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蓝之海》 第1章 苏醒 “净深璇,男,二十六岁,身高一米九三,四肢和肋骨四处骨折,眼角膜中度损伤,轻度脑震荡,呼吸道感染,多个内脏受损,后背以及肩膀小面积烧伤,还有五年的重度抑郁症病史。” 主治医生的话一出口,办公室内清一色的寂静。 净深璇,新南市人民医院今年收到过病情最严重的一个病人。 没人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救护车找到他时,他浑身上下沾满鲜血,靠在他朋友赵钦阳身上,血腥味浓烈到让人避之不及,活像一个从地狱来的魔鬼在沉睡。 在他们身后,高楼大厦倒塌成断壁残骸,钢筋铁块折损的歪七扭八,冲天火光诡异的乱舞,流淌在地面上的鲜血近乎烤干。 送到医院不到半分钟,净深璇的心跳骤停,生命体征极速下降。 那晚,抢救室的红灯亮了十个小时,引来零零星星几个行人在抢救室门口观望。 “很多年都没见过伤到这种程度的病人了……”一女医生打破沉寂,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惋惜。片刻,她转头问站在门口整理资料的实习护士:“病人昏迷几天了?” 小护士连忙道:“四十二天。” “哦,还记得呢。”女医生点点头,“不错,我没忘,我就是考考你。你去忙你的吧。” 小护士:“……是,老师。” 正值正午,午饭时间,病人的家属里里外外跑,走廊脚步声密集,夹杂着医疗仪器的响声。 “除了刚抢救好的那几天,这一连三十几天下来生命体征都挺稳定的。心跳没停过且一直保持在一分钟八十到一百次,没出现呼吸困难,外伤没有发炎内伤没突发大出血,人也从ICU转到单人病房从特级护理降到二级护理了……”主治医生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敲着他的地中海摸不着头脑,一脸牙疼的表情,“观察期都过去了,奇了怪了,怎么连一点要醒的迹象都没有呢?别到最后成植物人了,不应该啊……” “我说老李啊,这种情况咱们不是见过很多次了吗?”同事在靠椅上抱着保温杯喝茶,喝一口抿两下嘴唇回味,“你忘了啊,前年还是大前年来着,有个病人观察期过去十多天才醒过来,可给我们忙活的够呛。” 老李摇了摇头:“这不是年纪上来了,着急嘛。哦对了,我昨天晚上——” “李老师——李老师——”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男护士边喊边跑到办公室门口。 他一皱眉:“搞什么呢慌慌张张的,你这孩子别又给我带个坏消息过来。” 然而,他猜错了。 不是坏消息,是好消息。 男护士粗喘了几声,断断续续地说:“608号病房,那个叫净……净深璇的病人……他醒了,就在五分钟前……” 十分钟后,608号病房,六个人围在净深璇病床边。 老李医生内心倍感万幸,一面念叨醒了是件好事醒了事件好事,一面走到床头,让大家散开一些。 墙上有六个颜色不一的按钮,每个按钮下方都标注着各自的用途。 老李医生按下红色按钮,下方标注的是“全身检查”。 病床四边亮起蓝光,天花板开出一个长方形的大口,一台整体呈长方体的全身检查仪器带着一阵机械声缓缓下降,下降到一定位置时亮起红色的光芒,开始有节奏地滴滴作响。 没过两分钟,仪器上方的播音孔发出机械女声:“仪器判断如下:因病人尚苏醒不久,身体虚弱,建议给病人输送营养液,让病人多吸氧,其余一切正常。” “好哦好哦。”老李医生哈哈笑笑,招呼男护士去拿一袋营养液。 净深璇在病床上躺的这四十二天,一天需要两千到两千八百毫升的营养液来维持身体机能,眼下他醒来了,如果后续没什么大碍,可以吃些清淡的东西,也可以把身上插的医用硅胶管撤掉一些。 男护士把营养液给他吊好,几个医生嘱咐了赵钦阳和护士们一些注意事项后便走出病房。 几人越走越远,赵钦阳隐约听见他们讨论去食堂吃什么。 净深璇的眼睛裹了几圈纱布,氧气罩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浮出一层雾气。 透过氧气罩,赵钦阳看见他的嘴唇煽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赵钦阳在床边坐下,耳朵凑近他一些:“别慌,你慢慢说。” 