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婚》 第1章 Chapter1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冷气搓成无数根银针,刺进肌肤,连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疼。 今年冬天,雪却慷慨,日夜不停飘了三天,终于赶在春节前夜,织成厚厚的白色新衣送给了2011年的济北。 换好新衣,小女孩来到镜子前,她伸手将头上的马尾扎成一个小小的丸子,随后抬起手,在原地转了个圈,新棉服下摆的大片蕾丝装饰仿佛变成了裙摆,随她的动作旋转。 一圈还未转完,蕾丝还飘在空中,她便风一般地打开卧室的门朝外跑去。 跑到阳台上的厨房,听见里面传来流水声,小女孩三两步蹦了进去,“哥哥,你看!” 男生正站在案台边洗碗,听到声音,他回过头。厨房顶上,老式灯泡的光是偏暗的橘调,拉长他高而清瘦的影子,立在白瓷砖上,像雪地篝火旁的一棵松树,沉默而安静。 “希希,”他关掉水龙头,“怎么突然换新衣服了?” “我和淘淘他们约好了今天要穿新衣服出去玩,”希希用手指捻起那片蕾丝,左右晃了晃,“这个衣服跟电视里那些跳舞的姐姐穿的裙子一样,真的超级漂亮!谢谢哥哥!” 原拓擦干净手,蹲身将她缩进去的毛衣袖口扯了出来,“你喜欢就好,不过待会和淘淘他们出去玩的时候,要把帽子和围巾都戴上知道吗?” “知道啦,”想到要出去玩雪,她语速都急了起来,“那我就先去找淘淘他们啦。” 等到客厅传来开关门的声响,原拓才重新回到案台边,打开水龙头继续洗剩下的碗。 窗外风雪渐停,最后一个碗洗净,月亮出云。 将碗盘码好,原拓立即扯下挽到小臂的袖子,低头在合拢的掌心哈了几口气。等那点微弱的热气暖了手,他伸手关灯,离开了厨房。 来到客厅,窗边站着一个女人,他喊了声:“秦姨。” 女人转过身,年龄约四十来岁,额前的几缕白发和皱纹却又让人模糊不清。 她柔声笑着,“你看他们,玩得多开心。” 原拓来到她身边,看见楼下几个孩子捧起一大把刚拢起来的雪,用力抛向天空。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跳舞的希希身上。不过与其说是跳舞,却也只是张开双臂,不停旋转。 “这么厚的雪,肯定想好好玩一下了。”他弯起嘴角。 “你呢,还出去吗?” “嗯,要的。” 秦容芳眉头拧起,“好歹是除夕,还是在家休息吧。” “没事,今天街上肯定人多。” 说完,原拓来到沙发边,那里正斜靠着一个吉他包。吉他包原本是深棕色的布料,如今在边角处褪成了浅灰,露出底下的帆布纹路。 “您让希希早点回来休息,”他将包拿起,背到肩头,“别让她玩得太晚了。” “好吧,”见他坚持,秦容芳也不再劝说,“你也尽量早点回来。” “嗯。” 关上门,楼道里的感应灯闪烁了几下才终于亮起,原拓看清脚下的台阶,边缘因为长久踩踏微微凹了进去,粗砺的水泥像一本被人翻烂了的旧书脊。 越往下,楼道里的杂物愈来愈多,四楼是摞得半人高的破花盆,三楼是一辆蒙尘的自行车,二楼则是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柜,他只能小心扶着扶手才能安全避过这些障碍物。 终于来到筒子楼外,希希原本正在和几个小孩玩闹,看见他出现,立马跑了过来。 “哥哥,你又要出去了吗?”她脸蛋冻得通红,棉帽也戴歪了,露出一小缕翘起的头发。 “是啊,”原拓抬手将她的棉帽扶正,“你别玩太久,外边冷,早点回去知道吗?” 希希重重点头,“好,哥哥你也早点回来。” “嗯,我会的。” 又替她整理好松垮的围巾,拂去棉袄上的细雪,原拓这才起身往街边的车站去。 除夕夜,公交车比往常来得要慢。 他走上车,硬币在铁箱里发出叮咣响,衬得无人的车厢愈发空荡。 照常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将吉他放在邻座,他从夹克内侧口袋里拿出MP4。里面存的还是去年下载的歌,歌词显示时偶尔还会跳帧,音质却没变过。 原拓戴上耳机,窗户上的冷气渐渐结成冰霜,烟火小巷也慢慢变成高楼大厦。 到达人民广场,来到熟悉的靠边位置,原拓将包平整地放在地上拿出里面的棕色木吉他。 琴身表面布着划痕,指板常用品位的漆色已被磨去,从头到脚都泛着枯萎的旧色。 雪中,琴弦轻轻拨动。 连声音也不例外,是旧的。唯一算得上新的东西,大概只有侧板上那两张羊羊贴纸。 前奏过去,原拓的歌声不高不低,带着点没散尽的雾气,蒙住了吉他的声音。 广场上的人很多,听到这边有动静,陆陆续续围了过来。大都是追逐声响的孩子,手里攥着糖葫芦和烟花棒。大人们也有,多是踱步过来凑个热闹的大爷大妈。 原拓没看他们,只是垂眸于雪地,在这个热闹的节日里,唱着不热闹的歌。 一曲落下,有人在吉他盒里放下十块。 他抬眸,对那人的方向说了声谢谢。 没有耽搁太久,他找了找调子,便开始下一首歌。前奏响起,是刚刚在MP4里听的最后一首,《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缓慢的歌声中,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留下来听歌的,只剩寥寥几个。 原拓没有管那么多,只继续唱着。 间奏时,一双米白色短靴停在余光边缘。 这时,吉他盒里又多了十块。 原拓下意识抬眸,朝那人的方向看了过去。 给钱的,是一个青年男生。 他的目光却落在他身旁的女人身上。 她穿着一身雪蓝色羊绒大衣,身形高挑,一头黑发低挽,灰白格纹围巾掩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浅浅蹙起的眉头,和半垂的眼眸。 眸中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放空。 原拓看不透。 只是感觉,她在听这首情歌,听得难过。 忽然,女人抬起眼。 目光相接的瞬间,他看得分明。即便她眼睑下还挂着淡淡的乌青,却不影响那双眼睛,像雪晶一样明亮清莹。 手指一滞,琴弦发出一声突兀的杂音。 原拓突然忘了,下一句该唱什么,是那句some things are meant to be,还是falling love with you,竟一句也记不得了。 他狼狈地低下头,手指凭着肌肉记忆滑动,用仓促的旋律勉强填补了空缺的歌词。 一曲终了。 原拓还没来得及平复呼吸,女人缓步上前。 她微微弯腰,吉他盒里,多了五张红色钞票。 不光是他,连一旁的围观群众的眼神,都灼灼地钉在了这个大方的女人身上。 可她毫不在意,将钱放下后便转身离开了,留下原拓怔在原地,和那句凝固在嘴边还来不及说出口的谢意。 看着女人走远,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吉他包里。 五张红色钞票,静静地躺在吉他盒里,似是才从银行里取出,崭新的光泽扎眼得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五百块。 家里半个月的伙食费,或者… 原拓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吉他。 是在二手市场用一百五十块淘到的旧货。 据店家说,前主人用了两年才将它转手。 现在又被自己用了三年,身上处处都是伤痕,处处都提醒着他,该换一把新的了。 原拓想自己该收下,自己本就是个卖唱的。 但,这个数目远远超出了他在这里唱歌以来收到的任何一次打赏,大多只是五块十块,偶尔一张百元钞已是意外之喜。 五百块,像一块巨大的石头, 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 徘徊不定中,围观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 原拓再度看向女人离去的方向,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她听歌时的模样。 不能要。 念头成型的瞬间,原拓迅速将吉他塞进琴包,拉链一拉,将包往肩上一甩,朝着她离开的方向拔腿追去。 冲到小巷口,雪地上的脚印似一道指路标。 他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 巷子越走越深,光线愈发昏暗,只有两侧的窗户透出的一点暖黄,勉强能看清周围的景象。 然而当原拓走进巷子深处时,那串脚印突然变得杂乱无章。 他心头一紧,遂大喊了声,“有人吗?” 声音在空寂的巷子里荡出回音。 他不死心,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 “有人吗?我是刚刚在广场上唱歌的人。” 仍然不见任何身影,只有风雪的痕迹。 原拓重重叹了口气,朝着空无一人的小巷深处看去。 这五百块,真的就这么收下了吗? 而且济北那么大,自己还能去哪找到她? 这么想着,这口气又往深处坠了下去。 找不到人,原拓只能先离开。 只是,他刚迈出一步,巷子深处,一声男人的惨叫骤然响起。 “啊!我的眼睛!” 听到这动静,原拓浑身一震,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反手扯开吉他包肩带掷向雪堆,冲进旁边更窄的巷子。 男人的叫声越来越近,找了没多会,他便在一条小道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一手拿着防狼喷雾,趁着男人捂眼的瞬间,又对着他的脸补了几下。另一只手则用自己的皮包,死命砸向男人紧抓着她的手臂。 “松开!给我松开!” 她的语气带着惊怒,却并不慌乱。 看到这副场景,原拓一时愣住。 怔了几秒,才想起要上前去帮忙的事。 那头,男人被喷雾刺激得涕泗横流,剧痛让他松开了抓着她衣服的手,转而疯狂地去揉搓眼睛。 女人立刻抓住这空隙,连忙向后拉开距离,与想上前帮忙的原拓撞了个正着。 他扶住她肩膀急问:“你没事吧?!” “没…”她话还没出口,瞳孔骤然收缩,视线钉在他身后,“小心!” 原拓尚来不及反应这句小心是什么意思,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向前一个趔趄。 尖锐的耳鸣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 女人急促的询问,男人逃跑的脚步,甚至雪花落地的声音都消寂。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原拓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前的碎发被风带起,缓慢地拂过眼皮。 路灯光晕摇晃,流淌,如同被搅碎的蛋黄。 身体前倾的失重感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陷落得无比跌宕。 而在这片模糊,扭曲又颠倒的世界里, 唯有女人那双眼睛,是清晰的。 清晰地让他看见,倒映在她瞳孔中, 半空悬浮的雪花里,逐渐失去血色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1 第2章 Chapter 2 睁开眼,天花板完好无损。 没有裂缝,没有脱皮。 枕头松软地托着脑袋,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酒精。 原拓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想看看四周的情况,只是刚刚一动脖子,脑中便炸起阵阵剧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你醒了吗?”一道女声从旁边传来。 音色很柔和,大约是长时间没有说话,细腻中带着一丝丝沙哑。 原拓强忍着痛,缓慢侧过头,看清了她。 大衣还是昨天那件,只是头发放了下来,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让她的轮廓尽显温柔,像静置在丝绒盒里的珍珠,冷白的灯照在她身上,也柔化为了一层暖调的光。 被他这样直接望着,女人面露忧色。 “你可以听见我说话吗?” 原拓察觉失态,急忙收回目光。 “我…怎么了?” “医生说是轻微脑震荡,”她语调沉静,细细说着,“好在不是很严重,但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需要我通知你的家人或朋友吗?” 听到家人两个字,原拓登时清醒过来。 “现在几点了!?” “早上9点。” “我的外套呢?” “先别着急,”她温声安抚,“我帮你拿过来。” 话落,她站起身,朝沙发走去。 等女人拿外套的间隙,原拓咬着牙撑身坐起。 光是这动作就耗足了全身的力气,他虚乏地靠在床头,看她拿着外套走了回来。 “给。” “谢谢。” 他接过衣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是一台老式翻盖机,和那把吉他一样,来自二手市场。 用了这些年,早已毛病缠身,电池损耗得厉害,无缘无故关机是常事。 果然,屏幕闪了一下电量不足,便彻底黑屏。 “那个,”原拓窘迫地看向女人,“能借下您的手机吗?” “可以。”