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阙》 第1章 第 1 章 宫变的火光染红了半个建康皇城,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甜腻气味。 周懿站在金銮殿的汉白玉阶上,看着脚下伏跪的文武百官,不是对她那刚刚“暴毙”的弟弟周砚,而是对她身边这位,她亲手扶上龙椅的“盟友”,她的皇叔,周佘。 她应该感到喜悦,不是吗?她赌赢了。从龙之功,从今往后,她将是大周最有权势的长公主,再无人能掣肘她,再无人能轻视她。 快意尚未在心底蔓延开,腰间却骤然一凉。 那冰凉,穿透了繁复华丽的宫装,穿透了肌肤,精准地刺入了她的脏腑。 周懿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一截染血的剑尖,正从她腹部透出,滚烫的鲜血迅速涌出,浸透了腰间的绶带玉佩,那浓烈的红色,刺得她双眼生疼。 她艰难地、一点点回过头。 周佘就站在她身后,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他握着剑柄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为……什么?”周懿张了张嘴,鲜血从唇角溢出,声音嘶哑破碎。 她为他铺平了道路,清除了所有障碍,背叛了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甚至默许了他对丞相府南宫家的构陷…… 周佘微微俯身,靠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好侄女,你太聪明,也太狠了。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舍弃,连南宫家那样的忠臣都能利用至死……朕,怎能留你?”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彻底将她看穿、利用殆尽后的鄙弃。 “这把龙椅,沾染的血已经够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他顿了顿,手腕猛地一拧,剧痛瞬间席卷了周懿所有的神经,“……也不少。” 冰冷的剑刃在她体内绞动,摧毁着最后的生机。 周懿痛得蜷缩起来,视野开始模糊涣散。她看到周佘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抽回了长剑。她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向前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沾满不知是谁血迹的金砖上。 额角磕在地面,温热的血糊住了视线。 呵…… 她自以为执棋,却终究……只是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 意识湮灭前,唯有滔天的悔恨焚尽她的灵魂。 --- 周懿睁开眼,眼前的一切让她茫然。 殿外汉白玉石阶冰冷刺骨,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她的身旁,是早该死去的太子周砚。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懿低垂着头,宽大衣袖下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细微的疼痛强迫自己从重生带来的巨大混乱与悲怆中清醒过来。 她回来了。在这决定命运转折点的,父皇的寝殿之外。 耳边是周砚的抽泣声,还有身后不远处,那道即便跪着也依旧显得挺拔的背影,她的好皇叔,周佘。 前世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就是在这里,父皇病重,周佘开始向她递出橄榄枝,自己因为对权利的渴望,愚蠢地成为了他的帮凶。 不能重蹈覆辙!绝不!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抬眼时,眸中只剩下一片沉静。她轻轻碰了碰身边颤抖的周砚,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周砚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似乎被姐姐突然的镇定所感染,抽泣声稍稍平息。 这一次,她不会再选错。 --- 数日后,周砚冲进公主府佛堂:“皇叔……皇叔他又在父皇面前参奏我!”周砚脸上满是屈辱,“他说我举荐的人‘不堪大用’、‘徇私舞弊’,还暗示我结交外臣,意图……意图不轨!父皇竟也信了他的鬼话!” “不用慌。”她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国之储君。” “可是父皇他……”周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可是。”周懿打断他,扶着他到一旁坐下,“你只管稳稳地坐在储君之位上,那些胆敢伸向东宫的爪子……”她顿了顿,“皇姐会替你,一一斩断。” 