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奉天》 第1章 归沈城往事钩沉 寻旧书巧知故事 我们的故事该从何说起呢? 应该得从上个世纪初那个漫长极夜前含糊不清的黄昏开始。 那时候我太姥姥在奉天老城生活,母亲给我讲过很多她的故事。 她说过去东北房屋中是分南北炕的,家里的老人住在南炕炕头,小辈的一般住在北炕上。 南北炕通常在山墙下连上一截,也就是形成一个“U”字形,一般的家庭都会把祖宗牌位供在这多出去的一截上,寓意视死如生,早年间东北人时常供奉的“胡黄白柳灰”五位仙家也住在这里。 相传,奉天被称为“龙兴之地”是因为这里暗藏一条龙脉,龙脉之中藏有从未现世的无价之宝。 而这“胡黄白柳灰”五大家族共同守护龙脉与奉天一方安宁,他们的图腾分别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 五大家族各执对应火、土、木、水、金,的五行碎片,五张碎片可以组成一张龙脉图,配合阴阳令两张符纸上的口诀就可以解开地图真相找到龙脉。 母亲说她家的供桌上还有一个很漂亮的漆木盒子,做工奇好。 她很喜欢这个盒子,曾经偷偷打开过,印象里里面是两张小纸人,上面依稀写着几个字,只是那时她还没有上学,所以并不知道其中深意。 这盒子后来随太姥姥一同下葬了。 有一次姥姥说起,那个盒子并不是太姥姥的。 战争爆发时她们一大家走死逃亡,太姥爷带着太姥姥逃难时遇险,被一个黑衣人救下,盒子是那个人留下的。 里面的小纸人其实是一种封建社会中流行的巫术,那时的人认为用这种纸人可以代替活人吸引鬼怪的注意,从而达到躲避灾难的作用,它有个名字叫作“替身”。 脱险以后太姥姥觉得对恩人无以为报于是就把这个盒子和祖宗一道供奉。 日日如此,朝暮往复。 我想,那个年代的人多少都揣着些故事。 也许是爱而不得的情人,也许是离散的旧友,也许是故去的亲人,也许是曾经几近飘零的家国,也许只是今朝日晖不同昨日的感叹。 我没见过那个老太太,但从今人的口吻中她的形象模糊可见。 本来只是当作故事听听罢了,但如今我回到沈城,也就是曾经的奉天。 偶然间的一次奇遇,让我重新串联起了这座城中的一些往事,其中有那么几处竟与母亲复述的太姥姥旧闻有所重叠。 这事好歹有快一百年了,很多细节不可考了,真真假假已经很难分清,所以我也全当一本小说来写。 那是千禧年的夏天,我考上了沈城大学,因为从小长在外地,我对这个名义上的老家并不算熟悉。 高考结束后,填报了很多志愿,沈城的学校只填了这一所,但或许是缘分使然,我被录取了。 我以最后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沈城大学中文系,开始了散漫的大学生活,看着周围同学一个个成绩优异,而我却只能做条咸鱼,多少心有不甘。 大学城里年轻人多,但我偏偏不爱社交,因此也就有了更多时间去逛逛这处曾经风光的“龙兴之地”。 因为喜欢收藏旧物件的缘故,所以每到一座城市我就会跑去旧货市场逛一逛,这次也不意外。 沈城的旧货市场有很多,揽军路滑翔、鲁园古玩城、小河沿早市等等,光去处就两只手数不过来。 那天一大早我就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到滑翔去,因为是热闹的市区,所以有很多老头老太太一路同行。 说是市场,其实就是沿街摆货的摊位一条街,市民们把自家废弃的二手物品拿出来售卖,过去补贴家用,今天变成了一种能赚点钱的休闲方式。 上到玉石铜钱古玩陶瓷,下到日常用品锅碗瓢盆,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这里买不到。 我平常喜欢买一些旧书、破磁带什么的,零几年的时候这些东西正流行,今天却逐渐淡出流行舞台了,想来自己真没眼光,当时就应该多淘一些CCD留下卖给今天的大学生。 我信步在这条街上,东看看西摸摸,周围人声嘈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穿透人群朝我翻腾过来。 “绝版唱片便宜卖!” “旧衣旧碗旧磁带,买定离手别放赖。招财进宝都平安,热热闹闹自在闲!”这里人操着一口质朴的东北话互相打趣着。 摊位一字排开,中间过道有限,行人彼此倚靠着挪动,有时无意间撞到身边的人,也没人恼,反倒嘻嘻哈哈,自在鲜活。 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拐弯处的书摊前停下的脚步,这里有我当时正缺的第二十册《龙珠》。 “老板,这漫画多少钱?”我拿起书问到。 老板忙活着给其他客人找货,看了一眼:“八块,买两本十块。” 我点了点头继续翻看着其他书,身边忽然挤过来一个黑影,是一个佝偻着身子,似乎眼神不好的老头,拿了个放大镜挑挑拣拣,因为离得有些太近,所以我有些嫌恶。 不屑理会他,我拿起旁边一本集子翻开,老头似乎也瞬间就被它吸引了,小心翼翼地凑过身来。 这书通体牛皮黄色,纸张非常薄脆,好像一使劲就要掉渣。 我耐着性子往后翻,确定这是一本《奉天时报》刊载的悬疑志怪小说的总集,作者叫徐曦娴,应该是有心人一张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又装订成册的。 这报纸记录的就是上个世纪初民国初年的奉天奇闻改编而成的小说。 我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连忙问老板:“老板,这本多少钱?” 老板瞥了一眼,摆了摆手:“这玩意就是破报纸剪出来的,要是整张的还能值点钱,你要是诚心多买几本漫画,这本就送你当彩头了。” 就这样,我匆忙准备付钱,想要赶快抱着一大袋子旧书,离开市场。 “小伙子,小伙子,咱们商量一下,你把这集子让给我好不好。”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这声音是从刚才那个老头嘴里传出来的,但不想理会他。 初来乍到我并不想给自己招惹任何麻烦。 见我没准备开口,老头继续补充道:“我知道你喜欢这本,君子本不应该夺人所好,但我与这书渊源颇深,你开个价,把它让给我吧。” “渊源?什么渊源?如果你能说服我,那这书我就让给你。”听到他这话,我突然来了兴致。 我倒想看看,这个看起来至少九十岁,说话颤颤巍巍的老头能为了这本不起眼的破报纸,编出怎样惊心动魄的瞎话。 “你有时间吗?如果方便的话,咱们去旁边公园里坐下来聊吧,我恐怕要浪费你一些时间。”老人皱巴巴的脸上挤出几分抱歉的笑意,透过那个略微蒙尘的角膜,我好像看到背后有一个意气风发的灵魂。 他年轻时应该是那样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冒出这样的念头。 “好。”我举起手腕,艰难地看了看滑到小臂上的手表,时间还早。 就这样我和怪老头两个人踉踉跄跄地挤出了市场。 “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干嘛还来挤市场啊,磕了碰了多遭罪。”我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开始找话聊。 “闲不住。”老头言简意赅。 不多时,我们便来到公园处,正遇见剧团在小区附近展演京剧。 阳光斜着淌进凉亭,一出戏清晰地展开在我眼前。 一大武生扮相,头戴白色夫子盔,内穿侉衣,外扎白硬靠,搭三肩,系红绸,脚踩厚底靴,手持尖枪,一出精彩亮相,上台站定。 缓缓唱到:“隔墙之内有婴儿声,催马向前来看定。” 跪坐在台子另一边的是一个身穿素色帔,头戴包巾,面容清秀的女旦角。 那旦角侧身看到武生,念白道:“将军救命。” 那武生又唱到:“忽见主母荒郊倒,糜夫人呐!臣赵云来迟罪难饶!”说着,便下跪请罪。 旦角缓缓起身,念道:“将军快快请起。” 看台上人唱着,掩面痛惜。 看台下人听着,眉头紧皱。 我虽然对戏不太了解,但这故事我确实曾听过,是京剧《长坂坡》。 这戏唱得是,三国猛将赵云赵子龙七进七出曹营救少主阿斗的轶事。 台上正演得这段是糜夫人托孤,《长坂坡》中的**之一就是糜夫人为了不拖累赵云,选择投井自尽。 这处有一个标志性动作,叫“抓帔”,就是指赵云想要拦住糜夫人,结果只抓住了糜夫人身上披着的这件外衣,而旦角演员则金蝉脱壳般,丝滑的从衣服中钻出去。 在戏里这是一个就义的英勇动作,戏外却考验对手演员的基本功,能不能演好这个“金蝉脱壳”,全看两位演员的精准配合。 待回过神来,我和老头已经坐在长椅上。 “我有位旧友,糜夫人唱得好极了。”身边这位老人开口说到。 我不知说什么便“嗯”了一声。 只见台子上饰演糜夫人的旦角放下阿斗,待赵云去捡起孩子的功夫,她几步迈向象征井沿的椅子,随即站了上去。 赵云在身后反应过来,赶快抱着孩子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去,试图扯住糜夫人。 然而此时空空拽住的只是糜夫人的帔子,这便是戏中的“抓帔”了。 众看客此时都屏住呼吸,争相望向楼下台子。 一出戏众人早知结果,却仍然期待命运的眷顾。 从古至今看客们总是如此,他们期待着好人应有好报,尽管现实中结果往往不尽人意。 我回过神来,翻开这本书,趁着老头听戏的间隙读了两页,这个徐曦娴文笔出奇的凝练精准,与我喜欢赘述的书写习惯不同,这文笔即稳健又不失对细节情绪的把控。 她在故事开头写到:初次见到两位是在北塔,正值早春,乍暖还寒,入夜以后城中的古怪精灵竞相出没,那时我刚进入报社为新书寻找素材,一切悄然发生。 老头望着台上的人,缓缓开口:“我记得,是民国初年,早春的时候......” 第2章 小何爷见钱眼开 警探章走马上任 民国初年,早春时节。 