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盏》 第1章 红盏 天阴，小雨。 红罗来到墓园时，雨已经停了。 打开后备箱，拎下一个大黑塑料袋，她婉拒了保安的帮助，转而向保安借了辆小推车。 将塑料袋放到推车上，红罗推着车，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座墓碑前。 打开塑料袋，她随手从里抽出一沓黄纸点燃。 燃烧的火光映亮红罗双眼，她静静盯着面前的化金桶，又像透过桶，注视着更远的地方。 黄纸燃尽，换金元宝；金元宝掏空，换纸扎品……就这么烧着不知过了多久，红罗眼尾余光忽然瞥见有人靠近。 “你好？” 略带试探的年轻女声，紧跟着响起。 将手里的纸扎品扔进化金桶，红罗朝女孩微微颔首：“你好。” 见红罗回应自己，女孩先是一喜，紧接着又有些为难：“那个，您……” 红罗明白她的意思：“红罗。” “好的，红小姐。”女孩立刻答应，“我叫毛玉。” 红罗‘嗯’一声：“毛小姐。” 毛玉点点头，接着说：“是这样。” “我有事，想请您帮帮忙。” 边说边指了指身旁，她声音轻轻：“就是，我的黄纸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烧不起来了，然后我经常见您在这里，所以我……” 红罗接过她话头：“你想让我帮你看看怎么回事。” “对对对。” 毛玉连声答应：“可以吗，如果是需要报酬，我可以……” 回应毛玉的，是红罗走向她刚才手指方向的背影。 “他想让你先烧纸扎。” 目光从墓碑上的相片收回，只一眼，红罗就看出症结所在：“先烧纸扎，剩下的随意。” ‘他’指的是墓主人。 毛玉闻言，连忙‘哦哦’两声：“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话落把化金桶里的东西全拿出来，毛玉刚从塑料袋里拎起一个纸扎，耳边便又传来红罗的声音。 “从纸房子开始烧。” 她转而翻出袋子深处的纸扎房子。 扔纸扎，点火，一气呵成。这一次，化金桶里的纸扎房子果然很快熊熊燃烧起来。 看着那炽烈的火焰，毛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扭头向红罗：“真是太感谢你了，红小姐。” “不客气。”红罗言简意赅。 火势渐小，毛玉很快又拎起一个纸扎品扔进去：“红小姐你那边不需要再看了吗？” “我的意思是，”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她找补：“我看你那边好像还没烧完，所以才问问你，不是想赶你走。” “没关系。” 毛玉解释的模样局促得有些笨拙，红罗眼底多了点很浅的笑意：“我明白你的意思。” 望着红罗柔和下来的神情，毛玉先是一怔。 接着，她低头，唇角也轻轻弯起来：“太好了。” “我就说红小姐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红罗没有接话。 她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说：“你很像我妹妹。” “咦，妹妹？” 毛玉脸上神情有些意外：“我还以为红小姐你会问我，怎么知道这种事可以来找你。” 红罗摇头：“你既然知道我经常来，就一定看到我做过什么。” 这事说严重点其实算偷窥。 于是毛玉不好意思地挠挠面颊，选择转移话题：“妹妹的话，是红小姐你经常来看的那位墓主人吗？” “嗯。” 乍起的风将化金桶里的热浪翻腾着，直往红罗脸上扑。她却不躲不避，甚至连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都不曾拿出：“车祸死的。” “啊……” 毛玉愣住，声音也变得低落：“红小姐，抱歉。” “没事。” 注意到即将烧灭的纸扎，红罗朝化金桶轻抬下巴：“反正也上过新闻了。” “上过新闻……” 手忙脚乱地从塑料袋里拿出沓黄纸扔进桶中，毛玉喃喃着，突然‘啊’了声：“您的妹妹，该不会是最近那位突遭车祸的明星的经纪人吧？！” 红罗望着化金桶。 久到毛玉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终于开口。 “嗯。” 明白有些话再问下去就是失礼，毛玉看着化金桶：“红小姐您，一定很爱您的妹妹。” “爱吗？” 红罗垂眸：“我不觉得。” “可是，” 毛玉看着身旁人的脸：“如果红小姐你不爱她，为什么会仅仅觉得我像她……” “就愿意帮助我呢？” 