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活着也想当个好人》 第1章 她的云又要下雨了 徐娟死了,她从东楼楼顶,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跳下去,摔了一地。 但只有周墨白知道,她不是自杀,她是被杀的。 高一一入队徐娟就是田径队的王牌,周墨白则堪堪中流。短跑被碾,长跑勉强齐平。所以周墨白看她有点不爽,除开一点微妙的嫉妒之外,徐娟这整个人就让她不爽,太规整了。 整齐的刘海、校服,便宜的镜片遮上清明正直的双眼,浑身散发着朴素又内敛的味道。标准的三好学生,标准的无趣。 她原来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她发现这位三好学生的一个秘密: 徐娟不会来例假。 军训时田径队有额外的定向越野训练,需要跋山涉水下泥潭。崴了几个脚之后,教练悄声嘱咐女生们把卫生巾垫在鞋里,祛湿减震,日子好熬。 她这一宿舍都是田径队的。熬到第二周,除了必要用的,大家的卫生巾消耗殆尽。只有徐娟一个人没有贡献出哪怕一片。 她被围起来,整齐的刘海甩乱,整齐的校服被泼了水,浑圆清亮的眼里还是没忍住泪,打湿睫毛。 周墨白打完水回到宿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徐娟,她愣了一下,放下水桶把几个队员推开,有谁给了她一巴掌,她也就一巴掌回了过去。 之后她俩一起在门外罚站,周墨白还多抱个水桶。 沉默许久,周墨白有点踯躅地问徐娟要喝点水吗,可是看着湿漉漉的女孩,她突然觉得有点地狱。 于是她就笑了。 没想到徐娟也笑了,她说好啊,给你减轻点负担。 后来参加训练,运动会、校联赛、市区比赛,徐娟从不缺席,并且在高一上就打破了辛广四中建校以来的八百米记录。 初开她体能素质确实顶级之外,似乎永远不会有每个月对女生来说难熬的那几天。 早有人嚼嘴她天生不孕不育,所以才有这么特别的天赋,但她从不回应。像片薄云,偶尔被挤压的不行了,才会委屈地下两滴雨。通常都只是淡淡地挂在天上,越飘越远。 毕竟徐娟的未来一片光明,月考鲜少掉出年级前二十,高二分班后还钻进了前十,两分内的八百米成绩更是有望拿下国家二级运动员。 和周墨白这个哪哪都凑合,细看都不行的,天壤之别。 所以老有人期待地问周墨白,徐娟到底是不是那个啊。 她就笑,说别听人瞎掰,她昨天才借我abc,好家伙巨难用,给我辣完了。 她信口瞎掰。abc卫生巾她也压根没用过,不过之前听王子鸣说,那个又凉又辣人。 她只是因为abc比较贵才说的。 因为嚼嘴徐娟不来月经的通常也会嚼嘴她家穷。 徐娟家确实穷,但周墨白家也没钱,所以穷穷相惜。但因为周墨白家里好歹还开家早点铺,所以她自觉有义务多照顾徐娟点。就像王子鸣照顾她,毕竟王小姐家里开医院。 照顾的内容之一包括在自家店里吃白饭。一开始徐娟不干,周墨白烦的要死。 但后来她学会了,得先央求徐娟补习英语或者抄数学作业,这样便能把三好学生的自尊心在吃上那一碗又一碗热乎乎的馄炖时糊弄过去。 尽管周墨白多数时候不抄也不学。 写俩字就打开老台式玩英雄联盟,徐娟叹完气便在一旁独自写作业。疏疏写字声穿插在滴滴答答的键盘敲击声中,辛广多雨,她们就这样渡过一个又一个宁静潮湿的傍晚。 直到高二下,那个周五的傍晚。 那个傍晚的前一天,辛广这小县城发生了件惊天大案: 两男一女,死在东北部靠巴水的郊区。 此事犹如巨石入浅井,水花不断叽叽喳喳。有说是凶杀,有说是抢劫被反杀,还有说是情杀的。但这些对周墨白来说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死的那两男之一是徐娟的亲哥。 天色湛蓝里洇着绯红。周墨白还在摆弄桌椅扫着地,抬眼就看见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女鬼般可怖的人影。 