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葡萄[出租屋]》 第1章 第 1 章 《绿葡萄》厚外套 /晋江文学城首发 * 望珊是从老家逃出来的。 今天本该是她嫁人的日子。 她还没满二十,照理来说是结不了婚的。但她家在大山的村子里,村里人没那么多讲究,牲口往她家一送,再送两条镇上买的中规中矩的烟,两家对着黄历商量一下,结婚这事儿就定下了。 结婚的人是她,但结婚这事儿不需要和她商量。 山里的天不算太好,没有风,干活的时候让人莫名浮躁。 望珊握着镰刀弯着腰,挥刀的动作一下比一下快,还不等割完这一片她就直起了腰,结果回头一看,好端端的一片肥草被她割得一块长一块短。 她叹了口气,将那些割下来的草拢到一块,捧起来往背篓里塞。 塞之前,望珊注意到了背篓里那本被大塑料瓶子压着的皱巴巴的书。 书封早在很久之前就沾上了不知名植物的汁液,时间一长就变成了难看的褐斑;书页也皱巴巴的,前后左右都缠着透明胶布,一看就用了很久。 她把书掏出来,寻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着。书里面的文字已经很熟悉了,光是看着页码她都能想起里面写的内容是什么。 以往她从不会嫌看书烦,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里边的字在眼前过了一遍,就是看不进眼里。 无奈,望珊只好重新握起镰刀,弯下腰继续割草。 她个子不高,身子也不厚实,皮肤因为长期做活晒得跟地里成熟的麦子一样,黄黄的,糙糙的。但她的眼睛明亮,黑亮黑亮的,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 心浮气躁之下,望珊对外界的动静尤其在意。身后传来草丛划过裤脚的唰唰声,她警惕地扭头一看,很快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直起腰,她笑着对爬坡的那人喊:“不是说今天猪要下崽不来割草?怎么人来了,刀没来?” “快、快别割了。”二妮叉着腰,一路跑来差点没岔气。她踉跄一下,勉强撑在刚割过的草茬子上,“快回家,你、你爹妈要把你嫁了!” 两人平时就爱互损,望珊没把她说的话当真,反而笑她累岔气的样子像扯着嗓子喊的大鹅。 二妮却半点笑不出来:“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这样的玩笑!真的,你快回家看看吧!男的那边来了好几个人,每人手里都拎着畜牲,还牵着一头牛!” 望珊愣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二妮话里的意思,反应过来后立刻撒丫子往家里跑。 那把刀被她往后随手一扔,掉进了齐膝高的草丛里。那本她珍爱的书也来不及捡,就这么遗漏在刚才坐过的小坡上。 她跑得鞋都掉了一只,可到家的时候还是晚了。 不大的院子里多了几只鸡鸭,聒噪地扯着嗓子边跑边拉;被牵来的牛睁着铜铃大的眼睛扫她一眼,接着顺从地嚼着草;妈在收拾桌子,爸已经抽上了烟。 呛人的烟雾里,妈双眼含泪地看向望珊,爸则是轻松地抽了一大口,告诉她结果,“下个月初三,男方来接你,你就嫁到他们家做媳妇儿,扯证什么的等你到岁数再说,不急。” 望珊看向妈,妈躲开她的视线。她又看向爸,爸根本不在意她。 她像是被镰刀割到了嗓子,梗着脖子不让自己的头垂下,“我不嫁!” “人家把聘礼都拿来了,你说不嫁就不嫁?你以为你是谁!” 聘礼就是满院的鸡鸭牛屎,还有他手里嗒吧嗒吧抽着的烟。爸情绪激动地拍着桌子,妈刚收拾到一块的花生壳和花生皮掉了一地。 “你不嫁他想嫁谁?隔壁李家那小子吗?你看他出去这么多年回来过几次,搭理过你没?有本事你就让他拿出来一千块,还有这些杂的,拿出来我就让你嫁给他!” 此话一出,望珊就知道自己卖了一千块。 一千块,在2001年,在这个小山沟沟里,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不用说还有院里这一群管不住屁股的。 她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值钱。 望珊从小到大就见不得别人说李顾行的不好,哪怕是她爸也不行。 李顾行是山里最有能耐的孩子,也是第一个靠念书离开大山的人。他比山里所有人都有本事,也是为数不多对自己好的人。 她的脸涨红,抓起一把花生壳就往爸身上砸。 “你说他干嘛!你凭什么说他!反正我就是不嫁!” 后边帮她扛背篓拾猪草回来的二妮吓了一跳,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望珊这么跟她爹说话。 然而更让她震惊的是接下来打在望珊脸上的一巴掌,那一巴掌扇得极重,她的脸立刻就歪向了一边。 “赔钱的东西,你还要脸不要?这么护着那小子,你是不是早就偷偷给他睡了?!”爸掸去身上的壳子,拽着望珊的头发把她往地上砸。 妈吓坏了,二妮也吓傻了。眼看那粗糙的巴掌再一次高高举起,妈赶紧扑过去,用瘦小的肩膀把望珊护在身下,“就是一块长大的伴儿,你瞎胡说八道什么!她会嫁的,珊啊,听妈的,你好好嫁,啊?” 望珊不再说话,但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喘息像是一口气爬了两座山那样重。二妮把背篓放下,在她妈的示意下先回家去了。 她走出院子,看见珊子的眼泪含在眼睛里。 二妮这晚睡得不踏实,隔天早上起来就听见妈说隔壁家的珊子夜里跑了。 “哎呀,外边怎么这么吵,是不是她家回来了?” 二妮连鞋都没穿稳就跑到了外边,她挤开拥挤的人群,看见望珊被她爹揪着头发抓了回来。 望珊的妈同样踉踉跄跄地挤了进来,将双眼无神的望珊抱进了怀里,摸她被扯断的头发、抚她红肿的头皮。 “死婆娘,看看你生的女儿!生不出儿子就算了,生了个臭不要脸的!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去!” “你当我们这一村子人是瞎的傻的?!”她爹说着抽出了裤腰上别着的皮带,拉开她妈往望珊身上抽,“你不是能耐吗?我让你跑!让你跑!” 望珊死咬着牙不松,一声不吭把这些抽打接了下来。二妮喊着“别打了”,可妈捂住了她的嘴,呵斥道,“你嚷嚷什么,干你什么事?” 母女争执间,被扯开的望珊妈又扑了回去,皮带重重落在她挡着的手腕上。 旁边有人劝她爹:“别打了,到时候被男方家瞧见了不好嫁人。” 还有人劝望珊:“给你定的亲就好好嫁,闹成这样算什么事儿。” 二妮又看见了望珊的眼神,跟昨天看见她时露出的一模一样。 没过几天,她就又从妈的嘴里听见望珊跑了的消息。 火把照亮了山里的夜晚。 望珊还没跑到半山腰,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一望,就看见她爹带着一帮人乌央乌央追了过来。 