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神使官》 第1章 第 1 章 晚秋的风吹拂起风衣的下摆,枯黄的枫叶犹如雕镂精美的枯叶蝶在半空飞舞盘旋,林泗云拖着一只纯黑色登机箱站在校门口等车。 荧光蓝的图标在方寸之间缓慢地移动——距离目的地还有800m。 突然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提示—— 导员:好的,路途注意安全!谨防各类诈骗,有事随时联系。 林泗云选中键盘,单手打字,简单的回了个“嗯”,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刚把手机锁屏,恰巧一辆黄顶的出租车几次点刹滑行着停在他面前。 林泗云把手机揣进风衣口袋里,绕到后备箱,利落的塞好行李,随后坐进车厢。 “尾号多少?”司机带着一口浓重的本地腔调在前面问道。 “9866。”车里空气清新剂混着皮革的味道实在令人作呕,林泗云转头朝向车窗,边回答边把玻璃降下来。 今天是星期五的下午,大学城的晚高峰时段,无论是公交、地铁、还是网约车都人满为患,林泗云打不到低廉的优惠快车只好当了回冤大头。 不过他也不在乎,他只是一门心思迫切的想要离开。 道路上车流穿梭,川流不息;高架桥盘桓曲折,像仙女错落挥舞的彩绸;车窗外高楼林立、鳞次栉比,无不昭示着这座城市的繁华。 繁华在眼前倒退,凝聚成倒车镜里的小黑点,最终消失不见。 风,缓慢地流动,吸进肺管里的空气也不再滞涩凝固。 这是一次大胆的逃亡,林泗云孤注一掷的扔掉了所有的枷锁来奔赴这一场自由的盛宴。 “各位旅客请注意!前往成都的CA2836航班已经开始检票... ..."广播声在空旷的大楼里回响。 林泗云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登机牌,劲瘦有力的指节泛着苍青色,他站起身,抬头核对了一遍大屏上的航班信息,确认无误后,转身走向检票口。 从航站楼到机舱入口,这一段几十米短的廊桥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林泗云把手伸进口袋里,长按关机键,试图从这样的行为里坚定某种觉性。 1、2、3、 指尖传来轻微震颤后归于一片死寂。 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离开还是不离开他都有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只是当一个人决定长辞于世,那么他所求的大概也只有无悔。 从这一刻起,他将与世界断联。 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从黄昏到暗夜,林泗云始终靠在椅背上,出神的看着窗外的云彩,直到眼里泛起疲惫的酸涩,也固执的不肯闭上眼睛。 那云彩千篇一律、连绵起伏,像是被橙黄的火焰点燃的田野里的棉花,光从从云层的缝隙里穿透,半透明的彩虹出现在遥远的天际。 机场出站口的栅栏边靠着一位抢眼藏族男人,男人高大的身材在一众人里显得鹤立鸡群,挺立的五官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半长的栗棕色自来卷恣意的披散着。 就是这样一位野性与张力并存的人,此刻怀里抱着一束五彩斑斓的小雏菊,手里举着一个明星应援灯牌,灯牌还一闪一闪的冒着粉光,场面不协调的有些滑稽。 林泗云嘴角泛起一抹笑意。 只是下一秒这一抹笑容就尴尬的僵在了唇角。 那个充满傻逼气息的灯牌的正中央,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林泗云。 靠!! 现在去户口登记地派出所改名字还来得吗? 谁叫林泗云? 林泗云是谁? 反正他肯定不是林泗云。 林泗云对于这场接机仪式深表震惊,跟男人对视的一瞬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看向别处,眼神飘忽,假装如无其事的拖着箱子大步往前走,飞速逃离现场。 