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她没想造反啊》 第1章 暗杀失败 万里无云,千山冷寂。 天禄院堂前蜷缩的几株残梅还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仔细瞧,也难以发现几个身影在黑暗中攒动。 片刻后,只听得微弱而干脆的一声咔嚓,幽微的火光亮起,勉强看清鬼鬼祟祟的三个孩童轮廓。 三人挤在一处隐蔽中,中间的女孩举着火折子,双眼熠熠,扬起一抹自信笑容,“蹲了大半月,可算让我们寻着接近的机会了!” 左右两人脸上也尽是殷切的期盼,透过树丛间隙直直盯着不远处的里屋,几人激动得颇有些抱头痛哭的架势。 不为别的,只为这天禄院太难接近。 准确来说,是天禄院里住着的林隐芝太难接近。 按照常理,难接近的人不接近便罢了,但这常理到林隐芝这儿不奏效,还真有些不得不的理由。 一来呢,是这人生得过分美貌。当然,这不是什么要紧缘由,自然不必赘述。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姓林的到底有多貌美? 身为武太师的养子,他还有位才貌双全的妹妹,虽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才情样貌摆在那儿,上门定亲提亲的,自然门庭若市。 可,每一位上门提亲的,一见林隐芝,丢了魂似的,转头就问武太师,能不能娶这个。 武太师一身文人风骨,一听这话顿时怒上心头,一甩袖子央人送客。 若一个两个如此也就罢了,十个九个都是这德行,渐渐众人都晓得“姻缘“二字在武太师面前提不得。 二来,接近林隐芝,只为一件事——杀他。 原因无他,小道消息说他是前朝遗孤,或是当今陛下的野孩子——一个不为人知且可能是的少主。 如今襄侯、留侯两位少主渐长,朝臣对传位之事争议纷纷,如何能容得下另一位“少主”? 为表忠心,若是能替新王除去此隐患,岂不是大功一件? 况且,若林隐芝真是前朝遗孤,那就更不得不除之以绝后患了。 前朝大厦将倾时,正是八大世家围剿,给其致命一击。 改朝换代后,无人提及此事,渐渐的也就无人知晓。 可八大世家内部却是门清儿。 后来几个世家势弱,车轮往前滚,世事在扬起的烟尘中慢慢散了。 此消息一出,对剩下几个世家来说无疑是惊天霹雳,虽鲜有劈死人的,却夜夜叫人担惊受怕。 而司马家和苏家正是当年参与围剿的其中之二。 得知消息后,司马家和苏家立即派了暗卫刺杀林隐芝,几次失手。 苏员外和司马大将军意识到不对劲,可苏员外在朝堂上一问三不知,旁人只以为是个风流多情的吉祥物,司马将军又同武太师极不对付。 武太师文人风骨才高八斗,同他们“村野莽夫”不对付,实在是,,,情有可原。 是以一时弄不清那暗中势力,是武太师真心疼爱养子,还是林隐芝身份确有隐情。 不过,可以肯定刺杀这条路走不通。 左右,局势尚不明朗,林隐芝年岁又小,不如派几个小的同他周旋周旋,找机会暗中杀害,也好免去许多麻烦。 故三人接下了如此重任。 “重任”二字无有半分虚言,此话怎讲? 那林隐芝比冰山还冷,苏让尘和司马沉难得统一战线如是评价道。 当年暗杀失败后,苏员外与司马大将军想的第一出计便是——美人计。 彼时他们一处读书,同窗办事自然方便,苏员外大将军两人派了一批细作,苏让尘和司马沉也盯了这些人大半年:同林隐芝搭上的话都不超过三句,还是因着那些女子才能颇高,老师傅让她帮着督学说上的话。 两人双双将这情况上报给自家爹爹。 府内,四人小聚,苏员外盯着俩孩子的脸,托腮沉思良久后,语重心长地同司马大将军说:“老回啊,我瞧着姓林那小子俊俏,女孩也比不上,不定喜欢甚么,不如……” “不如甚么?” 苏员外伸手指俩仰脸听的,道:“他俩也去。” 司马沉与苏让尘两脸无奈,但—— 人在屋檐下,父命不受何其难也。 两人迎难而上,笑脸相迎,迎上了一瓢又一瓢的冷水。 林隐芝连个白眼也没赏。 苏让尘和司马沉差点气出内伤,苏员外折扇一甩,笑着开导:“年轻人,沉住气嘛!” 苏让尘白他爹一眼。 不久,恰逢司马回自幼在关外的长女司马婧回京,某日酒酣之际,苏员外醉眼朦胧瞅着司马婧,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跳起来道:“你家女娃娃也去!” 