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骨书》 第1章 第 1 章 “来人!把这妖女给我拿下,带回县衙细细审问!” 厉喝穿透淅沥的雨声,两名官差应声上前,粗糙的手掌径直抓向雨中那个撑着破旧油纸伞、身影纤细的少女。 陆微猛地后退半步,伞沿微抬,露出一双沉静得与年龄不符的眼睛。她看着面前声色俱厉的青袍小吏——县衙工房的陈书吏,心中一片冰寒。 地动刚过,山体滑坡的狼藉犹在眼前,这位父母官不问灾情,不恤民命,第一反应竟是抓人顶罪。 “大人!冤枉啊!”老里正连忙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是这位仙姑救了我们!是她看出那块地要塌,我们才没死成啊!” “是啊大人,仙姑是救命恩人!”村民们惊魂未定,也跟着跪倒一片,纷纷为陆微求情。 陈书吏脸色更加阴沉,他管辖此地河防水利,地动山崩,最易牵连出河堤失修等问题,他难辞其咎。此刻急需一个“罪魁祸首”来转移视线,这来历不明、却隐隐透着不凡的女子正是绝佳目标。 “巧言令色!”他冷哼一声,根本不信,“地动乃天威,她一个女子如何能预知?分明是妖言惑众,触怒山川神灵,才招来此祸!拿下!” 官差们再次逼近。 陆微知道,与这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昏吏讲地质原理无异对牛弹琴。她深吸一口气,在官差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刹那,再度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陈书吏,你管辖的清江堤岸,用的是杂木夯土,而非规定青石。尤其拐弯受冲最烈的那三十丈,夯土中糯米浆含量不足标准三成,沙石比例过高。此次地动,清江水位必涨,第一个决口处,不在别处,就在你偷工减料最厉害的那个弯道下游五十步——那棵老柳树旁!” 话音落下,满场皆寂。 陈书吏瞳孔骤缩,活像大白天见了鬼。他手指颤抖地指着陆微,嘴唇哆嗦着:“你……你胡……”后面那个“说”字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那些事他做得极其隐秘,连具体位置、那棵老柳树都…… 冷汗,混着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陆微不再看他,转向惊疑不定的村民,朗声道:“地动之后,恐有余波,大家暂且不要回不结实的房屋。若担心家当,取了紧要物事,便到这边高地上来,此处地基稳固,相对安全。” 她的镇定与先前精准的“预言”让村民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点头,马上行动。 陈书吏僵在原地,抓人的命令再也喊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微对里正微微颔首,随即撑起那把破伞,转身,步履平稳地踏过泥泞,消失在继续飘洒的雨幕深处。官差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 撑着伞,行走在湿滑的山路上,陆微才稍有闲暇回溯今日种种。 她是陆微,却又不是原来的陆微。几天前,她还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地质勘探工程师,在一次野外勘探中遭遇意外,再醒来,便成了这个同名同姓、寄居在江南远亲家的孤女。 原主的父亲陆源曾是京官,因故被贬,死于途中,只留下她这个女儿,被送到这几乎算得上陌生的舅父家中,仰人鼻息度日。 天刚蒙蒙亮时,她就是从那个冰冷的噩梦中惊醒——梦里失重般从悬崖坠落的感受如此真实,而醒来后触手所及的,是这具纤细陌生、年仅十六七岁的身体,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挥之不去的霉味。 唯一的暖意,是那个好心的小丫鬟端来的热水,以及她焦急的催促:“表小姐,夫人那边又派人来催了,说让你醒了就赶紧过去!” 陆微知道所为何事。那桩“好亲事”——城西五十多岁的绸缎商,欲纳她做第三房小妾。舅母收了厚礼,这些日子变着法儿地逼迫。 小丫鬟急得跺脚:“夫人说你再不识抬举,就要把你赶出去!” “赶出去?”当时陆微擦着脸,声音平静,“她不会的。把我赶走了,她拿什么去换那笔丰厚的聘礼?” 她需要透气,更需要了解这个陌生世界的地理环境,这是她前世职业带来的安全感需求。于是,她以“去城外栖霞寺上香静心”为由,冒雨出了门。 行至半山,便遇上了那群正准备在风水先生指定的“龙涎之地”挖土设坛、求神祈雨的村民。她一眼便看出那片区域土壤松软、上方岩层有裂缝,是明显的滑坡前兆。 “不能在这里挖!”她出声阻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回头看着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衣衫朴素的年轻女子。 风水先生上下打量她,脸上露出轻蔑:“哪里来的黄毛丫头,在此胡言乱语?惊扰了龙神,你担待得起吗?” 陆微没理他,直接看向里正和那些面黄肌瘦的农民:“老伯,这个地方土是松的,下面的石头也是活动的,挖不得。你们看上面那条细缝没有?万一塌下来,会死人的。” “胡说八道!”风水先生怒了,“你懂什么风水地脉?此乃……” “我不懂风水,”陆微打断他,“但我看得出来,这里的土被水泡得太久了,不结实。