她咬着牙往前跑,没注意到脚下的坑,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的功夫,她就被她爸追上了。 皮带打在皮肉上发出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天亮,望珊又挨了顿毒打,还被锁在了柴房里,等到出嫁的那一天才能放出来。 望珊没有自己的屋子,山里人住的都是平房,她家两间屋,爹妈一间,她和柴火住一间。二妮透过窗子偷偷替她送信,看见她嘴角的破口和脸颊上的淤青忍不住流泪。 “珊子,你还要跑吗?” 望珊没说话,也没流泪,只是坚定地把手里的东西从狭小的窗户缝里塞出去。 二妮知道她还想跑,只是跑不掉。 鸡鸭不用她喂了,猪草也不用她去割了,妈每天给她送两餐饭。望珊不吃饭,她推开碗筷,握住妈的手,“妈,你偷偷放我走吧,我跑快点,这次不会让他们抓到。” 妈只是双眼含泪地摇摇头,让她看看窗户外一重又一重的山。 她甚至走不出这座大山。 “珊啊,你把顾行忘了吧,你们都长大了,你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天天跟在他身后。哪怕你喜欢他,他心里也有你,可他出了山见识多了,你们已经是山里山外两个世界的人了。妈给你看过那人了,你好好嫁给他,生活总比现在这样好。” 望珊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跑不出去了,她还看见妈手背上露出来的鞭伤,终于不再寄希望于那封让二妮帮忙偷偷寄出去的信。 “下月初三”很快就到来了。 接亲很热闹,男方家喜气洋洋来了一群人。望珊被爸从柴房里放了出来,她没有自己的屋子,这又是个重要的日子,所以只能坐在爹妈的房里头,等外边的人庆祝完、天亮之后就动身。 她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了镜子里穿着红衣红裤、脸上抹粉的自己。 心里说不出是麻木还是别的什么滋味,望珊起身站到镜子前,狠狠揉搓自己的嘴,把黏糊的膏脂擦在了镜子上边,大力抹开。 镜子里看不见她的样子。 明早她就要从这座山嫁到另一座山。 她还没见过自己要嫁的那个人,个子高不高、身材怎么样、年龄多少,这些她一概不知。 望珊看了看窗子,外边被爸焊上了;门更不可能,已经上了锁,而且外边坐了一桌子吃饭的人,今晚还会有人守夜。 她失落地坐回床上,隐隐约约听见外边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仔细听又没了声音,仿佛只是她因为思念而导致的幻听。 李顾行。 “李顾行啊——” 不是幻听,外边的人确实提到了他。 望珊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他们在说:“李家小子可是万里挑一的状元,山里这么多年了才出这么一个金疙瘩。到大城市里去,到时候可不得带个城里媳妇回来?” 她爸对她要嫁的男人说:“珊子跟他一块长大,照理来说咱们两家多熟,可惜这妮子没嫁给他的命,倒是有嫁给你的福。你把她娶回去了,睡上两觉,过两天日子,她哪里还记得李家小子王家小子?” 一阵笑声透过门传进来,她听了反而想哭。 李顾行李顾行。 望珊不敢猜他没有收到自己写给他的信,内心的焦躁和无力急得她在屋里团团转,揪着自己的衣角仓惶地喊他的名字。 有什么东西从眼角里溢了出来,望珊抹了抹眼睛,终究扑到被子上嚎啕大哭。 声音闷在被子里,全灌进了自己的耳朵。外边的声音就是在这会儿逐渐平息的,但她没注意到。 “嘭——” 眼泪因为身体的抖动极速下坠,望珊被重物倒地的声音吓了一跳。 还没反应过来,沉闷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有人在喊人,可声音没过几秒就哑火了。 她冲到门口,疯了似地拍打房门,“开门啊!你们快开门啊!” 无人应答,倒是身前挡着的这块木板猛地震颤了一下。清脆的门锁撞在木门上,喀拉喀拉不间断地响。 望珊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随着这把关住自己的锁一样快要被敲碎。 她咽了口唾沫,快速抓了桌上的剪子背在身后,又按住自己上下剧烈起伏的胸口,壮着胆子朝外边喊,“是谁!” 锁断了,门开了。 门外面是李顾行。 她从没见过这样子的李顾行——他身上的白衬衫出现了好几道皱褶,头发上也有几片干枯的草茬,脸上更是一道黑一道白的。要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收拾好自己再出门。 望珊的心跳得更快了,手一松,那把防身用的剪子应声掉在了地上,积攒的眼泪不自觉就掉了出来。 他抛下手里的物什,榔头重重砸在地上,也砸在望珊心尖。 李顾行气喘吁吁地伸出手,掌心刻着一道红痕:“你敢不敢跟我走?以后跟我过日子?” 没有犹豫的,望珊牵住了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两人手牵手往山外跑。 山里的夜风格外大,风一吹,男孩粗重的喘息声就传到了望珊的耳朵里。 望珊想起有一年夜里挤在小卖铺门口看碟片的经历。 他们生的这座山太深了,城市里花花绿绿的碟片隔了很久才进山。村里有电视机的人家没几户,大家夜里没了消遣,都喜欢挤在小卖铺门口看电视。 她记得那晚爸喝醉了,她洗完了衣服,打扫完桌上的瓜子和地上的酒瓶,紧赶慢赶跑到了小卖铺。 今天小卖铺要放“电影”,望珊不懂得什么是电影,只看老板举着那花里胡哨的盒子,炫耀这是从香港来的好东西。 香港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大家根本不在乎香港在哪里,更不在乎那东西有没有盗版正版之分。她来的时候电影已经放了一大半,但不影响她就这样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看。 旁边的大娘把瓜子皮啐到了她身上,骂说书生这细胳膊细腿,鸡跑了都抓不到。 望珊好脾气地把身上的瓜子拍掉,问,“婶,什么是书生?” 那婶说:“书生就是读书的。” 望珊懂了,书生就是李顾行这样的。 他从小力气就算不上大,每次一个学期结束,他背书回来的时候都能喘个不停。更别提学校一年一次的校运会,其他人都撒欢在操场上跑,只有他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看书。 老师和同学都单纯以为他只是因为爱学习,只有望珊知道他是因为身体太差。 他的力气不是特别大,跑步也不是特别快,但今晚却把望珊的手抓得很紧,步子也迈到了最大。 望珊听见自己要喷出来的心跳声,看着他的背影,紧紧回握住他。 他的手掌宽大,没有多少干活留下的茧子,却格外有力量。