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来巡海》 第1章 翠林古道 密林中，一棵棵苍翠的大树拔地而起，伴生的藤蔓层层交错，遮天蔽日般把绯红的天空填的满满当当。 “咻——”一声响亮的口哨声，惊起了午睡的雀鸟，它们拍着翅膀绕树一周，醒过神来似的，朝着口哨声响起的方向疾飞而去。 “咻—咻—”又是两声急促的口哨声，一只体型娇小的金毛猴蹲在林中一片空地上，不断催促着。 拍打翅膀的声音陆陆续续地响起，金毛猴滴溜溜的大眼睛环视一周，见大约来了百只左右的鸟儿，便把嘴里的口哨吐了出来，用尖利的嗓子喊道：“大王有令——有个胆大包天的小贼，偷了大王的东西跑了！谁抓到了重重有赏！” “有赏！” “有赏！” 听到有赏，五颜六色的鸟群立刻躁动起来，叽叽喳喳地附和道。 金毛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往天上一抛，众鸟儿做惯了这寻妖的差事，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拿鸟喙碰了碰那被太阳一照闪闪发亮的物事。 “噶！”一只黑色的乌鸦率先碰到了，桀桀笑道：“是海里的！海里的！小鱼儿！抓到它！” “抓到它！抓到它！”鸟群兴奋地冲天而起，扑进茂密的树林中。 金毛猴也跳上树干，借助林间的藤蔓荡了进去。 这片森林在万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因为一边靠着人界与万妖界的界缝，一边靠着大妖腾冲的地盘，自然被默认为是腾冲的自留地，平日里妖迹罕至，外头的妖不想触腾冲大妖的霉头，而他手底下的妖呢，又嫌弃这林子太大地形复杂，巡逻都避开这地界。 金毛猴带着一群鸟在林子里找了一天半，也才不过摸了这片森林的十分之一，越往里走，林子越静，连虫儿鸟儿的踪迹都消失了。 金毛猴心里发怵，跃下树干仔细打量，发现前方褐色的土里有几块碎裂的青色石板，破破烂烂地延伸到远方。 “这里怎会有石板路？” “噶！”他肩膀上的乌鸦歪头说道：“翠林古道！翠林古道！人妖殊途！人妖殊途！” 乌鸦的嗓子粗哑难听，林子里霎时一静。 金毛猴心中猛然一紧，他还是小猴子的时候，听族里的长老讲故事，便提到过这翠林古道，传说人界与万妖界还未分开的时候，人族的修士就是通过这条道杀了进来，把万妖界的众妖们杀得死伤惨重，连曜日都被大妖的血染成了红色，小猴子听了这故事，吓得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再继续深入，但转念又想，界缝好好地关着，人族在万妖界已经销声匿迹上千年了，更何况大王这次给的奖赏里有他结丹急需的东西。 “走！去看看。”金毛猴一挥手，鸟儿们呼啦啦地顺着青石板路往前飞去。 翠林古道之上，一盏灯晃晃悠悠，照亮了一方天地。那提灯的是个青年，穿一身样式繁复的白衣，身姿挺拔，脚步虽轻，却坚定有力。 “咕咕！”不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和拍打翅膀的声音，鼻尖隐隐约约嗅到了湿润的水汽，姬素问停下脚步侧过脸，警惕而认真地倾听，脸上轻纱覆眼，双目紧闭，似是有疾。 “喂。”一声细细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好似有人就在他耳边嘀咕似的。 “别往前走了，”那声音小声而快速地说道：“那蛇，那恶蛇的手下来了——” 话音未落，一股柔和的力牵住他的手腕，奇怪的力量包裹住了他的身躯，姬素问还未来得及抵抗，整个人就被牵引着飞起，又柔柔地坠入一片水中。 “噗通”一声后，唯有一轮圆月，静谧地照耀着这片碧绿的湖泊。 不远处的金毛猴猛然转过身：“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甫一入水，姬素问便觉不对，这水冰寒刺骨，重逾千金，人一落进去就秤砣似得往下坠。手指搭在腕间的乾坤镯上，指尖刚凝聚出一点灵力，顷刻间被水吸收殆尽，而此时，那股把他引入水中的力量又柔柔地靠了上来。 姬素问一楞，他生来就看不见，修炼之路比起旁人艰难了许多，然而真正踏上仙途之后，反而比其他人多了几分特殊的敏锐，不只能隐约感知到物体的轮廓，甚至能分辨接近自己的灵力是善是恶，正是因为他未曾从这股力量中感觉到恶意，刚才才毫无反抗地被拉入了水中。但是，既然这水有吞噬灵力的功效，为何这个人，不，这只妖却不受影响？ 几秒钟的时间，肺中的氧气已经耗尽，闭气诀也毫无作用，挣扎间，姬素问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黑影灵活地向自己游了过来。 搭在他肩膀上冰冰凉凉的是手臂，松松缠在他腰间的是一双人类的腿，姬素问从未与旁人靠得这么近过，双手推拒间，触摸到的却全是光滑细腻的肌肤，这只妖化了人形，却没穿人的衣裳！还是一只女妖！ “你——”大惊之下，姬素问呛出一个气泡。搭在他肩膀上的双臂却陡然锁紧了，按住了他的后颈，接着一个冰冰凉凉的唇贴在他唇上，撬开了他的牙关。 “呼——” 充盈的氧气进入胸腔，姬素问脑袋“嗡嗡”作响，却实在没有力气推开这个缠在他身上的妖了。那股拉扯着他向下的重力消失了，两人维持着紧贴的状态，静静地浮在水中。 此时，翠林古道上，金毛猴疑神疑鬼地看了一周，肩膀上架着几只鸟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 “那是什么？”他眯着眼睛问。 刚刚爬了个坡，视线受阻，拐过弯来才发现这古道边竟然还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在蓝月下，湖水好像也染上了蓝色，不时有袅袅的白气从湖中飘出，盈盈散在芦苇荡中。 金毛猴迟疑着想往前看看：“怎地冒着热气？” “噶！”乌鸦当即从他肩膀上飞起来，落在更高更远的一根枝丫上：“洗仙池，洗仙池！妖族一入，死无全尸！妖族一入，死无全尸！” “什么！”金毛猴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攀上了一棵大树，警惕地看着那片湖。鸟儿们飞离他的肩膀，乌拉拉一片落在他的周围。 “那冒着的白雾又是什么东西？”金毛猴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问。 “化妖毒！化妖毒！”乌鸦在枝丫上不安地踱来踱去，催促道：“回去吧！噶！回去吧！噶！” 金毛猴不语，垂眸思索片刻，捞起靠在他脚边的一只云雀，胳膊一扬朝着湖水的方向抛了过去。那可怜的雀儿在空中挣扎着要飞起，却被一片升起的白雾罩住了，不过两息的时间，毛羽尽化，连骨头都没剩下。 此时一阵晚风吹过来，白雾被风吹动向着林子的方向飘了过来。 金毛猴看着这一幕，身上的金毛全部炸了起来，“快跑！快跑！”大叫着转身就走，鸟儿们也惊惊慌慌地四散逃命去了。 良久之后，感觉到大批的妖族已经远离之后，姬素问才狼狈地浮出水面，此时缠在他身上的那只妖已是强弩之末，脑袋毫无知觉地靠在他肩膀上。 无论如何，这只妖的举动都帮他避免了一场大麻烦。姬素问做不出把她抛在这荒郊野外的事，只得费力揽着她的腰，带着她一起游上了岸。 脱离了那诡异的湖水，灵力又能顺畅地运行了。姬素问从乾坤镯中取出一床毯子，笨拙地把那只妖包住，暂时安置在地上。 掐了个洗尘诀，把两人身上的水都烘干，他摸索着把手伸进毯子里，搭在那只妖的手腕上。 刚才在水里，他就觉得这只妖灵息很弱，也许是受了伤，此时探查了一番，竟然比他预估地伤得更重，腰部以下筋脉尽断，丹田处还破了个口子，这样的伤势在人族的概念里，只能告别仙途，从此做一个羸弱的凡人了。 不知道这万妖界，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治疗这样的伤势。 姬素问叹了一口气，在乾坤镯里翻了翻，找到一件长款的浴衣，便跪在地上，摸索着给那妖穿上了衣服。此处湖水甚是诡异，把一群小妖都吓走了，料想不会再轻易折返，因此姬素问也不急着离开此处，而是盘腿坐下，查探起乾坤镯内的东西来。 姬素问出生时，正赶上修仙界的“葵司之乱”。母亲身染“葵司”剧毒，生下他之后血崩而死。他是早产儿，落地时浑身发青，毒素聚集在眼部、肺腑，导致他天生目盲，呼吸微弱，在医疗仓里足足躺了两年半。 这样的身体本不该再强求什么，然而，他身上背负着父母的血仇，又有万中无一的根骨，家中长辈既是是惜才也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不得不引他踏入修仙一途。许是因为目盲的原因，姬素问性格沉静，又因极少与外界接触，心境澄明，八岁便成功引气入体，如今二十岁的年纪，已经是结丹境。这样快的修炼速度，修仙界的年轻一辈说起他，总用“姬家那个坐火箭的瞎子”酸言酸语。 本以为随着修为不断上涨，此消彼长之下，“葵司之毒”也会自然消退，姬家人也总抱着有朝一日姬素问能复明的希望。然而，姬素问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葵司之毒”如同寄生一样融入他的五脏六腑，他自身的灵力越是充沛，这毒吸取了他的灵力，也变得更加茁壮。 三年前，姬家许以重金，向问天宗求了一卦。问天宗发来的邮件中只简单写了一句话“传闻中，有鲛一族能解万毒之毒”，附件里留下了一串坐标，正是人界与万妖界的交汇之处。 人界与万妖界已断联了太久太久，原本所有人都敬而远之的界缝，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加上修仙界有意封锁消息，已经被大部分人淡忘。