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长生》 第1章 第 1 章 2000年,夏,衡云山内 七月流火,烈阳本该炙烤着连绵的群山,可桐罗寨上空的天却透着诡异的暗沉。 湛蓝与墨黑在天际划出一道狰狞的界线,紫色雷电在乌云里翻滚,每一次闪烁都照亮山中那座突兀的祭祀台,随之而来的轰鸣震得人心头发紧。 祭台由厚重青石搭建,呈梯形两层,底层边长约四米,上层两米五。 台面中央是一片反复烧灼的圆形区域,焦黑的石面上刻满相互缠绕的符文,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暗红光泽。 祭台四周立着四根两米高的石桩直指苍穹,柱身刻满狰狞鬼脸,眼眶处镶嵌着散发幽光的黑珠,冷冷注视这一切。 几百名寨民密密麻麻围在祭台四周,伏地不起。 他们身着靛蓝染布的潆族服饰,银饰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所有人眼睛都被黑布蒙住,口中念念有词,低沉沙哑的咒语交织成一股诡异的音浪,在空气中盘旋回荡。 他们的身体随着咒语节奏微微颤抖,既似恐惧,又似期待。 祭祀台顶端,身着黑色寨服的寨主背对着人群。 他已年过七旬,身形干瘦却透着一股慑人的威严,满脸皱纹深如刀刻,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郁,敛着经年累月的阴沉。 他嘴唇无声翕动,低沉的咒文随之流泻而出。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诡异力量,在凝重的空气中震荡。 随后,他开始移动,绕着石台中央那片焦黑的圆形区域舞动,脚步虚浮却极具韵律。 阴云沉沉压下,狂风呼啸着席卷整个衡云山。 一瞬间,无数凄厉鬼嚎穿透风声,直钻耳膜。 一张张惨死的面孔在寨主脸上飞速交替,呜咽的悸哭与撕裂般的惨叫,竟同时从他口中溢出。 天地于此瞬诡异地颠倒——一轮不应存在的残月,竟撕裂天幕,惨白的清辉泼洒在祭台之上。 石柱上那些静止的狰狞鬼脸,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齐齐咧开嘴,发出无声的狞笑,天地间只剩浓得化不开的阴寒。 寨主猛然睁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也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咧了咧嘴,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声嘶力竭地狂吼:“吉时已到,献——祭——!” 台下寨民们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齐刷刷地站起身来。 他们每人手中紧握火把,跳跃的火苗在狂风中挣扎摇曳,映照着一张张麻木又狂热的面庞。 人群缓缓分开,一男一女被绳索紧紧捆绑着,强行推向祭台——他们是不久前在桐罗寨失踪的游客。 两人早已被吓傻,眼神涣散得没有一丝焦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们嘴里被塞进布条,只能发出含混的 “呜呜” 声,破碎的哀求与恐惧,全被堵在喉咙里,只能发出模糊而绝望的呜咽。 几个寨民拽着这对男女,如拖曳待宰的羔羊,粗暴地把他们扔到祭台中央那片焦黑的圆形区域。 寨主双手在空中飞速舞动,手指诡谲地扭曲着,口中咒语越来越急。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无形大手搅动,变得浑浊而黏稠,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点火!”寨主一声令下。 火把如雨点般飞向祭祀台,落在干燥的木板上。 瞬间,大火熊熊燃起,橘红色的火焰张牙舞爪地扑向那对男女,眨眼间便将他们吞噬。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长空,在阴森的氛围中久久回荡,带着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台下寨民们却不为所动,依旧面无表情地念着咒语,眼神中透着狂热与虔诚,仿佛眼前这场残忍的献祭,是一场神圣不可侵犯的仪式。 铅灰色的乌云越聚越浓,如同汹涌的潮水将天空彻底遮蔽。 白昼在瞬间被掐灭,天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沉。 “轰——!” 一道紫色雷电如挣脱牢笼的猛兽,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轰然劈下,刺目的闪电照亮了祭祀台上的熊熊烈火,也照亮了寨民们扭曲的脸庞。 转瞬之间,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倾洒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大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雷声在山谷间滚荡的余韵中,混入了一丝粘稠的流淌声——祭台中央那片焦黑的圆形痕迹,竟开始汩汩地涌出粘稠而暗红的血液。 