净深璇说话声很微弱,十几秒过去,他像是用尽仅剩的力气吐出一个字:“他……” 赵钦阳会意,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别担心,他没事,他好好的。” “你……” “我也没事,我伤的没你重,七八天就好了。”赵钦阳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些,“别说话了,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再睡会儿。” 净深璇慢慢点了两下头,在外面嘈杂的人声里,很快睡了过去。 赵钦阳在病房里转悠了一会儿,听到肚子打鸣,看了净深璇一眼,动身去食堂打饭。 病房的门上有两扇玻璃,从门外往病床上望去,净深璇瘦到只有薄薄的一小片,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跟一副没了气的皮囊般,被数十只手紧紧抓住,生怕他一不小心被大风刮跑。 病号服领口的扣子没扣,凹进去的锁骨下,露出一小半缠在胸口上的纱布,上面渗进了些许血迹,一抹淡粉色将他的皮肤衬出一种病态的白。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半梦半醒间,净深璇听到病房内出现一阵特别微小的脚步声。 来人在病房里来回踱步,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净深璇看不见,他想,可能是护士进来检查营养液或仪器。 半晌,声音彻底远去,没再出现。 夏末,太阳的毒辣程度没比盛夏的时候弱多少,窗户栏杆的影子落在纯白色的被子上,睡梦中的净深璇感到身体一阵潮热,偏偏天空湛蓝,吹进病房里的清爽夏风被阻隔在棉被之外。 短短一觉,净深璇做了个梦。 梦里,自己靠坐在这张病床上,床边坐着最爱的人。 爱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用勺子舀起来,吹温了喂到他嘴边,轻声说不烫了。 他把汤喝进胃里,换来爱人的一个轻吻。 梦结束了,他清醒过来,床边只有空气,没有他的爱人。 赵钦阳回来的时候,进门第一眼,望向已经吊了一半的营养液。 虽说点滴快吊完时系统会扫描通知到护士站,但赵钦阳还是不太放心净深璇一个人在病房里,总感觉他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死掉。 见净深璇好好的,赵钦阳松了口气。 他听到净深璇试探性地轻喊:“钦……钦阳……?” 闻声,赵钦阳走上前:“欸,是我,不是让你再睡会儿吗?怎么起来了?” “突然……醒的……”净深璇的嗓音发颤。 “哦,行。”赵钦阳出去吃饭一趟,买回来了一袋子水果,他将水果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眼珠子轱辘一转,说:“那个,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他了。” 净深璇的脑袋往他那边转:“在……在哪……遇……” “在潮珈路,他一个人,在一家店里买了点东西就走了。你说你这人,先关心一下你自己吧,伤成这样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呢。”赵钦阳抱怨着,看到净深璇还想说话,立刻道:“你闭嘴别说话,等你好了再反驳我也不迟。” 赵钦阳横竖是个暖男,就是那张嘴太能叭叭,于是净深璇闭嘴了,他知道,他就算好着也未必能反驳得过这嘴皮子溜到像装了机关枪的人。 “深啊,我知道你担心他,但你自己的情况比他遭了不知道多少倍,就算再担心,你也得先把你的身体养好了再去担心,不然的话对你的身体和你的精神都没好处。知道了没?知道了就点个头。” 净深璇点点头,脑袋发晕,感觉自己即便在床上躺着也快要晕倒在地。 “这样就对了嘛。”赵钦阳说:“别乱想昂,再胡思乱想下去神来了也救不了你。” 