千年间，人族的人口膨胀了不知多少倍，足迹遍布整个世界，界缝处甚至还发展成了一个繁荣的港口城市——海连港。 问天宗的卦从不出错，既然给了回复，说明那一线生机就在此地。姬家在海连港收购了个造船厂，密切关注界缝的动态。因此界缝一有异动，立刻把家中几位闭关修炼的长辈全都请了过去，勉强在封印的破损之处开了个口子，把姬素问送进了万妖界。 姬素问此来万妖界，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小指上缠着的伪灵锁，是家中传下来的当年人妖大战时缴获的战利品，可以将灵力伪装成妖力，一样则是表哥姬秋石为他准备的可纳万物的乾坤镯，按姬秋石的说法：“里面什么都有，不知万妖界现在流通什么货币，反正灵石、金银、珠宝都准备了。听说那边的天地灵气，跟咱们这边差不多，本来就是同一个世界强行隔开的，我给你放了一些护身的灵器，野外急需的物品，还放了你最喜欢吃的……” 姬素问在乾坤镯里翻了半天，在成山的灵石、金银珠宝间勉强扒拉出一顶户外帐篷，还有一堆密封性极好的罐头，不知道表哥对他喜欢吃的东西有什么误解。 第2章 竹妖 空气中飘散着甜腻腻的味道，像是谁家的蜂蜜罐子打翻了，不对，蜂蜜可没有这么甜！南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眼的却不是树叶，也不是澄澈的天空，而是一块浑然天成毫无拼接痕迹的布料。她撑起胳膊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奇怪的滑溜溜的衣服，这衣服也是一整片，没有扣子，只靠腰间一个系带系着。 “你醒了。”姬素问撩开帐篷，端着碗走了进来。 南星湛蓝色的眼睛先是落在他的脸上，又转到了他手中的碗上，那甜丝丝的味道正是从碗中传出来的。 姬素问盘腿坐在她身边，慢吞吞地把碗递了过去：“甜的，吃吗？” 这只妖讲话的口音可真奇怪，从什么乡下地方来的？南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凑上前闻了闻，这汤闻起来是甜的，里面漂浮着几颗白色的丸子，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块块，也许是什么果子。 闻起来应该是好喝的，不过——“太烫了。”南星哑着嗓子说。 几千年过去，妖族的语言倒是与人族差别不大，除了口音不同之外，并不影响交流。姬素问闻言，右手掐诀，把刚煮好的罐头汤冷却了一番，正要递给她，却见那团朦朦胧胧的黑影把头凑了过来，小动物似的就着他的手啜饮起来，一开始只是慢吞吞的吞咽声，然后动作越来越快，甚至到了最后，还拽住他的手腕让他把碗抬高了，把那汤喝了个一干二净。 “唔。”南星发出一声满意的呻吟，又重新躺回了毯子里。这东西不知道是用什么皮毛做的，柔软舒服，她都不想起来了。 她在毯子上翻了个身，一头漆黑的长发染了静电，噼里啪啦飞起来，南星吹了吹额前碍事的发丝，撑着脸看向面前的妖：“喂，你叫什么名字？” “素问。” “你是什么妖？” 姬素问沉默片刻，答道：“竹妖。” “你的汤不错，”南星笑得眯起眼睛，两颗虎牙都露了出来，她决定了：“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小弟了。” 见他不说话，南星歪着头说：“怎么？你还不情愿吗？要不是我拉了你一把，你早就化在洗仙池里灰都不剩了。或者落在恶蛇的手上，那比死还难受，他可是吃妖肉的！” 姬素问听她的声音，直觉这只妖年岁不大，声音清亮，又带着些幼稚的尾音，跟他小学在读的表妹讲话一个腔调。 “像你这样柔弱的……竹妖吧，”南星上下打量他，品头论足：“妖力低微，长得又有那么点好看，听口音，也不知道是从哪个乡下来的，迷路到翠林里，要是不找个靠山靠着，我看你别想出去了。” “你认识出去的路？”姬素问敏锐地问。 “当然啦。”南星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跟那恶蛇打架前，可是好好研究过逃……咳，这翠林的。总之，当我的小弟好处很多。”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思索都有哪些好处，最后勉为其难地说：“如果你把我伺候高兴了，也不是不可以帮你解一下毒。” 她在湖里给这小竹妖渡气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只妖身上长着一种奇怪的毒物，以宿主的精血为食，也是导致这小竹妖不能视物的罪魁祸首。她的鲛珠可是世间一切毒物的克星，等她把伤养好了，把鲛珠从那恶蛇手里抢回来，小小毒物不在话下。 听到能解毒，姬素问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是说：“家里长辈试过了很多方法，都无法解开此毒。” 南星的眼珠子转了转：“我知道一个地方，也许能解你身上的毒。” “哪里？” “明春谷。”南星撑起身子抓住他的手腕，怕他跑了似的：“刚好，我也要去明春谷。” “明春谷在哪里？” “不远。”南星忙道：“就在翠林的东面不远处，那里是有蝶一族的地盘。” 姬素问反手并指，在她手腕上按了两下：“你下半身筋脉尽断，如何过去？” 南星急急道：“你背我呀！” 见姬素问还在犹豫，她又说：“你害怕我如今这样护不了你？我就是打架被那恶蛇暗算了而已，等到了明春谷……等我恢复了，这个毒，我定帮你解开的。” 为了显示诚意，她从怀里掏出一片亮晶晶的蓝色薄片，递到姬素问的手里：“这个可是我出门前，族里长辈……赠与我的，是有鲛一族的鳞片，只有这一片，可珍贵了，能暂时压制你身上的毒。等你好了，要还给我的。” 那枚冰凉的鳞片落在姬素问的掌心里时，便有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手臂而上，令他感觉心口猛然一松，周身都变得轻盈起来。虽然眼睛还是老样子，但能缓解一下身体上的疼痛，也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一枚鳞片就有这样的功效，有鲛一族能解万毒之毒，果然是真的。 “好。”姬素问收了东西，便答应了南星的要求：“我带你去明春谷。只是，还未请教你的姓名？” “阿母说，我是从南方星宿落在她怀里的星子，”南星高兴地说：“小竹子，你以后要称我为大王。” “好的，落星大王。” 南星一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倒也没反驳：“刚才那碗汤，还有吗？大王我还没吃饱。” “没有了，”姬素问说：“不过，可以再煮一碗。” 这次他开了一罐荔枝甜汤罐头。端去给南星吃饱喝足之后，姬素问收了帐篷，又重新把她背在了身上。特别定制的指南灯在入水的时候报废了，姬素问翻出一只手表扣在手腕上，打开开关，一束蓝色的灵力在表盘上疯狂转了两圈，指向了密林深处一个方向，他便跟着灵力的指引，走进了漆黑的深夜里。 醒着的南星比昏迷的南星好动一万倍，下半身瘫痪并不能影响她的好奇心，她趴在姬素问的肩膀上，摇着他的手臂要看他手上那个会发光的腕表：“那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一个能探测妖力的装置，”姬素问解释说：“靠它避开大妖。” 南星看着那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啧啧称奇：“这倒是真的，它指的方向真的避开了恶蛇的地盘。不过，这也不是去明春谷的方向，小竹儿，前面转弯，要往东走。” 翠林的北侧，正是大妖腾冲的地盘，他是蛇，喜阴怕阳，不似其他大妖修建得华丽的洞府，他往常睡觉的地方在一处极深的地穴里，阴暗潮湿，又有许多钟乳石，正适合化为原型盘着睡觉。 洞穴里一片黢黑，唯有几块矿石发着莹莹的青光，巨石围成的“宝座”上，小山一样的巨蛇盘在石柱上，黄色的竖眼满足地眯着，长舌一挑，隐约可见嘴中一个蓝色的发光物事。 突地，蛇头猛然直起，蛇尾勾起一个盒子，匆匆把嘴中的东西吐进盒子里，巨蛇闪身消失在洞穴中。 洞穴之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腾冲手底下的万妖们正在不停地修建道路、居所，他们的洞府围着大王的地穴一层层往上，直到把整个云荡山都挖空，凿成了一个大漏斗的形状。那漏斗的中央，独独留一根冲天的石柱直插云霄，上头竖着一杆墨绿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山壁上晕黄的光星星点点，是一些修为低下的小妖点了灯燃起了炊烟。 “哒。”第一滴轻雨落下的时候，一只粉蝶绕着石柱飞了一圈，化为一名轻纱女子，仔细看去，她背上有一对时隐时现的璀璨翅膀，在曜日的余晖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几乎在她现身的同一时刻，宽袍绿发的男子携着一股阴风闪现在她眼前。 “万……”男子眯起一双细长的黄瞳：“不对，尔非万变。有蝶一族，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拜见腾冲老祖。”妖族弱肉强食，大妖对小妖有天然的恐摄力，那女子强忍恐惧，盈盈一拜：“我乃有蝶一族听云，奉我家老祖之命前来拜会。” 腾冲咧开嘴，细长的舌头“嘶嘶”吐了出来：“何事？” “老祖于茧中感知到界缝有异动，命我拜会腾冲老祖。”听云恭敬地答道。 “哦？”腾冲扭了扭脖子：“界缝有异动？我未察觉。” “老祖化茧之前，在界缝处曾留了半具化身，因此一有异动，便告知了我等。”