周砚看着她,狂跳的心渐渐平复,“皇姐,”周砚忽然抓住她的衣袖,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执拗,“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你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只看着我一个人的,对吗?” 周懿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大周的储君,我自然永远站在你这边。” 要对付根深蒂固、军政权势滔天的周佘,保护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需要一把更锋利、更直接的刀。 她想起了那个人——定国公,萧决。 弱冠之年便以赫赫军功权倾朝野,御赐先斩后奏之权,统领皇城司,监察百官。他是开国战神萧均烨的嫡系后代,是朝中唯一能与周佘军方势力抗衡的存在。 前世,大周和北凉交战周佘力荐萧决,如此战神战死沙场,那此之后朝中势力周佘一家独大。若能得他支持,东宫便如磐石之安。 一个危险,但必须争取的同盟。 而前世她和他唯一的交集就是送百官送别萧决前往战场的那一晚送别宴,仅仅一眼,没想到却是永别。 她走到窗边,望向定国公府的方向。 就在今晨,她已递了帖子,以代太子咨询军务为由,邀定国公明日于东宫偏殿一叙。 她很好奇,惊才绝艳的定国公,见到她这位“潜心礼佛”、“仁弱可欺”的昭阳公主时,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她弯腰捡起散落的佛珠,映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明明灭灭。 --- 东宫,丽正殿偏殿。 此处不似正殿那般庄严肃穆,布置得更为清雅。窗外几竿翠竹疏落,映在窗纱上,平添几分幽静。周懿端坐于主位之侧,一身浅杏色素服,衬得她姿容倾城,人畜无害。她手边放着一卷摊开的《北疆舆志》,姿态娴静。 宽大衣袖下,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新串好的佛珠。 殿外传来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不疾不徐。随即,内侍的通传声响起: “定国公到——” 周懿抬眸,目光投向殿门。 逆着光,一个挺拔的身影迈入殿中。他仅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却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气息,瞬间打破了偏殿原有的宁静氛围。紫袍玉带,这是人臣极致的荣宠。 他走近,周懿才看清他的容貌。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面容是近乎锋利的俊朗。年纪虽轻,眉宇间却已沉淀下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深沉与威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悬挂的半枚白玉佩,色泽温润,形状却明显残缺。 周懿的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情绪。 “臣,萧决,参见太子殿下,昭阳公主。”他躬身行礼,声音清越,礼节周全,却无半分谄媚与畏惧。 太子周砚显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看了周懿一眼,才抬手道:“定国公不必多礼,赐座。” “谢殿下。” 待周砚按事先准备询问北疆军务时,萧决对答如流,言辞精炼,尽显沙场统帅的从容。 周懿适时开口,声音温润:"国公深谋远虑,令人钦佩。只是朝中对军饷、兵源尚有争议,若有难处,东宫愿在父皇面前为国公分忧。" 她话语微顿,成功引来了萧决的目光。这是他进殿后,第一次真正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那双眼睛,深邃更带着审视。 萧决目光微动,第一次正视她:"殿下与公主心系社稷,臣感佩。北疆之事,臣自有分寸。倒是建康风云变幻,太子身为国本,更应谨言慎行。" 这话看似忠告,实为疏离。 周懿却笑了,她仿佛完全没听出萧决话中的深意,柔声道:“国公所言极是。太子年轻,还需国公这般股肱之臣多加辅佐、匡扶才是。”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皓腕,以及腕间那串深色的迦南木佛珠。 就在她抬手的一刹那,萧决那一直平静无波的目光,骤然一凝。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在了那串佛珠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在了佛珠旁,她纤细手腕内侧,那一点若不细看绝难发现的,殷红如血的,小小的朱砂痣上。 他周身那股沉静的气息,瞬间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周懿时,目光已截然不同。