你们非要祭祀,不如选那边。” 她伸手指向不远处一片地势较高、生长着茂密灌木丛的缓坡:“那里地基更稳,而且旁边有水流过的痕迹,取水也方便。” “妖言惑众!”风水先生气得胡子翘了起来,“那是乱石坡,毫无气脉可言!在龙涎之地动土方能显示诚心!你这丫头休要在此误事!” 里正看着陆微,又看看仙师,脸上满是犹豫。 陆微心里叹了口气,知道空口无凭。她弯腰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又走到那片“龙涎之地”边缘,用脚尖点了点松软的泥土。 “老伯,你看,这里的泥,一脚下去能陷这么深。你再踩踩那边,感觉一样吗?山是要靠‘骨头’撑着的,这里的‘骨头’已经快被水泡软了。” 她尽量用最直白的话解释。几个年轻的村民好奇地走过去踩了踩,果然感觉不一样。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风水先生正要强行让人动土的时候—— 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 “轰隆隆……” 低沉的、如同巨兽咆哮的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紧接着,整个山坡开始剧烈摇晃! “地动了!地动了!”人群瞬间炸开,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 陆微反应极快,在第一次震动时就迅速退到了她刚才指过的那片缓坡下,紧紧抓住一块凸出的稳固岩石。 她眼睁睁看着刚才风水先生指定的那片“龙涎之地”,在崩裂声中,大面积的山体带着树木和泥土,轰然滑落,瞬间将那片空地掩埋!泥浆和碎石飞溅,场面骇人。 而她和村民们所在的这片缓坡,虽然也在震动,却稳固如山。 震动持续了十几秒才渐渐平息。劫后余生的人们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望着那片被泥土和树木残骸覆盖的滑坡现场,浑身发抖。如果不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他们刚才要是站在那片空地上…… 风水先生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道袍上沾满了泥水,瘫在地上说不出话。 风水先生的轻蔑,村民的犹豫,她都看在眼里。她试图用最直白的方式解释地质风险,却险些被当成妖言惑众。直到那场真实的地动山摇袭来,印证了她的判断。 滑坡体轰然掩埋了那片“吉地”,而她坚持让村民避难的缓坡安然无恙。劫后余生的感激,变成了“仙姑”的尊称,也引来了恰巧路过、却心怀鬼胎的陈书吏…… …… 回到那座压抑的宅院时,天色已晚。 果然,舅母派来的婆子早已守在院门口,双手叉腰,唾沫横飞:“哎哟喂!我的表小姐!你可算知道回来了?这么大的雨往外跑?夫人说了,你再这么不知好歹,这门好亲事没了,你就等着被扫出门,睡大街去吧!” 陆微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那婆子。婆子被她看得心底莫名发寒,气势不觉矮了三分,骂声也低了下去。 “说完了?”陆微开口,“说完了就让开。”她径直从婆子身边走过,无视那僵在脸上的刻薄。 回到那间仅能遮风避雨的破旧厢房,她反手插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逼婚,白眼,寄人篱下……这具身体原主所承受的一切,如今都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但她不是原来的陆微,不会逆来顺受,更不会将自己的人生交由他人摆布。 她必须走。 走到床边,她从床底拖出那个陈旧的小木箱。这是父亲陆源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翻找着,目的明确——寻找任何可能帮助她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资源:钱财,或者有价值的信息。 箱子里除了几件半旧衣物,便是一些书籍和手稿。她快速翻阅着,大部分是枯燥的经义诗文,直到她拿起一本没有封皮、字迹各异的手写册子。 里面的内容逐渐吸引了她的注意。除了寻常的星象风水杂谈,竟有许多关于“地脉走向”、“岩层性状”、“水脉深浅”的详细记录与分析。这些词汇,与她前世所学的专业知识产生了奇妙的共鸣。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似乎并非寻常文人官吏。 她急切地翻到册子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异常潦草,仿佛是在极度仓促与惊惧中挥就: 【京城龙脉有异,非天灾,实为**。吾之祸,始于斯。】 陆微的手指,轻轻停在了那行触目惊心的字迹上。 留下,是被舅母当作货物卖掉。离开,若无依仗,在这世道,恐怕也只是换一种方式被吞噬。 而父亲的这本笔记,父亲那场引火烧身的“祸事”,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血缘上的责任或一桩需要昭雪的冤屈。它成了一条隐秘的线索,一个可能让她摆脱眼前绝境、获得安身立命之本的机会。 查明真相,不仅是为了这具身体原主的父亲,更是为了她自己。只有弄清楚父亲因何获罪,掌握那些被刻意隐藏的“**”证据,她才能拥有对抗这个世界汹涌恶意的力量。