她答应得很干脆,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了过去。 原拓认出那最近新出的智能手机,与他那台破旧的翻盖机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按了一下最底部的圆形按钮,屏幕亮起。 “要密码。” “给我吧。” 女人接过手机解锁,再递回来时,已是拨号界面。 他记得秦姨的号码,按下数字,将手机贴到耳边。 床边却已不见女人身影。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拨号音,原拓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都没看见她。 “喂?哪位?”秦姨的声音响起。 他收回心神。 “秦姨,是我,原拓。” “你这孩子跑哪去了?我怎么打你电话打半天都打不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现在在哪?” 秦容芳的声音又急又慌,连珠炮似的问题从听筒里冲了出来。 见她这样担心,原拓心里过意不去,“昨天晚上我同学找我有事,抱歉秦姨,手机没电了,所以没能接到你的电话。” “哪个同学?出什么事了?” 他抿了抿唇,脑中飞速地思索着,“就那个小张,他家里是开饭馆的,除夕很忙,所以让我过去帮了下忙,给工资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过两天吧,他们家得忙一段时间,等忙完了我就回去。” 原拓清楚自己的谎话经不起推敲,可他知道秦姨会相信,不是相信谎话,而是无条件地相信他。 电话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气。 “那你每天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希希也很担心你。” “嗯,您跟她好好说一下,我没事的。” “还有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别太累了。” “好,我会的。” 挂掉电话,女人还没回来。 原拓原本想将手机放回床头柜上,手上却不知哪里触碰到了屏幕,手机画面先是缩放了一下,而后便出现了一张相片。 他下意识看了过去,是一张女生抱着奖杯比剪刀手的照片,而在镜头旁边还有另一只手。 看骨骼和大小,大约是男人的手。 原拓掠过,目光移向镜头中央的女生。 她笑得很灿烂,尽管模样有些许变化,但他还是能认出是方才的女人。 原拓忽的想起她昨天听歌时难过的模样。 是因为什么呢?他不受控地想。 可不等他再想下去,敲门声便打断了思绪。 原拓心头一跳,赶忙按下底部的圆形按钮回到了主页面,可他却找不到锁屏按钮在哪,只得匆忙将手机翻转过来盖在被子上。 门打开,女人拎着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 “打完了吗?”她问。 “嗯。” “那吃点东西吧。” 说着,她撑起床边的桌板,将塑料袋放了上去。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买了碗粥。” 原拓有些意外,“您刚刚去买的吗?” “嗯,”女人自然地递给他勺子,“楼下正好是医院的食堂,医生说你要吃清淡点,所以就只买了粥。” 接过勺子,他打开塑料盖。 一股温润清甜的粥香飘了出来。 “麻烦了。”他舀起一勺,小心地送入口中。 小米粥的温度恰到好处,从喉咙一路暖到空荡的胃里,连带着将昨夜积攒下的寒意和紧绷的神经也一点点舒缓开来。 他埋着头,一口接一口,吃得格外专注。 “你的家人什么时候过来?”女人突然问。 原拓目光微闪,想了想,“可能要晚一点吧。” 她了然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叠纸还有一张医疗卡,“你的检查费和医疗费我都已经帮你交好了,这张单子是医生开的用药说明,待会会有护士过来,你把这张单子交给她就好了。” “另外这张医疗卡里我预存了些钱,后续还有其他治疗的话直接用卡支付就可以了。” 说完,她便将卡和单子都放在了床头柜上。 看着那厚厚一沓单子,原拓吃粥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放下勺子,难为情地看向女人。 “您给我垫了医药费就非常破费了,医疗卡就不用了。” “没关系,你昨天帮了我,这些钱都是我应该付的。”她态度十分诚恳,没有丝毫推诿。 但原拓心里的难为情却更重了。 他声音低低的,“我没帮上什么忙。” 甚至真要说起来,他帮的,全是倒忙。 女人似乎看透了他的懊恼,说:“如果不是你昨晚喊的那一声,那个男人就不会分神让我有机会反制了。” 不知是她声音太过轻柔,还是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帮上了忙,原拓心头那份难言的尴尬消减了许多。 “好吧,那个人后来抓到了吗?” “我已经报过警了,”女人嘴唇抿起,略微摇头,“但现在是过年,估计找到的几率不大。” “那…您小心点。” 原拓脱口嘱咐。 “我会的,”她拎起放在桌上的包,“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落下这一句,女人就要转身离开。 原拓看着她的背影,一个念头猛然记起。 “等一下,这个还给您。” 女人的脚步应声顿住。 她回过头,看见原拓半撑着身体,正向她伸出手,指尖捏着一沓折得整齐的红色钞票。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完全没预料到这个举动。 “这是?” “您昨天在广场上留下的。” 她记起来,“那是给你的,不用还给我。” 原拓的手没有收回,反而攥得更紧了些。 “我知道,但这太多了。” “没关系,我觉得你唱得很好听。” 这已经是女人今天说出的第二句没关系,客气的疏离,好像是她对待陌生人习惯性的口头语。 “真的不用…” “收下吧,你唱得真的很好听。” 女人的语气忽然褪去了客套,变得格外真诚。 原拓一时怔住,等他再反应过来时,关门声已轻轻落下。他望着那扇门,动作僵硬了半晌才慢慢收回了那五百块。 没多久,门再度敲响,是护士来换药。 原拓按照女人的话,将那叠单子交了过去。 “这个是缴费单,不用给我,你好好留着。” 原拓应了一声,接过她递回来的单子。 他本想看一眼金额,目光却定在了签字一栏,那行娟秀清雅的字迹上。 没由来的,他确信这就是她的名字。 柳冬意。 来到停车场,柳冬意发动车子离开了医院。 雪还在下着,路面上湿滑,前方铲雪车在缓慢工作,她不得不将车速压到最低,跟着它一点一点往前挪。 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程,愣是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到地方。 来到派出所外,她停好车,来到门口登记。 “人我们已经在排查了,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应该就会有结果。”民警一边走着,一边例行公事般说。 柳冬意扯了下嘴角,“辛苦您了。” “我还提醒你一句,”他来到一扇门前敲了敲,“过年正是盗窃抢劫的案件高发时期,下次记得不要走那种偏僻的巷子,那种地方没有监控,我们找起人来也特别费劲。”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提醒。” 她仍是平静回应着。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睡眼惺忪的警员带着他们走了进去,他用下巴随意地昂了昂,指向旁边的桌子。 “就这几样东西,你看看有没有漏的。” 柳冬意走到桌边,上面放着几样自己的随身物品,大约是昨天从包里甩落的。 至于旁边那个吉他包,她不太拿得准。 “我能打开看一下吗?” 警员打了个哈欠,“看吧,没有问题就签字拿走。” 柳冬意拉开吉他包的拉链,一把漆面斑驳的旧吉他出现在眼前。她视线扫过琴身,看见了侧板上那两张小小的羊羊贴纸,确认了这就是昨天在广场上看到男生用的那把吉他。 正当她准备将其放回包内时,目光扫过琴颈。 她的眼神停顿了一下。 虽然不太懂吉他,但也知道通常有六根弦。 而面前这把,少了一根。 柳冬意的指尖拂过琴头。 在旋轴上,她看见一根断掉的琴弦缠绕其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Chapter 2 第3章 Chapter 3 “不用担心,我没有很累,吃得也很好。” “希希呢,要提醒她记得把作业做完。” “等回去后我给她带好吃的。” “大概这两天就回去了吧。” 心里没底,这句话原拓说得又快又轻。 “好,我先挂了。” 将听筒放回底座,原拓对着导医台的护士道了句谢,这两天他手机没电,就只能来这里借电话。 “没事儿。”护士头也没抬。 “我想请问一下,明天我可以出院吗?” 护士停下手里的笔,抬头,“医生不是说了吗,你脑袋上的伤得多观察几天。而且你的住院费都交了半个月,这才三天急什么?” “可我感觉已经不疼了。” “你的伤是在头上,这种地方很危险的,”护士放下笔,语气沉了下来,“不是不疼了就代表没问题了。” 原拓有些心焦,且不说这么长时间不回去秦姨会担心,那把吉他估计也更难找回了。 “那…大概还要观察多久才行?我真的有急事。” 因为这两天值班,护士每天都碰到这小孩来借电话,自然也能从通话内容里大概了解他的情况。 明明受了伤,还跟家里撒谎说出来打工。这么多天了,除了刚住院时送他来的那个女人,就没见有其他人来看过他。 她想起自己跟他一般大的女儿,语气不自觉放软了些,“你要想出院的话,我们也没理由阻止,但我还是建议你再多观察两天。” 原拓抿紧唇,嘴角几乎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片刻沉默后,他仍然坚持,“谢谢您,不过我还是想明天就办出院。” 见他主意已定,护士无奈叹了口气。 “好吧,待会我去帮你办手续,你先回病房去吧。” “好,那麻烦您了。” 回到病房,原拓走到床头柜前,拿起遥控器,按了下去。 电视里正重播春晚的小品,观众席里的笑声像一层热闹的油彩泼在病房的空白里。 他没有看,躺回床上,看向天花板。 顶灯的光线直射下来,刺得他眯起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颤动的阴影。 这道阴影,总是能很好地遮住他眼中的情绪。 忽然想到什么,他伸手拉开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拿出女人留下的那张医疗卡。 原拓昨天查了一下,里面足足有一千块。他想要原路退回,工作人员却说只能退现金。 他只能先将卡保存好,等以后有机会再还给她。 只是这个机会,原拓却不知道要等多久。 电视里,小品已经结束。 主持人播报下一个节目,是王菲的《传奇》。 笛声过去,空灵的女声响起。 原拓闭上眼,心中数着拍子,手指无意识地抬起,在空气中轻轻拨动。 弹着,弹着,一个身影渐渐浮现在黑暗里。 很清晰的画面,许多那日他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都一一显现。 比如,耳垂那颗圆润的珍珠。 大衣领口处,百合花形状的胸针。 以及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钻石戒指。 电视里的歌声结束,原拓徐徐睁开眼, 天花板上的灯,亮得似乎比刚才更加刺眼。 恰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打破了歌声的余韵。 怕是护士来办手续,他起得急,后脑伤口被扯痛也顾不上,快步拉开门。 看清门外的人,原拓瞬间怔住。 “怎么是…您?” 他以为她不会再来,声音里满是惊诧。 见他这个反应,柳冬意疑惑,“我怎么了吗?” “没有,没事,”原拓赶忙侧身,“您请进。” 她没进来,而是走到旁边拿起一个什么东西,“不用了,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看到她手里熟悉的吉他包,他眼底瞬间亮起,“我还以为丢了!” “没有,”柳冬意向他解释,“警察给存着了。” 接过吉他包,原拓长长松了口气,连后脑的疼痛好似都减轻了几分。 还好,不用多浪费钱了。 “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他郑重地说着,十足十的诚恳,但随即又觉得这份口头感谢显得太轻飘,想要鞠躬道谢。 然而腰刚弯下去,肩膀就被一只手拦住。 “小心头,医生说你的脑袋最好不要乱动。” 柳冬意将他扶起,继续说着:“而且这些都是警察找的,也不是我的功劳。” 原拓感觉到,肩膀上那只手有些冰凉,他本能地看了眼她的另一只手。不是受冻的红,而是像雪结成的冰,没有血色的白。 他迅速收回目光,低声道:“还是要谢谢您专程替我送过来。” “真的不用客气,”她看向他身后空荡的病房,“家里人呢?” 