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蜥蜴先生》
1. 第 1 章
下雨的冬季,冰冷的雨珠打在龙眼树的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龙眼树林边缘,有一栋当地人自行翻建的多层出租房。瓢泼的大雨中,小楼的一扇窗户内亮着灯,传出小提琴悠悠的声响,琴声透过雨帘,浮动在连绵不绝的树林间,游荡进寒冷而混沌的暗夜中。
窗内的屋子很小,进门的左边几块石板支起的台面,充做厨房,屋内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旧衣柜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
拉琴的少女赤着双脚站在床边,闭着双目拉得忘乎所以。明明是寒冷得令人畏惧的严冬,偏偏要演奏维瓦尔第的《春》,三月的暖阳般的琴音和窗外冰冷的雨声形成鲜明的对比,连在一楼搓麻将的几位大婶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是谁啊,还怪好听的。”
“一个音乐学院的小姑娘,住三楼最靠边的那间。幺鸡。”
“英姐把房子都租给这些搞音乐的娃娃,平时都吵得很吧?红中,碰一张。”
“吵你个鬼,你摸麻不吵?这是高雅艺术晓得不,我天天听这些娃娃的琴声,睡得不要太好。哎呀,游金了。真是不好意思,不小心又福了。”
房东英姐是从江南区域嫁到这里的,口音里夹杂了吴侬软语和本地方言。她的老公几年前跟别的女人跑了,如今剩她自己带着小女儿守着这栋房子过日子。
“在这样的季节,不用出工,坐在家里收房租搓麻将才是最大的美事。”英姐美滋滋地摊开手掌收钱,“什么男人不男人的算个屁。”
同样对租住在三楼的半夏来说,在这样又湿又冷的时候可以不用出门,待着自己的屋里肆无忌惮地拉琴,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琴弓擦过琴弦的每一次,都有着相似的美妙,又有着细腻的不同。相伴多年的琴是灵魂的出口,身躯被这样的旋律所包裹,灵魂似乎也可以飞向远方,大地在脚下无限延展,寒冬中开出春之花来。
“半夏。”春暖花开的乐声中,突兀地插进来一道低迷而诡异的声响。
琴声戛然而止。
半夏的琴弓顿住了,眨了眨眼,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低沉的声音来至于窗外,诡异,暗哑。叫得是自己的名字。
半夏扭头看向窗外。
冬季的雨夜,窗外生锈了的防盗网正被滴滴答答的雨水打湿,再远一些是浓黑的世界,高低起伏的龙眼树林在雨中发出沙沙的细响。
在这样的夜里,三楼的窗外,绝不应该出现人类的声音才对。
半夏自小有一种于他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对声音特别的敏感。身边任何一种声响,她都能够清晰分辨,轻易地捕捉和记忆。从小到大,指导她音乐的老师都时时称赞于她。
她极少听错过什么声音。
“半夏。帮帮我。”漆黑的窗外,那声音又响起了。
这一次,半夏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声音就在窗外,三楼,雨夜,低沉而诡异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向她求助。
半夏首先想要拿点什么东西作为防身的武器,但她立刻想起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小提琴,于是飞快地将琴背到了身后。音乐生大部分都有这样的习惯,拿着乐器的时候如果摔了一跤,就算是脸着地,也不能让乐器着地。
一道闪电划过黑夜,惨淡的白光照亮了湿湿嗒嗒的窗口。
敞开一小半的窗沿上,扒拉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小小的生物。它看起来像是一只黑色的蜥蜴,正用细直的小爪子扒着窗沿,闪电的光亮中,双眸竖成了一条细线。
半夏闪电转瞬即逝的光芒中和那双眸对峙了片刻。
“刚刚……是,是你在喊我的名字?”她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
蜥蜴只比半夏的手掌略长一些,黑得像一笔画出的浓墨,比冬季的雨夜还要暗淡。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路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也不知道在窗外待了多久。周身滚满了泥污和雨水,狼狈又肮脏。要不是闪电光在窗外亮了一下,半夏只怕还没能注意到它。
听到半夏说话的时候,墨黑的小东西绷紧了身体竖起脖颈,仿佛在犹豫着是否要立刻逃跑。
闪电的光暗淡下去,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的雨水淋在细小漆黑的身躯上,那扒拉着窗台上的小爪子在水中打了一个滑,似乎随时都能被雨水冲刷下去。
“要不,你先进来吧?”半夏迟疑了片刻,向着窗台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手,带着琴茧白皙手掌平摊在那条脏兮兮的爬行动物身前。
如果换一个人,应该都不太可能在这样电闪雷鸣的夜晚,让这样诡异的生物进到自己屋子里来。
但半夏恰巧是一个除了音乐之外,其它地方的神经都异常粗大的女孩。从小生活在农村,以抓毛毛虫吓唬男生为乐的她,不但不畏惧蜥蜴这样的小动物,甚至还觉得在这样下大雨的夜晚,扒拉在窗口淋雨的小东西有些可怜可爱。
哪怕这是一个会说人话的诡异蜥蜴也一样。
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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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书里上门来求助的青蛙王子呢。半夏有些微妙地兴奋起来。
或许应该说是蜥蜴王子。
小小的蜥蜴盯着她的手,绷紧身躯一动不动。
半夏左右看了看,顺手拿起桌角的小方巾垫在了手上,再往窗前够了够。
“来,上来吧。”她的手很稳,方巾毛茸茸的,语调充满了耐心。
窗口的蜥蜴迟疑了很久,试探着伸出五条笔直细长的小小指头。
毛巾是柔软的,干燥,细软,透着手心的温度,和窗户外冰冷的世界乃是天壤之别。
最终,小小的黑色蜥蜴摇动快要冻僵的尾巴,从窗外爬了进来,踩在公主的手绢上,被她接进了温暖的小屋内。
***
最初的时候,半夏心中充满新奇和兴奋,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时不时张开眼睛偷看,看看那只被安置在屋里的小蜥蜴有没有什么动静。
她在床铺对面的墙边,用厚实的浴巾给它垫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小窝。将那只冻得够呛的客人安置在柔软的小窝里。
然而哗啦哗的雨声中,那只脏兮兮的小小东西,趴在厚厚毛巾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始终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真是好特别的夜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呢。在这样迷迷糊糊的想法中,半夏慢慢睡着了。
夜半十分,她半睡半醒间睁开眼。发现窗外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圆月。
那圆月仿佛被雨水洗过一般,亮得吓人。月光透过窗子照进狭小的屋内,洒在地面上。
朦胧的月色里,依稀可以看见屋子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肌肤苍白,脊背消瘦。瘦骨嶙峋的后背对着半夏,正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月光里。
窗栏横竖交错的影子打在那突起的肩胛骨上,明暗交错地拉出囚笼般的黑色栅格。栅格间苍白的肌肤上,有着一道明晃晃的赤红伤口。
半夏过于沉重的眼皮努力挣扎了一下,没能够睁开,浑浑噩噩间又睡了过去。
直到清晨她猛然惊醒,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举目四顾,屋内一片明亮。
狭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小方桌和一个简易衣柜。
明亮的天光和带着海风的空气,从敞开的窗外涌进来,床边靠着墙的地面上,几条厚厚的毛巾垫成一个小窝,一条巴掌大小的黑色蜥蜴蜷在毛巾中一动不动。
哪里有什么月光和肌肤苍白的男人。
2. 第 2 章
冬季南方的城市比起北方更为难熬,既湿又冷,取暖全靠抖。
教室里,榕城音乐学院管弦系表演专业大二的学生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缩在厚厚的羽绒服里瑟瑟发抖。却又不得不全神贯注地上郁安国的视唱练耳课。
郁安国是全系出了名的严的教授。课堂表现全记入成绩,平时和期末各占百分五十分数,差一分也不给过。因此基本没人敢逃他的课。
被点到名字的同学愁眉苦脸地站了起来。郁安国的手在琴键上稳稳按下。
“do,mi,#so.增三”
“do,降mi,so,不不不,降so,减三和弦。”
“do,mi,sol,la,好像是小……小七五六?”
郁安国的节奏很快,每组和弦间隔不到三秒,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都快要哭了。
“班长。”乔欣捅了捅坐在身边的班长,做了一个救命的口型。
班长尚小月瞟了她一眼,“叫我做什么,我听音高也不算好。”
乔欣掐了她一把,“老凡尔赛了啊,你不好谁好?”
尚小月半笑不笑地把头发别到耳后,视线却有意无意从坐在前排的那个背影上划过。坐在她前侧方的半夏一只手转着笔,一手支着下颌正看着窗外发愣,似乎根本没在听教授的课。
这家伙根本连课都不认真听,偏偏教授还特别喜欢她。
尚小月出生音乐世家,父亲任省交响乐团团长,母亲在某文公团任职。音乐世家,家庭优越,自己本身也优秀,从小拿了国内各种少儿小提琴大赛的奖项,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一般的佼佼者。
偏偏进了海音之后,总隐隐被从普通中学考进来的半夏压了一头,心情就免不了有些微妙。
加上半夏不住校,大一开始就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不太和大家来往,也很少参与集体活动,显得分外高冷。这就让尚小月越看她越不顺眼,暗暗将半夏看成自己的劲敌,不论在哪都要和半夏比较一番。
“这么基本的三和弦,就是小学的琴童都不会听错。”郁安国脸色阴沉,皱着眉头敲讲台,“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下一个,谁来?”
班上的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愿意上去。郁安国节奏太快,要求又高,上去没准就要出丑。
尚小月左右看看,举起了手。
琴声响起,少女挺直脊背站在教室中央,脖颈白皙,声音清亮而自信。
“do,mi,sol,si,大七”
“do,bmi,bsol,bsi,半减七。”
“do,mi,sol,si,fa,la,do,mi。”
“mi,sol,si,re,sol,si,re,fa。”
伴随着尚小月流畅且完全正确的回答,郁安国的脸色总算略微放缓和。
下台的时候,同学们给她报以掌声。
“一个都没错,厉害,班长就是班长。”
“就是,还是班长牛逼。”
“这下老郁不至于骂人了吧?”
尚小月嘴角勾起了一点矜持的笑,从容不迫地在同学们的掌声中坐下,向着同桌的乔欣悄悄挑了一下眉头,但当她的视线貌似无意地从半夏脸上掠过的时候,嘴角的幅度一下就跨掉了。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窗外的树叶现在还挂着雨滴。坐在窗边的半夏正盯着窗外树叶上的雨滴发愣,仿佛那是什么难得的景致,根本没有注意到尚小月刚刚完美的表演。
她就是这样看不起人。尚小月愤愤不平地想到,最多不过就是和我一样全对而已,还能上天吗。
“半夏,你来。”郁安国正好在这个时候,点到了半夏的名字。
半夏的耳朵好,几乎每一节视唱练耳课,教授都要点她起来回答,并喜欢以她为标准打击其他同学。
半夏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同学百转千变的心里活动。她整节课都在埋头想着昨夜的事,被点到名的时候,还多亏坐在一起的潘雪梅推了自己一把,才醒过神,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
郁安国的标准音出来的时候。
半夏下意识道:“高了。”
“什么高了?”郁安国皱眉。
“琴不准,老师。音高了一点点。”半夏捏着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大概高了一两个音分。”
这一下别说班上的同学,就连郁安国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郁安国看了她半晌,从抽屉里取出定音器,测了一会音准,最终点点头,
“是高了那么一点点,该叫人来调一下音了。好吧,今天的练耳就到这里,下面开始摸唱。”
这一下,全班都发出了吃惊的赞叹声。
“这是绝对音高吧,太牛了到这个程度。”
“羡慕忌妒恨啊。梦想中的能力我为什么不能拥有。”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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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天生的能力,羡慕不来的。”
午饭的时候,主修长笛的潘雪梅还在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夏啊,你到底是怎么听出来的,你真地所有听过的声音都能一下就记住吗?”
“啊,”半夏埋头赶着吃饭,口中含含糊糊道,“就听出来了。”
“对你来说真得很轻松吗?”潘雪梅用她的不锈钢勺子敲了了敲装菜的盆子,“听得出来这是什么调吗?”
“降A吧。”半夏心不在焉地回答,此刻她满脑子里想得的是那只,昨天半夜收留到自己屋子里的黑色蜥蜴。
直到这个时候,半夏才有点回过味来,察觉到自己昨夜经历了一场了不得的事件。
当时那个在窗外叫她名字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熟悉感呢。
半夏咬着勺子想,总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具体是在哪里听过,她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因为不知道蜥蜴吃什么。早上出门上学前,她找出几个盛调料的小碟子,将屋子里能吃的食物各装上一点,一溜摆在墙边。
碟子里依次装有清水,蔬菜,一小片面包和半个苹果。
“我要去上学了,家里只有这些东西。你喜欢吃吗?”她蹲在那小小的身躯边上问道。
当时,那浑身墨黑的家伙有气没力地张开眼,斑纹诡秘的眼眸转过来看了一眼,抿着嘴回避了那些小碟子。
事实上,除了最初的时候叫过半夏两声名字,半夏再没听它说过别的话。
明明特意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向自己求助,却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
坐在半夏对面的潘雪梅还在试着拿汤勺碗敲盆子。
半夏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雪梅,你知道蜥蜴都吃什么吗?”
“蜥……蜥蜴?”潘雪梅莫名抖了一下,这位同学比较害怕这种爬行动物,“大概是虫子或者水果一类的东西吧?”
“虫子么?”半夏大吃一惊。
“我哥就喜欢养蜥蜴。”潘雪梅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我看到他好像用一些蟋蟀,小强之类的虫子喂它,太……太恐怖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原来是想要吃虫子吗?
半夏低下头,开始扒拉自己碗里的菜叶。
“你,你翻食堂的菜叶有什么用。”潘雪梅的脸色变青了,“你该不会想养蜥蜴吧?为什么突然想养那么可怕的东西,你现在可是连自己都养不好的时候啊。”
3. 第 3 章
午休时间,校园的广播正播放着钢琴曲,播放的是榕音某位学生去年拿下拉赫玛尼诺夫国际钢琴大赛金奖的现场录音。
拉赛这样世界级的音乐比赛,并非是普通人努努力就能够够得着的成就。即便放眼全国,取得过拉赛优秀名次的钢琴家也屈指可数。获奖者得到的不仅仅是名誉,更能获得无数知名音乐会的签约合同,可以算是一曲成名天下知。
此事曾在国内古典音乐领域轰动一时,也给榕音荣誉墙添上了光鲜亮丽的厚厚一笔。榕音学子无不与有荣焉,对此津津乐道。即便到了如今,电台里的播音员解说这件事的时候依旧充满兴奋和崇拜之情。
广播里钢琴细密的音色和连绵的泛音形成了节奏强劲的鸣响,生动地模拟了乡野林间欢快的钟声。这是一首炫技作品,演奏者高超的技巧,令人折服。
“凌学长那种对音色的绝对掌控力太令人震撼了。天呐,哪怕是李斯特这样炫技的作品,他都能做到音色上的完美无缺,简直像神一样。”走在校道上的潘雪梅受琴声影响,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夏啊,你见过凌学长吗?我可是他的脑残粉。可惜他今年已经不怎么来学校了,一直没机会见到他。”
走在她身边的半夏背着琴盒和书包,手上拿着一截枯枝,正边走边埋头拨弄路边的灌木。
听到这话,随口唔了一句,“去年在学校的新年音乐年会上有见过一面,这位学长好像比较不怎么爱搭理人,就没说上话。”
半夏对校园中的各路人物不太感兴趣,能记得这位学长的名字,还是因为他在学校内实在过于出名。
“啊,你居然见过他!他怎么样?我男神的琴声现场听起来是不是特别震撼?”潘雪梅兴奋起来,羊绒小短裙的裙摆在原地打了个转。
“技巧确实无与伦比,”半夏放弃了手中的树枝,“可是我总觉得……好像少点什么。”
大冬天的,想要找一只活的虫子,好像也不太容易啊。
“能少什么!”潘雪梅差点跳起来,“他可是拉赛的冠军。拉赛!你知不知什么是拉赛!”