之前的审视与疏离仍在,但深处却翻涌起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以及……一种追寻了许久,终于窥见一丝踪迹的锐利。 周懿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衣袖自然垂落,遮住了那一点朱砂。 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 片刻后,萧决率先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公主……似乎笃信佛法?” 周懿抚过腕间佛珠,恬淡一笑:“红尘多扰,不过求个心安罢了。让国公见笑了。” 萧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表象,直抵内核。 “佛曰慈悲为怀。”他缓缓说道,语气意味不明,“但不知,公主是求心安,还是求……心中所欲?” 周懿心头猛地一跳,但面上笑容依旧:“佛渡有缘人,亦渡……心志坚定之人。国公以为呢?”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的锋芒在一片静谧中碰撞。 一旁的周砚看着这一幕,隐约感觉到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暗流在皇姐与这位权势滔天的定国公之间涌动,却捉摸不透。 萧决率先移开目光,起身:“军务繁忙,若殿下与公主无其他垂询,容臣告退。” 周懿颔首:“有劳国公。” 萧决行礼,转身离去。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在迈出殿门的那一刻,脚步有了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离开东宫,行走在宫道上,萧决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那半枚残佩,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混乱的边境小镇,那个在火光与杀戮中,将他推入地窖藏身的华服小女孩。 那是十五年前的秋天,边境雁门关外的小镇。七岁的萧决随着巡边的父亲出行,却遭遇了突如其来的袭击。 混乱。到处都是混乱。 马蹄踏碎摊贩的货架,刀光映着冲天的火光,惨叫声刺破夜空。他被乳母拉着在狭窄的巷道里奔逃,硝烟与血腥味堵住喉咙。下一个转角,乳母猛地将他推到盲区,自己却迎上了追兵的刀锋,温热的血溅了一地,还有些溅在了他的脚边。 他只知道要逃,但麻木已经让他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一只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茫然抬头,撞进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那是个穿着鹅黄华服的小姑娘,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些,梳着精致的双鬟髻,此刻却沾了灰尘。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丝毫这个年纪该有的慌乱。 “别愣着!”她的声音带着点清脆的童音,语气却异常果决。 不容他反应,她已经拽着他钻进另一条更窄的巷道。她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拉着他左拐右绕,身后追兵的呼喝声时远时近。她跑得急,呼吸急促,髻上的珠花一颤一颤,那点摇曳的光,成了这片杀戮夜色中唯一鲜活的颜色。 最终,她在一个堆满杂物的院落角落停下,用力掀开一个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陈旧木板,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下去!”她推他。 萧决下意识地抗拒,回头看向她。火光映照下,她华美的衣袂被风吹起,像一只即将被烈焰吞噬的蝴蝶。她也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静的、与他年龄不符的决断。 “快呀!”她再次用力,几乎是将他塞了进去。 地窖里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他蜷缩在角落里,紧紧攥着拳,直到指节发白。恐惧稍退,他才感到腰间似乎硌着什么。摸索下去,是半枚环形玉佩,质地极好,雕着云纹,却从中断裂,断口嶙峋。想必是方才挣扎拉扯时,从她身上拽落的。 后来,父亲找到了他。他问遍了所有人,有没有见到那个穿鹅黄衣裙的小姑娘。大人们只是摇头,忙着清点伤亡,处理后续。那个在混乱中救了他的女孩,如同一个短暂的幻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留下了这半枚残佩,和她那双在火光中异常明亮的眼睛。 