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地》 第1章 序 人修灵气,行善积缘,造福众生,于是成仙。 仙人聚天下灵气,灵又生灵,汇于一方小世界,是为天上天。 妄尘之主泣泪为海,是为妄尘海。 妄尘海隔绝天上天与人间,众多生灵栖息,阴影笼罩人界一隅,成为阴间。活人生于阳间,死魂困于阴间。 妄尘入了阴间,就化为了两条河流,一条叫妄川,集世间怨煞,另一条叫尘河,集世间福缘。二者之间,是为生地。 不愿轮回的鬼穿过生地,作乱阳间。 有一人修,杀恶鬼,收冤魂,修成仙位,名号:青池。 青池成仙后聚一身福缘为巨石门,立于生地,隔绝阴阳两间,尘河倘于门内,福缘流于阳间。天上天派人驻守,生死相隔,阴阳不见。 后灵气衰减,天上天自封,灵气蕴藏,修仙路断。 世间——只剩下一位神仙。 第2章 不是,我都到了地府还要摇号? “是的,先生,您没听错。目前办理转世投胎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在奈何桥排队,运气好可以买到黄牛票,另一个是入鬼城,打工赚钱摇号。” “你TM的老子活着要打工,死了还要打工!你们是地府?缅北还差不多!” “是这样的,”鬼门关前面立着座大楼,灯光明亮,没有大门,只有几个窗口,里头都是漂亮的小姐姐。“现在的人都不愿意生孩子啊,没有名额,死了十年的都不一定排得上号呢,奈何桥都扩建了。先生,你不要为难我啊,或者……” 她话锋一转,“你去畜生道吧。” “我C你M。”大汉破口大骂。 她沉默片刻,眼睛忽然布满血丝,瞪出眼眶些许,流出血泪。嘴角裂开,露出细碎尖利的牙齿,掉出一大截舌头来,“先生,请安静。” 大汉吓得瘫坐在地,马上传来股尿骚味,在一堆恶臭和浓浓的血腥气里不太打眼。 “先生,畜生道现在是热门项目啊,运气好进动物园,终生保障,不怕失业。运气不好也有多项选择,修炼成人,或当宠物,体验灿烂人生,又或者荒野求生,体验大自然的魅力!” 大汉哆哆嗦嗦地点头。 她立马办理业务,把牌子递过去,自有身着小西装的小鬼把人带走。 她松了口气,把舌头塞回去,掏出口红补妆。 电脑上亮着大大的警告:工作时间请注意形象!! 明月都要气死了,抬头看到一个清瘦的呆愣子,更气了。“办什么业务?排队,入城申请,还是畜生道?”她扬起笑脸,一会不管他说什么,都给她去畜生道。 “我……”青年使劲回忆了一下,抱紧怀里的盒子,他比其他人更惨,没有人皮,只有一团血糊的红肉,肉芽还在蠕动着。 他说:“我来送一封信。” 明月翻了个白眼,这样的她见怪不怪了,大概率是生前被虐杀,精神不正常了。 手上快速办理了业务,“去吧。” 青年浑浑噩噩地被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领走。 这个女人举着一盏幽绿的灯,走得极快,青年跟着,周围人多了起来,所有人都很沉默,沉默地前行,青年很快看不到那个女人了,他们被冲散了。 “快走!有鬼差来啦!”远远的,不知从哪传来一句。 周围的鬼争先恐后地跑了起来。 “啊”的一声尖叫,像是打破某种平静,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响起,青年被鬼推搡着,一脚踏空,跌入了水里,只没过膝盖的水。 剧痛从全身传来,像是有千万只嘴在咬他,千万根针在扎他。 他死死咬着牙,沉默地被人推搡着,推搡着。 渐渐的,有的鬼死了,沉入水里,或化为黑雾,浮在水面,纠缠着,撕咬着。有的鬼奋力往对岸走,拉拽前面的人,推后面的人。 推着他的换成了这水,一股股,推着他向着尽头去。 “砰”的一声,他撞到了一个白衣鬼,披头散发,血污糊面,看不清容颜。 这只鬼伸手扶了他一把,然后沉默的和他擦肩而过,又一次弯下腰,在水中摸索着捞什么东西。 他们沉默地分开,他继续被水推着,慢慢化在了水里,先是脚,然后是脚踝,再到小腿,一点一点,清晰无比。 