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格】常春藤之梦》 第1章 雪葬 1887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大。 而我的童年,被这年的11月一场盛大却残酷的燃烧分割。 那个夜晚我入睡前便觉得不安稳,回忆时想来,那应该是一种孩童独有的对灾难的预感。起初只是半梦半醒时扰人的噼啪声,然后世界骤然颠倒,妈妈把我连带着被褥一起抱起来,急促的呼吸从我的耳畔刮过,一步两三个台阶地往地面跑。楼梯在脚下摇摇欲坠,纷乱的脚步声和家具燃烧的声音敲击着逃亡的节拍。 妈妈紧紧搂着我,透过她肩头的发丝,我第一次见识到火焰的真相——它并非壁炉中温顺的橘红色精灵,而是咆哮的、活生生的巨兽,张开灼热大口,用滚烫的獠牙将我熟悉的一切咽下肚子,尽情享用这这场难得的饕餮盛宴。浓烟四处弥漫,刺痛了我的眼睛。 当双脚触及地面时,几个穿着深色大衣的慈善组织人员像影子般立刻围了上来。妈妈放开我,用被子把我裹成一个茧。她弯下腰看着我笑了笑,睫毛上已经挂上了雪花,发凉的指尖拂过我的脸颊,声音却像一面绷紧的鼓:“好孩子,在这里乖乖等着妈妈。我得上去背你爸爸下来,很快的,你千万不要乱跑。” 我家在一座联排公寓的顶楼,我曾经一直在想,如果我们住的是一楼就好了;如果那年冬天的雪没有那样大,爸爸没有因为打滑的雪地摔断左腿就好了。他们随着那场惨烈的火灾和流逝的时间渐渐模糊了面容,我只记得那晚妈妈的眼睛,在冲天的火光和茫茫白雪的的交相辉映下亮得惊人,像是坠入永夜的星星。 雪仍然在下,我抓紧身上的棉被,只剩下头露在外面。不绝于耳的噼啪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叫声模糊了我的感官,我只记得周围晃动着无数人影,莫名的惊悸爬上心脏,而我不断安慰着自己一定会没事的。妈妈是遵守诺言的人,既然她说了很快,那我肯定很快就能跟她和父亲团聚了。 然而,魔毯没有实现我的愿望。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我茫然地仰起头,比雪还密集的火星和燃烧的碎屑如同绝望的眼泪,纷纷扬扬地倾落。某种懵懂的屏障被击碎了,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使我猛地甩开身旁一位女士试图安抚的手,像一颗被巨大悲恸发射出的渺小子弹,不顾身后的叫喊,裹在身上的被子张开后落在泥泞的地上,飞蛾扑火般冲向那片将我过去幸福通通化为灰烬的坟墓。 “妈妈——!爸爸——!不——” 热浪扭曲了空气,毒舌一般的火焰带着深切的恶意迎面向我扑来。右脸颊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烧红的缝衣针狠狠刺穿的剧痛。 我还来不及尖叫,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拦腰抱起,双脚瞬间离地。我扭动着身体挣扎,双腿在空中乱蹬,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却还是被强行带离了那栋摇摇欲坠的建筑。剧烈的恐慌和悲伤使我开始耳鸣,我睁着空洞的眼睛瞪着逐渐远去的火光,所有的知觉都被隔绝在外,世界的色彩开始从我的视野中剥离。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眼球上,和着眼泪一起流出去。 “……这个孩子怎么办呢,看上去……” “还能怎么办……孤儿院……” “……白沙街……” 零零碎碎的语句飘进我的耳朵,混沌得像糨糊的头脑模糊地捕捉到了“孤儿院”这个词。 不,我不去孤儿院! 我张开嘴想要拒绝,却在极度的疲劳和情绪反扑的后遗症中两眼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一瞬间,刺骨的寒冷、呛人的烟味与所有喧嚣都消失了,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好啦,轮到我们的小甜心啦!” 妈妈的声音欢快而清晰,我们站在公寓前那片熟悉的空地上,脚下是用彩色粉笔画着的跳房子格子,线条有些歪斜。这是空闲时我和她最喜欢一起做的游戏。她的面庞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轻轻推了推我的背,“来,试试看能不能跳到‘天堂’那一格?” 我高兴地点头,单脚跳进第一个格子,身体轻盈得像小鸟。妈妈在一旁拍手,轻轻唱着童谣。 Little robin redbreast Sat upon a rail Niddle,naddle Went his head Wiggle,waggle Went his tail(①) 周围的光线逐渐变得异常明亮,我凭着记忆继续跳着,终于稳稳当当地踩在了“天堂”里。我雀跃地转过身,张开双臂朝妈妈挥动,“妈妈,你看!” 她停下拍手的动作,面容在光晕里越发模糊。公寓在她身后消失了。她微微侧过头,仿佛感应到了远方某种无声的召唤。 “甜心,”明明只隔了不如街道宽的距离,她的声音听起来却像从遥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传来似的,“你在这里等着妈妈,好不好?妈妈有点事,很快就回来。” 一阵莫名的不安攫住了我。 “不要!妈妈别走!”我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抓住她的围裙带子,那柔软的棉布纹理已经近在咫尺,“陪着我好不好?” 然而她的手更快一步,轻柔地落在了我的发顶上。妈妈的手,带着我无比熟悉的温度和力度,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珍重地抚摸着我的头。我仰起脖子,努力想要看清楚她,可她的脸已经被彻底掩埋在了刺目的光晕下,我所见的只有她披散在胸前的长发。 “妈妈?”我感到难言的恐慌。 “我的孩子,要好好活下去呀。”尽管看不清她的脸,我却能感觉到妈妈那双棕色的眼睛此时也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亲爱的,我爱你。” 她收回了手,我似乎感受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深邃得像要将我吸入她的眼眸中。随后,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步伐坚定地向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芒深处、渺茫而虚幻的远方走去。她穿着围裙的背影在那炫目的强光下迅速变小、模糊,最终消散得一干二净。 “妈妈!我也爱你,妈妈!你要去哪里?” 我大声地哭喊起来,拔腿朝她消失的地方狂奔,手指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着。光向我扑来,吞噬了脚下的粉笔格子,我弯下腰捂住眼睛,我看不清自己的指尖了。 “不要丢下我!妈妈——!” 我猛地抽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喉咙里还残留着梦中呼喊的余音。 我的一只手半伸向空中,顺着指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天花板,泛黄起皮的样子就像老人满是皱纹的脸。后脑勺的触感坚硬,周围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像是发霉的墙体和消毒水味融杂在一起产生的,有点令人反胃。我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身体下铺着浆洗得发硬的床单,盖着的毯子完全不应季,丝丝缕缕的寒气渗入我的皮肤。周围还有好几张铁架床,被子微微隆起,房间里显然不止我一个人。 这不是我的家。 这个认知像一块滑进胃里的冰,我凭借着本能爬起来,迅速忘记了躯体上的寒冷。我为什么在这里?妈妈呢?有坏人把我抓走了吗? 我要马上离开这里。不能让妈妈担心。 几乎没有再思考什么,我赤脚踩在地面上,向房间里唯一的那扇门跑去,甚至顾不上寻找鞋子。走廊又长又暗,两侧是许多扇一模一样的房门。我悄无声息地奔跑着,就像一只被惊扰的幼兽,冰凉的石板地面刺痛了我的脚心,我难得没有喊痛。 我在黑暗里胡乱转了很久,肺部被寒冷且不流通的空气充斥着,火辣辣地发疼。即将跑得力竭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一个阴暗的大厅里,周围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然而我的注意力已经被不远处那扇紧闭的大门吸引了,门缝里透出隐隐约约的天光。 我冲过去推开这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瞬间,刺骨的气流就包裹住了我。外面是一个铺满白雪的院子,更远处是高高的围栏和又一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对开大门。仔细看去,它并没有落锁。 我连发抖都顾不上了,小小的身体里燃起希望的火焰,立刻向外面跑去。细小的冰碴硌着我裸露的脚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我的心里只有回家这个念头。妈妈一定还在等我,我很乖的,我不能让她担心,回家就可以穿上厚实柔软的羊毛袜了,可以嗅着妈妈身上好闻的香气喝她泡给我的蜂蜜玫瑰茶,可以继续和妈妈玩跳房子的游戏…… 就在我握上落了雪花的铁栏杆的一刹那,一只大手从后面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想跑到哪儿去,小野猫?”一个比雪还冷的、带着强烈不耐烦的女声在我头顶响起。 我吃痛的同时惊惶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制服,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她那不带一丝温度的灰眼睛向下瞟着我。她的脸拉得很长,唇角下垂的嘴紧紧抿着,浑身散发出一种令我畏惧的气息。 放在往常,我根本不敢跟这种陌生人说哪怕一个字。但对陌生环境的抵触和对回家的急切渴望使我战胜了恐惧,我大声尖叫起来,试图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只要有人看见了,就会知道我被坏人抓住了,就可以解救我。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回家?”女人嗤笑一声,手上力道更重,像提溜鸡仔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你有家的话还会来这儿?这就是你的家,小孤儿!” 孤儿?这个词使我怔住了,蔓延着烈火的记忆终于复苏,燃烧的夜晚、妈妈的叮嘱、绝望的哭嚎、强光刺目的梦境……妈妈已经死了,和爸爸一起在爆炸中离我而去了,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我…… 我真的变成孤儿了。 