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谋》 第1章 风雪归途 风起时,天地尽白。 官道上,一列铁骑破雪而行。 千人同进,马蹄踏出震地的低鸣,长枪林立,甲叶交错,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槽马的气息在寒雾里起伏,为首的是一名女子。 她身披一袭黑色斗篷,内里浅银甲沿肩贴体,线条干净利落;甲片在雪光里泛着冷意,边缘磨得细亮。 头发以一条红色素绳高束,斗篷一侧被风卷起,露出腕间那对峨眉刺——银质短锋,贴肉而藏。 刺柄包以旧皮,边角磨损,显然常年随身。风雪落在刃上,未及融化便被寒气逼成细霜。 诸青砚抬头望向前方的山口,雪幕浓得几乎连天光都被遮住,马嘶声被风卷远,整条官道只剩下风声与甲声。 副将策马上前,缩着肩膀喊道:“将军,再行个把时辰,就能到京郊驿站。” 话还没说完,一口风雪直灌进他嘴里,呛得他直咳嗽,忙一边“呸呸”地往外吐,一边伸手胡乱抹脸。 他揉着冻红的鼻尖,又嘀咕了一句:“这雪越下越狠,只怕路上要有人冻倒。” 诸青砚的目光仍落在前方,声音淡淡的:“让后阵走慢些,护好辎重。” 副将应了,又忍不住多看了诸青砚一眼,“您不披件大氅么?这天……可真是冷。” 诸青砚抬头望向雪幕深处,眉眼冷如霜雪。 “皇命在天,不容迟行。” 缰绳一紧,黑马长嘶。 诸青砚轻轻抬手,千骑随之再度启程。 马蹄踏雪的声音此起彼伏,整支队伍如一道铁流,稳稳穿行在漫天白雾里。 风更狠了,雪片横扫而来,几乎要遮去前路。诸青砚半眯着眼,视线越过飞雪,凝向前方。 就在那一瞬,她的神色一变。 雪地前方,有一块小小的隆起,风吹过,露出一点衣角。 诸青砚轻勒缰绳,引黑马长嘶。 “停。” 铁骑齐止,蹄声、甲声一并寂静。 副将眯着眼看向那片雪堆,皱眉道:“将军,那是不是个人?” 他话音刚落,便要催马向前。 “别乱动。” 诸青砚轻拨马腹,马蹄踏开积雪,径直越过副将。 前方雪面起伏,她弯腰拨开那层冰雪。 一截手臂露了出来,已经冻得发白,血色全褪,手指微微蜷着,指尖覆着一层薄冰。 副将跟在她身后,见状压低声音:“怕是已经……” 话没说完,那只手忽然动了。 雪堆轰然炸开,一道人影猛地翻起,带着一身雪尘扑面而来。 寒光一闪,风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叮”。 一柄双节链刃自雪雾中掠出,链声细碎,锋刃回转,如蛇信穿风。 诸青砚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把将副将扯到身后。 下一瞬,锋刃贴着她的袖口划过,将她的斗篷割开一角。 诸青砚袖口一翻,峨眉刺出鞘,寒芒一闪,将那一击硬生生格开。 她腕力极稳,身影未晃;对方却顺势翻身落地,雪屑飞扬间,露出一张银色铁面。 面具颧骨处刻着两道暗红的纹路,从眼角蜿蜒至下颌,像两道血泪,似笑似哭。 诸青砚眸光一凛,声线低冷:“风雪无霁,鬼面无声……你是江湖中的‘问雪阎罗’?” 问雪阎罗微微仰头,链刃在指间回转,金属摩擦声细碎而轻。 他声音隔着面具雌雄莫辨,似笑非笑:“既然知道,将军何不自裁,还辛苦我动手?” 下一瞬,他链刃一抖,铁环爆散,如群蛇嘶鸣,卷起漫天寒气。 诸青砚手腕一转,峨眉刺刃光破风,生生撕开那层白雾。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在雪雾中闪烁,金铁相击的声响如惊雷滚动。 