原拓眼里的笑意滞了一瞬,忙不迭地说了句,“他们下午过来。” “好,那既然东西送到,我就不多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吧。” “好,麻烦您了,您路上注意安全。”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原拓才关上门。 回到床边,他急忙拉开包链。看到是自己那把旧吉他,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正当他准备随手拨弄几下确认情况。 然而,手指触碰到琴弦的瞬间,一股陌生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带着疑惑,拨动了最细的那根 E 弦。 纯净的音质,几乎没有杂音。 怕是自己伤后耳鸣听错,原拓忙又拨动另外几根弦。 A弦,D弦,G弦… 每一根都比他记忆中的声音清亮许多。 他赶忙将吉他平放在床上,仔细检查。 果不其然,那几条氧化的老琴弦都被换成了新的。原拓视线向下,发现指板被清理过,琴颈上的钢筋也被矫正。 他这才确信,这不是错觉。 原拓的手搭在吉他上,抚摸着那几条新琴弦。 警察自然不会费心做这些。 唯一的可能,只有她。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轰然震响,原拓几乎是腾地起身往门口跑去。 只是门刚一拉开,就猝不及防撞上一个身影。 他冲得太急,嘴唇几乎擦过对方的额头。 两人皆是一惊,脚下踉跄。 眼看对方要向后摔倒,原拓的大脑还空白着,身体却已本能地伸出手臂一把揽住了她的肩膀,将人拽了回来。 惯性让两人再度贴近,一股香气毫无征兆地涌入鼻息,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的身体瞬间僵直,手上既不敢用力,也不敢松开,只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大衣,脑中茫茫一片。 直到怀中,传来女人沉静的声音。 “我已经站稳了。” 原拓这才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松手,慌忙向后退去。脚跟还不小心磕在门槛上,发出一声闷响。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太着急…”他急忙解释,说出来的话却语无伦次,没有个重点。 “没关系,”柳冬意轻轻呼出一口气,也平复了一下刚才的意外,“可以进去说吗?” 他找回一点神智,急忙伸手推开病房的门,让她先进去。 门关上,原拓搬来椅子放在床边,自己则将床上的吉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在床沿坐下。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点距离。 柳冬意先开了口,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 “刚刚我碰到一个护士,她把这个给了我。” 原拓看过去,是一份出院告知书。 “你要出院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单纯的询问,却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从喉中挤出一个单音。 “嗯。” “医生建议说,最少留院观察一个星期。” 他抬眸看向她,嘴唇抿得发皱,手指在身侧的床单上悄悄收紧。 家里的事情不太好说,但,他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原拓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没有催促的意思,而是无言的耐心。 好久,他才开口,声音低低的。 “其实不用那么久,我现在已经不疼了。” 柳冬意没有说话,她望着眼前的男生,想起方才护士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此刻,大约也明白他坚持要出院的原因。 她没有点破,将告知书放到一旁。 “这样吧,如果你已经决定了,那我陪你去做个全面的检查。确认结果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再回去。” 原拓几乎是本能地就要摇头拒绝这额外的费用,可柳冬意就仿佛预见到了他的反应,在他开口前,补上了一句。 “这样对你对我都是最负责的做法。” 这句话让所有的推拒,一下子被堵了回去,再也说不出口。 他沉吟几秒,“那…麻烦了。” 之前给原拓检查的医生放了假,护士便带着他们找到另一个医生开了检查单。 除了常规的血检,还有脑部的CT检查。 柳冬意习惯性地要去拿钱包,原拓却更快一步,将攥得有些发皱的五百块递进收费窗。 他不想,也不能再欠更多了。 CT室的白光照得冷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带任何情绪的味道,像是酒精,又像是房间中央那台医疗仪器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外套脱下来,进去躺着。”工作人员指示。 原拓脱下身上的外套,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想找个可以放衣服的地方。 这时,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给我吧。” 他看着那只手,犹豫了一瞬。 最终,还是整齐地将外套折叠好,放在了柳冬意手上。 “谢谢。” 进到扫描室,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原拓躺到了那张窄床上。 病号服很薄,像是皮肤直接贴着床皮,让他不自觉绷紧了后背。 在机器启动前的片刻安静里,他没由来地侧头,目光越过机器,望向墙壁上嵌着的那块单向玻璃。 玻璃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画面。 只有自己和机器,以及头顶那盏灯的倒影。 可原拓知道,那里站着一个人, 正在注视着他,等着他。 这种感觉,毫无道理的,很奇妙。 他转回头,配合指令,闭上了眼睛。 世界被彻底地隔绝在外,耳边只剩下机器运行时的轰鸣。 感官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消毒水的气味悄悄淡去,他隐约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好闻的百合香气。 血常规和CT的结果要一个小时后才出来,病房外的公共大厅电视播放着节目,聚集的人群将声浪一阵阵推开,反而衬得这间小小的病房更加安静。 又并不完全是尴尬,更像是一丝不知如何开启对话的犹豫。 原拓的目光无处安放。 先是落在窗外,小雪飘扬。 而后落在电视上,一则无聊的养生广告。 最终,还是回到靠在床边的吉他上。 “吉他的维修费,我会还给您的。” 他想了很久,还是没办法就这么坦然接受。 柳冬意的注意力被他拉回,落在他的眉眼间。 “不用了,没花多少钱。” “您已经帮我很多,”原拓坚持着,“实在不能再让您破费了。” 柳冬意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原拓脸上移开,放在了那把吉他上。 “吉他你试过了吗?” 她忽然问,话题转得有些突兀。 原拓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提起吉他,他神情不再似方才那般局促,“声音比以前要好很多。” 柳冬意的目光从吉他上收回,重新望向他。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就弹首歌给我,当做谢礼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Chapter 3 第4章 Chapter4 原拓答应了,但脑子里搜寻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想不出一首合适的歌送给她。 “您有想听的歌吗?”他试着问。 柳冬意垂下眼,像是在认真回想。 “《矜持》,可以吗?” 听到歌名,原拓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一首他只知道名字,却从未听过的老歌。 男生脸上一瞬间的尴尬和茫然,柳冬意看得清楚,“抱歉,我听歌听得比较少,所以也不知道最近有什么流行歌。” “不是,”原拓立刻摇头,声音有点急,“是我的问题。” “既然如此,”她将选择权交还给他,“那就换一首你喜欢的吧。” “好。” 原拓拿起吉他,放在腿上,指尖悬在琴弦边,陷入了又一次的沉思。 病房里,响着窗外的风雪和他们细微的呼吸。 他努力思索,许久,终于想起那首在旧MP4里循环过无数遍,旋律早已烂熟于心的歌。 只是,他从未为某个人,这样单独地唱过。 第一个音的位置,竟在此时模糊不清了。 他反复揉搓着手指。 终于,指尖带着一丝颤抖,轻轻拨动了第一根弦。 “I don''t know you,But I want you,All the more for that,Words fall through me, And always fool me…” 男生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像是经过岁月沉淀的橡木桶,唱这首歌时,浓烈的情绪让声音更沉重,轻而易举就将听歌的人卷入他的歌声中。 就像除夕那晚,那首歌,他也是这样唱着。让柳冬意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想起了一些虽然美好但太久远,以至于梦一般的回忆。 听着听着,她的目光不自觉看向男生的手。 仿佛是一双天生为弹琴而生的手。 指节分明,修长如竹,在琴弦间自如游走。 视线随着歌词牵引,缓缓上移。 他低着头,额前垂落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叫人看不清。 但柳冬意记得他的眼睛,琥珀一样特别的棕褐色。但大多数时候,更像陈年树脂,蒙着一层愁闷的颜色。 琴弦最后一个音拨下,原拓抬头看她,看她正看着自己,他下意识错开了眼睛。 气氛又归于沉寂,他想说点什么,也许询问她是否喜欢,也许是解释一下这首歌出自哪位歌手哪部电影。 可就在原拓犹豫之际,一阵铃声打破了寂静。 是柳冬意的手机。 她回过神,“抱歉,我接个电话。” 说完,她拿着手机走出病房。 屋内瞬间只剩下原拓一个人。 他抱着吉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视线无意识地定格在门的方向,那里有一面小窗。 柳冬意就站在那。 她低着头,专注地听电话。 一缕发丝从额角悄然滑落,垂在颊边。 原拓看到她抬起手,将发丝别到了耳后。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开心,但那笑容是克制的,只是唇角浅浅上扬,眼角微微弯起。 原拓忽然想起她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 她笑得那么灿烂,和现在的克制完全不同。 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能让她那样笑? 是她手那座奖杯,还是照片中另一只手的主人,他又一次突如其来地想。 但这个疑惑只持续了片刻,便被原拓收回。 他的好奇过于冒昧,于他们的关系而言。 等了一会,柳冬意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激动,“抱歉,我可能得先走了。” 原拓下意识想站起来,却忘了膝盖上还放着吉他,差点把它摔在地上。 “出什么…”他脱口而出,又刹住,“好吧。” 柳冬意打开包,拿出笔和便签纸,写了几笔后撕下来递给他。 “这是我先生的电话,后续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他。” 原拓的手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先落在纸片上那串数字,然后定定地停在旁边那个写得端端正正的周敛两个字上。 片刻,他才伸手接过, 指尖有意无意地盖住了那个名字。 “那我就先走了。” “好。” 柳冬意拎上包,手刚碰到门把手,身后又传来男生的声音。 “等一下!” 她回身,看见男生站在床边,身体绷得直直的。 “怎么了?” “能...冒昧问一下您的名字吗?” 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柳冬意一怔。 “柳冬意,冬天的冬,意义的意。”她回答。 “我叫原拓。”他一字一句,说得郑重无比,“原野的原,开拓的拓。” 柳冬意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从未开口问过他的名字。