去甚么——自然也是去暗杀-恭维-讨好、、、自然是去亲近林隐芝喽。 司马回拧眉,望着席间舞枪的女儿,眼神中几分顾虑:“之前派去的美人都不行,我家统共这俩孩子端正些,为了这没一撇的事儿,都豁出去啊?” 苏员外折扇一收,摇头道:“此言差矣!我这一根独苗苗都拿出来了,你还亏甚么?” 司马回叹气道:“老夫就算愿意,这事也未必能成啊?到时计败,流言传出去,说将军府司马家的娃娃丢了魂儿似的只晓得跟在那姓林的屁股后头跑,我这老脸不是丢尽了嘛?” 苏员外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他要真是殷商少主,咱俩别说老脸,老命也得搭进去!” 此时,兄妹俩和苏让尘蹲在木丛中互相递眼神。 说来心酸,他们仨,还从未如此顺畅地进入天禄院过。 司马婧堪堪与林隐芝说得上话——此处说得上话指的是,她同林隐芝说话没被丢出去。 司马沉与苏让尘心酸得不提也罢。 “出发前没成想进得来,你们可想好了暗杀法子?”苏让尘默默提醒道。 话音落,一阵连着一阵缄默。 他们试过在茶水里下毒、出游时“不小心”把人推水里、猎场上“失手”射歪了箭、散布谣言、死缠烂打、投其所好…… 无一例外的失败,从未迈进成功的门槛。 不过,此前,司马婧灵智忽开,不知怎的竟真和林隐芝攀上了关系,只是在两家人看来这姑娘脑子糊涂了一般。 司马婧从前每日必做的事只有练武一件。 可那段时间却成了两件——习武、读书。 廊檐树荫假山下竟都有她捧书苦读的身影。 真真吓煞旁人也。 司马回一时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担忧。 他家世代武将,武艺这方面婧儿没得话说。女儿要读书,他自然欢喜得也没话说。 可这千般万种竟然是为了一个男子? 两父子属实有话要说。 费尽心血培养的给林隐芝做了嫁衣,这买卖不是亏到家了么? 某日,午后春风夹着新叶的气息吹拂着,司马婧拿砚台镇着纸,专心做着句读。 苏让尘转过头来旁敲侧击:“怎的这样用功,真被那姓林的迷了心窍?” 司马婧闻言浅叹了一口气,回想起那日课上,少傅批了林隐芝的诗,怒骂其浓艳多情,有失刚健。 彼时司马婧正竖着耳朵听得专注,几度差点按捺不住激动拍手叫绝,谁知少傅铺天盖地一顿骂,骂的是林隐芝,出了层层冷汗的是司马婧。 她是诚心喜爱那些词句,这也是她得以接近林隐芝的契机之一。 课后,司马婧悄悄拾起那些揉皱的信笺,一字一句誊抄后小心保存。 后来,终于寻着机会在林隐芝面前展露她存着的诗句。 信笺展露时,林隐芝双眸没有丝毫波动,他只淡淡挑了挑眉,眼神如一汪幽静的湖水,问道:“收藏我的诗?真心喜欢,还是,有意接近?” 既是真心也是有意,司马婧心想。 不过,她面上却灿烂笑道:“自然是真心,怎么,你不信我?” 林隐芝一副完全不信的神情淡淡道:“嗯,信你。” 两句话,他和自己说了两句话。 司马婧全然没有不被信任的落寞,只有瞥见胜利曙光的欣喜。 今日他肯同自己说话,明日便能让他放下戒心,后日便能送他上黄泉! 兴许是这眼神太过炽热,林隐芝颇怀疑地扫了扫周身是否有怪东西,而后避之不及地离开了。 此后,司马婧再也没同林隐芝说一句话。 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如今回到原点,司马沉和苏让尘坐不住了。 “姑奶奶?我瞧着那姓林的现下挺爱搭理你的,您怎么还端起来了?” 司马婧拎起茶杯喝了口水,慢悠悠道:“不急。山人自有妙计。” 司马沉和苏让尘对她装神弄鬼的模样将信将疑,司马婧笑得从容。 从容之下,她方寸大乱。 向来习惯了林隐芝温润有礼,让她误以为自己意志坚定坐怀不乱。 整日想着暗杀林隐芝,想到最后全是他生得好看,笑又晃眼,那日他同自己说话时,她心绪飘远:手刃眼前这人,与她而言,太难了。 游移不定乃兵家大忌。 思来想去,司马婧觉得自己难以胜任此任务。 没错,她要打退堂鼓。 苦于没有合适契机禀报,她原打算悄然放弃,时间一久,毫无进展,这事也就过了。 