听云劝道：“有蝶一族和腾蛇一族奉命看守界缝已有上千年，若界缝有变，我等首当其冲，还望腾冲老祖能一同前去，加固封印。” 腾冲闻言，却是怒气迸发，一挥衣袖把那蝶儿扇飞了出去：“加固封印？万变不来，却遣了你这小妖来传话？” 听云是凝魄境，在有蝶一族的年轻一辈中属佼佼者，更是万变的曾曾孙女，一向被当做下一任族长来培养，平日里也是心高气傲，何曾像这样被劈头盖脸拿妖力压制过。然而腾冲已是破虚境的大妖，整整高出她三个境界，她只能忍着这蛇身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堪堪借着山壁稳住了身形，低声下气地说：“腾冲老祖息怒，听云虽只是凝魄境，却是族中最擅长补阵的。界缝封印乃大妖们合力设下，非大妖之力难以补缝。万变老祖入茧三百余年，正是化蝶的关键期，否则定要同您一道前去的。事成之后，有蝶一族愿奉出一枚冰露果，还望腾冲老祖笑纳。” 冰露果乃有蝶一族领地明春谷独有的产物，一百年开花两百年结果，一枚可抵得上百年的修为，被妖族们捧出个“升仙果”的名号。只可惜有蝶一族的鳞粉乃万毒之毒，明春谷无人敢闯，流落在外的冰露果自然少之又少。 腾冲凶名在外，最是暴虐贪婪，可他却是距离界缝最近、当世仅剩的几个尚未隐居的大妖之一。有蝶一族此次前来请他出山，便提前准备了一枚冰露果带在身上。 “哦？”果然，听到冰露果，腾冲收了怒容，露出个笑的模样，锯齿一般的牙齿上下磨了磨，即便笑也狰狞得可怕：“化蝶期？那可真是——情有可原了。罢了，界缝事关重大，我就随你走一趟。” “多谢腾冲老祖。”听云揉了揉手臂，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未几，二妖飞至一处黑漆漆的洞口前。此时曜日西沉，一枚蓝月弯弯挂在树梢。月光下，听云的翅膀流光溢彩，扑闪之间一股柔和的妖力送入洞内。 片刻，听云惊道：“果然有破损之处！界缝处的大阵，乃千年前大妖们合力设下，怎会有此疏漏？” “哼。”腾冲甩了甩衣袖，歪着脖子打量她：“你这小蝶，无知可笑。可知世间亘古不变的伟力，非是妖力、仙力，而是风吹雨淋，时光之力也。” “多谢腾冲老祖教诲。”听云羞惭地低下头：“只是，这封印千年来都未出过异动，我担心那些狡猾可怕的人族，通过这破损之处入了我万妖界……” 腾冲眼底红光一闪，摆手道：“只损了一道缝罢了，即使有人一族想借机溜进来，也都是些修为低下的废物。凡结丹境之上者闯入此阵，顷刻便会被撕成碎片。不需多言，起阵——” 听云忙打起精神，掐了个起阵的手势，引导着腾冲澎湃的妖力，细细填补起大阵的裂痕。 一个时辰之后，二妖收回妖力，腾冲气定神闲，听云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强扯出一个笑容，双手奉上一只盒子：“多谢腾冲老祖相助，此乃冰露果，我们有蝶——” “哦？”腾冲却等不及她把话讲完，蛇信子“嘶嘶”两声：“那可真是，多谢款待了——” 话音未落，一只山也似的巨蛇凭空出现，巨口张开，伴随一声凄厉的惨叫，把羸弱的蝶儿和她手中的盒子一并吞下。 “呕！”顷刻间巨蛇又化为人身，干呕了几声，将口中的东西吐在手中，只见那被鲜血裹挟着的小玩意，赫然是一只白玉的骰子。 腾冲怒道：“万变之骰！这狡猾的有蝶一族，竟叫她跑了！”此刻他白玉似的脸上，渐渐爬上了不祥的紫色，腾冲忙封住胸口血脉，化为一阵风消散在夜幕中。 第3章 有蝶一族 蓝月西沉，曜日东升，姬素问背着南星走了整整一夜，总算走出了翠林。翠林东侧的风景与北侧光秃秃的云荡山截然不同，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隔开了森林和山丘，越过河面看过去，一望无际的山坡上，处处开满粉紫的花，隐约可见一条篱笆小道从中间穿过，蜿蜒着通往远方。再远处，几座山峰披着云雾，影影绰绰看不清了。 南星指挥道：“过了河，顺着这条路，应该就能到明春谷了。” “应该？” 南星在传承记忆中扒拉了一圈，点头确认：“不错，有蝶一族喜欢粉色，有粉殊花的地方就有蝶，她们一族的翅膀在太阳下就是这种颜色。” 河面很宽，在万妖界不方便御剑，姬素问估算了一下距离，袖口一甩，一枚匕首尾端连着牵引绳，“砰”得一声牢牢扎进了对面半山腰一颗树上，他试了一下绳子的牢固程度，往后退了两步，反手搂紧了南星的腰，借着收绳的力，足尖一点，一人一妖飘过了河面。 “哇！”南星稀奇地看着他把匕首从树上收了回来：“小竹，你妖力低微，手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却不少。” “出门时长辈赠的。” “有机会，我要去你们竹族的领地瞧瞧。”南星兴致勃勃地问：“不过，竹子也有领地吗？” 如果竹子也有族群，也有领地，肯定就是一片竹林咯。像小竹这样堪堪结丹境的小妖，在竹林里一定是最矮的那棵，不对，说不定他的真身就是一颗竹笋呢。毕竟像南星这样了不起的妖，也努力修炼了几百年才进入成年期，被阿母赶出门历练。小竹这么弱，一定是一颗还未成年的竹笋！哈哈哈！ 姬素问还在思考如何回答南星的问题，就听见她在自己背上乐个不停。人族要是受了这么重的伤，从此无缘仙途了，再怎么样也会低沉一段时间，这只妖却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知道她的真身是什么？手中既有鲛族的鳞片，还能在水中自由呼吸，也许是水族。 姬素问背着南星，顺着那条篱笆小道未走出多远，鼻尖粉殊花的香气中渐渐掺杂了不祥的血腥味，背上的南星也沉默下来。 姬素问看不见具体的情况，问道：“你闻到了吗？” 南星按住他的肩膀，直起上半身朝前看，只见篱笆小道上几滩黑红的血，淅淅沥沥铺了一路。 “快走。”南星拧着眉说道：“有蝶一族出事了，他们这一族浑身都是毒，要避开地上的血。” “嗯。”姬素问应了一声，把她往上颠了颠，一路连跳带跑飞速通过这段路。 篱笆路的尽头，是一片村落，粽子形状的建筑一个挨着一个，房顶上种植着成片的摩西草，石砖铺就的道路旁点缀着粉殊花，翠绿的吊兰从屋檐处垂下来，在碧蓝色的泉水中映出一抹绿色的倩影，泉水旁两顶巨大的红色蘑菇上，还摆放着两套木质的桌椅，上面残留着几只打翻了的茶杯和碟子。 姬素问背着南星走到一户房子的门前，这里的房屋低矮，他不得不弯下膝盖，身体前倾，好让南星伸手够得到木门。 “咚咚咚！” “咚咚咚！” 连着敲了好多下，南星不耐烦地嚷道：“看到你了小兔子，快快出来。” “你再不出来，别怪我拆屋子了。”她又威胁道。 一旁的绿色窗户“唰”得一声打开了，一只灰耳朵的兔子头冒了出来，垂着耳朵问：“你，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要你管！”南星问：“我们要去明春谷，路过这里。这里怎么了？到处都是有蝶一族的血。” “什……什么！”灰兔大惊失色：“你们要去明春谷？别去了别去了。有蝶一族和腾蛇一族开战了！” “开战了？”南星面色古怪。 “是啊，是啊，不知道北边的腾冲大王发了什么疯。我们一族在有蝶一族的庇护下有几百年了，还从未见过主动向有蝶一族开战的，那可是万毒之毒啊！”灰兔战战兢兢又难以置信地说道：“据说腾蛇手下有万妖之众，被有蝶一族的鳞粉毒死的不计其数，可是那个恶蛇他好像不怕蝶族的剧毒，已经咬死了好多好多蝶族了！” “可恶！”南星重重一拍姬素问的肩膀：“我们得赶快去明春谷！” 姬素问矮着身子退出房檐：“去帮有蝶一族？” “你傻呀，小竹。”南星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地说道：“有蝶一族都出去打架了，我们正好溜进去，拿了东西就走！” 走出灰兔这片小小的聚居地，南星他们又相继路过了白鹿、山羊等族的领地，这些食草的妖大多妖力低微，有的甚至连化形都做不到，在有蝶一族的庇护之下，过了几百年安稳的日子。 然而此刻庇护他们的大厦摇摇欲坠，敏感的小妖们都第一时间拖家带口，收拾行李准备逃命去了。 “大妖打起来，哪还有我们小妖的立足之地！”一只棕色的狸子背上背着行囊，头上还顶着一个圆溜溜的帽子，边擦眼泪边说道：“振翅山那边的妖，要么都被腾蛇一族的吞了，要么就是被有蝶一族的血毒死了，不然我等也不会背井离乡呀。” 南星示意姬素问弯下腰，指尖轻轻一捏，把那只狸子提到了半空中：“哦？他们在振翅山打架？振翅山在哪？” “在东……东北方向，看到两座山峰像蝶翅一样并肩挨着，就是振翅山了，到了振翅山，明春谷就到了。”狸妖战战兢兢地扯出一个笑：“大王，我一个还未化形的小妖，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求您放我等一条生路吧。” “行了行了。”南星一甩手，狸妖惨叫着被抛了出去，剩下的狸子们见状，也纷纷一拱手快速跑掉了。 姬素问微微侧过耳朵：“那只妖好像骨裂了。” “管他干嘛？快快，我们往振翅山去。”南星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要赶在日落前到，听说有蝶一族到了夜晚就变成睁眼瞎！小竹，跑起来！” 姬素问抿了抿唇，沉默地跑起来，风声从耳边呼呼吹过，他听到南星兴奋地大喊：“再快一点！” 赶在曜日沉下地平线之前，他们抵达了振翅山脚下。 绯色的日光下，成千上万只蝶族一同振翅，璀璨的珠光织就一片片粉紫色的云霞，腾蛇一族则掀起墨绿色的阴风，双方紧咬不放缠斗在一起，不时有形形状状的妖从空中坠落，地上零星分布着肢体和污血，腥臭的妖风久久不散。 妖族打架，向来喜欢化为原形，**裸地碰撞撕咬，场面相当难看。姬素问紧皱眉头，不但要腾转挪移避开空中落下来的东西，又要小心不要踩到地上的东西，简直不知道该从何下脚。 