链锋擦过诸青砚的肩甲,溅出一串火星。 她身形一旋,峨眉刺贴地而出,寒光几乎掠过问雪阎罗的衣摆。 “谁派你来的?” 问雪阎罗轻笑一声,声音透过面具变得模糊不清:“问得好!可惜江湖无主,谁都使得动我。”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链刃陡然分作双环,左右齐落。 诸青砚退将峨眉刺交叉成十字,将两股劲力生生压断。 雪屑在两人之间炸开,她声音冷如刀锋: “要请动问雪阎罗,不外乎黄金一掷或人情一债,今日是哪一种?” 问雪阎罗收链的动作微滞,旋即低低笑出声。 “将军见识不浅。” 他抬手,指尖轻点那两道血泪纹,语气带笑:“这回嘛,金光闪闪,人情多多。不过诸将军,你话也太多了些。” 话音刚落,他链刃再起,铁环如蛇,一瞬间裹住诸青砚的手腕。 诸青砚不闪不避,峨眉刺反挑,顺着链势直逼他喉下。同时,袖口一翻,另一枚峨眉刺脱手而出,破风疾旋,直取问雪阎罗胸口。 问雪阎罗身形一震,后退了两步站在在雪中那张银面在风里微微颤动,一滴血顺着银面滑落,凝在那两道血泪纹下,似真似假。 下一瞬,链刃猛地横甩,借着这股劲,他的身影一闪,直接跃上旁侧的斜坡。 诸青砚没有再追,她抬头望向那雪幕的尽头,峨眉刺刃身寒光未敛,映出她凌厉的眉眼。 她指间一松,鲜血自掌心滑下,沿着指尖滴落在雪地上。 “既然没得逞。”她淡声道,“你便会再来。我等着。” 天色渐亮,雪势未止。 马蹄踏过冻硬的官道,一路向南。 云层裂开微光,皇城的轮廓终于浮现在地平线上,巍峨的城墙高耸入云,城门朱漆在雪雾中泛着暗光。 大军行至外城门,号角低鸣,士卒止步。 诸青砚收缰入城,一路自朱雀门至午门。 传宣太监已在殿前候着。 他低头呈旨,嗓音细而尖:“陛下命诸将军入殿复命。” 诸青砚下马,卸剑,抬步登阶,靴底带着未融的霜雪,步声在金殿前一声声敲得极清。 她单膝下跪,抱拳叩首,声音平稳:“末将诸青砚,奉诏回朝复命。” 高处帷幕后,皇帝的神色被阴影掩去,只能听见他轻轻的“嗯”。 殿中一片寂静。 刑部侍郎何方率先自列队中走出,朝她拱手: “将军久违。北伐五载,终得全身而归,实乃朝中之幸。” 语气谦和,却字字带刺。 诸青砚抬头,神情淡淡:“侍郎过誉。” 刑部侍郎收了笑,语调转冷,“只不过,先将诸嵩北伐覆军一事,陛下当年仁厚,未曾深查。今诸将军复命回朝,臣以为,仍当覆案细问。毕竟父女一脉,若真有通敌之嫌,岂可轻释?” 一语落地,殿中气温似又低了几分。 御史沈仲趁势出列,拱手奏道: “臣亦有所闻。诸将军自北境回京,路上风雪连旬,所过驿馆皆有马惊、灯灭、夜哭之异。民间传言,不祥。” 殿中一时无人作声。 烛影微晃,金阶上映着寒光,连殿角坠雪的声音都听得真切。 诸青砚俯身一拜,声音温和而稳。 “北地苦寒,风雪连旬,臣等久行边塞,所见不过寻常。若因天象生疑,怕是委屈了陛下赐命召臣回朝的恩典。”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御座的方向。 “臣从军多年,所仰仗者,为陛下天恩与国命;所凭恃者,为寸心报国与手中之刃。若天有雪,亦是昭示我大曜兵威未息,圣德所及,四方感应。” 殿中无人再语。 皇帝微微俯身,看不清神色,只听得袖下轻轻一动。 御史还想再争,殿外忽有脚步声急促传来。 “启、启奏!” 一名内侍跌撞而入,满身雪气,扑通跪倒在金砖上,声音颤抖: “城北校场……出事了!” 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缓缓抬眼,语气低沉:“何事?” “五名军官……被陈列于校场中央,胸骨尽碎,心脏被……被生生掏出。” 