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夜里也凉快不到哪里去,两人握得手心都出了汗,仍死死抓着彼此不肯放。 望珊的心快要飞出来,脑子里还回荡着李顾行说的那句“以后跟我过日子”。 他们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望珊雀跃地想:他还在念书,她可以打工供他读书,说不定还有机会去他的学校看看,他力气小,自己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帮他背书! 他好像更瘦了一点,但是没关系,她会做饭,看她养的那几只猪有多肥就知道她有多能干。 呼啸的风声像是有人在身后追赶,唯二明亮的地方只有天上的星星,还有就是两人望向彼此的眼睛。 他们沿着山路跑,时不时抄条小路,这还是望珊从前两次的逃跑中摸索出来的。 到了山脚天还没亮,李顾行不敢停下平缓呼吸,操着不太流利的山脚话跟人家交流搭三轮去镇上。 这一路不太平,三轮是敞篷的,是人家用来载菜去卖的。压在底下的菜叶子有些腐烂,泥土和青菜的味道时刻包围着两人,颠簸的后座把李顾行的思绪都颠乱了。 他让望珊趴靠在自己腿上,借此为她遮挡一点风。他湿润的掌心搭在望珊单薄的背上,看着那座山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小。 他把她带出来了。 李顾行忽然觉得喘气痛快了,他被风吹冻僵的手倏地颤抖起来。这比他跑步拿第一、考试拿满分还要令人精神振奋。小腿肚的抽搐在此刻已经不再存在,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就连胸腔都在震颤。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从未感到如此畅快。 望珊有所察觉,直起身和他对视,撞进一双带笑的眼。 她不明所以,傻傻地跟着他一块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 李顾行在裤子上抹了一把手,伸手给她擦去眼泪,幻想出租屋里多一个她的情景。 他马上就有正式的工作了,工资刚开始不算很多,但他们都是节俭的人。他成了一家之主,就不会让她再回到山里,不会让她就这么嫁出去。望珊可以在家里等他,不工作也行,他不会让她饿肚子。 两人的思绪不仅没有被风吹灭,反而被颠得膨胀起来。到了镇上,李顾行马不停蹄买了去县城的车票,终于在县城坐上了离开这里的火车。 望珊哭得眼睛都花了,脸上廉价的脂粉糊成了一坨一坨的。 “丑死了,”李顾行看着她哭,随后又和她一块笑出来。他给她抹眼泪,又骂她,“傻不傻。” 两人买的都是站票,看见哪里位置空了就坐一会儿。有时运气好,能有两个挨着的空位,他们脑袋挨着脑袋,放松着依靠眯一会儿。运气稍微差一点只有一个位置时,李顾行就让望珊坐,自己站在一旁让她靠着。 一开始望珊不干,李顾行就骂她:“你蠢不蠢?有位置干嘛不坐。还有你这小身板,肚子有肉吗就让别人靠,颠坏了脑子谁赔?” 他从小就是这样,凶巴巴的,望珊对他的性格习以为常。她靠在李顾行的肚子上,或是靠在他怀里,看着火车外的景色不断变化。 从一座座山,变成了一道道平原,再变成一栋栋房子。 望珊趴在车玻璃上看外边,李顾行靠在过道里看她。望珊喜滋滋的视线投向他,他又马上把视线挪走,轻咳了一声掩饰内心的情绪。 “李顾行,幸好你收到了我的信。” 李顾行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心里想到那封信时却仍觉得后怕。 望珊手里的地址是学校的,两人很少通信,他早就搬出学校,因此一开始甚至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等那张薄薄的纸张辗转来到他手里,时间离“下月初三”不剩几天。 再迟一点,他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望珊了。 而此刻望珊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他:“李顾行,你怎么把他们都放倒的?” 他又咳一声:“下了点药,不是什么难事。” 山大,里边的村子反而小,一村只有几户人家,除了女人和孩子早早睡下,其他人今晚都到她家来吃喜酒了。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给牲口喂的药,李顾行回来的事没告诉任何人,他悄悄翻进了自家院子里,偷偷拿了药,趁望家不注意的时候下了点在酒水里,放倒了一屋子人。 其实光靠他一人还做不到,但这话他没说。 因为望珊说:“李顾行,你果然最有本事!” 望珊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晚逃跑时看见的星星都坠到了她眼里。她扑进李顾行怀里,他抱着她,觉得只要他们俩在一起,未来就没有什么事过不去。 等家里的人睡醒发现望珊不见了,她已经跟着李顾行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这里跟山里完全不一样,没有四起的尘土,没有遍地的鸡鸭。空气里的味道没有掺杂着青草的清新,来来往往的人群像是随时要把她淹没。 望珊在信里听李顾行说过大海,他说人见到大海就变成了土块,什么时候被冲散了都不知道。 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横穿大街,或衣衫不整或步履匆忙,肩上的行囊又脏又重。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土块,现在就站在大海里。 望珊局促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悄悄偏头闻了闻自己。 她跑出来时脱掉了结婚穿的衣服,但也已经两三天没洗过澡了,身上好像都有了味道,破旧的衣服还因为跑的时候摔了一跤,弄得都是灰。 望珊站在人群里,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原本热情的大脑仓惶无比。她像意外掉出巢穴的幼雏,只紧巴巴挨在李顾行身边。 这样的不安上一次出现还是她五岁时跟着妈去赶集时才有的,她松开了自己皱巴巴的衣摆,转而拉住了李顾行的,为此还好几次踩到了他的鞋跟。 没关系,她有李顾行。 “你!” 鞋子几次被踩掉,李顾行有些生气了,但对上望珊无措的眼睛,他最后只是抿了抿唇,牵住了她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带她坐公交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坐公交和坐火车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望珊在火车上是叽叽喳喳的鸟,在公交上变成了缩着脖子的鹌鹑。