南星绷着脸，仰头搜寻腾冲的身影，只见半空中一只肥硕的巨蛇张着血盆大口，横冲直撞进蝶群里，就像进了米缸的耗子，大口大口肆意撕扯吞咽着，舌头和齿缝间淌着血，贪婪而疯狂。 蝶族的毒素好像对他完全不起作用了，这只恶蛇不会已经把她的鲛珠炼化了吧？南星打了个寒战，往姬素问背上贴了贴，催促道：“走，我们快走，绕过他们进明春谷。” 两族在此地交战，杀得死去活来，没有哪个妖此时还有胆子往这里闯。 明春谷在振翅山的一处山坳里，入口处被紫藤重重覆盖。姬素问弯着腰避开这些山壁上垂下来的紫藤，他背上的南星却被这些长条条糊了一脸，双手在头顶乱拂了一通，正好把一只从空中掉下来的蝶族甩飞了出去。 那只蝶脑袋都没了，流了不少血，坠落间几滴血越过南星，不巧落在了姬素问的肩膀和后颈上。南星倒吸一口凉气，慌慌张张拿袖子擦了擦他的脖子，还不放心地舔了舔，确定那块肌肤没变紫色才作罢。 姬素问只感觉后颈一热，头皮一阵发麻：“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好像下雨了。”南星心虚地左右看了看：“我也没来过这里，找个蝶族问问路吧。” 有蝶一族倾巢而出，明春谷连个守门的都没有。谷内处处种植着紫桑树，蝶族的住所都挂在树枝上，一个又一个丝光顺滑的茧，散发着莹莹的粉光，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这些树结的大果子。 一道细细的溪流从谷中穿过，姬素问沿着小溪旁的鹅卵石路向前走，南星则支起身子，像个经验老到的果农，一个果子又一个果子地敲过去，都是空的。 走到一个岔道前，终于敲到一个有妖居住的茧。 一只粉蓝色的小蝶扒着茧探出了头，细声细气地问：“你是谁呀？” 南星对她一笑：“我是腾蛇。” “哇！”那只蝶当即就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双腿并用地往茧里面藏。 南星捏着她的翅膀把她揪了出来，这只蝶只有她手掌那么大，但是哭起来的声音可真不小，南星不耐烦地说：“别哭了，带我去找冰露果，不然就吃了你！”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小蝶哭得更大声了：“半夏不知道冰露果，半夏不能说。你捏半夏的翅膀，你这恶蛇要死了！哇——” 南星不耐烦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谁说我要死了，我活得好好的。” “你，你——”半夏睁开眼看着这只恶蛇，这只蛇脸儿小小的，鼻子也小小的，鼻头还红扑扑的，眼睛是好漂亮好漂亮的蓝色，还有一头顺滑的黑发，看起来不像蛇，反倒像祖母在故事里讲过的花妖。不对！她碰到自己的鳞粉，怎么，怎么一点中毒的样子都没有？ 第4章 冰露果 “哇——祖母！”半夏害怕地大哭起来。 “吵死了！”南星一拧眉：“我问你，是不是往南边这条路走？” 半夏哆哆嗦嗦地说：“不，不，半夏不说。” “那就是南边了。”南星拍拍姬素问的肩膀：“小竹子，走右边这条路。” 走了数十步，半夏抽抽噎噎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渐渐不哭了。 “还是走左边吧。”南星突然说。 “什么！不可以不可以！”半夏大惊，扑腾着抱住南星的手，试图用牙齿拖住他们的步伐。 “不管她，快走快走。”南星甩了甩手，直接把那小蝶晃晕了出去。这蝶儿轻飘飘的，还未落地，在姬素问眼里好似一片微小的灰色树叶在空中打着旋，树叶落在地上不会受伤，无知无觉的蝶却说不准了。 于是他微停了一下脚步，伸手接住了那片叶子，顺手放在了耳旁枝丫上一个柔柔的茧中。 南星在他背上，因着他的动作歪了一下身体，诧异地问：“小竹，你在干嘛？” “你那样把她甩出去，她会受伤。”姬素问解释说。 “受伤？”南星瞪大了眼，稀奇地盯着姬素问的脸：“小竹子，你被毒素毒傻了吗？哪只妖没受过伤？” “但是，”姬素问还是争辩了一句：“她看起来还未成年。在我们的……族群里，理应保护未成年的小妖。” 南星郁闷地托起脸，有些发愁地看着他的侧脸：“可是，一直在族群保护下的妖，即便平安成年了也很弱。妖族都是受了伤，才会更强大。” 小竹子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他也未成年，这么弱，眼睛也看不见，难不成看到这只小蝶就想到了他自己？ “咳，你跟着大王我，我自然是会保护好你的。”南星信心满满地找补了一句。 小竹子又会做饭，又听话，这么好的小弟要是没了，她可再去哪里找去。南星珍惜地搂住姬素问的脖子，替他拂开挡路的藤蔓。 “可是，”姬素问又问：“若是她因此丧命了呢？” 南星浑不在意地说：“每天丧命的蝶啊花啊鸟啊，不知凡几，我才没空管他们。” “但这只和其他所有的蝶、花、鸟都不同，它是因你而丧命的。” “什么啊！”南星叫起来：“那只蝶这么容易就死了吗？我根本没用什么力气！” “我是说假如。” “没有假如。”南星振振有词：“再说了，你知道有蝶一族繁衍后代多容易吗？你看看这漫山遍野的茧，死了这一只蝶，明天又有上千只降生了。” 姬素问摇头道：“难道只因族群庞大，便可以随意践踏么......若把妖比作花，今日我摘他，明日，又有其他妖来摘我。因果报应，恶性循环。” 南星听懂了，这只小竹妖害怕像这只蝶儿一样，被其他妖“摘”了，连忙安慰道：“不要怕，你现在是我的小弟了，别的大妖要是敢摘你，我叫他死无全尸。” “噗——”一声轻笑凭空出现在耳边。 南星警惕地看过去，只见一只粉色衣衫的蝶儿坐在一棵雪白的树上，白发编成辫子垂在脚边，露出一张鲜花般娇嫩的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这小妖，无端出手伤了我的孩子，却还在这里胡搅蛮缠，满嘴歪理。” “你是谁？”南星拱起身子，发梢随风自动：“有蝶一族都出去迎战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看戏？你可知外面死了多少蝶？” “哦？”那只粉蝶轻飘飘地说道：“正如你方才所言，死了这一只蝶，明天又有上千只降生。蝶群总在死亡和新生，这是有蝶一族的宿命，我既无能为力，只好枯坐咯。” 南星垂下一只手，边在姬素问背上写字，边歪着头道：“哦？是不想出去，还是不能出去？我听说万变大妖就沉睡在明春谷里，大敌当前，你们怎么不唤醒她？” “你这小妖，”粉蝶收了笑容，冷冰冰地看着她：“倒有几分急智。” 粉色的翅膀霎时一动。 “快跑！”南星大喊一声，一掌推开姬素问，一掌发出淡蓝色的微光，妖力在紫桑树上缠了一圈，整个人借力一跃，游鱼般荡向那只粉蝶。 “砰！”得一声巨响，南星直直撞在了粉蝶坐着的那棵树上。粉蝶翅膀微动，瞬间撤离至半空中。 随即是一连串指甲划过树皮的滋啦声，南星十指泛着蓝光，锋利的指甲深深地抠进树干里。下半身经脉尽断使不上力气，她便全凭手臂的力量抓住树干，带动整个身体转了个弯，稳稳落在茂密的树枝上。 她双手撑起上半身，伏在巨大的树干之上，眼睛已经变成了竖瞳，头发噼里啪啦地闪着蓝色的电花。 “你这小妖，是哪一族的？”粉蝶奇怪道：“这样的妖力，我竟从未见过。” “少见多怪。”南星眸中蓝光沉沉，她妖丹已失，身上所剩的妖力不多，只能速战速决。 “你竟不惧我族的鳞粉？” “鳞粉，鳞粉，”南星嗤笑一声：“有蝶一族正是仗着鳞粉，整日享乐，不知修炼，今日才成为腾蛇的腹中餐！” 话音未落，三千青丝骤然炸起，蓝光大盛，携雷霆万钧之力席卷而至，摄人的雷光在曜日的余晖下划出一道极长的轨迹。 粉蝶目露惊异之色，翅膀一动正要躲避，只听“铮——”的一声，一道锋利的气劲从身后袭来。大音定调之后，转为急促的泠泠小音，道道声浪催命般倾泻而出，封锁住她周边方位。 粉蝶余光一扫，只见另一只小妖竟未逃走，而是端坐于地上，膝上抱琴，十指翻飞间，狂风卷起，顷刻化为风刃袭来。 只这一秒的分神，雷光扑面而至，粉蝶冷哼一声，手腕一翻，粉色的妖气凝聚在掌心，并指成刀，就要把这不自量力的小妖一掌劈下。 那一掌如刀切豆腐，斩入雷光之中，本该势如破竹将那小妖拦腰斩断，却听“当啷”一声，手指好似触碰了某种极坚韧的物事，再难寸进，粉蝶只觉指尖一麻，一声愤怒的龙吟轰然炸开在她识海之中，天崩地裂不外如是。 一瞬间雷光袭来，翅膀传来剧痛，“砰砰！”两声，半空中的两只妖同时坠地。 南星伤的极重，自右肩向下，半边身子都被劈开了。 “我要撕了你。”南星眼中凶光不减，吐出嘴里咬着一截断翅，左手深深插入土里，一寸一寸往粉蝶坠落的方向爬，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不远处，粉蝶咳出几口血，撑着身子坐起来，眸中却闪烁着惊喜的光：“是你？” 她撑着残破的身体站起身，于半空中投出一枚白玉般的骰子，骰子咕噜噜转动，最终慢慢停稳，每一个侧面上都是六点。 “哈哈哈哈哈——是你！”粉蝶癫狂大笑：“海啸龙吟，涤荡乾坤。一千年了，我等了一千年，终于等到了。” 手上红光一闪，一枚白色的果子出现在她掌心之中，她低头看着南星道：“一百年开花，两百年结果，三百年来，我族收获的冰露果也不过五颗，如今成熟的只剩下这唯一一个。” 南星一双竖瞳紧紧盯着她手里的果子。 “你这小妖，妖丹破碎，寸步难行，”粉蝶笑道：“此来明春谷，就是为了此物吧。” 南星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吼，她伤得太重，几乎要维持不住人形了。 姬素问收了琴，快步走到她身边，为她输入灵力疗伤，南星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粉蝶的掌心，除了冰露果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 “这果子，可以给你。”