他张了张口,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嘘,不要出声,向神敬献必得虔诚,你是她的信徒!” “乖孩子,神会庇佑你。” 神,会庇佑我。 “神……会庇佑……我,”他喃喃开口。 仙君庇佑,今日,我要回家。 仙君庇佑,今日,我要回家。 …… 他默念着,抱紧手里的盒子。 白衣鬼抬头,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妄川的尽头有什么呢?有冲天的怨煞,有沉睡的恶鬼,有……数不尽的封印。 一座座恢宏的法阵镇压,封住这一方天地。 他看不到,黑雾遮蔽了一切。他摸索着上岸,盲目的向前爬,至少他没有回到那条河,他没有走回头路。 他爬了很久,又或许,一直在原地打转。 一秒,两秒,三秒…… 他摸到一块很光滑的石头,立马撤回手,怕手上的血污污染了石头,费力的爬过去,打开盒子,借着里头散发出的光,勉强辨认上头的文字。 朱颜之墓。 普普通通的石头,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他关上盒子,慢慢的继续爬。 又过去了很久,他这次摸到了一块光滑的木头。 朱颜之墓。 继续爬,这次是一块光滑的石板地面,朱颜之墓。 又一次,朱颜之墓。 朱颜之墓,朱颜之墓…… 他不爬了,摸起一块石头,在光滑的石板上刻字,先把“朱颜”二字磨去,再刻上“栖雀虚”。 “叮铃”一声,怨煞退去一些,他得以呼吸。 一只手从黑雾中探出,一双血瞳盯着他,“汝有何求?” 他捧起那个盒子,打开。 里头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兔子,赤眼红腮,身披金甲,威风凛凛。 她垂眸看去,“兔儿爷,你是……妖?” 嗅了嗅,“没有妖气。” 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来,只能把盒子再往前捧了捧。 “唉,”轻叹一声,她将兔儿爷拿了出来,长耳圆身,现身后四周怨煞退散。 无论从哪个地方跨过妄川,都会来到生地,被妄川环绕的一片荒地,中央立着一座巨石堆砌成的门框,里头是一条平静流淌的金色河流,开出金色的荷花,随水流摇曳,一眼望不到头。 门口站着一只白衣鬼,光头,面目祥和,乍一看,就是一个全乎的人。 他远远的眺望,妄川上的怨煞忽然退散了些,里头压着的鬼推挤着踏上了生地,轰隆的踏地声中,黑压压的牛鬼蛇神向石门而来,像是遮蔽天日的乌云。他们风尘仆仆,满身是血,没有人说话,沉默着。 “喀哒,”像是有人推开了一扇门,金色的河流上显现出了一个人,留着短发,黑衣黑裤,撑着把伞,白色骨架黑色伞面,看上去阴森森的,刺人的冷,手上还挂着串菩提珠。 来人轻声开口说:“此处禁行。” 声音落地,他们爆喝出声,齐齐向他身后的大门冲去。 “冲出去,门后就是人间!” “冲啊,狗官,我来向你索命了!” “妈的,老子一定要回去!” …… 他冷眼瞧着,右手将伞甩出,凡所到处血肉翻飞,左手掐诀,一道道阵法符文亮起向下镇压。 一阵阵怒吼哀叫过后,只剩下了一个人。 一个小孩,干净整洁,被一位盲眼的女人抱着,手指紧紧掐进肉里,流出了血,他也不叫,安安静静地被抱着。 女人已经开始消散了,小孩还活着,乖巧的看着眼前的人,不哭也不笑。 白衣鬼见他要掐诀,出声阻止道:“仙君手下留情!他还这么小,不如交给冥府的人转世重生。” 他迟疑了一下,“你放信给冥府的人,我等着。” 白衣鬼松了口气,掐诀幻化出一只飞鸟传音,又上前将小孩从女人手下解救出来,“你可疼?” 小孩呆呆的不说话,白衣鬼将人抱在怀里,“少了一魂,怕是在途中被打散了。” 他没有搭话,静静地站着。 白衣鬼试探着说:“仙君,今日鬼怪数量增多,是妄川怨煞退散的缘故,应是出了什么变故,你不如沿着妄川去看看,地府剩下的小鬼怕是应付不过来。” 他思考了一下,点头同意了,一缕灵力缠上小孩的指尖,“我知道他的动向,你若是放他去人间,我会把他抓回来,你会被交给地府。” 沿着妄川走了一阵,他就见到了那只在捞东西的白衣鬼,他知道这只鬼,他在生地守了五百年,这只鬼就在这里捞了五百年了。 