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萧决蓦地回神。 暮色深沉,宫道的尽头隐在暗影里,仿佛没有尽头。他缓缓收拢手指,将那半枚残佩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玉石,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那个秋夜的灼热温度,和那个小女孩推开他时,指尖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手腕内侧,就有着这样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 他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 萧决眸色转深,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而偏殿内,周懿看着萧决消失的方向,指尖轻轻按在了手腕那点朱砂痣上。她可以确定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因何而起。 第一步棋,已经落下。 第2章 第 2 章 送走了萧决,偏殿内凝滞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太子周砚长长舒了口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住了周懿的衣袖,这个依赖性的小动作自小到大未曾改变。他仰起脸,带着未散尽的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萧决那份过于迫人气势的抵触,问道:“皇姐,这定国公……气场太慑人了。他方才那话,是拒绝了我们吗?” 周懿垂眸:“未必是拒绝。他若全然无意,大可虚与委蛇。敲打,本身便是一种试探和……提醒。” “提醒?”周砚不解。 “他在告诉我们,他清楚东宫如今的处境,也在衡量我们是否有与他合作的资格。”周懿抬起眼,越过周砚定在一旁养的花草上,“这位定国公,比我们想象的更谨慎。” “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周砚追问,手仍未松开。 “等。”周懿吐出简洁的一个字,轻轻拍了拍周砚的手背,“他已看到了我们的诚意,也留下了他的态度。接下来,该他落子了。你且安心,做好你的太子,谨言慎行,便是此刻最好的应对。” 周懿并未回公主府,而是转道去了位于东宫一侧的崇文馆。那里,是太子讲学之所,也是太傅南宫弦常在的地方。 大周朝堂,分文武两派。文官之首便是丞相南宫渠,历经三皇,年过花甲,德高望重。南宫弦是丞相嫡长子,从小和周懿一起长大,是她最为信任的人。 前世,她为了权势利用南宫弦,一代忠臣惨死牢狱,南宫家满门抄斩的下场。他是被她害死的,这一世,她绝对不会让她在乎的人受到一丝伤害。 还未走近,便听得一阵清越的琴音自馆内流淌而出。琴声舒缓平和,如高山流水。 周懿放轻脚步,走到窗边。 馆内,南宫弦独自坐于琴案前,一身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姿如玉。他微垂着眼帘,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神情专注而宁静。窗外竹影摇曳,落在他身上,仿佛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他没有回头,琴音却未停:“殿下眉宇间隐有尘嚣,可是方才耗费了心神?” 周懿微微一笑,推门而入:“太傅的洞察,总是这般好。”她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与定国公相谈,虽只片刻,却似耗神良久。他……非比寻常。” 琴音袅袅散去。南宫弦起身,为她斟上一杯刚沏好的清茶,目光落在她脸上:“定国公非常人。他年少掌权,于尸山血海中走出,心思之深,手段之厉,非寻常朝臣可比。殿下与他周旋,需万分谨慎。” “我明白。”周懿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这温度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父皇病重,东宫如今如履薄冰,我们若无强援,只怕……” “殿下欲借定国公之力,抗衡肃亲王,此乃险棋,却也是目前唯一的破局之法。”南宫弦看着她,“定国公重利,亦重诺。欲要动之,必先予之,或……让其看到,无可替代的价值。” “太傅以为,东宫有何物,是定国公所需,或是能让他认为有价值的?” 南宫弦沉吟片刻,缓缓道:“定国公权倾朝野,圣眷正浓,寻常财帛权位,已难入其眼。或许……是‘名’。” “名?” “不错。”南宫弦颔首,“他军功赫赫,却也树敌无数。朝中清流,对其‘跋扈’‘酷烈’之名,多有微词。若东宫能在此事上,予他些许转圜,或在他将来可能面临的攻讦中,率先表明立场……这份雪中送炭之情,或许比锦上添花,更值得考量。” 南宫弦提供的策略,是她在这条道路上不可或缺的基石。他还是和前世一样一直为她着想。 “太傅一言,令我茅塞顿开。”她眼中流露出在别处绝不会展现的信赖。 南宫弦微微一笑:“殿下天资聪颖,臣不过稍作提示罢了。”