:“意外意外,后来不是回来找你了么?还将我门至宝都送与你了。” “那枚难吃至极的丹药?”辞凤阙觉得他在说笑。 “非也非也,”笑逢欢露出一副你不懂的神情,“怎能如此称呼我派至宝?那可是天玄丹,用天玄苦果炼制而成,一百年才有十枚!多少人都求而不得,老辞你如此评价,我颇感伤心啊。” 辞凤阙并不想听他哭诉:“所以?” “我便是靠它认出你的,”笑逢欢坐直身子,“服下天玄丹后身上会散发异香,神识不同气味也不同,独一无二,这气味只有修行合欢门心法的人才能闻到,堪称寻人利器,我们长老手刃负心汉时才会花大价钱买一枚。” “怪不得我后来追着你削了一路都不曾说出实情,”辞凤阙说话间掏出一枚符纸,“原来是不敢啊。” “也有延年益寿固本培元的功效!”笑逢欢早有准备跳开三米:“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咱们都一百多年未见了,刚见面便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这香,还有我的身份,你敢对任何人提起便死定了,尤其是君青玉。”辞凤阙面无表情威胁道。 笑逢欢不敢惹怒这个祖宗,连连答应下来,又期期艾艾问出心中好奇:“你怎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听说过君青玉去喻家的事,比划两番:“炼气,喻家公子,呃……濯幽道侣。” 辞凤阙冷声道,“死而复生到了这人身上,恰好碰上替嫁,稀里糊涂成了他道侣。” “那么坊间传言都是真的?君青玉真对喻令爱而不得才找了你?” “是找了喻英,跟我没关系。”辞凤阙纠正他。 “哦——”笑逢欢恍然大悟,“原来你还没把君青玉搞到手?” 他戳到辞凤阙痛处:“你闭嘴。” “百余年前你便在图谋,竟然如此不争气?” “后来不是死了么?” 笑逢欢:“真死了?” “是。”辞凤阙道。 “怪不得君青玉疯成那样,”笑逢欢咋舌。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辞凤阙不解,“你没看我死后他过得更好了?苍月宗内都有好几座山头。” “老辞,你有空去药王谷治治眼睛吧,”笑逢欢诚恳道,“真的,费用我出。” 辞凤阙再次捏起符。 “冷静!”笑逢欢将他的手按下去,诉起苦来,“你是不知道你死之后君青玉那小子变得多疯,就那上弦门,个顶个的人间修罗,路上撞见都要退避三尺,生怕一言不合便被端了整个宗门。” “何出此言?” “如今天下阴魉作乱,本由各仙门共同制策剿灭,但七年前连仙殿议事中,他以上弦门门主之名入席,一开口便是夺权—— 他言,仙州大陆上涉及阴魉之事,日后将只由上弦门来决断,殿上当时诸多门派反对,君青玉只道给我们三天时间好好考虑。 三天后殿上再议,反对者皆被他一剑杀之,血溅当场,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辞凤阙蹙眉:“没事吧?” “这还叫没事?” “我是问君青玉,他有受伤么?”辞凤阙认真道。 笑逢欢气得用折扇连敲桌面:“他好得很!坐回席中时气都不带喘!重点是这个么?重点是他跟你眼中弱柳扶风的小修士完全是两个人,他已经傲慢到仙门百家都不放在眼里,要杀要剐都在他一念之间。” “不是还有苍月宗压着?” “呵,”笑逢欢更来气,“你看楚唯那样子,苍月宗会拦着?” “这些年上弦门行事愈发张扬,凡与阴魉相关之事一律格杀勿论,修真界便有谣言四起,”笑逢欢掩面低声道,“他们猜测,君青玉此举是因为你。” “我?我都死上百余年了,与我何关?” 笑逢欢挤眉弄眼:“神髓啊,老辞,当年神髓不是在你……” “笑逢欢。”辞凤阙忽然冷下声来,“不用这么试探我。” 笑逢欢摇扇子的手停住,自知触犯到他的逆鳞。 他笑笑,连忙找了别的话头:“还是那几样?要不要来点酒?” 辞凤阙并不是那种会揪住一点不放的人,笑逢欢不提他自然也不再计较:“算了,我酒品不好。” “啧,榆木脑袋,”笑逢欢恨铁不成钢,“不想拿下你家那位?” 辞凤阙露出“这跟拿下君青玉又有什么关系”的神情。 