粉蝶说：“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南星眼睛一亮。 “我要你日后替我办一件事。”粉蝶强调：“无论这件事是什么，你都不能拒绝。” 不等南星开口，她又说道：“当然，此事绝不会危及你的性命或族群的存亡。” 南星盯着她，思考片刻，哑着嗓子说：“我同意。” “好。”粉蝶嘴上说着好，脸上却也没有半分喜色，只是平静地说：“一约既定——” “日月为证。”南星也道。 话音落下，约定已成，一束金光乍现，分头融入两妖的身体之中，这是妖族的定契之法。 “再会。”粉蝶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风一吹就散了，地上留下一颗白玉的骰子和一枚冰露果。 南星一口气吐出来，再也撑不住身体，头重重地垂在了地上。 姬素问走过去，把两样东西都捡了起来，一样玉石触感的死物，另一样却灵气充盈，好似有生命一般在他手心里跳动，想必就是冰露果。 他转身走回到南星身边蹲下了。 “小竹，”南星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他：“我叫你跑，你怎么不跑？” 姬素问原是想要配合南星的逃跑计划的，可惜人界与万妖界分离太久，似乎连字的写法也变了，南星在他背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唯一能分辨的是一个“北”字。 他猜测，南星想让他往北跑。但这只妖身上本就有伤，如何能放她单独对敌。 但这些也不必同她再讲一遍。 他只是捏着那枚冰凉凉的果子问：“这是冰露果？有何功效？” 空气中安静了一瞬，南星扯出一个笑：“自然是疗伤呀，这个果子不能解毒的。吃了之后若是不能消化，妖就会爆体而亡。” 她费力地伸出右手，握住姬素问的裤管扯了扯，两只竖瞳刻意地眯起来，自以为和善实则狰狞地笑道：“小竹要是喜欢，等你再涨一个境界，我们再来明春谷向他们要一个。” “不必。”姬素问说着，把那枚果子送入了南星口中。 第5章 兔妖 这妖几乎是扑上来撕咬，几口并做一口，嚼也不嚼地往肚里吞，甚至连姬素问手指上残留的甜汁都舔了个干净。 直到把那果子全部吃完了，南星一直蜷缩在左手手心里的小指头才慢慢褪去了蓝色的妖力，她露出个放松的笑：“小竹找个安静的地方等等我，大王要睡一会儿。” 说完，她眼睛一闭，昏睡了过去。 姬素问轻轻吐了一口气，放下了身后掐诀的手。空气中到处都是血腥味，这妖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却在他靠近时绷紧了身子，仿佛随时可以给他致命一击。萍水相逢，至宝在前，她有所防备也属正常，但姬素问也并非没有自保之力，姬家是炼器世家，乾坤镯内除了金银珠宝，还装了满满一室的灵能武器。 只是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与妖族起冲突暴露自己的身份。姬素问从乾坤镯中找到了几卷医用绷带，因看不清南星身上到底哪里受了伤，只能摸索着给她从头到脚都缠了个遍，又给她重新换了件长袍。 此地靠近战场，不知道那些蝶族何时会归来，实在不宜久留，姬素问背起南星往回走。 夜色笼罩着明春谷，随着蓝月渐渐升起，树上的茧吸收了月光，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谷里顷刻成了粉紫色的海洋。 可惜姬素问双眼不能视物，无法欣赏这如梦如幻的景象。他侧着头，分辨哪里更安静一些便往那里走。南星在他背上沉沉睡着，绷带之下新生的肌肉泛着微光，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走出明春谷不远，他们就碰到了一群拖家带口的妖族队伍，大多都是些温和的种族，结伴一起出逃。其中一只兔妖大约是嗅出了他身上的草木气息，大力邀请他一同上路。 “这里可没法再住了！”那只兔妖自称阿白，化为人形之后是一个个头不高的少女，叽叽喳喳地同他们搭话：“腾蛇一族和有蝶一族开战，不知道多少蝶族落入了奔澜江中，这下游的水，全都染上了剧毒，就连山上的粉殊花都成片成片地枯死了。” “你们打算往何处去？”姬素问问道。 “去西边！”阿白挥舞着手臂，激动地说：“西边是大妖蜃景的地盘，那里最是繁华，听说建了很多很多条街，卖什么的都有，有能耐的妖们都喜欢去那边找乐子，连我们这样的小妖，都能在那里找到活计。” 说到这里，她有些骄傲地昂起头：“我有一个亲戚就去了那里，托青鸟寄回来好多好多的灵石呢。你们跟着我走，准没错！” 繁华之地，消息流通的也快。姬素问人生地不熟，便决定跟着这小妖一起去西边看看：“如此，我们也去看看。” “好哦，去西边咯！”“去西边咯！”几只小兔子还未化形，绕着阿白的脚高兴地转圈圈。 这个说：“西边有糖吗？阿姐我要吃糖。” 那个说：“有糖？我也要我也要。” 阿白正头疼间，就见那只草妖摊开手，赫然是几颗奇怪模样的彩色石子。 “是糖，吃的时候要剥开外面的皮。” “赠与我们吗？”阿白惊喜地问。 “不错。” “这有些太贵重啦。” “我家中也有一妹妹，糖是给她备的，我不吃。放坏了岂不可惜？”见阿白还在犹豫，姬素问又道：“我看不见，要松手了，你可要接住。” “哎哎哎——”阿白慌里慌张地接住了，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谢你啊。我请你们喝泉水，是甜的。” 她一股脑塞给姬素问好几只竹筒，后者倒也没说什么，大方收下了。 阿白这才剥开那滑溜溜的糖纸，给几只小兔子嘴里都塞了一颗糖。至于那花花绿绿的漂亮糖纸呢，她是舍不得给他们玩的，自己一个人对着蓝色的月光看了又看。 “对了，”她又转头问道：“方才一直想问，但又怕有些冒犯。你身上背着的是你妹妹？她受伤了吗？” 南星正迷迷糊糊睡得香，鼻尖闻到甜丝丝的味道，耳边听到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隔着层纱似的听不清。她费力地抬起眼皮，晚风中，姬素问覆眼的轻纱柔柔地抚过她的脸颊，成群的萤火虫飘在路旁的草丛中，盈盈一片暖暖的黄色的光。她的腿渐渐地开始恢复知觉了，姬素问的手牢牢地托着他，手心干燥而温暖，而他的脚步又稳又轻，有节奏地轻晃着，于是南星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午夜时分，他们在一处蘑菇林中稍作休整，此地的蘑菇足有两人高，生命周期也很长，阿白介绍说她们出远门的时候，就喜欢躲在蘑菇下面避雨休息，蘑菇的孢子有驱逐蚊虫的功效。 妖们纷纷解下行囊，三三两两地在蘑菇下缩成一团。姬素问跟着兔妖找到一顶紫色的蘑菇，在地上铺好毯子，小心翼翼地把南星放了下来。 “她是被烧伤了吗？怎么包成这样？”大家伙都睡了，阿白凑过来小声地说：“我听说鹧鸪一族有治疗烧伤的很好的药，你可以跟他们换一点。” 姬素问摇了摇头：“多谢关心，不是烧伤，是利器所伤。我看不见伤口，缠得有些乱了。” “啊？”一听是利器，阿白吓了一跳，方才这妖在她哥哥背上的时候瞧不出哪里受了伤，此时提着萤火虫灯仔细一照，那肩膀处缠着的布条上都渗出血来了。 “哎呀！”她连忙说：“素问，你妹妹的伤口流血了呀！” 姬素问一楞：“哪里？” “这……这……还有这里，”阿白指了半天，想起来姬素问看不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要不，我帮你把这些布条拆了重新绑一下吧。” 姬素问点头道：“麻烦你了。” 阿白节省惯了，原意是想把这妖身上没有弄脏的布条拆下来用，就见姬素问手上又掏出了两卷白布。 “不够的话还有的。” “够了，够了。”阿白忙道。 当时她远远的看到素问，就知道这只妖肯定是只富妖，穿得也精神，长得也漂亮，背着一只受伤的妖上路，身上还没有行囊，八成就是有存物法宝。果然，这用东西的架势，肯定是从富足的妖族里出来的！ 姬素问侧坐在外侧挡住其他妖的视线，把南星半扶起来，挽起她的长发，方便阿白动手拆绷带。这只妖醒着的时候精力旺盛，受了伤也没见她喊过疼，如今半睡半醒的，精神放松状态下，换绷带的时候就轻轻发着抖，不自觉地往姬素问怀里缩。 姬素问摸索到她的手腕，给她输了一些灵力，南星便安静了下来。 阿白拉开南星的衣裳，轻手轻脚地把南星头上、胸前的布条都解了下来，看到那从肩头直到心脏的一道裂痕，不由得连连抽气道：“这是什么东西划的？这么长的伤口！再重一些内里的心肝脾肺都要掉出来了。” “很重么？”姬素问有些紧张地俯下身。 “没事，不知道她是什么族的妖，恢复得很快。”阿白羡慕地感叹了一句，手脚麻利地把布条重新缠好了。 姬素问郑重地向她道谢，阿白打了个呵欠，摇摇手说：“这有什么，月亮都升到中天了，咱们快睡吧，明早还得赶路。” 几只小兔子早就困得不行，团成一团在蘑菇伞梗下呼呼大睡，阿白化为原型，一只白色的大兔子往兔子群里挤了挤，把弟弟妹妹们都罩住了。 静谧的夜里，周围的妖族有的鼾声大作，有的呼吸轻轻软软，还有的做了梦发出奇怪的咕噜声。姬素问盘腿坐在南星身旁，双手放在膝上，意识沉入丹田，引导着灵气在经脉中不断流转。 曜日升起的时候，整片蘑菇林都热闹起来。有从其他方向赶过来的妖族也汇入了队伍，这些后来的妖形容更加狼狈，只是犹犹豫豫间晚走了半天，就被两族的战争波及，族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妖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逃了出来，有的甚至都来不及收拾行李。 