四平街正迎来一个热闹喧嚣的晌午。 青石板路被来往车马磨得发亮,骡马的蹄子踩在上面哒哒作响,铃铛、锅碗瓢盆叮咣声和沿街摊贩的吆喝声缠作一团。 剃头挑子的铜盆冒着热气,剃刀在头皮上清响,鞋匠咬紧牙关使劲抡起锤子,刀子划在猪肉上发出咻咻声。 空气中氤氲着米油的香味,食物的热气在冷空气中成团,轻抚行路众人的心。 街角包子铺前,白胖的包子在蒸笼里鼓着腮帮子,小贩拿着油纸挑选着。 一个人影从远处跑过,一路打趣着周围的小贩。 是一个看上去十**岁的年轻男子,身穿破粗布短褂,长出来的部分胡乱掖在宽松的棉裤腰里,袖子油亮亮的,挽起的地方露出满是伤口的略黑的皮肤。 头上扣着黑色瓜皮帽,帽檐耷拉着遮不住额前凌乱的短发。 脑袋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鼠尾辫子随着跑动飘摇着。 瘦削长脸,看上去就是一脸精明市侩相。 民国时候,虽然移风易俗不再留清朝人的发型,但很多身体不好的孩子会留这种尾巴,迷信的人认为留了长头发就会让鬼神认为这是一个女孩,可以混淆鬼神视听,用来保命。 用今天的视角看,这种旧俗即包含迷信又包含封建的重男轻女思想是非常有问题的,所以后来也就作为陋习被新社会抛弃了。 “何爷!跑这么快,遇着啥事了?来活了?”小贩扯着嗓子打趣。 男子脚步没停,转过头,眼角眉梢透着股精明张扬劲儿,扯着笑脸。 “道上的事少打听,小心惹麻烦!卖你的包子吧!”话音未落,人便溜进了窄巷没了踪影。 男子脚步不停,不多时便跑进了一条商铺巷子,这里不是别处,正是纸行胡同,而这男子正是“扛丧子”何明远。 何家世代沿袭阴阳先生的手艺,平日里靠帮人看风水赚钱。 奉天城曾经还有一家姓汪,也是做这个的,但汪家很多年前在火灾中灭门,如今就只有何明远一家还在做着这个行当,他平日里靠看风水和给巡捕房扛尸体赚点散钱,外面的人都略带贬义的叫他扛丧子。 何明远的父亲何三死得早,何明远也还只是一个半吊子,就拿传说中何汪两家各执能够解开龙脉图的阴阳令这件事说吧,何明远是一问三不知,闻所未闻,只能怪他老爹死的太早。 因为没有父母,何明远从小就和父亲的老相好马神婆一道生活在纸行胡同,认作干妈。 纸行胡同顾名思义,就是胡同两旁都是专做纸化活生意的店铺。 家家户户门前都垒着高高的黄纸钱,一捆一捆码得整齐,在纸钱旁簇着纸糊的车马、桌椅还有纸扎的金童玉女,涂着鲜艳的颜色,在昏暗的环境中透着几分诡异。 顺着空气中隐约的烟袋油味,何明远放慢脚步,调整笑脸,走进家门。 马神婆正背朝着门坐在屋里板凳上,嘴叼烟袋,双手并用扎着纸人。 “娘,嘛呢?” 马神婆不理,自顾自忙活着,待手上这个结子打完,在烟里皱着眉头微微抬眼。 “有屁快放。” “娘,有个活,找您老人家,干不干,大户,给的多。”何明远露出谄媚的表情。 “你捞多少?” “没多少,就一个老朋友找帮忙,您放心,您那份不会少的。”何明远一副无辜的样子插科打诨。 “不去,你接的活儿,你自个儿想办法吧。”马神婆起身要去摆弄纸人。 “亲娘,我的亲娘哎,小活儿,您就出山吧,我能干个什么啊,还不是得靠我的老娘您啊。”何明远堵住神婆的去处,自己动手帮忙。 “崔瞎子不是和你说过了,不要插手这些事吗?老实待着吧,况且说了多少遍了我可不是你亲娘,你少拿话敲打我。” “最后一次,就一次还不行吗?” “一次?有一次就有下一次,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和你那短命鬼老爹一个样,老娘我吃的盐......” “比我吃得米都多。” “小兔崽子。”马神婆抄起扫把头就要抡何明远。 何明远连忙躲闪。 这一躲神婆腰差点闪了,无奈看了看何明远开口,道:“啥事?给多少?谁家的?” 何明远一见她松口,连忙殷勤起来,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城北古董商大户金万林家近来不太平,家里糟了贼了。 刚开始只是几次三番丢东西,近几天有下人说夜里经常见到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舌头伸得挺老长,倒吊在房梁上吓人。 还有另一个下人说不是吊死鬼,是狐仙,总之众说纷纭,就是说金府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金万林的夫人也开始每每梦魇,说梦里总是见到一个女人在远处叫她,等她走近那女人就突然亮出毛茸茸的利爪,眼放蓝光掐住她的脖子,她几次差点在梦里窒息而死。 原本金家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日。 金万林怀孕的小妾准备进被窝休息时,掀开光滑瑰丽的绸缎背面,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众人赶来一看,发现一只死透的狐狸胎浑身是血,正窝在这张华丽舒适的绸缎被褥里,金万林才真的把近来的事情放在心上,连忙叫小厮去找马神婆来。 他们这些富商尤其冷血迷信,没危害到自己切身利益时,他是不会花这个钱的。 那被吩咐的小厮和何明远有一些私交,两人多少有点臭味相投。 于是就找到了他,想让他请跳大神的马神婆去金府帮忙解决这个麻烦,他说老爷答应事成以后还会再给何明远一笔不菲的辛苦钱。 何明远虚伪地说:“都是兄弟,这点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让你家老爷放心,钱准备好就得了。” 说着他伸手就接过小厮手里的两块银元,吹了一口气再贴在耳朵上听了听,然后扯了扯笑。 与此同时,这座城的另一个角落里,一辆气派的汽车停在了奉天省警察厅巡捕房门口,一个身穿新式警服的年轻人走下车,肩章上的标志在阳光照射下泛着沉稳的冷光,领口利落,腰间束着黑色皮带,衬得整个人干练整洁、一丝不苟。 这年轻人头戴圆顶警帽,帽檐下是一张长得十分周正的面孔,浓密的眉毛下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阔的鼻梁下一张有型的薄唇,老人讲究的面向认为这种长相的人眼明心亮,浑身正气,任何邪祟都无法近身,正是做警探的好苗子。 年轻人走进警察厅,一路吸引了许多目光,大家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看了眼他,随后很快又陷入进各自的紧张忙碌中。 年轻人在小警员的指引下叩响了上司的门,得到答复后恭敬地走进去。 “长官,我是新来的警员章斯年,请您多关照。”说着年轻人摘下警帽朝上司鞠了一躬。 对面的上司起身调整了一下衣服,走上前握住章斯年的手,拉他到椅子上坐下,关切道:“小章啊,你总算来了,我在这等你多时了,路上怎样?累坏了吧?” “还好,不算辛苦,让您久等了......”章斯年话还未说完就被打岔过去。 “家里还好吧,双亲近来可好?”上司询问到。 “一切都好,长官,我是想说咱们......” “你不用客气,就把这里当家,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吩咐下面的警员去干就好了,我看你也累了,待会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你,然后你就先去宿舍休息吧。”说着长官拍了拍章斯年的后背。 “那我什么时候能正式开始工作,最近有什么案子能给我破?”章斯年破罐子破摔,干脆直接了当说出要求。 “啊,这样啊,你想破案是吧?行,我给你安排。” 就这样章斯年得了一份大差事——抓扒手。 他每天只需要和跟班陈小四着便衣蹲在四平街街角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抓来来往往的扒手就行了,也是一个找出晚归的苦差。 章斯年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份让长官并不信任自己,警局里的人全当章斯年和以往来镀金的其他贵胄子弟一样是一个吃里爬外的主,虽然有好奇心但是如果真见到恐怖的凶案,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时,一定是屁滚尿流着第一个想方设法逃跑的。 章斯年确实很有能力,实际上他十二岁留洋学习化学,十七岁回国却放弃了进入大学做老师的机会,转而进入了北平警察局成为一名普通的实习警员。 这两年里他积累了很多探案经验,他自信自己可以成为捍卫一方和平的正义卫士。 因为一些调度的缘故,他离开北平被调任至奉天,但这对他而言影响不大,只要能破案对于章斯年来讲哪怕再苦的地方也可行,更何况是当时屈指可数的大城市奉天。 因为见到了太多不平之事,也接触到了太多冤情,章斯年的心越发坚定,人固有一死,与其困于高塔不如在土地上奔跑,为百姓伸冤昭雪。 然而今天他却被迫在一条繁华的街巷蹲守小偷,他对自己自视甚高却被现实碾压得体无完肤。 多年后垂垂老矣的章斯年回想起那段时光,他才真的明白如果有一天小偷小摸对一个社会而言是件大事,那么这个社会才叫真太平,很庆幸他后来见到了。 太阳即将落山,章斯年和陈小四也收拾收拾准备往警局走。 “头儿,咱们还得蹲多久啊,这扒手又抓不完,咱们俩啥时候才能破凶案啊?”陈小四仰面对天哭诉。 “放心,咱们不会一直干这个的,我会想办法的,只是现在缺一个机会。”章斯年安慰到。 就在这时,章斯年轻笑着对着身旁的陈小四说:“机会来了。” 