她大惊,连忙冲上去拥住这女鬼。 “不说五点半吗?面还在发,还没包呢,你来这么早...” 她突然说不下去,因为她发现徐娟的衣服湿漉漉的,和那天一样。她因为无厘头想到“她只是失去家人,你可是被打断了做饭计划”而觉得有点地狱。 但这次周墨白没笑。 反而是徐娟先笑了,肿胀的杏眼里没有半点光亮。 她唐突地冒出句:“我哥是冤枉的,那女的不是他杀的。” 周墨白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什么?”随后恍然大悟,边把徐娟往里屋牵边去捋她的后背。 “哦哦,嗐!指定不能是光哥,光哥人多老实,指定不能是...”她把她安置在床边,边说边倒了杯水,小声问道:“要喝点水吗?” 徐娟摇了摇头。 周墨白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到对面,瞧了会儿,扯了片面巾纸递给徐娟。那片纸在徐娟的手里被越绞越碎。 “杀他们的,不是人。” 徐娟终于抬起头,爬满血丝的眼里氤氲着痛苦的雾。 周墨白喉头哽住,有点儿没明白。 固然徐娟是一个有点幽默感的人,但不会运用在这种事,这件事上吧。眼看那水雾凝聚,周墨白只得又递过一张纸。心口有点疼,她的云又要下雨了。 “...你怎么知道?”她小心翼翼发问。 徐娟顿了顿,声音哑得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因为我看见了。” 徐娟接下来讲的每一句话都让周墨白心惊肉跳。那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周墨白只能这么去理解。如果把其当成现实就过于荒诞恐怖了,她还太年轻,无法承担这里面深重的痛苦。 未来的周墨白曾很多次回顾这个春日的傍晚,回忆她苍白的面庞,想着自己终于可以感同身受,怨着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留我一个人面对这些,庆幸着,幸好你个浓眉大眼的跑得快。 而此时的周墨白还不知道,她的命运将被这个故事彻底改写,改写得狗血淋头,波澜壮阔。 可她除了递上几片纸,倒上几杯水,什么也做不到。 ... 徐娟的哥哥,徐耀光,欠了五十万债。 他在工地卖力气,卖了四年,手指都断了两根攒下十万块钱,被工头忽悠去投资一个地道工程,说是给川都供天然气的大项目,油水丰厚,把攒的十万投了,再加上干三年活,给算五十万,总共六十,三年后翻五倍,能拿三百万。 三百万。 徐耀光比徐娟大六岁,高中肄业,没出过辛广。他不知道这种大活儿关系摸不到省政府根本拿不下,就算眼前这个小工头拿下了部分承包,也不可能让他这个没来路的大头兵参与,更不可能有如此离谱的油水可摸。 果然工头跑路,那工程的甲方找上门来,说合同上白纸黑字,徐耀光欠他们五十万。要么还钱,要么把他家砸了手砍了。 要么还有一条路。 徐娟清楚地记得,三个月前放学回家,发现屋里站着几个陌生人。 有两个中年人她眼熟,以前去工地看她哥的时候见到过。还有一个青年男子,个子很高,徐娟接近一米七,这人比她高一头,肩膀很宽,一身黑衣,脸上挂着黑色面罩。 她到的时候三人围着她的母亲。徐耀光则窘迫地站在一旁,他们似乎是刚攀谈完毕,几人点了点头向外走去。那男子路过她时却忽然停步,微微低头,闻了闻她。 从那男子的眉眼来看,徐娟知道他笑了一下,然后也没说什么,走了。 徐娟放下书包去看她的母亲,眼睛血红脸颊褶皱的、颤抖着的母亲。她知道,要来了。 那一宿摔了很多东西,有眼泪,有下跪。 ... 徐耀光得去一个外省的大项目里做工,那三人没有透露具体工作内容,只说有生命危险。 如果没了,销债。如果活下来了,徐耀光和他的家人能获得不错的生活保障。前提是不管存活与否,他将从此断绝和家里的一切联络。 好就好在,不知是何原因,徐耀光最终只是去巴水的一家ktv当了个保安。普普通通,能正常和家里联络,甚至包吃住。