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我的挣扎减弱了一些,但对孤儿院和这个女人的恐惧还是让我继续用哑了的嗓子吼着,我宁死都不要再回到那栋黑漆漆的房子里面。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救救我!” “救你?”女人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她大步跨入方才那个黑漆漆的大厅,松开手把我丢到地上,动作里看不出任何一点怜悯,“没有人会来救你,别打鬼主意,你以后别想离开这儿,再敢跑,我就把你关进地下室!那里满地都是老鼠,你就去跟它们做伴吧!” 我趴伏在地上,扭头用害怕又愤恨的眼神瞪着她。她的目光落在我被雪照亮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同情,反而像被什么脏东西玷污了似的,使她猛地皱紧了眉毛,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啧,长了张小白脸,却搞出来块这么个玩意儿……”她嘟囔着,像是自言自语,却没有降低音量,反倒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听着,小怪物,现在立刻回到你的床上,要是再喊,我就真的把你关进地下室!” 小白脸?玩意儿?怪物? 我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被遗忘的烧伤在此时灼痛起来,我差点忘了还有它的存在。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我被这几个侮辱性的词语冲击得完全丧失了理智,我用流泪的眼睛狠狠瞪着她,用最大的音量喊叫起来。 “疯,疯子!你才是怪物!” 我的声音在大厅里反射出几道音波,某个地方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跑出来几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女人,她们诧异的神情在看见地板上的我后瞬间变成了然的神色。我讨厌她们这种表情,我讨厌这里。 “把她关到地下室去,关一天再放出来。”女人转过身,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开了,“好久没见过这么疯的丫头了,不知道她那死了的父母怎么教的……” 有人走过来,一人一边攥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地板上拉了起来。我不再挣扎,任由她们像拖动一件破烂的行李一样,把我粗暴地向地底下拖去。世界在我的眼睛里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白灰,这是没有止境的雪季。 妈妈再也不会等我了。 ①英国童谣,译文为: 小小知更鸟 坐在铁轨上 摇啊摇,摇摇头 摆啊摆,摆摆尾 第2章 坏面包 门终于被打开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出来。” 一个比饼干还要干巴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勉强睁开因为长时间待在黑暗里而畏光的眼睛,看到门口站的是拖我下来的那两个人之一。她冷冷地俯视着蜷缩在地上的我,那眼神像看待一件无生命的杂物,和我以前去集市看到的,屠夫注视案板上鱼类的眼神一模一样。 “总管说得对,”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半笑不笑的奇怪表情,“你这种野刺猬,在地下室里关一天,比什么说教都管用。” 我舔了舔裂口的嘴唇,喉咙是快要折断般的疼痛,胃也在强烈的饥饿中收缩。我从小就很怕黑,在地下室里待这么久是以前从不敢想象的事情,这里一点光都没有,又潮湿又寒冷,时而还真的有老鼠窸窸窣窣跑过的声音,肯定比妈妈讲的公主被关进高塔里的故事恐怖好多倍。我已经没有顶嘴或是抵抗的勇气了。 “站不起来?”等了一会儿,见我只是在地上徒劳地蠕动,她突然走过来一把攥住我的小臂,将我从地上猛地拽起。肩膀处传来钝痛,我觉得我的手臂快被扯掉了,却只能被她扯着踉踉跄跄地半跑。冻得失去知觉的脚刮蹭着粗糙的地面,此时又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意。 “……”我张开嘴,试图请求她走慢一些,但喉咙里最终只逸出几声破碎的气音。 爬上几段长长的楼梯后,我喘不上气,肺部火辣辣地疼起来,双腿拼命打颤,好几次在拐角处摔跟头。但拽着我的那只手没有丝毫放松,步伐也没有放缓的迹象。 上一次吃到热热的饭菜,仿佛是前一世的事情,然而比生理上的痛苦更沉重的是一种从内部被掏空的感觉,一种大概名叫“希望”的东西——我是在《水孩子》里学会这个词语的——似乎永远被留在了大火和黑暗的地下室里。经过一扇窗户时,我瞥见外面天色已是黄昏,天空上半悬着橘红的太阳,在窗棂上洒下一层淡淡的暖色。原来我真的被关了一整天。 又转了几个弯,我们终于在一间钉着写有“11”木牌的门前停了下来。她松开手的瞬间,我差点跪倒在地上。她丢下一句“你的宿舍就在这里,之后记不住接着关禁闭”,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僵立在原地,双腿像是灌满了铅。面前深灰色的门在昏暗的走廊里泛着冷意,门的另一边隐约传来女孩们嬉笑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与我完全不处于同一个世界。我甚至没有抬手推开它的勇气。 正在我被恐惧和茫然打击得不知所措时,门一下子从里面拉开了。煤油灯的光线流溢出来,我看见房间里站着六个女孩。所有的交谈声都在门开的刹那戛然而止,一道道好奇的、探究的、还有一些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聚焦过来,我窘迫地垂下脑袋,盯着自己冻得通红的脏兮兮的脚趾,手指背在身后不安地绞动。 “嘿,”拉开门的那个女孩说话了,腔调懒洋洋的,尾音拖得很长,“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不知道她那死了的父母怎么教的。这句话迅速地从我脑海中闪过。 要礼貌,妈妈说。我强迫自己抬头。这个女孩比我高一大截,看上去至少十岁了,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露出额头和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她用这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裸露的脏脚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复又回到我的脸上。 “……是的,你好,我叫艾——”我终于发出声音,却嘶哑得厉害。 她打断了我,“你刚刚是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吗?总不能因为在地下室跟老鼠待了一天就吓破了胆吧,这可不符合我对你的印象,‘小英雄’,你可是能跟弗兰克夫人对着干的人。” 女孩们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我不能完全明白她们在笑什么,但脸上还是传来针扎的感觉。 要友好,妈妈说。我必须表现得好一些,不能再因为任何行为,让别人骂我是野孩子,说我爸爸妈妈的坏话。于是我努力牵动嘴角,回报了一个十分僵硬的笑容。 黄头发女孩好像没料到我是这种反应,她又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才朝后退了两步,算是让出了一条路。 “进来吧。” 我忐忑地乖乖走进去,因为尴尬蜷缩着脚趾。门合上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的声音又从我身后传来,“哎,你刚刚说你叫什么?我叫多萝西,那边的分别是蕾娜、玛贝尔、维奥拉、塞莉亚和凯瑟琳。” “我是艾露琳妮·弗恩,”我哑着嗓子应道,“我……” “不需要姓氏。名字太长了,一点也不好记,我们就叫你伊拉。” 伊拉……?陌生又突兀的名字,和我没有任何关联。我的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抗拒,我叫艾露琳妮,这是妈妈和爸爸一起给我取的名字,我怎么会叫伊拉…… 她似乎读出了我的排斥情绪。 “记住了吗,伊拉?你不会拒绝我的吧?” 多萝西的手臂从身后软软地绕过来,攀上了我的肩膀,尽管体温温热,却让我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近乎于不适的反应。她借着这攀附的力道,几乎是贴着我的身子绕到我的面前,俯身凑得更近,近到我能看到她浅褐色瞳仁里自己僵硬的倒影,近到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类似秸秆和牛奶混杂的气味。她微微歪着头,唇角噙着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的脊背缓慢地窜上了一阵凉飕飕的感觉,被这样盯视着,如同蝴蝶被蜘蛛网粘住翅膀,想要逃离躲避却无能为力。 这样的对视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就结束了,多萝西拉开与我的距离,方才那种被审视的感觉迅速消失,快得像幻觉。六个女孩都盯着我,虽然在笑,但我还是看不懂她们的眼神。 要合群,不能再添麻烦了。 迟钝愚笨如我,也能知道室友们对我并不友好。艾露琳妮、艾露琳妮、艾露琳妮·弗恩……漆黑的夜里,我躺在冰冷的床铺上一遍又一遍默念自己的姓名,这是我存在的证明,就像停靠在码头边上的小船一定要抛锚一样,虽然我已不知何处是码头了。 第一个夜晚在恐惧与寒冷中过去,清晨刺耳的铃声把我从空无一物的梦境中唤醒。我小心翼翼地学着其他女孩们的行为,叠被子、洗漱,排着队前往一楼的食堂。多萝西和她那五个朋友走在一起,低声说笑着,像是完全忘记了还有我的存在。 不过,这样也好。我安静地跟在队伍末尾,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来到大厅后,我感觉到有一些视线向我投来,匆匆抬眼扫视了一圈,就看见许多脑袋凑在一起,目光明确地投向我的方向,窃窃私语着。 我顶撞那个弗兰克夫人还被关禁闭的事情真的被传遍了吗?我抿紧双唇,眼睛盯着脚尖前的一块地面,心里不断地发紧。他们会怎么看我?也会觉得我不听管教吗,会觉得我惹人生厌吗?多萝西那句“小英雄”在我脑海里不停回荡,我知道她说这个词绝对不是出于夸赞的目的。 领到属于我的那份燕麦粥和面包片后,大厅里的桌子已经坐满了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个身影就突然出现在了我身旁的长凳上。是多萝西,她身后跟着那个叫蕾娜的女孩。我的胃抽动着,好像有蝴蝶在里面胡乱地扑腾。 她的手肘支在粗糙的木桌上,掌心托着腮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伊拉,”她自来熟地叫着那个不属于我的名字,声音甜得发腻,如同熟过头的果子,“昨晚睡得怎么样?