“没有,没有,这是我自己胡扯的。”半夏眼看自己的好友生气了,连连摆手,听着广播中的琴声思想了想,“他的技巧几乎像教科书一样完美。可是说真的,我听他的琴声,总觉得没有那种,就是那种像烟火一样五颜六色的东西。”
潘雪梅不满地白了她一眼:“你那都是什么瞎比喻。什么叫烟火一样的东西?”
但她的潜意识中,又对自己好朋友的耳朵是十分信服,于是最终还是推了推半夏,“那你说说看,你在谁的琴声里听到过那种东西?我也好去膜拜一下。”
“那些钢琴大师就不提了。现实中呢,在我小的时候,确实有听过一次。”半夏一只手指点着下巴,“隔壁院子的慕爷爷家里,就有过一个弹钢琴的孩子。怎么说呢,他的琴声,就有五彩斑斓的颜色。到今天我都忘不了那个声音。”
“小……小时候?那时候你是几岁?”
“不记得了,大概我六七岁的时候吧。”
“六七岁?什么啊,你居然拿一个小屁孩和我男神比较。”
“对对对,你男神最牛。”半夏不想再刺激她,顺着毛撸,“可是那孩子真的弹得很好。小时候,每一个暑假他都会从城里过来,在慕爷爷家里弹琴,那时候我们那还经常一起玩呢。”
那好像是一个总穿得干干净净,比小姑娘还要漂亮的男孩子。
他是叫什么名字的呢?
半夏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她已经记不起那位童年玩伴的名字和面貌。如今深深留在自己记忆中的,只有当年那虽然稚嫩,但却浓墨重彩,令人迷醉的钢琴声。
***
榕城音乐学院简称榕音,地处榕城郊区的大学城。自从大学城在这里落地之后,周边许多当地的居民都翻新了自己的住宅,以收租为生。
这种类型的自建房往往盖得密集又拥挤,每一层楼都尽可能多地隔出更多的小套间,专门用来出租给学生和周边文创园的员工。英姐便是这其中的一员。
午后,打了一晚上麻将刚刚起床的英姐穿着睡衣,正在水池前刷牙,看见住三楼最里间的那个小姑娘难得地大中午回来,连忙呸了口里泡泡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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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小夏,该交房租了啊。”
半夏租的房子位于三楼楼道拐角,面积很小,一个月房只要租三百,算是附近最便宜的那一拨。当然屋内的条件十分简陋,离学校相对也有些远。往日里午休时间,她一般待在学校的琴房或者图书馆,很少特意回来一趟。
“知道啦,英姐,很快就给你转啊。”半夏背着琴盒和书包,口里答应着,飞快上了楼道。
携带着一股新鲜的冷风推开门,小小的出租屋内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
一溜摆在墙边的几个碟子整整齐齐,里面的食物也没有任何被碰过的痕迹。
毛巾里的蜥蜴保持着半夏离开时的姿势,蜷成一团,毫无反应。
“嗨,我回来了。”
“你什么都没吃,是吃不习惯这些东西吗?”
团在毛巾里墨黑的身躯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那个……你睡着了吗?”
“喂,嗨,听得到我说话吗?”
半夏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戳了那只蜥蜴一下。那个昨夜带着一身雨水闯入屋内,踩上自己手心的家伙,软绵绵地随着手指的力道倒向一边。
昨夜大风大雨,没看清楚。如今正午时分,光线明亮,半夏这才发现,蜥蜴的身上不仅满是泥污,更有不少细小的伤口。尤其在后背肩胛骨的位置,撕裂了一道明显的口子。
它是不是死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抑制不住地在半夏心中涌现出来。
这一瞬间,昨夜似梦非梦之间,那个苍白消瘦,后背带着伤口的身躯和眼前的蜥蜴重叠了。
难不成一只会说人话的神奇蜥蜴,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不对,它或许不止会说话,没准还能在半夜变成一位成年的人类。
说不准一个成年的,男性的尸体,会突然不着片褛地出现在自己狭窄的出租屋内!
这个惊悚的念头闪过之后,半夏的一颗心顿时被剖成了两半,一半为这条生命可怜的结局难过,一半为自己有可能遭遇恐怖事件纠结。
4. 第 4 章
榕城的出租车上,十几年车龄的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刚刚上车的乘客。
这位从大学城附近接到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把一条冻僵了的四脚蛇捂在手心暖和,一脸紧张的模样,嘴里嘀嘀咕咕,正要赶去什么宠物医院。
唉,这世界变化真是太快,的士司机在心里埋汰起来,养猫养狗已经不算稀罕了,从前地头上乱窜的四脚蛇也有人当宝贝给养上了,这病了还得送医院。
坐在车上的半夏顾不着考虑司机的想法,她一手捧着那只不知是死是活的蜥蜴,一手飞快地刷手机里临时找到的蜥蜴论坛。
她刚刚在上面发了一条帖子:【求各位大佬帮忙看看。这是怎么了?/图片//图片/】
论坛上很快有了回复,
【楼主这只是守宫(蜥蜴的一种),颜色这么深,应该是黑夜吧?今年的黑夜可不便宜,怎么养得脏兮兮的,还搞了一身伤。】
【守宫属于蜥蜴亚目,冷血动物,适宜的生活环境是28~32℃。楼主只怕是新手,这图片里连个加热垫都没有?这样的天气就用毛巾能养得活守宫吗?】
【都散了散了,她不仅没加热垫,连个人渣盒都没买。还有啥好来问的?就是活活给冻死了呗。新人就是不负责任。可惜品相这么好的黑夜,还是纯黑的。】
车中的半夏被这铺天盖地的批评骂傻眼,冻……冻死的?
自己也是大意了,昨天那么冷的天气,它都能从窗外爬进来。就以为肯定能适应室内的温度,根本没想到蜥蜴是变温动物,在这种天气是会冻死的啊。
【╥﹏╥...请教各位大佬,那现在怎么办?/着急/着急//在线等。】
【办法只有一个。】
【大佬教我!】
【埋花盆。╮(╯_╰)╭】
【埋花盆+1】
【埋花盆+10086】
【 (╯°Д°)╯︵ ┻━┻埋花盆!!!它还没死!它在我手里,我感觉它的身体还是热的!!!!!!!! 】
【妹子别听他们的,如果你真心想捞一把,就带去宠物医院看看。】
【楼主要想好,爬宠医院可不是随便进的。去一次没准够买你手上这样的好几只。】
【而且十有八九捞不活。】
【捞不活+1】
【捞不活+2】
【捞不活+身份证】
【用这钱再买一只好好养吧。这只可以掐死了当花肥,别折腾了。】
半夏:【我去医院试试, ,我已经在的士上了。】
【妹子坐标哪里?必须去专门的爬宠医院。你报坐标,让当地爬友给推荐一家靠谱点的吧。】
网络上七嘴八舌,说得半夏心里火急火燎。就在她恨不能一下飞到医院的时候,手心里却传来一点痒痒的感觉。
半夏低头一看,那只被下定论可以埋花盆的蜥蜴居然微微张开了眼睛,耷拉着眼皮勉强看了自己一眼。
半夏大喜过望,一把捧起了它,话都说不顺畅了,
“太好了,你醒啦,他们说你是冻僵了才晕过去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需要加热垫。”
“现在温度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要不要喝点热水?”
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在车内流动,半夏手中那只墨黑的蜥蜴却像是吸收了一切光明的永夜,黑得越发浓郁。它有力没气地趴在半夏手心,只在半夏问它是否需要喝水的时候,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尖尖的下颌。
半夏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保温水壶,取下盖子,给它倒了浅浅半盖的水。
“水是我早上出门的时候装的,已经不怎么热了。凑合喝一点吧?”
黑色的蜥蜴抬起它的脖颈,纹理斑斓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杯盖。
在它的视线里,不论是眼前半盏微微摇晃的清水,还是拿捏着杯盖的人类手指,都十分巨大。杯盖很旧了,到处都是磨损的痕迹,显然是女孩自己日常使用的器具。端着杯盖的指端肤色皎白,指甲平整,有着常年练琴留下的老茧。
记忆中一些零碎的画面在脑海中晃过。
紧紧拉着窗帘的昏暗屋子。角落里多日没人更换的脏水,产生了气味的食物残羹。
偶尔一双手从门缝里小心翼翼伸进来,在放下食物之后如避蛇蝎一般飞快缩了回去。
还有屋外那些时不时传进来的窃窃私语。
“快拿走,拿进来做,这可是‘它’用过的碗。快整个丢了。”
“我不想去送吃的,我也害怕啊。”
“上帝啊,为什么我要遭遇这样的事,家里出了这种怪物,如果被人知道了,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我们要忍受这样的事?”
墨黑的守宫盯着水面沉默了许久,直到半夏忍不住要开始询问的时候,它才慢慢凑过脑袋,吐出颜色浅淡的舌头,就着她的手舔起水。
或许是被水波倒映,那低垂下去的暗淡眼眸里,到底带上了一点细碎的磷光。
***
萌宠宠物医院是榕城爬圈内公认的比较专业的一家宠物医院。院内装潢气派,环境整洁,设备齐全,相对治疗费用也绝不便宜,因而来这里的顾客,带来的爬宠多半是一些身价不菲的名品。
一个个的提着那些精致小巧的专业爬盒,互相说着半夏根本听不懂各种的词汇。
“看我这只新入手的恶魔白酒怎么样?”
“哇,可以的。大眼睛,高鼻梁,皮肤还这么白,太美貌了。比我家那只幽灵雪花白骑士漂亮。”
“我家的超级铂金绝食好几天了,不放心,带来找医生看看。我最近看中了一只橘无,无奈卖家开价太狠了,正犹豫着要不要买。”
“橘无价格下来了,目前正火的是幽无。黑夜价格居高不下。不过我喜欢上了橘白奶牛。”
半夏也无瑕听他们说啥,捧着手里的守宫直奔诊疗室找医生就诊,引来不少人侧目。
“什么啊,哪里来的妹子,守宫直接抓手上来了。”
“她那是什么品种,脏兮兮地都看不太清楚。”
“全黑的,是黑夜吧?还挺特别。我过去看一眼。”
诊室内的医生手法娴熟,接过半夏递来的患者,也不多话,一下捏住了它的尾巴和腰椎,把它翻了过来,露出花白的肚皮看了一眼,
“已经是成体了,公的。”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怎么搞得这么脏,背部还有抓伤。不会是和猫混一起养的吧?这样,先上个气体麻醉,清一下创口,再拍个片子看一下什么情况吧。”
黑色的小守宫紧张地绷紧了四肢趾爪,在医生手中拼命挣扎,趁着医生低头写病历的间隙,一溜烟挣脱了,飞快迅速地窜回半夏的手上,就想要往袖子的空隙里钻。
半夏安抚住它慌张的脑袋,“看病呢,这是给你看病。你忍耐一下啊。”
仿佛能听得懂她的话一样,惊惶失措的蜥蜴勉强僵住了身体,慢慢趴在她手心不动了。
“哎呦,你这只守宫居然会亲近主人,倒是少见。”医生笑了起来,取来了棉球和生理盐水,边清理皮肤的污泥边解释道,“一般来说,守宫养得再久,也都很少主动亲近人的。我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乖巧的。”
“我家这只很听话,就是胆子比较小,”半夏试探着问道,“由我来抓着他行吗?”
“那好吧,你戴着手套,先把它抓好了。小心别被它咬到。”
沾了水的棉球洗去细细鳞片上的污渍,一点点洗出黑宝石一般色泽,
医生托了托眼镜,轻轻咦了一下。
一个刚刚进入诊室的顾客惊呼一声,回首就把他的同伴都拉了进来。
“快来看,这是什么品种。”
“好漂亮啊,黑色本来就难得。第一次看见这么纯粹的黑色,一丝杂色也没有。”
“这应该是黑夜吧?”
“瞎扯,黑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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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吗?黑夜也没见过黑成这样的。”
“可能是黑珍珠或者午夜暴风雪什么的?”
“都不太像。大概是国外新培育的品种。我听说国外新出了一种全黑的叫幽莲的品种。”
“好美,黑得又浓又烈,简直像是黑色的宝石一样。我有点心动了。”
黑宝石一般的守宫,任凭半夏的手指抓住自己。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没有做出任何抵抗。黑色的脑袋搭在半夏的手腕上一动不动。
直到当医生给它套上氧气管,准备将它从半夏的手中接过来做气体麻醉的时候,它突然伸出细长的爪子扒紧了半夏的袖子不肯松手。
“没事,没事,我就在边上,又没跑,很快的。”半夏出声安抚。
在麻|药的作用下,那被强制按在手术台上的守宫挣扎了许久,才认命似地闭上双眼,紧拽半夏衣袖的爪子无可奈何地脱了力。
诊疗室外围观的爬友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开始集体发出嘤嘤嘤的抱怨声。
“啊,太可爱了。这样的美貌还粘人,我心都要化了。”
“好像通人性一样,那眼神看得我心酸。”
“真的没见过这么亲人的守宫,我家那只祖宗,现在还不让我上手呢。”
“呜呜,她到底哪里收的,我也好想要一只。”
“不知道妹子愿不愿意转让,一会我想去问一问。”
“不转让愿意接出来配一下也是可以的。”
一系列检查和治疗持续到了傍晚时分,又是清创又是肌肉注射,又是B超的,看得半夏心惊肉跳。结束之后医生递给半夏一张账单差点让她犯了心绞痛。
“两千多?”半夏的小脸拉跨了,这几乎是她卡上所有的积蓄了,“不能再给优惠点了吗?”