只是需要白干三年,当作还债。 但徐娟有种古怪的直觉,这一切结束得太简单了些。 那天高个男子闻她的举动,那微妙的笑意,让她极其不舒服。 虽然妈妈和哥哥说了来的都是工地的领导,但她仍觉哪里奇怪。 因为他一身黑?可两个中年人也是标准的黑西裤黑夹克。总不能因为他高得离谱吧?至于变态的行径,非要说也没那么变态,他是闻了她一下又不是吻了她一下。 况且他戴着面罩根本没法判断,但徐娟就是莫名笃定,他闻了她。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她不知道。 只是这诡异的直觉终于还是应了验。 半个多月前,放学后她像往常一样和周墨白并肩往早点铺走,周墨白一拍脑袋说忘记买冰棍,看电影怎么能没冰棍,让徐娟先去店里把电脑打开。 徐娟微笑摆手,转身走过一个巷子。 阴风袭过,她的笑凝固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余光刚才看到了什么。 颤抖着后退了两步,回过头,那男子果然正站在巷子里,靠着墙朝她笑: “徐娟,对吗?” 第2章 奇迹的代价是什么 周墨白记得那天。她提着两袋冰棍回屋没找到人,出门看徐娟站在离早点铺不远的街口,低着头,突然说不舒服,不看电影也不想吃冰棍了。 她有点懵,问哪里不舒服也没得到回应,只硬塞给徐娟两根冰棍,没再强求。 那男子也没有强求,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他非常直接地表示,她哥哥可能很快会出事,也可能不会。如果会的话,他有机会救他,但这个机会取决于徐娟,她必须诚实地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他问:你从小就跑得快吗? 徐娟错愕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 男子点点头: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跑得快的? 徐娟有些纠结,那男子就笑:时间紧迫,坦白从宽。 她是真的不想说。 但她没有办法。 这世上的哪件事对她来说,又是有办法的呢? 13岁那年过年回乡,亲戚又来嚼嘴,她妈不过是鱼汤里的辣子加少了,就当面提她爹的事,说什么干保洁的不也得老做饭吗这种傻也犯,你这样老徐能不跑吗,云云。 那鱼汤其实是徐娟做的。她胃一直不好,和大多数云川人不一样,不喜欢太辣的东西。 做汤时还夸赞她的妈妈,直接在饭桌上掀了那盆汤,转身和亲戚扭打起来。她永远记得,妈妈转身前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眼里的恨意和痛意灼烧到了骨头深处。 趁屋里热火朝天,她跑出门去。 寒夜的风裹着云川特有的湿冷,她走在稻田间细窄的田埂上,大声哭喊了出来。没想哭声回荡在空荡的山谷里,莫名吓人,一个激灵直直跌进稻田里。 那年据说亲戚家走了大运,做生意赚了不少,冬季地里没有排水轮耕。徐娟从膝盖高的刺骨水田里爬起来,小腿被稻桩划破了,又冻又痛。 这地不属于她就算了,还要伤她,拥有这地的人也是,不拥有这地的人也是。 为什么只有她这么倒霉呢?为什么她不能也走个运啊? 尽管受了伤,她也不想回去,往自建房的方向看,倒也没人出来寻她。 靠房子不远有个鸡圈,里面堆着又厚又高的秸秆,她靠着秸秆挽起裤脚,用干燥的秸秆擦了擦那巴掌长的裂口。 她好疼,但哭得又实在累,靠着秸秆堆昏睡过去了。 她做了个噩梦。 但梦醒之后,奇迹真的来了。 她不再胃痛,不再羸弱如豆芽,个子窜高了许多,从未获得过富足营养的身体比亲戚家牛奶牛肉吃大的小孩还要健康。 腰板笔直,小腿刚劲结实,不管是学习还是运动,总有使不完的精气神。她在学校里的表现越来越好,性格也终于开朗了些。 可妈妈看她的眼神却再没有亮起来过。 