红罗沉默。 可她如果爱红妗。 又为什么放任红妗一意孤行，直到死去呢？ 望着不远处的墓碑，红罗抿紧唇，任风吹起长发，藏住她眼底痛色。 不过没关系。 不过…… 没关系。 红罗神色复又清明。 毛玉的声音，也刚好响起：“红小姐明天还来吗？如果来的话，我带杯奶茶给你吧？” 红罗习惯性拒绝：“谢谢，不过我不太喜……” 话到一半，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她于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屏保。 是一条短信。 发件人没有署名，是一串陌生号码。 不过红罗记性很好，没费什么功夫就认出了号码的主人是谁。 可是她发短信来干什么？ 思忖着，红罗点进短信界面—— ‘姐姐，猜猜我现在在哪？’ 红罗刚扫完这行字，一张图片紧跟着跳出来。 很熟悉的地方，是她和那个人现在的住所。 不过细看之后，红罗发现了不对。 图片上的地点，在卧室。 又是两条信息—— ‘之臣太热情了，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呢。’ ‘姐，姐。’ 挑衅意味十足的话语。 若是放在一般情侣身上，看到消息的人此刻不说崩溃，至少也该浑身打颤，恼怒不已。 红罗却眼皮都懒得抬。 她甚至已经开始考虑稍后要去哪浪费时间，好让这对野鸳鸯尽情放松一下。 指尖移到电源键，红罗准备按灭屏幕。 又一张图片跳了出来。 心头忽然毫无征兆地错了一拍，福至心灵般地，她赶在屏幕灭掉前的最后一刻定睛瞧了眼。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掌心里卧着一根项链。 环境很暗，反衬得吊坠上的红宝石更加鲜艳，艳到恍惚间，红罗将它错看成一只眼睛。 一只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那是红妗的东西。 是她已经死去的，妹妹的东西。 接连两条新信息，将那张图片挤出了红罗的视线—— ‘原来姐姐你还藏着这么好看的项链呀。’ ‘我很喜欢哦。’ 喜欢？ 身旁的毛玉似乎又说了什么，红罗已经听不真切。 她转身，风一般冲向墓园大门。 第2章 红盏 墓园和红罗现在的住所，分别是B市两个方向最安静的地方。 往常她一去一返，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 可这次，她只用了往常时间的三分之一。 熟练地输入密码，红罗一把推开门。 熟悉的檀香味扑鼻而来，但与之前不同，其间夹杂了淡淡的香水味。 檀香混合着脂粉气，让她狠狠皱起眉。 “姐姐？” 红罗才开门，女人已经站在客厅中央，像是等待她多时：“你怎么会……不对，茉莉只是在路上刚好碰到……” 红罗不屑和她废话：“黎茉莉，你动了什么东西。” 见红罗甚至懒得听完自己说话，黎茉莉暗暗咬牙。 脸上却装得愈加无辜：“没有呀，茉莉没有……”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红罗神情冰冷，一字一句：“你到底，动了什么东西。” 最后一遍？ 黎茉莉在心底冷笑。 一个寄人篱下的东西，也配在这装模作样。 她就是咬死不说，又会怎么样？ 状似无意地整理衣领，露出脖颈处的红痕，黎茉莉轻声：“姐姐，我真的没——”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客厅。 脸上细密的疼痛转而开始发麻，黎茉莉瞪大眼。 她简直不敢置信。 她被打了？ 她被一个不知道哪来的乡野女人打了？ 转回被扇地偏到一边的头，黎茉莉捂着脸的手都在抖：“你打我？” 面对质问，红罗只是静静瞧着她。 “回答我的问题。” 头脑刹那空白，黎茉莉眼瞳骤缩。 屈起的手指深深陷进面颊，她死盯着红罗，一点点直起身。 却就在这时，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狰狞起来的脸孔瞬间转成委屈，眨眼间眼底便蓄满泪，黎茉莉转身扑进来人怀里：“之臣！” 被称作‘之臣’的男人，抬手搂住黎茉莉。 先轻轻拍了拍她后背以示安慰，他看向红罗：“怎么了。” 眼底极速掠过一抹嫌恶，红罗冷声：“她手脚不干净。” 黎茉莉顿时从男人怀里直起身：“我没有！” 男人于是抬头：“阿罗。” “她说没有就没有？” 将男人眼底的不信任看得分明，红罗忍火，径直和他对视：“莫之臣，你信她不信我？” 