陈小四不解,刚欲讲话,章斯年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顺着章斯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看见远处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悄咪咪的过街,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 随后,两人也轻声跟了过去。 这怪人此时正欲爬墙,将包裹放在强旁边的砖堆上,想要人先上去再伸手捞包裹上去。 章斯年慢悠悠开口,道:“需要帮忙吗?”说着,他把包裹帮助那人托了一把。 “谢了......”那人先是没察觉随后明显顿了一下,使劲拽了一把,但一看章斯年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架势不妙,他下意识赶快扔下包裹,想要跳到另一面逃跑。 结果刚转过身来一看,陈小四正站在下面仰着头微笑着,早已等候多时。 就这样,两个边缘小警察扭送着这个怪人沿着街道回了警局。 “老实点,别乱扭了,你跑不了了。”章斯年嵌着那人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头儿,他这包里软乎乎的,感觉还冒着热乎气呢,不会是肉包子吧!” “两位老爷,我不是贼,你们就放了我吧,我真不是贼。”那人叫着冤枉,回头想看两人。 “不是贼?不是贼你大黑天的放着条条大路不走,翻墙?”小四扯了一把那人的耳朵。 “行了,是不是贼,带回去验明正身就知道了,如果你是清白的,我们自然会放你离开。”章斯年道。 见两人扭着一个男人进门,警局内众人围了过来,把人送进审讯室。 陈小四取下肩上的包裹放在桌面上,几个年轻警员走过来围上前去,盯着这包裹。 小四轻手轻脚,缓缓打开。 众人眼见着这包裹中的物品,一片愕然。 第3章 马神婆智斗狐妖 章斯年夜走北塔 何明远眼见说服了马神婆顿时喜笑颜开。 便三下五除二拿上神婆的法器,推着她出了门去。 太阳已经落山,奉天金府大宅却亮得跟白昼似的,只是这光惨白非常,照在金万林小妾平儿脸上更是映不出一丝活人气。 她歪坐在炕上裹着被子一动不动,眼神空空地望着眼前的众人,嘴里还一个劲的嘀咕着什么。 “昨天让那死狐胎吓破了胆了,今天一整天没吃东西,那屋也是说死都不回了。”平儿的贴身姑子说。 金万林这时不紧不慢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胖脸上油涔涔的,左手食指推了推大拇哥上的玉扳指,一见 马神婆便伸手作了个揖:“大姐,你看咱邻里街坊住着,你得帮我金某人想想办法。” 平日里金万林这种人是最看不起何明远和马神婆这种下九流的,他迷信归迷信,但和钱比起来什么都不在话下。 今天偏偏让唯利是图的他遇上这么一档子事,他也只好识趣的假意客套客套,只求把府里这尊不知哪路来得神仙请出去。 马神婆见金万林还算客气便也伸手回了个礼:“金爷,我们尽力而为吧。” 她先一步走上前去坐在炕沿边上,用手伸进去握住了平儿的手,反手诊脉。 这双手触感冰凉,没有一丝人的体温,脉搏微弱已经摸不出喜脉,按照迷信说法是遇见没脸的,怀了狐狸胎了,没脸的指的是鬼怪之类的东西,然而科学点解释就是受了惊吓出现流产先兆了。 “请郎中看过了吗?” “请德生馆的白妙手看过,他给开了几副安胎的药,刚吃了一副。” 何明远则趁着这功夫四下打量起金府的奢靡还有几个小丫鬟的脸蛋。 “备案,焚香。”香很快点上,三牲贡品也摆好了,青烟笔直上升,神婆披上卦衣,手拿文王鼓,脚上的铃铛随着舞步一动一响。 随后,她轻哼请神调。 又过了一会她突然开始浑身剧烈颤抖,随后嘴里发出吱吱的响声,直叫人肝颤,众人屏息凝神。 “杀,杀,杀,要你偿......命。”神婆嘴里含糊着,随后身体再度剧烈颤抖,恢复了神智。 她起身退了几步回到何明远身边,吩咐了些什么。 随后何明远便问金万林说:“我听说您夫人和几个家丁丫鬟都见过这狐妖是吧?叫人把这些人的生辰八字抄下来给我,另外准备一只公鸡和一个装满水的铜盆放在那间有狐胎的房里。还有一事您不要瞒我,府上可有人杀了狐狸了。” 金万林示意小厮备物,道:“没有,谁闲的没事杀那畜生玩。” 不多时小厮便带着神婆需要的东西回来了,一行人便到了那间屋子。 何明远趁着间隙东瞅瞅西看看,不知不觉走到会客堂东边的一间小屋, 这小屋门紧闭着,从外面用铁链锁着,何明远轻推发现没办法推动,随后便趴在窗子上,拉长人中向里望去。 一打眼便能看到,里面只是一间古典的茶室,书架上放着许多箱子。 后面的山墙上还挂着一把弯度不小的长刀,何明远曾经在鬼市上见过一把日本产的武士刀,和这把形制很像。 “这老金还有洋玩应儿呢?”何明远嘀咕着,用小指剔了剔牙。 “咳咳。”身后一个丫鬟咳嗽两声示意何明远行为不得体。 何明远不理会,抱着膀子走进那间早已站满了人的房间。 何明远先是拿了一件平儿的衣服。 “人太多了,金爷您带着其他人散了吧,这狐狸要是见了人多可就不来了,对了,切记不要让人偷看。”马神婆故弄玄虚般说着。 一语未完她转头对一旁的小厮说:“去院里找个隐蔽的地方守着,看它进来就给我把门堵住了,别让它跑了。” 金万林带着众人退出屋去。 神婆交代完便耷拉着眼皮从包裹里拿出一柄桃木剑,提溜起公鸡,一刀抹了脖子,把鸡血顺着门一路滴到炕沿下,随后她把奄奄一息的鸡用一根红线悬挂在棚顶,鸡的下面放上那个装满水的铜盆。 随后她又拎着桃木剑在袖子上擦了擦血液,给何明远套上了平儿的袄子让他坐在背对着门的炕上,借着这死狐胎的阴气伪装成平儿。 神婆则关了电灯,一手拉着电灯开关线,一手紧握赶神鞭。 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漆漆的死寂,零星几缕月光照进来勉强能看见周遭,其他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时间临近子时,小厮在屋外花坛后打了个哈欠,借着白气升腾的缝隙一个灰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一溜烟钻进房中。 随着门咯吱一声,何明远感觉身后传来一阵凉气,一股邪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带着刺骨的凉意和若有若无的腥臊气。 何明远按兵不动,身后响起令人牙酸的骨骼和牙齿的摩擦声,有人在嚼着什么。 忽然他感觉自己被扯了一把,于是转身的同时扬起胳膊计划给来人一剑,只是他回头看到的场景并不是自己料想的。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原本站在灯线边的马神婆正站在自己身后,嘴里血刺呼啦地嚼着那只吊在顶上的公鸡。 马神婆双眼黑洞洞的,正张牙舞爪着要向何明远爬来,岂料何明远抬起手使劲把神婆的脸按向铜盆,铜盆中竟然隐约出现的影子竟是一张狐狸脸。 那水中的影子一见自己的样子便瞬间变得扭曲,马神婆的身子也开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扭曲着,随后四肢无力,脖颈仰着,看上去就像那只被吊起来的鸡。 一只灰白色的狐狸从神婆身后的暗处出现,一见何明远一手持木剑,一手符纸便想要逃跑,可回头时却见门已经关上了。 就见何明远一个健步跃下炕沿朝那狐狸飞来,一剑刺伤了它的小腿。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那畜生竟然看到旁边窗户上有一道小缝隙,是有家丁露着一双眼睛在偷看,于是它便借着这点小缝隙从那家丁身上逃了出去。 “不好!”何明远大喝一声。 这时坐在地上的逐渐恢复神智的神婆突然大吼:“北塔,去北塔。” 何明远眼见那家丁向动物一样四脚着地,略带挑衅意味地看了看自己,白眼珠出奇得大,黑眼仁缩到豆粒大小,嘴角咧到耳根笑了一下,随后一道灰白身影从家丁身后沿着墙根跑了出去。 他反应极快,身形一拧,快步跟了上去,一头扎进无边的夜色,那畜生真就一路往北塔去了。 这奉天城有四座塔分别是抚近门外五里的东塔永光寺,外攘门外五里的西塔延寿寺,德盛门外五里的南塔广慈寺还有地载门外五里的北塔□□寺。 都是清朝初年由清太宗皇太极所建,因为建在老城四至所以到民国时经常有一些社会边缘人和野生动物长居于此。 虽说何明远腿快但还是让这受了伤的畜生甩出一大截,得亏他早早就把金府那台自行车放在墙边,从这点看来说何明远老谋深算一点也不为过。 “累死你爷爷我了。”何明远抱怨着,早春半夜的风像刀子一样划着他的脸,他奋力睁开眼,一人一狐就这样在荒野间角逐。 越是靠近北塔越是死寂,何明远就这样看着那畜生隐没在林子中。 野路湿滑,鸟兽草木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猫头鹰叫得让人胆寒,心跳声擂鼓般拍打着鼓膜,一阵阵腥臭愈发变浓。 他明白此处大概是那狐狸的老巢了,于是就把自行车用松枝盖上,手持小刀走了进去。 北塔的黑影在稀疏的月光下显露出一角,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何明远小小的身躯一点点被那巨大的黑影吞噬。 他看见那塔基外一片荒草中似乎有两束光亮,看起来像一头巨大的猛兽的两双提溜转的眼睛。 来不及思考,他何明远是谁,自然深谙各种遁身保命之道。 如果遇到贼人自己恐怕双拳难敌四手,自然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正准备撒丫子跑,一个转身就被来人按住了。 “还想跑?”那人一擒,何明远就像被提溜小鸡崽子一样遭钳制住了,他双腿跪在地上,头被下压着。 “不,哥们儿、兄弟、大哥、爹、爷爷,我就是个过路的,什么也没看到,您放了我吧.......