才来到这里,想必不会很习惯吧。” 我垂头看着粥碗,有一瞬间,我想假装没有发现她在旁边。但最终我还是没有战胜自己怯懦的本性。 “还…还可以。”我低声回答,声音还是哑得像破风箱。 “不用逞强,”她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刚开始都这样,你还记得蕾娜吧?她刚来这里的时候,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整个星期才流完,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了。所以你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蕾娜佯装生气地撇了撇嘴,眼神却轻飘飘地扫过我。 我并不知道说什么,继续用木勺往口中舀开始发凉的粥。这粥很是难吃,稀得能数清有多少燕麦,还带着一股焦糊的气味。两片面包还没有动过,但看那黑乎乎的模样,大概也不会容易下咽。我昨天一整天没吃东西,早就觉得饥肠辘辘,这些放在从前我动都不会动一下的食物,如今再怎么反感也得吃下去。 “你很饿吗,伊拉?”多萝西似乎看出了什么。 “不……” 我下意识否认,抬头却迎上了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昨日的戏谑和审视,反倒是显得很关切。 “……是有一点,”我改口道,“不算很饿。” 她微微眯起眼睛,身体向我倾过来,那股隔夜牛奶般的气味混合着燕麦粥的糊味一下子窜入了我的鼻腔。一阵强烈的生理性不适地涌上咽喉,我迅速侧过脸,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干呕。 我慌忙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用袖子擦了擦嘴,对她即将产生的反应感到恐惧。尽管不是有意的,但这也太明显了,她一定会觉得冒犯吧……我又犯错了。 “天呐,伊拉。”多萝西的声音响起来,又轻又柔。我抬起头,她微微蹙起眉毛,脸上带着十足关心的神情,“是饿得太狠了吧?你昨天关了紧闭没吃饭,现在胃里是不是空得受不了?” 她的反应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外。我僵坐在凳子上,任凭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背。我想告诉她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气味,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那样只会显得更冒犯。 我含糊地摇头,眼睛盯着我和她之间的那截长椅,脸颊因为窘迫发烫。 “别逞强了,艾露琳妮,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叹了口气,口中念出我原本的名字,“说实话,你一定觉得我昨天对你不太友好吧?”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望向她。 多萝西对我笑了笑,“那是因为我以为你是一个特别讨人厌的孩子呢,毕竟才来第一天就被关禁闭,换作是谁都不会对你留下好印象。但现在看来,你只是太想家了,对吧?” 她浅褐色的眸子中显出全然的怜悯和关切,在这温和的注视下,我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可以信任我一些的,我喜欢照顾可怜的孩子,”她轻轻握住我发凉的手掌,“你不喜欢伊拉这个名字,我也不会叫了,对不起。” 她握着我的手温热,话语像一阵暖风,吹散了我内心的不安。她是理解我的,她还给我道歉了,原来她并不是要针对我。慰藉感缓缓地流遍全身,我甚至开始为自己的敏感和猜疑感到羞愧。 “谢谢你。”我牛头不对马嘴地应道,手指犹豫着反握住她的手。 “这样吧,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多萝西压低声音,几乎是在与我耳语,“这里的许多人,晚上都会饿得睡不着,那种滋味,你昨天应该已经尝过了。”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点了点头。 “所以,”她循循善诱,紧紧锁住我的目光,“我们自己想了个办法,把早上的面包偷偷留一片,如果中午和晚上的食物里也有面包,同样也可以留下一片,这样在夜里就有了能垫肚子的食物了。” 藏面包?我心里一紧,就算我没有听过孤儿院的规矩,也能知道这肯定是不合规矩的。 多萝西脸上的关切被一种更深的理解取代了,她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你害怕,我刚来时也这样,蕾娜、塞莉亚她们也是。但是艾露琳妮,守规矩有时只意味着挨饿受冻,我们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这并没有错。是吧,蕾娜?” 最后一句话,她将声音放大了一些。站在桌旁的女孩配合地点点头,见我望过去,还对我露出了一个和之前判若两人的友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鼓励的意味。 过得…好一些?昨晚那彻骨的寒冷和胃里空荡荡的绞痛似乎又重现了。我下意识咽了咽喉咙,轻声问道:“那,那我要怎么做?” “趁修女们没有在看这边,我和蕾娜帮你挡着的,快!藏进口袋里!”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混杂着侥幸和活下去的本能驱使我从桌上拿起黑面包,快速地塞进了外套里面的口袋。 “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多萝西满意地翘起嘴角,“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艾露琳妮,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这个词让我的心里又泛起暖流,我小声地道谢,充满信任地注视她的眼睛。 “没关系。” 她宽容地笑了笑,捏捏我的掌心后才松开手,像是完成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她端起餐盘,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和蕾娜一起离开了我所在的长桌。我惶恐地张望着,发现没有人注意我这边后,才松了一口气。 衣袋里的面包沉甸甸地坠着,我埋下头继续喝粥,它已经彻底凉了,糊味更加明显,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啃咬余下的那块黑面包时,我甚至觉得它口感还不错,回味中也带有麦子的香气。 大厅中嘈杂的声音似乎都渐渐离我而去,多萝西的善意、新环境的接纳,我对未来的生活燃起了一些希望。我可以好好活下去了,妈妈。 就在我喝完碗中所有的粥,准备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的时候,面前的木桌上毫无征兆落下一大片阴影。 一种熟悉的预感沿着脊柱攀升,我茫然地仰起头,弗兰克夫人那张面无表情、雕像一样冷冰冰的脸。她的灰色眼睛里带着比昨天更深重的厌恶,像锥子一般直直地刺向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食堂里变得非常安静,勺碗碰撞声、咀嚼声、交谈声全部消失了。数不清有多少目光向我投来,我像被聚光灯托举到了舞台正中央,马上要接受观众的审判。 “艾露琳妮·弗恩,”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挥舞的鞭子猛地劈开空气,“站起来。” 身体比思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我僵硬地站起身,感觉脚心凉得失去了知觉。 “走到我面前来。” 我迈开步子,长凳的木脚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呲啦声。我低着头走到她跟前,弗兰克夫人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笼罩了我。 正当我思考着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事,一个钳子般的手就死死捏住了我的下巴,我眼中瞬间涌出生理性的泪水。她强迫我抬起头,面对无数双目光灼灼的眼睛。 “看看这个新来的!”弗兰克夫人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不加掩饰的厌恶几乎要从尾音中溢出来,“不仅本性乖戾、顶撞长辈,还这么快就学会了偷窃!” 我只觉得大脑嗡地一声,血液在刹那间冲上头顶。我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左侧口袋沉甸甸的感觉提醒了我什么。 不会的,怎么会被发现呢,多萝西说了会保护我的,而且也没有任何人看到…… “我没有,我不知道……” 弗兰克夫人没有听我细若蚊呐的狡辩,她弯下身,精准地将手伸向我的口袋。当那片被挤压得有点变形的面包被举起来时,大厅里响起了一片惊讶的抽气声和几道清楚的嗤笑声。 “把早餐的面包藏在口袋里,还敢说没有偷东西?” 笑声愈发密集,我浑身发抖,眼神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多萝西的身影。她的黄头发十分显眼,我急切地眨掉眼泪,终于看清了她的表情——她做了一个拇指向下指的手势,唇角牵起一个残忍的弧度,盯着我的眼神和昨日初见时没有任何不同。 直到最后一刻,我还沉浸在被保护、被接纳的幻梦中。 我想要说是多萝西指使我的,想要说自己把面包装进口袋里并不是为了盗窃,想要说我是很乖的小孩、从没有让妈妈失望过。我只是想把属于自己的这份面包留到夜晚充饥,这样也是错误的吗? “是,是多萝西让我这么做的……她说大家都是——” 掐着我下颌的手越发用力,骨头几乎要被捏碎,那片面包被掷到我的脸上,又引起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 弗兰克的声音陡然拔高,“撒谎!就是多萝西亲自向我检举的,说你鬼鬼祟祟,像是藏了东西。这样一个守规矩的好孩子,你居然还想诬陷她?你说是她让你这么做的,你有证据吗?” 当然没有证据,我已经清醒过来,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针对我的骗局,没有人会站在我这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把她带到前院去,多萝西,”思绪回到现实后,我听到弗兰克夫人的话语,她松开了手,“既然她还有力气耍小心思,就让她在那里站到太阳下山。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跟她说话,也不准给她送水送食物。” 