世事向来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司马婧暗下决心放弃之时,司马沉和苏让尘作为患难与共迎难而上决不放弃的同谋,两位敏锐地发现: 林隐芝的视线中有司马婧了。 听到此结论时,司马婧默念十遍家规后仍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顿感眼前二位十分可悲、甚至在林隐芝长久以来的漠视下迫近疯癫状态。 将内心想法如实陈述后,司马沉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司马婧的后背:“欸?此言差矣~” 苏让尘镇静分析道:“林隐芝自视甚高,能让他瞧上眼必定是发现了你某些独到之处,眼下可要把握住机会,趁热打铁,免得到时他看清你真实面目,我们再无翻身可能。” ...... “二位是怎么得出‘他视线中有我’这个结论的?” 苏让尘大手一挥,自信勾起嘴角:“这些日子,某发现,您路过时,那林姓人谈话音调拔高了两个度不止。” “仅此而已?” “不止。您过路时,姓林的谈话停顿片刻、视线游移片刻。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吗?” 司马婧笑了,反问道:“苏军师也是这样分析出吏部员外千金暗恋我哥的吗?撺掇司马沉星夜潜入人家府邸、在千金窗前吟艳诗、最后被认作采花贼丢了出去,司马家早朝被连参数本沦为满朝笑柄?” 苏让尘羞赧一笑,连道惭愧惭愧。 劝说虽拙劣,胜在有心,司马婧也不是半途而废的性子,自我劝慰一番,照旧心不甘情不愿地蛰伏去了。// 某个夏日午后,一行人在清风堂下休息纳凉。 木桌旁,林隐芝躺摇椅上,捧着卷书,一手支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读着雕龙文心。 司马婧端坐在木桌对面,面前摆着本老子兵法,不远处两颗大槐树底下,司马沉与苏让尘正佯装练剑,两双眼睛你追我赶马不停蹄地给司马婧递眼色。 煞风景。 司马婧收回目光,夏日满目苍翠的绿色与强烈的白光给人清新之感,对面的林隐芝一身棉麻细软素衣,长发简单挽起,墨色的发与眉,素白的肌肤与衣裳,而他眉目间,似凝结了世间的水,温柔又无声。 这样静谧美好的午后,他白皙的脖子裸露着,像雪原上脆弱的幼兽将致命要害暴露在外,她好想......冲上去咬断他的脉搏,提剑杀了他…… 思及此,司马婧低垂着头,第一万遍自问为何非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刺杀林隐芝—— 因为林隐芝背后势力莫测,不能轻举妄动。 好一番心理建设后,司马婧内心平静些许,抬眼正对上林隐芝探询的目光。 得,这下平静不了了。 眼下她对于传闻中那些提亲者极其感同身受。 “作甚么?”林隐芝问。 司马婧赶忙摇头。 林隐芝皱眉,语气轻柔,“你这样出神地望着我,却又透过了我,你、在想谁呢?” 司马婧继续摇头,“没想谁,只是些许好奇——” “好奇?” 司马婧提起小心翼翼地笑,试探问道,“你从前不是...不与旁人来往么,怎么...好端端的,允许我接近了呢?” 林隐芝微怔,神色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在下似乎...并未有意不与旁人来往?倘若,诸多不相识之人每日每夜叨扰不休,小将军会如何应对呢?” 原来如此,“看来外界传闻不可尽信。”司马婧笑,穷追不舍,“所以,为何允许我接近?” 林隐芝收好书卷,“难道你没发觉,你在时,来找我的人少了许多吗?” 司马婧仔细回想,好像确实如此—— 她不仅打扰人家,还不允旁人打扰人家...... 那是为了布置暗杀陷阱以防哪个不长眼的泄露出去好么…… “所以,劳烦小将军继续,再接再厉喔。”林隐芝凑到她耳边轻声道。 听到这话司马婧五雷轰顶。 他他他他离自己也太近了吧? 他他他他居然这么信任自己? 他凑近时司马婧一阵头晕目眩, 司马婧咽了咽口水,低头感慨夏天太早了,故而今早摘的李子还在她心里泛着涩味。 见司马婧如此反应,林隐芝浅浅一笑。 自此司马婧心里埋了个咽不下吐不出的秘密,见林隐芝心虚,见苏让尘和司马沉也心虚。 