她所具备的专业知识,或许只有在那更大的漩涡与舞台上,才能真正发挥价值,才能护得自身周全。 她合上册子,紧紧攥在手里。 “京城……”她低声自语。 第2章 第 2 章 天刚亮,陆微就收拾好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囊。几件换洗的旧衣,那本父亲的手札,还有从陈书吏事件后,当地那位感激她的里正悄悄塞给她的一点碎银子——不多,但足够她支撑一段时日的盘缠。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寄居的“家”。舅母发现时,恐怕只会骂几句“养不熟的白眼狼”,然后忙着物色下一个可以换取利益的亲戚。 她女扮男装,用布条束紧了胸,穿上最不起眼的灰色男式衣衫,将头发像男子一样束起,脸上也刻意抹了些尘土。 镜子里的她,成了一个面容清秀、带着些书卷气,却又因风尘仆仆而显得普通的年轻士子。她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陆纬。 水路转旱路,一路上并不太平。地动的影响似乎蔓延很广,流民增多,官道也不时能看到坍塌的地段。陆微靠着谨慎和从父亲手札里学来的一点粗浅观星辨位知识,以及更重要的——她观察地形、判断路径的能力,避开了许多麻烦。 十几天后,风尘仆仆的她,终于站在了京城的巨大城门楼下。 城墙高耸,青灰色的砖石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城门洞开,进出的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喧嚣鼎沸,与她之前待的江南小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跟着人流,低头交了入城税,走进了这京城。 街道宽阔,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百姓,似乎比南边的人更沉默一些,眼神里也多了一丝谨慎。偶尔有鲜衣怒马的权贵家仆纵马而过,路人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 她需要尽快找个便宜落脚的地方,然后弄清楚两件事:第一,父亲当年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她该如何在这里立足,并接触到核心的信息。 走着走着,她被前面一阵争吵声吸引了注意力。一处正在装修的新铺面门口,围了不少人。一个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富商,正对着几个穿着长衫、像是风水师傅的人发脾气。 “你们几个!说法都不一样!张师傅说门要朝东纳气,李师傅说朝南迎祥!我这铺子到底该怎么弄?耽误了我开张吉时,你们赔得起吗?” 几位风水师傅面红耳赤,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陆微停下脚步,默默观察着这间铺子。它位于一个丁字路口的拐角,位置确实不错,但问题也很明显。朝东,正对着路口冲煞,车马人流杂乱;朝南,则刚好被旁边一栋更高的酒楼阴影挡住大半,午后便难见阳光,显得阴郁。 她本不想多事,但摸了摸怀里所剩无几的银钱,心里有了计较。这是一个机会。 她挤上前,对着那焦头烂额的富商拱了拱手,刻意压低了嗓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中性低沉:“这位东家,可否听在下一言?” 富商正烦着,瞥见她一身寒酸,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哪里来的穷酸,凑什么热闹!” 陆微不气也不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东家,你这铺子,无论朝东还是朝南,都非上选。” “哦?”富商挑了挑眉,带着讥讽,“那你倒说说,该怎么选?” 那几位风水师傅也对她怒目而视。 陆微伸手指了指铺面侧前方一条稍微僻静些的巷子口,那里并非正对主干道,但人流也不算少。 “东家请看,若将主门开向那边,略偏一些。一来,避开了路口直冲的尘土和车马,店内清净;二来,那条巷子多有文人雅士往来,与你这书斋的格调相符;三来,这个方向,每日过了午时,阳光便能斜照入内,既明亮又不至于曝晒,冬暖夏凉。至于纳气迎祥,”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却自信,“气,无非是流通、干净。此处避开了污浊杂乱,又能接纳目标客人,不就是最好的‘气’吗?” 她没有引用任何风水术语,只从最实际的人流、洁净、光照、客源角度分析,条理清晰,句句在理。那富商听着,脸上的不耐烦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思索。就连旁边几个风水师傅,一时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因为陆微说的,都是他们无法否认的事实。 富商摸着下巴,看了看陆微指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己那怎么摆弄都不太满意的铺面,犹豫起来。 就在此时,不远处一座茶楼的二楼雅间,临街的窗户微微开着。一个穿着月白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正端着一杯茶,目光淡淡地扫过楼下街道上的这场小纷争。 