“清创,B超,麻醉,主要还做了抽取腹部积水的微创手术。已经给你最低折扣了。”医生这样说道,“另外它有些营养不良。加上刚刚做完手术,我的建议是住院继续观察一段时间。要住院的话,每天住院费三百。”
半夏苦着脸,心里感到十分为难。她一个月的房租也才三百呢。首先她的经济能力实再有些支撑不起这里的住院费用。更为重要的是,手里的这只会说人话,半夜时分还有可能化为人形的特殊蜥蜴什么情况,她自己也还没搞清楚。实在不敢贸然留在医院。
医院的留观室里有无数洁净透明的小巧橱窗,里面居住着各种秀珍形的爬宠。半夏不敢想象这样狭窄的小箱子里,如果在午夜时分,突然出现了一个啥没穿的人类。那场面会是什么情况。
刚刚从麻醉中缓过来的黑色守宫叼住了她的袖子来回摇晃,接到明确信号的半夏下了决定,
“那个。我们还是不住院了,如果回去遇到什么情况,再来麻烦医生。”
医生并不强求,随手手递给半夏一本守宫饲养入门手册。
拦住半夏的反而是那群一直蹭在附近围观的爬友。
“别啊,妹子。怎么能不住院呢?这么美貌又稀罕的品种,一定要格外小心照料。守宫们可都是很娇气的。”说话的是一位肩宽体壮,大高个儿的汉子。偏偏用他蒲扇似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精巧的饲养盒。盒子里一只金黄色守宫正倨傲地昂着它的小脖子。
“你看我的蜜橘,不过是蜕皮时卡到了眼睛,都让我紧张得不行。”
“如果是经济上的原因。它的住院费用我可以替你出。”另外有人从后面插话道,“嘿嘿,只要你愿意治好以后你把它借给我配个几次。”
“配个什么?”半夏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手心里的黑色蜥蜴已经开始叼住她的袖子疯狂甩头。
“你这只是公的吧?”那人挤上来,兴奋地搓手,“我家里有一只母的黑夜,是个极漂亮的小姐姐,肯定不会辱没你手里的这只。”
“我家也有一只午夜暴风雪。有了后代还可以免费送你几个蛋。”
“诶,别走啊,妹子。你开个价,都是爬友,一切都好商量的嘛。”
5. 第 5 章
从医院出来的半夏紧了紧随身背着的琴盒,朝着天空呼了一口白雾,有些啼笑皆非。
她本该笑不出来,付完医药费之后,又买了必不可少的加热垫和控温器,彻底花光了所有的存款。
如今账户余额,十七块八毛八。下个月的房租都不知道在哪里。
一贫如洗似乎没有打击到年轻的女孩,她背着琴盒走在热闹街边,边走边笑吟吟地说话,“扣掉回去的地铁费,还能剩十五元呢,好好地吃一顿没问题。”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衣服的口袋,“待在里面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很闷?”
那身白色羽绒服口袋的边缘,露出一个墨石似的黑色脑袋,接着一道低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并没有,这里很好,谢谢。”
在榕城,即便是冬季街边的树木依旧长得郁郁葱葱,一树艳红的木棉花点缀枝头,开得热烈如火。半夏踩着细碎落叶,穿行在街灯树影之下。
“对了,你怎么认识我的?你有名字吗?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露出口袋边缘的那一点浓黑微微动了动,再度陷入了沉默中。
“没有名字吗?刚刚在医院,他们的守宫都有很炫酷的名字,有的叫白骑士,有的叫暴风雪什么的,还有什么幽莲的。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吧?”
看着枝头炽热如火的花,半夏的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名字,张口便说了出来,
“就叫小莲好了。”
浓似暗夜的生物,却给她起了个纯洁剔透的小名。
微微鼓起的口袋动了一下,黑色的脑袋冒了出来,默默仰头。那人携带着它行走人间,在花枝树荫下毫无所觉地自说自话。
“小莲啊,你看这里的冬天,从来不下雪,树木甚至还能开出花来。夏季也没有池塘,看不见莲花和青蛙。在我的老家,冬天放眼所见全是纷纷扬扬的白雪。等到夏日里池塘的冰化了,会开满成片成片的莲花。可漂亮了。”
“这样想想,好想吃奶奶做得藕粉。”
“对了,小莲你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点什么?”
地铁口外的广场上人流密集,四面高楼林立,城市里的各色霓虹彩灯在黄昏中逐一点亮。
全身只剩十五元的半夏兴致勃勃地买了两个包子当做晚餐,坐在花坛边的台阶上,呼呼地吹着吃,
“这家的玉米鲜肉包特别好。皮薄馅大,肉汁鲜美。最主要是买两个还能送一杯热豆浆。”
“小莲你真的不吃吗?我可以把肉馅都分给你?”
羽绒服的口袋里传来闷闷的声响,“我不饿,谢谢。”
“这么好吃的包子也不能吃,”半夏叹了口气,“真得是只要吃虫子吗?”
这一次,口袋里的声音回答得很快,“不,我不吃虫子。”
随后又变得有些低沉沮丧,“我不用吃什么。”
“别不好意思啊,如果想吃什么就说。你既然来了我家,别的没有,至少不会让你饿着。”账户余额个位数的半夏,财大气粗地招呼口袋里的客人,边说着大话边顶着寒风咬了一口肉包子,“啊,好烫。”
租住三百元一个月的农村自建房,坐在路边吃晚饭,半夏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焦虑窘迫。
她晃悠着长腿,仿佛得了什么人间至美一般,高高兴兴将手里廉价的包子全部吃光,方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弯腰打开了随身背着的小提琴盒。
取出小提琴,熟练地在琴盒里放了几枚硬币和一张收款二维码,随后她将提琴架上了肩头,调了调音。
甚至还有闲暇,在调音的过程中解释这预放钱币的技巧,“既不能多,也不能一点没有。少了的话,显得你没市场。多了别人又嫉妒你,就不愿意再给了。咱们剩下的这点,刚刚好。”
火红的木棉花树下,一身雪白的少女,扣着一顶黑绒线帽,束着长长的马尾,就着人来人往的街边,摆摊卖艺,抬手拉起了她的琴。
半夏其人,虽生就一幅细腰长腿的好身量,人却活得很随便。懒梳妆,淡眉淡眼的,头发也不过在脑后随手一扎,放在美女如云的艺术学院,一点也不出挑。
只在这驾琴扬弓的一刹那,她整个人的气场突然间变得浓烈。眉还是那眉,眼也还是那眼。花树下扬琴,人便像那凛冬中肆意盛放的花,瞬息间张扬灼目起来。
她仿佛惯于街边卖艺,毫无凝涩塞羞怯。白皙的手指扬起琴弓,嘴角便勾起了一抹浅笑。笑也不妩媚,反倒带着狂意。骤响的音符,便紧密地哄鸣而起。
极快的节奏在她的手中,却拉得轻松写意,收放自如。琴弓在纤细的手指中高频振动,音色精准又轻盈,丝滑而迅捷流淌开来。
宛如有那么一只蜂从琴弦的间隙中飞出。
很快,两只蜂,三只蜂……成群结队的野蜂,从小小的琴箱中蜂拥而出。
嗡嗡舞动的薄翼,汹涌澎湃的生机,瞬间飞跃出琴弦,在花树下扩散,穿过霓虹交织,车水马龙的都市,朝向繁花盛开的远方奔去。
这样抓人的盛景繁音。
“看那,有人在拉小提琴。”几个小姑娘停下脚步。
“好炫酷的小姐姐啊,她拉得是什么曲子?动作快得我都看不清。”
“虽然不懂,但感觉好厉害啊。”
下班归途中的行人三三两两侧目观看,捧着麻辣烫的学生在路边驻足。
“嗡嗡嗡的,这拉得是什么啊,感觉像一群蜜蜂在飞。一点意思都没有。”有些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的人觉得不太感兴趣。
“哈哈,像蜜蜂就对了,这首曲子就叫野蜂飞舞。是一首炫技曲,超难的。能拉得人都很厉害。”也有略知一二的人开口解惑,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学识。
很快,口袋里的手机就传来了收款的震动声,琴盒里也多了几张小额纸币。
俩位衣着考究的男子路过,其中一人听了片刻,便摇着对自己同伴说道,
“并不算什么难度高的曲子,这样的曲目不过是用来唬一唬外行而已。拉得也太随便了,都没按着谱子走。没有接受过音乐教育的人群总是如此,觉得快便是厉害。拉得快就是难,弹得快便是厉害极了。可笑得很。”
他的同伴是一位头发发白的老者,背着双手,慢悠悠地在琴声里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很好吗?路人都被她唬住了,才能够慷慨解囊。她也就实现自己的目的了。”老者笑了起来,“何况小姑娘的琴声里有点自己的东西,拉得并不只有快而已呢。”
错身路过的时候他取出怀中做工精致的钱包,弯腰在琴盒里放下一张大额纸币,
路人或褒或贬的评价没能进入半夏的耳中,花树下的演奏者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甚至连她外套的口袋动了动,一只漆黑的守宫爬出了口袋,也没引起她的注意。
不远处一个围观演奏的女孩突然拉了拉自己的伙伴,
“快看,她的口袋里爬出了一条什么东西?”
“啊我的天,是蜥蜴。我好怕那种东西。”
“真少见,小姐姐居然养着蜥蜴做宠物啊。”
“那叫做守宫,好漂亮的一只,居然还有全黑的守宫。我以为守宫都是橘红色的。”
“黑色的蜥蜴,白衣的小姐姐。又飒又酷,琴还拉得好,我好爱这个小姐姐诶。”
爬出口袋的守宫抬起头,从它的角度,可以透过飞扬的琴弓,看见那些支离破碎的霓虹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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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里幽深而窄仄,一线天光之外,是巨大而光怪陆离的世界。
高耸入云的楼房,尖锐刺耳的车鸣声,如同巨人一般来回行走的人类。
那近在咫尺的演奏者,手指有力,琴弓飞扬。
弓弦之间流淌出来的曲子却有着自己所熟悉的画面。
它盯着飞舞的弓弦,琴声带着它的记忆,回想起多年之前。
那时候的它还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把自己藏在一片广袤的乡间原野里。
荒野中丛生的荆棘和生机勃勃的花丛间,有着无数的野蜂飞舞穿行。
嗡嗡嗡,嗡嗡嗡。那里的野蜂就和这琴声一样,肆意张扬,舞动个不停。
小小的男孩抱着膝盖坐在比自己还高的野草丛中,他不知道自己在这荒野间蹲多久。这里只有飞舞的野蜂,鸣叫的蟋蟀,瑟瑟爬动的虫蛇。仿佛躲在这里,便可以远离那些让人难以忍耐的巨大悲伤,远离那些成年人充满着无休无止争吵的世界。
脚下潮湿的泥土被某种生物拱开,冰冷的身躯从他的脚面上爬过,又钻回泥土间。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就这样在这一片嗡嗡的野蜂声中睡去,钻进这湿润的泥土中,从此归于这片荒原也好。
反正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家,没有了等待自己回家的人。
可是,当晚霞的色泽越来越暗沉,浓郁的黑色慢慢从山脚爬起,覆盖住天空的时候。他又开始本能地感到害怕。
气温很快降下来,身体又饿又累。影影倬倬的草木阴影在嗡嗡作响的蜜蜂声里晃动,像那些恐怖故事中扭曲狰狞的怪物,仿佛随时就要扑出来,一把抓住自己冰冷的脚踝。
或许我也就要死了,和爸爸妈妈一样。
男孩把自己的头埋进膝盖里。身体的本能战胜了幼小的心灵。
有没有人,随便来一个人吧。
把我带回去,带回那些有人声,有灯光的地方。
暗影倬乱的劲草在这个时候被一只小手拨开。一个戴着草帽的圆圆脸蛋从杂草丛中钻了出来,那小脸因为长时间奔跑变得红扑扑的,灵活的双眼在看到男孩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哎呀,你果然躲在这里。害得我找了好久。”六七岁的小女孩摘下自己头顶的草帽,扇子去四周的野蜂,握住男孩的手,一把将他用力拉了起来,“快回去吧,村子里大家都出来找你了呢。”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记得两个小小的孩子,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是怎么从荒芜人烟的田野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去的。
他只记那比他还小一些的女孩,在自己的前方一路不停分开那些长草。那只一路牵着他的小手,指头圆圆的,剪着短短的指甲,指腹因为练小提琴而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薄薄的茧子一路刺得他手心难受,心里也难受。
“没事的啊。我妈妈说过,任何不开心的事,都有过去的一天。只要忍得过眼下这一阵,就没这么难受了。”不停晃动在他眼前的小小身影一路都在说话,“你别怕,我们很快就能长大。等我长大了,就去看你,还能找你玩。”
“真的吗……你保证会来。”
小女孩笑嘻嘻的声音传来,“那当然,我还答应过要娶你做媳妇呢。”
“胡说,女生怎么能说娶媳妇。”男孩被这句话逗到了,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失去父母的悲伤,“女生只能说嫁人,我才能说娶……娶什么的。”
“哈哈,都一样啦。不要介意那么点小事。”
墨黑的小莲昂着头,双眸望着拉琴的少女。那双眼睛有着奇特而斑驳的纹理,诡异又神秘,非人类所有。
都是骗人的。
她已经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6. 第 6 章
半夏乘坐晚班地铁回到家的时候,英姐依旧在一楼热火朝天地打着麻将。二楼拐角的小屋门敞开着,英姐的小女儿乐乐正窝在门边一个老旧的沙发上,读手中的绘本故事。
半夏背着琴盒,提着趁超市关门前打折买的菜,蹑手蹑脚经过,竖起手指冲小姑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口袋里的钱花光了,房租不知道那一日才能交,姑且能拖一天是一天。
她住三楼拐角的小房间,和小姑娘乐乐楼上楼下,玩得最好。
乐乐眨了眨眼睛,冲她点点头,特意提高了读故事的声音。
“公主得到了她的金球,径直跑回属于自己的城堡,并很快把可怜的青蛙忘得一干二净。”
“青蛙可真够愚蠢,一只青蛙又怎么可能和人类成为朋友呢?”
“噢,我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想到它能从泥潭里爬出来,爬这么远的路来找我。还想和我用一个小金碗吃饭,睡在一个屋子里。”
借着稚嫩童音的掩护,半夏一溜烟上了楼,钻进自己屋里,一把将那些童谣故事关在了门外。
她侧耳听了听楼下的动静,取出口袋里的蜥蜴,托在手中笑嘻嘻地道,“嘿嘿,看吧,没被英姐发现。”
放下琴和书包,半夏翻出自己在医院购买的加热垫和控温器,就着医生送的那本守宫养育手册,给加热电通上电源,设定好温度。再找来一个吃外卖留下的敞口塑料盒,擦洗干净,垫上两张厨房纸,将盒子底部的一半放在加热垫上,便权且算是一个勉强合格的饲养盒了。
“等有钱了。再给你整个豪华的箱子。”半夏小心地将手里的小蜥蜴放进盒子里,“手册上说,饲养盒温度维持在28~33度。嗯,还要设冷区和热区。温度感觉怎么样?”
黑色的小莲甩着尾巴在盒子里转了一个圈,找到一个角落沉默地趴下。暖黄的灯光下,像是一块雪山中冰封黑玉,墨色浓郁,玲珑冷彻,异瞳深深,不类人间活物。
半夏一边读手册,一边取出医生开的药物给它清理身上的外伤。
沉默寡言的守宫,不妨碍半夏自己念叨。
“这都是怎么弄的,被谁欺负了?”
“话说,你到底是怎么到我家来的?这里是三楼呢,你这么小只,居然爬得上来。”
“虽然手册上说,你们可以好几天不吃东西。但真的不饿吗?”
“家里还有泡面。刚刚回来时候,我还在超市买了点瘦肉和鸡蛋。你想不想吃?”