这一场交锋不过眨眼之间,林泗云以为他掩饰的极好,殊不知,对方早已将他的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眼底。 第2章 第 2 章 中筒马丁靴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大气压强加速了周围空气的流动,轻轻吹起林泗云鬓边的碎发。 “林先生,”背后的人追上来,和他并排走在一起,“是我不够显眼吗?您居然没有看见我。“说着他还把手里充满粉红少女心的灯牌伸到林泗云面前晃了晃,语气略显失落。 林泗云看着那满眼又晃又闪的灯牌,一阵头疼,抬头正准备出声警告。 不经意间,撞进了一双深情的眸子里,似桃花潭水,纵有千尺深,里面写满真挚。 好吧,林泗云一秒原谅了他的莽撞,将一切归咎为审美差异,只是把那只作乱的灯牌抢进怀里搂着,以保证没人能看清上面的内容,然后冲男人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无奈。 谁曾想对方根本没有get到这个笑容的深意,下一秒,就把手里的那一捧雏菊也塞进了他怀里,“你喜欢就好,这也是给你准备的,欢迎来到川藏南线。“ 林泗云满脸黑线,一时间竟忘了回话,他深刻的怀疑此人存心挑衅。 好在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只是体贴的接走了他手里那只登机箱。 怂包林泗云,无能狂怒,窝窝囊囊的抱着花和灯牌跟着走了一路。 虽然顾客就是上帝,但是一直到林泗云被带上那辆改装版吉普的时候,他都还是有些别扭。 总感觉自己好像被当成女孩子照顾了。 升高差,捧着花,推着行李互相低语,这个画风怎么看都像是有猫腻,也不能怪他多想。 “林先生,我订了附近的酒店,今晚先在这里休息,明天一早出发上路。“林泗云思绪被打断,转过头,墨色的夜藏匿起男人的神情,细碎的月光勾画出挺括的下颚线。 “好。”许是坐飞机累了,林泗云的声音轻似呢喃,被风吹散。 车里重归寂静,一路无话,暗夜鎏金的吉普车如伺伏的野兽般沉默的在公路上驰骋。 男人办完入住手续,把箱子和房卡递给林泗云,“七点之后一楼餐厅会提供早餐,拿着房卡就可以过去吃,八点之前在楼下吉普车那里集合出发。” 说完又不放心的叮嘱,“回去上个闹钟,别迟到了。” “好的。”电梯关上的间隙,林泗云看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酒店大堂门前。 只有一张房卡,那他今晚不住在这里吗? 疑问在心头盘旋,种下恐怖惊悚的种子。 昏黄的走廊,笔直的通向道路尽头,卡其色花纹的地毯和同色系的壁纸,在他眼前旋转糅合,像通向海底的漩涡,拼命得将人卷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心脏在胸腔里猛烈的震颤。 一瞬间冷汗浸透了掌心,作为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客,这一瞬间,他想把男人重新叫回来的**达到了顶峰。 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 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 林泗云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几次往复之后,眼前的景象渐渐明晰,他跟着指示牌,拖着箱子走进房间。 整一晚,他都犹如惊弓之鸟般裹着被褥蜷缩在这静谧的环境里。 房间里,壁灯充当了太阳,照耀出暖黄色的光,林泗云不安的双目紧闭,脑海里的梦境走马观花,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拼接在一起的蒙太奇反复放映。 