她扣着扶手上的凸起,不时寻找李顾行的眼睛。 只有他握住她的手时,她才感到没那么不安。 李顾行比望珊要大两岁,几年前离开大山到外边读大学,现在念完了书,上着班呢。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望珊心里其实有些失落。 她不能像以前那样帮他背书了。 他在外边租了房子自己住,位置很偏。路上他有些沉默,临近住处才对望珊说,“我那儿有点小。” “你自己家?你真厉害!” 他放了心。 到了他家,望珊又闻了闻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进去。 他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说话,只是把望珊带到了浴室里面。 其实称不上是一个单独的浴室,厕所和洗澡的地方是一起的,蹲坑旁边挨着一个红桶,桶边搭着一块毛巾。李顾行给她放水,教她电热棒怎么用,又告诉她哪个是香皂哪个是肥皂。 望珊傻傻朝他笑:“李顾行,我识字的。” “是是是,你最聪明。”李顾行捏了一下她的脸,又皱眉看她这一身行头,“这身衣服不要了。” 脏兮兮的,显得她像个没人要的一样。 “可是我没有带衣服。” 他们跑得急,望珊换掉衣服后只来得及拿自己的身份证。她给自己想了个好主意:“我洗完顺手把衣服洗了,我力气很大的,能把水都拧干,天气这么热,穿一会儿就干了。” “你是猪吗?”李顾行又骂她,“洗你的澡,一会儿穿我的。” 望珊乖乖朝他笑:“李顾行,你别生气。” 他抿着唇出去了。 在这里洗澡比在家里容易,在家洗澡要用柴火烧水,等水热了提到屋里去洗。望珊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个干净,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怪味后才出去。 李顾行虽然瘦,但他高。他的衣服对望珊来说太大了点,衣摆都超过了她的大腿,裤子也要在裤腰上挽两圈才行。 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手里的衣服拧成了麻花。李顾行正在收拾床铺。见到她出来给她拿了衣架,告诉她衣服晾在床旁边的那扇窗外。 已经很晚了。 他这里很小,只有一张床,连枕头都只有一个。他找了件厚点的衣服,叠成长方形当作枕头。 突然的同屋相处让两人都有点不自在,李顾行叠完枕头又开始扯床单上的褶皱,拍上面的灰尘。见望珊湿答答的头发打湿了肩膀一大片,他终于找到了别的事做,拿了条干毛巾让她擦干头发。 他躲进了浴室,热水不能让人清醒,他干脆用冷水冲了一遍,这才冷静一些。 出来时,望珊正坐在床脚,不停用毛巾擦拭发尾。干枯的头发像秋天的野草,又被她不精细的动作弄得越发粗糙,像极了在风里滚动扎根的草团。 李顾行踩上床把自己的衣服晾好,下来给她拿了把自己用的塑料梳,而后站在开关处耐心等她梳头发。 望珊把断了的发丝团成团,往床里面的位置钻,丢到窗外后就直接躺了下来。 他关了灯,躺到了床的外边,忽然意识到头下的触觉不对。 枕头被她换成了舒适的那一个。 呼吸声清晰可闻,两人都是平躺着的,望珊本来想离他近一点,可是只是稍微动了动腿,床就响了起来。 她觉得不好意思,怕李顾行觉得她不矜持,脸霎时就红了起来。 李顾行忽然侧过了身,望珊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皂味更明显了。 他偷偷深嗅了一口,觉得喉咙有点发紧。 而望珊因为他的举动放宽了心,她也跟着转了过去,床板发出嘎吱一声,她却毫不在意,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他。 她看向他的视线随时随地都是炽热的。 李顾行又靠近了点,近得随时能把她搂紧怀里。他把手搭在了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露出了笑意。 “傻,现在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第3章 第 3 章 两人这一夜睡得一点都不踏实。 握手楼很小,但塞满了像李顾行这样年轻的面孔。浑身机油味的打工仔、满身劣质染膏味的发廊妹,光是闻味道和听脚步声,李顾行就能猜到一墙之隔是什么人。 望珊分辨不出来,她熟悉的味道是山上旺盛的绿叶,是喂鸡鸭猪牛的糠味;熟悉的声音是鞋底踩着沙土的唰唰响,是牲畜动物扯着嗓子的嘶吼声。 村里入夜了是很少有人走动的,此刻她听着外边的脚步声和咳嗽声,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人嘭嘭砸门,然后把她抓回去嫁人。 窗户对面那一层楼的住户应该是刚回到家,白炽灯的光亮忽然从晾晒的衣服中间透了过来。并不丝滑的滚轮声响起,对面那人“咔擦”摁下打火机,随后烟味就飘进了望珊的鼻腔里。 望珊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贴近李顾行的背,闻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他们会不会已经知道下药这事儿是李顾行干的?要是爸带着村里人追过来了怎么办? 她摸了摸嘴角,被扇裂的痛楚依然清晰。 望珊靠得离李顾行更近了,脸几乎快要贴在他的背上。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却又在听见外边东西掉落的声响时猛然惊醒。 或许某一天她正在这里做饭,爸就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没有认出爸的脚步声,因为那声音和现在听见的一样。 爸会把她打死的。 她这么想着,忽然听见了身前传来的一声叹息。 “望珊,”李顾行转过了身,床榻发出了沉重的叹息。他的声音很坚定:“明天我们就搬家。” 海浪退潮剩下海腥味,激情退却,扑在岸上的是不安。 望珊不可能像小时候上学那样一直跟在他身后,村子就这么大,山下的镇子也就那么小,同村只要多打听几下,他把望珊带走的消息就瞒不住了。 也许某一天他下班回到家,看见的就只是空荡荡的出租屋。 昏暗狭小的出租屋内,借着隔壁楼传过来的光亮,两人望向彼此的眼神中有慌乱,更有决心。 后半夜终于得以入眠,天一亮,李顾行就带着望珊出去找房子了。 这块区域离他上班的地方最近,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换了另一个地方租房。