我浑浑噩噩,大脑因为过度的恐惧和打击一片空白,只能任由多萝西半扶半拽地将我带离食堂。她抓着我的右手臂,指甲像要刺破衣服般深陷入皮肉里,但我仍然没有反抗。我们穿过阴冷的走廊,走向那扇我昨日用力推开的大门,室外夹雪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混沌的意识开始清醒。 院子里空无一人,积雪被扫到两侧,露出了底下粗糙的石面。遥遥看去,孤儿院的铁栅栏和更远处的房屋顶上都覆盖着雪,像是戴了一顶白帽子。深冬的日光干燥苍白,没有丝毫温度,从英格兰经年累月聚集的云层中轻飘飘地洒下,只起到了照明的作用。我还没来得及站稳,一股出乎意料的巨大力量就从侧面传来。 我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整个人向前扑倒,摔倒在混着残雪和泥泞的地上。 我趴在地上,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力不知所措,我惊惶地扭头,视线还未聚焦,一只肮脏的旧皮鞋底就对准我的右脸踩了下来。 那块才结痂的伤裂开了,被凹凸不平的鞋底反复碾磨,传来皮肉绽裂的剧痛。我被迫侧着脸,半颗脑袋紧紧贴着地面,视线里只剩下她另一只脚和洗得发白的灰色裙摆。我徒劳地挣扎,还能活动的右手胡乱抓挠着她的脚踝,但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的反抗是彻头彻尾的蚍蜉撼树。 我转动眼睛,看到多萝西俯下身,那张不久前还洋溢着关切的脸,此刻在逆光下显得模糊而狰狞。 “为,为什么?” 我费力地从喉咙中挤出词句,带着哭腔的声音摇摇欲坠,如同幼兽濒死时的哀鸣。 “为什么?”多萝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再甜美。她加大脚下的力道,鞋底在伤疤上缓慢移动,我疼得连呼救声都发不出,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疯狂地流出来。她刻意拉长声音念出我的全名,“艾露琳妮·弗恩,你还真是蠢得无药可救。” “我本来,只是觉得你傻得挺有趣。”她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里浸着丝丝缕缕的恶意,“并没有打算对你做什么。” 头皮尖锐地痛起来,散落在地的长发被她扯住,我呜咽着,眼前不断地发黑。 “可是,你居然嫌我脏!”她提高声音,恨意溢了出来,像尖刀一般扎在我的身上,原来她知道我那声干呕是因为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你以为你就比我高贵吗?!” 我张开嘴,试图跟她解释与这些无关,是我太娇气了。但她察觉了我的意图,拉拽头发的手又是猛地一紧。 “身上散发着这种甜腻腻的味道,真令人恶心!放心吧,我会让你变成孤儿院里最难闻、最讨人厌的孩子,所有人都不会跟你玩,靠近你就会呕吐!” “你看你这头发,”她嗤笑着,俯身凑得更近,那股酸腐的牛奶味汹涌地钻进鼻腔,“像……像融化的金子,亮得刺眼,你别想再留着它们。只要我再想点办法跟弗兰克夫人讲一讲,你就会变成秃头,丑陋的秃头!” "还有你这张脸,就算多了这么块丑东西,还是能看出来,啧,以前被当成小公主养着吧?妈妈的亲亲宝贝,小甜心,晚上要听着摇篮曲睡觉?穿着漂亮的裙子,住在温暖的房子里,是吧?"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扭曲的忮忌,那是一种独属于孩童的、因为自己从未得到而对他人曾经拥有过产生的纯粹憎恨。 “你凭什么!”她丢开我的头发,手指转而扒住我的眼眶,温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耳廓上,却只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还有你这双眼睛,装给谁看呢?像被雨水泡过的玻璃珠子,好像全世界都欺负了你一样!” 她朝我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落到我的脸上。她又用力地踩了我一下,才松开脚。 “凭什么!”她几乎是尖叫起来,“凭什么你用那种……那种不属于这里的眼神看我?你以为你还是什么大小姐吗?你现在只能像条狗一样趴在我脚下面!” 她的指甲恶意地划过我的面颊,“我讨厌你的名字,凭什么你能有这种名字?我更讨厌你的脸,伊拉,从看见的第一眼就讨厌,所以我要把它弄脏,伤疤越大越好,在这里,漂亮脸蛋是最没用的。给你点教训,让你认清自己到底是什么!等着瞧吧,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模样就怜悯你。我要让你哭,你就得哭,我要让你趴着,你就别想站着!”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像是发泄完了所有怒气,但又朝着我的腹部踹了一脚,我疼得蜷缩起身子,却只敢发出压抑的抽噎。 “我会叫弗兰克夫人来看的,别像条狗一样躺着了。”她退后两步,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语调,“好好站一天吧,‘公主殿下’,站满一天,但愿你能识点相,让冷风把你这身‘令人作呕’的特别吹走。” 第3章 消失的方糖 我是被绞痛的头部唤醒的,仿佛有一根铁丝在太阳穴里来回戳刺。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还站在院子里。睁开沉重得像挂着铁块的眼皮之前,我闻到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身下的触感柔软,我正躺在一张不同于宿舍里那种硬得像钢板的床上。 映入眼帘的天花板同样陌生,均匀地涂抹着白灰,房间里光线昏暗,煤油灯的亮度很低。我艰难地转动脖子,勉强看清了屋子的布局,十张相对的床铺整齐排列,最里侧的墙上有一扇紧闭的小门,里面大概是附带的小房间。我在私立女校里待过,知道这里是诊疗室,学生们身体不舒服或是受伤的时候,都会来这种地方。 右脸火辣辣地疼,像被人用烧得滚烫的铁棍贴过。我摸了摸脸,发现上面蒙着一块纱布,有人帮我处理了伤口。 思绪的冰层开始碎裂,浸没在深水中的记忆裹挟着雪地的严寒一并浮上水面,室友们的虚假笑容、食堂里盯着我的无数双眼睛、多萝西的辱骂和鞋底碾过伤口的剧痛在脑海中复现。我咬紧牙关,全身像被拆散般酸痛,仅仅是尝试动了动,肌肉就疯狂抗议起来。喉咙和脸发烫,身体却打着寒战,胸口也闷得发疼。 原来我在院子里晕了过去,还发起了高烧。 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七,现在应该是晚上了,距离那场噩梦已经过去了接近十个小时。肚子饿得失去了痛觉,整整两天,我只吃了一片面包和一碗麦片粥。 获救的消息只让我心底一片冰凉,绝望的藤蔓缠住心脏,我感觉呼吸困难。我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温热的液体顺着太阳穴滑进发丛,我还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罚站时就流尽了。 “呜……呜呜……” 极力压抑的啜泣声从唇间逸出,尽管诊疗室里空无一人。来到孤儿院后,恐惧和畏缩几乎成为了我的本能,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这些坏情绪的阴影下。我害怕陌生的事物,如今我甚至害怕见到生人,他们肯定都会觉得我又蠢又坏,肯定会觉得我是个满嘴谎言、喜欢耍小心思的讨厌鬼。要是现在让人发现我在哭,我一定会被冠上娇气包的名号的。 为什么要把我从雪地里救回来呢?我为什么还要醒来呢?如果能一直睡下去,是不是就可以死掉了,就可以摆脱这一切,去妈妈和爸爸在的地方了?为什么我不能像水孩子故事里讲的那样,直接在雪地里融化,变成雪孩子呢? 就在我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时,我敏锐地听见了门外走廊上逐渐靠近的细微脚步声。 我吓得屏住呼吸,连忙擦干脸上的泪水,将半张脸藏进被子,眼睛警惕地盯着门口。 门把手“吱呀”一响,敞开一道缝隙。一个并不高大的影子迅速地溜了进来,动作很轻捷,像躲避猎人的小兔子。借着走廊的光线,我隐约看出来那是一个女孩。门被轻轻合上,我不敢再观察,连忙合上双眼,努力调整急促的呼吸,使自己看上去是睡着了。 脚步声略微停顿了一下,便目标明确地朝着我所在的床位走过来。她在床头位置停住,似乎弯下了腰,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脸上,这个神秘人正在近距离观察我。倘若我现在睁开眼,就能知道她是谁。 新一轮的恐惧涌上心头,我竭力控制住不让自己发抖,在那长久的凝视中僵得像块石头。这有点像我以前和别人做过的木头人游戏,但显然这个更吓人。 是谁?她想做什么?是弗兰克夫人派来的人吗?还是别的想来捉弄我的人? 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来的不是多萝西。床边的女孩应该凑得很近,我从她身上闻到的不是奇怪的牛奶味,也不是11号房间里任何一个人的气味,而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像堆积的新雪与肥皂味混合的淡淡气息。 像是经过了好几分钟,又或许只过去了十几秒,那个女孩才直起身子。我刚松了一口气,身上的被子就被掀了起来,紧接着,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探进来,抓住了我放在身侧的右手。 我险些条件性反射地甩开。但想象中的伤害并未到来,她轻轻掰开我蜷起的手,把一块冰凉的东西放在了掌心上,然后很有耐心地、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指头一根根卷曲回去,让我稳稳地握住了它。 被子重新盖住身体,她甚至替我掖了掖被角,便不再停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诊疗室。 确认没人之后,我才敢睁开眼睛。我迫不及待地从被窝中伸出右手,掌心里躺着一颗被简陋油纸包裹着的小小方块。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微弱的甜味穿过室内弥漫的消毒水味和药味,清晰地钻入了鼻腔。 是糖? 我震惊地瞪大双眼,不顾尚还酸痛疲劳的身体坐起身,双手颤抖着捧着这颗糖,几乎有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在这个食物匮乏,燕麦粥都稀得能照出影子的孤儿院,糖是毋庸置疑的奢侈品。怎么会有人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就为了给我送来一颗糖?那个人到底是谁?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又一个新的陷阱? 我一时间忘记了哭泣。 临近要吹灯就寝的八点半,诊疗室的门被重新推开。医生和一名面容严肃的修女走了进来,他检查了我脸上的伤口,重新涂抹药膏,换上了一块新的纱布。他摸摸我的额头,又用体温计测量了体温。 “101华氏度,还是在发烧,但比之前好多了。”他声音平淡地说道,像在宣读报告书。 修女走上前,递给我两片用纸包起来的面包,那意思是要我现在就吃掉。我慌忙将糖藏进大腿下面,伸出双手去接。 在两个生人的注视下,我尴尬万分,只得深深地埋下头进食。没有水,粗糙的面包挤压着干痛的咽喉,每一口都像在吞砂纸。由于过度紧张,我吃得很快,没嚼几次就往下咽,食物堵在喉咙里,我用力地一下下梗着脖子,才能勉强将它们送进胃里。 吃完后,医生端来一小碗深色的药液,刺鼻又苦涩的气味使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他明显早已料到我的退避,并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把住我的下巴喂我一口气喝了下去。难以忍受的苦味在舌根炸开,我皱紧脸,喉咙遭遇接二连三的冲击,差点呕吐出来。 “在这里睡一晚上再回去,”医生说,“方便观察,也免得传染别的孩子。” 站在一旁的修女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等我从不适中缓过来后,才开口道:“艾露琳妮·弗恩,你被调离了11号房间。” 她念我名字的口气像在念物品编号,但至少,从她和表情一样毫无波澜的声音中听不出厌恶。 “弗兰克夫人认为你不再适合留在那里,你现在被调到了22号房间,那里住的孩子……”修女停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两眼,才继续说下去,“总之,希望你今后安分守己,不要再惹麻烦。” 我僵硬地点点头,咬住下唇没有出声。修女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说住在22号宿舍的人全是怪胎,需要被特别关照?我一时又想起了多萝西的侮辱,不过这意味着我不用再回去面对她和她朋友们的嘲讽和欺凌了,大概算是好事吧。可是,新宿舍的那些人,又会怎么看待我呢? “既然你明白了,我也不必多停留。现在已经到就寝时间了,晚安,弗恩小姐。” 她注视着我躺回床上,才熄灭煤油灯,和医生一起离开了诊疗室。直到门被彻底关严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因为高烧而粗重的呼吸声时,我才敢在被子里摸索起来,做贼般掏出那块已被捂热的方糖。 仍然有无数疑问在心头盘旋,我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女孩的身份。可以笃定的是,孤儿院的三餐里都不可能有方糖出现,爸爸用它泡咖啡,妈妈也不会把它放到菜里,这很可能是从厨房里偷出来的。她究竟为什么要冒险把这样珍贵的东西给我呢,给一个素未谋面、人人讨厌的新来女孩? 我贪婪地把它放在鼻前嗅闻着,淡淡的甜味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明亮的壁炉、柔软的羊毛毯、妈妈亲自烤的香气扑鼻的姜饼、爸爸抚摸我头顶时含着笑意的眼睛……那些我刻意忽略、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温暖记忆,伴随着这丝微弱的甜味,争先恐后地冲刷着我受伤的心脏。 至少在现在,我不认为它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陷阱。我终于控制不住,用舌尖轻轻地、飞快地舔了一下。 只是一下,纯粹的甜味就从舌头蔓延至全身,瞬间驱散了还残留在口中的药味。 眼眶迅速湿热,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我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侧卧着蜷缩起来,将握着糖的手牢牢贴紧胸口。不断发冷、剧烈寒颤的身体里,有东西正在慢慢融化。 第二天早晨,医生再次来检查了我的状况,我基本完全退烧。他又给我喝了一碗药,换下脸上的纱布,告诉我可以去食堂吃早饭了。 经历了那些事后,食堂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公开刑场,我不敢去想象,如果我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去会发生什么,更别提弗兰克夫人是否会把我赶出来。但如果还不去的话,我迟早会因为饥饿又一次进诊疗室,三天两头就晕倒,到时候还得背上新的外号。 我无意识地把手按在空得瘪下去的肚皮上,心里虽然十分纠结,脚却往大厅的方向走去。路上一个人都没遇到,走到大厅门前时,我踌躇了很久,最终让生理方面的需求压倒了对羞辱的恐惧。 我听着门另一侧逐渐平息的喧闹声,估摸着大家应该都找到了位置坐下,这个时间点不太会有人注意门口。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把门推开一条缝,泥鳅一般迅速地闪身进去。 我正准备猫着腰往领饭的地方跑,甚至还没看清食堂里的景象,一道我最恐惧听到的懒洋洋的的洪亮声音就刺破了空气向我袭来: “看呐,我们尊贵的小偷公主驾到了!哟,脸上还戴着勋章呢!” 食堂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讥讽的、轻蔑的或者看热闹的,昨天发生的一切显然让我成为了所有人眼中的笑料。 多萝西见我僵立在原地,继续火上浇油,“伊拉,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呢,继续偷东西吗?为了多得一块新勋章?” “今天早餐没有面包,她可没办法偷了!” “胡说,她可以把粥兜在裙子里装走啊,是不是?” 笑声和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毒蜂,轻而易举地蛰穿了我自以为搭建稳固的心理防线。双眼迅速蓄满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没有任何人用善意的目光看着我。我动弹不得,在喧哗声中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逐渐变成光怪陆离的万花筒镜片。 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巨大的羞耻感和孤立无援的恐慌扼住了我的脖颈,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丢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鸟儿,裸露的皮肤在恶意的目光下燃烧,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我微微后退,右手下意识地遮住脸上的纱布,伤口又开始疼了起来。 再多待一秒钟,我就会彻底崩溃,会烂泥一样瘫倒在地,或者歇斯底里地尖叫。 快逃跑! 这是脑海里唯一剩下的念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猛地扭过身,甚至顾不上维持表面的镇静和礼仪,像一只被猎枪惊起的野兔,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大门,将越发高涨的哄笑声狠狠甩在身后。 我盲目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奔跑,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涌出,世界化作了充满窒息感的色块。我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拼命摆动双腿,仿佛只要跑得够快、跑得够远,就能让所有痛苦的事情从我的世界里离开。 为什么?妈妈爸爸带着笑意的脸在泪花中一闪而过,与那些像怪物一样扭曲兴奋的脸截然不同。 我似乎又开始发烧了,喘气时喉咙肿痛,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玻璃碴子。没有人会喜欢我,没有人会接纳我,我就是一个麻烦,是怪胎……自厌的情绪从心底疯狂滋生,弗兰克夫人的厌恶、多萝西的欺凌、冷漠的修女、看热闹的人们,一切都在向我证明着,我是一个惹人厌的坏孩子。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绝望渗透进骨髓。我又开始想着,或许昨天冻死在雪地里,就是我这辈子最好的结局了。 在某个我分不清是哪里的楼梯转角,我耗尽了所有力气,脚下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膝盖和手肘撞击在冰冷粗粝的地面上,肯定又擦伤了,尖锐地疼起来,但这疼痛与心灵的创伤相比完全不值一提。所有勇气、所有希望、所有可笑的期待都被粉碎,我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放任自己趴在地上,将滚烫且布满泪水的脸埋进手臂,发出压抑已久的嚎啕。 不知过去了多久,脸下面那块地面被乱七八糟蹭上了眼泪,我哭得浑身发抖,完全喘不上气时,头顶上方传来很轻的声音。 “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是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音色不算非常甜美,但是很平静,没有任何嘲弄或者厌恶的语气。 害怕和羞耻感擒住了我,我一声不吭地趴了几秒,才慌乱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向上望去,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身后窗户中透进来的光线洒在她的身上,女孩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微微俯下身体看着我。她看上去大概有十一二岁了,身形纤细,穿着虽然打着补丁但很干净的灰色制服。那头深棕色的及肩短发梳得很齐整,泛着健康的光泽,不像许多孩子的头发那样枯黄油腻。她眉眼清丽,两颊上有天使的吻痕——均匀地分散着一点可爱的雀斑,皮肤在光线下显出缺乏日照的苍白,却衬得她那玻璃一般的绿眼睛更加透明。 此刻,这双绿得像树叶的眼睛里没有好奇的探究、没有嫌弃的回避,没有我逐渐习惯看见的幸灾乐祸或者嘲讽,也没有修女那种仿佛在看无生命物体的眼神。它们安静地倒映着我的影子,莫名使我的心跳平复了很多。 然而,当我从她眼中望见自己时,强烈的窘迫感重新燃了起来。我现在该有多丑啊!脸在地上蹭得满是污痕,还因为哭泣涨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摔跤时还把头发和衣服整得非常凌乱。在这样干净整洁的女孩面前,我简直就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我畏缩地避开了她那只想拉我起来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站起身。 “不,不用了……”我把头埋得很低,声音因为堵塞的鼻腔而含糊不清,“不麻烦你,不,不用管我……” 我太脏了,会弄脏你的。