嘈杂的争吵声时远时近,白炽灯光在头顶无遮无拦,刺目的光线让眩晕感漫上神经,七岁的林泗云眼前浮起层层叠叠的光斑,周围的一切如同雾里看花,朦胧而混沌。 蓦然,烟灰缸猛烈地砸向墙角的一盆白玉兰。 砰——!!! 的一声巨响,这场闹剧最终归于沉静,客厅里没有人说话,连喘息和抽泣都带着压抑。 陶瓷瓦片沾染泥土混着玻璃碎成一地,白玉兰的枝干不堪重负的急促颤动,如同女人单薄的身影。 年轻时恩爱的夫妻,忘记了曾经的山盟海誓,在日复一日的磋磨里耗尽了爱意,变成如今这幅相看两相厌的局面。 接下来,电影镜头被按下快进键,凄厉的哭喊咒骂声在耳边响起,经年累月如同梦魇不得解脱。 “林泗云,谁给你买的这些东西?!” “谁允许你画画的?!” 梦里的林泗云着急的想要辩解,可张了张嘴,嗓子里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你说话呀!” “你谁要逼死我吗?家里有你爸爸一个疯子还不够,难道你也要变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面对厉声的质问,梦外的林泗云眼泪顺着额角滑落,洇湿出一片水痕。 一段时间后,林泗云开始不安的挣扎,似乎是想要极力阻拦些什么,可是无论梦里还是梦外的他都显得那么无力。 十一岁的林泗云,无助而又绝望的看着那些丙烯水粉被打落在地,五彩斑斓的颜色泼洒而出混作一团,变成丑陋、肮脏的乌黑色,被折断的笔杆、被撕碎的纸业在眼前翻飞,如同他支离破碎的梦想。 他麻木的听着那些咒骂,“对,是我忘了,你们老林家的基因里就带着神经病。” “你们老林家全都是神经病!!!” ... ... 最后连咒骂消散在记忆的长河里。 “妈,我要转专业。“场景在变换,成年后的林泗云,在大学的羊肠小道上散步,他冷漠孤僻,像游走在世界之外的亡灵。 “我告诉你,林泗云,你想都别想。”电话被挂断,传来一阵忙音... ... 忙音化作一阵尖锐的耳鸣,林泗云在胸口剧烈起伏中睁开眼,他茫然地瞪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回神,猩红的瞳孔里一滴泪水夺眶而出,融进那一片水痕里。 他又一次被噩梦惊醒了。 缓过劲来的林泗云感觉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肌肉酸疼提不起力气,他动作迟缓的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 按亮。 近距离的白光让他有一瞬间致盲,他半眯起眼睛,屏幕在他眼前重新聚焦。 ——凌晨三点十三分。 这漫漫长夜真是难熬,他叹了口气,身心俱疲。 走廊里稀稀索索,传来轻微的响动,林泗云耳朵不自觉的动了动,像只警惕的猫,不放过任何的风吹草动。 等了一会,动静消失,林泗云满脸疲惫的从被窝里爬起来。 再这样下去,他要神经衰弱了。 打开电视机,随便选了个娱乐频道,当做白噪音,然后林泗云倚在床上开始玩手机。 网络刷新了几次,除了零星几条腾讯新闻,没有其他的消息进来,林泗云无聊的在历史搜索栏里随便选了一个词条点开 ——川藏318宝藏旅游景点。 网页里各种攻略手册,五花八门的呈现在眼前,但林泗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其实他只是想要摆脱夜晚这种静谧、孤寂的环境,想要用忙碌来分散注意力。 其实他只是害怕一个人待在某个空间里。 其实关于川藏318的所有行程安排,早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和那个藏族向导事无巨细的敲定过了。 第3章 第 3 章 想到那个藏民导游,林泗云看着手机词条的视线开始飘忽。 夜晚模糊了人的视觉,听觉却变得格外敏锐。 吉普车里那道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沉的带着些沙哑,粗粒的质感,跟他整个人的气质很搭,比少年多一点青年的稳重,比青年多一点少年的野性。 背道而驰却浑然天成。 