而司马婧这边稍有起色更加激起了司马沉和苏让尘的斗志。 两人比司马婧还上心地讨好林隐芝。 司马婧将一切看在眼里,心生怜悯,好言相劝道,“要不算了?” 苏让尘嗤之以鼻,“你自己成功了见不得我好?” 司马婧:“......” 司马沉更是越挫越勇,“我怎么会输给你?” 司马婧:“......” 她能怎么办,她只好日日跟在林隐芝旁边,偶尔搭把手揍揍没有眼力见的人。 眼下,月黑风高的,她蹲在人家院子里,还要想法子暗杀人家,她能想到什么法子? 司马婧默默苦笑,无奈道:“放把火烧了,省得麻烦。” “好主意!” “好主意!” “?” 司马婧左看, 苏让尘从怀里掏出了个火折子。 司马婧右看, 司马沉正猫着腰找柴房。 司马婧拉住苏让尘点火的手,劝阻道,“这么点儿火,人家又不是没长腿,就算烧着了一时半会灭不掉还跑不掉么?” 苏让尘认真道,“尔所言,甚有理。故,吾有一计——你不是和姓林的熟么,你去拖住他。” “我?”司马婧指着自己,震惊道,“我怎么拖住他?” “简单。你去找他说话,待火势大了把他锤晕了扔火里。” “......”司马婧呵呵笑了两声,凉飕飕道,“真是个好法子呢。” “那是自然。去吧!” 言毕两人将司马婧架至门口,使了好几个眼色后各司其职去了。 窗户里还亮着光,她晓得林隐芝这个时辰在看书。 天天看也不见得夫子夸他几句,偏偏他看得怡然自得。 他都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呢? 司马婧抬手,想着等会儿以甚么措辞开场。 司马婧放手,她想不出来。 苦思间听得嘎吱一声,门轻轻开了。 司马婧抬头,心跳漏了不知几拍,血液停止流动不知几时,暗道那映在林隐芝脸上的月光可真是摄人心魄。 林隐芝挑眉,意味明显:你在这干嘛? 司马婧嘴唇翕动,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这破苏让尘想的馊主意! 两人面面相觑之间,东厢房亮起了微弱火光。 不多时,写意秋实一人手上提着一个人出现。 林隐芝又挑了挑眉。 司马婧转身,见两个蠢货朝自己身后笑得谄媚。 司马婧将自己翻了个面,皱眉一笑,“我们——” 林隐芝勾起嘴角,笑得愉悦,几个音节却毫无波澜,“轻点儿,丢出去。” “砰”“砰”“砰” 天禄院大门前灰色石板上三次扬起尘土。 司马婧利索爬起来,熟练地拍了拍后裙。 而后半蹲下,眼前两人仍趴在地上双手合并捂着脸。 “抬起头。”司马婧冷冷道。 “知道你俩为什么失败了嘛?” 司马沉不服气,倔强抬起脸来,瞪着眼看司马婧,又缓慢垂眸继续埋脸。 司马婧转身先行一步,丢下一句,“你俩好意思就打道回府,不好意思就在这思过。” 待她身影消失在巷口,司马沉和苏让尘起身,抱拳对拜: “好梦?” “好梦!” 第2章 从简计议 自此以后,苏让尘和司马沉消停不少。 司马婧却仍然日日在林隐芝身边,他们不得不服。 一番商议后,两人决定乖乖向司马靖讨经。 司马靖一时风光,按下心底横七竖八的乱心思,手一挥,“二位的诚意?” 苏让尘拱手奉上美酒一坛,“从我爹那儿偷的,拢共就五瓶,你还要怀疑我的诚意么?” 司马靖欣然收下,“我对让尘,向来深信不疑。” 司马沉放下一个精致盒子,道,“呶!陛下赏给咱家的玉棋,说是哪哪的玉制成的,冬日摸着不冻手,夏日又清凉,样式也好看精致。我下不来棋,正好给你。” 司马靖端详片刻,道,“确实稀奇。” “既然二位如此心诚,刚好几天后要和林隐芝一起煮酒论诗,我寻着机会就问问他罢,邀你俩一块去。” 司马沉笑出声,“你什么时候还能论诗了?” 苏让尘则惊诧于,“你和林隐芝都已经开始论诗了?” 他忍不住双手掩面痛哭,“难怪难怪!此前千难万难有一次和林隐芝说上话了,他还停下来等我说话,我只问些‘去哪儿做甚么’的糊涂话!你们都说上诗了我还在说些傻话孬话!” 兄妹俩双双巴巴地望着苏让尘,司马靖晓得苏让尘颇有些追求,凡事做了都没个糊弄的心,如今难过纵然滑稽,也是实打实的难过。 她自然不能打击人家。 司马婧仁慈地别过脸去偷笑,笑完回首对上苏让尘哭得红扑扑的脸。 她嘴角抽了抽,连忙起身离开。可不能让人瞧见她和这两人走得近,实在...有失颜面。 几日后,青山蓝天相映,白云绿筱畅情。 