他面容俊朗,但脸色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身形也略显清瘦,偶尔以拳抵唇,发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一副病弱的模样。 然而,他那双看向楼下的眼睛,却深邃沉静,没有丝毫病气,反而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他注意到了那个穿着灰布衣、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的“年轻士子”。 “有点意思。”他低声对身后侍立的、做寻常护卫打扮的魁梧男子说道,“不去谈虚无缥缈的气运,只讲看得见摸得着的利弊。去查查,那个人什么来历。” “是,王爷。”护卫低声应道,目光也锁定了楼下的陆微。 楼下,富商还在权衡。陆微见目的已达到——她并非真要帮人看风水,只是需要找个由头,引起某些“潜在雇主”的注意,或者至少赚点快钱——便不再多言,准备离开。 “哎,那位……那位小先生留步!”富商终于下了决心,叫住她,脸上堆起了笑容,“先生高见,令人茅塞顿开!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可否赏脸喝杯茶,细细说说?” 陆微正要回答,忽然,旁边那个被她驳了面子的张姓风水师,恼羞成怒,对旁边几个地痞混混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混混立刻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堵住了陆微的去路。 “哪里来的小子,敢在这里胡言乱语,抢我们生意?”为首的混混狞笑着,伸手就要来推搡陆微。 陆微眼神一凛,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计算着如何利用地形和巧劲脱身。她前世学过一些野外求生的格斗技巧,虽然这身体力量不足,但对付几个虚张声势的混混,未必没有机会。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一个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光天化日,京城脚下,诸位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茶楼里那位病弱王爷的护卫,不知何时已经下了楼,走到了近前。他身形高大,面容冷硬,往那里一站,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那几个混混顿时气焰矮了半截。 护卫看也没看那些混混,目光直接落在陆微身上,语气还算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上楼一叙。” 陆微心中警惕,面上却不露分毫,拱手道:“在下与贵主人素不相识,恐有不便。” 护卫淡淡道:“只是见公子方才言论新颖,心生好奇,想结交一番,并无恶意。”他话是这么说,但态度明显是“请”你必须去。 那富商和混混们见状,都不敢再吱声。陆微知道,这京城水深,眼前这人其主仆绝非普通富户,自己初来乍到,不宜硬碰硬。她点了点头:“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她跟着护卫上了茶楼二楼,走进那间雅致的包间。 窗边的男子依旧坐着,手里捧着茶杯,见她进来,抬眸打量了她一眼。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声音温和,却带着久居人上的疏离感。“方才在楼下,听公子高论,颇觉新奇。公子似乎……不信风水之说?” 陆微在他对面坐下,脊背挺直,不卑不亢:“非是不信,只是觉得,与其寄托于虚无缥缈之气,不如着眼于脚下实在之地。山石稳固,水流通畅,人居其中自然安泰。若地基不牢,朝向再好,一阵地动也便塌了。”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公子高见。不知公子师从何人?此番进京,是游学还是……” “家传些许杂学,不足挂齿。”陆微谨慎地回答,避开了师承,“进京只为寻个前程,混口饭吃。” 男子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放下茶杯,状似无意地问道:“观公子对地势颇有见解。依公子看,这京城周边山势如何?可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特意在“特别”二字上,微微停顿了一下。 陆微心中警铃大作。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敏感。她回想起父亲手札里提到的“龙脉有异”,以及自己一路来的观察。她斟酌着词句,尽量客观地说道:“京城依山傍水,格局自是宏大。只是……晚生一路行来,见西山一带,岩层裸露,多有断裂之象,恐是地动频繁之处。而北郊皇陵附近,山体植被稀疏,水土流失似乎……比别处更重些。这些,或许都是需要留意的‘特别’之处。” 她说的都是基于地质观察的事实,没有涉及任何“龙脉”、“气运”的评判。然而,她提到“皇陵附近”时,明显感觉到对面男子的眼神骤然锐利了一瞬。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公子观察入微,令人佩服。”