尽管在看检查单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 “原拓。”她低声重复了一遍, 随即也郑重回应,“我记得了。” “您路上注意安全。” “嗯,我会的。” 柳冬意点头,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一声轻响,房门关上。病房里骤然陷入安静,窗外的风雪声似乎也随之远去。 原拓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坐回床边。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掌心里那张白色便签,那个名字上。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合拢手掌,将纸片小心折叠起来,想要放进口袋。 只是,手伸进去时,却摸到了别的东西。 拿出来,是一叠钞票。 他展开数了数。 不多不少,正好五张,五百块。 大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比前几天下得更密更急。 路面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满是被车轮反复碾压的泥泞,柳冬意车速却很快,好几次路口转向都差点打滑撞上,都仍旧没有放慢速度。 邮局前,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正斜倚在大门旁,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柳冬意赶忙停好车,快步走了过去。 “您好,是李先生吗?” 男人将嘴里的烟头取出,瞥了她一眼,“柳冬意?” 她点头。 男人这才懒洋洋直起身,将手里的包裹递了过去,“我看是加急的件,才专程给你送来的。” 她明白男人的意思,赶忙拿出钱包。 看着她递过来的两百块,男人压住嘴角,“你看这多不好意思。” “您收下吧,”柳冬意扯了扯嘴角,“大过年的,也辛苦您了。” 话说到这份上,男人也不再推搡,接过了那两百块。 “先走了啊,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她的回应轻飘飘的,心思早已不在寒暄上。 等男人走远,柳冬意几步冲到邮局旁的长椅前。 椅上有雪,她看也不看,径直坐下。雪水浸着大衣,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撕开快递袋的封口,抽出里面的纸张。 一开始她只是快速扫了一遍,但越往下看,速度越慢,每一个字都像是需要费力辨认才能看懂。 看到最后,眉心已经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生意是假的,出差也都是假的。 那身份呢?家庭呢?日夜相伴三年,即将与她步入婚姻的那个男人,连名字也都是假的吗? 一个彻头彻尾的虚构。让她所有的爱,信任和等待,顷刻间化为泡沫。 手包从她彻底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雪地里。拉链不知何时开了,口红钥匙零钱,散落一地。 她却连弯腰去捡的力气都没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剩下一个沉重而空洞的躯壳。 柳冬意低下头,用双手死死捂住脸,试图将自己与外界隔开。 喉咙里也好似被冻硬的冰块堵住,胀痛得厉害,让她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眼泪。 许久,一声漫长的叹息从指缝里漏出。 柳冬意用力揉搓眼睛,放下手,茫然地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这戒指是他们某次约会时在柜台偶然看到的,她觉得别致,心里喜欢,却从未说出口。 可周敛还是不声不响地买下了它。 后来她问过,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款? 他说,自己看到喜欢的东西时,眼神会变得不一样。 她问哪里不一样。 他说,那种眼神是最别扭的。 那时她不明白,现在对着这彻头彻尾的谎言,她更加不明白了。 双手无力地垂下,指尖的方向,是一张蓝色卡片。 在皑皑白雪上,格外瞩目。 她伸手捡起,是济北医院的医疗卡。 翻过来,背面的编号她记得。 是几天前,自己给原拓的那一张。 柳冬意全然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还来的这张卡。唯一的可能,大约是自己去接电话时,他偷偷放进包里的。 看着这张卡,她突然又想起了,护士在电梯里说的那些话。 “大过年的,受伤了也没个人照顾,就一个人待在病房里。” “还骗家里人说是在打工,每天中午来借电话报平安,唉…” 望着那座亮着灯的邮局灯牌,柳冬意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忘记叮嘱原拓,等检查结果出来了,记得告诉她一声。 她不知道他的号码,也没心力再去医院一趟。 她想,如果有特殊情况,他会打电话来的。 但柳冬意心里有种感觉,这通电话他不会打,就像这张医疗卡,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手里一样。 将雪地上散落的东西一一捡回包里,她把文件袋对折,连同那张医疗卡一起,放进了夹层。 站起身,雪花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 她抬头看了一眼,风雪弥漫,空无一物。 又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 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白雪下,冰冷刺目。 收回目光,她朝着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第5章 Chapter5 检查结果出来的第二天,原拓就出了院。 秦容芳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他清瘦的脸,默默走进了厨房。自此,餐桌上总堆满了他爱吃的菜,热气腾腾,带着无声的关切。 “哥哥。” 听到声音,原拓放下背包,“怎么了希希?” 她走进来,递出手里的水晶球, “这个好像坏了。” 原拓蹲下身,接过水晶球,打开底部的开关。 没有任何反应,音乐不响,灯也不亮。 他记得很清楚,这是自己出院那天特意买给她的礼物,才不到半个月时间,怎么就坏了? 将水晶球翻转过来,打开电池盖一看,他蓦地笑了一声。随即从床头的旧闹钟里取出电池,重新装回水晶球底座。 拨开开关,玻璃球内的灯光骤然亮起,穿着白色芭蕾裙的小女孩,裙摆在璀璨的金粉中,跟着《圣诞歌》的旋律一圈圈旋转。 原拓望着这景象,有瞬间的失神。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脑中莫名浮现出另一个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柳冬意。 明明除了名字,他对她一无所知。 等希希高兴地拿着水晶球跑开,他走下楼,看见淘淘正在雪地里堆雪人。萝卜大小的雪人和萝卜大小的他,在雪地里显得孤零零的。 “淘淘,”原拓走到他身边,轻声询问,“希希姐姐的水晶球电池不见了,你看到了吗?” 淘淘身体明显一僵,眼神躲闪,小嘴嗫嚅着想否认。但沉默了几秒后,他还是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枚电池。 原拓没有去接,“你从哪里找到的?” 淘淘的脸更红了,声音细若蚊呐,却很诚实。 “从水晶球里拿的。” “为什么要拿呢?” “希希姐姐不和我玩…” 淘淘撅起嘴角,有些委屈,“我不想一个人玩…” 这个答案让原拓有些意外,他双手扶住小男孩的肩膀,“那你应该直接告诉希希姐姐你的想法,如果她发现电池是你拿走的,会更生气,就更不愿意和你玩了,对不对?” “我不是故意的…” 淘淘急忙道歉,眼圈泛红。 “我知道,” 原拓拍拍他的肩头,“现在上去找希希姐姐一起玩吧,顺便帮哥哥一个忙,把电池装回哥哥床头的闹钟里,好吗?” 淘淘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认真地点头,随后一抹鼻子,攥紧电池,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秦容芳恰好也从雇主家回来,看到原拓提着行李,便问:“要去学校了吗?” “嗯,后天就要开学了,要提前过去。” 她走近,把手里一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塞给他,“路上买的,带到学校去吃吧。” 原拓低头一看,袋子里挤满了面包饼干和各种零食。他没有推辞,接了过来。 “谢谢秦姨,那我走了。” “好,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秦姨站在楼洞口,目送着他。 一直走到筒子楼外的铁门,原拓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那,像自己从前每次离开时那样。 他挥了挥手,才转身往公交车站走去。 最近几天下雪不断,路况不好,出门时是上午九点,等到了济北大学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推开宿舍门,原拓一眼就看见邻铺,也是唯一还没搬出去的室友,张博远。 此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前,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 听见动静,他立刻转过头来,嘴角快要翘到天上去似的,“我就知道你小子今天会来,快过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 原拓放下行李,走了过去。 张博远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把那东西怼到原拓眼前,“最新款智能机,牛不牛!酷毙了吧!” 看到他递过来的手机,原拓眼神颤动了下。 他记得,柳冬意的手机貌似也是这个款式,只不过她用的是白色,张博远这款是黑色。 “嗯,看着挺酷的。”他抿唇,低声问,“应该很贵吧?” “那可不,整整五千大洋,哥们儿三年的压岁钱全砸进去了!” 张博远夸张地捂住胸口,一副肉痛的表情,不过尚未持续两秒,就被兴奋代替,“不过这钱花得真的超值。” 为了证明,他立刻对着手机大声命令: “嘿,放首歌。” 一个温和的电子女声随即响应。 张博远得意地朝原拓扬扬下巴,示意他点歌。 思绪像被什么牵动,他脱口而出。 “《矜持》。” 手机应了一句,扬声器传来歌词里那百转千回的情意,像细密的藤蔓,悄然缠上原拓的心。 他整理行李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最终停下。 这是第二次,原拓想起了柳冬意。 想起她的眼睛,她冰凉的手和他躺在机器上,她站在门外等着自己的场景。 这些碎片般的画面,随着歌声的起伏,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回。他甚至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百合花香,感受到她指尖短暂的触碰。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歌声在此处,戛然而止。 “怎么样,是不是牛炸了!” 张博远的声音,将原拓拉回现实。 压下心头翻涌的莫名情绪,他声音有些发紧,“嗯,很厉害。” “以后想听什么歌跟哥说,哥随时给你放!” 看他这副满面春风的样子,他不禁失笑。 “知道了哥。” 等张博远心满意足地坐回座位继续研究新手机,原拓才继续整理剩下的行李。 一切收拾妥当,已是下午。 腹中空空,一声咕噜响,提醒他错过的午饭。 打开秦姨给的塑料袋,手指在零食包装袋间翻找。 突然,指尖触到一个薄薄的东西。 原拓拨开旁边的饼干袋,是一个信封。 他拿了出来,打开一看, 原封不动的五百块,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原拓。”张博远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原拓将钱收好,回头望去,“怎么了?” “今天晚上咱们仨出去吃,我请客,庆祝一下。” “仨?还有谁?” 他晃了晃手中的手机,“还有它啊。” 原拓被他逗得笑出声,“明天吧,今晚有兼职了。” 张博远腾地一下坐起,“不儿,这才刚来你就去兼职,也太拼了吧。” “老板说开学了会很忙,让提前过去帮忙准备。” 原拓解释着,撕开一包饼干。 “行吧行吧,” 他倒回床上,拖长了调子,“那伟大的拓哥,回来的时候劳驾给小的带份炒饭呗?火腿鸡蛋加肉丝,豪华顶配!” “好,知道了。” 他几口咽完干涩的饼干,起身穿好外套。 跟张博远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宿舍。 到便利店时,老板正在货架间清点库存。 听到门铃响,她从货架后探出头来。 “来了啊,吃饭没?” “还没。”原拓顺手接过她手中的纸箱。 “那先去热个饭团吃吧,待会再来弄。” “没事,我现在还不饿,晚点再吃也可以。” 老板没再坚持,擦了把汗,“也行,那我先去后面吃个饭,这里就交给你了。” “好,您快去吧。” 原拓将箱子里的商品摆上货架,又将拆开的空纸箱压扁整理好,最后拿起拖把,仔细地将门口带进来的泥水印迹拖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才拿上热好的饭团和热水,走到靠窗的高脚椅坐下。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黑夜让热闹更亮,照着来往的行人,大多都是济北的学生。 他们三五成群,裹起围巾,哈着白气,说起假期里发生的趣事,和对开学的抗拒。 跟他们不同的是,原拓很期盼开学,倒不是多么喜欢上课,而是喜欢回到学校后那种可以暂时卸下一切的感觉。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安静地待着,像现在这样,咀嚼着食物,看窗外来往的行人。 可是心头里,还是不自控地在想些什么。 比如,走过这面玻璃的无数人中,会不会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原拓没有往深了想,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会是谁,是他的同班同学,还是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张博远。 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 他端起水杯,让这莫名的念头及时刹住了车。 氤氲的热气从杯中升腾而起,在玻璃上凝成一层薄雾,模糊了街景。 人影幢幢,只剩下朦胧晃动的光影。 就在他咽下最后一口饭团,将包装纸丢进旁边的小垃圾桶,准备起身回到收银台时,杯口的热气渐渐消散。 窗上的白雾褪去。 街道重新变得清晰。 他的动作也仿佛定格。 定格在数十米远的街道,隔着车流和行人,在马路对面倒数着红灯的斑马线旁,静静立着的身影。 她今天换了一件深褐色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侧头和身旁的同伴说着什么。 没有特别的姿态,没有引人注目的动作,只是那样安静地站着。 原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红灯开始倒数,他下意识地抬手想理理头发, 又立马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 便利店的工作服,洗得太多次,陈旧发白。 他回头想找到外套穿上,红灯却已经变绿。 两人已经踏上斑马线,往街这边走着。 原拓没有再去找外套,他坐回椅子上。 思索着,如果再一次见面,开场白应该说什么。 你好?这么巧?还是…等她主动开口? 所有的预想都被一一否决。 他只能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身影,一步一步走过斑马线,走至人行道的边缘。 直到街的这头,向左,还是向右。 向左,他们便要错过。 向右,她会在这面玻璃前经过。 原拓不知觉地攥紧了纸杯,等待她的选择。 然而走完斑马线,她的身影,却消失在夜色。 他缓缓松开手,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 忽然间,原拓想起那张便签。 那串号码,和她先生的名字,周敛。 或许,那一面,就应该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想到这,原拓长长吐出一口气。 该工作了,他对自己说。 就在他从高脚凳上起身的瞬间, 店内响起铃音,欢迎光临。 第6章 Chapter6 柳冬意的目光扫过一排排货架。 “好好的怎么弄感冒了?” “估计是从海南回来那天没穿袄子,”唐绘珊声音发瓮,手指揉着发痒的喉咙,“下飞机的时候冻到了。” “那更该好好在家躺着休息才是。” “今天店里装修彻底完工,这不是想第一时间带你来验收成果嘛,”说着,唐绘珊的手伸向冷藏柜的门把,“再说了,我妈念经似的催我相亲,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感冒了就喝点热的吧,”见她要开门,柳冬意眼疾手快拉住她,“冰的喝了会难受。” “好吧好吧,听你的。”唐绘珊悻悻收回手。 柳冬意环顾四周,店里除了货品,只有窗边坐着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店员,正低着头动也不动,活似一尊雕像,并不见热饮售卖处。 “请问…” 她正要开口询问那人,一个女声从身后响起。 “要买什么?” 老板从小休息室的侧门快步走出,径直走向收银台。 柳冬意转向她,问:“请问有热牛奶吗?” “有的,”老板打开一旁的保温柜,“要纯牛奶还是什么口味的?” “一瓶纯的,一瓶巧克力的。” 唐绘珊抢先回答。 柳冬意忍不住轻笑出声,揶揄道:“喝个牛奶被你点得跟调酒一样。”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是个酒蒙子,不然我怎么会开酒馆呢。” 她笑着摇了摇头,接过老板递来的两瓶温热的牛奶,连同纸巾和口罩一起塞进唐绘珊手里。 “走吧,酒蒙子。” 两人走向门口,自动门开的一刹那,身后传来老板的声音,是在喊某个名字。 “原拓?” 耳熟的感觉让柳冬意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视线越过收银台,只看到刚才窗边那个雕像般坐在窗前的男生站起了身,背对着门口,正弯腰帮老板搬起一个沉重的纸箱, “看什么呢?” 唐绘珊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个穿着蓝白工作服,忙碌的店员背影。 “没什么,”柳冬意收回目光,那点模糊的熟悉感渐渐消散了,“可能我听错了,走吧。” 等欢迎光临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拓回过头,那里已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你刚刚说的相亲,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我哥,”唐绘珊愤愤不平,抽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堵塞的鼻子,“他初五就借口要工作直接溜了,我妈闲着没事干就把主意打我头上来了。” 她一边抱怨,一边拧开纯牛奶的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温热的牛奶滑过干涩刺痛的喉咙,带来一阵舒坦的暖感。 “文聿哥这么早就去上班?” “是啊,整天说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拧好盖子,唐绘珊拆开口罩戴上。 “不过我也挺奇怪,你说我哥他都三十好几了,怎么到现在都不谈恋爱?这都好多年了吧,身边连个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有。” 柳冬意也拧开盖子,喝了口巧克力牛奶。 “大概是想先立业,后成家吧。” “他都干到律所合伙人了,年薪七位数打底,这业还不够立?”唐绘珊晃了晃脑袋,“算了算了不说他了,周敛呢,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提起周敛,柳冬意握着牛奶瓶的手一紧。她垂下眸子,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没有,没消息。” “真无语!”唐绘珊的火气瞬间被点燃,声调猛地拔高,“多大人了还玩人间蒸发这套,老娘要是逮着他,非得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不可!” 柳冬意牵扯着嘴角,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膀。 “他要是听到你这么说,更不敢回来了。” 看着好友强颜欢笑,唐绘珊心里也堵得慌。 她挽住柳冬意的手臂,神情认真起来,“冬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算了吧,反正你们又没领证,你没必要这样耗着自己。” 柳冬意没有接话,她垂眸看向无名指上的戒指,钻石在路灯下一闪一闪,仿佛是在告诉她,告诉她再等一等,他会回来的。 “再等等吧。” 答案不出所料,唐绘珊默默叹了口气,她们认识十多年,柳冬意这倔脾气她早就深刻领教。 “好吧。”她妥协了,转而问道,“那你今年还打算到处飞吗?” “不了,柳荨的舞蹈班今年走了两个老师,我得回去帮忙上课,周敛那边我已经拜托别人去查了。” 听到她要开始上班,唐绘珊心下欣慰,自从周敛失踪这半年来,柳冬意几乎飞遍了国内所有可能的城市。 疲累不说,还危险得很。 现在能有个事分分她的心神也好,不然再这样下去,她都怕她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走过拐角,两人进入一间被蓝桔布围着的店面。 拉开电闸,酒馆的灯依次亮起,柳冬意走入玄关处,头顶一盏造型别致的灯刚好照亮墙上错落的黑胶唱片。 转过拐角,空间挑高的天花板垂下几盏铜制吊灯,光恰好落在每张桌上的玻璃花瓶,瓶里插着几支风干的尤加利,浪漫氛围十足。 “冬意,过来看这个。”唐绘珊不知何时走到了里面,声音里的兴奋满到几乎要溢出来。 柳冬意应声过去,看见她站在一个小型舞台上,台面离地二十厘米左右,铺着暗红色丝绒地毯,上面摆放着一个缠着细灯带的麦克风架。 “你们酒馆请人唱歌吗?”她好奇问。 “是啊,”唐绘珊叉着腰,站在舞台中央,“电脑放歌那跟真人站在这里唱的氛围可差远了。好多人就是冲着这种氛围才愿意花钱来的,不然在家戴个耳机听不也一样。” 她俯身拍了拍脚边一个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黑箱子,“为了这氛围,我可是下了血本,光这个音响就花了我两万多呢!” 柳冬意看着那价值不菲的两万多,再看对方闪闪发亮的眼睛,忍不住调侃:“所以你开这间酒馆,是专门给自己打造一个私人专属音乐厅吧?” “也不能这么说,”唐绘珊假咳一声,跳下舞台,恢复了点商人的精明,“赚钱还是首要目标的。” “那人招得怎么样了?” “来面试的倒是不少,”她叹了口气,刚才的兴奋劲儿泄了大半,“但唱得真正好听的,也就那么一两个。而且有个住得太远,时间不好调,只能放弃了。” 她哀嚎一声,抓了抓头发,“我都快愁死了,实在不行,就只能亲自披挂上阵了。” 柳冬意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实在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你亲自上阵的话,酒馆估计很快就能名声大噪了。” 当然,这个噪,是噪音的噪。 “诶,”唐绘珊似想到什么,快步走到柳冬意面前,“我记得你唱歌也挺不错来着,要不要考虑来面试一下啊?” “你还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不过说起这个,柳冬意想起方才在便利店里,听得耳熟的名字。 原拓。 记忆倒回那夜除夕,那间病房,他的歌声里。 现在细想,的确与机器里播出来的很不一样。 感情更深,氛围更浓。 如果在这里唱歌,应该能吸引到不少听众。 只可惜,柳冬意不知道他的号码,也不知道他的住址,不然就能问问他是否愿意来应聘这份工作了。 “没办法呐,人招不齐,就开不了业,”唐绘珊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实在没办法就只能降低要求了,不求天籁之音,只求不要太难听就行。” “慢慢来吧,总会找到合适的人的。” “也只能这样咯,时间不早了,咱们走吧,到时候开业了我再叫你过来玩。” “行。” 柳冬意拎上包,跟着唐绘珊一起往门口走去。 关灯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空荡的舞台上,那支缠着灯光的麦克风静立着,像是在发出邀请。 不久之后,会是谁坐在那里,用什么样的声音,唱一首什么样的歌。 她忽然有些好奇。 门锁好,她们并肩穿过马路,去往街的另一角。新落的细雪在脚下画出一道清晰的轨迹,延伸向灯火阑珊处。 而这条轨迹的另一端,在街的右侧,被人一步一步,沉默地连接上。 