林隐芝携几人一同出游,司马沉和苏让尘各带两个随从,司马婧有一侍从自幼和她在关外多年,如今一同回京,姓何,名唤皎皎,今日只她作陪。 再看林隐芝,两个侍卫秋实、写意自是不必多言,还有一人着朱红色长袍,生得齐整,不知是谁。 司马婧慢悠悠在队伍后面走着,林隐芝体弱,今日又特意吩咐不要轿子。 司马沉和苏让尘两人犹如脱缰的马、出圈之豕,欢得很,走得快但不在大路上,净往些歪路斜道里钻。 当然她也晓得学堂中女子称苏让尘娴雅稳重,司马沉意气风发。 孰对孰错倒也不打紧,如此不一样的评价确是有趣,一时难以说清是这两人多面,还是旁人与他们接触不多。 思及此司马靖笑了笑,她与他们,真的接触不多。 她步子快,同皎皎看着花花草草不觉走得更快,走着走着就甩队伍一大截,一回头不见人影儿,又要往回走。过了两座桥,回首又隔开大段路,索性到一行人最后头。 苏让尘玩够了也看累了,神飞奕彩地在司马靖耳边叽叽喳喳,“你走这样靠后做甚么?林隐芝在前头,跟上去啊!” 司马靖深吸一口气,缩了缩肩膀嘟囔,“你想跟就跟,好端端的说我做甚么?” “吔?是我不想跟上去么?是我不想为大业捐躯么?人家搭理我么?你这话说的!这不欺负人呢么!” 司马婧:“......” 林隐芝偏头,挑了挑眉,“你这样垂头丧气不情不愿的来我这边干嘛?像我灭了你满门似的,嗯?” 司马婧被他一句“灭你满门”惊得神魂俱散,只留下一具疲累的躯体,于是躯体自作主张熟练地搀着林隐芝,垂头开始胡言乱语,“非也非也,正所谓‘白云抱幽石’,我说今日云朵怎么软篷篷的,原来它抱着石头还飘我头上,我能不低头么?我看往后啊,不得不低头的不止是‘人在屋檐下’喽。” 林隐芝笑意显然,“‘抱’字是你这种解法么?” 司马婧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林隐芝不答,只笑着任由她扶。 一座山一座桥的到了目的地,正正好旁边有个半新不旧的八角亭,一行人放弃草地,就亭内铺席。 几人相对而坐,司马婧左边是林隐芝,右边依次是皎皎,写意秋实等,苏让尘坐在对面。 司马婧觉得林隐芝仿佛不大喜欢司马沉,故而才说要和自己换座。 刚入座便想起来这位置是主位,她怎么坐上了? 正待起身,肩膀上一双手将她按下,还没解释,林隐芝缓缓道:“这位置你既坐了,就安然坐着。” 话已至此,司马婧也就不再推托。 当日虽说论诗,实则不然。 一来诗歌实非大周所重,二来此处能论诗之人,除林隐芝和苏让尘,勉强算上司马婧也就三个。 况且林隐芝并没有拉着旁人附庸他一人风雅的兴致。 不过,既然林隐芝讨厌司马沉,会不会其实也讨厌自己? 司马婧微微侧头,瞄着林隐芝神色,不料斜对面给了自己一脚,她难免吃痛,脸皱成一团。 司马沉皱眉,“出来玩,你这样一副表情作甚么?给谁甩脸色呢?” 苏让尘:“哈...哈。” 众人目光不自觉看他。 苏让尘本是为了缓解司马婧尴尬才笑的,毕竟人是他踹的。 现下别人都看着自己,他默默打开折扇,又哈哈笑了两声。 给自己缓解尴尬。 尴尬既已经缓解,苏让尘苦思话头让司马婧能多接触些林隐芝。 他为这大计真是操碎了心啊,谁让他听闻当年围剿殷王时,苏家叫得最凶呢。 要不是人家不稀罕他...他恨不得自己上啊。 眼下这大好机会,司马婧蔫了似的,叫他怎么不心急。 这边苏让尘灵光未现,那边林隐芝倒自投罗网,“来时看路边迎春花开得正好,远山还有一片嫣红的杜鹃,现在风又暖和,哪位有兴致陪我走走?” 司马沉识相地摇头,他不想去,也没他去的份。 苏让尘心道你和那丫头一块去才合我意哩,要是她能不犯糊涂把你敲晕了扔山崖下更合我意,想着苏让尘乐得笑出来,婉言道,“方才我已看过了,再赏反失趣味。” 剩下司马婧与那红衣人面面相觑。 红衣人道,“我累了。” 司马婧认命地闭眼,她也累啊。 这劳心劳神的活儿。此前她还存些先斩后奏的小心思,想着打草惊蛇也罢,先把林隐芝杀喽,省得夜长梦多。 可几经周折后,她就老实了。 林隐芝的暗卫确实有几下子,多次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差点把自己送走了,如今这暗卫也是时不时有意无意表示一下存在感。 平日秋实写意两双眼睛看着,也不好下手。 