当初那个客服是怎么形容他的呢? 林泗云陷在回忆里。 她说他曾经是雪山向导,带过很多团队去爬珠峰,有很强的应变能力。 说他是藏区的土著居民,有六年的驾驶经验,是个可靠的老司机,藏区四面八方的路,他都很熟悉。 还说他在外面上过学,普通话讲的流利,并且熟知藏族文化,简直比博物馆的电子讲解器还好使。 陷入回忆里的人,鼻子里发出一声小声的轻哼,神情温柔,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 感慨这个客服简直太能夸张了,比卖保险的销冠还能吹。 又是性格好,又是这好那也好,总之就是天花乱坠的一顿夸赞,甚至到了最后,要不是林泗云及时打断,她连相亲市场上红娘的话术都能搬出来说一通。 不过再后来,林泗云觉得那些话可能也并不完全是在夸大其词。 通过好友申请是在一个阴雨的午后,除了系统自带的消息提示,男人的开场白只有简单的一个名字——仁青格桑。 简单的有些冷漠,与客服的热情完全是大相径庭的两个派别,这让林泗云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瞬间浇灭了所有的向往和期待。 他本就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于是不自觉带着恶意去揣测,去怀疑。 难道现实真的像网上吐槽的那样,商家宰完冤大头之后就立马上演川剧变脸? 难道代表自由的天堂里,也藏着人性的险恶? 他无可避免的陷入了一种类似于被背叛的情绪里,悲观的想要退缩,想要就此放弃。 说来有些好笑,他这些要死要活的情绪最后是被一阵比手机来电显示还要频繁的消息提示拉住的。 仁青格桑,草原上美好的珍宝,就这样在本人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挽救了一条枯竭生命。 从那天开始,他们每天都会在线上频繁的联系,而这样的频繁一直持续到林泗云在滨海机场的廊桥上关机为止。 仁青格桑会不厌其烦的回答林泗云所有的疑问和担忧,他们一点一点的敲定下所有的路线——约定从成都出发走318国道,一路游玩到日客则,去看最美的日照金山,再返回拉萨,走317国道,返程沿途去看纳木错与念青唐古拉山共同构成的“圣山圣湖”。 你看,光是这么一段干巴巴的文字叙述就已经足够让人觉得一切是那样的美好,更何况是身临其境的机会呢。 憧憬生活是维持生命的基础,所以某种程度来说是仁青格桑给了林泗云走出去的勇气,他像降临人世间的神使官,带着一切美好的品质,温柔、宽容的为困顿的囚徒引路。 不知不觉已是黎明,这座山城的天幕泛起青灰的色泽与远山交界,丁达尔效应使得窗帘的缝隙里漏进四面绽放的透明光束。 林泗云去洗漱间冲了个冷水澡醒神,但是收效甚微,他依然觉得脑袋困顿麻木,像更新换代前的旧电脑,运转迟缓。 北京时间七点四十五分,仍旧没有人给他发过消息,没有人找过他,好像林泗云这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多么可悲... ... 他收拾好行李,整理好情绪,拖着箱子去前台退房。 没去吃早餐,神经衰弱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食欲。 或许应该吹吹冷风。 他这么想着,于是也这么做了。 南方不比北方,一年四季的空气里都带着潮湿的水汽,此时盛夏已去,连秋老虎的尾巴都不见了踪影,一场秋雨,一场寒凉,洗去了燥热,洗去了浮华。 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时节里,相遇、相知、相爱,上演命运的救赎。 第4章 第 4 章 清晨的街道很安静,几乎没有人,林泗云一手塞在风衣口袋里,一手推着登机箱,低着头走在青石板路上。 无聊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给自己设置一些闯关小游戏,比如现在——他规定自己必须在五步之内走出头顶这颗香樟树的范围。 否则今天就会遇到倒霉的事情发生。 