这句话我没能说出口。 她的目光仍然停在我的身上,沉默了片刻,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表现出情绪波动,只是缓缓收回了手臂。 她轻轻“嗯”了一声,从台阶上迈下左脚,继续向楼下走去,步伐轻盈而平稳。 就在她与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飘入了鼻腔。 我愣在原地,忽然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像是……我努力抽了抽鼻子,分辨着气流中残留的气息。 是像雪花和肥皂混合的味道! 那颗几乎快被遗忘的方糖突然在贴身的口袋里变得滚烫。 我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回过神后立即想要追上去时,楼道里已经空无一人。我踉踉跄跄地往楼下跑,在每条走廊上徒劳地张望。但那个有着绿宝石眼眸的女孩,就如同她两次出现时一样无法捕捉,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这座昏暗的建筑里。 第4章 月亮的馅料 我最终没有吃掉那颗糖,它被我妥善地藏在枕巾的一个角里,用薄薄的油纸密不透风地包裹住。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偷偷拿出来,用它微弱的甜味当作催眠剂,实在忍不住时,才会万分珍惜地舔上一口。 22号房间的情况的确如修女所说,全是一些“怪胎”。加上我,这里住满了八个孩子,我的床位在最里侧靠墙和窗户的地方,我会在睡前把窗帘拉开一道小缝隙,这样躺在床上时就能看到月亮。妈妈曾经给我讲故事时说过,月亮有疯癫的寓意,某个用月亮做前缀的组合词也是指的神经错乱,不过我记不得它怎么拼写了。如今我这么沉迷于在入睡前盯着月亮,大概就是意味着我快疯了吧。 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走到哪里都抱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从早到晚对着它喃喃自语,要是有人试图从她怀中抢走娃娃,就会使她发出刺耳的尖叫。孤儿院里有些人把这当作某种游戏,不过几天,我就见过四五个人对她恶作剧,他们躲在墙后兴致勃勃地盯着她张开空荡荡的双臂大声尖叫,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不敢上前,只能在那些人离开后默默地帮她捡起被弄得脏兮兮的布娃娃。递给她时,她会用那双茫然的大眼睛望我一眼,眸中空无一物。 我斜对面的床铺是一个年纪很大的姐姐,有一块从左脸延伸到锁骨以下的深红色胎记,许多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作“虾壳怪”,原因好像是她长着胎记的样子和煮熟的虾很像——无论如何,这都称得上是非常的侮辱。她总是把长长的、杂乱的头发拨到肩膀前,低着头遮住大半张脸,从不讲话,走路时贴着墙壁,不跟任何人进行眼神接触。 有一次,我在水房不小心撞到了她,她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般弹开,怀里的肥皂砰地掉在地上。我一边不停道着歉一边弯腰去捡,抬头时却窥见了她从发丝缝隙中透出的惊恐眼神。她以极快的速度从我手中抢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我那时候就明白了,对她来说,不被注意、被无视才是真正的仁慈。 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女孩,听说她以前家境特别好,是真正的贵族小姐,如今却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不管换作谁,都不可能坦然接受。她有些精神失常,面对整蛊和嘲弄毫无反应,甚至会咯咯笑着看针对她的人。我有几次瞅见她站在院子里,用优雅的腔调朗诵诗句,或是抬起手臂做出华尔兹的姿势,旁若无人地拥着空气旋舞。她的世界与所有人隔着一层屏障,那里依旧有舞会、诗歌和下午茶,而我们的世界里只有缝纫课、黑面包和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冬天。 我偶尔会因为她想起从前,自己也曾有过穿着满是花边的睡裙、坐在壁炉前吃布丁听故事的时光。我不敢回忆,只要脑海中出现过去的影子,我就会抑制不住地流泪。 剩余的几个女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极其安静,和我一样喜欢把脑袋垂得很低。我们彼此之间几乎从不交流,偶尔不小心对视也会迅速移开视线,像是害怕着什么,也许是怕从对方的眼里看见自己破碎的倒影。22号房间的每个人都像一滴无法溶解的油,只能孤零零地漂浮在孤儿院这杯沉默的死水上,惹人生厌又引人注目。 我原本以为,换了新宿舍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至少不用面对多萝西。然而,我的想法太过天真,孤立和欺负从未停止,也不会有停止的可能。 只要我出现在食堂里,就会有一些声音高喊“小偷伊拉”,无论我去哪里,投向我的眼神都带着鄙夷或者幸灾乐祸。清洁课上,我总是被分配去干最累的任务,要提着有我一半身高的大水桶去楼下蓄水池接水,再费力地爬两三层楼回去。第一次做这件事的时候,由于太过吃力,我把桶里一半多的水倒在了自己身上,灰色制服淋得透湿,风一刮冷得直发抖,有人因此说我是“尿裤子的伊拉”。没过几天,我的掌心就长出了几块茧子。 不止是清洁课,只要我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范围内,注定没有好果子吃。拼写课和算术课时,他们会趁我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抽去我的凳子,让我一屁股摔在地上。缝纫课上,身旁总有人对我动手动脚,想让我一不留神扎破指头,幸亏我在妈妈指导下学过不少时间,缝得又快又好,没有让他们得逞。但与之相对的,他们会加倍地报复回来,取笑我是“天生做奴仆”的命。 有一天晚餐时在食堂里排队领面包,我前面的女孩似乎是不小心后退了一步,不偏不倚地踩在了我的脚上。我吃痛地下意识“啊”了一声,多萝西立刻在不远处高声说道:“哟,公主殿下现在连被碰一下都受不了啦?可我听说你的志向是去给别人当仆人哟,这种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办呐?” 周围响起一阵低笑,那个女孩回头用夹杂着得意与厌恶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我默默地垂下头,在心里默念不相关的话,只能用这种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修女和保育员们对这些事情视而不见,又或者说,她们对22号房间内的女孩都视而不见。欺凌、嘲笑和推搡像水一般被筛了出去,独自流淌着。我开始觉得,也许被换到这个宿舍的举动,就是一种变相的通行令。我们是怪胎,是需要被“特殊关照”的孩子,所以我们活该承受这一切。 身体上的苦难也仍在持续,孤儿院提供的食物份量稀少且难以下咽。我过了几天才知道弗兰克夫人会挑选一些所谓的乖孩子,让他们每天固定时间去厨房里吃下午茶,多萝西就在这群人之中。我对此感到毫无波澜,毕竟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弗兰克夫人眼中的乖孩子。藏面包的事情发生后,厨房就变成了我不得踏足的禁地。 枕头里的方糖,应该就是从下午茶里带出来的吧?那么那个女孩也是那群有特殊权利的孩子之一,是受到大家喜爱的,是和怪胎这种词搭不上边的人。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会给我送糖呢? 我仍然不觉得这是一个陷阱。我常常在半夜被冻醒,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手握着方糖,那丝逐渐变淡的甜味似乎混合着她身上那股干净的气息,在黑暗冰冷的夜里显得如此真实。 从在楼梯上相遇的那天起,我便开始在一切活动的间隙里搜寻她的身影,寻找这个陌生的绿眼睛女孩,成了我唯一的近乎本能的生存动力。由于她比我大几岁,很多事情和课程都与我的日程安排完全不同,我像追逐着一缕浅淡的月光,飘忽不定、若隐若现,令人无法捕捉。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想过放弃, 早晨起床后,我会在拥挤的水房里扫视每一张睡眼朦胧的脸;排队去食堂的路上,我的目光也会在每一个后脑勺上反复游走。 有一次我真的看见了一个棕色短发的身影,领完早餐后,我急切地想要追上她,却被人故意伸出脚绊倒了,燕麦粥洒了一地。我在其他人的哄笑声和保育员的斥责声里羞愧地爬起身,抬头再看时,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我甚至无法得知自己有没有认错。 甚至在难得的集体去室外放风的时候,我也缩在最角落,目光像织网的蜘蛛,仔仔细细地扫过整个雪花纷飞的院子。我的视线穿过灰扑扑的人群,期冀能在里面找到那一点熟悉的色彩。 我的努力有一些成效,我并不是完全没有再见过她。只要远远地望到了她,只要我彼时不被人注意着,我就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悄悄地跟在她后面。我不敢跟得太近,怕我的脚步声引起她的注意,怕她回头看到我时,眼里会流露出多萝西他们那样的、我最恐惧的眼神。 我也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想找她做什么,追上去,对她说声谢谢吗?话语在喉咙中滚动,最终又被我胆怯地咽下肚。 一个被所有人孤立的“小偷”、住在特殊宿舍里的怪胎、脸上带着丑陋伤疤、连自己的名字都被剥夺的人,我有什么资格靠近她呢?我害怕那颗方糖和那次短暂的相遇只是她的顺手而为,是她善良的天性驱使,是我自己的自作多情。如果我贸然上前,会不会让她感到为难? 我害怕打破这个好不容易编织完整的幻梦,如果事实是无法如愿以偿,我宁愿永远独自做这种寻找和跟随的游戏。 寒风阵阵的周四下午,我们被破例允许不用上课,可以在大活动室里待到晚餐的时候。室内空气浑浊,但至少没有外面那么冷,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值得庆祝的。 我照例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抱着膝盖看别的孩子三五成群地玩跳房子和木头人的游戏。难得的活动机会,基本没人会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偶尔有几个人过来叫我的各种外号,无非就是“小偷伊拉”、“公主殿下”或者“奴隶”,我统统充耳不闻,他们见我没有反应,也就没趣地走开了。 那个抱着布娃娃的室友也在,她缩在墙角边,嘴唇蠕动着,大概又是在唱她那首不成调的童谣。我刚把眼睛移向一旁,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叫。 “还给我!还给我!”女孩哭喊着,扑向那个抢走她布娃娃的男孩,却被另一个男孩轻易地推开,踉踉跄跄几下后摔倒在地。 方才还喧闹着的活动室瞬间变得安静,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那边,带着各种不清明的情绪——看热闹的、麻木的、兴奋的,我瞥见多萝西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活动室里,这个时间点,她大概是从厨房回来的。 “‘还给我,还给我’!”男孩夸张地模仿着她的腔调,晃动着手中的战利品,“叫得真难听,萨曼莎,你就不会说别的话了吗?” 她仰躺在地上,绝望地尖叫着。 这场景在我眼中逐渐幻化成了另一副模样,纷飞的雪花、俯下腰的多萝西、趴在地上徒劳挣扎的自己,右脸的伤疤似乎又疼了起来,比这更疼的是紧缩的心脏。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我如此渴望与那个女孩相识,是否只是在寻找一个可以依赖、可以提供庇护的外壳? 萨曼莎伸向空中的手和空洞的眼珠无比刺眼,看着她唯一的慰藉被当作笑话践踏,一种与我平日怯懦畏缩截然不同的情绪像烧开的沸水,灌入了我的大脑。 为什么我自己不能尝试变得更勇敢呢?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我冲了过去,声音冲破喉咙的阻拦,因为紧张显得过分尖锐: “把娃娃还给她!” 话音未落,所有目光就聚焦到了我身上。我的双腿有些发软,但还是挺直脊背,死死盯着那个领头的男孩。 男孩们显然没有想到有人会出头,尤其没有想到会是我——一个众所周知的软柿子。他们愣了愣,马上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伊拉嘛,”他讥讽地看着我,脸上露出被冒犯的愤怒,“你想当英雄?” “这不是你的东西,请你还给萨曼莎。”我努力不让声音打颤,朝他伸出一只手。 “请?我偏不还,你能怎样?” 他作势要将娃娃丢到远处,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上前,蹦起来去抢那个娃娃。但我太矮了,力气也不够大,男孩轻易地躲开我的攻击。他的跟班趁我落地时重心不稳,用力推了我一把。 意料之中的,我重重摔倒在地,肩膀和尾椎骨最先着地,疼得我一时站不起来。 他朝我啐了一口,“不自量力!” 领头的男孩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我。他没有用脚踩我,应该觉得这会弄脏他的鞋,而是将那只布娃娃像丢垃圾一样丢到我的脸上。 “这么喜欢管闲事,就跟这破玩意儿待一块儿吧!”他说完,和同伴们发出胜利的笑声,勾肩搭背地扬长而去。 多萝西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伊拉,你怎么这么喜欢趴在地上啊?莫非你真的是条披着人皮的狗?” 活动室里响起一些意犹未尽的哄笑和低语,我的脸颊发烧,尽力不去理会那些嘲笑的目光,而是看向一旁滚落在地的布娃娃。它的一颗纽扣眼睛在频繁的拉扯中松动了,歪歪扭扭地耷拉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我支起身子,将娃娃递给她。我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抱住娃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这一次,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唇瓣翕动了几下。 “弗……”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正常说话的声音,她显得很局促,似乎在与自己的口舌作斗争。 就在这时,我的余光瞥见门口有一个熟悉的影子一闪而过. 是那个给我糖的女孩!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她看到了吗? 莫名的激动和想要追上她的渴望压倒了一切,我来不及去听萨曼莎想对我说什么,也顾不上周围令人如芒在背的视线,慌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等等我!我在心里呼喊,一瘸一拐地跑出门外。 外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牵着手慢悠悠走向别处的人影。身后的门被砰地关上,多萝西的大嗓门叫着“滚到外面吹冷风去吧,伊拉!”,我全都置若罔闻,焦虑地左右张望。我扶着墙壁朝她可能离开的方向跑去,下了几层楼,拐了好几个弯,直到肺里的空气被抽干才不得不停下来,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眼前只有光线昏暗、空无一人的走廊。 失落和沮丧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我那点还没烧旺的勇气。我又跟丢了她,到现在为止,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也许她根本没有看见,只是从那里路过。也许她是在故意避开我呢? 又过了几个难熬的日子,今年进入了最后一个月份。从宿舍的窗外望去,遮天蔽日的雪花日复一日地泻落,在街道上堆积得快有一英尺厚。无论看向哪个方向,映入视野的都是大片反射着稀薄日光的茫茫白雪。下午的课程越来越少,只用在饭后上一两节家务课,保育员们就会让我们自由活动。大多数孩子在这个时间都会挤在人多热闹的活动室里嬉戏,或者在房间里不出门。我不受活动室里的人欢迎,当然也不会去那里自讨没趣,但在宿舍里待久了,总是觉得焦躁。更何况我心里还装着找人的执念。 在偌大的孤儿院里游荡了两天后,我发现了一个绝妙的藏身点——顶楼某条走廊尽头的杂物间。经过观察,这条走廊不但鲜少有人踏足,杂物间更是像早已荒废了,里面狭窄阴暗,充斥着灰尘和霉味。然而对我来说,这是唯一一个属于我的独处空间,足够安全和隐蔽。并且,门板下方有一道只能从里往外看的缝隙,坐在地上时,它的高度刚好在我脸的位置。兴许是因为空间比宿舍小上许多,我觉得这里面不算太冷,会靠着墙短暂地睡一会儿。但更多时候,我都会把眼睛凑到那条缝隙后,心中含着隐晦的期冀,长时间地盯着外面的走道。 又是与往常没有任何差异的一天,我熬过被处处挤兑的缝纫课,回宿舍坐了一会儿,便悄悄地溜了出去。我熟练地避开所有人,爬上顶楼,坐在杂物间的地上往外望。 光影在走廊地面上缓慢移动,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杂物间的寂静是稳定的,这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暂时从那个充满恶意和审视的世界里抽离了出来。这里是我的巢穴,是我舔舐伤口、储存勇气的地方。 但时间在漫无尽头的等待下变得粘稠而漫长,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连奢侈的安静都会开始令人烦躁。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种近乎无望的守候拖入麻木的漩涡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走廊尽头。 深棕色的齐肩短发,略显单薄但挺直的身形,步伐和初见时一样轻盈而从容。 是她! 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肋骨。心情像被投入石子的沉寂湖面,骤然荡起一圈圈涟漪,血液瞬间涌向了头部,耳中嗡嗡作响。我本能地屏住了呼吸,身体紧紧贴着冰凉的门板,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缝隙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走得不快,进入了不远处的一个房间。我按捺住立刻冲出去的冲动,没等一会儿,她的身影就重新出现在走廊上,转身往另一侧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的拐角,我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语一般,用颤抖的手小心地推开一条门缝。老旧的门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吱呀”声,在我听来却如同一声惊雷。我僵在原地,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震耳欲聋。 幸运的是,她没有回头,依旧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 我像一个没有归属的灰色影子,从藏身之处溜出来,远远地跟了上去。我把自己的脚步放得极轻,学着她迈步的节奏,同时保持着一段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我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了前方那个移动的女孩上,着魔般凝视着她的背影,凝视着她随步伐微微摇晃的发梢。 周围的世界逐渐褪色,孤儿院的压抑、同伴的欺凌、寒冷与饥饿……所有这些平日里遭受的苦难,此刻与我之间竖起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失真。我仿佛行走在梦中,穿过了绝望暗沉的荒野,跨过无数道荆棘与沼泽,正走向未知的平原。 可是,艾露琳妮,那平原上真的有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吗?如果那是另一个会让人遍体鳞伤的深渊呢? 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声音质疑着,我毫不犹豫地忽视了它。 她经过连接主楼与副楼的阴暗穿堂,经过传来缝纫机嗡鸣声的工作室,经过一间间标着不同数字、门后藏着各种故事的宿舍。这场无声追逐的目击者至始至终都只有这座不会说话的建筑,当它们被推倒、露出其下腐朽笨重的地基时,是否会向世人吐露这个无关紧要的小秘密? 终于,她踏入了一道半边门板掉落、边缘带着锈蚀痕迹的对开铁门,那外面是一个白茫茫的荒凉院落。 我从未来过这里,或许它是和杂物间一样被遗弃的地方。地上的积雪无人清扫,平整得像一块巨大的白色画布,上面一个脚印也没有,远处堆积着一些废弃物——破旧的桌椅、生锈的铁桶、还有几个翻倒的盛满了雪的花盆,它们像巨兽的骸骨,沉默地匍匐在雪地里。我没有跟着她走出去,站在了离门几步远的地方,但凛冽的空气还是颤颤巍巍地包裹住我。我打了个寒颤,因为跟踪而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走到院子中央,停了下来,微微仰起头,似乎望着远处被高耸的铁栅栏切割成段的灰暗天空。雪花缓缓地飘落,沾在了她的发梢和肩头上,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浸在个人世界里的雪精灵。 