所以她现在全无斗志,暗杀林隐芝的那份闲心已全然抛之脑后。 当然,她也没和自家人这边说她的打算,她不晓得怎么开口,也省得麻烦。 两边糊弄着,方便她在夹缝中生存,司马靖如是想。 迎春花开在山坡阳面,嫩黄明媚的枝叶花朵铺满了草地。 司马婧和林隐芝两人并排坐在向阳的山坡上,阳光温暖,草地柔软,司马婧懒洋洋地躺着。 林隐芝坐着,出神地望着远处高岗上一片一片的映山红及微风翻起的绿浪。 显然他不想说话,刚好她也不想,春日午后阳光微微有些刺眼,司马婧双手交叠挡在脸上,手指缝隙间填满了广阔天地和林隐芝安静的背影。 她以前虽由人带着认识几个字,回定中才真正入学,是以少傅留下的课业得花好些时辰才勉强不挨骂,加之日常晨练,父亲在家时,晚膳后还需听他教诲。 况且,近年司马家的兵士,从定中源源向天州送人,暗中招募人马,银钱、安置、训练没有一件不费心思。 陛下给司马家的兵权,明面上的,父亲会亲自带着司马沉去训练。 司马婧忙这些事务时虽百倍精神,一旦闲下来小憩一会儿,便睡得极沉。 如今又添了一件这样的麻烦事,自家祖宗反了人家王朝,灭了人家满门—— 这也就罢了。 竟然还要她这个小辈来赶尽杀绝? 思及此,司马婧眼神中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 当然,林隐芝断然留不得,毕竟他若知晓实情,也不会放过自己。 或许,他已经知道实情了。 司马婧叹了一口气,觉得胸口似有千万斤重压。 想着想着司马婧觉得有些困倦,想唤林隐芝回去,“林隐芝。” 眼前人并未作答,只微微侧首。 他听见了。 光影下,他睫毛和嘴唇的轮廓清晰,司马婧忽然忘了她要说什么。 林隐芝默默靠近了些,挡住了阳光,司马婧觉得眼前刺眼的光线柔和了许多,她不由自主放松下来,干燥而温暖的空气,犹如置身良夜。 “醒醒!醒醒!” 眯了一会儿,司马婧听有人叫自己,一睁眼,见是苏让尘,而她竟然在将军府中了。 司马婧再睁眼,一时错愕,脱口而出道,“你在我家做什么?” 苏让尘无奈,摇着扇子瞅着窗外一片漆黑,“你从天亮睡到天黑,人睡糊涂啦?我爹和我来,自然是商议正事。” 司马婧觉得这“正事”与她也无关,她倒是更想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说到这个,苏让尘双眸一亮,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我们等了许久还没见你和林隐芝的影子,就先走了。皎皎去找时,你睡得正熟,林隐芝派人送你回来的噢!” “怎么说?我就说你最有机会你还不信!”苏让尘凑近笑着说。 司马婧哦了声,揉了揉眼睛,“你方才所说‘正事’是指?” 闻言苏让尘扬起的嘴角再度落下,“林隐芝是前朝少主这事,已成定论。当年护羽军死伤惨重,兴许并未解散,而是长期蛰伏,一直以来暗中保护林隐芝的极有可能就是他们。” 司马婧点头,“意料之中。可还有旁的消息?” 苏让尘道,“如今大周三大藩王只剩两个,西南王在塞北忙着抵御古月,东王向来与定中疏于联系。眼下可以肯定,护羽军在定中,东王...或许与之勾结。所以,莫说暗杀,即使明面上,动他也难如登天。” 司马婧皱眉思索,“既然定中和东王所在地盘都动不得,可否先引蛇出洞,再...” 苏让尘折扇一收,“我们亦有此意。只是如何引、如何杀,还需从头好好商议。” 司马婧道,“嗯,就这些?” 苏让尘闻言拧眉,边用手上扇子敲着司马婧脑袋边叹气,“‘就这些?’是个甚么话?这可是关乎你我性命之大事,上点心罢。改日有些眉目我再来。你好好休息,告辞。” 第3章 同归于尽 清晨。 司马婧桌前摆着许多竹条,油纸和水墨。 皎皎趴在对桌看着,过路同窗看着有趣,上前询问,“这是在做什么?瞧着好稀罕!” 司马婧笑道,“我在扎灯笼呢。” “扎灯笼?上元节不是早过了?这会子扎灯笼玩么?” 司马婧经这么一说也有些犹疑,“不是玩,林隐芝生辰不是快到了?我打算......” 打算扎个灯笼给他,似乎不妥...... 司马婧顿时垮脸,心中升起烦躁。府里的稀罕物,父亲随手就送给其它姑娘了,净剩下大刀啊长枪啊双锤甚么的。 金银首饰,又从未见林隐芝佩戴过。 