是啊,这么好的奇迹,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第二年妈妈带她看遍了辛广的医院,甚至还花了不少钱去川都看了专家。 专家的结论是:孩子有巨大子宫肌瘤,而且不像普通肌瘤那样有清晰的边界,在这个年龄段非常罕见,好在代谢率极低不影响健康。 但要想彻底解决,需要考虑全子宫切除。 看看ct片上的灰团,又看看丧气流泪的妈妈。她有些不解,但也知趣地没有出声。 请过专家,自然也请过乡里的道士,又是水又是灰泼到她身上。道士向她妈确认,孩子是被下了咒。趁大人在一旁争论祛咒的价格时,徐娟悄悄把身上的灰掸掉。她总觉得那说不定不是诅咒。 但她很快就理解了妈妈。 哪怕她只是刚刚入门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律,就发现不用每个月难受两天,不用买卫生巾,相比于这个诅咒带给她的沉重压力实在是太便宜的恩惠。 男子看着她不自觉地边说边流泪,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一块白色的手帕递给她。 这女孩挺好,情绪到位了,过度分享了很多对他有利的信息。 他循循善诱:你很诚实,是个好孩子。也许那真的不是诅咒,是上天的奖励。而我的奖励是,一,我会帮你的哥哥,二,我会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你和你的家人都很需要钱,不是吗? 他伸手示意徐娟擦完泪把手帕还给他,笑了笑,表示今天的一切要保密,他们还会见面的。 自打那天,徐娟非常焦虑,连续两周每天都给徐耀光打电话发短信,确定他还在巴水上班一切正常后稍微放了点心。 直到昨晚。 徐耀光打来电话,要徐娟去城东郊区的小超市等他,说要给她点东西,然后直接挂断了。 她寻到超市,收银的婆婆说确实有个缺手指的小伙子往林子里去了。 要知道辛广跟云川省里大多数县城一样,地势低平。但四十公里外的巴水则崎岖得多。从辛广去巴水,得穿过一大片密匝匝的杉树林,林子后面是块平原,平原东是一串低矮山脉,再往东,就到巴水了。 案发现场,就在那块平原上。 逆着月光,狂风中摇晃的杉树像鬼爪抓在她身上。徐娟把自己缩进伞里,一步步挪进了漆黑。 刚进去没多久,她腿肚子就开始打抖。暴雨砸在伞面的狂响淹没了一切,周遭的黑暗中潜藏着什么,她一无所知。 听说这林子里可是有狼的。 不远处的雨幕里猛地传来一阵模糊急促的窸窣声。那声响穿透了雨声,清晰得让她头皮发麻:有什么东西正高速逼近,而且个头绝对不小。徐娟拔腿就想跑。 然而林地泥泞,她步子又开得大,跑没两步陡然滑倒。 刚想爬起来,顿觉胳膊肘有潮湿绵软的触感一蹭而过。还没来得及害怕,一阵巨大的雷声炸裂而下。 在将天地都浇成死白的瞬间,她惊恐地看见地面上有无数密密麻麻飞速蠕动的东西,正铺天盖地朝她涌来。 她的胳膊肘又被蹭了一下。 耳边的窸窣声大得毛骨悚然。第二道闪电劈下时她看清了,许多不知名的昆虫、老鼠、野兔、几团疑似山狼的灰影,都朝着她扑过来。 徐娟迅速稳住重心弓着腰起身,窜到一颗粗壮的杉树干后,眼疾手快把伞往身前撑起充当盾牌,咬住牙根准备迎接猛烈的撞击。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没多久她就发现,这些山呼海啸的动物不是冲她来的。 更像是在逃命。 过了大约五分钟,四周那令人窒息的窸窣音逐渐远去。劈头盖脸的凉雨也让她彻底冷静下来,她安慰自己,极端天气下野生动物会逃窜是很正常的事。 毕竟小学科学课上都学过,如果感知到地震、暴雨、飓风等自然灾害,动物们会往安全地带逃窜。 ...但那都是在灾害发生之前才对。雨下了这么久,它们应该早就找到洞穴或者树根躲好了,怎么会突然窜出来? 还是都从同一个方向来的。 徐娟朝林子深处动物们跑来的方向望去。 那里只有深渊般浓烈的黑暗。 她打退堂鼓了。 