先前才言“将军不祥”的刑部侍郎与御史互视一眼,唇角微动,眼底浮起几分幸色。 “陛下,”刑部侍郎出列,低声叩首,“此事……怕非寻常凶案。校场为军属重地,如此异象,或与灾气相扰。” 御史亦俯身附和:“将军自北境归来,路途多噩,今朝一入京,城北便有此事,恐非巧合。” 皇帝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敲,良久,他抬眼淡淡道:“诸将军,你怎么看?” 殿中目光齐齐落在诸青砚身上。 她容色不变,缓步上前,单膝叩首。 “陛下明鉴。”她抬首,声音平稳而清,“臣自边关还朝,肩负军命,不敢染尘半分。今闻此案,震骇非常。臣愿即刻往校场缉查以明天听,靖国威。” 她语调一顿,又补上一句,声色恭敬: “陛下所赐风骨,臣当以血雪之地,回敬青天。” 皇帝静静注视她,良久,才缓缓颔首。 “好,朕准了。” 校场在北城之外,诸青砚下马,抬眼望去,五具尸体笔直立在雪地中。 雪从他们的肩上滑落,露出僵硬的军甲与已经泛白的皮肤。 五人胸骨尽碎,胸口被生生掏出一个拳大的空洞,中心全是冰渣。 诸青砚走近一步,风从破开的胸腔掠过,发出极轻的“呜呜”声。 随行卫士忍不住作呕,纷纷低头。 校场一时死寂,只余风声。 然而片刻之后,远处传来马蹄声。 起初极轻,随即愈近愈疾,雪尘扬起,旗影晃动。 为首之人身着青骊色官袍,外覆旧氅,衣角带雪,肩上绒线被寒风掀起。 颜色极素,连腰间的佩链也暗得近乎乌青。 可当他抬头时,眉目却生得极干净。 那是一双极亮的眼睛,琉璃似的冷色,仿佛能映出雪光,又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下马,脚步无声,手中卷轴轻晃,行至诸青砚面前,拱手一礼。 “刑部验尸官,沈霁行。奉陛下旨意,来辅将军缉查此案。” 第2章 鹤来酒楼 诸青砚微微点头,抬眼看向沈霁行:“沈大人一路辛苦。” 沈霁行躬身行礼,语气温和:“职在躬亲,不敢言劳。案情凶险,事不宜迟,若得将军允,臣便即刻验查。” “好。”诸青砚略一转身,披风掠起半圈雪雾,“沈大人请自便。” 沈霁行缓步走近,他先是蹲下仔细查看足迹,又抬手探查尸体冻痕,语气平稳:“尸体冻立,支撑未见断痕。若要查心口骨裂,需立台支托,否则尸易坍塌。” 诸青砚一听,颔首:“准。” 很快,两名士兵便搬来一具铁台支架,将最中间的一具立尸小心放置其上。 铁台沉重,带着冰渣,落地时发出低沉的金属声。 死者的胸口塌陷成一个深坑,肋骨从皮下微微鼓起,像硬生生被扭断的枝杈;脸被寒气冻得发青,嘴角还残留一缕暗红的血冰,被风一吹,竟发出极细的“咔咔”声。 沈霁行俯身靠近,用帛布轻擦去尸体胸口冻痕。 “胸骨由外而内碎裂,裂纹均匀,力道极稳。”沈霁行语气平稳,指尖顺着骨线轻轻一划。 诸青砚侧首,目光微凝:“若非刀创,便是掌力?” “极有可能。”沈霁行抬头,眼中雪光微闪,“将军若从此侧看,可见骨纹走向。” 诸青砚上前半步,俯身看向尸体胸腔。 沈霁行的指尖顺势在铁台下方轻轻一拨,动作极自然,像是在擦拭冰渣。 他神色不变,轻声冲诸青砚解释:“裂纹中线似有内凹。若将军能稍抬台身,或可一看底层折线。” “我来。” 诸青砚爽快伸手按在铁台外缘,腕力一沉。 “咔嚓!” 金属支脚“咔”地一声脆响,铁台猛地倾斜! 冻尸失衡,整块冰面带着寒气与雪尘朝诸青砚砸落。 诸青砚眼神未变,她脚尖一点,身形掠起半寸,袖口一抖,峨眉刺脱鞘而出,寒光乍现。 