笑逢欢摇起“千古伟业”的折扇,“这天下要说善解情爱之人,我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你?”辞凤阙满脸狐疑。 “别不信,”笑逢欢煞有介事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畅销全仙州的爱情宝典,笑某不才,正是此书作者。” 辞凤阙将那书拿过来:“这书好生熟悉。” 不久前离开喻家时丘灵塞给他的书似乎同这本装帧相同。从袖中掏出那本薄册子对比两番,果不其然一模一样。 笑逢欢奇道:“你居然早有准备。” “何出此言?”辞凤阙边说着边翻开,刚翻到第一页,便被其中白白花花的内容闪晃眼,下一瞬便将书册丢到地上,耳后迅速攀起难以忽视的红意,一路升至眼角,恼怒道:“这都什么?” 笑逢欢肉痛似将书捡起来,振振有词:“这可是我几十年的心血!” “你你你……”辞凤阙半晌找不出说辞,偏过头去,将手上剩下那本也丢进笑逢欢怀中,“有伤风化!” “唉。”笑逢欢叹口气,“你这人有时就是太急性子,好歹往后再翻几页。” 他将书展开,谁料辞凤阙看也不看,于是只好贴心在辞凤阙耳边诵读起来:“水乳交融,鱼水之欢,此为爱之欲;两情相悦,心心相印,此为爱之理。本书以此分上下部分,为迷途之人传道解惑,你当真不试试?”《 》 21、第二十一章 “不试。”辞凤阙将他那本爱情宝典拍飞。 笑逢欢痛心疾首:“老辞啊,咱们都两百多年的交情了,我还能害你不成?” “你害我的还少么?”辞凤阙嘲讽。 “死过两回还这么小心眼,跟君青玉似的,”笑逢欢嘟哝,“君青玉不知实情也就算了,你可是心知肚明,当着喻英跟他扮道侣,为了什么?” “自然是……”辞凤阙说不出口。 “自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毕竟他知道你是辞凤阙后可不会这般好脸色了。”笑逢欢替他答。 辞凤阙没法反驳,他确实这般想。 “虽然不知一百多年前你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老辞啊——”笑逢欢叹口气。 辞凤阙:“有话直说。” “鬼域覆灭后,是他陪你走过来的,若不是他,你现在还会是你么?”笑逢欢的眼神似乎要将辞凤阙看透,“你甘心与他保持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么?” “……” 辞凤阙盯住手上的符,方才威胁笑逢欢后还未收回去。 重生后他身上的符纸并不多,无法同以往般大肆挥霍,因此还是几日前被君青玉送回自己手里的那几张。 笑逢欢旧事重提,让他不由得回忆起上辈子的一件小事。 那时他与君青玉相识不过几日,却被迫绑在君青玉身边,互相看不顺眼,他嫌君青玉病秧子一个不如早点死,君青玉觉着他聒噪无比不如早日投胎,便相约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太近会吵起来太远吵起来听不到。 他特意用符纸丈量过,一百张符纸长的距离正好,当时君青玉安静看他一张一张摆符纸,待百张符纸摆好,两人隔着那点距离,开口第一句不约而同道: “这么无聊不如去投胎。” 也许在旁人看来,就是两个神经病。 那点距离后来早就消弭无踪,期间之事不胜枚举,明明百般不易才靠近些许,可君青玉说起故人,说起麻烦就该铲除,那般轻飘飘的语气让辞凤阙不由得生出了点逆反心理。 “你当真甘心?”笑逢欢又问一遍。 辞凤阙被他问得有些烦:“你看不出来?” “你就是矫情。”笑逢欢摇头叹声,下一秒振作精神展开折扇,“那便听我的。” “合欢门开宗立派已有八百年历史,于情场上所向披靡。而我,身为当代门主,上有门派之传承,下有畅销之宝典,无数痴男怨女受我点拨,得偿所愿,这事包在我身上,不出两月,必让你抱得美人归。” “说的好听。”辞凤阙冷笑,“怎么两百多年不见你找到个道侣,死光棍?” 笑逢欢为自己辩解:“我虽为合欢门门主,但心中只有大道,名垂千古乃毕生唯一追求。” 辞凤阙懒得搭理他:“为何信你?” 笑逢欢但笑不语,只将那本爱情宝典又往后翻过一页,展开在辞凤阙眼前。 