净深璇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嗯完,他想起那场大战结束之后,被赵钦阳背出危险区域时,他的意识尚存,在意的事情多到堪比头发丝的数量。 赵钦阳伤的重不重?消防什么时候到?有没有路人受伤?他抢救后多久能醒?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找爱人……诸如此类,串在一起能绕地球转一圈了。 只是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都变得很恍惚,有那么几个瞬间,净深璇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又是被谁所伤。 他问赵钦阳,知不知道他昏迷了多少天。 “四十二天。抢救你用了几乎十个小时,你搁ICU里躺了八天,观察期一个月,如果你今天没醒的话,就是观察期过去的第四天。”说罢,赵钦阳往病床边上他睡觉的沙发一躺,左腿放沙发上右腿放地上,抬手拍了拍吃撑的肚子,再次把目光移向净深璇,“想什么呢你?要不要再睡一觉?” 这一次,净深璇没回他的话。 他也没计较,转头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心说净深璇一刚醒的病号,说话费力气也正常。 半分钟过去后,净深璇动动脑袋,动作很慢,像个人机。 “钦阳……” “嗯?你说。” “我……我眼睛……还能……能好吗……?” “……” 赵钦阳承认,净深璇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愣了一会儿。 眼角膜不是一个很脆弱的器官,弹性和韧性都很强,一般不会轻易受损。但当时净深璇的眼睛在大火里被炙烤太久,火星子和有害物质不可控地进入眼睛里。 净深璇的眼睛是浅蓝色的,装下全世界最澄澈的一片海洋,清透且纯净,漂亮到无与伦比。 赵钦阳该怎么和他解释,医院检测他的眼角膜中度损伤,治愈和失明几率相差得不多? “能啊,当然能。”赵钦阳故作轻松耸了耸肩,骗他说:“医生说了,还好你眼角膜损伤不严重,否则你那天估计还没叫救护车呢眼睛就瞎了。” 话音刚落,赵钦阳好像隔着氧气罩,看到净深璇的唇角小幅度往上弯曲。 若是净深璇现在睁着眼睛,赵钦阳或许还会看到他眼里闪过几分苦涩。 净深璇这人很奇怪,通俗易懂来说应该是高度敏感。 他总是因为某句随随便便的话或者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难过却又不会表现出来。 就他那种性格,或许已经察觉到赵钦阳是在安慰他。 “那什么,就算你猜到我是骗你的,你也别瞎想啊。治愈几率和失明几率你可以理解成各占百分之五十,一半一半总比几率小强,况且……”赵钦阳顿了顿,下定决心般说道:“况且你不是总跟我说,你爱人喜欢你的眼睛吗?所以你得有点信心。” 说着,赵钦阳起身,走到病床边习惯性地去拍拍净深璇的肩膀。 “听到了没?我让你别瞎想,听到了就点个头。” 净深璇小幅度地点了两下脑袋。 晚上八点,老李医生带着学生来看了一次净深璇。 净深璇并不完全清醒着,依旧是做着梦又能听到外界发生了什么的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依稀听见老李医生用他的身体作为参考,问了学生好多问题。有些问题学生回答的支支吾吾,被老李给训了一顿。 赵钦阳出去了,他们是十来分钟后走的,病房里恢复寂静不久,净深璇醒过来了。 清醒那一瞬,耳边传来源源不断的耳鸣。 他感到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四肢发麻,从脚趾头麻到脸庞。 氧气罩成为摆设,喉咙里如同堵了一团湿润的棉花,过滤掉新鲜的氧气使得他喘不过气来。 渐渐的,心跳快到一旁的心电监测仪发出心跳异常的冰冷警报: “检测到病人心率异常……” “检测到病人心率异常……” …… 手上被针扎过的地方处处冒着青色,左手埋着一根留置针,净深璇心里发慌发毛,双手控制不住去抓床单和被子,拳头用力捏下去,他只感觉左手疼到像是被针管刺穿了皮肉,一下子弹开了,弱弱地垂在床上抖。 没事的,没事……小问题……等会儿就好了…… 净深璇这样想着,身体里一股无名的情绪生根发芽,仅用几秒钟长成参天大树,结出无数颗果实再迅速腐烂,一颗接一颗掉落在土地上。