刚才一直朝前举着伞,现在从头到脚都淋透,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更别提还摔了一跤,身上沾了不少湿泥,难受至极。 她刚转身,打算沿着来路退回去。却听背后猛地传来一阵怪诞低沉的声音。 咔、咔。 那声音离她有些距离,很难形容,有点像打铁的声音。 周墨白看她发抖,拍拍后背,挤出个笑,说你还懂打铁什么声呢业务很全面啊。 徐娟木然点头,说以前去工地看过她哥,铁钎撬钢板的声音和这个很像。只是这声音断断续续,来源位置还飘忽不定。 她找到一个比喻,就像武侠电影里剑客过招时的音效,只是没那么清脆,钝重不少。 但这见鬼的深夜怎么可能会有武林高手搞什么重型冷兵器对决。周墨白腹诽,她见过她哥,老实巴交圆滚滚一个青年,手指还断了两根,绝不可能。 徐娟也是这么想的。 强烈的好奇和担忧牵着她又往林子深处走去。她走得越深,那金属摩擦的声音就越清晰。源头还不止一个,而且移动速度快得惊人。 快到林子边缘了,她走的太快,膝盖被灌木上的尖刺划破,血混着雨水浸入袜子。 听到这,周墨白不禁想起另一个也在昨晚挂彩的家伙,什么倒血霉的日子。 那点伤对徐娟来说倒远算不上倒血霉,真正让她惶恐的是,在她简单收拾完伤口后,那阵古怪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 四周只剩下单调到令人胆寒的雨声。 她屏住呼吸。拨开一片交叠的悬钩子,终于看到了林子另一侧的平原。被未知的黑暗和恐惧折磨了太久,脚下还泥泞打滑,她格外渴望平坦的草地和倾洒的月光。 可刚踏出一步,她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脚下踩的不是平坦的草地,而是柔软得可以陷进去的,像肉一样的东西。 她低头望去,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 徐娟立马捂住嘴,把冲到喉咙口的尖叫堵了回去。 她一眼认出,那是她的哥哥,徐耀光。她正一脚踩在他的肚子上。 可徐耀光一动不动,只是用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看着她,雨水打进眼眶也毫无反应。 徐娟愣了一会才蹲下,颤着手指往他的鼻下探。 巨浪般的悲痛和震惊瞬间冲垮了她,下一秒,更汹涌的恐惧和疑惑将她彻底淹没... 哥哥死了,他是不是提前就知道有危险?那他为什么不跑不报警?又为什么突然叫自己来还叮嘱连妈妈都不能告诉?...杀他的人是谁?和那个男的有关系吗?为什么杀他?杀他的人... 现在在哪? 想起刚才逃窜的动物和那骤停的诡异声响,徐娟心中一凉,立马收回脚,弓下身退回林子。 她必须得离开这里。 再怎么说她哥也是个青壮年,死在这里只能说明对方要么人数更多要么比他气力更大,不管哪种都不是她好对付的。说不定刚才那怪动静就是杀她哥的人弄出来的。尽管那声音刚刚消失了。 但这人,或者这些人,一定还没走远。 徐娟浑身抖得像筛糠。当时是,讲到这里时也是。周墨白几次劝她难受的话不要讲下去了。但她坚持,说如果不讲的话她会疯掉,她实在不知道还能讲给谁了。 第3章 怪物与看不见的男人 她刚想原路返回,耳边突然炸开一阵悠扬俏皮的提琴声:是神探夏洛克的片头曲,先前上网找了好久才找到,此时此景却像夺命的号角。 她的手早被雨水泡得滑腻,还抖得厉害。手机刚掏出来就掉进泥里。好在那支老翻盖的边角上闪着来电亮光,她迅速捡起手机,按灭妈妈的来电。 ... 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眼下比起被妈妈发现深夜出走更要紧的显然是很可能已经发现她存在的杀人犯。 她屏息环视一周,没发现任何异常。但仍绷紧神经,转过身,一步步缓慢地向来路退去。 咔嚓! 脚下一根枯枝被踩断,发出清脆刺耳的断裂声。 就在同一刹那,她听见有什么东西正碾过泥泞的草地,撕裂丛丛雨幕,呼啸着从她背后扑来。 