他没有再追问,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银锭,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一点茶资,不成敬意。公子初来京城,想必用得上。” 这是谢礼,也是逐客令。 陆微看着那锭银子,没有立刻去拿。她需要钱,但这钱拿着烫手。“无功不受禄。方才楼下之事,还要多谢阁下解围。” 男子淡淡一笑:“举手之劳。或许日后,还有请教公子之时。”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微知道该走了。她拿起那锭银子,入手沉甸甸的,站起身,拱手:“既如此,在下告辞。” 她转身离开雅间,背后那道深邃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直到门帘落下。 走出茶楼,混入街道的人流,陆微才微微松了口气,手心有些冷汗。那个男人,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病弱无害。他是什么人?某个权贵?他问山势的目的何在?自己那番关于皇陵水土的回答,会不会惹来麻烦? 她脑子里思绪纷乱,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想绕路回自己找的那间廉价客栈。 然而,刚走到巷子深处,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之前与她争执的张姓风水师,此刻直挺挺地躺在污秽的巷子中间,双眼圆睁,脖子上有一道清晰的紫黑色勒痕,已经没了气息。 死了? 陆微心头剧震,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从巷口传来。 “在那里!” “抓住他!” 几个官差冲了进来,瞬间就将陆微团团围住,明晃晃的腰刀指向她。为首的捕快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一眼站在尸体旁、无法脱身的陆微,厉声喝道: “好你个凶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杀人!给我拿下!” 陆微站在原地,看着官差,又抬眼望向巷子口。茶楼二楼的窗口,那个病弱的男子正平静地俯视着这一切。 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第3章 第 3 章 冰冷的锁链套上手腕时,陆微没有挣扎。她被官差粗暴地推搡着,押出阴暗的巷子。自始至终,她没有再抬头去看茶楼窗口那个身影。 京兆府的大牢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她被单独关进一间狭小的囚室,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闭上眼睛,开始飞速思考。 那个张风水师死得太巧了。她才刚刚与之发生冲突,转眼人就死了,而她恰好出现在尸体旁边。这分明是一个针对她的局。 是谁做的?是那个张风水师自己惹了别的仇家,她只是恰逢其会?还是……茶楼上那个病弱男人的手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测试她?还是为了逼她走投无路,只能向他求助? 时间一点点过去,牢房里只有水滴落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传来,牢门再次被打开。 “出来!大人提审!” 公堂之上,灯火通明,却更显得气氛肃杀。京兆府尹是个面色严肃的中年官员,惊堂木一拍,声音在空旷的堂上回荡。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为何杀害张明远?从实招来!” 陆微跪在堂下,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府尹:“大人,草民陆纬,没有杀人。” “还敢狡辩!”府尹厉声道,“多名官差亲眼所见,你与张明远尸首共处一巷,不是你,还能有谁?分明是你与他白日争执,怀恨在心,尾随至暗巷行凶!” “大人,”陆微声音清晰,不疾不徐,“草民与张师傅只是口舌之争,并无深仇大恨,何至于杀人?若真是草民杀人,为何不立即逃离,反而留在原地等候官差抓捕?这于理不合。” 府尹一愣,这确实是个疑点。但他显然不想多事,只想尽快结案,便道:“或许是你惊慌失措,未来得及逃走。休要巧言令色!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 “大人且慢。” 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那位茶楼上的病弱男子,在护卫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面色苍白,偶尔以拳掩唇轻咳,但堂上所有人,包括京兆府尹,见到他立刻站了起来,神色变得恭敬甚至有些惶恐。 “下官参见宁王殿下!”府尹连忙绕出桌案,躬身行礼。 宁王萧珩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陆微身上:“府尹大人办案,本王本不该打扰。只是方才在茶楼,恰巧目睹了这位陆公子与死者争执的全过程,觉得此事或有蹊跷,故前来做个见证。” 