每一颗果实都是一个故事或一个回忆,它们慢慢分解成养料,被岁月碾磨,顺着大树的根茎输向枝丫,使得大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又很快因养分不足而开启下一个同样的循环,永无止境。 净深璇的额头上淌了些许汗珠,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让他有些神志不清,几次想要把舌尖咬出血让自己清醒一些,直到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手臂刺痛一下,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静脉流进身体里,那些痛苦才逐渐消退。 见净深璇平静了,赵钦阳拍拍胸脯叹了口气,和护士长说了声谢谢。 “没事了,刚才护士站的护士们都在其他病房里,还好我回来的及时。”赵钦阳坐到床位,看到净深璇的手还在颤抖,似乎有点发紧,伸手去帮他揉捏了几下。 抑郁症躯体化,净深璇的老毛病了。 净深璇不说话,胸口上下起伏,意识如风中摇曳的烛火般混乱,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赵钦阳把他的两只手好好塞进被子里,双手交叉抱在一起,站在床边注视他半晌,去柜子上拿了个白天买的苹果吃。 第2章 热闹 良久,净深璇从躯体化的余韵缓和过来,赵钦阳怕他难过,坐到床位,主动找了些欢快点的话题和他聊天。 聊了十来分钟,气氛松下来不少。 净深璇问那件事有没有上热搜,赵钦阳笑眯眯的,一脸骄傲地回答他:“上了啊,不仅上了,还爆了呢。” 净深璇终于露出一个欣慰点的笑容。 此事说来话长,要追溯到事情源头,还得从二十六年前说起—— 二十六年前,宇宙突发大规模星际战争,国内三名科学家叛国投敌,为敌方提供了诸多国内科技机密与技术帮助。 苍生生不如死,遍地生灵涂炭,战火纷飞。 地球处于危机边缘时,一名叫做时鹤刑的科学家站出来,带着自己的科研团队研发的高杀伤性武器出战,扭转了整个战局。 此后,人们奉时鹤刑和他的科研团队为英雄,登上了教科书,载入历史。 净深璇对时鹤刑的第一印象不算差,打从他记事起,听见周围的小朋友说以后要做像时鹤刑那样的大英雄,是常有的事。 净深璇小时候乖乖的,别人说什么他都信,这导致他和很多人一样,以为时鹤刑就是一个光芒万丈的救世主。 但他的养父养母,好像不那么认为。 生活中很多时刻,净深璇都有注意到,在听见别人对时鹤刑各种赞不绝口时,他们的脸色总是很难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谁都不服时鹤刑,眼神里写满了“他也配”这三个字,巴不得时鹤刑赶快下地狱去。 后来净深璇长大了些,问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反问净深璇,还记不记得他的亲生父母是怎么死的。 在净深璇的记忆里,毕允岚和秦之愿是他的养父养母,他们不会避讳告诉他于曦凯和黎纪薇才是他的亲生父母。他们经常胸有成竹地和他讲“你知不知道你妈妈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爸爸妈妈信任我们才把你托付给我们养”之类的话。 当然,也对他讲过于曦凯和黎纪薇是因为那场星际战争才死的,他很单纯地相信了。 那天,他们向他道出一个更残忍的真相——于曦凯和黎纪薇,是被时鹤刑陷害枉死的。 时鹤刑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不仅连自己的亲儿子时降以都栽赃,还连同时降以带的队员一起前前后后地陷害,总共八个人,一个也没放过,到最后七死一伤。 净深璇至今仍记得秦之愿向他诉说这件事时候的神情,愤怒,憎恶,绝望。 秦之愿一直是善良活泼的,那样的她,净深璇以往从未见过。 时降以。 净深璇回想这个名字,记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回到房间,翻出他出生时,黎纪薇牺牲前塞进他手里的纸条,上面写着:孩子,替时降以洗冤。 