一刺挑底,一转卸势,锋刃贴着铁台边缘斜入,利用反震之力将千斤倾势硬生生拨开! “锵!” 一声铁鸣,火星与冰屑同时迸散。 铁台被她挑偏半寸,斜砸在侧后方,落地时砰然震雪,冻尸翻滚着坠入雪堆,砸出半丈白浪。 眨眼间诸青砚已稳稳立回原地,披风被气流掀起,半卷在臂后。 她反腕一转,峨眉刺在指间轻鸣,随后被她顺势扣入掌心。 “将军!” 沈霁行伸手稳住另一角,声音略急,“支撑冻裂,可有受伤?” 诸青砚抬头,气息未乱,声音冷静如霜:“无碍。” 沈霁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见她确实无恙,便收回手,重新俯身查验。 他取出银针探入尸体唇角,取出一缕凝血,将血滴入瓷瓶。 几息后,瓶中渗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甜气。 “血气中有花蜜味,夹着药粉香。” 沈霁行沉声道,“并非毒,而酒是掺了迷药,足以麻人心神。” 诸青砚眉心一沉:“酒中下药?” 沈霁行从容地将瓷瓶收起,“此迷药比寻常醉梦香更烈,京中属鹤来酒楼酒香最烈,若有人想遮掩药香,混其中最不易察觉。” 诸青砚沉声道:“我不熟悉这迷药,劳烦沈大人随我同去。” 午后天光正盛。 京城北街人声鼎沸,车马川流,白雪被阳光融化成细流,又从檐角淌下。 一座雕梁朱檐的酒楼立于街口,匾额上金漆两个大字——鹤来。 一辆青篷马车在门口停下,从车上走下两位公子,一人衣青,一人着墨,谦和而淡,正是乔装打扮之后的诸青砚和沈霁行。 门外伙计立刻迎上,笑容殷勤:“二位爷请!外头风大,里头有暖炉!”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酒楼,选了靠廊、可俯瞰全厅的一隅。 诸青砚微微颔首,坐下时目光已将整座酒楼扫了一遍。 二楼一处屏风后,有白衣人倚柱而立,手指轻敲琴弦。丝竹声柔和,节奏却不稳,时缓时急。 诸青砚抬眸,发现那人每次抬指,楼下总有一名伙计擦桌、转身。 一连两三次,动作都与琴声的顿点都对得上。 她指尖在盏沿轻敲,若有所思。 厅中客人谈笑自若,但诸青砚注意到,有几桌外客衣料新、腰囊鼓,小二每次端盘经过,总是多停一息。 她心中有了盘算,低声说道:“他们在挑人。” “何意?” “专挑那种非权贵、又带足银票的客人,外乡富商、行脚镖主,或是游侠散客下手。” 诸青砚指尖轻叩桌面,盏口发出轻声,“他们只要漏钱,那琴声就会变。” 果然,那边一桌外地客刚取出银票,楼上琴声忽然一顿,随即慢了半拍。 沈霁行挑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将军目力惊人。” 诸青砚淡淡一笑:“江湖里的稀奇多的是。” 她说着,似随意地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玉瓶。 玉瓶温润如脂,瓶口以金丝封缠,瓶身刻着细细的兽纹。 “这香味太腻,”她轻轻摇了摇瓶子,“有些不习惯。” 瓶盖开处,一缕清香散出,甜香中透着冷意。 那小二正好端酒经过,目光被晃得一滞。 他眯了眯眼,笑容更殷勤:“这香真特别,客官可是行商?” 沈霁行接过话,语气温缓:“小本营生,偶有好物。”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雕花玉佩随意摆在案上。 两样物件一出,周围几桌的气息轻微一动。 二楼琴声的节拍微微变了,缓了半拍,又急促了两声。 诸青砚的眼角一弯,“成了。” 