处理完小莲的伤口之后,半夏才开始清点今天街边卖艺的收入,
“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有一张百元大钞呢,今天运气真好,遇到了大方的人。也不知道这是谁给的,都没有好好谢谢他。”
她倒在床上摊开手脚,感觉一股困意袭来,
“再凑一凑,很快就可以交上房租。等交完房租,我多买点菜美美吃上一顿。”
“突然好想吃饺子啊……奶奶做的那种。”
……
昨晚折腾了半夜,今天奔波了一天。疲困的半夏念着念着,很快歪在床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不太踏实,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依稀回到了童年时期。
那时正值盛夏午后。
院子里阳光灼目,蝉鸣聒噪。
奶奶在屋内咚咚咚地剁着饺子馅。妈妈端坐在窗前,挽着头发,持笔给谁写着信。
十分年幼的小半夏闭着眼,汗津津地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睡午觉。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钢琴声。
琴声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的,在热得冒烟的大地上散开。像是载着浮冰的冬泉,骤然流过酷热的盛夏。扑面的凉意冲开了空气中的粘腻烦躁,让人胸怀舒畅,忍不住要道一声畅快来。
小小的半夏睁开眼,揉了揉眼睛,趿着小凉拖迷迷糊糊爬上院子墙向隔壁看去。
四周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日光,透过葡萄架的叶子,可以看见隔壁慕爷爷的院子里,熟悉的红砖小屋的窗敞开着。斑驳老旧的窗户内,有一双属于孩童的小手正临窗的钢琴上演奏着。
那白白嫩嫩的小手指,灵巧异常地在琴键上跳跃,就好似看见了故事书里的小精灵们,正欢快地踩着黑白相间的琴键舞蹈,踩出了无比动人的旋律来。
那琴声是湛蓝色的,有如澎湃的潮水扑面而来,一把将趴在墙头的半夏卷入了海底,小小的半夏沉浸在潮水中,透过色彩斑斓的水面,在五颜六色的光芒中看着那演奏着钢琴的小小剪影。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一看那人是谁。可钢琴前的演奏者面容始终蒙着一层白光,模模糊糊的,怎么看也看不清晰,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
凌晨六点,半夏被手机的闹铃吵醒。
学校的琴房不好抢,加上她住得又远。不早点起床的话基本是别指望抢到练习用的琴房的。
挣扎着起床的半夏勉强开了灯,几乎是闭着眼睛摸到洗手间洗洗刷刷。突然她动了动鼻子,依稀闻到屋中有一股食物的香味。
一瞬间肠胃比她的大脑先一步地清醒了。
清晨冷冽的空气里,屋子中唯一的那张小方桌上,静静摆着两个碟子,两双筷子。其中的一个被人使用过了,余下一星半点还没吃完的残羹。另一副碗筷整整齐齐摆着,碟子上倒扣着瓷碗。半夏打开那瓷碗,一股香味飘出,只见瓷白的碟子里躺着一碟黄澄澄香喷喷的蛋饺。
半夏迟疑着夹起一个咬上一口,蛋皮焦香,肉馅鲜嫩,好吃得差点把舌头一起吞下去。鲜美的汤汁妥帖地从口舌一溜抚慰到肠胃。
正是她朝思暮想,小时候熟悉的味道!
难怪一晚上做梦都听见剁饺子馅的声音,原来真的有人在包饺子。
到底是谁在大半夜给自己做了这样一碟故乡的美味早餐。
半夏一边往自己嘴里填食,一边茫然四顾。终于想起了家里如今并非只有自己一个活着的生物。
她移动视线,蹲下身,不敢置信地在那小小的饲养盒前左看右看。盒子里的安静睡觉的小莲睁开眼来看了她一眼。
那双眼睛有着大理石一般奇异的纹理,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眼球中部能汇聚成奇特的一条竖线,既神秘又美丽。在半夏看过来的时候,避开了视线眨眨眼,看那眼神的意思,应该是承认了。
半夏端着手中的盘子,口齿不清地说:“这是你……你给我做的?”
墨黑的守宫微微张口,依稀打了个嗝,终于吐了一句人言,“我自己也吃的。”
去了一趟医院,又吃了东西,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暗哑虚弱。带了一种很独特的喉音。
对声音十分敏感的半夏眼睛亮了起来。
半夜收留的小蜥蜴不仅声音好听,还能自己给自己做饭,做完早餐还记得体贴地给她也留了一份。半夏突然有了一种中大奖的感觉。
自从考上大学,半工半读之后,她就基本没有正正经经地吃过一顿早餐。
蛋饺可不是容易做出来的食物,不仅要剁肉调馅,更是要用蛋液在圆勺上做出卖相完美的饺子皮,非心灵手巧者不可得。
难得的是还和家乡的口味差不多。
半夏美滋滋地填饱了肚子。
背着书包和琴盒下楼的时候,看见英姐的女儿乐乐已经醒了,窝在转角的沙发上看故事书。小姑娘醒得早,没人梳头,就穿着睡衣扎着睡成鸟窝的辫子,趴在一叠的绘本中。
半夏停下脚步,伸手麻利地给乐乐的编了两条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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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麻花辫,顺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脸,哼着歌,一阵风似地从楼梯上卷下去了。
“半夏姐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开心成这个样子。”乐乐摇摇头,视线从半夏的背影上收回,重新落在自己手中的绘本上。
绘本的封面画着一位美人和一个大大的田螺。
“从前有一个人,在路边顺手捡了一只蜥田螺,她把田螺养在了水缸里,从此以后啊,每天半夜都有一个美人从水缸里爬出来,给这个人做美味的早餐。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吗。”小姑娘读着故事书,不满意地摇摇头,“童话故事果然都是骗人的。”
稚嫩童音在清晨安静的楼道打了一个转,消散在三楼拐角那间紧紧闭合的房门前。
***
大清早的女生宿舍乱糟糟的,管弦系的潘雪梅在擦自己的长笛,尚小月歪在床上看一份原谱,乔欣正在接母亲打来的电话。
“不想吃,食堂里都是些包子馒头,油腻腻的,大清早谁耐烦吃那些。”
“我家妞妞不吃早餐怎么行啊!要不,我让阿姨马上做一份送去给你?”
“不用不用。别这样了,妈妈,同学看了笑话。”
上铺的尚小月斟酌了片刻,伸手拍了拍潘雪梅,“周末学院的选拔赛,你问一下那个人去不去?”
潘雪梅正用通条清理笛头,闻言摇头道:“她不一定有空。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
尚小月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同宿舍的尚小月和自己的好友半夏之间有些不对付,潘雪梅是知道的。尚小月嘴上看不上半夏,却又在心里单方面把半夏竖为自己的劲敌,偏偏半夏毫无这方面的自觉,就时常把事情搞得有些别扭。
这些食堂里的早餐都咽不下肚子的大小姐,大概很难能和坐在路边吃包子的半夏相互理解。
音乐系是一个烧钱的专业,能在这里就读的学子大多家境优越。
比如潘雪梅自己用的长笛,就是出至巴黎知名的制笛师之手,价值四万多美金。普通人家,光这一项就负担不起。
正在和母亲撒娇的乔欣,家里更是从她考上榕音的附中开始,就特意在这附近的开发区买了一栋别墅,举家搬迁过来,方便她时时回家。
潘雪梅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半夏成为朋友的。半夏和她朋友圈里所有的人都不同。那小妞就像夏日里长于旷野中的劲草,蓬勃而强韧,根茎血脉里还藏着那么点微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魅力,很对自己的胃口。
只是她这几天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好事,每天都兴冲冲地来学校,又美滋滋地跑回去。潘雪梅想到这里,笑了起来。或许是又在哪里挣到钱了。
“对了,乔乔。听说凌冬学长家的房子和你在一个小区?”潘雪梅看见乔欣放下电话,突然想起一事,“这一年都没怎么在学校的看见他,连学校的几场音乐会也没有出现,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也。虽然都住在玉池小区,但我们家和凌家不熟。而且凌冬这个人看起来有些不太好接近,我即使路上碰到,也不敢和他打招呼。”乔欣说道,“去年他刚刚得奖的那段时间,他们家倒是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但这段时间好像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
“对了,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关于凌学长的八卦,你们要听吗?”
这句话把尚小月都从上铺里勾得伸出头来。
潘雪梅:“赶紧的。”
“我听说,凌冬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生了意外,现在的家庭只是认养他的亲戚而已。”
“不可能吧?”潘雪梅吃惊地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这么说,学长是孤儿吗?”
尚小月也感到十分意外,“真的吗?想不到咱们学校的钢琴王子,还有这样的身世。”
7. 第 7 章
距离榕音不远之处的别墅区内,乔欣的母亲正大声嘱咐家里的阿姨,给女儿打包一份精致的点心。
厨房里阿姨回答地响亮又欢快,“好嘞,保证热腾腾地送到咱们乔乔手里。”
哪怕只是路过的,都能知道是一个热热闹闹,温馨舒适的家庭。
相比这家的热闹烟火,同一小区内的一栋别墅,却像被冬雨冻住了一般,死气沉沉寂静无声。
庭院里植被荒芜,藤蔓丛生。紧紧闭合着的落地窗,被厚实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便是明媚的冬日暖阳,也难有一丝一毫闯入其中。
昏暗的屋内,家具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地板上胡乱丢弃着凌乱的衣物。门边的地面上,翻倒着碎了的瓷碗,碗里的米粒滚得到处都是。干置了多日,生了霉菌,发了黑,弥散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就是屋子一角那台昂贵的施坦威,也逃避堆满蒙尘的命运。铺满白灰的琴盖上似乎刚刚有什么东西爬过,留下了一串小小的爪印。
长长脚印的尽头,一只黑色的守宫正趴在琴盖的边缘,像是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怪物。
它在黑暗中转了转它的眼睛。
显然,在它离开的这几日里,始终没有任何人进过这个屋内。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自己从这里离开。如果不是凑巧顺着琴声,挣扎着爬进了那扇亮着灯的窗,自己本该已经默默死在寒冷的泥泞中。
甚至哪怕到了今天,也没有一个人会发现他的离开,他的死去。
生受人厌,死无人知。
透过门的缝隙,屋外传来一串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压低声音的咒骂,咒骂声发展为争吵,逐渐开始尖锐,最后只留下女人低低的哭泣声。
琴盖上的黑色守宫安静地听着这一切,像凝滞在了这片混沌昏暗中一块石头,长久地在黑暗中沉默着。
太阳慢慢落下山脊,夜色降临。
屋子被浓黑彻底地笼罩。
钢琴上的小小蜥蜴在暗夜中慢慢有了变化,它的骨骼突兀地滋长,细小的四肢蔓延变化,墨黑的肌肤渐渐转为苍白。
混沌晦暗的空间内,一只苍白的,成年男子的手臂从钢琴下伸了出来,那发白的修长手指按住了钢琴的边缘。那人艰难地半爬起身,撑着额头,靠在黑色的钢琴上喘息了一阵,最终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件衬衫,遮盖住自己不着|片|缕的身躯。
男人慢慢站起身,苍白的手指动了动,指腹抚摸过身边洁白的琴键,摸到了一手的灰尘。
他的手指很长,肤色白皙,但手型并不算好看。常年累月的练习钢琴,使得他的指腹和关节都和常人有所不同。
也正因为这样日复一日严苛自律地对待自己。才使得天才,神童这样的光芒,从小就被赋予他的身上。
所谓的天才,无非是他用那些刻苦到接近自虐,勤奋到令人发指的努力堆成了今日的成就。在世人眼中,一位如此勤奋刻苦的孩子,当然是深爱着钢琴,心甘情愿献身于音乐的人。
男人低下头,捻着自己指间的尘土。
自己真的热爱音乐吗?或许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伪装。所谓的热爱,只是自己年幼之时,为了生存所撒下的卑鄙的谎言。
明亮的光环,养父母的疼爱,他人的敬佩,这些本不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屋外的争执和哭泣声,让他有些回忆起自己幼年时期,那段人生最黑暗的时光。
那时他还年幼,小小的世界崩塌在一瞬之间。以至于他甚至还来不及理解,那些潮水般的大量信息便覆灭自己。
不明白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撇下了他,变成了两张挂在墙壁上苍白的照片。不明白温暖明亮的小家为什么一瞬之间就失去了色彩,挂满了黑幔和白花,充斥着各种悲声和争吵。
那些成年人高大的双腿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双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哀叹,悲切,怜悯,不耐,厌弃,冷漠,诡异的像是恐怖故事里的魔鬼。
那些人漆黑巨大的身影像怪物一般扭曲变形,尖锐刺耳的争执声毫无顾忌地传入瑟瑟发抖的少年耳中。
“毕竟是凌家的小孩,总不能送去孤儿院吧,那样丢人的事可不行。”
“不送去能怎么办,这么大的孩子,你家负责养?”
“孩子的外公呢,他不是还有一个外公吗?听说在农村生活,送去那里不是正好。”
“别提了,老人家一夜间失了女儿女婿,受不住打击,已经住院了。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倒是可怜了孩子。只是都七岁了,什么都记得的年纪,又是男孩子。不好办呢。”
“我家已经两个孩子了,实在没办法。或许你们家合适一点。”
“我们家也不行,三叔才是合适的人选。”
在天真烂漫中一口气活到七岁的男孩,他那阳光明媚的人生一夜之间下起了暴风雪,甚至没能给他半分喘息和适应的时间。
那些悲伤无助和无惧来回撕扯着他年幼的身躯,小小的脚下是悬崖峭壁,小小的身躯后是狂风暴雨。家没了,前方的路也一并没了,他几乎在一瞬之间痛苦地成长了。
无数次争执推诿之后,一位被说服的叔父和叔母带着为难的神色来到他的身前。
那位叔父穿着一身妥帖的西装,嘴角紧绷,眉心悬针,肃穆又威严。叔母努力露出一个相对和蔼的笑容,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
“听说你钢琴弹得很好,是很喜欢钢琴吗?”
仿佛生怕他们反悔一般,周围的人马上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这孩子很有音乐的天赋呢。连钢琴大师威廉都亲口夸过他。”
“这孩子确实是个好苗子,小小年纪,就在全国少年钢琴比赛中拿过好名次,三叔家里经营的产业不就是钢琴销售吗?领这孩子回去,正是合适。”
敏感的男孩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男孩努力忍着眼泪,抬起苍白的小脸,“是,我非常地喜欢钢琴。我每天都很认真地练习钢琴。”
父母的离世,像冬季里的一场大雪,带走了他的一切,也覆灭了他心中那团炙热而纯粹的火焰。
他觉得自己不想再弹琴了,也不再热爱曾经最为喜欢的音乐,不再拥有外公曾经夸奖过的那份赤城。
但他却说了谎,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拼命练习来圆这个弥天大谎。
男人白皙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下了一个音。
孤独的单音在漆黑的房间内绕了一圈,空气里微微激起一些尘土。
或许如今的一切,便是自己说谎的代价。
“楼下那间屋子,是不是有了动静?”
“不知道,要……去看一下吗?”