却又在不远处毫无征兆地骤然停住了。 她愣了一下。时间仿佛被凝固了几秒,在那几秒里她像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的好奇心攫住,机械而缓慢地转过头。 虽然徐娟讲到这时语气异常淡定,但周墨白却觉得不可思议。 这可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好家伙怎么敢回头看的?不应该直接开溜吗?虽然以徐娟的能耐,除非是擅长夜行的越野练家子,不然很难抓得住她。但万一对方熟悉地形,人多势众怎么办?被逮住了怎么办? 周墨白忍不住发问。 徐娟似乎对这个提问有些意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她当时确实吓懵了,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虽然那东西离她也就十几米,但足够了。她记得穿过林子的路,也适应了泥地的湿软。这个距离,就算好死不死碰上国家队的,在暴雨和黑暗的加持下,她也有信心跑脱。 其次,她反问:“有那么多疑问和震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轰炸大脑,每个问题都那么要命,而你只要一回头,就能得到许多答案。”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如果是你,老周,你不会回头吗?” ... 那是个形态诡异的巨大黑影。 她非常确信,那东西是凭空出现的。 黑影将近四米高,在平原边的黑暗中像一块沉默的巨石,一动不动,轮廓模糊。 徐娟和它无声地对峙了一小会,那东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死寂得如同真正的岩石。可她丝毫不敢放松,边盯着那黑影边屏住呼吸,一寸寸地向后方的林子里挪。 轰——————!! 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炸开。半秒后青色的闪电撕裂而下,瞬间将漆黑的平原染成铺天盖地的白。 就在这不到半秒的闪电里,她看到了—— 那不是石头。 那是一个怪物。 巨大的头颅中央上下竖着两只鲜红的眼球,头颅四周密密麻麻长满一圈蠕动的肉色触角。 眼球下方裂开一张猩红巨口,露出密集得恶心的尖牙,每一根都比她整条胳膊还长。深灰色的毛发覆满庞大身躯,肿胀的皮肤里隐隐有东西游动。 仅是用余光扫过,这怪物的真实体型就远超她的想象。她误以为是巨石的黑影不过是它庞大身躯的一部分。 它是弓着身的。 一直张着嘴,在观察她。 在闪电结束的瞬间,那两只红色巨眼不约而同地扭曲了起来,交错的尖牙排成一个毛骨悚然的弧线。 在黑暗再次席卷天地前,她意识到:那东西似乎朝她诡异地笑了一下。 生物本能永远是人类最可靠的伙伴。在她的脑子能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腿已经动了起来。 有带来生命危险的捕食者出现了。dna里成千上万代先祖的经验化成肾上腺素泵进双腿。徐娟说到这还开了个玩笑,如果把她当时的速度记录下来,健将都没问题,高考还没考五十分就有了。 周墨白认得出她眼里的绝望,干笑两声。问然后呢? 徐娟低着头说,没了。 但其实后面的她也都知道了,报警,收尸,发疯的妈妈,邻里邻居那些像针一样的注视和窃窃私语。 二人陷入沉默。 说实话,周墨白难以理解,更别说共情。她打量着徐娟安静喝水的样子,琢磨这人是不是也疯了。 她自问没有一点恶意,仅是通过不多的人生阅历下判断,在任何人身上发生这些事情,疯都是对的,疯点好。不疯太痛了。 可徐娟不是任何人。 她既不想让她疯,也不想让她痛。但她也想不出办法。 周墨白努力思考着徐娟的话里有多少疯的成分。 