闻言神色微动，莫之臣低头，看向怀里的人：“茉莉。” 收到他有些严肃的眼神，黎茉莉见好就收。 她快速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之臣。” 话落，她抬手抓住莫之臣的臂膀，神情凄然：“我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姐姐那么生气，甚至动手打我。” “你一定要帮我解释清楚呀，我不想姐姐讨厌我。” 微微颔首算是答应，莫之臣望向红罗：“阿罗。” “你说茉莉手脚不干净，有什么证据吗？” 红罗也不客气，直接拿出手机，点进短信界面递给莫之臣。 莫之臣接过手机。 几条信息并不算多，很快浏览完，莫之臣将手机还给红罗。 他没有说话，客厅的气压却明显低了下来。 “之臣。” 想不到红罗竟然会拉下面子，把信息给莫之臣看。黎茉莉暗道不妙，率先示弱：“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情绪太冲动了，所以……”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冲动？”红罗冷笑，“你在信息里一字一句不是很有条理么，冲动在哪？” 眼眶顿时泛红，黎茉莉垂眸咬唇：“我……” “好了。” 莫之臣语气加重：“不要再说了。茉莉。” “把东西还给阿罗。” 本来也只是拍个照用来刺激下红罗，黎茉莉声如蚊蚋：“项链我拍完照后就放回去了，没拿。” 莫之臣点头：“那么……” “道歉。” 红罗厌恶地看着黎茉莉：“不管拿了与否，随便动别人东西，本身就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 “更何况对我而言，你和贼，没有区别。” 将黎茉莉一瞬恼怒又隐忍的模样收进眼底，红罗重申：“所以，道歉。” 当然听出了红罗话里的意有所指，莫之臣皱了皱眉，不太高兴。 但他无法反驳。 于是只能将不快，落到始终不作声的黎茉莉身上：“茉莉。” 黎茉莉此刻恨不得生啖红罗。 然而莫之臣的警告之意在前，她最后只能咬紧牙关—— “对不起。” 说完用力从莫之臣怀里挣脱，黎茉莉直接冲出大门。 巨大的摔门声几乎让客厅都震上三震。 再之后，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阿罗。” 莫之臣清清嗓子，率先打破僵局：“我可以解——” 红罗风一阵刮进卧室。 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什么，莫之臣跟着冲了进去。 彼时的红罗已经疾步赶到他床头，正猛地抓向上面放着的红色灯盏。 莫之臣刹那只觉浑身血液冰凉。 他失声大吼：“阿罗！” 红罗被这吼声惊得动作一瞬迟缓。 莫之臣见状，立刻冲上前抓住她手腕。 “放开！” 立刻奋力挣扎起来，红罗厉声：“莫之臣我告诉你，这是我的东西，我想对它做什么你管不着！！” “你不要胡闹了！” 莫之臣抓她更紧：“这次的事是我不对，但黎茉莉不是我叫来的，我们是偶然碰见的！” 察觉到红罗的挣扎变弱，他稳了稳神，继续说：“她说她不舒服，我才让她上来休息一会儿。”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最后一句几乎是大喊出声，莫之臣说完，低头看着红罗：“阿罗，相信我。” “除了你，我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原本用力僵持的手一点点软化，红罗对上他目光，终于放下伪装的强势：“之臣……我还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 没有质问，没有细究。莫之臣忽略了一个正常人面对刚才的情景时一定会有的疑问，只沉浸在红罗的示弱里。 他悄悄在心底长舒口气，放下红罗的手，不着痕迹地拉开红罗与红盏的距离：“阿罗你永远都可以相信我。” 为了让这句话更有说服力，他抱住红罗。 也因此看不见红罗脸上，转瞬平静到淡漠的神色。 越过莫之臣肩头，望着那始终停在他身后数步远的黑色人影，红罗轻轻回抱住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之臣，我只有你了。” 第3章 红盏 7：15，红罗准时睁开眼。 正值一年中最热的月份，哪怕七点十五，阳光也该洒满世界。 此时的房间里，却一片漆黑。 