望珊对于住在哪里没有任何意见,她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和李顾行分开。 她现在只有李顾行了。 李顾行去哪她就去哪。 通讯并不发达的时代,两人寻找房源的途径是握手楼墙上张贴的小广告和租房告示。出租房不难找,难找的是适合的出租房。 李顾行手头上并不宽裕,这点钱顾他一个也够了,但多了一个望珊就显得拮据。 一房一厅的租金对于两人来说还是过于勉强,他们只能在城中村里面碰运气,希望能找到合适的单房。 那个年代,人人都知道大城市发展的机会很多,却不知道真正难的是立足。 闷热的天气,李顾行牵着望珊在大街小巷穿梭,她身上穿的是不合身的衣服,仰头看不见天的旧楼房时,汗水一个劲从额头上流下。 她还能有一只手空出来扇风,李顾行却只能任由汗水流淌。 他一只手牵着望珊,另一只手拎着大桶的塑料水瓶。这是超市里卖的最便宜的一款,原本装的矿泉水喝完了,他就从家里装满了凉白开再带出来。 去外边找一趟房子,水不到半程就少了一半。 望珊不觉得累,她在家里天天都要上山,山上的路比这要难走的多。她其实怕李顾行觉得累,因此每找一会儿,她都要坐在街边休息几分钟,借此给李顾行擦擦汗。 李顾行屈指抹去她鼻尖上大颗的汗珠,眉头紧锁,“要是吃不消,你就在家等我好了。” “这有什么吃不消的?”望珊兴致勃勃走在前头,不时回望身后跟着她的李顾行,“你忘记我们去上学的时候了?我一个人就能背我们两个人的书,一点不带休息的!” 她宁愿背着沉甸甸的书一直走,都不要一个人在屋子里面等他。 “是,你最厉害,村子里耕地的牛都没你能干。”李顾行笑了笑,又让她不要走这么快,“走这么快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竞走的,不是来找房的。” 望珊又乐呵呵停下来等着牵他。 两人白天找房子,晚上就在家里提前收拾行李。 李顾行从村里出来读书的时候带的东西就不多,在外面待了这几年,他的行李似乎只多了望珊这一件,剩下的东西用一个皮箱和一个编织袋就能装完。 望珊和李顾行的第一个家不到十平米。 墙的下半部分是青苔,中间是白腻子,最上面是灰红的砖头。 进门最先看见的就是床,铁架子焊的,看起来不长不宽,紧紧挨着的那侧墙只剩下半米左右的空间;另一侧墙则是放着一个蓝色的塑料布衣柜,估计是里面的架子塌了,衣柜朝一侧坍塌,挡住了折叠桌的一角。 房东站在门口,手里的一串钥匙晃得唰啦唰啦响,“呐,里面就是这样子的啰。押一付一,水电另算。” 他们来到了NO.5801栋楼。 这里其实算不上一个单独的屋子,出租屋在一楼,原本是两房一厅,被房东划成了三间屋子。非要细说的话,他们这户是NO.5801-1。 因此这里有三个门——一个开门,一个开厕所,另一个通向原本客厅的门被焊死了。 见两人不说话,女房东又说:“已经很便宜了,你这间带了厕所,一个月二百五十蚊,旁边的那间没有厕所便宜五十,外面有公厕。看你要哪间咯。” 李顾行皱了皱眉头,说:“就要这间。” 他从随身背着的包里掏出钱包,又开始掏里面的钞票。不多,还是刚才来的时候去银行现取的,摸起来都还热着。 就几张票子,他翻来覆去数了三两遍。望珊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看,觉得李顾行好厉害。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她最多只拿过面额二十的票子,还不是她自己的钱,她爸叫她去小商店里买酒时才有机会揣在手里。 唯一的可惜之处就是钱包中间有个洞,要是放硬币的话,说不定会掉出来。 她的视线太直接,李顾行觉得掌心都发烫。他不再数了,点出票子递给房东,剩下五颜六色的钱被他聚在一起,轻轻拍了一下望珊的鼻子。 “看什么,财迷。”他把钱揣回了口袋里。 城中村里最多的就是这样的小情侣,来的时候都是手拉手,感情别提多好,地震都分不开的样子。房东虽然见得多了,但还是不免打量两人。 男的又高又瘦,女的黑黑小小的,看起来年纪都不大。 她撕下收款单给李顾行,话却是对着望珊说的,“你们这些小妹仔我见得多了,跟着男朋友跑出来的吧?一开始说得好好的一块吃苦,结果吃了两天苦就跑了。” 边说边笑得意味深长,露出红肿突出的牙龈。 那目光让人莫名难受,望珊想起自己去小商店买东西的时候,门口坐着的大爷大妈也是用一种类似的目光盯着她。 她不大喜欢这个女房东,抱着李顾行的胳膊不说话。房东也不在乎她是怎么看自己的,自顾自继续问道:“老家哪里的?” 李顾行随口诌了个地方,伸出手,“钥匙给我们。” 这是明显在赶人,房东嘴角下压,不紧不慢从一大串钥匙里面挑选,选出其中一枚给他,“换锁要自己给钱的,钥匙也要给我一把。” 临走前,房东特地叮嘱:“外面种的菜不能摘,摘了要赔钱的!” 待她走远,望珊朝着她的背影嘁了一声。种菜而已,谁稀罕,论谁的菜种的好,谁比得过谁还不一定呢。 她抬头看向李顾行,骄傲道,“我种菜肯定比她厉害!” 李顾行哧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快点来收拾东西。” 他带她出来又不是为了让她种菜的。 望珊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她种菜有多厉害,李顾行没接话,边收拾塌了的衣柜边思考之后的事情。 他现在要养活他们两个人,省吃俭用肯定不够,一块要掰成两瓣花才行。他上学没拿家里的一分钱,学费靠奖学金,生活费靠自己做家教,省不下多少钱。现在公司刚起步,到手的工资不多,一个月也才几百块,他自己倒是不需要怎么花钱…… “望珊。” 他突然严肃地喊了她一声,望珊有些局促,没说完的种菜技巧一下卡在喉咙。 她正在整理他的书,不大的地方处处都有东西堆放着。书没处放,望珊就把编织袋仔仔细细叠好铺在床脚,小心将那些书由大到小自下而上垒起来。 李顾行叫了她之后就没别的动静了。 望珊盯着墙角的青苔,默默扯着编织袋离远了一些。 她咽了口唾沫,转过身去收拾床铺,小声道,“你要是不喜欢我说这些我以后就不说了。” 李顾行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圈,看得望珊后背和心里都发毛。 她太瘦了,身上都没多少肉,面黄肌瘦,只有眼睛是有神的。身上穿着的还是他的衣服,不合身不说,衣服也很旧了。 望珊忽然就被他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身体极其僵硬,不知如何反应是好。 她听见李顾行在说对不起,可他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要不是他带着自己跑出了大山,她以后就真的会一辈子困在山里。 鬼使神差地,望珊盖住自己肚子上揽着的那双手,扭头飞速亲了他一口。 