她倾向于整个故事的前半部分是真的,包括徐耀光欠债,债主派黑衣人跟踪威胁。后半部分则疑点重重,比如一夜之间身体倍儿棒和不来月经这两件事并不存在直接逻辑,更可能是心理作用,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怪物。 那个怪物是假的。 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这样的生物,有也是在恐怖片里。而如果怪物是假的,那很可能整个后半部分都是假的。 但徐娟讲的实在太详细了,仿佛她亲眼见到了一样。 周墨白看着徐娟的眼睛,打了个寒战。 她在说谎。 可她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说这么细致的谎?作为一个从小蒙家长长大唬老师的说谎惯犯,周墨白自知任何谎言只要细节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徐娟没有必要编一个这么复杂又离谱的故事。 况且她了解她,撒谎对于徐娟就像物理对于周墨白,难得要命。 可刚才的讲述里周墨白并没有感知到任何表演痕迹。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她为什么要跟她说谎呢? 说谎者之所以说谎,一定是为了达成对自己有利的目的,从而对说谎对象隐瞒一整个事件或事件里的某些关键信息。那么徐娟隐瞒了什么呢?自己作为被说谎对象能帮她达成什么有利目的呢? 周墨白谨慎地复盘起整件事。杀人案一夜传开,新闻都发了,是板上钉钉的真。如果杀人案是说谎内容的关键事件,那徐娟就不可能向她隐瞒整个事件,而只能隐瞒事件里的关键信息。 这个关键信息的真相被徐娟用一个怪物来替代了。 而且这个关键信息和自己有关。 恍然间,脑海中那个永远整齐规整的背影变得模糊不清,成了一团被黑暗笼罩的迷雾。 周墨白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抬头看徐娟。 徐娟也正看着她,先开了口,语气轻轻的,有些抱歉: “所以,这周末我要先处理家里的事,数学作业没法给你抄了,老周。咱们要下周见了。” 周墨白麻了。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那么好。推翻前面所有的荒唐推论,真相只剩下一个。 她的心口又开始疼了。 这个并着膝盖,一手握着膝上的水杯一手攥紧衣角、清正坚韧得让人厌恶的家伙...应该是真的疯了。 彼时她对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并没有深刻的认识,欠债,欠五十万的债,欠到被人上门威胁到底是什么样的概念。 她理解这很惨,就像她知道徐娟三岁时爹就和别的女人跑了很惨,但她并不清楚这到底有多惨。在她看来欠人五百块已经是天塌,她没欠过五千的,五万块更难以想象,肖谈五十万。 但在她的认知里有一个朴素又相对普世的观念:不管欠多少,也不能要人命吧? 周墨白忽然在泥海般混乱的思绪里找到一个锚点。 对啊。 就算是真实的前半部分,仔细想想不合理的地方也很多,首先她哥是被人骗了,这不能打官司解决吗?虽然听说打官司也花钱,但总比五十万少吧。其次就算销不了债,债主也不能上门威胁还派人跟踪吧?好家伙还想骗完哥哥骗妹妹,这得报警吧? 周墨白一股脑分析完,然后吨吨灌下一杯水。抹抹嘴,用一种“你看我还挺聪明的吧说的有道理没”的眼神看向徐娟。 徐娟没有说话。 周墨白也挪到床边坐,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你别怕啊老徐。虽然其他那些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下次再有人跟踪你,吗呀,骗你赚钱什么的,你告诉我,我去揍他。” 