甚至有些阴冷。 厚重的窗帘隔绝掉所有光源。 因为莫之臣不允许。 不允许拉窗帘，不允许打开窗，不允许房间里任何东西被随意移动…… 一切的一切，只因他要保护。 保护他床头的红盏里，那静静摇曳的灯火。 ＊ 随意做了些吃的当做早餐，红罗解决完，窝进沙发里打开手机。 正刷着，一条新闻推送突然弹出来。 红罗点进去，一张熟悉的脸就此进入视线。 是莫之臣。 视频里，他和主持人各坐左右两边，看起来像是在做什么明星访谈。 主持人微笑着问他：“……好，那么关于您前段时间突遭车祸这件事呢，也是引发了众多网友与粉丝的关心。” “如今一个月过去，您的身体恢复状况如何呢？” 莫之臣的回答，红罗懒得去听。 他的身体还能怎么样恢复呢，仅仅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擦伤。 甚至拜脸上擦伤所赐，他再次吸引到了新的粉丝。 他活着，名利双收。 他还想怎样呢？ 把剩下的访谈对话当做背景音，红罗点开评论区—— ‘这个记者有完没完，一直在问臣臣车祸细节，这么恐怖的事谁会喜欢被问来问去啊？！’ ‘你家臣臣喜欢呗。他不配合，记者也没办法问来问去帮他炒热度啊。’ ‘就是，再说问问怎么了，比起只有擦伤的他，他那个被撞死的经纪人惨多了吧，听说撞得都没人型了。叫什么来着，红妗？’ ‘对啊，而且据小道消息传，车祸那天莫之臣坐在副驾驶，他的经纪人坐司机后面来着。就这样死的竟然还能是他经纪人，够奇怪的。’ ‘诶，这事我也刷到了。听说当时莫之臣的车最开始是直直朝大卡车撞上去的，后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侧翻了。根本不是通报说的直接侧翻！’ ‘你们这帮黑子真够恶心的，为了黑臣臣什么话都敢说。还‘根本不是通报说的直接侧翻’？再胡说八道，小心那个经纪人半夜敲你们家门！’ ‘哟哟哟，凭什么敲我们围观群众的门，要敲也是敲你们臣臣哥的门吧，毕竟如果不是他，人家不定会死呢！’ ‘哎呀，但我们臣臣有神明保佑就是死不了，不仅死不了还因祸得福，越来越火了怎么办呀？就是有人替我们臣臣挡灾去死，怎么办呢？’ ‘哈哈就是，能为臣臣去死，这个经纪人也算死得其所了嘛。好多人求都求不来，有什么大不了的？’ …… 红罗握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紧，直到青筋暴起，指尖涨红。 看着那些被随手敲下的字，她只觉得仿佛被人扼住咽喉般窒息。 挡灾？ 求不来？ 死得其所？ 摁灭屏幕站起来，红罗转身，眼神阴鸷地望向一处带锁房门。 那是这座房子的禁区。 是莫之臣再三强调，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进去的地方。 红罗朝那房间走去。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本就为此而来。 只是轻轻抚过门锁，便传来‘咔哒’一声。红罗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开门。 浓烈到如有实质的檀香气味，顷刻扑面而来。 红的灯光，黄的烛光。以黑暗为底色，她与房间正中的巨幅画像，遥遥相望。 神明保佑？ 她冷笑。 不知道如果让莫之臣的那些粉丝们，来当这神明的养料，以供养莫之臣。 他们会不会愿意？ 一步一响地，红罗缓缓走近画像。 那是一尊佛。 准确来说，是端着神佛坐姿的人形。 纯黑的轮廓，只凭各形各色的首饰分辨出四肢与躯干；人形怀纳鲜花金银，祥云莲花环绕周身。 哪怕并未绘制耳目眉鼻，仅凭上述种种，也能叫观者感知到人形的慈悲庄严。 可它却有一张唇。 饱满似花瓣，艳红似鲜血；嘴角上扬咧开，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红罗在画像下方的供桌前停住。 贡品很新鲜，摆放得也很整齐，如果仅仅只有这些，那桌上的，就也只是普通的供神之物。 偏偏供桌上，还立着一块牌。 牌是木制，刻着复杂符文。它立在贡品之上，画像之下，形成被镇压之势。 而这木牌的作用，红罗再清楚不过。 “驱鬼行运，木牌作为媒介，却被压制到发灰。” 目光从暗淡木牌缓缓流转至画像，她神情轻蔑：“难怪死守红盏不放。这里，” “似乎有比搬财偷运的鬼，更厉害的东西呵……” 如同回应一般，烟雾弥散的暗色空间里，黑与红的混淆之中，画像上人形洁白的牙齿，恍惚中化作尖锐獠牙。 