辞凤阙的强大神识此时也凸显出坏处,在他意识到那是什么时,书上内容尽数入脑。 “爱之道一,霸王上弓,生米熟饭,双管齐下,可有奇效。” 辞凤阙摘开他的宝典,凉飕飕道:“笑逢欢,一百余年不见,你异想天开的本事倒是愈发见长了。”他指向自己,“让我一个炼气期,去霸王硬上弓君青玉?” “谁说不行?”笑逢欢声音也大,“虽说中有误会,可这百年间从不曾有人能靠近君青玉身边半步,更遑论带上不南山作为道侣昭告天下,居心何在?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说不定他每日都在等你爬床,行道侣之实。” 无语至极,辞凤阙反而被逗笑,压下性子好脾气问:“那你的法子是什么?” 笑逢欢扇子一收,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辞凤阙只见他折扇翻转,再眨眼,扇柄上便稳稳当当立着个小瓷瓶,他往前一送,示意辞凤阙拿着。 “这是何物?” “说是霸王上弓,也不至于真的让你硬来,毕竟凭现在的你——”笑逢欢上下扫过一眼,还是实话实说,“几百个加起来都斗不过他。” “此乃我派至宝,呃别误会,不是天玄丹!”笑逢欢急忙解释,“是我成为门主后集合欢心法之长,潜心炼化数十载而得的丹药,名为追情丹,就算大乘也无法抵抗它的药效。” 辞凤阙捏着那瓷瓶晃了晃:“它能做什么?” 笑逢欢嘿嘿笑起来:“总归是好事,你找机会让君青玉服下便可,记得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辞凤阙看不惯他挤眉弄眼的模样,便没再追问下去,生怕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好歹也算一个法子,辞凤阙垂眸,将追情丹收下。 笑逢欢叙起旧大有滔滔不绝之势,辞凤阙硬是陪他坐到落日时分,他也才说到自己死后八个月。 落霞扑进窗框,远处大片的积云半遮天幕,辞凤阙又一次从困意中惊醒,霞色映进眼瞳,对面笑逢欢依旧兴致勃勃。 笑逢欢见他清醒,招呼店家又续一壶茶:“来来来,你死后第九月啊,修真界中……” 辞凤阙受不了,一口将新上的茶饮尽,茶壶砸到桌上,打断他:“你徒弟呢?” 笑逢欢座下有两位弟子,辞凤阙与笑逢欢相识没多久时便跟着他。 “闭关多年,何事?”笑逢欢被问得一愣。 “怪不得。”辞凤阙扶额,感情这是憋久了。 笑逢欢的人生乐趣只有两件事,一是将合欢门做成千古伟业,二是在徒弟面前回忆“你师父我当年啊……” 既不贪图享乐,也不流连花丛,要是没生在合欢门,铁定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辞凤阙扬起个礼貌的笑:“到这吧,毕竟我得回去琢磨你那爱情宝典,是不是?” 此话一出,笑逢欢果真停了下来,甚至隐隐有些热泪盈眶:“老辞啊,你懂事了。” 眼见目的达成,辞凤阙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当即从椅子上跳起来:“走了。” 他起身离座,笑逢欢听到他衣摆下清脆的铃声,不由得往他脚下看去。 脚踝上搭着一个圆环,上缀金铃,声音便是由它发出。 笑逢欢怔愣,他记得以往辞凤阙身上并无此物。 那厢辞凤阙对他叮嘱:“今日之事不可泄露,尤其是我的身份,有事传音符联系。”他尽数敷衍过去,心中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在合欢门,由于特殊心法之故,结契道侣之间会为对方设下类似的脚环,平日里铃动无声,但若对方与他人相距过近,铃声便会第一时间传到道侣耳中,即便相距千里。 可辞凤阙同合欢门毫无联系,说不准只是他随便看上的普通脚环,毕竟辞凤阙向来喜欢这些金银饰物,洞府中曾经堆过两座山高的饰品,讲究得很。 笑逢欢丝毫没往君青玉那边想,自认为想清真相的他展开扇子,“千古伟业”轻轻摇动,点头道:“记得按我所言行事,定不会出错。” 辞凤阙面上笑着,心想等我回去就把那什么爱情宝典给烧掉,简直有伤风化。 