他腰间倒是挂着块玉如意,司马婧原打算送个玉蝉甚么的,讨个吉祥喜头,可府中玉石成色一言难尽,倒不如不送。 就像她宁愿捡根长棍,也不要那些极不称手极劣质的兵器。 而她来定中没多久,不清楚定中风俗,听闻他也从南城来这不久。南城是个人尽皆知的好地方,离她所在的天州更是遥远,更是未知。 思及此,司马婧神色阴郁,一言不发。 围上来的人见状脸色也不太好看,纷纷走了。 皎皎倒是不受旁人影响,细细看着编织手法和油纸上的线条,问道,“姑娘,咱们见到的灯笼上面不是花草,就是蟋蟀游鱼飞鸟,你这个蘑菇是何寓意啊?” 司马婧沉默片刻,解释道,“我画的灵芝,灵芝——林隐芝。” 皎皎沉默了。 两人对着沉默时,堂前传来一阵喧闹声。 有人在喊,“外面怎么了?发生甚么事拉?我们也去瞧瞧?” 皎皎正待摇头道‘斗闹场,切勿近’,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快来人拉架啊!司马将军和苏小公子打起来啦!” 她只感觉到脸上一阵风,眼睛还没眨,司马婧身影已然从门口闪出。 堂前,两个被拽开的人正喘着粗气。 司马婧凑上前一看,两张熟悉面孔,浅浅‘哟呵’了一声,好整以暇地抱胸观望起来。 苏让尘衣领子都扯歪了,脖子上还有掐痕;司马沉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只眼眶红了,还流着泪,无疑刚被招待过。 她心道司马沉真是没出息,好歹军营里呆过的,竟然打不过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 两人这是唱的哪出?演给谁看? 不知何时,林隐芝幽幽站在身旁,“你怎么还在观赏,不去劝和?” 司马婧汗颜,‘观赏''二字真是,,,好大一口锅啊! “我还不晓得他们为甚么打架,怎么劝和?” 林隐芝噢了声,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们在为了我打架。” 司马婧:“?” 她哈哈笑了两声,“他们‘为你打架’这件事大家知道么?” “我知道啊!”站在身后的一位同窗回答道。 “我们也知道啊!”四周的人回答道。 司马婧:“......” 那同窗好心解释道,“这不是快到咱们林隐芝的生辰了嘛!这两人非要比比谁准备的贺礼更排场,结果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推我一拉的,把对方的贺礼搞坏喽!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我原先以为打着玩的,没成想这两货来真的哦!” 司马婧觑了林隐芝一眼,心下感慨他可真是学堂众人的掌上明珠,虽然平日沉默寡言也不同人说话,一副谁也不爱谁也不理的模样。 大家都很喜欢他。 明明他们前后相差不久入学的。 “原来这样啊!”司马婧心不在焉地附和。 一群人正三三两两闲扯着,没成想刚消停的两人互骂一通后又扭打在一块。 这次公子小姐们可不敢拉架劝和了,因着两人拳拳到肉,不止像动怒,更像动了杀心。 顷刻间,整个庭院只剩下拳脚挥起的风声和血肉碰撞的闷响。 两人从东打到西,从南打到北,最后拧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石渠院入门后一侧有个小池塘,水不深,塘边几颗柳树一到春天就袅娜着,然后书房内开始飘柳絮大雪,池面也堆上一层朦胧的白。 大家常说些‘写不出檄文自行跳塘’的玩笑话。某日不知谁家公子被少傅批评,气不过一头扎进小池塘,众人尚未惊慌、尚未营救,那公子蔫巴巴地自己站了起来。 此后这池塘水浅也就广为人知。 时而少傅忙着督学两位少主,由另一位豪放的老夫子代管,课上众人嬉笑打闹时,夫子便目光深沉地对着那方池塘感慨道: “真是水浅王八多啊!” “......” 此刻两只王八双双滚入水中,一会儿一个咕噜冒头,一会儿另一个咕噜冒头。 司马婧眉心一跳,暗道不好,保不齐真要出人命。 她即刻快步上前,身旁人也纷纷上前营救。 不料这两人是受刺激还是怎么的,见人就打,司马婧刚至岸边,就被拖下了水,后面人纷沓而至,这会儿司马沉倒是武将风范十足,一个人拖了好个人下水。 