府尹额头见汗:“殿下的意思是……” 萧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陆微:“陆公子,你说你未曾杀人,可有何证据,或是……有何方法,能自证清白?” 陆微的心猛地一跳。她看向萧珩,他眼神深邃,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路见不平、前来主持公道的旁观者。但她知道,这是他给出的一个机会,一个她必须抓住的机会。 “回王爷,回大人。”陆微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草民虽不才,但对勘验之事略知一二。若能允许草民查验死者遗体与案发现场,或可找出真凶的蛛丝马迹。” “荒谬!”府尹立刻反对,“你一个嫌犯,怎能接触尸体和现场?谁知你是不是想趁机毁灭证据!” 萧珩却轻轻摆了摆手,咳嗽了两声,才慢悠悠地说:“府尹大人,既然现有证据无法定案,听听不同的见解也无妨。若他胡言乱语,再定罪不迟。若他真能找出真凶,岂不避免了冤狱?本王在此,可做个监督。” 王爷发话,府尹不敢再驳,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是,是,殿下思虑周全。那就……那就依殿下之言。” 张风水师的尸体被抬到了公堂旁边的偏厅。光线明亮了许多。衙役们围在四周,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戒备。萧珩坐在一旁临时搬来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 陆微走到尸体旁,蹲下身。她强迫自己忽略那僵硬的触感和死亡的气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观察上。她先是仔细查看了死者脖颈上的勒痕。 “大人,王爷请看。”她指着那道紫黑色的淤痕,“这勒痕走向平直,最深处在颈后,且只有一道。若是被人从正面用绳索勒毙,勒痕应呈交叉状,且下深上浅。这道痕迹,更像是被人从背后,用类似弓弦或者细铁丝之类的硬物,迅速勒紧所致。” 府尹凑近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旁边的仵作也微微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说法。 接着,陆微轻轻抬起死者的手,仔细查看他的指甲。“死者指甲缝隙里有少量灰白色的粉末,”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出一点,放在掌心观察,“这似乎是……石灰粉?而且,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有轻微破损,像是用力抓挠过什么粗糙的表面。” 她站起身,对府尹和萧珩道:“大人,王爷,草民想去案发的巷子再看一眼。” 一行人又来到了那条阴暗的巷子。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巷子里更显昏暗。陆微在发现尸体的位置附近仔细搜寻。她注意到靠近巷墙根的地面上,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刮擦痕迹,以及零星散落的、与死者指甲缝里类似的灰白色粉末。 她抬头看向巷墙,墙壁是由粗糙的青砖垒成。在一人高的位置,她找到了一小块颜色略新的破损,砖缝里似乎嵌着一点深色的线头。她踮起脚,小心地将那线头取了下来,是一小段深蓝色的、质地粗糙的麻线。 “凶手身材应该不高,大约五尺半(约一米七)左右,”陆微结合自己的观察,开始推断,“他很可能与死者相识,趁其不备,从背后用携带的、沾有石灰粉的硬质绳索将其勒毙。死者挣扎时,手指抓挠到了凶手衣服的袖口或者凶器,留下了石灰粉在指甲里,也抓下了这缕线头。凶手杀人后,可能是在处理绳索或者翻动尸体时,不小心洒落了一些石灰粉,并且衣服袖口被勾破,留下了这缕线头。这深蓝色的粗麻布,通常是……工匠或者低阶军士所穿。”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听得京兆府尹和周围的衙役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一个普通书生,分明比他们衙门里经验最丰富的老捕快还要厉害! 萧珩看着在昏暗巷子里冷静分析、目光锐利的陆微,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府尹大人,”萧珩开口,打破了寂静,“既然有了新的线索,比如这石灰粉和深蓝色麻布,想必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找到真凶不难吧?这位陆公子,看来确实是被冤枉的。” 府尹如梦初醒,连忙躬身:“是,是!下官明白!多谢殿下指点!陆……陆公子,让你受委屈了,此案本官定会重新详查!” 陆微被当场释放。手上的锁链被除去,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 萧珩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语气故作温和:“陆公子受惊了。天色已晚,若不嫌弃,可随本王回府稍作休整,压压惊。” 陆微知道,这不是邀请,而是命令。她刚刚脱罪,没有拒绝的资本。