她第一次干这样的事,脸红得跟成熟的红果子一样,又小小声地说了句没关系。 “没关系,这里很好很好。” 你也很好很好。 李顾行风轻云淡地嗯了一声,松开手背过去擦桌子。望珊的心原本在见到他这反应时低落无比,明亮的眼睛却看见他通红的耳尖。 她的心立刻雀跃起来。 “李顾行!” “嗯。” “李顾行李顾行李顾行!” 望珊不厌其烦地喊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一瞬不移。 “李顾行,这里以后就是你家吗?” “蠢,这是我们的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李顾行几乎是下意识就说出了这句话。 说完两人都觉得不好意思。 最后还是李顾行最先缓过来,故意板着脸说她,“屋子收拾完了吗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望珊无辜地看着他,根本不怕他的脾气。两人的家挨得近,他从小就是这副样子,动不动就气哄哄的。 况且他们的行李着实不多,收拾起来不费多少力气。衣柜已经搭了起来,折叠桌也立了起来,因为没有单独的地方做饭,电磁炉和一口小锅只能放在上面。 最主要的其实是打扫卫生,墙角那一块都是青苔,可是两人现在连工具都没有。 李顾行也了解现状,于是牵着望珊的手,带她去熟悉一下周边,顺便解决晚饭。 这片城中村叫“后街”。 后街里弥漫着一股霉味,狭窄的空间内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 这里有私人诊所、烧烤档、理发店,还有几乎随处可见的成人用品店和按摩店,水果摊就摆在稍微宽敞的道路上。 这里味道也很复杂,药房独有的味道还没闻完,厚重的油烟味就和一股洗发水的浓香一起直冲鼻息。水果摊是腐烂的味道,还混着后边下水道的臭味。 下班的工人步履匆匆,吃过饭的大妈摇着扇子在闲聊,时不时看一下光屁股蛋的小孩。 这条街上还有大着肚子的孕妇在散步,粗重的双腿在行走时朝外撇着,偶尔摸一下肚子,掐着指头盘算着还有多久就要生了。 望珊看了一眼玻璃罐里泡着的盐水菠萝,跟着李顾行走出城中村,这才发现外边的天其实还很亮,只是里面光线糟糕。 抬头就是几十根粗细不一的电线,要是想分清是从哪家哪户窜出来的,估计在这儿坐一整天都搞不明白。太阳再好,被头顶挨着的旧楼和这些蜘蛛网一样的电线一压,也不会有照到地上的时候。 “李顾行。”望珊拉了拉他的手,对视的时候朝他扬起了笑容,“这里好多店,等我跟他们混熟了就取个经,我也做点小生意。我看那个卖水果的就不错。” “你想吃水果了?那我们一会儿买点。” 匀一点钱出来买水果也不是不行,其他地方省一点,好歹让她先尝个味。 望珊的脸又红了,她其实真的不是想吃,单纯提一嘴而已。但李顾行这么一说,她怕他嫌弃她嘴馋。 “我不吃的!山里可多果子了,我早就吃腻了。” 李顾行最后还是给她买了一块盐水里浸的菠萝。 望珊之前没见过这个东西,更别说吃了。她举着签子久久不下口,咸咸的汁水浸湿了竹签,又流到她手上,她舔了一口,知道原来菠萝是咸的了。 “你吃。” “我不吃。” 望珊还是把菠萝递到他嘴边,咸津津的汁水沾到他唇上,李顾行的唇角扯平了些。 他不吃,甚至把头偏过去了点。望珊眨了下眼,她的手就这这样僵滞在半空中,不知道该坚持还是该放弃。 “我不爱吃太甜的水果,黏糊糊的难受,你自个吃吧。快吃,不然粘的都是灰。” 已经到了夜幕,霓虹灯已然亮了起来,两人并肩走在热闹的街上,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 扫帚拖把,还有夜市上买的十元一件的衣服裤子。望珊小口小口咬着手里的东西,汁水太多,她先抿了一口才真的咬下去,知道原来菠萝不是咸的,是酸甜的。 “望珊,先别吃了。” 顺着李顾行的视线,望珊看见了一家卖小衣服的摊位。 花花绿绿的,看得她一下就红透了。 李顾行推她进去:“你让老板娘带你挑几件适合的。” 望珊不好意思去,拉着他的手要往前走,“我有小衣服的,不用买。” “快去,我在这等你。” 望珊依旧坚持:“我下次自己来买小衣服,先回家吧。” 她会自己来买就怪了。李顾行有点生气了:“什么小衣服,内衣就是内衣,你看看你这副含胸驼背的样子好看吗?” “你别生气,”望珊眨眨眼,将那半个菠萝递给他,“我去就是了。” 李顾行神色缓和,又用自己的衣摆把她的手给擦了擦:“去吧,至少选三件。” 平常两套换着穿,要是碰上下雨衣服干不了的情况还有另一套应急。 老板娘将别扭的望珊迎进去,轻车熟路把她带到价格最低的分区。 ——小年轻,买件内衣都扭扭捏捏的,再看他们拎着的那大包小包,估计是刚搬来打工的,手头也不会有多少钱。 毕竟是生意,有钱哪有不赚的道理,老板娘还是喜笑颜开问她,“阿妹,那人是你谁啊?” 望珊怪害羞的,又忍不住笑。她偷偷看了一眼李顾行的方向,发现他就站在原处等着自己。 她小小声答:“我对象。” 城里人都是这么说的。 对象啊,看起来反而像哥哥带着妹妹。老板娘笑笑,昧着心里话道,“我说呢,看着就怪像一对的。” 她的手伸向望珊的前胸,那种感觉奇怪,跟洗澡时自己摸自己不一样,望珊没忍住瑟缩了一下。她越躲,老板娘靠得越近。 “哎哟,你这里大了,不能再穿这种小背心,这里托不起来,很丑的。” 老板娘说着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她从架子上取下一家粉色的文胸,递到望珊手里,将人推进了用一块布围起来的试衣间。 望珊捏着文胸犹豫了一会儿,她不会穿这种款式的小衣服,自从发育后,自己身上穿着的都是妈给她的。有的宽有的紧,宽的干活时容易晃荡,紧的又勒得人喘不过气。 她慢慢套头脱下了自己印着大面印花的T恤,手背到身后去,一直到抽筋了也系不上后背的扣子。 李顾行看她长时间不出来,皱眉对着老板娘喊,“老板娘,你进去帮帮她。” 望珊这才得以从那块布里出来。 前边的异样感明显,她说不出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只能不适应地扭了下肩膀,去寻李顾行的视线。 衣服没有穿在李顾行身上,他看她挺起来的背,觉得不错,“这件可以,再给她拿两件。” 刚出社会的小青年拿不出多少钱,但胜在老实巴交地不砍价。老板娘乐呵呵地装袋,又告诉望珊要是自己扣不上就先在前边扣好,再转到后边去。 “要是还扣不上就让你对象给你扣。” 此话一出,望珊和李顾行的脸又红了。 李顾行其实很少把情绪表现在脸上。 就像此刻,望珊都已经从头红到了尾,而他面上神色如常,只是耳朵红了,眼神有点飘移。 他好像从小就是个大人,被老师夸的时候不笑,被他爸骂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表情。 这话有点不对,望珊仔细想了想,好像没听见过他爸骂他。