从酒楼中出来时,辞凤阙隐约有种解脱感。 苍月宗山下是个普通镇子,来往行人不多,摊贩们正收拾东西准备归家,散学的小孩们拿着风车从辞凤阙身边跑过,街巷中飘来一阵阵的饭香味。辞凤阙走在青石板路上,寥落星子缀在空中,又因落霞不甚明显,将身影拉得细长。 他身上没多少灵力,尚不能御剑而飞,只能慢慢走回去。 身旁无人,辞凤阙终于有片刻空隙来想发生在身上的事。 其实他到现在还有些恍惚,有几日梦醒时,耳边还是妄海的海浪声,在空旷寂静的天地中不断回响,既无来处,也无归处,只是毫无目的飘在海上的幽魂。 待到视线适应光亮,他的意识才渐渐回笼,紧接着便会回忆起幽幽的草木香,是君青玉身上的味道,离他很近,从那日的红绡盖头下传来,把他从浪潮中拽出。 明明如此真实,可他总觉得像一触即碎的幻境。 脚下忽然滚来一个翠色手镯,辞凤阙停下脚步,俯身捡起,往身边看了看,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婆叫他:“能递给我吗孩子?” 辞凤阙见她拄着拐,想来是行动不便,几步过去,将手镯还给她。 阿婆面前地上铺着块白布,整整齐齐摆了些簪钗饰物,款式不算新奇,却胜在做工细致。 辞凤阙看着她将东西收进木箱中,过了会儿问道:“阿婆,刚才的手镯卖么?” 阿婆有些惊讶,却还是将手镯重新拿出来,道:“这个么?” “嗯。”辞凤阙接过,手镯是用刚折下的木藤编的,翠绿枝条上仍有幽香,“怎么卖?” “五文钱。” 出来匆忙,辞凤阙身上并无钱财,他想了想,将发带上一颗玉珍珠扯下来,圆润莹白的珠子光泽细腻,在外也算价值千金。辞凤阙将玉珍珠递给阿婆,没等阿婆反应过来便已走远。 等走到苍月宗山脚下,辞凤阙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件多离谱的事。 自己居然想把这手镯送给君青玉? 我大抵也不太正常了吧,辞凤阙恍恍惚惚想,抬头看见苍月宗的古钟,灵台一清,下意识便把手镯丢到储物锦囊的最深处。 守山门的弟子认出他,主动问道是否需要仙鹤送他上去,辞凤阙连连摆手拒绝,推辞几番才答应让他一个人登上去。 月上林梢,苍月宗褪去了白日的喧闹,石阶重重,辞凤阙叹了口气,心想到底是那个仙长起的头,要将宗门修在千峰之上,就不嫌回去麻烦么? 他摇摇头,刚怀着沉重的心情迈出第一步,脚底便卷起一阵清风,将他微微托起来,辞凤阙只觉浑身一轻,不由得沉默了。 收回前言,看来那位仙长还是想过解决办法的。 他抬头,却见得山顶的古钟下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人影。 君青玉安安静静地向下望来,眼中被月色晕染。 辞凤阙想说什么,可银月太美,他被恍了神。 他听见君青玉道:“戌时了,还不回来?” “啊,啊?”辞凤阙低下头,胡乱应道,“哦,马上……” 完全没想过为什么在不南山以外的地方也会有宵禁的事。 “仙尊是在等我么?”辞凤阙登上苍月千峰,跟在君青玉身后问道。 君青玉兴许是笑了下,没回头。 “赏月罢了。”《 》 22、第二十二章 “仙尊要带我去何处?”辞凤阙眼见君青玉带他越走越僻远,记忆中甚至没有这条路的存在,不由得问道。 君青玉来,白骨撑花负在身后,幽红伞面上挂着剔透水珠,顺着伞架流淌,又隐匿不见。 方才下过雨么? 君青玉只是向前走,没回答。 夜下寂静,因此细微声响也会被无限放大。辞凤阙远远听见一片水帘瀑布的声音,再往前,君青玉撑开白骨撑花,落下水珠,停了下来。 辞凤阙很有自觉地没往伞下凑,离君青玉太近,他身上的草木香又会将自己缠绕,总会让人想到方才买下的那个手镯。 “仙尊,这是何地?” “亦英峰。”君青玉答。 “啊?” 亦英峰?怎么可能?记忆里亦英峰可不长这样。 辞凤阙不确定地再抬头看了几眼。这附近皆为平地,杂草丛生,除去眼前百尺高的悬泉可谓空无一物。 亦英峰有这般荒凉么? 当年君青玉拜入木不识门下,后便在亦英峰中问道修行。辞凤阙记得通往亦英峰的小路上尽是紫色鸢尾,如同扑在草丛中的灵蝶,而走过那条路,便会到亦英峰下。 