于是仁青格桑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穿着松烟绿风衣的青年拐过街角,身形高挑、单薄,如竹如松,浅茶棕色的碎发温柔的遮住眉眼,神情恹恹,气质忧郁,像电影里的氛围感男主角,然后…… 然后男主角本人此刻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正执着于用大跨步的方式往吉普车的方面走来。 真的是“大”跨步,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腿能承载的极限 ,整个人歪歪扭扭,同手同脚,有一种脑干缺失的美。 仁青被他逗笑,嘴角不自觉弯出一抹笑意,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低下头点着,就这么依靠在吉普车车壁上静静看着不远处幼稚的人。 难道这就是市面上流行的笨蛋美人嘛? 确实可爱又迷人。 笨蛋美人站在红绿灯路口,任由车流飞速驶过,任由风吹拂起衣角,他又恢复了那副遗世独立的样子,仿佛刚刚的那些幼稚行为根本与他无关。 林泗云看到他靠在车旁边时脸上闪过一刹那的诧异,他掏出手机摁亮屏幕——七点五十三。 “你没迟到,是我提前来了。”仁青咳了一声,抬起手在面前挥舞,把香烟烟雾从他黑曜石般的眼睛中赶走,然后笑道。 林泗云点点头,表示他在听。 仁青把烟掐灭,见他反应呆呆的当他是起的太早没精神,解开车锁后,自然的从林泗云手里接过箱子往后备箱走,边走边交代,“没睡醒就再上车眯一会,你可以睡一路。” “嗯。”林泗云没解释,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配合的去拉车门。 车门开到一半,他又关上,如梦初醒似的拦住仁青。 “怎么了?”仁青回过头问他,一只手还放松的搭在后备箱翻盖上,维持着将要关门的姿势。 “那个黑包,我想放在前面。” “放在前面太占地方,你腿伸不开会很难受,放在后座上可以吗?”仁青放轻语气和林泗云打商量。 骨子里的天性使然,仁青自觉不是一个温柔的人,至少在他前26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刻意温柔对待过谁。 可他发现最近自己总是很容易对这个小孩展现温柔,他会在接机的时候为他准备小雏菊,虽然那是出于公司的规定,可仁青确信,他挑花的时候是很认真的,或许在潜意识里他也在期待着和这个少年的见面。 “好。”而这个小孩好像也总是很好说话。 仁青从后备箱里把黑色的登山包重新掏出来,拎在手里颠了颠,“哟,还挺重的,你这里面装的啥呀。” “照相的设备。”林泗云以为他是嫌重,伸手想要把东西接回来。 “小心,小心,就这点东西不用你帮忙。”说着仁青躲开他的手,一用力把后备箱关上,阳光下尘土的颗粒无所遁形,在空中漂浮,将他们笼罩。 车里很安静,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周围现代化的建筑群落在眼前倒退,林泗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到达天全服务区时,太阳已经从黎明破晓而出,挂在东边的天际,这里聚集着一群人。 他们热情、勇敢,像此刻太阳。 在这里没有人会问你过往,没有人会揭你伤疤。 他们只是热烈的讨论着西藏,讨论着拉萨,讨论着未来,满怀喜悦,满怀憧憬。 林泗云也被这种气氛感染。 “你要去拍照打卡吗?”天全服务区作为川藏318真正的起点,这里有许多“小心机”“小浪漫”的布置,是有名的打卡点。 仁青想着林泗云带着那么专业的设备,这种地方高低也会拍几张留念。 没想到这人居然微笑着拒绝了,他只是边走边读那些牌子上俗套且中二的句子。 比如,缺氧,但不缺信仰 每个方向都有故事 生命禁区,人间天堂 …… 神情认真的像是要记住上面的每一个字。 “可以放首歌听吗?”他们又上路了。 总是这样,总是在路上,林泗云总是在路上,身边人也总是在路上。 