和守在门边的那只鬼一样,在这里的时间比他还长,他看着这只鬼捞了一会儿,白衣鬼头都没抬。 他忽然有些好奇,这河水是什么感觉呢。 过了一会,他散去自己莫名升起的念头,继续向妄川的尽头走去,一路走来,妄川的怨煞确实退去不少,像是惧怕,又像是被镇压,但现在,这些怨煞又回来了,继续纠缠着妄川。 第3章 这是,我的莲子 明月没想到,自己当人的时候都没那么在乎过自己的外表,现在捡个垃圾都要穿高跟鞋白裙子化全妆。 领导您老人家来看看,一群白裙子女人在奔腾的血河边上捡垃圾像什么?像不像来索你狗命的! 每个月都有一次暴动,总有鬼会想从生地回到人间,或是执念,或是生前作恶太多不想被审判,鬼死了基本是不会再死的,一般都是三魂七魄被妄川冲散,或者被生地那位仙君打散,然后他们这群苦逼的公务员就要去打捞魂魄,重新组装,他们把这戏称为“捡垃圾”。 阴间的公务员还是比阳间好,每天工作八小时,一周轮休五天,有时运气好,能休六天,毕竟鬼越来越多,无业游鬼都挤进了公务员系统。 所以,这是明月第一次来妄川,前辈反复叮嘱她带好自己的工作凭证,“那上面有积累的福缘,可以护着你不被怨煞缠上。” 明月有些好奇,“每一块凭证上面都会有吗?” 前辈点头,把船推进了河里。 “那这段时间多来了这么多人,工作凭证够吗?” “前段时间赶制了一批,还多亏了九百年前的一只鬼。地府的福缘都是转世的功德所化,一代一代积累起来的。九百年前,一只白衣鬼来到了地府,他是主动来的,跨过了尘河,□□瞬间消散,只有灵魂存世,福缘将他护住,金光冲天,甚至惊动了北阴酆都大帝。那种福缘,可以成仙。后来有一日,他又跨过了妄川,将福缘散播出去,我们地府也受益得到了部分。” “那前辈你活了九百年?”明月问了个傻问题,问完她就反应过来,果不其然,前辈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是听说的。” 明月尴尬的不说话了,前辈也没有多话,他们开始撒网打捞残缺的魂魄。 明月干活干的专注,他们两个打捞了一船,最后一次收网时明月一下没拉动,差点被拖拽着掉进妄川里,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白衣鬼捞住她,把她推回船上。 前辈吓了一跳,“你要是掉进去可不得了,魂魄会损耗的,”又对着那只救她的鬼道谢,明月也忙说谢谢。 白衣鬼没应声,继续弯下腰。 明月四处看了看,才发张她们已经脱离大部队了,有点想偷懒,正巧前辈也是,她们私下一合计,光明正大地偷起懒来,手上还假意撒了撒网。 “你在捞什么?”明月问白衣鬼。 白衣鬼反应了一阵,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来,说:“我的……莲子,”声音沙哑微弱。他头都没抬,手继续摸索,身上的白衣手肘以下和大腿以下的部位都被染红了,不知道是被妄川的水染红的,还是他的血。 怨煞不断侵蚀他的血肉,又反复长出来,明月看着都疼。 这么大一条河捞一颗莲子,不是大海捞针吗? 明月说:“你的莲子大概率是被妄川冲走了,这么急的水流,人都能冲走。” 白衣鬼没反应。 前辈拉她,“你别劝啦,这种的基本都是执念未消的。我的前上司和我说过这只鬼,他是八百年前死的,听说生前是位修士,差点成仙。一生行善积德,死于——自杀,死后周身却无福缘。我前上司说这人必有一世是大奸大恶之人,福缘都还了大债,是以没有福缘又没有怨煞,皆相抵消了。在这里呆了八百年,神智大概都被磨灭了。” “不信你问他姓名?”前辈冲白衣鬼喊,“你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 白衣鬼没有反应。 “你看,”前辈得意洋洋。 明月焉了吧唧的应声,“那我们回去吧。” 两人撑船准备回去交差,明月一眼就看到岸边有一个撑伞的人,“唉,前辈,生地那里有个人!” 前辈头都没抬,“哪来的人?鬼还差不多。” “哦,那就是鬼,生地那里有只鬼,还撑着伞呢。” 