纸条上只有时降以一人的名字,净深璇不知道怎么了,他居然觉得那时候的黎纪薇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和其余人也被陷害了。 往后很多年里,净深璇默默调查这些事,十七岁那年,一个普通的夜晚,他把所有事情通通搬出来,在一张草稿纸上缕了一遍: 时降以、祁寻野、于曦凯、黎纪薇、付铭逸、黎佳玥、赛亚克努、莱斯冥瑞,八个人是宇宙里德稀珈学院秘密培养的特工,以时降以为首,组成一个执行特殊任务的小分队。 其中,时降以的父亲时鹤刑,曾经是毕允岚和秦之愿推荐给国家的一位小科学家,黎纪薇、黎佳玥姐妹俩人的父母黎深、景晚是军事基地的军人。 时降以、黎纪薇、黎佳玥三个人均被毕允岚和秦之愿看着长大。 星际战争开始后,时鹤刑表面上带科研团队保家卫国,实际上在暗中与恐怖势力勾结,假装正义取得国家的信任,为了利益构陷时降以一行人,再利用“救世主”的名头全身而退。 大战结束后,时鹤刑和恐怖势力一起经营一家公司,并将公司命名为朝鹤装饰集团。 然而这家乍一看普普通通的装饰公司,背地里干的却全是贩卖人口、毒品走私、贪污**这些霍乱人间的勾当。 为了替时降以一行人洗清冤屈,净深璇在十八岁时半功半读,带着毕允岚准备好的户口,于暑假里到朝鹤装饰集团里应聘。 公司给所有员工包吃包住,两个人一间房,净深璇搬进员工宿舍,就此结识了赵钦阳。 赵钦阳比他大两岁,在生活上照顾了他很多。 他以为,赵钦阳就是单纯来公司打工的,所以对他也没多拘谨。 直至一年后,某天晚上,他的行动出了点小意外,才发现这人来公司的目的竟和他大差不差—— 他是为父母和父母的战友洗冤而来。 赵钦阳是为揭开朝鹤集团背后的罪恶纽带而来。 也是在那时他才知道,赵钦阳是里德稀珈学院的人。 于是两个人顺理成章的结盟,一起讨论调查进度,一起整理并埋藏调查到的证据链,天天在外面跟一帮危险人物勾心斗角,斗智斗勇。 那是一场很可能有来无回的使命,朝鹤集团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无数,每一步都是致命陷阱。 但为了真相,为了替那些无辜的人讨回公道,他们只能迎难而上,每一个步骤都要反复斟酌,一旦失败,便万劫不复。 八年过去,两个人搜集出一个又一个证据,赵钦阳通过里德稀珈学院所创的机密暗网将所有文件传输给学院高层管理,十分钟不到便收到学院的收网消息。 一场恶战不可避免,收网那天,学院派出的人分多个队伍执行任务,公司大楼成为战场,几十个人倒在血泊之中,淌出来的鲜血染红地板,肉眼看去就像漂浮在一个大血池里。 为了自保,时鹤刑命人引爆炸弹,公司大楼倒塌,过路来不及闪躲的人群,被学院的救援分队指挥战斗机器人逐一救走。 赵钦阳运气还算好点,及时跑出了危险区,只受了些皮外伤。 埋伏在后方的净深璇就没他这么幸运了,四肢和肋骨多处骨折,眼睛和后背烧伤,与人打斗时多个内脏受损,吸入毒物质呼吸道感染,被赵钦阳拼死拼活背出来还吐了人一衣服的血,全身上下除了他那双眼睛,没一个地方是干净的。 这之后,是消防、军警和学院长达十几天的搜救。 学院把证据提供给国家,人民日报和央视新闻等多个国家微博账号同时发布内容,#时鹤刑犯罪集团被捉拿#一词条不到两分钟冲上热搜榜第一,盖过流量明星的热门词条成为爆款热搜,后续带出数条相关热搜。 时鹤刑与三个重点目标人物逃逸,现国家已下全球追杀令。 自古以来,能让国家下全球追杀令的人物屈指可数,此令一旦下达,不分时间,不分地点,无论罪犯逃到天涯海角,只要看到,无需审问,立即枪毙。 五天前,证据经过层层审批,央视新闻与中国新南军事基地发布替时降以一行人沉冤昭雪的微博,对于净深璇来说是个特大好消息。 过去二十六年,八个人被构陷出来的假消息在宇宙中传播,臭名昭著,死了也不要遭受万人唾骂,不得安宁。 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事情窥见天光,英魂终得安息。 但这一切,净深璇都因伤得太重,一直处在昏迷状态而错过。 不过他貌似也不为此感到惋惜,只是虚弱地说,只要那些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无辜的人得以沉冤昭雪就好。 