不多时,小二为他们上酒,新酒蜜香更浓,酒面泛着一层极淡的白雾。 诸青砚轻抿一口,下一瞬,手指微颤,酒盏一倾,酒液顺着袖口滑下。 沈霁行唇角的笑被灯光吞没,语气温柔:“如何?” “好酒,就是有点晕。”诸青砚语调轻飘,眼神半垂。 小二忙上前:“两位爷若乏了,后头有暖屋可歇,炉火正旺。” 沈霁行笑着颔首:“劳烦带路。” 二人晃晃悠悠被引入□□。 门一阖,琴声顿止。 屋内灯光昏黄,檀香更浓。 诸青砚被安置在榻上,沈霁行则被请入旁间。 几名伙计对视一眼,嘴角勾起。 檀香炉中烟线蜿蜒,香气甜得发闷。 诸青砚的睫毛轻颤,掌心暗暗收紧。 屏风后,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两位爷的命,可真值钱。” 话音未落,帘影忽动。 诸青砚倏地睁眼,峨眉刺脱鞘而出,银光冷厉,寒芒如蛇,一刺封喉! “当!” 刀锋相击,火星四溅。 一名青衣女子自屏风后掠出,腕上金线镯甩出一串弧光,力道狠辣,直卷诸青砚喉口。 诸青砚身形一矮,峨眉刺横挑,刃光回折,撞上那金镯,震出一声脆响。 两人贴身缠斗。 檀香炉被气劲震翻,火星乱溅,木桌翻倒,酒香与血腥混成一股刺鼻的气味。 青衣女子掌势极快,腕法如丝,指间暗钩闪烁。 诸青砚手腕一翻,峨眉刺反转挑起,银光连闪三下,逼得对方连连后退,金镯的线被绞得发出“嗤嗤”声。 沈霁行早早躲到门后,手扶着门框,神色惊惧。 那女子冷喝一声,抽出腰间铜簪,簪锋带风,直划诸青砚的面门。 诸青砚脚下一错,反手封腕,峨眉刺贴着她手臂滑下,“咔”一声,金镯断裂,铜簪坠地。 诸青砚顺势上前,一脚将女子踢翻在案几上,峨眉刺横抵在喉前。 “说,谁指使的?” 她话音未落,门口忽传来一阵掌声。 “好一位女中英豪。” 诸青砚眉心一动,抬头看去。 帘影被风掀开,一个身着绛紫衣裳的中年女子缓步而入,细眉薄唇,鬓角簪着一枝金步摇,步履沉稳,眼神却像蛇,亮而冷。 青衣女子忙跌跪在地:“掌柜的……” “闭嘴。”鹤来酒楼掌柜抬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郁娘你倒是越混越糊涂,什么人都敢动。” 她目光一转,落在诸青砚身上,唇角泛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听说,近来北境回来的将官不少,可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在我这小小酒楼见着一位。” 诸青砚神色未变,只道:“掌柜倒是识人。” 掌柜的忽然轻叹一声:“误会一场。郁娘眼拙,惹恼了贵人,该死。此处买卖不过普通营生,哪敢沾官家案子。” 诸青砚眸光沉了沉,收回峨眉刺,淡淡道:“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掌柜随即笑了,她一摆手,屋外几个伙计抬进来几个木箱。 箱盖掀开,珠玉、银锭、酒壶、散碎器物堆成小山。 “这些,都是客人醉后遗物。贵人若要查案,也许能从中找到些线索。” 诸青砚冷眼扫过,忽地,她的目光在一处停住。 那是一件铁制齿轮坠子,不过巴掌大小,却雕工极细,齿槽间的打磨线纹独特,隐隐可见一点暗红血迹。 她伸手拾起,指腹摩挲,低声道:“这不是凡铁。” 郁娘缩着脖子,小声道:“那是从五个醉倒的军爷身上搜来的” 诸青砚沉吟片刻,转手将坠子递给沈霁行。 “齿形锋细,边角倒口极匀。”她语速极稳,“这手艺,全京能做出这等线痕的……只怕不多。” “樊虎。”