大家互为路人,也互为主角,没人会在一个地方待一辈子,也没人会陪着另一个人一辈子。 就像此刻他和仁青,只是一段时间的同行者,一段时间以后就会变成陌路人。 “当然,但是可能没有你喜欢听的。” “无所谓,随便一首就行。” 不愧是改装版吉普,连车载音响都是顶配版的。 哈曼卡顿19处理器早已蓄势待发,随着仁青指尖轻点中控,800W 12通道数字功效瞬间唤醒。 电吉他的失真riff率先撕裂静谧,富有冲击力的摇滚音浪裹挟着318国道的狂野气息,与窗外略过的山峦林海形成共鸣。 林泗云打开车窗,任由冷风吹乱了额发,他很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山川、蓝天、白云、公路、你和我。 这些都是自由的具象化。 而他是追求自由的鸟,随着音乐的旋律在天高云阔里翱翔。 “梦想是什么地方。 总是那么令人信仰 我不顾一切走在路上 总是为了来到你身边 …… 一直往南方开 一直往南方开 一直往南方开 ……” 第5章 第 5 章 这一路上仁青都没有开导航,他们沿着路碑逐日而行。 车子碾过二郎山隧道口的碎石,天空骤然澄澈,语文课本里的碧空如洗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形容词,而是眼前鲜活的画面。 林泗云从椅子里坐起来,手扒着窗户往外看,仁青从后视镜里瞥见了他的小动作不动声色的放慢了车速。 路边高山野甸上的耗牛在慢悠悠的吃草,牧民舒展四肢、幕天席地,悠闲的躺在草甸里晒太阳。 “林先生。” “嗯?”林泗云回过头,顺着仁青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看到前面的雪山了吗?那里是贡嘎的余脉,运气好的话后面能看到全貌。”,介绍自己的家乡,仁青语气里带着小小的自豪。 眼前的余脉在云端下铺排成起伏的黛色脊梁,残雪覆盖山巅,模糊了云与山的交界,在阳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 这是雪域的苍劲风骨,美的摄人心魄。 他们在泸定桥留了半日,不止是他们,每一个路过这里的中国人大概都会为它而停留。 是对历史的敬意,也是对先辈的缅怀。 涛涛河水在脚下汹涌奔逃,竹板桥面的缝隙里不断有水花溅上,后浪拍打前浪的声音充斥在耳边,泸定桥如一叶扁舟跟随着风轻微的晃动。 林泗云害怕水,这恐惧来源于未知,也来源于本能,他本能的觉得水下的世界犹如日复一日的夜晚,照不进半点光亮,但人又总是会被未知的东西吸引,而无法抵抗吸引也是一种本能。 通俗一点的说发就是,他想跳下去,又不敢玩下跳。 所以此刻林泗云就只好矛盾的站在桥中央的位置进退两难,与未知抗争,与本能博弈。 他偷偷把胳膊放在身侧小幅度的张开,手掌半握,努力在虚空中抓住那条并不存在的铁锁,企图以此来保持平衡。 “林先生?”仁青快走到头的时候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来,于是快步返回头来找。 铁索桥因为人的走动受力不均匀,晃动的幅度愈加明显。 “你等等,等等。”林泗云不安的往后退开一步,他现在也顾不上滑稽不滑稽了。 如果林泗云还清醒着就会发现,桥的中央其实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个季节出来旅游的人本就不多,跟他们同一批上桥的人大都抵达对岸,就算是走的最慢的也已经到了桥的前半段,而后上桥的那些也离他们有一段距离。 那么如果你藏匿多年的脆弱被人看见,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宿命的种子被悄然种下,身在局中的人都不曾注意到这些细小的伏笔。 “好好好,我慢点,你别害怕啊,”仁青听话的放慢了脚步,小心靠近他,“林先生,你抓着我,抓着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他靠过去牵起林泗云的手,那人手心里有汗,连指尖的触感也是一片冰凉,他有心想给人暖热,又觉得不合适,于是纠结着松开手,改成拉着手腕走。 