门外依稀传来两句对话声,但那些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人听见一般,很快地收住了。
寂静地分外刻意。
钢琴边的男人等待了许久。屋外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最终,他的手指离开琴键,随手扯过一个背包,平静而简要地收拾了自己的身份证件和随身衣物。
背上背包,拉开屋门走出客厅。
客厅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几盏昏黄小夜灯将这个自己从小入住的熟悉环境,照得那样陌生而诡异。沿着昏暗的楼梯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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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二楼的一间间屋子都紧紧关着门,门的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芒,彻底地安静着。
他回首最后看了这个屋子一眼,紧了紧衣领,一言不发地步入屋外的世界。
***
英姐的出租房内,正在搓麻将的英姐被牌友推了一把。
“嘿,你家的生意来了。”穿着睡衣,磕着瓜子的牌友们突然端正了坐姿,挤眉弄眼了起来。
坐在牌桌上的英姐奇怪地一回头,就看见门外的路灯下,那仅仅背着一个背包站在夜色中的年轻男子。
租房子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也见多了。什么样的人有可能租自己廉价的出租房,在这人口混杂的栋楼里住下来,英姐心里是很有数的。
“你?确定要租房子?”英姐迟疑地问道。
年轻的男人背衬着浓黑的夜色,人如玉,眸似点漆,身材高挑,秀美的五官沁着寒夜的凉意,整个人都带着一点不染红尘世俗的冷沁。
这样冷的季节,他只穿着一件柔软的白衬衣,外面披一层质地考究的羊绒外套,脸色被寒风吹得苍白。修长而笔直的双腿被剪裁合身的西裤包裹着,静静踩在门槛的石板上,像一个哪里来的落难王子一般。
连那堆满杂物纸皮的大门被他这样长身玉立的一站,似乎都显得高贵了起来。
就一点也不像是会租这种条件简陋出租房的人。
不说他一身质料上乘的衣物,肩头松松搭着的品牌背包。就说那身浸在骨子里的气质举止和没怎么晒过阳光的白皙肌肤,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养在富贵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这样类型的少爷和自己本该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他们哪怕要租房,也该去中心地段租那种生活便利,装饰豪华的公寓,或是住进有着保姆司机的别墅。什么时候会来到这样的城中村,住一间房租顶了天不到一千元的屋子。
英姐领着这位奇怪的客人参观楼上的住房,男人在三楼停下脚步。
“要租这一间?楼上还有更大视野更好一些的。”
“嗯,就要这一间。”男人的声音和整齐的外貌不同,听起来带着点暗沉和疲惫,好像一个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旅人。
“也行吧,这一间是三楼最大最好的一间屋子了。你确定今晚就住进来吗?”英姐从手里的一串钥匙中挑出一把解下来,顺手指着隔壁那间屋门,“这隔壁住的也是你们榕音的学生,和你差不多大,是一个拉小提琴的姑娘。”
男人黑色的眼眸转过来,在隔壁的那间屋门前流连片刻。
下楼之后,几个穿着睡衣的牌友立刻拉着英姐七嘴八舌地问起话来。
“哪里来得男孩子?长得真是漂亮,和他一对比我家的那猴简直没眼见人。”
“榕音的。”英姐回头看看了楼道,“这么晚来租房子,有点奇怪的吧?不过身份证和学生证我都看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学音乐的孩子气质就是不一样。要不也让我孙子去学学乐器什么的好了。”
“奇怪,你们觉不觉得他有点眼熟,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只是想不起来了。会不会是明星啊。”
“胡扯,明星怎么可能来我们这样的城中村住?”
牌友们嘻嘻哈哈的说话声逐渐被麻将牌的碰撞声淹没了。
英姐低头看了眼自己手机里拍下来的身份证件,
雅正秀美的照片边上,写着凌冬两个字。
凌冬?怎么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就冷得很。像我们家小妞,名字叫乐乐,起得多好,快快乐乐。
不过这个名字还真的有一点耳熟,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英姐心里嘀咕。
8. 第 8 章
半夏有两份兼职,一份是这一周两次在酒吧一条街的蓝草咖啡演奏小提琴。另外一份是去育英琴行给小学的琴童上课。因为工作时间都在晚上,路程又远,时常赶不上学校寝室的关门时间,所以自己在校外租了房子居住。
没打工的时候,她偶尔也会随便找一个人流多的广场,或是地铁口站着拉琴。增加点外快的同时,顺便还能练练胆识。
今晚在育英给学生上完课回家,已经是夜幕低垂之时。
半夏下了公交站在灯光暗淡的村口,远远地便看见龙眼树林边的那栋房子。村里的路又小又黑,唯有那栋房子一楼的卷帘门开着,暖黄的灯光泻了一地,熟悉的麻将声顺着夜风传来。
濛濛暗夜,这样的灯光和动静温暖了夜归之人。半夏提了提沉甸甸的塑料袋,心里也变得温暖起来。
自从小莲来了家里,她似乎是过上了读书以来难得的好日子。
每天早上都是在食物的香味中醒来的。虽然家里的食材有限,但显然制作人心灵手巧,极为简陋的有限食物在他的手里,依旧可以花样来。
昨天早上喝的是放了龙眼干的小米粥。今天早上起来,桌上摆着的居然是让人流口水的香椿烙饼。
每天夜半回来,家里的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厨房的台面光可鉴人,就连卫生间的马桶都刷过了。
说是自己养了一只宠物,其实好像受照顾更多的反而是自己。最让半夏不好意思的是,因为最近囊中羞涩,她连稍微好一点的食物都没能提供给大病初愈的小莲。
幸好今天结算了工资,除了给英姐转了房租,还有富余买上一大袋的食材。总算可以让小莲吃好一点的东西啦。
想到这里半夏笑了起来,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她和一楼的英姐打了个招呼,蹭蹭蹭地跑上楼,一把推开门,
“我回来啦!看,我买了好多好吃的!”
摆在墙边的饲养盒是空着的,屋内的灯没有关。墙上窗户半开,单薄的窗帘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
“小莲?”半夏疑惑地放下背上的琴盒,书包和袋子,开始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四处寻找那个漆黑的小身影,“奇怪,跑哪儿去了?”
床底下?空无一物。洗手间?没找着。灶台上下?毫无痕迹。
半夏推开窗户。她的屋子小,这扇窗户紧挨着隔壁的窗,两个窗子的包栏几乎是连在一起的,只用不锈钢围栏隔开。夜风刮过,邻居家挂在窗外的衣架碰撞围栏传来一阵声响。
半夏寻声转过头,看见隔壁的窗外挂着几件湿漉漉的男性衣物。隔壁屋子本来没人住,是搬来了新的邻居了吗?
小莲不会爬到他们家去了?
半夏试探着朝着隔壁没有灯光的窗口悄悄喊了几声:“小莲?”
黑洞洞的窗口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唯有那几件刚刚洗过的白衬衫湿漉漉地在空中轻轻摇摆。
窗的下面,便是成片的龙眼林,黑夜中那些深浅不一,高低起伏树顶连绵向远处。龙眼林的尽头有一片新开发的高端住宅区,隐隐可以看见那些豪华别墅尖尖的屋顶。
如果一只蜥蜴隐入其中,无异于鱼游大海,鸟入丛林,再难寻觅。
半夏双手圈在嘴边,对着黑漆漆的树林大神喊道,“小莲!”
回答她的,只有呼呼作响的夜风声。
半夏看着那在风中花花作响的树顶,呆立了半晌,跺了跺脚,转身出了屋,跑到一楼找正在打麻将的英姐。
“什么小莲?你养宠物了?”听说了情况的英姐拿眼睛瞪她。
“刚养了几天,是一只这么小的蜥蜴,黑色的。”半夏将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早上我出去的时候,还在家里的。”
“哎呦,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养这个,倒是吓我一跳。”英姐摸了摸胸口,拿眼睛撇手机上的照片,连连摆头,“不晓得,不晓得,我是没有看见的,这么小只,被猫叼走了也说不一定。”
在半夏失望地转身上楼,英姐却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喊住了她,
“对了小夏,你隔壁有人住了,晚上刚刚搬进来。小伙子卖相蛮好,和你一个学校的。”
半夏上上下下地把五层楼的楼道都细细找了一遍。依旧找不到那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沮丧失落,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往屋里走去。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敞开的窗户发呆,
下雨的那天晚上,小莲就从这个窗口闯了自己的生活。来得那么突然,想不到走得也这么突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偏偏待在这里的几天,还表现得那么贴心乖巧,让人误以为他会一直住下来。
半夏习惯性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左手的每一个手指,因为常年练琴都长着厚厚的茧。长年累月的练习,不仅让手上长出了老茧,脖颈上留下琴吻。
她突然想起母亲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但凡你选了这条路,迟早便会习惯孤独,也会习惯享受孤独。”
当村里的孩子们呼朋引伴跳下池塘的时候,她在挥汗如雨地一遍遍反复拉着空弦,练着琶音。当年轻的小姑娘约着闺蜜三五成群夜市的时候,她站在路灯下街边卖艺。
为了凑够学费,离开热闹的学校宿舍,一个人独居在小小的屋子里。闻鸡而起,戴月而归。手里这把老旧的提琴,是自己唯一的伙伴。
难得的,来了那么小小的一位朋友。
那么一只小小的过客,走了就走了罢。
半夏从窗外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夹在脖子上,调了调音准。抬手扬弓慢慢拉出一个旋律。不知是无意,拉得曲目正是那首《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歌剧魅影)
琴声初时如梦似幻,低低吟唱。骤而转为铿锵,如那黑衣魅影至暗处出现,脚步低沉,缓缓逼近。
最终身着斗篷的黑影站上窗台,在月夜下咏叹。琴声激昂,魅人心魄的慷慨悲歌散漫入夜色,落进窗下至暗的林海中去。
冬季的夜晚寒意透骨,层层叠叠的树林和远方的建筑,都似被这奇幻而澎湃的琴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一墙之隔的玻璃窗,被一只白皙的手臂拉开,一个男人的身影在窗边出现。他披着一件外套,敞露着脖颈下的肌肤,交错双手,微微靠在窗边,沉默地聆听着旋律。
他的脸色白得像这冬季里的雪,眼眸却黑得像寂灭了一切的灰烬,目光落在窗户下那深深浅浅的树林中,
原来,用人类的眼睛看去,曾经让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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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几经生死的黑暗之地,不过是如此小小的一片小树林。
大概不会有人知道,那个下着寒雨的夜里,曾有一只小小的怪物从人类的世界逃出。他不过刚刚爬下别墅的围墙,一双发着绿光的恐怖竖瞳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身后。
那样一只家养的小猫,于人类是摆在怀中的宠物,于他无异是夺命的史前巨兽。哪怕他拼尽全力挣扎,用短小的四肢在浓黑的世界中疯狂逃跑,依旧几次险些被按在镰刀般的利爪之下。
他顶着越下越大的暴雨,跌跌撞撞逃入这片对自己来说宛如原始森林一般龙眼林。在巴掌大小的身躯面前,世界早已不再是从前的世界,雨水汇聚的浅滩是那汪洋大海。小小一片泥坑,是可以让自己彻底沉沦的沼泽。
他在泥泞中摸爬,在寒夜是滚打,几经艰险,数次险丧。最终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爬到树林边缘,蜷缩在一片枯叶之下。
他耗尽了力气,再爬不动了,也没有真正可以去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甚至也无法像蜥蜴一样活下去。
天地之大,原来并无一只怪物的容身之处。
冰冷的冬雨毫不留情地砸在快要冻僵的身躯上,肩背上的伤口热辣辣的疼,热量和气力都在不断从体内流失。死神的脚步几乎已经在耳边敲响。
就在他意识慢慢开始昏沉之际,一阵琴声夹在风雨中传来。
明明是这样严寒的冬季,演奏者拉得却是维瓦尔第的《春》,三月暖阳般的琴声,破开严寒,一路将那柔软明媚的春之花从远处开到枯叶下这只瑟瑟发抖的怪物身前。
濒死的怪物抬起头,看见了那扇在雨夜中亮着灯的窗户,和灯光中拉琴的人。
虽然那窗像开在高不可攀的山顶,但那温暖的琴声鼓励着他,让他鼓起全身仅余的力量,顺着又湿又冷的楼房外墙,开始一路向上攀爬。
斜倚着窗边的男人合上眼,片刻之后,色泽浅淡的双唇微张,合着夜色中的小提琴声开始轻轻诵读,
“In sleep he sang to me,
In dreams he came,
That voice which calls to me,
And speaks my name。”①
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一件黑色的外套突然瘫软在窗前的地面上,窗前的男人却已然消失不见。
***
半夏收住了尾音,感觉到左臂肌肉的微微发麻。
不用他人评论,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拉得很好。这首歌自己曾拉过无数次,这是第一次将曲子诠释得如此令自己满意。
她甚至感觉到血管中血液在沸腾奔流,肌肤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舒服地叹息了一声,耳边还围绕着琴弦微微的吟唱声,心脏在怦怦直跳。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当演奏者完美展现了心中曲目之时才会出现的高光体验。比任何的快乐,都来得令人享受。
可是胸口为什么还这样堵得难受,郁结难消。
半夏收起琴,关了灯,滚上床铺,用被子蒙住了头。
该死的,没情没意的家伙。
枉费我把小莲这么好的名字给了他。
9. 第 9 章
小莲,小莲。
出来玩呀,小莲。
或是日有所思,半夏这一晚上的梦里,颠来倒去地听见有人在喊这个名字。
那些没头没尾的梦境似乎全都发生在炎热的夏天,头顶的日光白晃晃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蒙上一层浅淡的白纱,令人看不清真实的面目。
年幼的小半夏正趴在墙头,把手里一只活着的毛毛虫丢进邻居家的窗子里去。
窗里的男孩气得涨红了脸,一下从钢琴前站起身来,“你!”
攀着葡萄架的小半夏歪嘴斜眼地做了个很丑的鬼脸,自己还觉得颇为得意,“诶,小莲,你刚刚有一个音弹错了。”
男孩的注意力被她这一句话带拐,一时间把地上那只拱着身躯挣扎逃生的毛毛虫给忘了。
“你……真的听得出来?这可是巴赫的平均律。”
男孩瓷白的小脸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心里知道她说得没错,自己刚刚确实弹错了一个音。
可是窗外那个讨厌鬼只是外公刚刚收入门不久的学生而已,她或许连巴赫是谁都还不知道。
“当然,这不是很容易吗?你和老师早上弹得不一样。”年幼的半夏得意洋洋,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天赋,“别练了,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小莲。”
小男孩的脸上稍微露出了些迟疑的神色,很快重新摆正了他的小胳膊小腿,一板一眼地开始他循环反复的练习。
“不,我不去。”
半夏冲他吐了吐舌头,利索地从墙头消失了。
墙的那一边传来女孩们嘻嘻哈哈地对话声,
“小莲他不去。”
“哎呀算了,他总不爱和我们一起玩,”
“今天去摸泥螺好不好?”