他顿了顿,语气微沉,“还有一事,需告知殿下。” “太傅请讲。” “今日收到家中来信,提及一事,或与城中局势有些关联。”南宫弦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弦上划过,带出一声低微的泛音,“谢尚书家的那位嫡女,名唤谢枝,殿下可还记得?” 谢贤之女,其生母霍宜出身武信侯府,是统兵大都尉霍蒙的亲妹妹。霍宜早逝,谢枝在后母手下,似乎过得并不如意,常年被送往郊外的白马寺“静养”。 “有些印象。她怎么了?” “信中说,谢家欲接其回建康。”南宫弦的声音压低了些,“但暗中探查的消息却显示,这位谢小姐在白马寺,似乎并非静养那么简单。她……长期服用一种慢性毒药,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下毒之人,指向其继母,平阳侯府邬家的女儿,邬姝。” 周懿眸光一凝。 周懿指尖一顿。邬家与上官家是姻亲,而上官家正是周佘的心腹。前世她记得清楚,谢枝之死最终引发了武信侯府的灭门。而武信侯府谢家,则是拥护皇帝的党派。 "太傅的消息很及时。"她垂眸轻抚佛珠,"此事我会处置,太傅不必再插手。" 南宫弦微微一怔。眼前的公主分明还是旧日容颜,眼神却已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殿下似乎......对谢枝的事并不意外?" 周懿抬眼看他,目光清明:"这盘棋既由我执子,太傅只需在旁静观便是。" 她起身欲走,却又停住。 "我要太傅答应一事。"周懿目光灼灼,"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护在太子身边,做他最坚实的后盾。" 南宫弦微微蹙眉:"殿下何出此言?太子身边自有......" "因为只有你,"周懿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前世记忆的沉重,"我唯一能信任的,就是你了。" 她想起前世南宫弦为她入狱,甘愿为她而死的画面,指尖微微发颤:"朝堂风波将至,我必须确保太子万无一失。太傅,这个托付,你肯接吗?" 南宫弦注视着她异常执着的眼神,终于缓缓点头:"臣,遵命。" "记住你的承诺。"周懿将一枚白玉棋子放入他手中,"这局棋,我要赢。" --- 公主府的佛堂,终年萦绕着沉水香清冷的气息。 周懿跪坐在蒲团上,闭合双眼,腕间那串迦南木佛珠贴着她的肌肤。晨光透过高窗,在绣着凤穿牡丹的宫装上流转,为她那张额头饱满、眉若远黛的脸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 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昭阳公主,仁孝娴静,潜心佛法。 佛堂内,檀香凝成的烟柱骤然绞碎。 周懿指间佛珠应声而断,木珠噼啪坠地,在寂静中发出明显的脆响。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擂动,脑海里全部是前世做的种种。 “你是在拜佛,还是在拜自己的**?”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冰冷而清晰。 也就在这时,极轻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她没有回头,眼底只剩深不见底的沉静。 “如何?”她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身后的暗卫名白衣单膝跪地,玄色的衣袍几乎与佛堂的阴影融为一体。他低着头,刀尖朝下,右手下意识地掩在左臂内侧。 “户部侍郎张敏,已‘暴毙’于府中。”白衣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他联合肃亲王,克扣北疆军饷的账册,在此。” 一份染着几点暗褐血迹的册子,被他一双干净的手奉上。那血,早已浸入他暗色的衣料,看不分明。 周懿接过,指尖划过那冰冷的封皮,没有翻开。 “干净么?” “干净。”白衣的回答斩钉截铁,“无人察觉。” “还有件事。”周懿顿了顿,“将上官老将军次子上官颂,强占民田、纵奴行凶致人死命的证据,找出来,不必齐全,但要快,要狠。” 上官家是周佘的臂膀,动上官家,便是敲山震虎。更重要的是,她要借此,送萧决一份“顺水人情”。皇城司监察百官,这类案子正在其职权范围内。由萧决来办,名正言顺,而她,则可以在暗中推动,让这把火烧得更旺。这是她对萧决“提醒”的回应,也是她展现自身价值的方式。 “三日之内,证据会放在您的案头。” 周懿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刻意遮掩的左臂上:“伤了?” 白衣身形几不可查地一僵,将手臂更往里收了收:“小伤,不碍事。” 周懿不再追问。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手。”周懿的语气不容拒绝。 他只得伸出手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在目。周懿将贴身的金疮药拿出来,亲手将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动作熟练,眼底一丝心疼的感情也转瞬即逝。 