沈霁行低声接道。 诸青砚抬眸看他一眼,“你确定?” 沈霁行笑了笑:“刑部验尸,也要识铁器。这少年在北街开铺,手巧。” 诸青砚将坠子收入袖中,声音冷静:“那就去他那儿查。若这血不是死者的……” 沈霁行接话:“那便很可能是凶手的。” 掌柜的笑意更深,缓缓向前一步,裙摆擦过地面。 “将军手上的那件物什,是我鹤来酒楼的东西。”她的嗓音温柔,几乎有几分恳切,“若将军肯留下它,今日之事便两清。” 诸青砚抬眸,眼神如刃:“两清?” 掌柜眼尾的朱砂在灯火下微亮:“将军若执意为难,那便怪不得我们……” 她话音轻柔,却落地生寒。 诸青砚耳尖微动,梁上、檐角、酒柜后、屏风里,一连串弓弦被扯满的细响同时传来。 第3章 少年樊虎 掌柜笑容更深,微微上前一步,檀香的气息随着她衣袖散开。 “若贵人愿意给我个面子,这桩误会,就此揭过。我鹤来人脉不浅……”她顿了顿,唇角弯起,“您初回京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也能帮您一回。” 诸青砚眉目不动,指尖轻轻一转那对峨眉刺在她掌心旋出一寸寒光。 掌柜的笑容微僵,却仍维持着温和的弧度,低声补了一句:“我们只劝醉,不害命。客人醒来,酒钱自结,没人记得多余的事。” 二人僵持之间,沈霁行忽然开口:“将军。” 诸青砚没有回头。 “她背后不只是这酒楼,”沈霁行语调平稳,“京中这几年换了许多势力,将军初回京城,根基不稳。”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查出那五人的死因。” 诸青砚的指节微紧,峨眉刺轻轻一旋,发出一声极轻的“嗡”响。 片刻,她垂眸,慢慢收回寒光。 掌柜见状,笑意重新浮上脸。 “将军英明。” 她轻轻一礼,声音低软,“今日多有得罪,日后若有需要,鹤来自当报答。” 诸青砚没再看那掌柜一眼,掀帘而出。 沈霁行紧随其后。 二人踏雪而行,直到北街尽头,一间铁铺门前。 门半掩,炉火映红雪地,门板上写着一个“樊”字。 樊虎的铁铺外墙残旧,瓦上覆雪,门半掩着,炉火气隐约从缝隙透出。 诸青砚抬脚入内。 屋内陈设简陋,却另有乾坤墙上、桌下、梁间,满是大小齿轮与铁砂机关。 诸青砚眉微蹙:“他这屋子……” 沈霁行走在她身后,语气淡淡:“巧匠门的式样,藏器于居。” 他目光一转,掠过那排旧铁片,指尖在袖中轻轻一扣。 “嗡” 梁上铁轮猛然转动,几根细线从屋顶垂落,连带数支铁针破风而下。 诸青砚几乎同时反手抽出峨眉刺,“当”一声,银光一闪,铁针尽数被击偏,插入门框,震出细响。 屋内火光一晃,尘灰飞扬。 诸青砚抬眸扫了一圈,目光沉冷。 “这铺子机关锋利,不像寻常打铁铺。留心。” 沈霁行微微一笑: “当然。” 二人说话间,内间传来一阵急促的碰撞声,紧接着,一个披着破布的少年从炉火后冲了出来。 他年纪不过十七八,脸上沾了灰,眉眼锐利。 “谁动了我的机关!” 诸青砚转过头,正要出声。 少年的目光一偏,落在她腰间的军中腰令上,脸色一变,瞳孔骤缩。 “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话音刚落,他猛地抬手,一下扯下墙边的铁环。 “当!” 铁链抽响,墙角铁匣齐开,钢针、铁球、铁砂乱飞,带着呼啸风声朝诸青砚扑来。 诸青砚反手抽出峨眉刺,刃光翻起,弧线锐利。 她脚尖一点,身形掠起,银光划出一记圆弧,将铁球尽数挑偏。 “当当当” 金铁声连成一片,火星四散,弹针插入木柱,震得整屋嗡嗡作响。 樊虎再次扯动机关,铁砂喷射! 