亦英峰并不高,因此目力可及峰顶的桃林,一年四季皆芳菲,清香怡人。传闻那桃林是上任峰主用灵力栽下的,辞凤阙嫌花俗气,曾试着放符烧过,可惜花开更盛,只能作罢。 峰顶高耸着一块巨大的试剑石,君青玉在亦英峰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试剑石上,叩问天地,静心修行,他修行时无身无我,辞凤阙便只能无聊地数吹来了几阵山风,又吹落几朵桃。 可山风再次吹来,那片桃林却被白玉悬泉取代。 辞凤阙鼻尖溅上一滴水珠,他抬手擦掉,心想自己当初只是想烧桃林,君青玉这明显是将整座峰都扬了吧?看来他也觉得那片桃林不顺眼。 “此处为日月泉,可助你修行。”君青玉只解释了一句,轻轻抬手,辞凤阙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丢到泉中。 噗通—— 狼狈地呛了好几口水,辞凤阙才抓住岸边浮起来。他全身湿透,不满抬头,君青玉正好蹲在他身前,青色绦带落进水中,微微笑着。 撑花将月遮住,辞凤阙只能望见他的鸢尾瞳,里面是自己的倒影。 “若无筑基灵力护体,日月泉水便会侵入内脏,冻结血液,再盯着我可要没命了。”他似乎是好心提醒。 像是要验证他的话语,辞凤阙瞬间便感受到彻骨的寒意侵入骨髓,连爬上岸的动作都显得困难。 君青玉的笑意愈发明显:“毕竟是我的道侣,在死去之前筑基,能做到吧?” 辞凤阙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 君青玉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就要起身,水中那片绦带忽然被人一拽,人也顺势向下倒去。撑花伞面激起大片水花,辞凤阙心想得手了,刚抬头,却见君青玉点在撑花伞尖,并不如同他料想那般落进泉水里。 他的发尾被沾湿,贴在脸侧,原本腰上的绦带飘在水面,另一端被辞凤阙抓着,因此衣衫稍乱,在清莹月色下如同精怪一般。 但他的眼极其幽静,辞凤阙从未看过他这般神色,直至此时,辞凤阙才后知后觉,原来君青玉真的变成了濯幽仙尊,那个站在仙门百家之巅的上弦门门主。 然后又极其自然地意识到,隔了一百余年,他们早已陌生,不再熟稔如昨。 辞凤阙下意识松开攥着青绦带的手,内心也随着侵入骨中的寒泉冷下去。 他闷声道:“抱歉,仙尊。” 果然,人就该好好修炼,不该想些别的。辞凤阙暗中将错处尽数归于笑逢欢身上,若不是他白日里向自己说什么霸王硬上弓,今夜也不至于鬼使神差这么干。 辞凤阙努力说服自己,终于将心思转到修炼上。等他好不容易做足心理建设重新面对君青玉时,却见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撑花伞面落下几点更深的红。 他愣神,君青玉垂眼,神色莫名,手心捧着一大滩血,是从他口中溢出的,正顺着他的手腕向下滑。 他腕白,甚至是病态的苍白,蜿蜒的红色纹络爬满手臂,君青玉却笑了笑,放下手,对他说:“无碍。” 也不知是在说方才之事,还是他的身体。 白骨撑花一翻,他回到岸上,辞凤阙想追上去,日月泉下倏尔钻出几条寒冰链,将辞凤阙死死锁在泉中。 “筑基后再来寻我。” 他最后落下一句。 楚唯接到君青玉的传信后便马不停蹄向亦英峰赶。君青玉不知为何,往亦英峰也设了结界,外人无法出入,楚唯只能等在峰外,约莫半炷香后,君青玉握着撑花,缓步走来。 “师兄久等。”君青玉道。 “哪里哪里,”楚唯哈哈,“我也才到。”他可承不住君青玉的歉词,继而问道,“你在传音符中说已查清喻家之事?到底如何?” 白日殿中,君青玉只说了篁鹤引之事,许多细节未曾透露,想必是并不信任苍月宗内其余长老。 君青玉道:“喻家多年前便已开始血祭凡人,篁鹤引不过是其中之一,为夺国运补充寿元,喻家拢共覆灭几十个凡世国家,可直至几日前才凝出那朵八瓣血莲,你说是不是很巧?” “巧在哪里?” “喻家开始血祭那年,正是苍月巨变,你成为掌门那年。”君青玉收起白骨撑花,楚唯注意到他白到异常的脸色。 “师弟……”楚唯有些担忧地开口,却被他打断。 “师兄的关门弟子,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楚唯顿时哑声。 上次他让徐应彻拿着掌门令去阻止君青玉后便再也没见到过自己的弟子,他以为君青玉是想起来找自己算账,赶忙解释道:“他去是我的意思,别怪罪孩子。” 他本来没想拿出掌门令,只是他隐隐觉得,他师弟那么惊才绝艳的人,不该沉溺于情爱中。 或许并不是情爱,而是喻令那样的人身上。喻令他知道,喻家最受宠的小公子,样貌好,会说话,天生讨人喜欢,但能在君青玉身边的,并不是那样的人。于是便带着这么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楚唯将掌门令给了徐应彻,让徐应彻去阻止这桩婚事。 君青玉只道:“他拜入你门下时,与现在大为不同。” 楚唯想了想,确如君青玉所说,徐应彻能成为掌门亲传,自然是资质上乘,拜入他门下后也勤奋刻苦,作为君青玉后的苍月之首,众弟子皆敬仰信服。可不知何时,徐应彻变得有些许不同,他开始浮躁,生出嫉妒,因苍月首席而自满,尽管楚唯多次敲打,仍旧如此。 道心不稳,实力自然也不会再精进,他已在元婴期停滞几十年。 楚唯叹口气:“总归是个孩子。” “你只比他年长十余岁,”君青玉微微嘲道,“这样算来你是孩子么?” 楚唯被他说的一噎:“这怎么能相比?” 君青玉笑:“既然不是孩子,就得狠下心肠了。” 他言下之意,楚唯一清二楚,摇摆许久依旧没拿下主意,只得对君青玉道:“改日再谈。” 看看天色,楚唯问道:“师弟今夜都要留在亦英峰上么?我观你脸色不佳,还是随我去亦药峰看看吧。” 君青玉扫他一眼,许久才道:“无碍,我还有事。” “可……” “喻家还得托师兄去查,无关阴魉,上弦门不好出手。”君青玉直接将楚唯后续的话堵死,楚唯悻悻闭嘴,君青玉不想做的事谁都劝不来。 “好,我会去查。”楚唯道。 苍月巨变,这真是谁都不想揭开的伤疤,若是当年之事与喻家有关,楚唯自然要好好清算。 楚唯走后,君青玉仍留在原地,他接下飘落的一枚绿叶,轻声道:“出来吧。” 就在亦英峰的结界外,琉北星打了个酒嗝,现出真身。 从君青玉带辞凤阙进亦英峰时她便蹲守此处,原本以为君青玉并未发觉她,想来只是懒得揭穿而已。 琉北星仗着人拿醉鬼没办法,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空气挥手:“师弟晚上好啊。” 她伸长脖子,迷离着眼看上许久,才发觉自己在对着一棵树讲话,于是不满地往前一踹—— 树干从中间硬生生分成两半,轰然倒下。 琉北星这才满意地转向君青玉,叫道:“师弟!我都知道了。” 君青玉微笑:“什么?” 若是琉北星还清醒着,自然不会将这些话说出来,可她此刻嘴比脑子快:“你把道侣锁起来了,不让别人见他,对不对?” “还有么?” “当然!”琉北星得意,“他脚腕上的那道圆环是合欢门的法器,他今日去见笑逢欢你根本就不放心,是不是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琉北星嘿嘿笑:“没关系的,师姐我不拦你,我觉得他比喻令好!”她又往嘴里灌了口酒,突然落寞下来,“你还忘不了他,对吧?要不然怎会如此相像?” 君青玉看向自己还湿润的发尾。 “师弟,”琉北星望向他,周身因果之气流转,她的语气冷下来,“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莫要沉溺于此,以你心性,不该不懂。当年你无情道碎,早已伤及本源,至今仍未恢复吧?虽为大乘,经脉却破损至此,虚弱到必须用撑花的长生之力来为自己续命,这不是你会做出的事。” “师姐认为我会如何做?” 琉北星蹙眉:“自然是尽早闭关,养好本源,莫将时间再浪费在别人身上。” “是么?”君青玉回身,跨入亦英峰的结界中。 “看来师姐并不了解我。” 琉北星无法进入结界,被拦在外面:“你不要命了?” “重要么?”君青玉抬头望月,像是叹了口气,“人生也不过一场幻梦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