他是男娃儿,成绩又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高材生,山鸡堆里出了这么一个凤凰,什么时候见了他爸都是一副得意的样子,怎么会骂他呢?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找村里早几十年读过最多书的一个老秀才取的。 李顾行李顾行,多回头看看来时走过的路。 “把背挺直了走路,你原先穿的就丢了不要了。” 望珊的思绪被拉回来,她嘴里还咬着那根插过菠萝的签子,满口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李顾行学着她的样子扯了下唇,伸手掐她的脸颊。 没有肉,只有一层皮。 “前边就有个垃圾桶,我看着你丢。”他阴笑,颇有她不丢就自己动手的意思。 他是个很轴的人,望珊拗不过他,将装着小衣服的袋子丢进了垃圾桶,连带着那根她嗦了很久的竹签。 “你怎么只用一只手提东西?”她颠颠跑回来,注意到李顾行提着重物的手,手指都被勒白了。 “习惯了。” 以前怎么没见他有这个习惯?望珊其实有点奇怪,但又见怪不怪。 他们分开了好几年,他来到城市的这几年里,为人处世都和她记忆里的李顾行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望珊偏头看向他,街边推车亮着的各色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脸一半阴一半明,看久了反而觉得眉眼陌生。 她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手塞进了他宽大的手里,感受到他反握住自己后很快释然。 他就是李顾行啊。 两人忙了大半天,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正式的饭。 李顾行带她去街边吃炒米粉,这里都是移动摊位,支张桌子摆两张塑料凳就是一个吃饭的地方。桌面油渍渍的,铁罐里装着一大把一次性筷子,好几条包装袋随意散落在桌面上,风一吹就挤在了桌脚。 望珊挑了张没那么乱的桌子坐下,把桌上那些白色塑料盒垒在一起。她没注意到的不远处的李顾行换了只手提东西,也没看见他的手默默伸进了口袋里,摩挲着兜里的纸币纹路。 他很快回来,抽了两张纸巾擦桌子。米粉是快炒的,出锅的速度很快。 李顾行抽了双筷子,拆开包装递给望珊,他看出她馋了,唇边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快吃吧。” 米粉染着酱油的颜色,里面没有肉,但是有鸡蛋,还有些包菜条和豆芽。 望珊确实是饿了,接过筷子就开始吃,她往嘴里塞了两口,才发现李顾行只是看着她吃。 四块钱的蛋炒米粉,他只买了一份。 望珊忽然就吃不下去了,她看着地上那一堆袋子,知道他们的拮据是因为自己的到来。 “不好吃吗?” 望珊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看向他,“刚刚吃了个菠萝,有点饱了,你吃吧。” 说着她就把泡沫盒往他面前推了推,李顾行盯着她看,似乎是想看穿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望珊这辈子没说过什么谎,被他那双眼睛盯着的时候只觉得后背发烫。 好在他没看出真相,只是重新把米粉推回她这里,“你先吃,吃不完的我吃。” 她吃了一小半,剩下的全给了李顾行。 他哪里不饿,接过望珊手里的一次性筷子就往嘴里扒粉,一顿饭吃得狼吞虎咽,顾及到望珊就在旁边看着,他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下肚子的饿意。 揣着半饱的肚子,两人牵着手回了后街。 这里白天黑夜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不算明亮的路灯亮了起来。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时不时传出两声野猫发情的叫声,平添几分惊悚。 望珊被脚下不平整的道路绊了两次脚,好在身旁有李顾行才没有摔倒。 说来奇怪,山里的路也不平整,甚至比城里的地板还要坑洼,可她这双脚就是难以适应这里的道路。 “笨,你在山里走了十九年,来这里才几天?当然走不适应。等多走几天,你就能走得飞快了。” 李顾行说话一向有道理。望珊本想问问他走了“几天”才能适应,可注意到房东在前院种的东西后,她的注意力不自觉就被吸引了。 “李顾行,那个绿绿的大叶子是什么?我在山里没见过这样的豆子藤。” 顺着她的视线,李顾行看见了那串在六月夜晚中肆意攀爬的葡萄藤。 他轻轻勾唇:“傻,那不是豆子,那是葡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昏黄的灯光和稀薄的月光交织,藤蔓隐藏在重重叠叠的绿叶之下,攀爬在老旧的棚架之间,细看才能发现叶子中藏匿着一小串的花穗。 “葡萄?葡萄是什么?” 还没等到答案,望珊自己就笑了起来。李顾行老说她傻啊笨的,自己的脑袋好像真就不太灵光了。 葡萄是什么?葡萄就是葡萄,他已经说了啊。 “葡萄是一种水果,有很多品种,颜色也有很多,有红的有绿的。”李顾行耐心跟她解释。 “那这串是什么颜色的?” 这下把李顾行问住了,他大学没有学葡萄,况且刚搬来这里不到一天,他也没见过葡萄长大后的样子。 “不知道。”他说。 望珊觉得稀奇,天下居然还有李顾行不知道的事。 他这次看穿了她的想法,脸上有点挂不住。正欲开口,另一侧的铁门忽地开了,两人都像受惊的鸟,一个故作镇定掏钥匙开门,一个看他掏钥匙开门。 那人很自然地开了口,话里听不见口音,但是有调笑,“新搬来的?” 望珊朝对方看过去。 一头黄色长发随意扎在脑后,细看发根处已经长了一截黑发。女人披着一件不算长的牛仔外套,里面是一条贴身的亮片吊带裙,长度才堪堪过大腿,稍微弯一弯腰,胸前腿后就会露出来,白花花的一片。 她踩着一双豹纹的露趾高跟鞋,脚踝上有一朵玫瑰纹身。人不走了,就这样看着新搬来的这对小情侣。 对方脸上化了东西,跟她要被嫁掉时擦的不一样,明显更好看,尤其是嘴上涂的东西,颜色可鲜艳了。 望珊没接触过她这样时髦大胆的女人,眸子左摇右晃不知道该落到哪里去。李顾行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她觉得不回答人家不好,于是低低嗯了一声以示应答。 李顾行已经进了门,在里边喊望珊进来,她只好挪开视线,垂着脑袋闪身进了屋子里。 门嘭一下关上,女人自觉没趣,满不在乎地嘁了一声,甩着包、高高仰着下巴踩着高跟走了。 屋内的李顾行板着脸对望珊说:“你不要跟那样的人接触,最好连话都不要说。” “为什么,她不是邻居吗?邻居哪有可能不说话?” “你白天做你的事,她晚上做她的事,哪有机会碰上。反正你乖乖听话,城里很多坏心眼子的人,你傻,容易被骗。” 