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还没娶媳妇儿呢,您别杀我成吗?”何明远连忙求饶,尽显小人姿态。 那人冷哼一声:“黑灯瞎火不猫被窝跑城外来过路?骗鬼呢?” “不瞒您说,我是寻狐狸来的。”何明远连忙交代。 “那就更错不了了?头儿,又抓到一同伙儿。”一听何明远解释那人反倒抓得更狠了。 “不,什么跟什么呀?爷爷,啥同伙啊......”何明远说着抬起头,就见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色警服的男人,他的脸在灯光中逐渐清晰,是一张极具正义感的脸。 那人正是章斯年。 一见这人是警察,何明远瞬间来劲了:“青天大老爷,我可是老实本分的小老百姓,没干什么见不得人事啊?我还给咱警察厅办过差呢,杨世坚杨大人您知道吗?我们熟得很。” 他说着言语里带点哭腔,但警探们便能一眼看出,这家伙鬼道得很,大概率是装的。 “那你说你是何人?今晚来这目的是什么?”章斯年让压着何明远的陈小四略微松绑,把人提溜起来。 何明远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身份、今晚的事和近来金家闹狐妖的事说了一通。 这何明远还挺有说书的天分,一提到讲故事便滔滔不绝,直到众人把有用的信息获取了一遍不再理会他,他还意犹未尽要追着讲。 “原来是个混子,我以为是同伙呢?”小四失望道。 “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涉及到命案,先铐住他,别让他跑了。”章斯年用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下了命令。 随后走回到塔后,何明远也被带到塔边的立柱处拷上,这时他才看清眼前是好几个警察,正在用草席裹住地上一具满是泥土的尸体,那尸体旁是一处大坑,看来是刚刚从坑里挖出来的。 “呦,秦爷。”何明远遇到熟人了。 “何明远?你这?”那被叫到的秦警探一见是何明远顿时满脸疑问。 “正好你在这,不然我还得差人去找你。”秦警探调侃似地说着,略带讥笑。 “不,你看我现在像能扛丧的样子吗?和你们长官说句话,给我放了。” “我可没这权力,你老实待着吧。” 章斯年就在不远处,观察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市井小民,会让他难忘终身,而那个夜晚回荡在他记忆中数十年。 话说回来,章斯年和陈小四之前抓到的那个人背上的包裹里装的不是别个东西。 正是三张刚扒下来的狐狸皮毛,这剥皮的手艺不了得,没有一点血印子,但奇怪的是这皮毛里边有一个小的钱袋子,钱袋子上倒是浸透了血迹。 章斯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狐狸血,但断案不能讲直觉,先入为主是大忌,于是他找到那小贼问话。 岂料那小贼竟吓得一阵阵出汗,腿抖个不停,眼见着就是要招供的架势。 其实当时的案子一向是民不举官不究,但章斯年是何等人,他坚信应当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还原一切冤情,纵使是能力之外他也要凭借赤子孤胆闯上一闯,况且这是他现在翻身的唯一机会。 于是章斯年便对那小贼说自己已经知道真相,找到尸体了,让小贼赶快招供给他宽大处理。 没想到那贼不经诈,直接哭诉道:“我只是见钱眼开罢了,我在野外遇到了一个死人,这钱袋和狐狸皮都是那人留下的,我起了歹念,但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我就把人给埋了,大人您明鉴啊。” “埋在哪了?” “北塔边一片荒地。” 这才有了今晚这出“马神婆智斗狐妖,章斯年夜走北塔”。 第4章 扛丧子略施小计 章青天险入鬼门 章斯年很快带着一行人,押着何明远,抬着那尸体一道回了巡捕房。 何明远人生初次以这种方式进局子,刚开始还挣扎辩解,随后眼见无望便干脆什么也不说了,百无聊赖地望着周遭,像一只刚刚被捕获就被四脚朝天倒挂着的野猪。 两个小警察把他一路带到审讯室,平日里扛丧总是来回出入巡捕房的停尸间,几乎没有机会进到审讯室,今天可算是借着机会开了眼了。 这审讯室四面都是斑驳的石灰高墙,虽然很宽敞,但迎面而来的压抑之感,像是把人硬生生关在倒扣着的铁箱之中。 地底下渗出来的水渍从墙根蔓延到能齐腰的位置,配合着周遭阴冷的环境,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一股子不知哪来的霉味熏得何明远眼前直起朦胧的白雾,瘦削的身影不多时就哆哆嗦嗦缩成一团。 他就这样坐在桌子上,手脚被铁链紧紧拷着,弓着背,百无聊赖昏昏欲睡。 章斯年信步走进审讯室,拖出椅子坐下。 “要我说,你们不就为了抓杀人凶手吗?”何明远先发制人对章斯年说。 “你什么意思?不妨直说。”章斯年也不拐弯抹角。 “我是说,你们为了抓凶手,我呢,为了抓狐狸......”话没说完他瞥了一眼章斯年,应该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说白了这关键也出在狐狸上,你们把我放咯,咱先把狐狸这事解决了,仵作那边也需要时间验尸,你们该审的该查的也都差不多了,倒不如咱们合作,一举两得。”何明远心下盘算着,借着这帮警察的力量抓住狐狸,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享其成。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心里那点小伎俩?你心里打的算盘声吵到我了。”章斯年也没惯着他。 “哎,这么和你说吧,昨天你们抓住那哥们儿不是说自己看到尸体了吗,按我说,这就是狐妖杀人以后被那兄弟遇到了,正好起了歹意,搜刮了钱财准备跑路。” “狐妖杀人?你怎么知道他的供词细节。”章斯年玩味地看着何明远。 “我虽然不聪明,但是我不聋,那哥们儿一只在隔壁喊冤呢,刚停下来。” 就在这时,陈小四推门而入,在章斯年耳边说了句什么。 何明远眼睛提溜一转,拉长了人中,梗着脖子往边上伸出二里地,只为偷听。 “那既然没什么用,动手吧。”章斯年掸了掸袖口的灰,起身欲走。 “不是,不是,爷,怎么就没用了,哎!”在小四靠近他时,何明远大叫起来。 岂料小四解开了何明远手上的镣铐,道:“没你什么事了,回去吧,但是眼下皮毛贩子这案子涉及到人命,凶手落网前,你别再自找麻烦了。” 何明远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怒了怒鼻子:“我就说小爷我良民一个,怎么着,白费力气。” “你是想在这多待两天吗?” “那倒也......不是。” “那还不快走” “得嘞,大人......”何明远还想再讲话,被章斯年及时打断。 “叫警官。” “好,章警官,有活儿的话,到纸行胡同找我,来者不拒,何明远啊,记住了,您多照顾。”何明远做了个揖,三步两步跳出大门。 “这人真是,一股子混不吝气。”陈小四不屑道。 “我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如果不捣乱的话。”章斯年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他很快就想收回这段话了。 何明远走出巡捕房大门,看到马神婆左手正拿着一枝光秃秃的柳条,右手捧着一碗清水,意味不明地望着自己。 “小兔崽子,抓个畜生还能给自己抓进局子,真丧气。”神婆说着,含了一大口水,喷在柳枝上,使劲往何明远身上抽。 “哎呦,哎呦,娘哎,我和您什么仇什么怨啊。”何明远连忙躲闪。 “去去晦气,可别把霉运带回我家里头。” 母子俩在路上相互打闹着,往家走去。 “眼下怎么办?那畜生跑了,要是它再回到金家去,这钱咱就拿不到了。”何明远双手扣在后脑勺上,思索着。 “当然是抓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祖师奶奶的老理儿。”神婆眼神坚定。 “还是老娘你仁义,那我就先回了,您抓到它以后早点回家给我做饭,我还饿着肚子呢。”何明远起身要跑,岂料神婆在后面薅住他的小辫子,很快让他动弹不得,轻轻一扯他就老老实实转了个圈走了回来。 “哎,哎,您说话就说话,薅我这命根子干什么,疼死我了,哎呦。”何明远连忙护住后脑勺。 “既然不能在金府抓住它,就只能去它老巢了,那畜生鬼道得很,你得摆个阵给它。” “哦,啊?谁?我啊?”何明远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恨不得窜到天上去。 无奈他只能带上神婆给准备好的法器,径直朝北塔走去。 这里依旧是草木丛生,阴气逼人。 找到了大概的位置,何明远甩开膀子挖了一个大坑,扔了一只活鸡进去,因为想克扣点钱,他买了最瘦小的那一只。 坑周围用松枝做了遮掩,在附近几棵树上做了透明的引线,拴上驱邪的铃铛,又按照卦象贴好符纸阵法。 一切布置妥当后,何明远躲在一棵巨大的树干后,点燃一炷香,香雾随着气旋升腾,在空气中四处摸索缠绕,这香可以掩盖人的气味,以免他被狐狸提前盯上。 不多时,何明远这厮就倚在树上打起了瞌睡。 “叮铃铃,哐......” 上钩了! “谁这么缺德?”踩中机关的猎物竟然开口说话了。 何明远凑近一看,一个男人正坐在大坑前的空地上,那人竟是章斯年。 “哎呦,这不是章警官吗?您怎么在这呢?遛弯啊?” “少废话,拽我一把,我不是让你老实点吗?你还想再进去是不是。”