恐水其实就跟恐高一样,反应因人而异、有大有小,看林泗云刚才的反应,仁青觉得他应该属于挺严重的那一类。 但此刻被牵在手里的人只是乖乖的跟着走,亦步亦趋,不吵也不闹。 简直乖的令人心疼。 “林先生,我们回车里吧。”他的额发被冷汗浸湿,脸色惨白,看着状态很不好,仁青害怕再被河边冷风这么一吹,给折腾病了。 再往上走的医疗条件不太好,高原缺氧就够一般人喝一壶,要是再生个病,那可真是遭罪。 “好。”林泗云还没缓过来,整个人看起来懵懵的。 泸定桥的历史情怀是没法再细细体会了,仁青发动好车子继续赶路。 原本开一路都开着的窗户现在也被林泗云关上了,他身上盖着外套,半垂眼睑,窝在副驾驶上假寐。 太累了…… 他想。 第6章 第 6 章 汹涌的大渡河里翻起奔腾的浪,在吉普车身后怒吼着穷追不舍。 林泗云歪着头依靠在车窗和椅背的缝隙里,随车身震动小幅度摇晃,最后终于在仁青的一次炫技压弯里半梦半醒间撞上了玻璃窗。 他迷迷糊糊的揉揉脑袋 ,坐起来,原本盖在身上的外套滑下去歪歪斜斜的搭在腰腿间。 “醒了?”仁青察觉到旁边的动静,没有回头,神情认真的两手紧握方向盘继续压弯、错车,再压弯。 “我们现在在天路十八弯。”他解释说,“这里的弯道都比较急。” “哎,对了,你不晕车吧?” “晕车也没事,你前面的手套箱里有晕车药,拿出来吃一片,还有呕吐袋那些我都给你准备了……”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了半天,林泗云愣是没能插上嘴,索性干脆没搭理他,自顾自的摇下车窗。 刺骨的风犹如尖锐的冰棱子,劈头盖脸的刮过来,林泗云有一瞬间甚至呼吸不上来,像是被谁扼住了喉管,这感觉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天路十八弯在海拔落差里层层叠叠,不断的靠近远方的山峦云海,如同它的名字那样,是通往天际的路。 突然涌进来的寒风打断了仁青的话,他沉默了半分钟之后,咕哝出一句,“透透风也好,透透风就不晕车了。” 声音小的也不知是在跟谁说话。 “我不晕车。”林泗云突然接话,他睡得有些久,乍一开口嗓音沙哑的像吞了一把沙子。 这动静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像是为了增加这话的可信度,林泗云清清嗓子,又接着补充,“我从小在新疆长大,那边的山上也有很多这样的盘山公路。” “你是新疆人啊?!。”仁青敏锐的抓偏重点,他有些诧异。 “怎么,不像吗?”,并且成功的把林泗云也绕进沟里。 “不太像,我很久以前去过新疆,那里的土著,长相偏亚裔,但是你……”仁青第一次感受到语言的匮乏,他把各种词句都在嘴里过了一遍,饶是舌头打结了,也没想出合适的措辞。 最后憋出一句,“反正,比起新疆人,你更像是某国的混血。” “混血吗?”林泗云望着窗外出神。 确实很像混血。 他的眼睛是灰蓝色的,里面住着一朵千年雪莲,每次张开眸子的时候雪莲就里面绽放,每一次睁眼闭眼都是一场浪漫的告白。 他的皮肤很白,但又不同于白种人的苍白,是那种晶莹剔透的质地,像格聂山脉上泛着银光的皑皑白雪,底下泛出浅淡的碧绿色筋络,如同远古后裔的神秘图腾。 他并不瘦弱,走线流畅的肌理完美的贴合在他的每一寸骨头上,是欧洲中世纪雕塑家的旷世奇作。 他很美,美的很有神性。 像手里攥不住的风,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这样来看的话,他仿佛真的占尽了世间所有的优待,是上天的宠儿。 那他为何总是如此悲伤? 难道是他太过贪得无厌、不知饕足? 林泗云沉默着。 用美来形容一个男人…… 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嘲讽、最戏剧化的形容。 林泗云,迄今为止二十一岁的生命里,从未在这张脸上讨到过半点好处。 “我的确是新疆人,也确实是混血。”他在回答仁青的猜想。 “我外祖母是少族,她年轻时与前来援疆的外祖父一见钟情,违背了不与外族通婚的习俗,跟家里人断了联系,执意嫁给了这个汉族男人,后来就有了我妈和我舅。” “后来我爸在那拉提草原采风和我妈相识,我算是第二代混血,所以我有四分之一的少族血脉。” “我爸这边的情况和我妈的其实差不多,祖母在德国留学嫁给了志同道合的祖父,有了我爸,所以我也有四分之一的德国血统。” 林泗云声音很轻的讲述着这些故事,此刻他的忧郁的眉眼里参杂了几分眷恋。 不知是在怀念谁? “混血的混血,感觉好高级。”仁青适时接话,证明自己在听。 “或许吧……” 第7章 第 7 章 他跟仁青讲述了家里的故事,多么美好的故事,故事里的每个角色设定都像极了小说里的爱情。 只可惜那些都只是故事的开篇。 故事的开篇里,援疆知青爱上少族女孩,并为其挣脱命运的枷锁。 多么为人称道! 可惜没人知道原本深情的男人婚后却变了一副嘴脸,欺负她有家不能回,曾经构建的美梦被一次次的暴力对待、恶语相向打碎。 而另一边,远渡重洋的东方小姐惊才绝艳,学识渊博的同时,又带着华夏民族血脉里的坚韧,只惊鸿一瞥就吸引了同在宴会上出生高贵的少爷。 小姐思想前卫,不自觉也被受过高等教育,高瞻远瞩的少爷所吸引。 教堂、牧师、婚纱,他们热烈的拥吻,许下一辈子无论生老病死都不会离开对方的海誓山盟。 多么热烈! 可惜没人会知道少爷婚内出轨,昔日风华绝代的小姐变成了深闺怨妇,终日郁郁,最后难产而死,多么讽刺。 人们总说爱情是一场童话故事,故事里的灰姑娘穿着华贵的礼服与王子相遇。 所以理所当然的,草原上穿着花裙子的姑娘也遇见了他的少年郎。 那一年七月盛夏,姑娘的笑容明媚似朝阳,热烈爽朗。 她总是很爱笑,也爱漂亮,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信号的年代里,她每天都和小姐妹到河边嬉戏笑闹着照“镜子”,日复一日过着简单平凡的生活。 直到后来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外地人做客。 外地人很奇怪,他邀请她当他画里的主角,姑娘拒绝了,可外地人非但没生气,还总是捧着个画本子跟着她转。 她躺在满地野花丛中,他在画她。 她跳着少族的舞,他还在画她。 当她张扬的策马扬鞭时,他仍旧在画她。 外地人也很神奇,无论她在哪,摆出何种姿势,外地人总是能把她画的很漂亮。 于是他们相爱了,少女怀春对青年艺术家痴迷不已。 然后心肝情愿跟随着青年离开了她热爱无比的草原,她从天上鹰,变成笼中雀,曾今爱笑的人永远失去了笑容,她十几年如一日任劳任怨的工作,相夫教子,支持着丈夫口中的艺术。 可艺术终归不能当饭吃,一场两情相悦的爱情最终还是走向了灭亡。 她分不清谁是镜中人,镜中人又是谁? 少女是疯子,疯子是少女。 事到如今她恨透了,却仍然爱着那个为艺术疯魔的男人,或着说,是当年那个在那拉提草原上让她心动的青年,她不愿与自己和解,于是将一切错误归咎给艺术。 她固执的认为是艺术毁了她的一生,所以她不允许林泗云画画,不允许他变成那个男人后来的样子,更不允许他去追求所谓狗屁的自由。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前,王子见到了辛德瑞拉最好的样子,所以有了故事里最经典感人的桥段——王子带着那只水晶鞋遍寻全城,求娶了那个住在小阁楼里的姑娘。 于是戒指、誓言都成了心甘情愿的枷锁。 可如果被遗留的那只水晶鞋最后也一并消失了呢? 王子甚至不会看那个灰头土脸的姑娘一眼,或许她的一生又会有所不同。 那么爱情究竟是什么? 是美丽的皮囊吗?林泗云不知道。 那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相爱的时候山盟海誓都是真,不爱的时候哪怕海誓山盟也是假。 林泗云看不懂。 就像他们在相爱的时候给他取像风一样自由的名字,却又在不爱的时蛮横的左右他的人生。 林泗云是爱情的牺牲品,但在这场两败俱伤的闹剧里又有谁能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