我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应该从门外漏进的光中躲进阴影里。院子太空旷了,除了那些废弃的东西,没有任何遮蔽物。我正犹豫着是否该后退几步,将自己藏进走廊里,她却毫无预兆地转过了身。 她的目光如同一支早已选好目标的箭矢,深绿色的眼眸中亮起璀璨的十字星,穿透稀疏的雪幕,直直地射向我。 我被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浑身的血液真的凝固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先前所有的侥幸和心理建设都碎成了玻璃渣。难道她早就知道了?把我带到这个没人的地方来也是蓄意的?她想做什么?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她平静无波的翡翠色眼眸将我锁定,上下扫视着。脸颊被羞赧点燃,迅速烧烫起来,暧昧的红晕蔓延到耳根和脖颈,像酒醉般酡红。尴尬、羞愧、被抓住的惊慌,还有一丝类似于期待落空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 我的思维彻底停止运转,鬼使神差地,一个完全未经思考但又仿佛深植于潜意识中的称呼,从我翕动的嘴唇中小声却清晰地传出。 声音落下的瞬间,我才蓦然清醒过来,立即窘迫且惶恐地捂住了嘴。 女孩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她眨了眨眼,困惑的神情取代了之前的平静,但其中并没有我恐惧看到的厌恶或恼怒。 她看着我,没有立刻说话。 然后,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了过来。 深冬下午苍白的光线勾勒着她纤细的轮廓,飘散的雪尘在她周围飞扬,为她罩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有一瞬间,我把她幻视成了月亮。她的步伐很稳,踩在厚实的积雪上发出轻响,在这片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的刘海被微弱的气流掀起,露出光洁的前额,也使得她那双绿得仿若雨后森林的眼眸更加明亮,亮得像能倒映出整个苍茫的雪空和我的无措。 我藏在口袋里的手空握着,此时万般后悔没有把方糖带上。 随着她的靠近,那股熟悉的洁净气息再次钻入鼻腔,与雪如此相似。故事书上说,雪花是由水珠凝结而成,从几万米的高空坠落,每一片都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形状。 我盼望着,我魂牵梦萦着,我是否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片雪花? 她在我面前停下,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我因紧张而死死抓着衣角的手上,又抬起来,看向我烧红的脸和闪烁的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像即将融化的雪花: “你叫我什么?” 我慌张地垂下头,视线无处安放,最终只能落在地上。她那双虽然很陈旧,却被主人打理得干干净净的皮鞋,出现在我低垂的视野里。 巨大的自卑感从头顶浇下,淹没了我所有的勇气。我攥紧了冻得通红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起抖来。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我才从那发紧的喉咙里,挤出更加破碎、带着明显颤音的第二声呼唤: “姐…姐姐……” 神啊,可不可以让它降落在我的身上? 第5章 新世界 颤抖的声音摔了个粉碎,换来的是一阵漫长得令人心慌意乱的沉默。我不敢抬头看她,今天第二次听清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快得像有一只困在胸腔里的鸟儿正在垂死挣扎。 我的脚跟慢慢往后挪了半寸,趾头不由自主地抠着地面。逃跑吧,跑得越远越好,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这是我唯一熟稔的生存法则。 就在我打算转身的一瞬,我听到了一声在寒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的回应。 “嗯。” 是一个用鼻音发出的短促音节,轻得像落在眼睫上的雪粒,却在我心里激起滔天巨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要清晰许多,听不出具体的情绪:“糖,吃掉了吗?” 我愣住了,原来胸腔里的那只扑腾的鸟儿是出于狂喜的心情。视线变得十分模糊,有温热的东西从眼眶里掉了出来,但我毫无察觉,盯着她的鞋尖,拼命地点头,又用力地摇头,声音尖细而结巴: “没,没有……我把它,把它藏在枕头里的……” “怎么不吃呢?”她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淡淡的讶异,“你怎么发现是我放的呢?” “因,因为气味!”我急切地解释,生怕她不相信,“我没有,睡着……你的身上的气味,我闻得出来……诊疗室,楼梯上……雪花,还有肥皂……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闻……”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窘迫地把头埋得更低,痛恨着自己一激动就口吃的毛病。越紧张越僵硬得如同雕塑,越想讲清楚越是含糊,说到后面连舌头都捋不直,像冻硬了的石头。本已消失的恐慌卷土重来——那些嘲笑我“笨舌头”、“吱吱鼠”的声音在耳边尖啸,她会不会也觉得我很蠢、觉得我说不出话的样子和只会吱吱叫的老鼠一模一样? 她却笑了起来,笑声清脆而短暂,带着纯粹的愉悦。这是我来到白沙街孤儿院后听到的第一声不带任何嘲讽、幸灾乐祸或者鄙视的笑,像风吹过冬日的林间,从松树枝上簌簌落下的雪。 “我,我太笨了……”我羞愧地喃喃道。 “不笨,像努力唱歌的金丝雀,很可爱。”她很快止住笑,继续解释道:“只是太不会躲藏了,我知道你跟着我,从顶楼下来时就发现了,影子在墙上拖得老长,拐弯时也直直地走出来。” 我愣了愣,听着她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的语气。难道她并没有因为被跟踪而生气? “而且,我是特意来这里的。这个地方,没什么人来,很多人都不知道。” 特意……来这里?是为了等我吗? 这个词语本身带着温度,从耳膜一路燃烧到脚心,暖意流遍四肢百骸。 我胡思乱想着,心中的窃喜隐秘而盛大,让我觉得自己怀揣着一个举世无双的珍宝,害怕被旁人窥觑,又忍不住在无人的角落欣赏它的光芒。这让我想到妈妈曾讲过的那些,关于神祇与凡人的故事——我此刻正像那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本已习惯了海市蜃楼的欺骗和烈日的炙烤,却在翻越沙丘后,发现了传说中那泓只为命运选中之人显现的月牙泉。也像那个迷失在无尽迷宫中的囚徒,绝望地以为自己的命运就是要永困于黑暗时,看到了从虚空中垂下的金色绳梯——不是随意的施舍,而是神明只为我一人降下的邀约。 命运,命运是什么呢?是像“希望”那样的,会让人充满快乐和力量的东西吗? 她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你叫艾露琳妮·弗恩,对吗?” 过量的震惊和喜悦让我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竟然记住了我的名字?在这里,所有人都叫我伊拉,修女和保育员们也只会冷冷地叫我的姓氏,多萝西第一次听就嫌太长太拗口……在这样的地方,她竟然记住了我的全名。 我哽咽着发出一个类似“是”的音节,如小鸡啄米般用力头。 “我叫丽莎·贝克。”她接着自我介绍道,像是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我微微张开嘴,默念起这个名字,把它与那令我挂念许久的气息联系起来。舌尖抵住上颚时,仿佛有方糖的甜味顺着咽喉滑下。 可是,接下来该说什么?汹涌的情绪退潮后,是更大的无措和空白。我依旧不敢抬头,不敢和她对视。我害怕在任何人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如此丑陋的、胆怯的、愁苦的脸,连我自己都无法直视。我只能局促地站在原地,像一具等待被销毁的木偶。 “怎么老是低着头?” 丽莎的声音里带着莞尔的笑意,下一刻,一双手毫无征兆地伸了过来,轻轻地捧住了我的双颊。我猛地颤抖了一下,但她的手很稳,和在诊疗室那个夜晚一样干燥温暖,掌心细腻柔软,手指小心地避开了我右脸上的伤口。这触碰小心翼翼,化解了我退避的本能,她微微用力,将我一直低垂的脑袋缓缓抬起来。 年长女孩的脸庞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反倒朦胧得像绽放的幻影。逆着冬日室外透进来的苍白天光,我看见了她蝶翼一般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粒未融化的雪花,像圣诞节里用来装饰布丁的糖霜。曾在深夜梦中一闪而过的绿眼睛如今正凝视着我,我几乎忘记了呼吸,着魔于这片近在咫尺的、会呼吸的森林。我无法移开视线,周身的一切都坍缩成了泡沫,传来在虚无中破裂的声响。 “这张脸可漂亮了,”她的拇指慢慢拂过我的脸颊,“不应该藏起来。” 她又凑近了些,目光向下移动,“这块伤疤,像一株有点歪的四叶草……它还疼吗?” “疼……”我像是被蛊惑了,本能地吐露了真话,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回答显得太娇气,可能会让她讨厌,又急急忙忙地改口,声音都染上了哭腔,“不、不疼!真的不疼!已经,已经快好了!” 她定定地看着我,没有拆穿我一触即破的谎言,只是用指尖轻轻拭去了我眼角的泪痕。 这一刻,我开始怀疑自己遇见了童话中描述的仙灵。她们徜徉于月光与薄雾之间,等到人们在森林里迷路时悄然现身,用非人的美貌与温柔将人从苦难的边缘拉回。她是会随着积雪融化而消逝的幻影吗?还是我在冻得瑟瑟发抖时从意识中生出的、过于美好的错觉? 命运悬于头顶,伪装作天使的模样,又忽而散落成了碎钻般的雪。 回过神时,丽莎已经松开了手,腮颊失去托举后,还残留着温暖的触感。 “艾露琳妮……我叫你艾琳吧,”她对我笑了笑,轻快地转过身,重新向外面走去,声音被气流刮得七零八落,轻得像羽毛搔刮着心脏,“要不要出来看看雪?” 我怔愣在原地,看着她虽然纤细却显得无比高大的背影。大脑仿佛被塞满了蓬松的棉花,无法思考,耳边反复回响着她刚才的每一句话。 过了很久,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或许只有几秒,我终于迈开千斤重的步子,走向那扇门、走向她。 门内是压抑、阴冷、充满痛苦的牢笼。 而门外,是飘洒的雪花和空旷的院落,站着那个叫丽莎的女孩。风穿过我的头发和腿弯,在敞亮的世界里,我会变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