阿白正在兵荒马乱地给弟弟妹妹们擦爪子、喂饭。几只小兔子不愿意吃干草，在她脚底下跑来跑去。 南星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和一只小兔子对上了眼。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只兔子“呀！”得一声跑走了。 南星眨眨眼，先探视了一下自身的情况。当日那只粉蝶下手何等毒辣，妖力从肩膀往下直劈到南星心脏处，还好出门前阿母给了她一片护心鳞挡了一挡，否则她早把小命丢了。不过，粉蝶虽恶，给的东西却是好东西。冰露果不愧是妖族的“升仙果”，南星身上各处的伤痕都在愈合，连下半身的筋脉都在缓慢地恢复中。几个月后，等她真正消化掉果子，就又能重新修炼了。 原本她还想着要从腾冲手中夺回鲛珠，上次照面一看，那恶蛇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已把她的鲛珠炼化了，如今也只能重头再来。哼，等她重新凝聚出鲛珠，她要把那条恶蛇剁碎了丢到海里去喂鱼。 伤口愈合的时候麻麻痒痒的，南星在毯子上蹭了蹭，费力地翻了个身。小竹妖坐在她身旁，手里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盒子，冒着热气。 “醒了。”姬素问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动静，淡淡地说了一句，就把手中的自热罐头递了过去：“肉羹，喝吗？” 姬素问手上拿的这盒是西湖牛肉羹，牛肉炖的碎碎的，正适合受了伤的妖。 南星凑上去闻了闻：“这是什么肉？” “我也不知。” 南星看了他一眼，就着罐头盒舔了一口，挑剔地说：“不是甜的，不好喝。”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咕噜咕噜喝完了，浑身暖洋洋地被小竹子背起身，又踏上了前行的道路。 第6章 越野 “素问，你妹妹醒了呀。”阿白怀里抱着几只不愿意走路的小兔子，笑着过来搭话。 “嗯，”姬素问点点头：“多谢你昨夜的照顾。” “客气什么呀。你还给了我们糖吃呢。” 南星眯了眯眼睛，在姬素问耳边小声问：“这只兔子怎么回事？” 姬素问说：“他们要去西边蜃景大妖的地界，我们既无处可去，便结伴同行。” “蜃景？”南星思考片刻：“也罢，就去西边看看，先养好伤，再……”她想到之前答应了替姬素问解毒的事情，便改口道：“再想办法帮你解毒。” 只是“小竹子，你在我身上缠的这是什么？勒得大王要不能呼吸了！” 阿白听到这里忙道：“啊？是我昨日绑得太紧了吗？要不要重新绑一下？” 南星这才把眼睛挪到她身上来，不爽地问：“你又是谁？” 阿白被她审视的眼神吓退了两步，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我是阿白，兔族。” “谁准你在我身上缠东西的？”南星怒气冲冲地说。 姬素问解释道：“我看不见，拜托她帮忙的。” 南星卡了一下壳，哼了一声，嘟囔道：“这小妖笨得很，你怎么能让她在我身上乱缠东西？快给大王解开。” “不行。”姬素问耐心地说道：“这是绷带，防止伤口感……防止伤口落进了蚂蚁或者其他的虫子。” “唔。”南星想到那个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幼年还不能化形的时候，有一次和阿母吵架离家出走，正撞上一群深海巨螯，虽然最后勉强打赢了，但是尾巴上多了很多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没过多久上面就长了好多小虫子，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在她尾巴上安家了，在礁石上使劲蹭也蹭不掉，只好回去找阿母求助，还被狠狠地嘲笑了一通。 “那，那勉强还是包着吧。”南星撇撇嘴，又低头看向那只小兔子：“喂，我刚刚听到你说拿了我的糖？” “是，”阿白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明明素问是一只温和的草妖，怎么他妹妹浑身上下都是肉食者的味道？她结结巴巴地，连敬称都用上了：“是素问大……大妖赠我们的。” “他的糖就是我的！”南星霸道地伸出手：“快还回来！” 阿白从包袱里拿出仅剩的两颗糖，颤颤巍巍地要递过去。 南星正要伸手去拿，却见那糖越来越远，原来是姬素问转了个身，把她也转得远离了那兔妖。 南星难以置信地眨了下眼，还傻傻地维持着伸出手的状态。 “送你的就是送你的，不必还了。”姬素问对着阿白说道：“她同你开玩笑的，你带着弟弟妹妹们往别处去玩吧。” “好，好。”阿白如临大赦，慌忙捞起几只吓傻的小兔子一溜烟跑了。 “小竹！”南星拍着他的肩膀正要发作，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圆圆的水晶罐子，里面挤满了五角星形状的五颜六色的糖块，晶莹剔透，好看极了。 姬素问一手托着她，一手举着糖罐，糖罐往左移，南星的眼睛就转到左边，糖罐往右移，南星的眼睛就转到右边。 突然，她大喊一声“我的！”扑上去双手抱住了罐子，高高兴兴地对着曜日瞧了又瞧。 糖罐子的顶部有个圆圆的绿色凸起，南星轻轻按一下，绿色的盖子就弹开了，她捧着罐子往嘴里倒糖，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周围的小妖们偷偷地打量着他们，不知道多少妖在拼命地吞咽口水。糖这种东西，在万妖界很是稀有，听说熊族会专门养蜂酿蜜，但是他们的蜜外族的可闻不着。也有一些擅长耕地的妖族产糖，但是那糖卖的可贵了，小妖们要是想嘴里尝点甜味，往往只能选择去嚼一些带甜味的草或者花。 “看什么看！”南星凶巴巴地扫了一眼周围，小妖们都自发地离远了些，不敢再往她那里瞅东瞅西了。 他们坠在队伍的最后，走了大约两日，终于出了振翅山的范围。 振翅山前面的地界叫做白羽野，是一块极大的平原，到处生长着鹅黄色的狗尾巴草。 南星弯腰揪了一把扎成一束，在姬素问脸侧扫来扫去，试图把他逗笑。 姬素问没有反应，南星又对他覆眼的系带起了兴趣，把脑后的活结扯开了，把那轻纱缠在手臂上玩：“滑溜溜的，这是什么布？” “我也不知。” “那你干什么要系它？” “畏光。” 南星听了，却没有把纱布还给他，而是伸出手覆在他眼前。小竹子的眼睫毛长长的，痒痒地扫在她的掌心：“一条轻飘飘的布管什么用，我帮你捂着吧！” 姬素问不说话，南星不满道：“还不谢谢大王？” “谢谢大王。” 此时，长长的队伍出现了骚乱，小妖们窃窃私语，南星侧耳去听，听到他们一个个恐慌地说：“北边来了一群虎族，说要跟着一起走。” “他们怎么也要逃难？” “我可不想跟虎族同路，他们，他们是吃妖的！” “这得看领头的象族答不答应。” 在万妖界，象族是公认的老好人，从不欺压弱小的妖族，妖族在荒野上赶路，若能跟着象族，便能得到庇佑，更不用担心会迷路的事情。因此这一群逃难的妖里，自然又是象族做了领队。 南星甩了甩手，把小竹子的布条重新给他系上，在他耳边道：“我看这些大猫要跟咱们一路了。” “为何？”姬素问问。 “你傻呀小竹子。这群虎族饥肠辘辘带着伤，如果是我，我可不放心赶他们走，万一在躲在哪里伏击我们呢？还不如放在眼皮底下安心。” “不错。” 果然，没过一会儿，妖群中又传来更大的骚动，虎族真的加入了队伍。 “象族同意了！” “说让他们坠在队尾。” “什么？我可不想跟他们挨着，往前走，快！” 小妖们抱着包裹争前恐后往前赶，生怕落在后面跟虎族接触。这么一来，慢悠悠走着的姬素问和南星就变成了真正的队尾。 “喂，素问，快走呀！”阿白回头喊了他一声。 姬素问摇了摇头：“没关系，你们先走。” 阿白没办法，一跺脚，抱着弟弟妹妹跑了。 南星趴在姬素问背上，回身打量这一群虎族。总共一十五只虎，看起来都很年轻，其中还有一只幼崽。领头的那只大约是首领，皮毛上沾着血，脖子上还有两个硕大的牙印，一直在淌血。 像是螣蛇咬的，有蛇一族真不挑食。不过，这群大猫虽然狼狈，一身皮毛还是挺顺滑的，肉爪踩在地面上，沉稳扎实，不知道坐上去什么感觉。 南星兴致勃勃地跟小竹子商量：“你觉得，大王收服一只老虎当坐骑如何？” “什么？”姬素问一愣，回身感受一番，随即摇头道：“恐怕不行，这群虎妖的境界不低，更何况如今你身上还有伤。” “这有什么。”南星满不在乎，跃跃欲试：“我看他们领头的那只就不错，额头上还有个王字。” 姬素问箍紧她的双腿：“你骑过马吗？” “什么？”南星一愣，随即摇头：“没有。”她是水族，前三百年一直生活在无昼海里，骑过鲸骑过蟹，海里的活物都骑过，马这种妖物，她还没见过呢！在传承记忆里，有马一族是擅跋涉能吃苦的一族，能日行千里。从前人界和万妖界没分开的时候，就经常有人族雇佣马族做骑兽。 姬素问说：“骑马看似潇洒，实则不然。遇到略微复杂的地形，上下颠簸，两只腿磨破皮也是常有的事。我想，骑虎和骑马大概是差不多的。” 南星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那群大猫：“可是我看他们走得挺稳当。再说，总不能让小竹你一直背着我，大王给你找个同伴！” 眼看她双手一撑自己的肩膀，就要跃出去，姬素问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等等，我这里有比虎族更合适的坐骑。” 片刻后，南星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小竹掏出的奇怪坐骑。