而红罗凝视着画像，唇边亦多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做任何事，都应该付出代价。 不是吗？ 第4章 红盏 莫之臣突然觉得很渴。 因为太渴，他不得不起身去喝点水。 迷蒙间，他习惯性伸手，摸向临睡前总会放在床头的水杯。 却扑了空。 “怎么会没有……” 强忍睡意坐起身，莫之臣看向床头。 上面只有灯火正摇曳的红盏，和他的手机。 他皱眉，转而看向身旁：“阿罗……” 一个人影无声立在床边。 莫之臣先是一愣。 下一秒，他头皮发炸。 没人知道人影在那站了多久，它面目一片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额头正中的符文。 极度的恐惧带来极度迅敏的直觉，电光石火间，莫之臣认出了那个符文。 那是被他锁在密室里，费尽周折压制的。 行运木牌上的符文。 彻底清醒过来，莫之臣抖着嘴唇，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想转身扑向红盏。 然而很快，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更令莫之臣胆寒的是，他从眼尾余光中，瞄见床边的人影动了起来。 如同慢动作般，人影扭动着，从腰的位置开始升起、拉长，接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最后化作一条有着人头形状的蛇。 ‘蛇’蠕动着它那颗人头，额间的符文则随着人头的动作，泛起油亮亮的黯淡红光。 轻而易举地穿过床帘，‘蛇’扭动着，缓缓靠近莫之臣。 刺入骨髓的阴寒让汗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竖起，莫之臣避无可避，只能被迫地，死死地盯着那颗人头。 盯着人头上的符文渐渐融化，如同血泪一般，顺着面颊滑落；盯着人头周围冒出的，如有实质的雾气。 可是为什么？！ 红盏明明就在他身旁！ 红盏会保护他才对！ 为什么会这样？！ 血泪将要滴在身上的最后一刻，莫之臣忽然发现‘蛇’猛地一顿。 紧接着，它飞快退后收缩，不过一眨眼，就恢复成了最开始的人形模样。 而它额间那原本油亮的暗红符文，也不知为何黯淡发灰下去，只剩脸上干涸的道道痕迹，证明刚才的异变。 仿佛彻底忘记了莫之臣的存在，人影头也不回，慢慢地朝房门口走去。 莫之臣顿时如获大赦。 他抖着手脚连连后退，直到感受到红盏硌住自己的后背，才终于停下来。 惊惧的目光追着人影，直到它消失在房间。莫之臣用力搓着僵硬冰凉的手脚，拼命试图让自己动起来。 好不容易恢复行动能力，他哆哆嗦嗦爬下只剩自己的大床，走到门前准备把门关上锁死。 担心惊动人影，莫之臣小心翼翼地拉动门把手。 最后一丝缝，门页马上就要合上。 ‘啪’地声猛然响起。 漆黑的大手死死抓住门边，莫之臣整个人一抖，反射性抬头—— 正对近在咫尺的黑色人影。 哪怕没有五官，莫之臣也能感受到人影的怒意。冰凉的气流肆意穿过身体，他呆呆望着人影，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人影一点点直起身。 高大的轮廓将莫之臣整个笼罩。 他闭上眼，死心接受下面即将发生的事。 可下一秒，眼皮上忽然落了光。 他试探着睁开眼。 人影已经慢吞吞走向客厅。 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这次莫之臣不敢再轻举妄动。 使劲咽了咽口水，他选择跟上人影。 人影也没走多久。 它在客厅中央的位置停下来。 接着，跪了下去。 莫之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随着人影身形一矮，有东西很快显露出来。 是另一个黑影。 与下跪的人影不同，靠窗的影子一身金玉首饰，哪怕同样漆黑，却偏偏能让人看出它有着佛的姿态。 一下又一下，靠窗的‘佛’平静接受符文人影的跪拜。 片刻后，似乎是察觉到莫之臣的目光，它突然朝他的方向偏头。 也直到这时莫之臣才发现，这尊面目漆黑的‘佛’，原来有一张嘴唇。 很美的嘴唇。 很快，那美丽的嘴唇笑起来。 饱满艳红的花瓣唇裂开，露出洁白而尖锐的獠牙。 冷汗‘唰’地滑下额角，莫之臣心脏几乎都要停跳。 他眼睁睁看着那嘴唇越张越大，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化作漆黑的漩涡。 