章斯年蹙着眉毛略带愠色。 “哎,你这人,耍威风是吧?你自己不长眼睛往圈套里钻,现在又怪我,我还没说你耽误我抓狐妖呢。” “你。”章斯年想不到更坏的词了。 两个人争论不休,一阵阴风刮过,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狐鸣,一道灰白色身影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径直掉进了何明远的陷阱当中。 “我去,说什么来什么,看到没,小爷我抓住了。” 何明远一手持桃木剑,一手持符纸,冲到坑边往下望去。 那畜生竟突然一蹦,险些跳出坑口,何明远急中生智,一张符纸拍在狐狸面部,狐狸竟然真的掉回坑中,一动不动,他随后跳了进去,拎上狐狸和鸡爬出了坑。 章斯年伸手拽他,他也就欣然握住借了把力。 “我说什么来着,狐妖,不是狐妖的话我这符纸能好用吗? “你那一掌别说狐狸了,就算是人恐怕也能让你拍晕了。”章斯年没着他的道。 “既然抓到了,它有惹了那么多麻烦,直接杀了吧。”章斯年补充道。 “哎,那可不行,它身上邪祟已除,现在就是一只小狐狸而已,杀生的事我可不干。” “那只鸡呢?就不是杀生了?” “回去就炖了,进肚子不算白死,不吃它我就饿死了,我要是饿死了才叫真的杀生。” “歪门邪道,强词夺理。” 两人一前一后,往狐狸来时的方向摸索着找寻。 “你觉得狐狸是杀皮毛贩子的凶手吗?”何明远问道。 “不可能,死者身上的痕迹我看了,致命伤在枕部,也就是后脑勺,身上也有打斗痕迹,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十有**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你是怀疑那个抓到的人?既然有答案了,那就直接定罪好了。” “何明远,你要是做警察这世界上得多多少冤假错案,我是怀疑他,那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抓伤,而且鞋子带泥土,但这并不能直接说明他就是凶手,我需要有力证据。” “你都有这官印在身,判几个小毛贼怎么了?况且那贼就算没杀人,偷死人的东西不也是混蛋吗?”何明远啐了一口痰道。 其实他心知肚明自己如果遇到了大概率也会顺钱跑路。 “我们是最接近真相的人,也是最接近罪恶的人,案子判对了,死者沉冤昭雪,案子判错了,就多了一个人蒙受不白冤屈。”章斯年望向天空,北斗星正闪烁在苍穹之上。 “文邹邹的,没意思。”何明远挠了挠脖子,看向章斯年,眼前这个少年眼神中闪烁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光辉,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让人觉得周遭一切黑暗都被驱散了。 何明远不是喜欢感慨的人,疲于奔命的人从降生起就没有理想。 如果可以,他何曾不想成为光明的人,成为章斯年这样的人,但现实的打击总比理想来得更快。 “我觉得你这个人应该挺义气的。”章斯年也顺势看何明远。 “哎,不意气用事是我何明远的人生......那个叫什么来着,什么信。” “信条。”章斯年提醒道。 “哎,对,就是这个什么条,意气用事没用,没好处。” “我说的是义气,讲义气的那个义气,不是意气用事的意气。” “那不是一个意思吗?有区别吗?我不认识几个字,都差不多吧。”何明远不耐烦道。 何明远话音刚落,突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听上去是轻盈的脚步声和草叶间彼此摩擦的声音。 两人心下一沉,轻轻拨开前方草丛。 眼前竟然蹲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第5章 何章徐三人初见 妙人儿巧解谜团 这荒郊野岭,姿态各异的枯草之间,突然出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换做谁都会被吓一大跳。 何明远头发都竖起来了,无论眼前这人什么形态,在他看来都是一个女鬼面貌。 “我去,我去,哎呀妈呀,章大人,救命,我还不想死,你看看是人是鬼啊这......”何明远此时上下牙一齐打架,后背凉飕飕的,一溜烟蹦到章斯年背上了。 虽说平日里也是与妖魔鬼怪和尸体这些东西打交道的人,但是他还是真怕鬼的,毕竟他没见过这东西,更准确说,他最怕的是鬼无缘无故来索他的命。 见章斯年一声未吭,何明远沉不住气,嘴一撇单睁开一只眼睛趴在他背上往前偷偷一瞧。 “你看我是人是鬼啊,我今天就是来索你的命的。”眼前这女人竟然站了起来,一束光从下打了上来,诡异的面孔比刚才更加骇人,白里透着蓝。 “啊!姑奶奶,要索命索他的命,别索我的,我是个短命鬼,烂命一条不值几个钱,他是大警探,肯定比我好吃。”何明远惊叫,开始胡言乱语。 “行了,下来吧,姑娘你也别吓唬他了。”章斯年拍了拍何明远的手示意他下来。 “什么?啊,敢情你是骗我的,其实我也是骗你的,我根本就不害怕,有什么好怕的,我何明远什么没见过啊,零碎的死人我都拼过,鬼有什么可怕的,倒是你,大半夜的你一个女孩子荒郊野岭的吓人干啥。”他拼命挽尊。 对面的女孩放下拿起地上的手电筒,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拨开眼前的碎发露出一张精致清秀的脸,眉宇间流露出几分英气,柔和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随着走出来的动作,她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灰尘,顺势摘下眼镜,挂在上衣口袋上。 “我还没怪你们吓我一跳呢,你反倒恶人先告状了。”女孩眉毛微蹙,略带逗弄道。 走近,她的目光已经在不经察觉间扫了一遍面前的两人。 “是巡捕房的章探长吧,久仰,我是《奉天时报》的侦探专栏作家,我叫徐曦娴,一直在跟进这次的案子。”她说着,伸出手示意章斯年握手。 “您好,徐小姐,我们见过吗?”章斯年被这一句搞得满头雾水,他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徐小姐,他一向记忆超群,四岁起开蒙便对所见之物过目不忘,因此便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我们确实没碰过面,但我听说巡捕房来了位年轻的探长,仪表堂堂,专门负责这次的狐妖杀人案,这深夜还在郊外,而且腰上带着巡捕配枪的,不是章探长会是谁呢?” 章斯年握住徐曦娴的手,礼貌的很快便收回。 “哎,哎,妹妹,你挺厉害啊,我呢,猜猜我。”何明远一见漂亮小姑娘,便也伸出手要握,岂料徐曦娴手已经收了回去。 “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但,我还真知道你是谁......”徐曦娴把脸转向何明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何明远在她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凉意和捉摸不透的目的性,看着看着他打了个冷战。 “何明远何爷,是吧,我知道你在金家驱鬼的事,何家的独苗吗,阴阳令的传说哪个奉天人不知道。”徐曦娴脸上出现笑容,眼角浸满了笑意,刚才冰冷的眼神好像从未出现在这个女孩略带稚嫩气的脸上。 “哎呀,你看这老妹儿,真是,太客气了,我跟你说......”何明远话未说完,章斯年在旁边清咳两声示意他话多了。 “我说你嗓子不好改天上德生馆让白仁贵给你抓两副药,有病得治。”何明远不满道。 章斯年作无奈状,只好对徐曦娴说:“徐小姐,那你在这里有什么发现吗?” “我刚才突然想到,既然死者包里有新鲜的皮毛,那么就说明狐狸洞就在这座山上,我是觉得明天有可能下雪,如果下雪那么狐狸洞作为第一现场就很可能被破坏,一旦破坏再想还原就很难了,所以我按照狐狸习性,找到了这里。”徐曦娴回答道。 “确实,这里离发现尸体的位置距离较远,当时搜山的时候我的手下并没有把这里作为主要的搜索范围,所以有所忽视,我也是刚想到嫌疑人指证的发现尸体的现场,很有可能不是第一现场,所以才来寻狐狸洞的。”章斯年没想到自己居然和徐曦娴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有种打开话匣子的感觉。 徐曦娴点点头,指向不远处的灌木,道:“跟我来吧,我带你们看个好东西。” 两人跟着她穿过这片齐腰的灌木,踩着黑色的泥土和软烂的腐坏枝条,往里一看,就在山石之下,有一个半人高的小洞口,顺着手电灯光照射看过去,洞口前俨然是一片狼藉。 “是第一现场!”章斯年的热情被点燃。 那不大的洞口前,原本就低矮的草丛被踩得乱七八糟,露出黑色的土壤,这种土壤虽然松软但粘性也高,这就意味着,鞋子踩上去就会留下印记。 章斯年蹲下身,小心翼翼的举着手电观察地面,道:“你们看,这有两组脚印,鞋子的大小不一样,而且一半的偏多,又很杂乱,说明至少有两个人在现场而且还有打斗的痕迹,你看这个鞋印,和死者的鞋印大小一致,这一只就和嫌疑人的很像。” “我去,你还记得他们穿多大鞋啊。”何明远瞪大双眼。 章斯年点点头,沉下嗓子道:“嫌犯说自己是个猎户,在野外看见死者的尸体,一时起了贪念,随后因为良心不安将尸体掩埋在北塔下的空地上,这话乍一听没什么破绽,但他身上却没有使用猎枪带的那股火药味,食指也没有任何扳机磨损的痕迹,而死者却有,嫌疑人小指下方有一个茧子,这是常年持刀的人才有的痕迹。” “这话咋说?