前辈猛的抬头,只能看到一个撑伞的黑色背影,“我靠,你当时候怎么考进来的!这是仙君啊,生地的仙君!青池座下的溪客仙君!” 明月双眼发光,追随人的背影,但是很快,连背影都消失了。 “这就是仙君啊,长得好帅,想谈。” “你……”前辈有些佩服这个人了,“你真敢想,先回去吧。” “等……一下,”一只苍白的手抓住船身,是那只白衣鬼,“他,叫什么?” 血污中一双深黑的眼直直地盯着她们。 “溪客?”明月回答他。 白衣鬼垂头思考了一下,放开手,“溪客,”他低声念叨着,“溪客。” “我,我该怎么,去找他?” “你找仙君做什么?”明月有些疑惑,不知道该不该说,看向前辈。 前辈神色有些凝重,溪客,莲花的雅称,有些精怪成人会用自己原形相关的名字,不会…… 她猛的打消自己的念头,仙君得有一千岁了,这只鬼才八百年,肯定不是这只鬼的莲子。 “仙君在生地,你要是不怕死尽管去找仙君,别怪我没提醒你,仙君可是天上天的神仙。” “好,多,谢,”他说话还有些磕巴。 白衣鬼向生地走去。 “你小心啊,”明月没忍住提醒他。 白衣鬼踏上生地,四处看了看,这里荒凉无比,只有巨石门顶天立地,一眼就能看到。他身上的血肉在飞快的生长,立时就长好了。 一手掐诀去了身上的血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对水照了照,还行,没有那么狼狈了。 他向着巨石门走去,门已经关上了。 每月十五,巨石门开,世间福缘汇入,化作金莲。 一层薄薄的金色薄膜覆盖整座石门,那是福缘。 白衣鬼伸出手,向里头探了探,穿过了薄膜。这一下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差点摔进去。 稳住身形,镇定自若地走进去,水流平缓,稳稳的托着他,踩上去软软的,像是棉花一样。 白衣鬼伸手在空气里摸索着前行,像是找着什么,“嗯,应该,在,这里。” 突然,他像是碰着了什么东西,稍一用力,“喀哒”一声,门开了。 里头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很大,墙壁是黑的,没有窗子,各式的灯笼飘浮着,散发出柔和的光。头顶也是黑的,一轮血月挂在远处,光芒照射下来,能依稀分辨出天花板是木制镂空的。这里摆满了巨大的木质书架,木身厚重,花纹繁复,上头有纸质书、竹简、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木雕,还堆着很多工具,都杂乱的放着。就连书架也像是随手摆放,有些形成一个死角,有的相互阻挡,还有的一个压着一个竖直放着。 白衣鬼穿过来,小心的关上门。 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罗汉床,挤挤挨挨地躺下一个男人,菩提珠挂在他手腕,被置于脸旁,四周散落着刻刀、木屑,还有一个半成品,能辨出来是个人型。 这里是最黑的一角,灯笼们离得远远的,怕打扰这人,就连月光都懂事的离他半步。 白衣鬼一眼就看到了他。 这是,我的莲子。 白衣鬼认出了他,就像当年他在那双紧紧合握的手里看到他。 干枯瘦弱的手指遮不住他温润的光芒,找着缝隙就渗出来。 溪客。 白衣鬼咀嚼着这个名字,脱下外袍盖在他身上,依偎着人躺下。 溪客的体温比一般人低。 但对于一只鬼来说恰到好处,温热的,直达心灵。 第4章 梦境 溪客去妄川尽头走了一遭,那里跑了只大妖。 天上天自我封闭前把恶行轻的大妖都封印到妄川尽头了,自我封闭后世上灵气不足,不会再有妖修炼成大妖,现存的少数几只年岁也在六百年往上了。 溪客没想去追,这不归他管,如果这只大妖危害人界,妖族会请人镇压的。 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十点到凌晨三点是睡眠时间,找着床榻倒下就睡。 其实他也不需要睡,但是,青池上仙告诉他,人是该睡觉的,所以,溪客也该睡觉。 但是,溪客没有想到自己会做梦,他是做过几个梦,但那些都是灵气感知的结果,不算是梦。