马上就要将他吞噬—— 莫之臣猛睁开眼。 坐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望向床头柜。看到静静摇曳的灯火，他放下心来。 是的，一定是红盏保护了他。 如果没有红盏，刚才梦里的事一定会成真。 思忖着，梦中的可怕场景又在眼前闪过。莫之臣心有余悸地四处张望，确认没有异常，终于长出口气。 “还好是梦……” 整个人脱力靠上床头，莫之臣望着窗外夜景，神情有些疲惫。 望着望着，他脸色忽然一变。 夜景？ 莫之臣猛地扭头，又在看不到身旁有人时紧紧皱起眉头。 “红罗！”他大吼。 红罗端坐在客厅。 她当然听见了怒吼声。 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红罗慢慢朝卧室走去。 “怎么了。”停在卧室门前，她的表情已经变得疑惑。 眼瞳在看到红罗抓住门框的手时不受控制地一缩，立刻反应过来，莫之臣恼羞成怒：“你为什么开窗？！” “我说过这座房子哪里开窗都行，唯独卧室绝对不可以开。你明明答应过我，为什么今天打开？！” 情绪愈发失控，他喃喃着抓住头发，陷入某种狂乱：“如果红盏灭了，那些东西一定会找上我，我会死的我会死我一定会……” “之臣。” 红罗适时打断他：“你再仔细看看。” 闻言愣住，莫之臣再次看向窗户。 这一次，他终于看见锁得严实的玻璃窗。 “房间里太暗了，” 红罗轻声：“所以我刚才拉开了窗帘，想看清房间，不是故意吓到你。” 早在看见窗户没开时就已经冷静下来，见红罗神情黯淡，莫之臣立马换上另一幅嘴脸：“阿罗，我知道。” “我只是因为太担心红盏熄灭，一时心急才会对你发火。” 他边说，边走下床：“毕竟你也知道，红盏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它熄灭了，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什么影响？” 红罗打断他：“你总说红盏不能熄灭，但从没给过我理由。你那么宝贝它，甚至为了它情愿就这样封住房间窗户。” “有时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因为它才和我在一起。” 红罗的问题太过尖锐，看着她藏着委屈的神情，莫之臣心头升起一阵不耐烦。 但他掩饰得很好：“阿罗，你怎么会这么想。” “要知道红盏是你带来的东西。” 莫之臣轻轻搂住红罗：“我珍惜它，难道不就是在珍惜你吗？” “红盏的点燃象征我们感情开始，我只因为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才不想让它熄灭。” “这很难理解吗？” 红罗装得犹疑：“可是……” “没有可是。” 莫之臣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你只要记住，我爱你，而红盏是我们相爱的证明。这就够了。” “好吗？” 望着眼前人故作深情的模样，红罗几乎要笑出声来。 相爱的证明？ 她很好奇这话说出口，莫之臣自己信不信。 但她不屑问。 红罗垂眸：“好……” “太好了。” 莫之臣牵起她的手：“明天你约上朋友，好好去商场逛逛，看上什么随便刷我的卡。” “就当是我对今晚的赔罪。” 第5章 红盏 对于莫之臣的承诺，红罗从来不会客气。 照例在墓园烧完纸，这次红罗没有匆匆离开。 她站在大门口看表。 大约十分钟后，有人从墓园里出来。 “啊，红罗姐！” 远远就看见站在门口的红罗，毛玉直冲她摆手：“是我，毛玉！” 见状有些啼笑皆非，红罗点点头应她：“我知道。” “嘿嘿，这不是因为有段时间没见了嘛。”快步走到红罗身旁，毛玉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没想到红罗姐你还记得我。”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红罗问她：“你们家的事怎么样了，你二叔的坟地修缮好了吗？” “哦，好了。我们选了块……” 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毛玉愣住，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无比震惊，“这事我们根本都没和外人说，红罗姐你竟然知道？！” 被毛玉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逗笑，红罗指指自己的脸：“你面上气色告诉我的。” 