那血液沿着石台上古老的刻痕蜿蜒行进,勾勒出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诡秘阵图。 紧接着,在连绵的雨声中,一声清晰的“咔嚓”脆响,从祭台根基处传来。 在所有人狂热的目光中,整座青石祭台开始剧烈地蠕动、软化。 坚硬的石块如同受热的黑蜡般融化、坍落,又在无形的力量下被重新塑形——底座的梯形结构向上收拢,勾勒出腰肢与裙裾的轮廓。 中央的焦黑区域向上隆起,化作紧闭双目的女子面容。 四周那四根刻满鬼脸的石柱,不断扭曲缠绕,最终合并成她交叠于身前的双臂。 数十根粗壮无比的漆黑锁链,它们像一条条狰狞的巨蟒,从她的肩胛、腰腹、手腕各处破出,另一端则深深楔入祭坛之下的黑暗地底,仿佛自亘古以来便将她牢牢囚禁于此。 锁链表面幽暗无光,刻满了与祭台同源的禁忌咒文,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她面容模糊,带着非人的悲悯与邪异,静静地伫立在血泊与烈焰之中。 一股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气息,如同实质的波纹,从她身上无声地扩散开来。 这一刻,风声、雷声、乃至狂热的诵念声,都仿佛被这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凝固。 年迈的寨主率先重重跪倒在泥水与血泊之中。 他枯瘦的身躯因极致的渴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深陷的双眼死死盯着石像低垂的面容,那是一种执拗到骨髓里的偏执。 “请我主慈悲——赐我等长生!” 他嘶哑的嗓音粗粝不堪,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疯狂,如同钝器刮过粗石,瞬间撕裂了绵密的雨幕。 这声呐喊像一道命令,更像一个信号。 他身后的寨民们如同提线木偶,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没有半分犹豫,他们右手纷纷亮出早已备好的骨刃,对着自己的左手掌心狠狠划下! 利刃割开皮肉的声音细微却毛骨悚然。 鲜血顿时从数十道伤口中涌出,汇入瓢泼大雨之中,将祭坛周围的地面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淡红。 雨水冲刷着他们的伤口,带着他们的生命气息,蜿蜒流向中央的石像。 也就在此刻,那静默的石像,再次出现了变化。 她身上那些被漆黑锁链贯穿的伤口处,开始渗出浓稠得近乎发黑的血液。 血液化作一道道细密的血线,逆着磅礴的雨势,流向下方每一个跪伏的寨民! 血线瞬间钻入寨民们左手那流血的伤口之中。 痛苦的闷哼与夹杂着狂喜的呻吟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寨民们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仿佛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又像是在体验某种极致的洗礼。 他们的皮肤下,隐约有黑色的纹路如蛛网般蔓延,眼神在短暂的清明后,陷入了更深的狂热。 他们张开双臂,任凭雨水冲刷着身体,疯狂地大笑着,脸上露出痴迷的笑容。 那些原本佝偻的老寨民,在雨水与咒语的交织中,脸上竟慢慢泛起血色,干瘪的皮肤变得饱满,浑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几岁。 寨主站在雨中,看着狂欢的寨民,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他缓缓抬起手,原本干枯的手掌竟开始泛起淡淡的光泽,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些许。 而祭祀台的火焰在暴雨中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 “献祭成功!”寨主高举双手,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神明庇佑,我桐罗寨,将永世长存!” 他的目光越过狂欢的人群,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尊静默的石像。 随即,他转身融入欢腾的寨民之中,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率领众人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衡云山浓重的雨幕与夜色里。 祭坛周围,只剩下瓢泼大雨冲刷着血迹,以及那尊被无数锁链贯穿的、低垂着眉眼的女子石像。 当最后一点人声也彻底远去,彻骨的死寂笼罩了这里。 