诸青砚脚步一转,峨眉刺反手挑出,刃尖直入墙角齿轮中心。 “咯吱”一声脆响,铁轮猛地卡死,碎砂溅起,散成一片冷雾。 诸青砚的斗篷被风卷起:“够了。” 少年微怔,呼吸急促,仍死死盯着她,咬着牙道:“别装了!你们昨夜才打我!” “打你?”诸青砚眉头一蹙。 沈霁行淡淡开口:“樊虎,昨日打你的是不是五名军官?” 他声音极平静,却在空气中掀起一层冷意,“他们昨夜死了。” “什……什么?”樊虎脸色骤白,“这不可能,他们昨晚还抢了我东西!” 诸青砚眯眼:“什么东西?” “一个铁坠,是我打的样式,他们说喜欢这造型,非要拿走,说是战利品。” 火光映在诸青砚的侧脸上,她眼底的寒意一点点聚拢。 “战利品?” 樊虎愣了一下,只觉得她气势陡然一变。 下一瞬,诸青砚动了,峨眉刺脱鞘,银光一闪,刃锋在少年眉心前寸许停住,冷气几乎逼出他一身冷汗。 沈霁行微微侧头,唇角含笑,却一言未发。 诸青砚的目光如刀,一寸寸扫过樊虎的肩、肋、气息、脉动。 少年气息浮乱,血行不稳,呼吸每滞一口,都在牵动肋侧旧伤。 她心中已然有数。 “你不会武,”她声音极冷,“而且伤得不轻。” 沈霁行缓步上前,负手而立。 “这位是定北军统将诸青砚,”他语调平稳,“奉圣命入京查案,我刑部奉诏协查。” 他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不敢不信的沉稳。“你若说真话,不仅性命可保,还能洗清嫌疑。” 樊虎艰难地抬起头,神色惊惶几变,终于咬了咬牙,低声道: “他们……他们不止昨夜那样。”樊虎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压抑的恨意。 “平常也常来我这,拿活不给钱,还抢我打的东西。也不止我一个,街上打铁的、做镖鞘的、卖皮货的,都被他们这样欺过。” 诸青砚神情未动,指尖轻轻一敲桌面。 “战利品……” 片刻后,她抬眸看向沈霁行:“若这些人真有收藏,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沈霁行垂眸,轻声:“谨遵将军之令。” 风雪愈密,军营门口雪积到膝盖,马蹄碾过,发出沉闷的声响。 诸青砚翻身下马,沈霁行随行,两人一前一后踏入营前。 哨兵迎上,神情惶惶:“将军……是要查那几位的遗物?” “是。” 诸青砚语气冷静,几乎不带情绪。 士兵们互相望了望,却没有一个动。 空气里浮着一股诡异的停滞。 最前方那名老兵咬牙上前半步,拱手却不肯抬头:“将军……这几位生前都是副将近前的心腹。未葬先查,军中恐生非议。” 另一人闷声道:“军中旧例,死者遗物不得乱动。若惹怒了上头,我们这些小卒……担不起责。” “是啊,”有人低低附和,“将军初回京……规矩还是要循的。” 沈霁行抬眼,语气温和得像无害春风:“诸将军奉旨查案,本是清正。你们若忧心旧例,更该请副将来作主。” 那几人脸色一变,既不敢退,也不敢应。 诸青砚缓缓抬眼,声音极轻,却像寒锋压在每个人喉口: “旧例?旧例能压过军律?” 她前一步,披风带着寒气掠过地面,峨眉刺的银光在袖底隐隐浮现。 “军律明令:军士死因未明,遗物必查。不查,乃不敬死者;阻查,乃乱我军纪。” 她目光扫过众人,冷得像能剖开心肺: “你们说怕担责?” “我诸青砚今日当着军前查案,谁敢阻拦?” “至于副将,”她唇角微动,冷意更重,“若他要问,你们也替我带一句。” “军中死了五个心腹,他若还护着遗物,不护着真相,那才是真正的不敬。” 整座营地一片寂静。 诸青砚一抬手,披风一荡:“开。” 五名军官的行囊被依次抬出。 