她的指尖感知到徐娟忽然开始颤抖。 极其剧烈地颤抖。 强烈的不详炸在周墨白的心头:“...你、你答应他了?你也被骗了?” 徐娟低着头,声音震颤:“他没有骗我。” 周墨白嚯一下站起来,猛地抓了抓头发:“不是吧,你别吧,你真...” “原来你真的看不见。” “...啊?什么什么看不见?” 徐娟抬起头,笑了,漆黑空洞的眼连泪光都折射不出。 “那天,他就站在我旁边。你把冰棍给我的时候,他就站在我旁边。” 周墨白愣了一下,随后迅速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脑子里嗡地一震。 她沉默了,皱起眉,冷汗缓缓爬上脊柱。 因为她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时徐娟身旁还站了个人。 如果是平凡的路人那想不起也就算了。但一个比徐娟高一头的,一身黑衣的蒙面人,这般形象的家伙,只是在大街上路过也会稍微注意留下记忆的吧。 可她却完全记不起那天见过这样一个人,更别提那人就站在徐娟旁边。 “你确定吗?是不是记错了。”周墨白的声音有些虚弱。 徐娟摇摇头:“不止是你,没有人看见过他。” 虽说那人让她保密,但终究顶不住压力,徐娟没两天就告诉了妈妈。 妈妈狐疑的反应让她透体冰凉。 妈妈说,那天家里没来过一个黑衣服的高个子,只来了两个人。 她还有徐耀光,都没见过徐娟口中的蒙面人。 周墨白强撑着惊骇,试图从愈加诡异混乱的信息里寻找逻辑,思索片刻:“合着你说杀他们的不是人,那个不是人,说的不是那个怪物,是那个男的?” 徐娟再次摇头:“他死了。” 她握紧手里的杯子:“除开我哥,林子里死的另一个,就是他。” 周墨白深吸一口气,她有一万个问题想问:“...你干嘛不当时就问我看没看到?你怎么不早...” 她把“早点告诉我这些”吞了回去。她恍然意识到,没有泥潭中的人愿意展示泥潭,而她也没有能力把她拽出半分。 可徐娟似乎读懂了她的意思,语调虚弱:“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而且,我当时太害怕了,不想把你牵扯进来,我还怕...怕你真的看不到。” 说完,徐娟整个人体态垮掉。 她从昨晚回家,顶着惊恐安抚因自己夜半出走而发怒的母亲,说服怎么也不信的母亲报警,去警局录口供,到现在已经一天没有睡觉。 尽管周墨白还有百般疑问,尤其她现在终于察觉到了。 原来徐娟的谎言中隐瞒的关键信息是她跟那个男子的对话,她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告诉她全部。而隐瞒掉的对话和细腻编造出的怪物之间有什么关系她还是不知道。 但那也不再重要了,因为,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因为那男子和怪物一样,根本就不存在。 因为,徐娟已经疯... 周墨白握紧拳头又放开。半晌,小声说:“要不你眯会吧,我去吴嬢嬢家打两碗粉。” 徐娟点头,在周墨白出门前拉住她的袖子。 周墨白轻轻抽走袖子,不敢看她:“我知道,排骨汤的,不要辣。” 徐娟摇头:“我说了这么多,老周。你相信我吗?” 周墨白顿觉心头一紧,想打个哈哈,但她努力看向她的眼睛,觉得不该这么对她。 于是她说谎了,就像她会永远后悔没有在这个傍晚来临前早点把面发好,包好那二十只馄炖。她说了一个她将永远追悔莫及,会让她在无数个午夜痛彻心扉从噩梦惊醒的谎言: “我信啊。你说的,我都信。” 今天头一次,徐娟的眼里注入了一缕微弱的光: “太好了,我还怕...你也以为我疯了。老周,明天我给你看样东西,从林子里带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怪物与看不见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