这东西方方正正浑身漆黑，爪子缩在身体下方是圆圆的怪模样，两只耳朵支棱着，隐约看见上面还贴着一片银镜。 姬素问走上前，指纹解锁车门，悬浮车翼缓缓张开，露出车内奢华的真皮内饰。 南星一跃而入，滚落在后排的座椅上，新奇地四处摸来摸去。 姬素问深吸一口气，坐上驾驶座。这是表哥为他定制的全自动驾驶灵力越野车。由于姬素问本人是修仙界远近驰名的盲人，因此他是没有驾照的，这辆车他也是第一次摸。 驾驶位上没有仪表盘，只在方向盘内部设置了智能AI领航系统，姬素问把手放在上面，输入灵力激活车辆，他也不确定GPS导航系统在万妖界还能不能用。 还好，随着灵力输入，车辆“嗡”得一声轻颤，AI语音提示：“车辆起步，请坐稳扶好，当前车速20km/h。” “谁在说话？”后排的南星扒着靠背凑了过来，车子一动，她也动了：“小竹，动了动了！” 姬素问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一个倒插葱翻了过来，头朝下砸在方向盘上，两条不听使唤的腿重重地砸在姬素问的肩膀和脸上。 第7章 灵宝 “嘎吱”一声，越野车猛然停下。 姬素问虽然眼睛不好，性子却很倔强。他父母双亡，家里为他请了不少保姆照顾他的起居，也请了专门的盲文老师。很小时候的时候是不会表达，但自3岁以后，他就再也不愿别人事事帮忙。穿衣吃饭行走，处处都要表现得和常人一样。因此十几年来，鲜少与人如此亲近过，更不要说像今日这样被人“骑”在脸上冒犯了。 南星的小腿冰冰凉凉的，重重地砸在他身上，修仙之人练气淬体，他倒是没有受伤，只是突然意识到这女妖身上只穿了一件长袍，这个姿势下衣物难免滑落……两只本要纠正她位置的手不由得避嫌地举高了，人也尽力后仰试图躲开。 “哈哈。”南星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问他：“没事吧小竹？” 姬素问一脚狠狠踩着刹车，慢吞吞地说：“下来。” “下去哪？”南星撑起身子，把自己的两条腿一一搬下来，摸了摸他红彤彤的鼻尖和脸颊：“哎呀，砸红了！” 覆眼的纱布也歪了，姬素问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浓密的长睫下，是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眼球毫无焦点地转动。只是一瞬，他意识到有人在看，立即闭上了眼。 南星心下一动，怪不得他老带着一根布条，原来小竹子不喜欢别的妖看见他的眼睛。她把布条扯下来给姬素问重新系好：“好咯，别怕，系好啦！” 驾驶座狭窄，姬素问一个成年男人已经占了70%的空间，南星个头也不矮，两人挨挨挤挤叠在一起很是拥挤，姬素问说：“烦请把衣服穿好，坐到右侧，落星大王。” “不，”南星胡乱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指挥道：“你去那边，我要骑新坐骑。” “你会吗？” “你教我。” “……”姬素问吐出一口气，愈发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不该把车贸然取出来：“这车……坐骑，需用脚踩着控制快慢。” 南星低头看了一眼，见小竹子脚下踩着一块踏板，隐约明白了这灵宝的规则，她的腿现在还用不上力呢：“那就这样，你踩着，我来玩！” 南星撑着方向盘转了个身，拍姬素问的腿：“快，让它动起来！” 姬素问只好慢慢松开刹车，车子龟速动起来。南星抱住方向盘摇晃，车子也跟着左右摇摆，在妖群中画出一道诡异的S形曲线，惊起叫声一片又一片。 姬素问倒不担心她会乱撞到谁，车辆本身就加载了物体避让系统，遇到障碍物会自动规避，必要时减速刹车。 南星兴致勃勃地玩了一会儿，发现这灵宝虽然新鲜有趣，但着实走得太慢，扭头问：“小竹子，不能再快点吗？” 姬素问踩着刹车，说：“不行。” 南星放开了手下的圆盘，灵宝自己也会走，这就未免有些无聊了。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左侧透明的墙壁上，只见几只小妖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窥探。 南星一拍墙壁，不知按了什么东西，透明的墙壁缓缓降下，和外面一只牛鼻子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上了。 “看什么？”南星眯起眼睛问。 牛妖慌忙后退。他身后的一群小妖也连忙散开了。 南星扒着灵宝探出头去，见顶上竟然还有一群鸟儿叽叽喳喳踱来踱去，不由叫道：“谁准你们在大王的灵宝上歇息！” “嘎嘎！”鸟儿们也都四散开来。 “哼。”南星驱牛赶鸟，见这群小妖自觉远离了，才缩回灵宝内，打了个哈欠。她重伤未愈，精力有限，这灵宝慢慢悠悠稳稳当当，晃得妖都困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晚的平原不适宜赶路，象族率先停下脚步，众妖都各自找了块平整些的地面稍作休息。 姬素问把车停在了一道小河边，南星睡着了，他把副驾驶的座椅平放下来，把这只妖抱过去，给她盖上了毯子，开了一盏小夜灯。 阿白正带着弟弟妹妹在河边饮水洗漱，见姬素问过来了，怯怯地打了声招呼：“素问，你妹妹呢？” “睡着了。” 阿白回头看了看，见那个黑色的灵宝威武地趴在一旁，夜幕下一盏鹅黄色的灯，看着就觉得安心，不由羡慕道：“你们是什么族出来的？竟然有这样的灵宝。” 见姬素问不语，她忙道：“我随口一问，你不要放在心上。” 几只小兔子调皮玩水，她忙拎起来拍了拍它们的屁股。 “家中长辈吩咐，对外不能随意透漏族中事务。”姬素问解释道。 “我晓得，我晓得。”阿白忙道。有些隐世的大族，族中底蕴颇丰，不想外族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姬素问说：“白……姑娘，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不知道方不方便？” “什么？不要这么客气，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阿白推了推几个洗完了澡的弟弟妹妹，让他们一边玩去。 “你听说过鲛族吗？” “鲛族？”阿白陷入沉思，良久，摇头道：“嗯……我没见过。不过，族中的长老讲故事的时候隐约曾说过，有鲛一族不惧蝶族的鳞粉。” 姬素问沉吟道：“一路上，我听闻蝶族是万毒之毒，指的就是她们的鳞粉吗？” “是的是的！”阿白连连点头：“蝶族的鳞粉是剧毒，外族但凡碰触到了，顷刻间毒发身亡，就是求到蝶族那里也没用，连她们自己都束手无策呢！” 姬素问摸了摸胸口那片南星给他的鳞片，自从贴身佩戴这枚鳞片后，本该半个月就发作一次的“葵司”剧毒如今迟迟未来，他随着南星一起去了一趟蝶族的领地，也是毫发无损地出来了。 那只妖甚至和一个蝶族打了一架，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要么她跟鲛族关系匪浅，要么她自己就是姬素问要找的答案。 “谢谢。”姬素问从乾坤镯里掏出一份罐头，打开了递给阿白：“糖没有了，但这个也是甜的，送给你。” “不不不。”阿白连忙摆手：“我都没有帮上什么忙，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呢。” “已经打开了，不吃就浪费了。”姬素问说：“我这里还有很多，放到明天就会坏掉了。” “呀。”阿白心疼地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罐头。 “拿着吧，我们人生地不熟，到了蜃景大妖的地界，还要靠你帮忙介绍。” 阿白这才接过来，笑道：“好，那里南来北往的妖族多，海里的妖族也多，我帮你打听有鲛一族的下落。” 阿白把一罐甜汤罐头跟弟弟妹妹们分吃了，罐头盒也没有舍得扔，这样方便的灵器，比竹筒还好用呢。 姬素问静静地站在河边，耳边听着小妖们吵吵嚷嚷的絮语，只觉得这些妖其实同人族没什么不同。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也有属于妖界的生存法则。 细细算来，这群小妖其实已经算作妖界的最底层，但妖族是长生种，化形了的妖，看着再弱小，也有人族金丹期的实力。 而人界近年来灵气稀薄，大能不断陨落，飞升之路早已断绝，不得已才另辟蹊径发展科技。如今两界界缝封印松动，也不知是好是坏。 他想起临行前，表哥按住他肩膀的手紧了又紧，还是开口嘱咐道：“进去以后，千万保重自己。如果……如果不幸身份暴露落到妖族手中，他们向你打听人界的事情……” “素问死不足惜。”姬素问那时答道。 “素问！”阿白突然叫道：“下雨了！快别傻站着了！” 夜风裹挟着细雨飘散落下，春天的雨水总是温柔而丰沛，原野上没什么可供遮挡躲雨的地方，许多小妖们干脆就地一躺。 姬素问回到车上时，南星裹着毯子睡得很沉。他输入灵力研究车辆说明书，然后把后备箱打开，展开侧边帐，邀请阿白他们过去躲雨。 “弟弟妹妹还小，淋了雨当心生病。” 阿白有些犹豫，探身看了一眼，车窗紧闭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她小声道：“你妹妹会不会生气啊？” “不会，她睡着了。”姬素问说。 阿白抱着几只小兔子跟着姬素问走到灵宝的背后，小帐篷里支出一张小床，上面铺着柔软雪白的布，阿白束手束脚，都不敢躺上去了。 姬素问把脚下一只小兔子捞起来放在床铺上，立即就在雪白的床单上踩出了灰黑色的痕迹。 阿白窘迫地小声道：“啊呀素问，还是不了吧，都把你的床弄脏了。” “正好该换了。”