净深璇又问:“那……那些……被贩卖的人呢……” “警方和学院都介入调查了,我看已经救回来了好几个。”赵钦阳轻声说:“但被贩卖的这些人当中,有很多都已经不在了。活着的,有的被卖去**做鸭,有的被卖去做了人彘,还有的被卖去做器官买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等你眼睛好了,我翻新闻给你看。” 净深璇说:“……好……” 他粗喘了几下,想挪动下身子,肩膀抬起来的时候烧伤的地方被扯到,有些疼。 赵钦阳起身伺候他:“你别乱动,我来帮你挪地儿。李医生跟我说你骨折的地方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外伤恢复的不错,呼吸道基本痊愈了,但内伤恢复的慢,还要等几天才能下地走路,想动的话你喊我一声,不然疼死你。” “行……谢……谢谢……” “谢什么谢,多少都挺过来了。你别动啊,我帮你按按小腿,长时间不下床会浮肿的。” 赵钦阳掀开盖在小腿上的被子,隔着裤子帮净深璇的小腿做了一套按摩。 他按摩的手法很专业,不像是外行的人,净深璇曾经严重怀疑他做过按摩师。 差不多按摩了十分钟,他把被子严严实实盖好,不给凉意一点溜进去的机会。 “哎哟喂,困死了——”赵钦阳伸了个懒腰,“你好好睡吧,我去洗个澡,洗完澡再睡。” 净深璇嗯了下,片刻后,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一天后,护士把氧气罩给净深璇撤走。 五天后的清晨,净深璇正在输营养液,老李医生带着学生进病房,说可以尝试着喝点白粥,不带糖不带盐的那种。 赵钦阳遵着医嘱,上午跑去食堂搞了半碗不带盐和糖的白粥回来,顺手将床板按起来,让净深璇好靠着吃。 净深璇的双手已经能动了,他礼貌拒绝了赵钦阳的投喂,把半碗白粥颤颤巍巍地端起来,用塑料勺子挖一勺送进嘴里。 没糖没盐什么都不掺的白粥很难喝,一般人可能喝两口就不想喝了。净深璇也是,好在他从不挑食,送到嘴边的东西再难吃也能做到光盘行动,一小勺一小勺地不断舀着。 赵钦阳坐在床位翘个二郎腿,问他:“怎么样?怕你吃不下,没敢打太多,不够吃的话我再下去食堂打点。” 净深璇慢吞吞道:“还可以……不用去了……我不是很饿……” 醒来五六天,他的身体恢复的不错,说话没刚醒那阵子那么虚弱了,除了语速还有点慢,跟只蜗牛似的半天才走一小段路,其他的没出现什么大问题。 “嗯也对,营养液有饱腹感。”赵钦阳看他吃挺香的,没忍住问他一嘴:“好吃吗?” “想听实话吗……?” 赵钦阳脸一拉:“不用,我知道答案了。” 净深璇微微一笑,带出脸颊两边浅浅的梨涡。 赵钦阳没再看他,放出通讯器准备打开短视频软件刷个视频。 蓝色的半透明大屏悬浮在半空,刷到一半,对视频里的内容产生了点兴趣,他点开搜索栏,正打算搜索关键词,下方热榜区词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亚特兰蒂斯# -#中国海洋生物研发基地科考团队在海底正常呼吸行走# -#传说中的波塞冬神殿遗址被找到# 三个热搜词条霸榜前三,赵钦阳皱了皱眉,退出短视频软件点进微博,在热搜榜单上看到了内容大差不差的词条,后面都跟上了个“爆”字。 “卧槽……” 净深璇抬头:“怎么了?” “你等会儿啊,我先看看。” 赵钦阳点进第一条热搜,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人民日报发布的内容,一大段文字配了图片和视频。 -【重大发现!我国海洋生物研发基地科考团队发现亚特兰蒂斯!】 本世纪9月15日,我国海洋生物研发基地科考团队在深海进行工作时,意外路过一片诡异区域,全体科考人员的氧气瓶耗氧严重,坠入海域,苏醒之后发现传说中沉落的亚特兰蒂斯遗址——深海区域竟可实现人类正常呼吸行走,现场发现宫殿遗迹、巨型生物化石以及神秘回声。 目前,我国海洋生物研发基地展开系统性勘察后,已向全球海洋生物研发基地发出报告,经各国基地总部管理人员联合商讨,一场考古行动即将开始。 此次考古行动覆盖全球,相关发现将为人类文明研究提供全新视角,为世界增添新的色彩! 文字下方,配图和视频分别是由海洋生物研发基地提供的海域照片和视频。 