回到宿舍,张博远还维持着走时的躺势,原拓将炒饭和一瓶可乐放到了他桌上。 张博远像装了弹簧,“翻身下床,从裤兜里摸出几张零钱,放到了他桌上。 “谢了哥们儿,可乐钱一起。” 他坐回桌前,恋恋不舍地放下那部新手机,抄起一次性塑料勺,对着炒饭开始埋头猛攻。 只是吃到一半,张博远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 不对劲。 太安静了。 安静得有点瘆人。 他唰地一下转头,果然就见原拓正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原拓?”张博远试探着叫了一声。 原拓似从梦中惊醒,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聚焦。 “怎么了?” “想啥呢,这么出神。” 张博远嘴里塞着饭,含糊不清地问。 “没什么。” 原拓望着桌上的饭钱,神情若有所思。 好一会,他站起身,将钱放回了张博远桌上。 “今天的晚饭,我请你吃。” “为…” “我想借一下你的手机可以吗?” “嗐,就借个手机而已,不至于。”他大手一挥,拿起桌上的手机,爽快地递过去,“拿去用,正好我也玩得眼花了,歇会儿。” 虽然张博远这么说,原拓还是坚持把钱推了过去,“就当是庆祝你买了新手机。” 张博远知道自己这舍友的性子,也没再推辞,嘿嘿一笑:“谢啦!” 原拓又向他借了耳机,回到自己的座位后,他点开那首歌。 听着音乐,他的手,在空气中轻轻拨弄。 一遍,两遍,三遍…… 旋律仿佛刻进指尖的记忆里。 摘下耳机,原拓将东西归还给张博远。 “谢了。” 然后,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重新穿上外套。 “你干嘛去?” “马上回来。” 留下这一句,原拓就拎起墙边的吉他出了门。 来到宿舍楼不远处的小篮球场,因为还没开学,这里没有人。 原拓走到场边一张长椅旁,拂去积雪,取出吉他。 脑中回忆,指尖跟随。 那首《矜持》的旋律带着试探,断断续续从琴弦间流淌出来,融化在清冷的空气里。 他记得歌词,却停在唇边,没有出声。 一如在便利店里,他没有上前和她打招呼。 现在想来,原拓是后悔的。 同时,也是庆幸的。 因为一直到柳冬意离开,他都没想好开场白。 特别是,还有她的朋友在。 他回想着,她和朋友说话时的语气。 像这首旋律,轻松,惬意。 原拓不想成为那个突兀的不和谐音。 于是,他选择了距离,选择了安静。 在便利店里,在这个篮球场上。 只是弹着旋律,没有唱那歌词里,字字句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hapter6 第7章 Chapter7 到了大三下半期,课程要少上许多。这本是好事,但坏就坏在,一周有三天都要上早八。 原拓和张博远来到教室时,里面已经坐得半满,每个人都跟被霜打蔫了的秧苗一样,歪歪斜斜地栽在座位上。 “这哪个神经排的课啊,上三天早八,怎么不直接要我命呢。”张博远一头栽趴在课桌上。 原拓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面包,递了一个过去。 “起码课比以前少了,上完这两节,回去就可以补觉。” “那倒也是,”张博远挣扎着坐直,拆开包装咬了一口,“你呢,待会回去睡觉吗?” “昨晚睡得还行,这学期课少,我想再找个兼职。” 张博远侧过头看他,眼底是十足十的佩服。 三年了,原拓就像个陀螺,不是在打工,就是在去打工的路上。 他从不提家里,但开学时孤零零的身影,四季常穿的旧衣以及此刻身上这件在零下几度里显得过分单薄的羽绒服,都让张博远心里有数。 他曾试图帮忙,却总被对方不动声色地偿还。 一开始他不理解,觉得原拓生分,不领情。 直到有一次回家跟老妈说起,被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张博远才终于明白,过度同情反而是一种疏远。 自那以后,他再没做过多余的事。 该怎样就怎样,该算多少钱一分不差。 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张博远想起件事,“对了,听说东街新开了个酒馆,你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定招人的。” 原拓心里记下,“好,待会我去看看。” 这时,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消失。 两人朝门口看去,见一个染着红色头发的男生走进教室。 染发在济大不算新闻,但当这抹亮红色顶在工程系有名的学霸何风头上时,整个教室都静了一瞬。 “我去!”张博远的下巴惊得都快脱臼,“何风?!他什么时候这么…潮了?” 原拓也怔住,他知道何风是出了名的透明人,除了上课,几乎不与任何人有交集。 眼前这头红发,直接颠覆了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不过这场震惊没持续太久,就随着老师的出现而渐渐淡去。 原拓也翻开课本,收回心神,开始认真听讲。 下课铃响,人群拥拥挤挤,涌出教室。 十点的阳光带着暖意,却驱不散晚冬的凛冽。 原拓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逆着人流朝东街方向走去。 路旁,前段时间下的雪还未化尽,一堆堆残雪偎在树根下,懒懒散散地晒着太阳。 原拓很快找到了那家新开的酒馆,招牌不算太张扬,但设计别致,一眼就能看到。 推开玻璃门,一股还没散干净的油漆味道随着风铃声,扑面而来。 店里,一个穿着干练的短发女人正背对着门口,指挥着工人调整舞台上的灯光角度。 原拓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她的动作,落在了那个不算大的舞台上。 一支麦克风,正立在中央。 但只是几秒,他就收回了眼神。 “您好。” 唐绘珊闻声回头,看到一个男生站在几步开外,她礼貌笑道:“请问有事吗?”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有点面熟,原拓想了会,却没想到是在哪里见过。 他甩开疑惑,直接说明来意:“打扰了,请问您这里还需要兼职吗?” 唐绘珊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们人手都已经招满了。” 原拓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很快就调整好,“好的,明白了,谢谢您。” 他转身推开玻璃门,风铃再次叮咚一响。却没直接离开,而是站在门前又转头看了一眼台上的麦克风架,才转身向路边走去。 看着男生的背影汇入人流,唐绘珊回头重新投入到开业前的忙碌中。确认完最后的流程,她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零度这周五晚上开业,有空没?」 柳冬意将围巾叠好放进柜子,拿起手机。 「有空。」她回复。 几乎是立刻,信息就跳了回来。 「那晚上记得过来玩。」 「好。」 放下手机,柳冬意换上练功服,走进了空无一人的舞房。 绘珊她们总说她近来瘦了许多,起初还不觉得,此刻这练功服穿在身上,她才真切感受到。 她摇摇头,收敛心神,在把杆上开始压腿热身。 等身体充分预热后,柳冬意打开音响。 旋律是《吉赛尔》的一幕变奏,这是她最喜欢,也是让她拿奖次数最多的舞蹈。 可当第一个旋转落地时,脚踝传来一丝晃动。 柳冬意的心猛地一沉。 过去跳这支变奏,自己落地时是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晃动。 可现在,脚尖推地的力量仿佛被地板吸走,膝盖也少了记忆中的弹性。 每一个小跳也不再似原来那样轻盈,双腿就像是被灌了铅,怎么也追不上那曾经烂熟于心的节拍点。 音乐还在响,柳冬意停下了。 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微微喘息着,眼神紧紧盯住镜中的自己。 熟悉,却又陌生至极。 “堂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声音从后方传来,柳冬意偏头看去,是堂妹柳荨。 她关掉音响,“太久没跳,提前过来练习一下。” 柳荨走到她身边,“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有点生疏了。” “没关系的,”她语气轻快,“你也有好些年没跳了,生疏是很正常的,练练就回来了。” 柳冬意牵扯了下嘴角,无言擦着汗。她很清楚,自己的生疏并不只是练练就能挽回得了的。 “你怎么这么早也来了?”她转移了话题。 “来给走的那两个老师办交接。” 柳冬意拿起杯子,喝了口温水。 “她们准备去哪?” “一个转行做舞编,”柳荨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羡慕,“还有一个考进了国家芭蕾舞团。” 听到这个消息,柳冬意的神情恍惚了片刻。 “那很好啊。” “是啊,还好卡着26岁的线进去了。” “倒是也没有那么严格,他们以前也招过几名超龄的舞者。” “能被破格录取的,资历肯定都不简单吧,”柳荨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钦佩,“肯定都是跟你一样,各种国际大奖拿到手软的人物。” 柳冬意轻轻笑了一声,“我哪能跟她们相提并论。” 说完便走到窗边,打开一条小缝透气。 柳荨望着她,每每到这时,都忍不住惋惜。 如果堂姐当初能继续在国家舞团里发展,又有什么不能与她们相提并论的呢。 凭她的成绩,实在绰绰有余。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柳荨心里很多年。她始终想不明白,身边所有人,包括周敛,都想不通, 一个二十年如一日在练功房里待上至少两个小时的人,怎么会仅仅为了结婚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理由,在事业的巅峰选择退役呢。 可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柳冬意都只是同样的回答。 为了结婚,为了家庭。 “你继续练吧,”柳荨压下心绪,“我先去楼下处理点事,中午一起吃饭?” “嗯,好。” 柳荨走后,柳冬意合上了窗。 她打开音响,旋律重新响起。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是看着,没有动作。 下午五点,放学的孩子们陆续被送到舞房。面对这群六到九岁的小孩子们,柳冬意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便直接带领她们开始热身。 尽管带训的对象从职业舞者换成了孩子,但那套训练方法早已刻入骨子里。 “肩膀再沉一点,脖子不要硬邦邦地架着。” “五位脚站好,记住膝盖要对着脚尖的方向,别往中间扣。” “做阿拉贝斯克时,后背要拉满,两边的力气要平均。” 柳冬意一扫平日的温和,严厉又严格。 这份严厉却让学生更加无措,动作愈发僵硬。 察觉到气氛的紧张,柳冬意声音缓和下来。 “好了,大家先休息五分钟。” 看着孩子们如释重负的表情,她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需要换一种方式来教课了。 窗外渐沉的暮色,她靠在墙边反思着该如何调整,余光却瞥见玻璃门外一个瘦小的身影。 一个十来岁模样,扎着麻花辫的女孩,正安静地贴着门向里张望。 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注视,小女孩望了过来。 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她眼神飞快地躲闪开,垂下头,小步退回到休息区角落的椅子上,把自己缩起来。 柳冬意觉得有些奇怪,但现在是上课时间,她暂时按下疑惑,拍拍手重新召集学生继续上课。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声音放得更柔,开始耐心地分解动作。 课程进度果然顺畅了许多。 下课时间到,家长们涌进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孩子的情况和练习要点,柳冬意打起精神一一解答。 直到送走最后一位家长,舞房彻底安静下来的那一刻,疲惫感才后知后觉地重重涌上。 她走到休息区,跌进靠墙的长椅里。 阖上眼,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 一幕片段,却在黑暗中闪过。 金色的雨,漫天飘落。 柳冬意仰头,想要迎接这场雨。 可下一秒,就被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给打断 “阿…阿姨。”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张局促的脸。 她记得她,是那个站在玻璃门外的女孩。 “怎么了?”柳冬意柔声问。 “阿姨你可以告诉我这里怎么走吗,”女孩双手绞着衣角,“我想回家。” “你的家长呢,没来接你吗?” 小女孩用力地摇摇头,声音更小了:“我…我是跟姚思彤一起来的。” 柳冬意记得学生里有这么个名字。 “她是你的同学吗?” 女孩点头。 听罢,她大概也猜到了来龙去脉。 柳冬意放轻声音,“别怕,你记得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吗?阿姨帮你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好不好?” 女孩松了口气,紧攥的衣角慢慢松开。 “好。” 柳冬意拿出手机,让女孩报出号码。 刚报出前几位,屏幕下方自动弹出一个完整的匹配号码。 柳冬意一愣,她对这个号码完全没有印象。 她迅速翻开最近通话记录,向下滑动。 看到日期的那一刻,她瞬间明白了。 压下心头的惊讶,柳冬意看向女孩:“可以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叫秦希。” 这个姓氏出乎意料,柳冬意但还是问了句。 “希希,你认识一个叫原拓的哥哥吗?” 听到这个名字,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阿姨,你也认识我哥哥吗!” 第8章 Chapter8 “秦姨,我已经找到地方了,您别担心。” “嗯,待会我把她送回去。” “没事,我晚上没课,不耽误的。” 挂掉电话,原拓立刻按下电梯按钮。 轿厢缓缓上升,内壁贴着舞蹈工作室的宣传海报。 少儿基础班一学期24节课,3500块。 原拓在脑中飞速算着,电梯门开。 算完,一节课大约150块。 走出电梯,夜已深沉,四周空旷,唯有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发出回响。没走多远,斜对面一间屋子里隐约传来的对话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一个是希希。 另一个声音,像一根细线,缠绕住他。 轻轻一扯。 就将他带到了那间屋子附近。 走至玻璃门边时,原拓停了下来。 屋内,希希正扶着把杆努力压腿,一个女人在她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腰背,轻声指点着。 女人背对着他,虽看不清模样,仅凭着熟悉的声音,答案已呼之欲出。 他放轻了脚步,目光不由自主地,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 终于,走到门口时,原拓看清了她。 即便早有预感,可当答案确认的那一刻,原拓的心还是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鼓槌敲了一下。 力道不重,但声音很响, 惊动屋里的人,齐齐回头看。 原拓的眼神还来不及收回,两人的视线,突然在空中交汇。 和除夕那晚在广场一样,她的眼睛一看过来就瞬间就抽空了他脑中所有思绪。 忘记下一句歌词该怎么唱,忘记此刻该说什么来说明自己的出现,甚至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慌乱来得那么莫名其妙, 却又汹涌得无法抵抗。 “哥哥!” 希希一路跑过来,扑到怀里,才将原拓从僵硬中拽回。 他蹲下身,握住女孩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后怕和责备,“放学怎么没回家跑这里来了?知不知道我和秦姨有多担心?” 知道自己犯了错,希希小嘴一瘪,“哥哥对不起…” “是她同学带她一起过来的,下课的时候她刚好去上厕所了,同学没看到她,就先走了。”柳冬意的声音在希希身后响起。 原拓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希希和您说的吗?” “嗯,”她微微颔首,“刚刚她同学的家长也打电话来了,问她在不在教室。” 原拓的目光重新回到希希身上,似是明白了什么,他深深叹了口气,脑中那根绷紧的弦彻底松了下来。 “对不起,刚刚是哥哥太着急了,所以语气不好。” “不是的,”她认真地摇头,“是我到处乱跑,让你们担心了。” 他弯起唇角,揉了揉她的发顶,“饿不饿,哥哥带你吃饭吧。” “好!”希希脸上的情绪一扫而空。 站起身,原拓看向柳冬意,脸上冒出一丝局促和窘迫,“真的很抱歉打扰您了。” “没关系,”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或许是缘分吧,而且这也算不得什么打扰。” 缘分二字,带起原拓眼中一丝涟漪。 他眨了眨眼,想要再说些什么,试图敛去那份波动。想来想去,却发现话题已到了尽头,他该说的,似乎只能是再见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他嘴唇嗫嚅着,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外面天好像黑了,您也早点回去吧。” 他牵起希希的手,转身欲走。 “你们要去吃饭吗?”柳冬意却在这时开口。 原拓脚步顿住,“对。” “我请你们吃吧,正好我也没吃饭。” 原拓神情一滞,下意识想要拒绝。 可未等他说话,柳冬意就矮下身,问着希希:“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阿姨带你去。” 希希想了想,扬声说:“想吃肯德基!” “好,那就去吃肯德基。”柳冬意站起身,看向愣神的原拓,“走吧。” 她的态度如此自然,让他想要开口却矛盾地说不出来的拒绝,放心落回了肚子里。 来到附近的肯德基,原拓快速扫了一眼菜单上的价格,右手探进口袋摸了摸那几张纸币,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店员见有孩子,便推荐了附赠玩具的家庭套餐。 原拓和希希都没意见,柳冬意就准备拿钱出来付账。同上次在医院一样,钱包刚拿出来,原拓便已抢先一步,将两张有些褶皱的五十元递了过去。 “说好了的我请你们吃。” 说着,她伸出手。 下一秒,原拓的手腕就感觉到了她的碰触。 他低头看去,是那只戴着婚戒的手, 拉扯着他一点点向后。 冰凉的触感,像柔软的冰块,贴在他的手腕。 原拓记得上次在医院时,她的手也是这样没什么温度。 为什么呢?他再一次地产生了好奇。 “我请您吃吧,您今天帮忙照顾希希,我应该感谢您的。” 柳冬意想说不用,还未开口,眼前的男生神情突然变得格外认真。 “除了请您吃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所以还请您不要推辞,好吗?” 那尾音落下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恳求。 如此,她没再坚持,把钱放回包里。 “好,那就谢谢了。” 等待取餐的间隙,柳冬意带着希希在角落找到相对安静的位置。周围孩子们嬉笑追逐,像一锅沸腾的薯条,衬得他们这一角格外宁静。 柳冬意微微倾身,问:“希希,你多大了?” “九岁了。” “你喜欢芭蕾吗?” “喜欢!”希希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特别想变成漂亮的天鹅!” 女孩的声音清脆而充满憧憬,柳冬意倏地笑了一声。她望着她稚嫩的脸,恍惚间想起自己初学芭蕾时也是九岁。 当时她是班里最大的孩子,因为年龄带来的骨骼和关节的灵活性问题,也是最笨拙的那一个。 但她能看出希希的不同,那是一种天生的柔韧,是跳芭蕾不可多得的天赋。 但这些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去说,她能隐约感觉到希希和原拓的家庭条件有些紧张。这奢侈的天赋对他们而言,不知会不会是沉重的负担。 这时原拓端着堆满食物的托盘,小心地避让着奔跑嬉闹的孩子们,走到她们所在的角落。 柳冬意见状,忙起身去接。 “先喝点热牛奶,”他将两个杯子放到希希面前,“可乐太冰了,放一会再喝。” “谢谢哥哥。” 而后他手指收紧,握住了另一个纸杯放到了桌子对面,“这个给您,也是热牛奶。” 柳冬意一愣,目光从希希身上移开,落在那杯新推过来的牛奶上,随即又看向他。 原拓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假装整理托盘里的食物,补充了一句:“今天还是比较冷,喝点热的会好一些。” “你的呢?”柳冬意注意到他只有一杯可乐。 “我不怎么爱喝牛奶。” “好吧,”她捧起杯子,热牛奶的温热穿过杯壁驱散了指尖的凉意,“谢谢。” 拆开薯条的包装,原拓时不时地抬眼看向对面的柳冬意。 她并没有动食物,只是小口小口喝着牛奶,杯里升腾的热气总是模糊了她的脸庞和他的视线。 原拓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疏忽,请人吃饭,竟忘了询问对方的口味和喜好。 他心底悄悄冒出一丝窘迫,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食物也都瞬间少了许多滋味。 “原拓。” 听到她喊着自己的名字,原拓浑身一凛,捏着薯条的手指停在半空。 “怎么了?” 柳冬意放下杯子,“你现在头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动作,在她手心停留。有了血色的红,想来应该不会冷了。 回过神,原拓正要回答,一旁的希希突然开口,脸上满是担忧。 “哥哥,你的头怎么了?” 听她这么问,柳冬意陡然忘了,他受伤时跟家里借口说是打工。 “我的头前两天不小心磕了一下,”他忙解释,语气刻意放得轻松随意,“没什么问题,你看,一点事都没了。” 说着,还侧了侧头给她瞧。 “那痛吗?”希希不放心地追问,小手想碰又不敢碰。 “不痛的,就很轻地磕了一下。” 听他说不痛,希希的眉头才舒展开,重新拿起汉堡小口小口地吃着,只是眼神还时不时瞟向他的额头。 柳冬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识趣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还在上学吗?”她自然地换了个问题。 “嗯,在济北大学,读大三。” “那…” 柳冬意似乎在斟酌措辞,“还有去广场唱歌吗?” 大约也感觉到自己问得有些突兀,她解释道:“因为我朋友在济北大学附近开了间酒馆,叫零度,最近在招驻唱歌手,所以就想问问你有没有面试的意向?” 听到这名字,原拓神情一怔。那个从她嘴里说出的缘分二字,不停在耳边盘旋着,叫嚣着。 他抬眼看向她,她的眼神并无他意,只是单纯地提供一个机会。 “我今天去过了,但老板说人已经招满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掺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貌似是为很多理由。 柳冬意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今天上午绘珊给自己发的开业短信。 “好吧,那还真是可惜了。” 原拓眼睑一颤,“可惜…什么?” “也没什么,”她笑了笑,语气坦然,“我觉得你唱歌很好听,如果能在那里表演的话,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 那,你也喜欢听吗? 这句话,如潮水般瞬间冲上原拓的喉咙。 可下一秒,却又强行被咽了回去。 这个问题,貌似没什么问出来的意义。 对她,也对自己。 紧握杯子的手缓缓松开,他将可乐放下,那些冒着气泡的冰块,浸得手心一片湿凉。 吃完饭时,已经是八点。 推开门,卷着残雪的凛冽,冷风扑了过来。 “阿嚏!”希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身体朝原拓靠拢了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外套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可以保暖的东西给她。随即又看向四周,想看看附近有没有还在营业的店铺。 扫了一圈后却见柳冬意突然蹲下身,解开自己的围巾,一圈圈围在希希的脖颈间。 “好些了吗?”她柔声问。 “阿姨不用了,”希希小声说,声音被围巾裹得闷闷的,“你会冷的。” 柳冬意将围巾末端塞好,将女孩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不冷,而且我马上就到家了,没关系的。” 希希低头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刚刚套餐里附赠的哆啦A梦玩具,放到她手中。 “这个,我们一人一个。” 柳冬意看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塑料玩具。 晚风拂过,撩起她额前的碎发,摇曳了她脸上的光影。原拓静静注视着这一幕,海水般浮跃的光影,在眼中,无声涌动。 