那深深楔入地底的数十根漆黑锁链,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扯动,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锁链骤然绷直,巨大的力量将石像向地下拖拽。 “轰隆隆……” 沉重的石质基座与地面摩擦,发出闷雷般的巨响。 石像那庞大的身躯,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沉入大地。 泥土与碎石翻滚着,如同被犁开的波浪,逐渐淹没她的足踝、小腿、腰身…… 就在她的面容即将被泥土彻底吞没的刹那,一滴浓稠如墨的血珠,毫无征兆地从石像低垂的眼角渗出。 那血珠缓缓滑过石刻的脸颊,在原本悲悯的容颜上,留下一道惊心的暗红痕迹。 与此同时,石像嘴角那悲天悯人的弧度竟开始扭曲、变化——最终凝固成一抹与神圣姿态截然相反的,充满了无尽嘲讽的讥笑。 第3章 第 3 章 夜色如墨,泼洒在桐罗寨的每一个角落。 白日里热闹的青石板路被静谧笼罩,只有零星几盏挂在吊脚楼檐下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橘色光晕,在风中轻轻摇曳,将树影拉得忽长忽短,添了几分诡异。 谢瑨躺在床上,双目微阖,呼吸却异常平稳,全无睡意。 他起身,目光落在那把钥匙上,冷峻的眉宇微蹙,一点儿不可思议的诧异在心头涌现。 他之前是不是认识……蓝婼? 谢瑨沉默片刻,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袖缘,末了只低低笑了声,摇了摇头。 他踱至窗前,抬手推开窗扇,冷冽的晚风卷着夜色涌入,瞬间吹散了盘踞心头的愁绪,也让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谢瑨眸光微动,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竹林,落向深处那角若隐若现的屋檐。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生物考察的幌子下,某种更隐秘的**在他心底潜滋暗长,关于生死,关于永恒,蓝崇越的年轻,无疑是最诱人的谜面。 谢瑨悄无声息地凝立片刻,转身,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将一把小巧的匕首藏于腰间,又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夜视仪和录音笔。 他轻轻推开窗户,纵身跃入夜色之中,融入了墨色的影子。 夜风拂过,客栈后院的竹林发出沙沙轻响,像是天然的掩护。 谢瑨压低身形,借着竹林的遮蔽快速穿梭,对桐罗寨的地形早已在白日的观察中了然于心。 知味楼后方的独立院落便是寨主蓝崇越的居所。 两名寨民守在门前,身形挺拔如松,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四周。 谢瑨绕到院落侧面的围墙边,观察片刻后,双脚蹬地,身形如轻燕般越过围墙,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内阴影里。 院落中几株古树枝繁叶茂,遮挡了大部分月光,正对着大门的两层小楼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低低的谈话声。 他屏住呼吸,贴着墙壁缓缓移动,一步步向小楼靠近。 走到窗边,他轻轻拨开窗帘一角,向内望去。 蓝崇越坐在太师椅上,对面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手中捧着一个黑色木盒。 “东西准备好了吗?山神节将至,不能出任何差错。”蓝崇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寨主放心,已按吩咐准备妥当,只是……” 黑衣男子顿了顿,语气犹豫,“那批京华大学的学生中,姓谢的心思缜密,恐怕会生事端。” 屋内静了一瞬,随即传来蓝崇越一声极轻的冷笑。 他语意森然,字字透着寒意:“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黑衣男子点头应下,将木盒递给蓝崇越。 蓝崇越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暗红色的粉末让他露出满意神情,随即吩咐道:“尽快送祭师那里,务必在祭祀大典前炼制完成。” 黑衣男子接过木盒,从后门匆匆离去,方向正是寨子后方的深山。 谢瑨心中一动,立刻跟了上去,保持着安全距离,借着夜色与地形掩护,紧紧追赶。 山路崎岖,杂草丛生,黑衣男子对地形极为熟悉,脚步轻快。 不知追踪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一处隐蔽的山谷中,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圆形祭坛。 坛周环列着数尊风化严重的石像,它们的姿态扭曲,在稀薄的月色下泛着幽异的光泽。 黑衣男子快步上前,将木盒交给一名早已等候在祭坛边的白衣寨民,便转身离开。 谢瑨隐在一棵巨树之后,屏息观察。 白衣寨民肃穆地点燃三柱颜色深沉的线香,随即缓缓掀开木盒,将内里的暗红色粉末倾倒在祭坛中央的凹槽里。 