照片角度不全,观察有限。视频内,镜头先是对准了那片诡异的海域,海水呈现出一种幽邃的深蓝色,细小的水泡缓缓升起,如同一串串珍珠项链,在科考人员的光线下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镜头逐渐深入,一座巨大的宫殿遗迹赫然出现在眼前。视频的画质有些模糊,却不难看出即使历经岁月侵蚀,部分建筑破损严重,宫殿仍高大宏伟。 此外,镜头还捕捉到了回声现象。当科考人员靠近宫殿遗迹时,一种低沉而悠长的回声在深海里回荡,像是从远古时代传来的呼唤,神秘莫测,提醒人们这里隐藏着无尽的秘密。 赵钦阳又刷了十几条微博,看到此事已火爆全球。 他关掉通讯器,心说这下半年还真是热闹非凡,前几天还是“救世主”时鹤刑形象崩塌,这几天就接档了个亚特兰蒂斯。 把这事告诉净深璇,赵钦阳见他沉默了几秒。 赵钦阳大致猜到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因为他爱人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一直在中国海洋生物研发基地工作。 没等他开口安慰一下,净深璇轻轻说:“我没事儿,挺好的。” 赵钦阳:“行……” 第3章 回家 九月份的新南市,秋高气爽,火红的枫叶飘落满地。 一个月前,老李医生把净深璇眼睛上缠的纱布放下来了。 那是净深璇头一次感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他的眼睛已然完好无损。 可能是心理作用,他总是有种看东西比以前更清晰了的错觉。 九月中旬,骨折的地方基本痊愈,赵钦阳不在的时候,他尝试着一个人下地走路,第一次走的时候腿一软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扶着墙壁多走了几次才恢复行走能力。 九月下旬,他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后又在医院观察了两天,终于在十月初的时候办理好了出院。 这天在医院门口,净深璇问赵钦阳急不急着回里德稀珈。 “不急啊,只要我不惹麻烦,什么时候回去都行。”赵钦阳看了净深璇一眼,嚣张道:“怎么?怕我没地方去啊?我爸妈在国外,家里没什么人,我一个人太无聊了,要不你收留我两天?” “也不是不可以。”净深璇打开通讯器叫了辆无人驾驶过来,“回军事基地,我养父是那儿的总部管理,到了我帮你找间宿舍。” “嗯,谢啦。” 办出院手续之前,净深璇就提前把要带走的东西放通讯器的压缩间里了,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他的体力快要被消磨殆尽,走两步路都觉得有些累,上车的时候尽靠在窗户旁喘气儿了。 赵钦阳扭头望着一路往后移的风景,两条手臂交叉绕到后脑勺当枕头,随口问:“找宿舍需要搬重东西吗?” “不用,宿舍里什么都有。”净深璇微微睁开眼说道。 赵钦阳点两下头,哼起了小曲儿。 鉴于净深璇身体才好不久,老李医生说让他先不要搬重东西,先去做些轻松的活儿,再一步一步试着增加重量。 新南部军事基地离市人民医院八公里,二人上午十一点五十二分出的医院,回到基地大门口时,隐约能闻到从食堂飘出来的饭菜香。 净深璇和毕允岚那两口子打过招呼说今天回来,没想到他们还挺热情,早搁大门口站着等,看见净深璇和赵钦阳走过来,秦之愿踩着双高跟鞋大步跑上前去迎接。 净深璇一声阿姨刚要出口,秦之愿抢先一步捧上他的脸,把他强行拽下去,边揉边嘟嘴说:“哎哟我们小净终于出院了,你知不知道阿姨可想死你了。来让阿姨看看好没好?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待会儿回家多吃点肉……” “好阿姨,我没事儿了,不用担心。”净深璇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无奈似的弯下腰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朝赵钦阳扬了扬下巴,“这是我昨天跟你们说的那个,我朋友。