“好呀,都跟我来,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的多。”
庭院之内规整庄严的钢琴曲中串入了渐渐远行的嬉闹声。那些肆无忌惮的欢笑,就像这夏日里无缝不入的凉风,一旦从心头刮过,总能撩得人心思浮动。
画面一转,到了开满莲花的小池塘,放了暑假的孩子就和脱了缰的野马一般,满池塘地撒欢。
摸鱼的,玩水的,摘下荷叶顶在脑袋上的。
一个容貌俊秀的小男孩,远远地站在池塘边。似乎对这样不太熟悉的热闹新奇有些向往,神色间带着些是否应该靠近的迟疑。
他穿着一身干净整齐的衬衫短裤,脚下踩着黑色的小皮鞋,鞋子边缘露出一截纯白的短袜,显得和水潭里那些泥孩子们格格不入。
三五个玩得满身是泥的小男生围住了他。
“一个男生,居然叫小莲?哈哈哈,笑死人了。”领头的是一个小胖子,和这里大部分男孩一样,上身只套着一条破了洞的背心,光着脚丫,踩了一脚的泥。
“听说你从城里来的,穿得倒是怪好看的。”
“脸也生得俊,比我家二丫还漂亮,没准就是女生吧?”
男孩涨红了脸,紧紧握着自己的小拳头,转身想要离开。
立刻有人拦住他的去路。
“不能走,把他库子扒了,看一看他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
“哈哈,对。对。脱他库子。”
年幼时期的孩童总是单纯无知的,但往往这份单纯,使得这个年纪时释放出来的恶意,比成年人更为纯粹而恶毒。
池塘里玩耍的男生都开始起哄,吹口哨。女生也大多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小胖子眼见着有人附和,更得意了,撸胳膊就想要欺负人。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后头冲过来,飞身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了个狗啃泥。
“半夏!你干什么!”小胖一脸黑泥的从地上跳起来,
“死胖子,谁让你欺负小莲的。”小小的半夏鼓着脸,横眉怒目,顺便从泥潭里拔出了自己踢飞了的小凉鞋。
小胖子不服气了,“死半夏,你自己平时不也喜欢欺负他?我昨天还看见你抓两条毛毛虫,往他家的院子里丢。”
“小莲是我老师的外孙,也就是我的人。”半夏把歪理说得理直气壮,黑漆漆的泥手顺便搭上小莲整洁的肩头,在洁白无瑕的衣服上玷污了一个泥爪印,“只有我能欺负他。轮得着你么?”
半夏是村子里女娃中出了名孩子头。自她出现,陆陆续续就有小女孩从池塘里出来,站在了她的身后。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在打架上是不怕男孩的。
池塘边的泥地里,很快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混战,这场战斗以一半人哭着鼻子回家而草草收尾。
全身糊满泥巴的半夏和小莲,一前一后,慢慢蹭着淡下来的夕阳往家里走。
“你怎么也掺和进来了。不是让你站在一边看就好。”半夏边走边蹭开自己的凉鞋,单脚跳着倒里面的泥水。
“这是我,第一次打架。还算……没那么差吧?”男孩一身平整妥协的衣物早就滚成了和大家一样的糟菜,说话声都还带着点喘,语调里却藏着种平日里极少表现出来的兴奋。
“你前几天还教训我,练琴的手很宝贝,不能做任何有可能伤到手的动作。”半夏转过来笑话他,“是谁说的即便摔跤了,哪怕脸着地,也不能手着地吗?”
男孩也只是笑,
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男孩子,哪怕脸上糊了泥,那透出黑泥的笑容,也让他的好看得几乎会发光。
生得就和池塘里的莲花一样美丽。
年幼的半夏看得有些愣住了,呆呆地想到,
难怪他父母给他起了个这么好听的小名——
小莲。
半夏早上醒来的时候,捂着脑袋发了一会呆。
对了,他的名字叫小莲。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明明小时候玩得那样要好。
都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小莲现在去了哪里,生活得怎么样了。
或许自己就是潜意识里还一直记着他,才在取名字的时候脱口而出了同一个名字。
半夏揉了揉脑袋,站起身来。首先看到的是自己屋子内多了一件质地柔软,材质高级的男性衬衫。
那件蚕丝质地的白色衬衫扣齐了纽扣,衣袖折起了半截,瘫软在餐桌和椅子之间。袖口耷拉着,袖口前桌面上掉着一双凌乱的筷子,和一碟显然只吃了几口的早餐。
这份早餐相比起前几日的精心制作,显得有些简易。不过是稍微烤过的吐司,配上两个煎蛋和一些洗净的生菜。
那样子宛如有一个人匆匆做了早餐,坐在桌前,没来得及吃上两口,便凭空消失,只留下这么一件穿戴过的衣物。
半夏的目光下移,果然在墙边那个熟悉的盒子里,看见她的“小莲”。
黑色的小莲趴在洁白的垫纸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半夏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了饲养盒边。这个小家伙昨天晚上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显然是疲惫得狠了,本来异常警觉的他,今日竟然没被自己起床的动静吵醒。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跃过窗外的树林,斜斜地披在那小小的身躯上,使那浓黑的色泽带上了一圈柔光。
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睡在阳光的小守宫轻轻摆了摆尾巴,紧紧闭合的眼角冒出了一滴泪珠,剔透的水珠在日光里闪了一下,掉在了洁白的吸水纸上,留下浅浅的一点痕迹。
半夏的心里就唉了一声,捡起一条柔软的小方巾,轻轻盖住那个在睡梦中落泪的小小身躯。
小莲一直是沉默而乖巧的。他习惯隐忍,不太爱说话,从没和自己述过苦喊过疼,提过任何要求。在这晨曦的暖照里,因为沉睡,才难得地袒露了这份脆弱柔软。
以至于半夏有些忘记了,第一天夜里他是怎样顶着寒雨爬上窗子,开口向自己对自己说出“请帮帮我”的。
现在想想,他这份娴熟的厨艺,利索的家务能力,只怕正是生活艰难的一种侧写。那些备受着父母呵护长大的孩子,又有几个能养成这样乖巧隐忍的性格。
以后就在我家住下吧,别再到处乱跑了。
半夏坐在桌边吃起了早餐,随后她眨了眨眼,注意到了落在家里的那件男士衬衣。
自从小莲来到家里之后。有好几次,她都打定主意要悄悄熬夜,想偷着看一眼小莲变为人形后的模样。无奈也不知是因为自己过于疲惫,还是受了灵异氛围的影响。她总是能在呼呼大睡中一觉到天亮,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这样想想小莲每次变为人形的时候,都是用什么遮体的呢?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没想起来给他准备衣物。
半夏舔了舔沾了吐司屑的手指,目光在厨房的围裙和曾经给小莲做窝的浴巾之间转了一圈,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羞耻。原来他也是需要穿衣服的呀。
可是眼前这件剪裁精致,质地柔软的男士衬衣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看上去还有那么点眼熟。
猛然之间,半夏想起了什么,一下从地上蹦起,探出窗外向隔壁的窗口看去。
果然,那位刚刚入住了新邻居的窗口,挂着几件十分类似的同款衬衣,靠近自己的这一侧,更有一个空了的衣架,孤零零挂在晾衣杆上摇摆。
所以小莲是找不到衣服穿,所以半夜从邻居的窗子里偷了一件吗?
自以为想通了这一切的半夏,心虚地捡起那件小莲穿过的白衬衣,飞快抚平褶皱,悄悄爬上窗台,轻手轻脚地从包栏的缝隙中把那件衣服塞了回去,还用力向里推一推,伪装成被风吹落的模样。
隔壁窗户虽然半开着,万幸的是黑洞洞窗口没有传来丝毫动静。
做贼心虚的半夏屏息敛声半晌。眼见着没被人发现,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被隔壁新来的邻居发现他晒在屋外的衣服半夜被人偷偷拿走,大清早又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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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将穿过的衣物塞回去,那可就实在有些下不了台面。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终于把沉睡的小莲吵醒了。它黑色的脑袋从毛巾里钻出来,直愣愣地看着半夏。
“小莲你昨晚去了哪里?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害我楼上楼下一顿好找。”
半夏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低声悄悄说话,
“还有啊,你缺衣服穿,可以告诉我呀,我去给你买一套。怎么可以去隔壁偷衣服呢?”
“隔壁新来的邻居还不知道是谁呢,万一是一个喜欢烤蜥蜴埋蜥蜴的变态怎么办?你胆子也太大了。”
明明自己干了坏事的小莲,却用那种意义不明的眼神看了半夏一眼,一言不发地从他的窝里爬了出来,摇着尾巴一路爬进厕所去了。
从厕所出来以后,十分喜爱干净的他,还努力从一包事先摆放在地上的抽纸里叼走一张,细细踩在上面清理干净自己小小的四个爪子和尾巴,这才重新钻回他干净整洁的小窝里。
半夏看着实在有趣,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顺着那漂亮的漆黑脊背往下摸了摸,“其实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能回来我很开心的。就是怕你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险。”
在被半夏的手指触摸到的时候,小莲那条柔软的尾巴尖尖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慌里慌张地来回抖动了一阵。
他转过黑色的小脑袋不敢置信地看了半夏半晌,一下埋头钻进他的毛巾堆里再也不出来了。
下午上郁安国小课的时候,半夏都还忍不住走神想起那条在空中瑟瑟发抖的小尾巴。
郁安国的教鞭啪一下甩下琴谱架上,把她吓了一跳。
“渐弱!眼睛不好使可以去配一副眼镜,这么大的渐弱符号你看不见?”郁安国的手指用力点在琴谱上,“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必须忠于原谱,忠于原谱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你看看你拉的,能够叫巴赫吗?”
半夏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认真地道了个歉,开始盯着谱子一板一眼拉起了巴赫的小无。
视奏是她的短板。年幼的时候学琴,仗着耳朵好,她时常听过老师演奏一两遍,就可以将原谱完整记在脑海里,回家照着记忆演奏就好,根本无需看谱。以至于学琴半年之后,启蒙的老师才在偶然间发现她居然还不怎么识谱。
“停,停,停。回去再练过。”郁安国忍住几乎要一巴掌呼上去的冲动,叫停了半夏的演奏。他没法忍受一个学生这样不守规矩地拉他心目中神灵一般的巴赫。
半夏这个学生,是他这两年在学院里发现的难得的好苗子。用老师们私底下的话来说,这孩子特别的灵。一个音乐学院的孩子灵气逼人且肯吃苦,也就意味着他前途一片光明。本来该是所有立志于音乐教学的老师们最想要的那种学生。
如今唯一的问题是这孩子年幼时期也不知道是谁启的蒙,灵气滋长得过于肆无忌惮,一首曲子交到她手里,拉好拉不好,全凭她自己的心意,完全无法预估。
有时候她兴致上来了,甭管是严肃理性的巴洛克时期作品,还是浪漫主义的曲子,她都可以神游天外,自行发挥,一路把曲风歪到月球上去。
偏偏她外表看上去清清秀秀,规规矩矩,实际上芯子就和野草一样强韧野性。骂她也不怕,表面上笑着软软和和地道了歉,下次拉得高兴了,依然故我。
在半夏收好琴,准备离开的时候。郁安国却又抽出一份报名表,丢给了她。
“全国学院杯小提琴大赛。下周开始先是进行我们学校校内选拔。每个教授只有一个推荐名额,我的推荐名额给了你,你准备一下参加。”
“啊,我去吗?”半夏犹豫地捻住了那张表格,迟疑一瞬。
参加比赛意味着各种密集的专项练习,她也就有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挣不到多少钱。那可是意味着要和小莲一起饿肚子,这让她实在有些为难。
“学院杯代表着国内各大音乐学院学生的顶尖水平,你好好准备给我争口气。”郁安国似乎看出了她肚子里的话,捏了捏眉心,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能在学院的选拔赛里获胜,院里的那架校友捐赠的名琴‘阿狄丽娜’可以特拨给你比赛期间使用。另外一等奖获奖者的奖金是八千元,二等五千,三等俩千。”
半夏的眼睛一下亮了,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表格,立了一个正,“感谢教授给机会,我一定好好准备。这一次学院杯一等奖,必须是我们学校的。”
音乐教室的隔音门关上以后,郁安国还能听见小姑娘在走廊兴奋的欢呼声。
他不禁摇了摇头,音乐学院的孩子家境大多不错,参加这种比赛,为的都是能给自己的履历贴金。有几个能看得上这几千元的奖金。昨天晚上甚至还有人带着厚厚的红包托人找到他,希望借用他这一个难得的推荐名额。
还要自己用奖金诱惑着去参赛的孩子,全学院里,大概也只能埋汰出这一位了。
10. 第 10 章
周末,尚小月在家中的琴房练琴。
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她拉过只怕不下上百遍。手指的肌肉已经形成记忆。几乎不需要大脑提前思考,下意识地就能拉出完美的曲调。
2,2,3,4(指法)……加重……4,3,2……揉弦……3,2,2……轻轻用力……
很好,完美的演奏,一个错误都没有。
尚小月心底稍微松了一口气。抬头试探着去看坐在一旁的父亲。
向来严肃板正的父亲,听完之后沉吟了片刻,在女儿期待的目光里,不过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衣物,准备向外走去。
“爸爸。”尚小月叫住了父亲,在父亲转过头来看的时候,她心底却又莫名涌起一股紧张。
父亲尚程远是省交响乐团的团长,国内有名的小提琴家,生性严厉的音乐教师,更是一位古董小提琴收藏爱好者。
在尚小月的眼前,父亲是大山一般的存在,她对父亲的情感,从小便是崇拜里混杂着几分畏惧,畏惧里藏几分孺慕。
“爸爸,这一次学校的选拔赛对我很重要……”尚小月想起接下来要说的话,顿了顿语句,“我想借一下你藏品里的那一把‘女王’。就是你说长大了才让我碰的那一把。”
比赛能用什么琴对尚小月来说,其实并不是主要的。只是近期她对自己一直感到有些迷茫,希望能借着这事从父亲那里得到某种肯定。
父亲,如今的我,有资格使用你珍爱的收藏品了吗?
少女在父亲审视的目光中,不太自信地低下了头。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技巧只不过是所有演奏家都具备的基本能力而已,并不值得骄傲。”男人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他接过少女手中的提琴,拉起一段柴小协中的旋律,压倒性的旋律覆盖了小小的琴房。
“所谓的抒情,并不只是照本宣科的缓慢。而是看你能不能在琴声里带出心底纯粹的情感,让你的听众为之心酸动容。所谓的炫技也不是一味的追求快速,真正要做到的是能够展现出乐章中的那种高昂澎湃,酣畅淋漓的激情。”
演奏声噶然而止,小提琴家把琴交还到女儿手中,毫不留情面地说道,
“小月,音乐来至于内心。你的音乐里,缺的是那份源自于内心的情感。你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音乐,等你找到了,再来向爸爸借‘女王’吧。”
父亲离开之后,尚小月愣愣地在屋子里站了许久。
母亲走上楼来,轻轻敲了敲门,一脸心疼地柔声道:“练好几个小时了,歇一歇吧?乔乔打电话来,约你去逛南湖。”
“我不想去了,妈妈。我还想再练一会。”
母亲把她往门外推,“不要听你父亲那一套。我们小月已经非常优秀了。周末就该安安心心地和朋友们出去玩一玩,别平白累着了我家乖妞妞。”
南湖地处榕城南侧,湖区公园环侧,景色秀美。
湖边的一排别墅,如今大多改成酒吧和咖啡店。夜幕降临之后,整条街的霓虹彩灯倒映在湖面上。人间灯火,水镜辉煌,交映成趣,美不胜收。因此成为了榕城年轻人最喜欢的休闲娱乐之地。
人流多了,各行各业也都汇聚了过来,湖边的道路一到夜里,弹吉他的,摆地摊的,卖小吃纷纷出现,人间百态应有尽有。
在灯火辉煌的大路上,衣着靓丽的年轻人手拉着手笑语阑珊。那些暗影蹒跚的角落里,夜场上班的姑娘们化着浓妆,开始吃今天第一顿工作餐。送货的工人挥汗如雨,用肩膀把一箱箱酒水抗进酒吧后门。收废品的流浪汉拖着编织袋沿途收集啤酒瓶子。
乔欣,尚小月几个榕音管弦系的小姑娘手里捧着杂七杂八的小吃,兴致勃勃地在人群里穿梭。
“小月,你这一次选拔赛的钢伴请得是谁?”