刹那间,一缕猩红浓烟从凹槽里腾起,盘旋上升,空气中的腥臭气骤然浓烈数倍,混杂着陈年血污与腐肉的气息。 红烟在祭坛上空盘旋不散,渐渐凝聚成寸许高的人形轮廓:四肢纤细,头颅硕大,五官模糊却透着一股贪婪的气息,周身裹着淡淡的红光,仿佛一个浸了血的皮影。 白衣寨民脸上露出狂热的神色,口中的祷词愈发急促。 这时,三名身着靛蓝短褐的寨民从石像后走出,他们面容肃穆,眼神空洞,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柄形制古朴的骨刃。 祷词骤然停止,蓝衣寨民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用骨刃从自己左臂上割下一块血肉,将那犹自温热的祭品恭敬地置于祭坛之上。 那猩红小人像是被鲜血的气息刺激,身形猛地一颤,四肢骤然舒展,化作一道红影扑向肉块。 整个山谷静得可怕,只剩下一种细微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 谢瑨微眯双眸,想要上前看仔细,眼睫上却突然坠落几滴冰凉液体。 窸窸窣窣的响动从头顶传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枝叶间蠕动。 谢瑨神色未变,周身的气息却骤然一沉。 猛一抬头—— 层层叠叠的叶影间,先露出一截苍白的脚踝。 循着深处望去,一双幽黑的眸子正毫无波澜地直勾勾盯着他。 残月如钩,清冷的光辉透过枝叶的缝隙,谢瑨认出了那人,他心中轻念——蓝婼。 她正从树枝间挣扎着撑起身子,唇色泛紫,脸上没有一丝血气,一只手死死扣住脚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她身旁的树枝上,一条通体翠绿的小蛇正缓缓游弋而下,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谢瑨的脚步无声地落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他的目光掠过蓝婼苍白的面容,喉结滚了滚,沉默地站在原地。 短刀在他指间被无意识地把玩着,冷光游移,映上他冷白的脸庞,又倏忽掠过。 林风卷着湿冷的气息掠过,枯叶在他脚边簌簌作响。 谢瑨指节发力,缓缓逼近蓝婼——她此刻半倚在树枝旁,意识昏沉如坠雾里,全然不知死亡正悄然临近。 浓烈的杀意顺着风势漫开,与周遭阴翳的树影缠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蓝婼浑身虚软,指尖无意识地抽搐,苍白的下唇被咬出一道深痕。 她勉力抬眼望向谢瑨,目光昏沉,唇间低喃:“谢先生……” 谢瑨垂眸不语,他抬手,袖中利箭已然出鞘,直直射向蓝婼。 一声皮肉被撕裂的闷响传来。 剧痛传来,伴随着异物的冰凉,鲜血瞬间浸染了衣袖。 谢瑨身形一晃,愕然低头,视线死死钉在穿透自己手臂的利箭上。 他猛地望向蓝婼,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荡。 为什么我射的箭……最终射向了我? 谢瑨的目光凝在伤口上,眸底暗潮翻涌,几乎凝成冰冷的刀刃,将那可怖的创口凌迟了千万遍。 他指尖颤抖着抬起,削去了箭杆。 伴着一声压抑的喘息,谢瑨缓缓抬首。 月色如霜,无声落在他沉默的轮廓上。 他的面容隐在树影里看不真切,只听见一声低柔的“下来吧”,在夜色里轻轻漾开。 蓝婼睫羽轻颤,意识仍在混沌边缘,却下意识顺着那声音伸出脚,脚尖虚虚点向他。 谢瑨伸手欲扶,她冰凉的指尖却不偏不倚,正正按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他的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气息微滞,下颌骤然绷紧。 蓝婼缓缓收手,眸中浮起一片惶然的水光。 这细微的动静,如同石子投入夜的静湖,倏然惊动了远处的白衣寨民。 阴影里,数条毒蛇如墨线般窜出,吐着猩红信子,循着声音直扑而来。 谢瑨身形疾闪,利落地避开毒蛇的扑袭,脸色瞬间阴沉如墨。 身后脚步声与破空利箭紧追不舍。 谢瑨在林木间灵活躲闪,眼角余光倏地捕捉到侧前方藤蔓掩映下的一处缝隙。 他毫不犹豫,背着蓝婼便侧身钻了进去,身影瞬间没入那片狭小的黑暗之中。 洞穴内潮湿的气息裹着尘土味扑面而来,昏暗里只剩洞口缝隙透进的零星火光。 谢瑨贴在冰冷的石壁上,透过藤蔓缝隙死死盯着外面 ——举着火把的寨民成群结队跑来,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在林间晃悠着逼近。 领头的白衣寨民突然抬手,身后的人立刻应声停下。 他掏出一个青铜罗盘,指尖在齿间一咬,鲜红的血珠滴落在罗盘中央,顺着纹路缓缓蔓延开来。 谢瑨的呼吸瞬间放轻,死死盯着外面的动静,豆大的汗珠自他额角滚落,划过紧绷的脸颊。 他反手缓缓抽出匕首,横于身前,周身肌肉已然绷紧,如蓄势待发的猎豹。 罗盘指针猛地颤动起来,转了几圈后骤然停住,精准指向洞穴的方向。 白衣寨民眼神一凝,抬脚便朝着这边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枯枝上,发出 “咔嚓” 的脆响,在寂静的林间格外刺耳。 