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是别人的梦。 他在现世庇佑了一位故友的妹妹,她这一世是只兔妖。 大概是这位被人卷进了梦里,但是因为有他的庇佑,所以最终进来的人是他。 这是一处小院子,一家五口人,一对夫妻和三个孩子,现在阳光正盛,三个小孩在捏泥巴,他们挖了土,两个男孩撒尿和泥,最小的女孩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们,“你们准点,都溅到我这边了。” “合合,你不尿尿吗?” “娘不让,”女孩盯着他们尿完,“再加点泥,太稀了。” “这次我们堆啥?”一个男孩兴冲冲地喊,另一个回,“我们堆个娘吧!” “好哎,堆娘!” 三个小孩吵嚷着捏起了泥人,半人高,有鼻子有眼,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儿。 捏完了,乘着太阳正好,躺下来和泥人一起晒起太阳。 终于安静了,溪客被吵的有点头疼,站那里和他们种蘑菇。 泥人一点点凝固,拙劣的眉眼带着笑。 可很快大人们回来了,她被扔到了林子里,和那些藤蔓、树木一起,不见天日。 一个农民路过这里,把她捡了回去,他们说这是天生地长的女神仙,凑钱给她建了神庙,供奉她。 日日被人供奉积累的灵气与回报的福缘让她生了灵智,她的泥塑神身越来越精细,灵魂越来越凝实。 她想回报这些人,于是稚嫩的少女走进人们的梦里,为他们带去祝福与希望,可是,它毕竟只是尊泥塑神。获得希望最后又绝望的人们砸了她的神龛,推倒她的神像。 溪客就这么看着她被人丢弃,又被黄沙掩埋,她挣扎着,拼尽全力想把身上的黄土挖开,可是她伸出手,甚至摸不到自己的泥塑头。 后来,人们遗忘了她,一批人死了、走了。 又来了一批新的人,他们发现了她,供奉她,最后,怨恨她,遗忘她。 一批又一批,周而复始。 溪客冷眼看着,直到一切归为沉寂,这位不知名的人该醒了。 但是——为什么他床上会有一只鬼? 脑子还没有转过来,溪客右手已经掐上了人的脖子,但是又很快停手,这里不是生地,被打散的魂魄不会随着怨煞回归妄川,散了就很难找齐了。 这只鬼乖乖地被他抓着,没有呼吸,像精致的人偶,也没有危机意识,被他掐着脖子都没有醒来。 溪客放开手,一拂袖把人挥到地上。 白衣鬼这才悠悠醒转,看到了溪客。 “我无家可归了,你收留我吧,”他故作委屈,柔柔弱弱地说。 溪客看了他一眼,“地府会安排你投胎,”溪客正待掐诀,一只修长的手猛的握住他的手,如铁钳一般,让他动弹不得。 “我叫栖雀虚,会……”停顿了一下,真挚地说,“我什么都能学的。” “不需要,”溪客皱了眉。 白衣鬼委屈道:“你看得出来,我虽为鬼,却是鬼仙之体,算是半个仙,凡人与我接触不会沾染鬼气的。仙君就收留我吧” 这只鬼死皮赖脸的想缠着他。 一时让溪客十分头疼,这只鬼让他想起了江说,那是只相当麻烦的鬼,话多的不行,他在现世庇佑的人就是江说的妹妹。 可是,现在更重要的,是江说的妹妹,这个什么泥塑神想把人拖入梦里。 栖雀虚主动安静,等着人做决定。 生地大门一月一开,现在已经关闭了,溪客只负责守门,开门他做不到。那些个鬼差他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你留下吧,不许惹事,否则,我亲自送你去投胎。” 溪客最终还是妥协了。 栖雀虚立刻乖巧保证自己绝对不惹事,一边巡查自己今后的住处。 锡镇是座旅游古镇,人少,年轻人大多出了镇子。 锡镇以前有很多卖灯笼的,都是老一辈的手艺人,现在少了,大多汇聚在晴虹街一条街上,“生地”就混在这些店铺里。 供着神像的大堂对外敞开着,大门上有一副匾,上书:生地,看着有些阴森森的。 中间供着一幅画,是神像。 神像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门。