她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多谢王爷。” 宁王府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奢华,反而显得有几分清寂。书房里,灯火通明,只剩下萧珩和陆微两人,连护卫都守在了门外。 萧珩坐在书案后,没有再绕圈子,他直接看着陆微,目光锐利如刀:“陆纬,或者,本王该叫你……陆微?原钦天监副使陆源之女。” 陆微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他。他果然早就知道了! 看到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和戒备的眼神,萧珩从容而笑:“你不必紧张。本王若想对你不利,你此刻已是一具尸体,或者还在京兆府的大牢里等死。”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声音低沉了几分:“你父亲陆源,当年因妄议龙脉、窥测天机获罪,死在贬谪途中。你可知道,他所谓的‘妄议’,触及了什么?” 陆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父亲在手札中留下只言片语,提及‘京城龙脉有异,非天灾,实为**’。” 萧珩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没错,**。工部与钦天监某些人相互勾结,借修缮皇陵、勘察龙脉之名,大肆贪墨国库银两,甚至……私采金矿,中饱私囊!你父亲,就是因为发现了端倪,才被他们联手构陷,杀人灭口!” 他走到陆微面前,距离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压抑的怒火和某种决心。“本王暗中调查此事已久,但那些人行事隐秘,且势力盘根错节,许多所谓的‘风水异象’、‘地脉变动’,他们用玄学遮掩,常人难以看穿其本质。本王需要一个人,一个像你父亲一样,真正懂得‘地学’,能看穿那些鬼蜮伎俩的人!” 他直视着陆微的眼睛,语气变得极具压迫感:“你,很像你的父亲。甚至,你看待事物的方式,比他更……直接,更犀利。你今天在堂上的表现,证明了你的价值。” “所以,那个张风水师的死……”陆微忍不住问。 “与本王府上的一名工匠有关,那人曾被张明远欺压,家破人亡,心存怨恨已久。本王只是……顺水推舟,给了他一个机会,也给了你一个……展示能力,并且不得不站在本王这边的理由。”萧珩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陆微心底发寒。这个男人,为了达到目的,手段可谓狠辣。 “你想让我做什么?”陆微直接问道。 “做本王的眼睛,做本王的刀。”萧珩毫不掩饰,“本王可以为你提供新的身份庇护,助你在京城立足,并动用力量,助你查清你父亲冤案的真相,将那些蛀虫连根拔起。作为回报,你需要用你的所学,为本王找到他们贪墨、私采的确凿证据。” 陆微沉默着。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危险,但可能是她唯一机会的交易。依靠她自己,别说查案,在京城活下去都难。而萧珩,能给她平台和庇护。查清父亲冤案,也是目前她自救、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的唯一途径。 “好。”她没有犹豫太久,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萧珩,“我答应。但我有一个条件。” “说。” “我不要仅仅作为你的幕僚藏在暗处。”陆微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要参加不久后的工部特殊招考,我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进入工部。” 萧珩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和欣赏。“工部?你想进入虎穴?有意思。好,本王答应你。你会以本王远房表亲的身份参考。” 他走到书案边,拿起一份文书递给她:“这是考纲和一些基本的经义典籍,你拿去看。工部考试,并非只考经义,亦有实务策问。对你而言,或许是个机会。” 陆微接过那叠厚厚的纸张,感觉分量沉重。 “陆微,”萧珩看着她,语气意味不明,“本王的投资,从不落空。” 陆微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她拿着考纲,转身走出了书房。门外,早有侍女等候,引她去往客房。 萧珩独自站在书房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了许多的笑意。 “陆微……你果然,没让本王失望。” 而回到客房的陆微,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她走到桌边,就着明亮的灯火,铺开了那份考纲。 灯光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也映照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前路艰险,但她已经踏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