我抬棺材小拇指也能磨出茧子。”何明远又开始捣乱。 “当然,但刀和棺材不一样,甚至刀与刀之间也不一样,用布缠住的刀柄和用皮革箍住的也不一样,外国的刀和咱们的刀也不一样,这就是细节。”章斯年认真地说。 “这么讲究,那能说明什么?” “能说明,他们俩是一伙的。”徐曦娴补充道。 “猎户也好,皮毛贩子也好,都要熟练掌握剥皮刀和猎枪的使用方法,然而这两个人一个声称自己是猎户,却不会用枪,一个是皮毛贩子却不用刀,只能说明嫌疑人在说谎,有了这个现场,我们就有充足的证据给他定罪了。”章斯年眼睛中又闪烁起光晕。 何明远,望着互为知己的两人,心下才想起自己的事:“妹妹,那这狐狸为什么跑到金家报复,难不成这俩人是金府的人?” 徐曦娴目光落在洞口,神色复杂:“狐狸是一种群居动物,生性狡猾,和人一样它们注重家庭观念轻易不会出现在城里,金家的事我略有耳闻,听说狐狸把死胎送到了金家小妾平儿的床上恐吓金万林,这点很重要。” “两个嫌疑人很有可能先捕获了怀孕的母狐狸,杀了母狐狸之后拨了皮卖给了金万林的小妾,随后又来捕其他的狐狸,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两人因为一些原因发生口角,随即有人起了杀心,而公狐狸回家发现一家都失踪了,就循着气味找到了比较近的金万林家。”章斯年手搓了搓下巴笃定地说。 “没错。”徐曦娴点了点头:“狐狸的嗅觉极其灵敏,它们能轻易分辨同伴的气味,所以公狐狸先是找到了被抛弃的狐狸胎,又循着气味找到金府,所谓的狐妖作祟,不过是狐狸这种动物的天性罢了。” 就这样章斯年回到了巡捕房,第二天一早就叫人提审了嫌疑人。 只见嫌疑人身穿粗布短衫,被两个巡捕押着,按在椅子上。 那人一见章斯年便开口叫到:“章探长,我真是冤枉啊,我只是一时糊涂,才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冤枉?”章斯年拿出现场的着照片,“看看这个脚印熟悉吗?这个洞口熟悉吗?伸出你的手告诉我猎户用哪根手指头开枪,你和死者明明是同伙却为什么装不认识?” 那男人浑身一抖,眼神开始闪躲,想到谎言被拆穿,顿时四肢瘫软,他嘴唇哆嗦得厉害,半天说不出话。 “噗通”一声跪坐在地上:“我认,是我杀的,但我不是故意想弄死他的。我们俩合伙做买卖,他卖给金万林一张上好的皮毛,赚了不少,但是给我就几文钱,我就和他吵了两句,谁知道那个混蛋竟然拿枪对着我,所以为了保命我也必须和他拼命......” 嫌疑人被押解下去,陈小四在章斯年旁边感慨:“人心不足蛇吞象。” 与此同时,在狐狸洞前,何明远和马神婆把从金府找到的狐狸皮还有那几只狐狸胎,殓进一个小棺木中,马神婆穿上法袍,手里拿着文王鼓,跳了一段祈求平安超度亡灵的神舞。 何明远则在棺木前烧了一个火堆,点燃三柱香,把之前从金府要来的那几人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人替身上用火烧掉,暗示一切纷争终结于此。 一切进行完,何明远跪在地上朝着埋葬棺木的地方磕了三个头,就在起身抬头的瞬间,透过火堆他看见远处灌木丛中那双含泪的眼睛,那双自己那晚坐在平儿床上曾经透过铜盆看到的眼睛,如今它没有了当日凶狠的恨意,只剩下无尽的柔情与长久不散的忧伤。 随着何明远站起身,天上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周遭的一切上,轻飘飘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6章 打更老人死街角 老马猴子闯民宅 早春的东北,仍然凛冽非常,早春东北的夜,更是如同墨汁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奉天城的头顶,漫天星斗镶嵌在乌压压的云层之中。 几盏昏黄的灯光浮在街角,映出泥土地面上血污般的冰凌,泛着诡异的光。 巷子深处有一道人影正贴在土墙根游荡,那道人影身量极高,佝偻着厚厚的背。 它裹着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袄子,袖口和领口磨得发亮,头上缠着一张褪了色的蓝布头巾,俨然一副妇人模样。 但当那人走近,脖颈上覆着的那层黑褐色绒毛便无处遁形。 在微弱的灯光中,它走得极轻,双脚落地没有半点声响,只有袖口处偶然露出的手指,在触碰到冰冷时略微蜷缩,这双手乌青乌青的,像野兽的利爪。 这就是老马猴子,专门吃不爱睡觉的小孩儿的怪物。 它停在一扇旧纸糊的窗前,硕大的脸紧贴微弱的灯光,肥大的鼻翼贪婪地翕动着,尽情捕捉着空气中孩童的气息。 窗纸随风微微颤动,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几个孩子还在玩闹。 老马猴子枯瘦的手指搭上窗沿,“吱呀——”一声刺耳的响动后,铁片和木头一齐嘶鸣。 它缓缓俯下身,一张布满褶皱的脸上漆黑的眼窝死死盯着尚未入眠的孩子,嘴角咧上后脑,一排尖牙上还有残存的血渍。 老人们说,它就住在城外西北角的一座深山中,那是一处巨大的洞穴,洞壁上渗着墨色的粘液,洞里还有一个不见底的深坑,坑底堆着密密麻麻的小孩尸骨,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堆成了小山,洞里常年散发着腐臭的腥气,无数怨童的呼喊声萦绕在洞内,百年不散。 “......就这样,老马猴子一看见没睡觉的娃娃,就会在半夜偷偷撬开门对着屋里放一个屁,把大人熏晕了以后,就摸黑把小孩叼走......赶紧睡觉,不然老马猴子可就来吃你们了。” 热乎的炕头上,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配合着呼号的冷风,平添诡谲之感。 炕上铺着几床破旧但干净的被子,里面缩着三个孩子,大的这个十岁出头,小一点的五六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三个孩子脸蛋红扑扑的,听到母亲的故事后,大的两个吓得“嗷”一声钻进被窝,脚都不敢伸到底,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一个不小心引来杀身之祸。 母亲看着孩子们囧囧的模样,微笑着吹了手边的油灯,火苗轻轻抖了一下就“噗”地灭了。 不多时,屋里众人逐渐平缓了呼吸,恐惧让孩子们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他们一个个在梦里紧皱眉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梦外追到了梦中。 在一切都险入平静只是,呼吸声显得非常明显,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一股黄绿色的烟雾随着冷气一道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恶臭非常,孩子母亲轻咳了几声,便随着烟雾蔓延开来时,沉沉睡去。 片刻后,烟雾退散,屋门轻轻一掩,缝隙消失,光亮也随之湮灭,只是炕上最小的身影已然不见踪迹,空留下一团被子,残留着的体温也逐渐渗走,可怜的母亲却毫无意识。 “哐——哐——”,打更锣的声音响彻街道,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反复回弹。 “三更子夜,平安无事——”苍老沙哑的男声带着疲惫,在街角响起,打更老人慢悠悠地走着,手上的破铜锣是不是敲动几下,破旧的棉布鞋踩在街面的冰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尽力缩着脖子,两只手插在破袄袖子里,狗皮帽子下一股股白气在眼前凝结成冰霜,模糊里视线。 转过街角,他忽然瞥见前方阴影中站着一个高个女人,那女人身形佝偻,头上裹着厚厚的方巾,脸遮得严严实实,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抱着什么东西,隐约间像一个长满黑毛的球体,再擦眼一瞧,是一个婴儿的头颅。 “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抱孩子上街啊?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奉天人都热心肠,见对方是女人而且孤身一人,便好心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只是打更老人脚步刚一靠近,那女人忽然把头一转,露出头巾下的脸,那分明不是人脸,而是一张布满皱纹和黑褐色绒毛的兽面,一双猩红的眼睛在暗夜中尤其明显,像是两团鬼火。 老人吓得浑身瞬间僵直,瞳孔陡然一缩,喉咙中发出“额额”的声响,像是哽住了一般。 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就“哐当”倒地,破锣也掉到地上轱辘老远。 天蒙蒙发亮,东方天际渗出一丝惨白的光,四平街上那个卖包子的王二挑着挑子正往店铺赶去,他走得匆忙,脚步踩在冰路面上,“咯吱咯吱”作响。 转过街角,他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踉跄着差点摔个狗啃泥:“你大爷的,什么玩意儿?” 他骂骂咧咧地朝后弯腰一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他魂飞魄散。 