左边的小门进去,只有一间小房间,看着是间卧室,采光很好,通过窗可以看见一个小院子,三面围墙,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右边的小门进来别有洞天,是二进的房间,一进是普通的小房间,和右边的一样,二进就是他们现在在的这间。 栖雀虚左右转了转,看不出满不满意,最后停在了神像前,上头是两个人,前者仙风道骨,白衣飘飘,背负长剑,手执竹简,上书:安乐经。后者从仙人身后探出,背对着人,红衣鬼魅,咒锁加身。 溪客看他一直在看这幅画,说:“这是云游的最后一位神仙,也是云游的最后一位君主,不知名姓,相传是位双面神,一面神一面魔。青池说我与他有些渊源,让我供着他。” “你一直供着他?” “嗯。” “你可知这样做你的福缘会跑到他身上去?” 溪客没说话,看样子是知道的。 一个人若是供奉有神位的神仙,福缘就会分散给那位神仙。 承汝福缘,庇汝安康,去汝怨煞。 一般,神仙是不会供奉神仙的。 栖雀虚没忍住笑了,溪客没理他,“你出门可以,不许出这条街。” “好好好,”栖雀虚满口答应,像是哄着他。 有个年轻小伙子站在门口往里头望,瞧见他们两个,喊道:“溪叔,溪叔!兔奶奶打电话来啦!” 溪客接了电话。 “仙君啊,眠眠最近看见的鬼越来越多了,前几日还昏死过去一会,我给她改了名,明日就送过来。” 溪客应了一声。 小伙着急的不行,“奶奶,同……眠眠怎么样了,怕不怕啊?” “没事,那些个修仙的还没走呢。” “还没走?那张皮找到了没?有线索吗?” “不知道啊,天杀的,好好的孩子死了还要被剥了皮。” “奶奶也小心些,该是些丧了良心的。” 他们聊了半天,溪客就静静的听着。 栖雀虚看他像是想讲话的样子,偏偏又不凑上去,就安静的陪着他等人聊完。 小伙聊完挂了电话,“溪叔啊,你想问眠眠就要主动啊,不要这么腼腆。” 溪客点点头没说话。 小伙都习惯了,目光投向栖雀虚,“唉,您是……” “我叫栖雀虚,在此暂住。” “哦哦,我叫江梅,”江梅很热情,“溪叔这里还是第一次见到陌生人啊。我家在对面开饭馆,吃饭就来啊。” 他就是客气一下,溪叔从不在外头吃,没想着人会来。结果这个栖雀虚脸皮子厚,当真就来了,还扯着刚从木头堆里挖出来的溪客。 饭馆在生地斜对面,木质的三层楼,挂着很多纱灯,灯一亮就看出来里头用的不是蜡烛,是灯泡。 一大家子人围了一个大桌,正准备吃火锅,看到人来都放下筷子。江梅瞪大眼睛,“溪叔,你来了,我去给你们拿碗筷。” “溪叔你要来该早点说的,哪能就用一个火锅糊弄了,我去给你炒俩菜,”云奶奶招呼人坐下,去后厨炒菜。 “多谢,”栖雀虚拉着人坐下,“这是何物?” “火锅,”溪客回他。 “怎么吃?” “备了好些菜,爱吃的就放进去,熟了捞出来就能吃!”江梅的母亲鹿婶看上去十分年轻,穿着碎花裙子扎着麻花辫,没有化妆。 “溪叔,上好的房县黄酒,整一杯?”江爷爷就不一样了,老的不像样,额头上深深地皱纹山。 “不了,”溪客摇头拒绝,又嘱咐栖雀虚,“不许喝酒。” “嗯嗯,不喝,”栖雀虚看上去极为好奇,等着吃火锅。 香香辣辣的一锅,煮的通红的,冒着热气把人脸都熏红了, 云奶奶手脚利落,不一会就炒好了几个菜,江梅把人按到座位上,抢着去上菜。 云奶奶呵呵笑着,“小溪啊,平日里也多出来走走,这外面的世界啊,有趣着呢。” “小溪,”等着开饭的栖雀虚默念一遍,插话道,“他平日里都在屋子里不出来?” “可不是嘛,小溪不喜欢热闹,又没有朋友。” 云奶奶看着他喜欢,拿公筷给他捞了块白萝卜,“这火锅啊,白萝卜是最好吃的,比肉还好吃啊。” 栖雀虚没防备,一口咬下去,脸立时就辣红了,眼里莹着泪光,艰难咽下去。 手边递来一杯水,他喝下一大口,还是辣的直抽气。 江梅给他打了一碗热水,“要不过遍水吧,我们吃的都辣,没想到你们来,下次你来,给你做个鸳鸯锅,不辣的。” 溪客倒是吃的面不改色,还有闲心给他捞几块肉。 低声嘱咐他,“蔬菜会比肉辣很多,吃肉吧。” 火锅热气腾腾,翻卷着升腾,模糊了人的脸,只有笑意清晰可见。 第5章 前往锡镇 朱颜很久没有做梦了,她在妄川尽头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那只兔子找到她。 