“钢琴系大四的晏鹏。”
“我天,你居然请他。我们学校除了凌冬学长,大概就他水平最高了吧。你请他伴奏,强强联手,看来这一次我们都是陪跑了。”
“没那么夸张,伴奏能起得作用也有限。”尚小月露出了一点笑来,“不过是我们两家刚好认识,就请他帮一个忙。”
说出了这句话,她自己便也觉得紧绷许久的肩头终于微微有些放松。甚至在这样交织着各种杂音的环境里,听见了一缕熟悉的小提琴声。
“你们看那里,那边有人在拉小提琴?”
“半夏,那是不是你们班的半夏。”
“对,就是半夏,她……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寻声望去,前方湖畔一盏路灯下,有一位年轻的女子正拉琴卖艺。
她戴着一顶绒线帽,穿着一身黑,长发随意地披着,在夜色中十分的不起眼。
拉得又是古典音乐,不太符合这灯红酒绿的酒吧街主题。身边往来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匆,赶着夜场寻欢,无心驻足。
在她脚边敞开的琴盒里,只零零星星丢了几张纸币。听众除了角落里一个卷着铺盖发呆的流浪汉,不过两三个饭后消食,来湖边散步的老年人。
“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演奏?换了我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乔欣看着路灯下的同学,不理解她的行为。
在乔欣的心目中,小提琴是最为高雅矝贵的乐器,合该穿着昂贵的礼服,站在庄严肃穆的殿堂演奏,才对得起它这份典雅。
但那路灯下的演奏者却此不以为意,怡然自得地把自己融合进这片市井混杂,俗气冲天的夜市里去。
霓虹彩灯披在她的肩头,半明半暗的灯光照亮了半张年轻的容颜,她运弓揉弦,尽情演奏,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音乐声中。
磅礴的旋律自她而起,在彩辉幻影的湖面铺散,冷澈的湖水仿佛随着琴声凝起一层彩色的寒雾。在那浓雾之中,诡秘的脚步声咚咚响彻,黑色的魅影依稀潜伏在暗处,仿佛下一刻便会破开浓雾,现身而出,开始放声歌唱。
乔欣被这样的琴声激起一背的鸡皮疙瘩。
不得不在心底吐槽了一句,拉得还真TM的是好。
“半夏这一次好像也要参加选拔赛,郁安国的推荐名额就是给了她。”乔欣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扭头去看身边的尚小月。
尚小月的脸色十分难看,正盯着前方拉琴的半夏,死死咬住下唇。
乔欣觉得她未免有些反应过度,伸手推了她一把,“别多想,她这是流行类的曲目。歌剧魅影嘛,没啥技术含量,谁都能拉好。比不上你的柴小协。”
“原来父亲说的是这个意思。她已经找到了,她已经找到了。”尚小月颤着喉音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转身就往回走去,“抱歉,我想要先回去了。”
“别跑啊,小月。怎么突然走了。诶……跑那么快的吗?我说你们这些天才,是不是都非得有些怪癖才高兴啊。”
半夏的出租屋内没有点灯,暗影幢幢的屋子里,慢慢爬起了一个苍白的身影。
那人靠着墙坐了一会,带着点埋怨的神色捡起了那条叠放在地面的浴巾,围在自己的腰上。随后他站到了窗户边,伸长手臂,再一次从包栏的间隙中够回那些自己挂在隔壁窗台上的衣物。
冬风料峭,天空中飘着几抹淡淡的云彩,窗外月色朦胧。
月光下的小屋亮起一点微弱的暖黄色火光,灶台上咕噜咕噜炖着汤,空气里弥散开一股牛骨的浓香。
比月光还要俊美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纯白衬衣,黑色长裤,却围着一条极不相称的粉色围裙,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发愣。
冰箱比起前几日的空空如也好了许多,满满当当塞着超市大减价时的促销食品。
他也是经历了这些日子才刚刚知道,那些超市到了晚间,会将卖剩下的残次品,用这种写着买一送一的红色胶带捆在一起,打包半价出售。
虽然没人刻意提起。但他很明白,就因为带着自己看了一场病。有个人连续数日三餐只以包子馒头充饥。
更甚到了最后两天,这个屋子里甚至搜刮不出可以制作一顿早餐的食物,他不得不爬出户外,捋了几片春椿叶芽,就着最后一点面粉和鸡蛋,烙了两张饼作为俩人一天的伙食。
需要挣钱,没钱就会饿死。
男人苍白的手指轻轻在冰箱门上扣了扣。
我总不能……永远靠她养着。
他低下眼睫,把锅里的牛骨汤盛出一碗,再给自己装了一碗虾仁萝卜闷的咸饭。剩下的用保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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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盒仔细装好,一并摆在了桌上。沉默的在桌边坐下,低着头用自己一天唯一的一顿晚餐。
桌子靠着墙摆放,只有两个位置。一个位置坐着他,一个位置空着。
哪怕孤零零坐在漆黑的屋子里,他也总觉得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同一个空间,交错的时间,那个人会兴致勃勃在对面的位置坐下,不在乎他是一只怪物,高高兴兴地同他交流白昼里发生的趣事,由衷地赞美他的手艺。
就好像两人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似的。
可我终究只是一只怪物。
热腾腾牛骨汤散发出白色的雾气,迷蒙了男人灰寂的双眸。
一楼的英姐给女儿洗完澡,把她哄回房间。才在牌桌上坐下,开始了真正的夜生活。
“新来的那个房客怎么样呀?”牌友们还对那位夜半出现的俊美年轻人念念不忘。
“小伙子蛮好,是个讲究人,加钱让我给换了一套密码锁。换锁的那天我进去看了一眼,屋子收拾得那个叫利索哦,我们都比不得。”英姐一边八卦着新来的租客,一边稀里哗啦洗着牌,“就是白天总不在家,快递又老多,都要我替他收着。”
大门处响起两声轻轻的扣门声,那位正被她挂在嘴边的讲究人,穿着他那一身标志性的衣物,站在了门边,白皙的手指扣了扣门框,示意自己来取白日寄放的快递。
“哎呀,小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一楼怎么都没瞧见,哈哈。”英姐打了个哈哈,将尴尬掩饰过去,站起身来把他的几件包裹指给他看,
清瘦斯文的新房客力气却并不小,迈开长腿,上下几趟,很快利索地将几个大箱子都搬回了三楼。
“都买些什么东西,死沉死沉的。”英姐招呼牌友,卷起睡衣袖子,呼啦一下帮忙把剩下的零碎盒子搬上去。
“midi键盘,监听音箱,监听耳麦,还有电脑和声卡等等。都是编曲用的设备。”年轻的房客看起来清冷寂静,却有着一副让人心动的温柔嗓音,行事也周全,离开前拆开最后一个箱子,取出里面的一包零食,放在了牌桌上。
他那道漂亮的背影在楼梯口消失的时候,搓着麻将的几个女人迅速挨着头八卦了起来。
“蛮好,蛮好。确实蛮好,卖相好,人还斯文。”
“可惜我女儿小了点,要是再长个几岁就好了。”
“他说他做什么的?编曲?编曲是什么东西?”
半夏今日到家门前的时候,比平时早了一些。隔壁的房门恰巧打开,新来的邻居提着一袋垃圾,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湿漉漉的发尖还挂着水滴,睡衣的袖子卷在手肘上,露出大一截白瓷色的肌肤。
他似乎刚刚洗完澡,携出来一身冰冷的水气,连双眸都带着种万物俱静的寒寂。
骤然看到门外的半夏,他微微吃了一惊,黑色的眸子避开了半夏的视线。
半夜三更的在门外相遇,半夏略微有点尴尬,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房门,“你好,我是你的邻居。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隔了半晌才回了句“你好。”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就像是冬季里落下来的雪,虽然动人,却硬邦邦的,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他明明是出来丢垃圾的,此刻却一直那样站在门口,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黑色的垃圾袋,既不放下,也不回屋里去,似乎在等着半夏先进屋去。
和他错身而过的半夏,莫名地觉得那副容貌有些眼熟。
“啊,我想起来了,”半夏拍了一下手,
那人沉寂的眼眸突然有了光,猛地转头看过来。
“你是我们学校的凌冬,凌学长对不对?”半夏击掌说道,“我也是榕音的,去年学校的汇演中,我还见过你呢。”
那位年少成名的学长盯着半夏看了半天,脸色逐渐变得古怪,兴奋期待之色褪去,几乎是用一种幽怨的目光,含恨看了半夏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去了。
天才就是和我等凡人不一样,总是要有些怪异的。半夏倒也不生气,给自己学校的这位知名人物找了借口。
这位学长大概和他的名字一样,生性孤高,喜怒无常吧。
11. 第 11 章
一进到屋子里,半夏就看见了桌上那一大罐装在保温罐里的牛骨汤。
她打开盖子,在扑鼻的香味里陶醉了一番,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
那炖足了时辰的骨头汤里,还放入了她最爱的黑胡椒提味。小小地抿上一口,混着辛辣味的温热肉汤滚过喉咙,瞬间就驱散了四肢百骸里的寒气,把在湖边冻了一晚上的身躯给烫暖了。
半夏从心底发出一声幸福的叹喟,实在想不明白超市里卖剩下的牛骨头怎么能变出这么个味。
捧着热乎乎的汤碗,她整个人窝进了窗边的小椅子,从书包里翻出郁教授推荐给她比赛用的曲谱,边享受着美食边开始读谱。
《Zigeunerweisen》流浪者之歌,
这首曲子她从前就练过了,当时被郁老师从头到尾,批得一无是处。想不到最终老师却让她用这一曲子去比赛。
半夏小口品着热汤,脑袋里哼哼着曲子的旋律。
流浪者,何谓流浪者?
那些卷着行囊,蹲在湖边听她弹琴的算不算流浪者?那些点着细烟,靠在酒吧外墙休息的年轻女孩算不算流浪者?还是那些为了梦想,背井离乡在外漂泊的人才是流浪者?
今天晚上,夜空中飘着淡淡的云彩,月光很迷蒙,深浅不一的婆娑树影沐浴在月色里。城市的灯火浮在远方,像虚无的海市。
这样的暖汤和月色,让半夏回想起自己少年时期在外求学的情景。
那时住宿的学校离家很远,每到周末放假,她就挤上城乡间往还的大巴,吭哧吭哧往家里赶。
山路崎岖,车开得慢,往往半路上,天就黑了。破旧的中巴车内挤满了乘客,和他们携带的活鸡活鸭。行李堆得都插不下脚。还是中学生的半夏就会像这样团起身子,随便找个角落窝着,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一路看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景物。
暗夜里的漆黑公路,道路两侧无边无际的黑色丛林,狐火虫鸣,行走在彩云间的淡淡月光。那时候小小的自己可不就像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流浪者?
可是当年,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流浪的感觉。
不论多晚,只要车子一停下,空荡荡的汽车站台上,总能看到母亲抱着一个裹着棉布的搪瓷瓦罐,站在那里等她。
暖黄色的路灯下,母亲每一次看见她就笑了,伸手揭开盖子搪罐的盖子。馋死人的香气就顺着母亲的手满溢出来。
“怎么这么晚才到,饿不饿?先喝一点热汤吧。”
有这么一碗汤和这么一个等着自己的人,自己无论身在哪里,都算不得流浪者。
直到后来,这个人和这碗汤都没了,她才真正明白了流浪的意思。
半夏放下琴谱,站在窗口呆立了一会,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视频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表弟半永福,小名半糊糊。
半糊糊从小被这个表姐打怕了,如今接到半夏的电话说话都还有些不利索,
“姐……啥,啥事?”
“半糊糊。奶奶呢,她睡了没?”
“没,还没呢,最近奶奶迷上了综艺,看得正欢。姐你等着,我叫她啊。”
半夏从母姓,管自己的外婆叫奶奶。白发苍苍的奶奶看见自己最疼的大孙女来电话,姑且放下了屏幕上的小鲜肉,颠颠地捧着手机问长问短。
“我的乖孙女有没有好好吃饭,看着好像都瘦了。”
“都说读大学费钱,你怎么还寄钱给我,可不敢这样累着自己,我喊你大舅给你寄回去。”
“闺女啊,你快来看看。咱们家夏夏打电话来了。”
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视频里的她身后没有人,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佛龛上诸路神佛下面,供着的一个小小的牌位。
半夏的眼睛笑眯眯的,把手机摄像头对上餐桌。
“我好着呢,奶奶你看我的宵夜,牛骨头汤配咸米饭。丰不丰盛?我都快把自己养胖了。”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胖点好,胖点好,你那小脸啊,就是要白嫩嫩的才好看呢。”
半夏挂了电话,愣愣地站了许久,抬手把碗里剩下的汤一口闷了。
“怎么了?是不是不合胃口?”一道熟悉的嗓音在窗口响起。那声音低沉,不类人声,却有着一种独特的动人之处。
半夏转过头一看,看见小莲正从窗外爬进来。
小小的守宫浑身干干净净,黑得晶莹透亮,还带着点沐浴露的清香,竖着脑袋扒在窗沿看她。
“什么话,多亏我们小莲炖了这么好喝得汤,好喝得我都快哭了。”半夏笑着伸手把小莲从窗口接进来,捧在手心,举在眼前认真看了看,“小莲你又去了哪里?诶,你是不是洗澡了?这么干净,还香喷喷的。”
或许是刚刚喝了热汤的缘故,她的脸上虽然带着笑,颜色浅淡的眼眸里却散着一点细碎的水光。
小小的守宫一动不动地趴在她柔软的手心,那纹理神秘的双眸看着她,仿佛蕴藏着不便言说的担忧。
半夏被这个眼神给萌到了,想起来交代一件事,“对了,我今天知道隔壁住的是谁了。那是我们学校的一位学长,他的脾气好像有些不太好,你没事千万别往他那边跑。小心被他抓住了。”
小莲的那双眼睛在这句话之下竖成了一条极细的竖线。
可惜的是半夏还不能准确捕捉蜥蜴这种生物生气的情绪表达。
她在饭桌子上收拾了一块空间,铺上一条小方巾,把手心里气鼓鼓的小莲放上去,对这个自己屋子里唯一的听众说,“小莲啊,你想不想听我拉琴?教授给了一首新曲子,我这一会特别想拉这首曲子。”
黑漆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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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守宫没有回答,不太高兴地在毛巾上甩着尾巴,最终到底是竖直了脖颈,端正地坐好了。
旋律在小小的出租屋内响起,
一个人,一把琴,一只怪物。
月亮藏进柔软的云层,将淡淡的余晖抹在窗台上。
流浪者之歌。
凌冬昂着头,看着眼前拉琴的少女。
他的脑海中出现幼年时,在外公的院子里拉着小提琴的那个小小身影。
如今她的琴技成熟了许多,人也从稚气的孩童长为风华正茂的少女。
但其实,她还和从前一模一样,追求的永远是自己内心最忠实的东西。往往拉着拉着,就忘记了一切,在演奏中随心所欲地中加入自己的理解和表达。
这样的琴声如果放在正式的比赛和演奏中。或许会被传统的评论家斥为离经叛道,亵渎经典。但也正是这样的音乐,剖开了自己的胸膛,触摸到了自己的心肺肝肠。
这是一首真正的流浪者之歌。
那些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独立寒冬的心情,无须用言语表达,不用泪水来装饰,只用这纯粹的音乐,便早已丝丝入骨地渗透进听者的骨髓。
他在这样的琴声里,找回了童年最亲密的伙伴,找到了那个迷失已久的自己。
***
周一的第一节课,是西方音乐史。
潘雪梅捅了捅半夏的胳膊,“你又干了啥事?我怎么觉得班长今天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
“没有吧?”半夏上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感觉没出什么大错。
她转头就扒拉到了尚小月的桌子上,“哎呀,人美心善的小姐姐,西史作业能不能借我抄一下。”
尚小月顶着两个黑眼圈,青着脸色看了她半天,啪一声把手里的作业甩在桌面上。
半夏接了作业,洋洋得意地在潘雪梅面前弹了弹,“看吧,你那都是错觉,班长对我可好了。”
潘雪梅看着埋头抄作业的半夏啼笑皆非,不再管她们的闲事,打开了一个新的话题,
“听说老郁推荐你去参加学院杯的选拔赛?”