望珊恼了,怎么又说她傻! 李顾行笑了出来,他笑起来很好看,山里头这么多男娃儿,就数他长得最标致。五官周正,不似地里人那样粗犷,有股子书卷气,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酒窝。 但他不爱笑,所以一般看不见他脸颊上的两个旋。 “好好好,你不傻。”李顾行从床脚的那叠书里取出一个本子,又从包里取出一支笔,翻开第一面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有事就打给我,电话亭你知道在哪了,不记得就多问问别人。” 此时正值零一年,李顾行用的还是旧款的按键手机,按键占的位置比屏幕还大。 他又从包里取出两百块钱,有零有整,“菜市场你也去过了,我中午不回家吃饭,你自己买菜做饭。这些钱应该够下半个月的了,要是不够你再跟我说。” “那你呢?” “我在公司吃,你不用担心我。”李顾行揉了下她的脑袋,“快去冲凉吧。” 在外边走了这么一趟,身上沾了各种各样的味道。炒米粉的油烟味还没散,混着流汗后的咸湿气,在逼仄的空间里很是明显。 望珊已经知道电热棒怎么用了,因此这次洗澡结束得很快,换下来的衣服和新买的一块堆在桶里,她还不知道在哪儿晾衣服,况且李顾行还没洗,她要连他的衣服一块洗了。 她跟李顾行说洗衣服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多说什么。 男主外女主内,在村子里就没有哪家哪户是男人洗衣服的,这样的分工再常见不过。 厕所里的水汽蔓延到屋子里面,他拿着衣服正要进去,望珊忽然喊住他,双眸跟刚洗过一样干净明亮。 “李顾行,你刚刚那个本子能给我用吗?” 她只念完了初中,但识字写字的水平不低,李顾行得空会教她学一些初中之外的知识,她偷偷看的很多书就是李顾行给她的。特别是那本字典,她都快要翻烂了。 “行,笔你也拿去吧。” 一只脚迈进厕所,李顾行不知怎么地起了好奇心,问她,“你要写什么?” “记下菜价算下账啊,很多东西都能写。”望珊笑眯眯望着他,这次轮到她催促,“哎呀你快去冲……”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她皱眉,李顾行补充道,“冲凉。” “对!快去吧!” 她眼里那狡黠的目光,好像手中的纸笔不仅仅只是记个账这么简单。李顾行略带狐疑地看她,终究还是没有往细了问。 厕所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他洗的很快,水不用加到多热,毛巾打湿了就往身上擦。 等他带着一身水汽从屋里出来时,望珊正坐在铁架床的床脚,支着腿撑着纸,认真地在上边写着什么。 听见背后的声音,她将本子“啪”一下合上。 直觉告诉李顾行她写的肯定不止说得那么简单,但他还是保持尊重,让她准备睡觉。 望珊把本子压在床脚的那堆书里,而后从床尾爬到床中间。 天气热,家里又没有电风扇,两人盖的被子就是一层薄薄的床单,她钻进去,李顾行也跟着关了灯。 即使处在黑暗中,她的视线还是追随着李顾行,“等我明天把我们的衣服洗干净,再叠起来收拾好。李顾行,我还是第一次有自己的衣柜!” 她从前的衣服,无论薄厚都塞在一个大的编织袋里面,天热就把薄的放在上边,天冷就把厚的抽出来。 即使是那样,编织袋也不是完全属于她的。妈的衣服有时候会不小心被收进来,爸偶尔找不到短裤了也会来翻。 李顾行看了眼她口中所谓“衣柜”,上边的灰尘被她擦得干干净净,蓝色的塑料布像新的一样。他没说什么,只是翻了个身,笑着听望珊叽叽喳喳。 城中村的夜晚有很多蚊子。 鲜少有人愿意住一楼,下雨天容易被淹,下水道的味道也最先飘散在这一层。楼房侧边再往上一点就是一座小山坡,坡上面就是公路。有人在中间这块区域种了菜,阴沟沟最容易滋养蚊子。 恼人的嗡嗡声总在人将睡未睡的时候出现,挥一挥手后消失不见,等人重新酝酿好睡意,该死的声音又出现了。 住在一楼没有这种情况,因为蚊子无时不在。 望珊兴致勃勃讲话的时候,李顾行就用街上拿的传单扇风。上边印着什么男科医院的小广告,医院的治疗效果如何暂且不知,但用来扇风还不错。 “李顾行,你上班是做什么的?” “互联网。” “什么是互联网?” 李顾行理智地开口:“就是由众多局域网通过互联网服务供应商链接而成广域网,在局域网上,电脑还有手机通过交换机连接……”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讲完才意识到望珊听不懂。嗓子顿时像被融化的劣质口香糖黏住了一样,他思考着怎么用望珊能理解的东西解释,就听见她疑惑地问: “就像很大很大的透明蜘蛛网?” “对!你说得对。望珊,你很聪明。” 鲜少得到夸奖和赞同的小孩,一旦有了认可,就会想要一直表现自己。 “还像电线?就像我们今天出门看见的那一堆!” 她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想法,李顾行逐渐有些招架不住。 他明天还要上班,而这里离上班的地方需要将近两个小时的通勤,可他没有制止望珊,就这样听着她的声音入眠。 传单晃动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缓,没有得到回应的望珊有所察觉地偏头,就见李顾行已经闭上了眼睛,只有手还在浅缓地摆动。 有车在公路上行驶,路旁的灯光和月光掺杂着透进窗里。 他累得睡熟了,长而密的睫毛一颤不颤。 望珊轻轻接过那张被揉皱的纸,给他缓解夏天的闷热。 隔天两人几乎同时醒来。 城中村外边就有公交站,从出租屋走到那儿才三五分钟。李顾行坐公交去上班,望珊就去最近的菜市场买菜。 “想吃什么就买点,不要光眼巴巴盯着看。也要注意别大手大脚,日子要往长远了看。”等待公交车进站的间隙,李顾行又叮嘱望珊,“记得买点肉吃。” 他上班穿得正式,衬衫西裤,头发也打理过。算起来这是望珊第二次看见他这样穿,第一次是他带着她逃跑的那天,白衬衫成了灰衬衫,裤子也被划出了好几个线条。 不是什么好料子,清洗之后都是褶皱。望珊比李顾行起得迟了些,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用灌了热水的塑料瓶熨褶皱。 她默默将这个举动记在心里。 “我知道啦,你快上车吧。” 李顾行又道:“别乱跑,乖乖在家等我。” 望珊嘟囔自己又不是小孩子,殊不知现在的她在李顾行心里确实跟刚学事的小孩没有区别。 公交车铿铿向前驶去,徒留尾气和送行的人在原地。李顾行从车头走向车尾,不知是惯性使然还是其他,他向后的步子愈发快,即使有一堆空位也没有要坐下的心思。 他看着小孩眼巴巴站在原地,一直举着手朝他摇晃。瘦弱的身影在视线里逐渐变小,直至彻底消失的前一刻,望珊终于迈动了步子。 小孩要去买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