谢瑨眼神骤然一暗,指节用力至泛白,就在他准备暴起先发的刹那—— 那白衣寨民的脚步却猛地一顿。 他疑惑地看了看罗盘,竟突然转身,带领众人朝着侧前方的密林疾步追去。 危机意外地暂解,洞中只余压抑的寂静。 谢瑨转过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蜷缩在地的蓝婼,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通体漆黑的药丸,那药丸在昏暗光线下竟不反光,犹如一枚凝固的阴影。 他俯下身,正要将药丸送入蓝婼口中,动作却猛地顿住——只见蓝婼眼皮微颤,似有醒转的迹象。 谢瑨目光手腕不着痕迹地一转,药丸便已隐入掌心,消失不见。 几乎同时,蓝婼缓缓睁开了双眼。迷蒙的视线聚焦,看清眼前人是谢瑨时,她眸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讶,随即被铺天盖地的痛苦彻底覆盖。 她唇瓣泛白干裂,气息微弱得几乎不可闻,虚弱地轻唤:“谢先生……” 蓝婼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仿佛正承受着钻心剧痛。 谢瑨从背包里拿出解毒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用干净布条仔细包扎好。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蓝婼苍白的脸上,语气平稳得听不出波澜:“别怕。毒液已大致清出,敷上这解毒药,便无大碍了。” 他略一停顿,目光冰冷地钉在她身上,一字一句道,“我送你回去。” 蓝婼轻轻点头,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因腿部无力踉跄了一下。 这一晃,才让她真正意识到周遭并非熟悉的景物。 她眼底掠过一丝茫然,迟疑地望向洞口垂落的藤蔓,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视线却倏然一转,直直凝在谢瑨肩头——那片洇出的暗红血色,正无声蔓延。 蓝婼呼吸微紧,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谢先生,你的伤……” 谢瑨却没有回答,他猝然转身,紧接着便是一阵不可自抑的呛咳,像是连肺叶都要牵扯出来。 他痛苦地佝偻着,肩背抽搐。 良久,咳声才渐息。 谢瑨抬起头,面上是一片病气的死灰,唯有一双眼睛,浸满了令人心惊的阴鸷。 蓝婼被这情形吓得一惊,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惶:“谢先生,您……您这是怎么了?” 却始终不肯上前一步,只是忽而低低叹了口气,转而望向洞外,声音轻得如同梦呓:“这个时候,阿爸应该还没歇下。” 谢瑨直起身,面色惨白似鬼,他一双漆黑的眼珠幽幽地望着蓝婼,许久,才笑了笑:“走吧。” 蓝婼闻言,脸颊竟然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轻轻应了一声。 谢瑨上前一步,在她身前屈膝蹲下:“上来吧,我背你。” 蓝婼低头看着他的背,嘴角轻笑,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脖颈,身体微微前倾,伏在了他的背上。 少女的身躯轻盈柔软,带着温热的馨香。谢瑨的眼神却毫无波澜,只是默然托住她,稳步向前走去。 他的步伐稳健,尽量避开崎岖不平的路段,减少颠簸。 蓝婼靠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深,快得如同错觉。 她轻轻问道:“谢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谢瑨温声回应。 蓝婼“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 可在谢瑨看不到的角度,她漆黑的眼瞳向后瞥去 —— 数十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正盘踞暗处,信子吞吐间,透着致命的冷光。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山路依旧崎岖,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蓝婼安静地伏在他背上,呼吸均匀,仿佛已经昏沉睡去。 途中并未遇到任何人,寨子里的人似乎都已沉入梦乡,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沉默。 谢瑨转头看了一眼蓝婼,少女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可他心中却无半分旖旎。 今晚的事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必须再找次机会试探。 *** 快到寨子边缘时,谢瑨放缓了脚步,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确认再无巡逻寨民的踪迹后,他才借着阴影的掩护,背着蓝婼,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座独立的院落。 小院与寨主的居所仅一墙之隔,此刻静得出奇。 院门竟是虚掩着的,留出一道幽深的缝隙,内里漆黑一片,不见半分灯火。 他侧身轻推,院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目光越过庭院,赫然发现里屋的门扉同样未落锁,也虚掩着。 谢瑨脚步顿了顿,推开屋门,将蓝婼放在卧室的床上。 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清了房间内的陈设,简单而雅致,带着浓郁的民族风情。 “谢先生……谢谢你。”蓝婼缓缓睁开眼,声音依旧虚弱,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真切的“暖意”。 “举手之劳。”谢瑨微微颔首,“你好好休息,我去请郎中过来。” “不用了,”蓝婼连忙叫住他,“寨里的郎中深夜不便惊扰,我这里有常备的解毒药膏,敷上便好。谢先生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她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发抖,如同轻触即离的羽毛。 谢瑨嘴角几不可察地扯了下,眼中掠过一丝轻嘲。 但他终究停下了脚步。 他点头应道:“好,那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等你感觉好些了再走。” 蓝婼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谢瑨按住:“别动,好好躺着。药膏在哪里?我帮你取。” “在那边的梳妆台上。”蓝婼指了指不远处的梳妆台。 谢瑨起身走过去,他信手拈起那只精巧的白瓷小瓶,指腹摩挲过温润的瓶身。 就在这看似随意的动作间,他掌心微一发力,那枚藏匿许久的黑色药丸便悄然碎裂。 他从容地拨开瓶塞,将粉末倾入瓶中,动作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他走回床边,小心翼翼地解开蓝婼脚踝上的布条,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 动作轻柔,仿佛真的在悉心照料一位重要的朋友。 蓝婼眼睫低垂,目光无声地落在谢瑨清俊的侧脸上,随即缓缓移向他手中的药膏。 她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弯极淡的弧度,似月影掠过湖心,转瞬便隐没在低垂的眼波深处。 她轻声说道:“谢先生,你的伤要处理吗?” “没有大碍。”谢瑨收起药膏,淡声道。 涂抹好药膏,重新包扎好伤口,谢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不经意地在房间内扫视,试图找到一些与秘密相关的线索。 墙壁上挂着的织锦,梳妆台上的饰品,书架上的书籍……一切都显得极为普通,没有任何异常。 蓝婼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说道:“我这里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寻常物件。谢先生要是觉得无聊,可以看看书架上的书,都是些关于我们潆族历史的记载。” 谢瑨心中一动,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泛黄的古籍。 书页上是晦涩的潆族文字,他认真地翻阅着,目光却在暗中观察着蓝婼的反应。 蓝婼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嘴角始终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夜色渐深,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谢瑨看了一眼床上的蓝婼,确认她似乎已经睡着,便悄悄放下古籍,起身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蓝婼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轻轻带上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房间内,蓝婼缓缓睁开眼睛,眼底翻涌着浓稠的黑气,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她轻轻抚摸着脚踝的伤口,那里已经完全愈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谢先生,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夜色如墨,桐罗寨在寂静中沉睡,可一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