地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正是昨晚打更的李老头。他浑身僵直,硬挺挺地躺在那里,头朝下,最骇人的是那张脸,血肉模糊,五官已经辨认不清,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剥下来,露出里面猩红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骨头茬子,血溜了一大摊,渗进白色的冰晶里,扎眼得很。 “死人了,死人了!快来人啊!”王二连滚带爬后退几步,大喊道,他声音中带着哭腔,刺破凌晨的宁静。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章斯年带着陈小四和其他两个警员匆匆赶来。 “都让一让,站到警戒以外,不要靠近!”陈小四声音清亮,带着威严,一边指挥秩序,一边给章斯年拦出一道路直通尸体。 围观群众越聚越多,议论纷纷,声音中透露着不安和恐惧。 “天呐,这是咋了?” “这不是打更的老李吗?真可怜,这天寒地冻的。” “怪不得五更没听见口令,原来人死了。” “可别看,吓死人了。” 人群中乱糟糟的,各种猜测和质疑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章斯年头顶,他皱了皱眉,蹲下身子,仔细检查起老人的尸体。 这尸体的创伤处只有面部,而且伤口边缘并不规则,不像是利器所伤。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哭声从人群中传来,透着绝望和凄厉。 “我的儿子,大人,大人,帮我,我......我儿子不见了。”一个女人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衣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头发散乱,脸上挂着泪痕。 他抓住陈小四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 “大姐,您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章斯年走了过来,安慰道。 “昨晚,我搂着孩子们睡觉,半夜时还在,今早起来被窝就空了,整个屋子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大人,他才刚满月啊。” 陈小四扶着跪在地上的女人,求助着望向章斯年。 章斯年扶过女人,语气沉稳:“大姐,昨晚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异常的声响或者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女人抽泣着摇摇头:“没有,昨晚我睡得格外沉,平常会在四更时听见打更声起来给孩子们把尿,但昨晚我不知道怎么就没醒来。” “不是你没醒来,是昨晚没打四更,这大清早的又丢孩子又死人,奉天这天要变了啊!” 章斯年回头,看见何明远挤过人群,脸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 “没个正形。”小四忍不住吐槽。 “哎,陈小四,你说谁呢?” “行了,别吵了,何明远,你刚说什么?什么叫没打四更?”纪律委员章斯年上线。 “是,昨晚四更天我起夜,没听见口令,老头那时候应该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你起夜时是四更?”陈小四问道。 “因为我三更的时候听到打更声了,就是这老头子喊的。”何明远嘿嘿一笑。 他凑到尸体旁,探头探脑看了看,脸上笑容瞬间收敛了:“这死得确实够惨的,老爷子,早登极乐,早登极乐。”他双手合十拜了拜。 随即站起身,他撸起袖子,铺开竹革:“别瞅着啊,给搭把手啊,事先说好啊,这个没脸的得加钱。”说着,在陈小四和其他两个警员的帮助下老人的尸体很快被裹了起来,动作麻利,嘴上也叨叨不停:“啧,谁啊,下手这么狠,造了孽了。” 章斯年则不屑理他,开始和周围群众继续了解情况。 “章探长。”人群中一个女声响起,章斯年一抬头便看见人群中那个身穿米黄色洋装的徐曦娴。 “徐小姐,你这消息怪灵通的。”章斯年言下之意是徐曦娴过分殷勤了。 “说点有用的,章探长你们关里人听说过老马猴子的传说吗?” “知道,但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这个现场被破坏了,但我在街角找到了一个大脚印,像是人的却比人的脚大上一倍。你猜这脚印在那里出现的?”徐曦娴略带挑逗道。 “哪里?” “那个丢孩子的人家门前。” 章斯年握紧了腰间的枪套,无论眼前是怪物还是装神弄鬼的人,自己就是把奉天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凶手抓到,还李老头和丢了孩子的母亲一个交代。 何明远、章斯年、徐曦娴三个年轻人,就这样又因为一桩诡异的案子重新聚首,一场与“老马猴”的较量也就此拉开帷幕。 第7章 商埠地双雄争霸 西门脸暗夜游神 上午总带着尘土和炊烟的浊气,日上三竿,雾气逐渐弥漫古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章斯年踩上青石板路上的一缕日光,皮鞋底敲出沉闷的轻响,陈小四匆匆跟在身后看上去略显狼狈。 徐曦娴则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她手里攥着牛皮笔记,指尖飞快地游走在书页之间记录着。 丢孩子的王家院门虚掩着,家里的两个孩子都临时搬去了隔壁邻居家借住,孩子的父母则还和巡警在外寻找小儿子的踪迹。 木制的门随着“吱呀”一声呻吟,被陈小四推了开来。 众人刚迈过门槛,一股刺鼻的臭鸡蛋味扑面而来,小四率先捂住鼻子,连连干呕。 “这什么东西臭了,像茅厕炸了。”他嘟囔着,先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陈设更是简单,一张土炕,一张八仙桌,两条长凳,几个木箱,一些杂七杂八的工具,再无其他。 徐曦娴摸索出兜里精巧的手电,按下开关,照向角落的阴暗处,一无所获。 “这味道......”徐曦娴欲言又止望向章斯年。 章斯年则不语,示意陈徐二人把口鼻遮住。 在屋内一无所获,三人很快来到院门前那个巨大的脚印前。 泥地上这个巨大的脚印赫然在目,足有徐曦娴穿鞋的脚印两倍大。 章斯年蹲下身仔细查看,这脚印趾痕清晰,边缘有泥土外翻的印记,可以看出踩出脚印的人身形巨大,体重较重。 “这脚印......也太邪乎了,这么大,不是老马猴子还能是什么?”陈小四蹲在章斯年身边道。 “这不是偷孩子的人留下的,你看这里正对着院门,但脚印的朝向却是路口处,单凭这一点就可以说明,脚印的主人并没有进院子。”章斯年不紧不慢地说,手往路口处指了指。 “你是说两起案子非一人所为?”徐曦娴问道。 “不是,不能完全排除,但这个脚印大概率是袭击老李的凶手留下来的,至于孩子是不是这个凶手带走的,还不能下定论。”章斯年语气深沉随后叹了一声气。 “屋内屋外都查过了,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也没有撬锁的迹象,凶手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 “街坊邻居都问遍了,两口子为人老实,没有什么仇家,如果就是冲着孩子来的,那其他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却没事又说不通了。”陈小四又补充道。 “莫不是凶手只是奔着最小的孩子来的?”徐曦娴边记笔记,边抬头看向两人。 章斯年转身往前走:“先回巡捕房看看仵作怎么说吧。”三人刚走出房门,就听见隔壁邻居跑了出来。 “章大人,这两个孩子一直说头晕胸闷,什么也不吃,刚才把昨天晚饭都吐出来了。” 章斯年连忙走进屋里,看着炕头上躺着的两个稍大的孩子,脸色不太好。 “去最近的医馆,找个大夫来。”他吩咐小四去。 不多时,德生馆的白仁贵便来到这里,他一听是巡捕房的章探长找,没有丝毫犹豫便带着药箱跟来了。 白仁贵人称白妙手,是奉天白家后人,家族图腾正是精通医术的白仙刺猬,相传白仁贵手里有龙脉图的木部。 但他这个人为人很古怪,奉天老城人说他医术高朝却极其势利眼,所以大家背地里提到他总是赞叹其医术而蔑视其人品。 白仁贵见到章斯年便伸出双手连忙作揖。 章斯年也礼貌回礼。 “没什么大碍,有一些轻微中毒的症状,不过毒量很低,对身体影响不大。”他侧身坐下,检查了孩子的眼睛和舌苔,简单地号了脉,随后对章斯年说到。 “好,我明白了。” “这样,我开一个药方,麻烦你去抓来,煎完分两半,给两个孩子服下如果没有其他症状应该就没事了。”说着,他拿出钢笔借着窗子渗进来的日光写了一张纸交给陈小四。 章斯年独自送白仁贵出门,自行支付了诊费。 徐曦娴透过窗子,看见两人窃窃私语,似乎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悄悄话。 看到这一幕,她脸上闪过难以琢磨的神情。 待一切都都处理完,三人踏着今日最后一缕斜阳回到了巡捕房。 巡捕房的油灯已经点亮,昏黄的灯光下,停尸间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斜切着的身影,正是何明远。 