白衣身体僵硬,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喉结微动。 直到上完药,周懿背过身道:“退下吧。” “是。”白衣低头,身影悄然后退,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佛堂里再次只剩下周懿一人,还有那焚烧的哔啵轻响。她抬起手,看着散落的佛珠,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 两日后,深夜。 萧决于定国公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他面前摊开的,正是皇城司暗探刚刚呈上来的,关于上官颂罪证的密报。证据算不上铁证如山,但足够犀利,直指要害。 让他玩味的是,这些证据来得太过“巧合”,就像是有人精心整理好后,特意送到了皇城司的眼皮底下。 “查清楚来源了吗?”他问侍立一旁的亲信。 “回国公,线索几经辗转,最终似乎……指向公主府那边。” 萧决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想起那日在东宫偏殿,她手腕上那点刺目的朱砂痣,以及那份与其温婉外表截然不符的镇定与锋芒。 “有意思。”萧决拿起那份罪证,对亲信道:“按律办吧,不必留情。” “是!” 昭阳公主的野心和手段,比他预想的更大、更直接。她不仅仅是想寻求庇护,她更想……与他并肩,甚至是将他,也纳入她的棋局之中。 他摩挲着腰间的半枚残佩,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思绪翻涌。 她也许,早已忘记。 --- 与此同时,公主府内。 “殿下,谢小姐所中之毒,名为‘缠丝’,极为阴损,源自南境。中毒者初期与风寒无异,但会日渐衰弱,损及心脉,药石罔效。下毒手法隐蔽,混于日常饮食熏香之中。据查,已深入肺腑……恐难根治,最多……只能拖延。” 周懿捻动佛珠的速度微微加快。一条年轻的生命,尚未绽放便要凋零。 “可能缓解?” “属下已设法将缓解之药方及其中几味关键药材,通过可靠之人送入白马寺。但能否送到谢小姐手中,并瞒过邬氏耳目,尚未可知。” “尽力而为。”周懿声音低沉,“另外,将谢枝生母霍宜当年‘病逝’的疑点,以及邬氏苛待原配嫡女、意图谋害的证据,悄悄透一点给武信侯府的老夫人。记住,要看似无意,绝不能让人查到我们头上。” 武信侯府即便如今势微,但终究也是大周开国元勋家族之一,军中旧部犹在。这团火,先让霍家自己去烧。这是南宫弦提供的线索,经由她的手,借力点燃。 “是。” 白衣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殿下,上官颂之事,皇城司已经动手,动作很快。” 周懿闻言,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清浅的,却毫无温度的笑意。 “很好。” 萧决接下了她抛出的棋子,并且落子迅捷。这说明,他读懂了她的意思,并且愿意,至少在此事上,与她形成一种默契。他们之间,第一次隔空配合,顺利完成。 棋局,已经活了。 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张眉目如画、我见犹怜的脸,轻轻抚上腕间的佛珠。 杀戮由她而起,慈悲亦是她相。 --- 皇城司雷厉风行,上官颂被直接锁拿下狱的消息瞬间在朝堂上下炸开了锅。 上官老将军又惊又怒,连夜求见肃亲王周佘。 “王爷!萧决小儿欺人太甚!为着些许田产人命的微末小事,竟敢直接锁拿我儿!他这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上官老将军须发皆张,怒气盈胸。 周佘坐于上首,面色阴沉。他比上官老将军想得更深。上官颂行事跋扈非一日两日,为何偏偏是此时被翻出旧账?而且是由向来只盯大案、不管这等“微末小事”的皇城司动手? 这不像萧决一贯的风格。倒像是……有人借了萧决这把刀。 “稍安勿躁。”周佘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压,“颂儿行事不谨,被人抓住把柄,也是他咎由自取。” “王爷!” “但萧决越权行事,也是事实。”周佘话锋一转,眼中闪过寒光,“明日朝会,本王倒要看看,他如何解释。你联络几位御史,准备好奏本。就算扳不倒他,也要让他知道,这京城,还不是他萧决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方!” “是!”上官老将军领命,带着一丝狠厉退下。 周佘独自沉吟。他首先怀疑的是太子一党,但太子身边那几个文臣,未必有这般狠辣果决的手段,更未必能说动萧决。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看似慈悲温和的脸——昭阳。 大周皇室稀薄。大皇子前两年因谋反被赐死,二皇子死于襁褓,只剩下三皇子周砚,也是如今的太子。皇帝独女周懿是周砚的亲姐姐,因慈悲名满天下,是皇帝最年长的也是唯一的公主,赐号昭阳。 他这个侄女,近来越发让人看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