顿时摸向自己的脸，毛玉更震惊了。 和她简短交代了一下坟地修缮之后的注意事项，红罗切入主题：“毛玉你今天忙吗，要不要和我去新开的商业城逛逛。” “哎呀，红罗姐你叫我小玉就好啦！” 要知道风水玄学一事，会者鱼龙混杂，水平参差不齐。能认识一个有真本事的，有钱都不一定能做到。 而从与红罗的几次见面来看，她的本事深不可测。能认识一个这样的术士，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 更何况她还数次出手帮了自己。 因此毛玉受宠若惊之余，非常愿意和红罗打好关系：“我当然有空啦！你等着，我现在就把那些预约推掉……” 红罗没有阻止。 她静静看着毛玉接打了几个电话，然后放下手机。 “好啦红罗姐。”毛玉看着她，笑眯眯地，“你等一下哦，我叫了司机过来。” 红罗点点头：“好。” * 去的地点最后是毛玉定的。 不过红罗对此倒是无所谓，因为她的目的本来也不是逛街。 “红罗姐，你尝尝这个。”对面的毛玉推过来一小碟蛋糕，“这里的招牌呢，可好吃了。” 看着被推到面前的奶油蛋糕，红罗拿起叉子切下一块尝了一口：“不错。” “对吧对吧。”毛玉很高兴，“我就说红罗姐你一定会喜欢的。” 闻言笑笑，红罗拿起手机。 刚点亮屏幕，就有通知消息跳出来。她顺手点进去，一段视频很快自动播放起来。 毛玉听了一会儿，听出来视频内容：“红罗姐，你也关注娱乐圈啊？” “通知弹出的。”红罗不置可否，“偶尔看看。” 毛玉点点头：“这样哦。” “你是在看莫之臣的访谈吗？”她接着问。 红罗垂眼看着屏幕：“嗯。” “他最近出了点事，”毛玉挖一勺蛋糕，“红罗姐你知道吗？” 鱼儿上钩，红罗顺着梯子下：“恋情的事？” “对啊！”毛玉狠狠将蛋糕吃进嘴里，“当红小生谈恋爱诶，约等于死罪了吧。” 她说着，笑了一声：“真是的，莫之臣这家伙。莫名其妙被发掘，又莫名其妙火了。” “之前爆出什么吸烟喝酒推搡粉丝，最后还都不明不白就洗白了” 毛玉‘啧啧’摇头：“这运气真够好的。” 运气好？ 想起那间带锁的房间，红罗嘴角弯起抹弧度：“但这次似乎闹得很大。” “是啊！” 毛玉喝了口边上的柠檬茶：“但是更奇怪了吧，明明只是一个疑似地下恋情的瓜，竟然闹到要开发布会？” “不知道莫之臣和他的团队怎么想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红罗端起拿铁轻抿一口，“看看他能在发布会上说些什么。” “也是哦。”红罗的态度太自然随意，毛玉完全没有起疑，“我可以去看看啊！反正也就打声招呼的事。” 说着立刻抓起手机操作了一会儿，毛玉抬起头：“红罗姐你要去吗？” 红罗也放下手机：“可以吗？” 听出红罗话里意思，毛玉连连点头：“当然可以啦，毕竟红罗姐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要是我连这点小事都帮不上，那像什么话呢。” 摁灭屏幕，听筒里莫之臣的话音戛然而止。 红罗看着毛玉，脸上笑容多了些真意：“太好了，那就先谢谢阿玉你了。” * 推开门，就听见一阵打砸声，红罗停在门口，朝客厅开口：“之臣。” 听见有人叫自己，已经抓起一个花瓶的莫之臣回头：“红罗？” “你怎么了。”红罗站在原地没动，“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 “还不是因为那些记者！” 暂忘的烦心事被勾醒，莫之臣眉头拧得死紧：“天天抓拍，还爆我恋爱绯闻，害得我被公司逼着要去开发布会澄清。”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澄清的？！” 狠狠抓了把头发，他踢飞脚边碎片：“真他*最近怎么那么背，明明红盏好好的，为什么一点小事就闹成这样？！” 盯着莫之臣发火的背影片刻，红罗倚在门边轻声：“可先前不也有这样的事发生么。” “那是先前没有闹大！” 莫之臣更来火了：“这次消息出来后，不知道那帮人从哪竟然找到黎茉莉的账号，到她评论区下面发疯去了。” “甚至还有人摸到了黎茉莉家小区附近！” 他又是一句啐骂：“要是真给他们找到黎茉莉本人，岂不是坐实了我的恋爱传闻？！ ” “操！” 莫之臣一脚踢飞地上塑料凳子：“真他妈一帮疯子！！” 真不知道这一刻谁更像疯子。 看着眼前状若疯魔的人，红罗冷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