包裹层层解开,铜钱、酒囊、玉镯、耳坠、绣帕散了一地,火光映得金光晃眼,全是寻常百姓家的体面物。 沈霁行立在一旁,语气平淡:“这几位,倒真知晓如何‘犒劳’自己。” 诸青砚没有接话她指尖轻拂过那些珠翠,动作冷静而克制,忽地在一堆碎锦之间停住。 那是一支断簪。 青玉已裂,银簪折成两截,花头歪斜,做工普通得很,若不仔细,几乎会被误作废铁。 可这支簪,却被藏在死者甲的包裹暗袋里,包着一层旧帕。 她眉心微动,“一个只抢贵物的人,偏要留着这个?” 沈霁行侧目:“将军看出什么?” 诸青砚没答。 她抬手收起簪子,转身欲收入袖子中。 就在这时,她的指腹擦过布底,触到一层极细的颗粒。 诸青砚微微一顿。 她指尖一拈,细屑在火光下泛出冷蓝的光,晶亮如砂,又锋利得几乎能划破皮肤。 诸青砚目光一沉,将掌心合起背在身后。 沈霁行正转身吩咐书吏,没瞧见她的动作。 待他转过身时,诸青砚神色已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凝重只是错觉。 “将军,可有所得?”他问道。 诸青砚抬眼,声音极淡,却透着一分笃定: “这簪子不对劲。” 她松开半指,露出折断的簪尾,“死者身上多是贵重之物,唯独这支……做工普通,却藏得最深。若是惯常劫掠,此物不该被留下。” 沈霁行似是思索:“将军怀疑,这与他们的死有关?” 诸青砚点头,语调不疾不徐: “一个惯犯,不会只抢一次。若查他们往年军籍、调派和驻地记录,说不定能找到他们为何被杀。” 风自营门外灌来,卷起地上未化的薄雪。 诸青砚收拢袖口,神色沉冷:“去军营。调他们所有过往记录,越早越好。” 她的背影转向夜道,步伐凌厉决断。 营帐内灯火微明。 诸青砚翻开那五人的军籍卷宗,纸页旧黄,墨迹深沉。 几行调令格外醒目——三年前,他们同日外派北岭,名义是“查粮驻防”,而归期、批文也皆在同月同日。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那行字,眉间的冷意更深。 “同出同归,不像巧合。” 沈霁行立在一侧,语气从容:“北岭旧村,距此一日脚程。若将军怀疑起自那次外派,可循此处查起。” 诸青砚抬眸,目光如霜雪掠过烛焰:“备马。” 沈霁行领命,去外头吩咐书吏。 卷宗被诸青砚重新合上,纸页摩挲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她抬眼望向窗外,雪已经停了,天空沉沉压着,好似下一场风雪正在酝酿。 不多时,沈霁行回到廊下,披风上落了两点寒霜。 “夜深了,将军。”他神情温润恭谨,“明日一早出发,您先歇息。我去把马牵到暖棚,免得夜里冻着。” 诸青砚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出军帐时,营中火盆摇曳,只余些许守夜兵的脚步声。一路寂静,似连寒气都在收拢。 走到驿所前的岔路时,诸青砚忽然停下了脚步。 “沈大人,”她冲沈霁行微微一拱手,“能否劳烦你去放马?” 沈霁行微怔,仿佛没料到她会亲自开口相求,眼底划过一丝疑色,但很快敛住:“自然可以。” 他拱手退开,脚步声渐远。 诸青砚未多言,只抬步入驿所内院。 夜色深沉,院中无人,廊檐下的灯已燃得极低,烛火在风里轻轻晃动。 “出来。” 唰! 黑暗深处,一道寒光破檐而下,铁爪五锋拖着利风,从她头侧寸许掠出,直往喉下锁骨撕去! 寒气逼面,杀意如兽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