她没有拒绝这份心意,收拢手指,将玩具握在掌心。 “谢谢你,”她起身,对原拓说,“快带希希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好,”他牵紧希希的手,“您路上注意安全。” “嗯,再见。” 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里,柳冬意轻轻呼出一口白气,紧了紧大衣领口,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只是,她刚走出不过十几米远,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股没由来的感觉,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昏黄的路灯下,是原拓去而复返的身影。 他几步跨到她面前,距离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热空气和那份急切的呼吸。 “怎...”柳冬意刚开口。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看他分外认真的模样,她心中讶异更甚。 “可以。” 她轻声应允,晚风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等待着他的问题。 “您…” 原拓喉间上下滚动了一圈,仿佛要一口咽下所有的犹豫。 一刹那,晚风大约真的停歇了。 那么安静,让他喉咙里细微的颤抖,几乎无处遁形。 “您…喜欢听我唱歌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Chapter8 第9章 Chapter9 公交车身轻微颠簸,像夜的摇篮,荡得城市灯影摇摇晃晃。 一大一小找位置坐下,希希昂起下巴,从围巾里探出脸来,“哥哥,你是怎么认识阿姨的呀?” 原拓眼神微动,和柳冬意怎么认识的? 还真是难回答。 他思索了会,说:“有一次哥哥在外面遇到了点困难,她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所以我们就认识了。” 希希努力理解着,“哦~阿姨人真好呀!” “是啊,” 原拓嘴角漾开,“她真的很好。” “哥哥,那我以后还能来看阿姨跳舞吗?她跳舞的时候可好看了,比电视里的姐姐跳得还要好看。” 她伸手比划着,眼睛晶晶发亮。 尽管原拓没有亲眼所见,光是听希希的三言两语,脑海中竟也跟着描绘出一幅画面。 但那支笔,只画出一个轮廓,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袖口被人扯了一下。偏头看去,希希正用她那两只葡萄大眼,巴巴地等自己应允。 “这里太远了,” 他的声音带着歉意,“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很危险,而且人家是老师,上课不可以被打扰的。” 期待被浇熄,希希的嘴角垮了下来。 但她知道哥哥是对的,只好努力把难过压下去,扬起嘴角,让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我知道,要早点回去写作业啦。” 小孩子的心事,藏得再好,心里那根刺的尖尖也会从眼睛里冒出来。看她强撑的笑容,原拓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拧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涩。 希希喜欢跳舞,他一直都知道。每次电视里播放舞蹈节目,她总会踮起脚尖,认真地学着动作。 原拓回想起电梯里看到的宣传海报。 3500块,像一块烧红的烙印,烫在他心头。 四十分钟后,公交车终于到站。两人牵着手,在风里又走了十来分钟,才看到那栋熟悉的筒子楼。 刚踏入铁门,就见秦容芳守在楼道口,瘦削的影子被那盏年久失修的旧灯照得灰扑扑的。 “妈妈!” 希希小跑着扑了过去。 “你这是跑哪儿去了,” 秦容芳一把搂住小女孩,声音里还有后怕的微颤,眼神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个遍,“要把我急死了!” “我跟…跟同学出去玩了,” 希希心虚又愧疚地道歉,“妈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确认孩子安然无恙,秦容芳长长舒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哪里还舍得责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吃饭了吗?饿不饿?” “吃啦!” 希希献宝似的从兜里掏出哆啦A梦玩具,“我和哥哥还有阿姨,一起吃的肯德基,汉堡里送的哦!” “阿姨?” 秦容芳捕捉到这个陌生的称谓,视线随即落在希希脖子上那条陌生的围巾上,疑惑更深了,“哪个阿姨?” “就是哥哥认识的那个阿姨。” 听女儿这样说,她看向站在一旁的原拓。 “嗯,是之前认识的一个人。” “那你请人家吃饭了吗?” 原拓点头。 “那就好,” 秦容芳放下心来,嘴里习惯性地念叨着,“人家收留希希,是该好好答谢她,不能缺了礼数。” 眼看夜色已深,宿舍还有门禁,原拓想着自己该回去了。 “您快带希希上去吧,我也得回学校了。” “好,快回去吧,记得到了和我发个短信。” 原拓点头,刚转身迈步,一只手抓住了他。 是希希。 “哥哥,你矮一点。” 她仰着脸。 原拓应声蹲下,“怎么了?”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解开围巾。 随后,一圈一圈,系在原拓的脖子上。 柔软的围巾,每一根丝线,都裹着温暖的百合香气,围绕在他的鼻息。 “哥哥,这样你就不冷了。” 他望着眼前的希希,本能地想要取下围巾还给她,可他抬起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谢谢,” 他的喉结在围巾下轻轻滚动着,“真的不冷了。” 他起身,“秦姨,您快带希希上去休息吧。” 秦容芳的眼神在他脖间的围巾停留片刻,“好,路上千万注意安全,到了宿舍早点休息别熬夜。” 原拓一一应下,看着她们走上楼梯后,这才转身离开。 车站只有他一人,一盏路灯, 一轮蓝月,一阵含香的晚风。 画面那么空旷,却又满满当当。 等了十来分钟,公交缓缓进站。 他来到后排,靠着窗,这是他最喜欢的位置。 很庆幸,自己会随身带着MP4。 戴上耳机,原拓在歌单列表翻找。 一首歌名映入眼帘,他的手指按了下去。 缠绵悱恻的情意一字一句淌进耳朵里。 原拓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脖颈间的围巾。 他慢慢闭上眼睛。 下半张脸,一呼一吸,都小心埋进了围巾里。 车内的暖气,烘得很热,也烘得他脸热。 静谧的夜晚,无人的车厢。 车窗旁,是最适合放空的地方。 脑海中那只笔,又被莫名捡起,继续描绘那未完成的身影。 一笔笔,落下又擦去。白色或黑色的舞裙,高挽或是低垂的发髻,扬手亦或是抬腿的姿势,他反复斟酌着。 反复又反复,始终没有定论。 直到他坐在观众席,望见台上那一道身影。 聚光灯下,她穿着白色长裙,头发高高盘起。 模样却留在黑影里,原拓看不清。 他蹙起眉,他记得柳冬意的模样, 千真万确地记得。 但画面里,一笔都描不出了。 正当原拓想要睁眼时,耳机里播放到下一句,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眼睫翕动,黑暗中,原拓再次回到观众席。 舞台上,那朦胧不清的身影,翩翩舞动着。 舞台下,他是吝啬的,唯一的观众。 看她一圈又一圈旋转,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她的舞步之中。模糊的五官,也在这旋转的光影里,一笔一笔,逐渐清晰。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她稳稳停在舞台中央,笑容璀璨地昂起头,迎接那漫天飘落,如梦似幻的金色细雨。 画面结束,原拓慢慢睁眼,公交门正大开着。 窗外的站牌,是济北大学西门站。 下了车,他抬脚正要往校门走去。 身后传来广播的声音。 下一站,济北大学东门站。 原拓脚步顿住,柳冬意那句回答,擦过耳边。 “当然了,你唱歌真的很好听。” 身后的公交重新发动,原拓随着它回头,目光一动不动,与它往一个方向慢慢驶去。 驶向零度酒馆,驶向和她唯一的链接。 直至消失不见。 酒馆内,清点了整整两个小时,唐慧珊才将吧台那面巨大的酒柜彻底清点完毕。除了那些专业的音乐设备,这满满当当一柜子来自世界各地的酒瓶,便是她这家酒馆的第二大招牌,也是她的心血所在。 她揉揉发酸的脖子,瞥见钟表。 十点过两分。 她顿时一惊:“老天,怎么都这个点了!” 想到回家还要开二十分钟的车,她手忙脚乱,把散在吧台上的钥匙手机笔记本统统扫进托特包里,关掉电闸,离开了酒馆。 裹紧衣服,唐绘珊顶着风快步向马路边对面的停车场走去。 时间虽晚,但因地处大学城中心,路上依然有不少行人。 一群年轻男女嬉笑打闹着从她身旁经过,唐绘珊听着,霎时回忆起自己的大学时晚上貌似也是这样很晚很晚都不回家。 那时,自己经常和朋友一起去地下搞乐队,就和柳冬意在校外合租了间屋子,她作息很规律,基本上自己到家时她就已经睡了。 这时候,客厅的灯总是亮的,桌上会放着一个装满冰糖雪梨水的保温杯,以及压在杯子下面的一张便签。 便签上写着明天的天气是晴是雨,她的课表还有去练舞室的时间。自己看到后,就会在下面留言,没课就去陪她,有课的话就在结束后接她一起去吃饭。 她们专业不同,排课也经常交错。 像两条独立的线,画出不相交的朋友圈。 但她们又默契地知道,彼此是最稳固的锚点。 人行道上的信号灯转绿,中断了回忆。 唐绘珊回过神,她裹紧外套,正要穿过马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却从侧方的阴影中传来。 “麻烦…等一下。” 唐绘珊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路灯边缘,一个男生正弯着腰,双手抓着一条围巾撑在膝上,肩背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额发被汗水浸得微湿,一小缕贴在眉角,他却浑然不觉,只抬起一双眼睛望过来。 唐绘珊认出了他,是白天来应聘的那个男生。 当时唐绘珊还觉得可惜,长相气质都挺不错的,就算是在吧台后面当个花瓶,肯定也能吸引不少顾客。 “又是你啊,”她转身问,“有事吗?” “我想应聘酒馆的驻唱,”原拓直起身,努力平复呼吸,强压住喉中那火烧火燎的干涩,“可以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听我唱一次吗?一次就好。” 听到这个请求,唐绘珊第一反应是想拒绝。 毕竟表演场次已经排满,用不着再找人,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身体累得厉害,实在是不想再折腾。 可看着他跑得近乎虚脱的样子,还有那双执着的眼睛。 鬼使神差的,唐绘珊点了点头,“行吧。” 见她答应,原拓喉中的灼热,肺里的撕裂感,双腿的酸软,一刹那,全都被一阵无名的清风瞬间拂去。 他忍不住笑了声,眸光在背对着路灯的阴影里,却更亮了几分。 “谢谢…谢谢您。” 为了客观评判,也为了能更直观地感受效果,唐绘珊带着原拓折返回了酒馆。 “我跟你说好了,”她一边重新打开电闸,点亮舞台的灯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是唱得不好,我可是很毒舌的。” “嗯,我明白。” 调试好音响和麦克风,唐绘珊走下舞台,“好了,上去试试吧。” 原拓站定在麦克风前,喉咙忽的感觉有些发紧,“这样可以吗?” 他试着说了一句,声音在安静的酒馆中荡了几圈。 唐绘珊比了个OK的手势,“清唱?还是需要伴奏?” “有吉他吗?” 她挑眉,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原木色吉他。 “今天刚送到的,试试?” 原拓接了过来,搁在膝上,手指在琴弦间轻轻拨弄了几下。 无论是音质还是手感,从各方面来说,他都能感觉到手中这把吉他的品质要比自己那把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又从各方面来说,那把吉他,对他都是独一无二的。 唱什么歌?原拓垂眸思索着。 思索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有哪首合适的歌, 可以言说,可以概括, 概括今晚漫长的夜,围巾叠在枕头边, “…会不会把这个枕头变得甜美…” “…一个人失眠,全世界失眠…” 他翻身看了眼时间,手机显示,凌晨六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Chapter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