而后一个接着一个,分不清是救人的,拉架的,还是被拖下水的。 不知谁的腿架在了谁的脖子上,谁的身子又压着谁的头。 一片混乱。 司马婧在拉扯中渐渐没了力气,只记得,她站不住终于倒下时,岸边似乎只剩下林隐芝一个人的身影。 完了,她心想。 宣政殿上,群臣激愤。 周王高坐于金銮宝座上,有意无意地抚摩着指间玉戒。 武太师挺直了脊背独跪于众人之前,“还请陛下明鉴,隐芝并未参与这场恶斗。无罪,不应受罚。” 太师一直以来是周王心头好,常年相伴左右,此刻他求情,众臣难免慌乱。 司马回环视一周,“太师口口声声说林隐芝无罪,可事实是,石渠院孩子们至今都身受重伤卧床不起,只有你家好好的,连打扫的小厮都说听见了‘为了林隐芝才打起来的’这种话,难道这还有假不成?” 武太师闻言转身,冷眼道,“‘只有我家好好的?’,你家跪着的这位不也好好的么?” 正在一旁跪着、眼观鼻鼻观心的司马婧闻言浑身一颤。 她是没少半块肉,苏让尘和其他同窗被揍得下不来床也是不假。 同在身旁跪着的林隐芝一言不发。 当日闹剧,只剩他俩有这个气力走到宣政殿。 太师此前说要当堂对峙,若真如此,长门一条路怕是要被软轿压得塌陷,届时宣政大殿上侍从搀着公子小姐们,挤满了人。 想到此场景,司马婧不住扬起嘴角。 司马回望去,自家孩子脸上居然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两眼一黑,转念一想家里还躺着个把自己打成重伤的。 司马回险些没晕过去。 但其他臣子怒气不减反增,“我家女儿出门前还能蹦会跳的!上了趟学,回来竟是让人抬回来的?平日里夫人和我都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难道武太师眼中,只有你家孩子金贵?别人家的,竟是草泥不成?” 其他人激愤附和,“是啊!” 司马婧再次不住扬起笑,这段对话,可解为“武太师家的孩子金贵,他们家的孩子也金贵”,不论前因后果亦可解为“只有武太师家的孩子金贵,别人家的都是草泥”。 某臣子道,“平日在府中,常听我儿念叨林隐芝,可见他在学堂是个风云人物哩!如今闹出如此事端,我看他是断然不能再去石渠院了!否则,旁人家孩子也不用念书啦,这还念甚么呢?所幸如今只受了点伤,来日,不定还要丢掉性命!” “是啊!”苏员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附和道,这场闹剧,听闻苏让尘伤得最重。 司马婧偷偷瞥向一脸云淡风轻的‘风云人物’。 众人起初只一来一往地吵着,高座上的周王缄默不语,底下越吵越烈。 矛头无疑是对准武太师,毕竟,这是司马家连同苏家的一出大戏。 武太师虽无实权,却深谋远虑,聪颖过人。周王向来对他言听计从,得罪他,未必能捞着好处,还有可能讨嫌。 是以,仍有一半人不作声。他们也不是傻的,公子千金伤情不重,稍作询问也晓得这事赖上林隐芝属实牵强。 然而众怒之下,沉默向来易被忽略。 司马回和苏员外也是在赌,他们联络朝中大半官员,赌的并非孰对孰错,而是事态严重下,有所牺牲才能平息众怒。 周王看了半响,悠悠道: “左将军以为如何?” 司马婧闻言看向白左将军——当前圣上红人,也是当朝为数不多与司马家并列的武官。 司马回和苏员外闻言心中一紧,他们想要讨好未来帝王得一庇佑,白家又何尝不是,况且听闻白家幼子与两位少主关系极好。 左将军笑道,“微臣犬子身为少主伴读,不常在石渠院读书,是以不曾受伤,设身处地想想,诸位同僚爱子心切,有此忧虑也是情理之中。” 司马回和苏员外闻言一抖,这话倒偏向他们?着实拿不准这人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不过,”白左将军话锋一转,“太师为人温润,向来不好与人争斗,想必隐芝亦如此。这事起因虽小,但影响颇恶,万万不可再有第二次。听闻苏员外家公子伤势最重,员外又只有这一位公子。依臣拙见,此事须由员外同太师商议,请陛下定夺才好。” 周王满意地嗯了声,“先退朝罢,太师与员外去凤皇殿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