姬素问说：“会小吗？” “啊，不不不，够用了。”阿白连忙说。 南星在前面翻了个身，阿白吓得不敢说话了。 “休息吧，”姬素问低声道：“别把我妹妹吵醒了。” 阿白也不好意思再动了，把弟弟妹妹都放上床，自己也滚了上去，床铺软软香香的，她还没有睡过这样软的床呢！素问真是一只热心的好妖！ 姬素问打开驾驶室坐进车里，掐了一个洗尘诀，把座椅放平闭上了眼睛。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车身上，车内温暖而安全，只有轻柔的呼吸声。 南星迷迷糊糊半睁开一只眼睛，轻轻哼了一声，小竹子就是太心软，算了，下着雨，还是明天再跟他算账。 第8章 朋友 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整夜，阿白抱着弟弟妹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她们一家原本住在振翅山脚下的一处山坡上，阿父阿母没什么修炼的天赋，早早去了，附近也没有其他亲戚，阿白就和弟弟妹妹们一同生活在地洞里。下雨的时候，地洞也会被淹没，弄得到处都湿漉漉的。她化形之后，也曾想着找其他族的能工巧匠帮忙修房子，只是还没攒够灵石，腾蛇一族和蝶族就打起来了，一家人被迫离开。 像这样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安安生生睡上一觉，对万妖界的小妖们来说也是极难得的。睡着之前她还想着第二天要早点醒来，在素问妹妹醒来前离开，却没想到这一觉睡得这么沉，竟然是被争吵声吵醒的。 弟弟妹妹睡得正香，阿白悄悄竖起耳朵瞧过去，原来素问兄妹不是因为她们一家子借灵宝避雨吵架，而是在说什么衣裳。 妹妹嚷嚷道：“不要，不穿！哪有这么丑的衣裳。” 素问则低声劝说：“普通的裤子和上衣，哪里称得上丑？你身上这件就很好看吗？” “那也比这个强。” 阿白在一旁赞同地点点头，她瞧着素问手上拿着的是一套黑漆漆的短打和长裤，明显就是不如他妹妹身上那件长袍好看。万妖界的紫色染料很是稀有，像这样一件墨紫色还镶着银线的长袍，一路上不知道引得多少女妖羡慕的目光。妖族实力越强横，化形之后就越好看，素问已经是阿白见过最俊的妖了，他妹妹还要更胜一筹，雪肤墨发，色若春樱，睡着的时候被她哥哥背着，长袍下露出一截藕似的小腿，看着比花妖还要乖巧娇嫩。而一旦睁开眼，那双蓝眼睛狡黠灵动摄魂夺魄，更是叫阿白心中狂跳不敢直视。 好看的妖就要穿好看的衣裳嘛，素问自己穿雪白的纱衣，怎么能给他妹妹穿黑黢黢的丑衣裳，怪不得她不高兴了。 实则妖族的衣裳都是皮毛妖力所化，南星从前穿的都是妖力所化的鲛绡，想换什么样式颜色都能变幻出来。但她如今受了伤，就能省则省了，小竹子给的长袍柔软滑腻，颜色她也很喜欢，自然不肯换下来。 姬素问看不见颜色，一向是家里准备什么衣服穿什么。但既然手上这件南星不喜欢，他干脆把乾坤镯里的衣物全都掏了出来，一件一件地展示给她看：“外面下雨了，很冷。你喜欢这件外袍可以穿着，但里面要加一些衣物。”他不想再面临一次昨日那种情景。 这些衣服虽然是按姬素问的身量准备的，但他一件都没穿过。因为不清楚万妖界的情况，表哥给他准备的有各种形制的古装，也有现代的衬衣西裤。南星在衣裳堆里挑了两件白色的褒衣和裙裳，反正小竹子也看不见，她随手抛了身上的长袍，钻进衣裳堆里换上了，最后外披了一件嫩黄色的氅衣。这一套相当华丽，袖口和裙摆处还绣着闪闪的金线，就是太大了，需得挽起袖子，裙子也完全拖在地上。 没有鞋子，所以南星还是只能光着脚，不过问题不大，毕竟她也不需要走路。 “换好了？”姬素问问道。 “好啦。”南星满意地点点头。 姬素问摸索着，把拿出来的衣服卷起来又收回乾坤镯里。 南星握住他的手腕，压过去问：“小竹子，你这灵宝里到底有多大，又藏了多少好东西？” 姬素问还未开口，车尾的小兔子们醒了，哼唧哼唧找阿姐。阿白吓了一跳，忙把它们揽进怀里，抬头一看，南星趴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着她。这妖一身鹅黄色的衣裳，报春花一样明艳，怎么笑起来却是满面的凶光。 阿白抱着弟弟妹妹从床上跳下来，飞速道：“素问谢谢你我们先走了。”一溜烟冲出帐篷跑远了。 南星转过头来“哼”了两声：“这小妖的胆子也太小了，我说了要怎么样她吗？” “草系的妖胆子都是很小的。”姬素问说道。 “我看你的胆子挺大的。”南星对他一笑，露出一对锋利的虎牙，想吓吓他，姬素问却毫无反应。她拍拍脑袋，又差点忘了他是个小瞎子。小竹子能走能跑，忽略他眼上蒙的白纱，看着和正常的妖无异，他只是个化形境的小妖，甚至还背着她从明春谷走了这么远的路。是黑色还是黄色，好看还是难看，他应该是分辨不出来的，同他计较这些做什么。要是，要是他能看见就好了。 南星问：“小竹，你身上的毒是从哪里来的？出生就有吗？” 姬素问点头：“此毒凶险，是被恶意种在我母亲身上的，母亲生产时毒发身亡，我出生时便携带此毒。” 南星观他脸色很是沉静，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既无怨恨也无哀伤，想必跟这毒共存这么多年，已经看开了。她握住姬素问的手腕，注入一缕淡蓝色的妖力在他身体内游走一圈，细细查看，不由也觉得棘手。这毒好似活物，在小竹子的经脉中深深扎根，遍布他全身，要想彻底根除，还得等她把鲛珠重新修炼出来，说不准还得把鲛珠借给他放进身体里温养几年才成。 不不不，鲛珠可不能乱借，她辛辛苦苦修了三百年才成珠，还被那恶蛇炼化了。这回吃了冰露果重新来过，还不知道要修多少时间呢。事不过三，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再让她重新来一次，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还是再想办法吧，听说深海蜃族有个至宝，不如抢来试试。南星暗自盘算。 曜日升起，妖族们都收拾好行李继续前行。前夜下了一整夜的雨，原野上泥泞不堪，到处都是小水洼。阿白拄着一根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脚旁的几只小白兔已经变成了小泥兔。慢慢地，她们落在了最后面。 越野车缓缓碾过一个水坑，车里的南星晃了晃，吃完最后一口甜甜的干粮，趴在灵宝上往外看。 这支队伍已经走了将近七八天，而蜃景大妖的地盘还远远的看不到踪迹，不少妖的脸上自然也带着灰败沮丧的神色，对前路的信心已经丧失大半。好在春季的荒野上不少新发的嫩芽，至少还不至于饿肚子。 但坠在队尾的虎族就不一样了，他们仓皇逃难，连人形都无法维持，想必也没有带什么食物出来，这群大猫起码已经饿了一天多，南星看到他们中的一个盯着慢吞吞走在后面的兔妖，眼睛都绿了。 “喂，小竹子。”她回头跟姬素问说：“你喊那只兔妖上来。” 姬素问歪了歪头。 “走得太慢啦，”南星说：“等下她们被吃了，你可不要哭。” “我以为你不喜欢同这些小妖交往。”姬素问说。 南星叹了口气，撑住脸颊：“要我说，你还是只小妖，总是这么天真。你看，她就是一只小兔子，今天你们一起高高兴兴玩在一块，明天她就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里，找也找不着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认识呢！” 她在无昼海里，也曾跟无数的小妖交过朋友，但那些连化形都困难的小妖，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遇见又失散。有一次一头鲸路过她的头顶，嘴巴张开吸入了无数的小鱼小虾，南星甚至都来不及一一打捞，那群陪她玩耍做游戏的小妖们就被吃光了。气得她追杀那头鲸打了三天三夜，鲸妖委屈又无奈，惹又惹不起打也打不过，跑去找她阿母告状了，南星才算消停了。 “但我们只要出门，又怎能不认识新的朋友？”姬素问说。 “哼。”南星说：“这能怎么办，已经认识了，就要保护人家，别让她被吃了，知不知道？” 姬素问说：“好的，落星大王。” 越野车在路上拐了一个弯，停在了白兔妖前面。 “白姑娘，上来吧。”姬素问下了车，帮忙捞起几只小兔子。 阿白正要说话，就见他掐了一个洗尘诀，把兔子妖们都清洗的干干净净。 阿白踮起脚，越过他去看车里的南星，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后脑勺。 “我妹妹要我来邀请你们的，她叫落星。”姬素问小声道：“看着脾气不好，其实是只心软的好妖。” 阿白感激地对他一鞠躬：“谢，太谢谢你们了。” 上了车，坐在柔软的后座上，她才劫后余生般地拍了拍胸脯。被食肉妖族盯上的那种恐惧，她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谢谢你，落星大妖。”阿白眼里含着泪水：“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用不着。”南星说道。 越野车慢吞吞地往前开，突然，前方的队伍停下了脚步，骚乱声阵阵。 南星探出头，勾手唤来一只鸟儿：“喂，那只小鹦鹉，过来。” 鹅黄色的鹦鹉落在车窗上，点头哈腰地说：“大妖，您吩咐。” 南星给了它一块甜甜的干粮饼：“去，给我去前面探探路。” “好嘞。”鹦鹉喜滋滋地叼走食物，振翅往前。没过一会儿，就飞回来了，汇报道：“大妖，前面有一道很宽的河，象族正商量着怎么带大家伙渡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