他还不回学院,来跟我呆几天。” 赵钦阳抬手打招呼:“叔叔阿姨好,我叫赵钦阳。” “哦~小赵是吧?欢迎欢迎,等一下跟我们一起吃饭昂。”秦之愿欣赏般上上下下扫视了赵钦阳一遍,头也不回地道:“老岚!荣汇楼还有没有空房啊?” 彼时毕允岚才慢悠悠地走上前:“有有有,我们挺忙的,小净啊,待会儿你带小赵去吧,你卧室对面是空房。” 净深璇和职业假笑的赵钦阳对视一眼:“嗯,好。” 这个时间段,基地的军人都在食堂就餐,训练场上没什么人。 毕允岚和秦之愿带净深璇二人回到待客厅,那里有一间厨房,平日里他们就在里面做饭。 昨天得知净深璇要回来,今天秦之愿很早就亲自去买菜回来下厨,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该交代的交代该吹的吹,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完饭,净深璇带着赵钦阳去了荣汇楼。 三十多年前,荣汇楼是基地里最大的宿舍楼,是给新兵住的,后来基地建上了新的高楼,所有人都般进了新宿舍,毕允岚就把荣汇楼改造一番,免费让基地里那些默默无闻的工作人员入住,一通下来,对他们上下班有了不少好处。 进门,正中央是个大厅,右手边的前台有个大叔坐着吃午饭。 大叔名叫贺新华,工作类似于宿管,但不管荣汇楼里住的人,只负责一些小事情,比方说帮食堂人员看孩子和带AI一起修剪修剪大楼周围的绿化。 净深璇和他打了个招呼,在他看到自己回来后震惊又慈爱的目光中笑笑。 赵钦阳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起路来上半身左右晃动,配上在外面被风吹乱的发型,显得他有些许慵懒。他吊儿郎当地发问:“你住几楼啊?” “一楼,到了。”走着走着,净深璇伸手拦住他,屈手指指左手边的一间宿舍,去门边的掌纹提取器上按了个数字1,“你把手放上面去。” 赵钦阳把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按上去,不过三秒,机器发出冷冰冰的声音:“一人入住,掌纹已提取。” 净深璇:“好了,接下来这些天,你把右手往门中心放几秒就可以进去了。” 赵钦阳点头:“嗯,我知道,我们学院的门也是这样的,不过就是不用这什么掌纹提取器。” “嗯,听说过。” 好多年没在这儿住过了,净深璇不知道自己的掌纹提取记录还在不在,他把手放在门中央试了一下,细细的蓝色光线如同进度条般向四面八方扩散,没过多久,大门分别向两别移动,露出整洁的房间。 进门的一瞬,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真干净,而是在衣柜旁停顿一下——房间里意外的凉快,像是忘记关空调出门后,回来时感受到的那种从皮肉凉到心窝子的凉意。 他下意识往空调那边望去,见上面显示着22度。 这大致是秦之愿的杰作,她来帮净深璇打扫了一下房间,感觉热开了会儿空调,结果走的时候忘记关上了。 赵钦阳闲着没事在屋里转,走了两圈,看到床边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两张规规矩矩的证件照,一男一女挨在一起。 男方的刘海过眉,眼眸轻微下垂,冷冰冰的一张脸好像把“我没感情”四字刻在脸上;女方的长发一前一后披得整整齐齐,眼尾和嘴角都呈上扬的姿态,双眼温和地望着前方。 赵钦阳拧了一下眉,盯着照片仔细瞅瞅:“深,这是你爸妈啊?” “嗯?”净深璇本来还站在书架前,闻声回头,看见赵钦阳拿着相框凑近了瞧。 “是,星际战争发生那年,我爸刚三十出头,我妈二十九,都挺年轻的。”净深璇回答他。 “欸……”赵钦阳嘶一口气,摸摸下巴说:“总感觉我好像在哪见过他们两个,好眼熟啊……” 净深璇想说如果你们学院里有照片墙的话那应该是见过的,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赵钦阳跟开了悟似的打个响指:“哦!我想起来了,我在学院里见过他们,那时候在课上,老师放照片给我们看的。说起来,他们还是我学长学姐呢。” 净深璇一个轻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