他翘着二郎腿,倚在台阶上,嘴里叼着根未燃尽的卷烟,看见章斯年一行人回来,他立马来了精神,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脸上挂着顽劣的笑:“呦,回啦?咋样章探长,抓到人了吗?” 章斯年没准备理他,径直走向停尸间,何明远眼见章斯年不给面子,便把目光落在徐曦娴身上:“徐小姐,几日没见了,气色更好了,怎么?您也入职警察厅了?” 小四本就看不惯何明远这种街溜子,瞥了瞥他正要发作。 “警察厅协查令,何先生您有异议?”徐曦娴从包里掏出一本证件,上面印着火红的公章。 何明远嘴裂的更大了,伸手要去接,又讪讪地缩了回来。 “我是说,这案子不好查,老马猴子这种东西古怪的很,如果巡捕房需要那方面的协助,我可以......”何明远食指和中指叠在一起搓了搓。 “用不着你操心。”小四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是,陈小四,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我告诉你,我和徐小姐说话的时候还轮不到你插嘴。”何明远冷哼一声,还想再说什么,章斯年却径直走到他身边。 “凶手不是做做法就能抓到的,老马猴子这种生物存不存在还有待考量,有这功夫不如学点技艺光想着靠封建迷信来赚钱不是长久之计。”章斯年这话很明显是不信任他,也不信任他脑袋后这条小辫子。 这是两人最大的区别,一个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海归,一个是从小在泥土中讨生活的边缘人,一个相信科学,一个信奉鬼神,一个开明但木讷,一个守旧但活泛。 何明远被怼得窝火,众人走后他暗骂了两句:“好啊,小兔崽子们,对你爷爷我这么不客气,等撞了鬼了你们可别来求我。” 想着想着他准备下台阶却不想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下巴颏正好磕在了青石板上,疼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他就这样捂着下巴,呲牙咧嘴地爬了起来,心里更火了,只能悻悻地往家走去,却不想刚出门又踩了一滩狗屎。 好不容易快走进进家门,却又被马神婆泼出来的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与此同时,章斯年坐在桌子前,用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响动,这是他在思考的标志。 陈小四坐在一旁,徐曦娴则正在奋笔疾书,记述着今日见闻。 这时仵作胡江走了出来,虽然已经是民国初年,但仵作这种叫法还没有完全淡出大众视野,提到解剖尸体的工种,大家还是习惯叫其仵作而非法医。 “你们可以进来了。”胡江对众人说。 待众人站在解剖台前,胡江缓缓掀起白布,老李头的尸体又一次展现在众人面前。 虽说已经看过一次,但再一看仍然是对视觉和心灵的巨大冲击。 面部仍然血肉模糊,辨认不出五官,尸体背部呈现一种乌青色,干枯的指尖紧紧贴在大腿两侧瘦削的凹陷处,整个人绷得僵直。 章斯年和陈小四一见便都又不由皱了一下眉头,但徐曦娴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反倒认真观察起来。 “死者表面的开放伤只有面部,失血量确实很大,但这并不是他的致命伤。”胡江不紧不慢地说。 “这么大的伤口,不是致命伤?”陈小四有些不信。 “你们看这里,胸腹部有明显的出血点,颈部这几条像蚯蚓一样的血管,是血管怒张,这是典型的心病惊厥发作的症状。”胡江指着死者胸口说。 “你的意思是,他是吓死的?”徐曦娴贴着尸体很近观察,旁边的小四一见便不由侧目。 “是的。” “那这伤?” “这伤口很奇怪,边缘不规则,深浅不一,不是传统的利器所伤,到现实动物撕咬的痕迹,伤口边缘的凝血很不明显,所以我个人认为他是先见到某种可怕的东西,随后才中伤的。” “你是说他明明已经死了,但那个凶手却还是没有放过他?”小四又抛出疑问:“凶手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章斯年起身走到椅子前坐下:“一般在明知人以死的情况下还对尸体进行毁坏,尤其是面部,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不希望死者身份暴露,二是泄愤,当然还有可能......” “还有可能是凶手压根不知道人有没有死,它没有判断能力,只是出于动物本能想损坏尸体。”徐曦娴补充道,目光望向章斯年。 正说着,停尸间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的巡捕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章探长,不好了,商埠地发生斗殴事件了。” 章斯年皱起眉头:“斗殴?斗殴不应该找巡查队吗?”年轻巡捕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紧张神情没有削减半分:“报案人说,两个人斗殴时其中一个人的孩子被抢跑了,现场也有人闻到了臭鸡蛋味。” 几人闻言立刻快步走出巡捕房,坐上汽车朝现场赶去。 清末民初时小西门、大西门外成为了外国人居留地,西关边门外也由此成为商埠地。 商埠地东起边墙,至满铁附属地,北起皇寺广场,南至浑河大坝,这里也成为了奉天人员最冗杂,事务最繁多的所在。 商埠地灯火通明,平日里车水马龙,刺客虽然已经入夜但仍然围满了人,议论声哭喊声混作一团。 两个男人瘫坐在地,其中一个穿着短褂,头发凌乱,满脸泪痕,抱着一个竹筐,怔怔地望着人群,另一个则躺在地上紧闭双眼,嘴角处渗出血迹,额头上有一个鸡蛋大小的肿块。 徐曦娴立刻上前,蹲下身子检查那个男人的状态,章斯年则走到坐着的男人面前。 “大哥,发生什么事了?能把情况说明一下吗?” 男人抬起头,脸上布满绝望,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开口:“我带孩子回家,走到这的时候,从那里面冒出来一个人影,他.......”男人捂住脑子拼命会议,“那个人冲着我放了一个屁,很大一股臭鸡蛋味,然后我就头晕,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和这个人倒在这里,他就这样了。” “屁?”陈小四瞪大双眼。 旁边商铺里的老汉走出来:“我看见了,那个黑影不是人,他那双手根本不是人手,是一只长满黑毛的爪子,一定是老马猴子,它走了以后,这两个人就打在一起了,在后来两个人就都倒在地上。”老汉比划着,声音在发抖。 “那当时你为什么不叫人呢?”小四又问。 “这里出巷子只有那一个出口,我害怕,所以他出去以后我就立马叫人了。” 章斯年走到巷子里,他看见地上有一摊黄绿色的粉末痕迹,还有一些脚印,只是这个脚印和那日的脚印略有区别,小了许多,而且是鞋印并不是赤足。 徐曦娴拿着自己的脚做了对比,发现这个鞋印只比自己的脚略大一点。 章斯年垂下双眼,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他明白这至少说明所谓的老马猴子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孩子生还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但这个笑容很快消失了,因为他知道,三起案子、两个丢失的孩子、一条人名,凶手一日未抓到奉天城一日不安宁。 他不说话,眼神深邃地望着远处的雾色,他一向不信鬼神,也无需信鬼神,他在内心深处也隐隐在与何明远较劲。 老马猴子杀人抢婴的故事很快在奉天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抚近门附近的商户也都早早关店,生怕沾染是非,尤其是有孩子的人家,每天晚上都用沉重的酸菜缸顶住门,在门口撒上朱砂,还有人在屋内屋外贴着符纸。 今夜抚近门内却有灯火,小商贩们一起集资求马神婆来请夜游神。 马神婆身穿黄黑色法袍站在老榆树下,神帽上垂着五色彩带,衣摆上的铜镜和铃随着风舞动相撞,叮铃作响。 她左手擎着二尺长的法器,顶端铜铃暗自作响,朦胧的月色衬着黑漆漆的大地,神性悄然降临。 “哎——”一声长而凄厉的开嗓划破黑夜。 “你看着,文王拉马灯,鼓振鞭子颠——”这一段正是《请神搬兵决》。 随着曲罢,马神婆作为主神突然躬身,手中拿起文王鼓“咚咚”炸响,地面灰尘也随之飘扬,她一边击鼓一边身体剧烈抖动,脚步踏动,时而像鹰一般腾跃,时而像树一样稳健,法袍上的铜镜反照出萤火。 “二八神临,连臂司夜!”她大吼着。 何明远充作二神,在一旁迎合:“二八神临,巡夜昭彰。闻我祈请,速降此方!” 随后两人手中法器声音齐作,主神猛然止步,鼓点也随之骤停。 只能听见周遭草木呜咽,月光蒙上阴翳,天色又骤然暗下几分。 二人一齐跪下低声吟说:“今有祈请,劳烦神巡。查人善恶,诉明冤屈。愿此诚心,以奉神明。” 香案上的香灰,连带着火盆中的火星开始随着气旋上升,直至熄灭。 人们认为这样的仪式结束,司夜之神就会悄悄降临保护此方。 章斯年就站在远处,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也平静地守护着他的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