那是只被剥了皮的兔子,血肉模糊。 爬到了她的眼前。 他把兔儿爷递给自己,那里面是他的灵魂。 朱颜没见过这么弱小的灵魂,蜷缩着,只占据那么一小片地方。 但她能透过这个弱小的灵魂看到他的皮,那是一张纯白、毛茸茸,还滴着血的皮,在黑暗里散发着莹润的光。 “各位,各位,看看这张皮!这可是上好的瑞兔皮!灵力流转,莹润如玉!起拍价,3000万!” 沉默中,呼吸声急促起来,一个又一个牌子争先恐后地举起来。 “3100万!3200万!3500万!” “4000万!” 价格不断上升,有人坐不住打电话,有人站起来举牌子。 “5600万!” 最终价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仿佛又回到了开场。 所有目光都停留在了唯一坐在台下的少年。 灵力枯竭后,现世不在允许带有灵物买卖,更别提这种沾血地灵物。 今天的拍卖是绝密,主办方是妖族大妖——毕方和人族的碧苍宗所办。即使有如此后台,大部分人还是藏在包厢里,通过专属电子设备模拟的形象竞价。 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台下。 道士打扮,留短发,年纪尚轻,眉目锋利如刀,带着一把桃木剑。 “5600万一次!5600万两次!5600万三次!成交!恭喜这位先生竞拍成功!” 台上的人修长一条,圆框眼镜下的小眼睛打量着这人,蓝牙耳机里有人汇报他的情况,“刑说,青山派掌门,结丹修士,碧苍宗邀请的人。” 青山派?是个老门派了,可惜现在谁提起这个门派不叹一口气?六百年前天下妖族兴风作浪,天上天只降下了神谕,人族自救,青山派就是在那时崛起的,最强盛时当的起天下第一大宗。奈何五百年前天上天自我封印,灵气不显,鬼怪自妄川逃出,作乱阳间。青山派为护人族死战妄川,差点灭门。 存活下来的只有那一代的外门弟子,宗阳台。 青山派好歹是没有灭门,门内却再也没有出过什么风云人物了。 可是……结丹修士?当今世道,练气遍地走,筑基千里挑一,结丹那是少之又少,碧苍宗都只有两位,元婴那更是全天下只有一位。 这青山派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思绪纷飞间,他弯下腰,对人露出个讨好的笑,说,“道友大气,此物将由专人派送至府上。” “不必了,”少年人站起身,“你们涉嫌买卖灵物,被逮捕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证件,上头写着“001”。 “001”部门,专管灵物买卖。 好半响,有人笑出声。小眼睛笑容不变,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楞头青。 少年收好证件,一挥手,捆仙索飞出把人捆起来。 同一时间,有人破门而入给每一个包厢里的客人送去了捆仙索套餐。 小眼睛还没回过神,一个高大的男人嘚嘚瑟瑟地走进来,“呦呦呦,这不是胡扯吗?咋,玩上sm啦?” “呦,001,神气啊,敢砸毕方的场子,”小眼睛眯起眼,毫不客气地和001互怼。 001嘿嘿笑着,扯了小眼睛的蓝牙,“胡咧,好久不见啊。咋,你们不知道?这场子还是毕方实名制举报的啊。呦!这皮,毛光水亮的,好东西,知道这是谁家的不?” 胡扯看着001夸张的笑,心下生出不详的预感,盘算了下和瑞兔有关的家族,前两年银城凶虎族娶了一只瑞兔,生出了一支旁支,但是他们在毕方面前还说不上话,再远一点,江市兔族有福缘庇佑,生下三只瑞兔,但是都不会化型,养在大妖白泽那里,不可能有人在白泽眼下动手,轻纺秘境倒是有几只。 “轻纺的……” 看着人似笑非笑的样子,肯定不是。 那就只有——殷市兔族。 我草,一群煞笔,那位也是能惹的? 殷市兔族近些年来没落了,在妖族排不上号,但是有位年长的兔妖,一生行善,福缘深厚,据传还和生地的那位仙君有关系,就连仅存的四位大妖都不得不给她几分面子,叫声“兔奶奶”。 “那些个嫌命长的,呸!当老子倒霉,”小眼睛呸一声,“你抓了我吧,坐三年牢,老子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刑说听两人扯了半天,001才让人把人带走,站一旁观赏那张兔皮,还时不时吹个口哨,“嘿,兄弟,你真是个灾星啊,你来了后我们都收了几个大案子了,上个月那个天价美人骨,三个月前那架虎皮鼓,”001幸灾乐祸地笑,“也是让兄弟连升三级,下次请你喝酒。” “你上次也是那么说,我同学喊我去旅游,快到时间了,我回去了。” “去哪啊?”001没话找话,搭着人肩往外走。 “锡镇。” 001愣了下,放开手,撤开几步,“哥,你上辈子造了啥孽啊,和这些东西挺有缘,再见不送。” 刑说习惯了001的夸张,没做回应。 他离得远,打车回学校时还是晚了半小时,三个人在校门口等着他,他们都是辰升大学的学生,江悦闺蜜带她回家过灯节,正好被班上的“班花”乔琅听见了,吵着闹着要跟来,还带来了自己的兄弟,邢说。 乔琅其人,说是“班花”,其实是红娘,几乎所有专业都有认识的人,本人厌恶谈恋爱,但是极其喜欢当红娘,被男生宿舍奉为瑰宝。 生平唯一一败败给了他的好兄弟,一米八八,长得正气十足,身姿挺拔,从小习武,这么好一个资源,就是不想谈恋爱,岂有此理! 听说他对江悦有意思,死赖着也得给兄弟争取啊,他这边算盘打得噼啪响,那头邢说来晚了都没句对不起。 “这个孽子,迟到要扣五十分的!” 乔琅一边暗自吐槽,一边扯着人到江悦面前,“江悦,连连,这我兄弟,刑说,之前和你们说过的那个。” “哎呦,你说过的多了去了,这是哪个?”萍连打趣他,她和乔琅早就私下里达成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这一次,势必要撮合两个人! “从小练武,别看他瘦,能给我提起来!”乔琅闭着眼吹。 萍连接话,“哎,看不出来啊,悦悦,你说呢?”姐妹,这么帅的男大,把握住啊! 江悦完全在状况外,她一上大学就注意到了刑说,不为别的,她总觉得这人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又觉得这人讨厌,偷了自己东西一样,本来不想和他有交集,是萍连和乔琅熟,硬拉上的。 敷衍了几句,问:“我们怎么去?” “离得近,坐大巴两小时就到了!”萍连接话。 大巴多好啊,便宜,而且能排排坐,萍连和乔琅两人都以想坐窗边为由,把他们安排到一起,虽然隔了一条道,但是,四舍五入就是坐一起啊! 多好的交流感情的机会。 可惜某根木头坐下就闭目养神去了,乔琅忙凑人耳边,“你倒是主动点啊,现在不兴高冷男神那套,没市场了,你不主动点,人女孩子要面子,不好意思和你讲话啊。有意思就要主动出击,不然几年后人家儿女双全你孤寡老人一个,你再去谈啊。我当红娘这么多年,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些端着的。” 他苦口婆心的劝了几句,刑说问他:“谁?我对谁有意思?” “江悦啊,你老偷看人家,我都知道,跟兄弟还装什么?”乔琅一脸的“我都清楚你别装”。 刑说没再搭话,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乔琅脑子和平常人不太一样,说多了会被传染的。 乔琅看他不说话,没意思的和群里的姐妹吐槽,就该让全世界喜欢这人的妹子死心,让他单身一辈子去吧! 萍连和江悦刚开始还兴奋地聊天,很快无聊地睡着了。 “啊!”一声尖叫把车上的人都吵起来了,江悦看过去,是个15、6岁的小姑娘,长得乖巧秀气,背着个包,一脸惊恐的看着对面的两个男人。 想到以前看过的猥琐男猥亵少女的电视剧,江悦站起来走近小姑娘,“你怎么样?还好吗?” 她身高近一米八,平时会健身,站在那里安全感十足。 一低头,对上对面两个惊魂未定的男人,一个四十岁大叔,一个鬼火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