“嗯嗯,老郁这次很够意思。一等奖八千,二等奖五千,哪怕是拿个三等奖,也有两千元呢。还能把‘阿狄丽娜’借回去摸上好几天。”半夏揉了揉握笔的手腕,“这次我必须拼了。”
你这个角度可真是太清奇了,被那些送红包都抢不到名额的人听见,可不得诛心吗。
潘雪梅一脸黑线地看着自己脑回路奇特的基友,“那钢伴呢?你打算找谁给你钢琴伴奏?”
“啊,钢伴?”
“小月请了大四的晏鹏学长,他们两家是世交。乔乔花钱请的老师,合练一次就得五百元。”潘雪梅叹了口气,“你连选拔赛的钢伴都没找好,还想着拿学院杯的奖金?”
12. 第 12 章
半夏最终在学校的论坛给自己找了一位钢伴。
钢琴系的学生在音乐学校向来都是抢手货,半夏也不敢挑,只要求弹过流浪者之歌就行。最终来应征的,是一位同为大二的男生,魏志明。
两人见面的地点,约在琴房的楼下。
远远地,魏志明就看见了那位坐在树荫下等待的女同学。
她背着琴盒,长长的黑发束在脑后,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不染脂粉,眉目清亮。笔直的长腿随意地搭着花坛,右手捻着谱,左手在虚空中模拟着指法,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靠近。
小提琴系的女同学,又是得到了教授推荐名额的优等生,在来之前,魏志明心底就隐隐抱着点期待。
直至见到了真人,那冬日暖阳之下,恬静温柔的提琴少女,更是让他的心头热了起来。
魏志明捋了捋头发,转了转手指上酷炫的戒指,开始全力释放自己的雄性魅力,向那位看上去不谙世事的清秀佳人走去。
女孩发现了自己的到来,笑着站起身来,抬起眼眸看向他。
那双眸眸色明晰,目光清澈,底下垫着的却是一份沉稳自如的气度。
她伸出手,坦然地和魏志明轻轻握了握手,率先做了个自我介绍。随后便递过琴谱,识别开始了专业讨论。
比他还更为泰然自若,游刃有余。没有一丝一毫魏志明印象里,女孩面对他这样的异性时应该出现的那种羞怯不安,故作镇定。
魏志明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苗,一下就熄灭了。
家境优越的他,中学时代文化课跟不上,幸好还有点音乐细胞,从小被母亲逼着练的钢琴。家里便砸了钱,把他捧进了音乐学院。
进了大学以后,便自我感觉人生的苦已经吃够了,合该开始好好享受。每天打打游戏,勾搭勾搭妹子,混个学历毕业便罢。
他身边见过的女孩也算是不少。有的活泼明媚,有的温柔甜美,有的微微带点刺。但不论什么类型,都能让他察觉,这些女人本质上是用一种仰视的目光在凝望自己。
不论是温柔、娇羞还是怯弱可人的女性,最终无非是自己的依附者罢了。
因此,哪怕他还只是一个没有自主收入的富二代。在面对女性的时候,他也能自然而然地以居高临下的强者自居。
这会让他感到安逸,舒适,充满自信。
但是像半夏这种表面温和,骨子里透着自信沉稳的女孩,是他不愿意见到,下意识就想要回避的。
他可不太愿意和一位天然就以平等的视线看着自己,或是从更高的角度看下来的女性|交往。
半夏正在给自己的钢伴解释演奏思路,发现得到的回应不怎么热烈。她有点奇怪地抬头看看这位初见时还表现得十分热情的同学。
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夏发觉自己从小时候起,就更容易和同性打成一片,似乎不太擅长和异性相处。
也不是没有过异性的朋友,只是每当自己兴致勃勃,满腔热血地和他们阐述起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和对新技巧的表达之时。那些曾经目光闪闪看着自己的男孩子,总会露出兴致缺缺的神色。
在这个世界上,知音或许是不容易得到的珍贵东西。
这或许和性别无关,只是恰巧能够相互心赏的都是女孩而已?
半夏自己给这个现象找了一个理由。
“那么,我们先来合练一次试试吧?”
流浪者之歌在琴房中响起,拉上琴的半夏很快抛开了脑海中那些无关紧要的想法,沉浸到自己音乐的世界中去。
晚上,钢琴系的男生宿舍里。魏志明的舍友问他,
“怎么样?那位管弦系的女生?”
半死不活趴在床上的魏志明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刚开始还好,没走过三个乐句,她就开始放飞自我了。”他从床上爬起来,一脸苦涩地对着自己的室友诉苦,“我心里只剩卧槽两个字,开始拼命奋起直追,却怎么也赶不上她诡异的节奏。你不知道,合到最后,那简直就是灾难。”
室友哈哈大笑,“我问你的是那位同学长得怎么样,谁问你她拉得怎么样?”
“长得怎么样?”魏志明有些微愣。
这大概是他成年以后,第一次和女生相处时,遗忘了去关注她的长相。
一开始的时候,他有些不太喜欢半夏。那个女孩看上去朴素,接触起来却有着一种通达事世的练达,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一挂。他是准备好随便应付一两次了事。
但半夏拉起琴以后,魏志明不得不说自己最终被琴声所征服了。
那种来自于小提琴的声音细腻到了极致,激昂里带着一丝脆弱,温柔里透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痛,鲜活地在自己的眼前具现了那位风雪中的流浪者。
那一种强大的音乐表达已经远在自己之上。仿佛从雪山之巅俯视,从青云之上碾压,让他不得不折服。
看着她拉琴,自己会不自觉地忘记了她的性别和容貌,只听见那种强大到令人战栗的琴声。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魏志明心中晃过一个词。
女神。
这是一位还不曾被人发现的女神。
即便已经是这样,心目中那位类神一样强大的小提琴手还对自己不太满意。拉着他合了一遍又一遍。
“不行,我觉得还差那么点意思,终究没有真正地把那种流浪者的感觉表达出来。”那位和自己同龄的女孩紧紧皱着眉头,盯着琴谱,呢喃了一句,“八千呢,必须稳稳拿到。”
虽然不理解八千是代表什么意思,但魏志明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一定是在说一种自己不能理解的更高境界。
“或许,我也该去练练琴了。”魏志明愣愣地看了看自己带着各种花俏戒指的手指,“多练一练,我或许也没有那么差。至少能够稍微与她的琴声匹配一点。”
校园的另一间琴房内,大四钢琴系的晏鹏停下的他的伴奏。
演奏小提琴的尚小月却没有停,她的琴声拉得如狂风骤雨,眼神几乎透着一种偏执的执拗。
“月亮,你是不是有些过了。”晏鹏敲了敲琴键,打断了尚小月过于急促的节奏,“你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个校内的选拔赛而已。”
尚小月停了旋律,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食指的指甲缝裂了,出了一点血,但她居然没有留意。
“学院杯嘛,我记得你在附中时候就参加过,不是也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吗?”晏鹏从钢琴凳上起来,伸手在这个小时候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女孩肩头按了按,“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尚小月低着头搓自己的手指,“我遇到了一个人,我比不过她。”
晏鹏差点笑出声来,努力将忍俊不禁的笑容压在了嘴角下,“是谁啊,厉害成那个样子。让我们的月亮都感到害怕了?”
尚小月低着头,看自己的琴不说话。
晏鹏难得看到这样低着头的尚小月。
小时候大院里的小伙伴都叫这个女孩月亮。月亮什么时候都是最漂亮的,穿着死贵死贵的小裙子,走到哪里都昂着她的小脖子,骄傲得很。
于是晏鹏那玩世不恭的语调里罕见地带上一点真心,
“月亮,有时候很多人都羡慕我们,可是我觉得,那样也不太好。人少年时走得太顺了,未必是一件好事。如今能遇到一个让你感觉到有威胁,想要去超越的人,其实也挺好的不是?你往好处想一想。”
尚小月抬起眉头看他,“那你呢?如果是你也会觉得很好吗?那位凌冬学长,你有没有想过能有超越他的一天吗?”
晏鹏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片刻之后他放松身体,坐在琴凳上伸手摸了摸琴键,“凌冬?他的技巧确实完美无缺。但他除了技巧,也没有什么了。我总有一天,能越过他。”
“我……可是我觉得,我比不过半夏。”尚小月的眼中有着一点茫然,“她连上课都不专心,作业也时常用抄的,到了晚上从来不来琴房。但她的琴声……她的琴声,你听一次就明白了。她的琴声里有我一直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
最终,她轻轻呢喃了一句,“或许,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天才,轻轻松松,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尚小月口中那位轻轻松松的天才,此刻坐在蓝草咖啡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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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台阶上,抓紧在上班之前练一会自己的演奏曲。
这里叫酒吧一条街,是半夏一周两次晚上兼职的地方。整条街上灯红酒绿的,不是咖啡厅就是酒吧。
蓝草的隔壁,是一家名为红颜的酒吧。两家的后门各自用铁皮砌着送货用的斜坡和楼梯。中夹着一条死胡同,用来放垃圾桶。
这个点种,酒吧里还没什么客人。两个卖酒的妹子和一个酒吧里驻唱的大叔,分别在台阶的上下抽烟聊天。
半夏来来回来拉了好一会,自我感觉不够满意。停下弓来。
对面台阶上化着浓妆的年轻小姑娘便隔着巷子问她,
“你拉得这是什么歌?都没有听过。”
“流浪者之歌,你感觉怎么样?好听吗?”
“这种歌我也听不懂。你们那的客人会喜欢这种曲子吗?你怎么不拉流行一点的歌曲?”小姑娘笑嘻嘻地说话,她化的妆很浓,但年纪看起来或许比半夏还小上不少,
“这不是在店里演奏的,是我学校比赛用的曲子。”半夏说。
“你还是学生啊,那在蓝草兼职拉一晚上琴能挣多少?”
半夏伸出俩个指头,“两百,偶尔还有点小费。”
“这么少。”卖酒的姑娘有些看不上这么点钱,“你不如跳过来我们红颜吧?一晚上随便开几瓶酒,都比你那多多了。”
半夏笑起来,摆手谢绝,“虽然钱是好东西。但我实再更喜欢拉琴,还是不太喜欢卖酒。”
这话她本来没有别的意思,听到对面姑娘的耳朵里,就觉得她看不上自己这个行业,笑着的脸一下就淡了。
她伸手拍了拍铁质楼梯,阴阳怪气地问坐在台阶底下的大叔,“你说呢,老贺,她拉得好听吗?”
老贺是红颜里的驻唱,年纪大了,唱得歌最近不太得观众喜欢,刚刚被老板骂了一顿,心情正恶劣着,气冲冲道,
“不怎么样。”
半夏也不生气,还认认真真地问,“你觉得什么地方不怎么好?”
大叔想不到她还能追着问,嘿呦一声,伸手拿掉了叼在嘴里的烟,
“嘿,我说你个小姑娘家家的。你这种年纪,能知道什么叫流浪者吗?无病呻吟啊你这是。”他坐在对面的台阶上,上了年纪的手指里夹着烟,烟头点着半夏的方向摇了摇,“别拉这种曲子,拉一些情歌啊什么的就好。”
“那你说说什么是流浪者?”半夏始终不生气,温温和和地坐着聊天,火气再大的人,在她面前慢慢也就平静了。
“行吧,我告诉你什么人才叫流浪者。”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用力吸了口烟,吐出串烟圈,“大叔我年轻的时候呢,喜欢搞音乐,写歌,编曲。”
“为了这个梦想,背井离乡,去帝都,和几个兄弟住在一个小小的工作室里,不顾一切地把青春都砸进去。那时候,我没觉得自己在流浪。”
昏黄的路灯斜斜照着台阶,看不清台阶上老贺的神色,只能看见那一点忽明忽亮的红点,
“后来没办法,吃不饱肚子嘛。只好灰溜溜地回了榕城,用当年攒下的一点才华,卖唱,给人写歌,换点钱,混口饭吃。”
“记得那年我上火车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帝都的几个兄弟都来送我,在站台上,我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他们一眼。”
“如今虽然吃得饱,有钱花。”他夹着烟的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但这里,永远都在流浪。我就是一个流浪者。”
对面的红点在这句话之后暗了,陷入一片沉寂。
半夏也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坐在台阶上,抬起手伊呀呀地试着弓弦。
龙蛇混杂的酒吧街,沉浸在音乐中的小提琴手,一遍遍地从这市井之中,拾起人生的感悟,反复琢磨自己的曲子。
在远处的那间出租屋内,灶台上亮着火光,咕嘟咕嘟地炖着热汤。
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亮着荧光的电脑屏幕前,点开一个音乐网站。在注册的页面上,AKA(外号)那一栏前光标闪动许久。最终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动了动,给自己输入了一个两个字的艺名,
赤莲。
13. 第 13 章
半夏听了老贺的故事,沉迷于汲取新的感悟,把晚饭都给忘记了。
深夜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觉饿得前心贴后背。万幸的是,灶台上还温着的一碗热腾腾的面线糊。
面线糊用猪骨汤打的底,加了切碎的干贝,螺肉,猪血,海蛎,冬笋和芹菜,用一点黑胡椒粉提鲜,面上浇了新熬的葱油。鲜美可口,香甜爽滑。
饥肠辘辘的半夏用这样的美食填饱了肚子,趴在桌上幸福地直喘气,
“到底是哪里来的小可爱,简直是救了我一命。”
救她一命的小可爱此刻不在家,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屋子里空空的。
自建房的隔音效果很差,楼上楼下住着的都是年轻人,夜猫形生物云集。一到了晚上各种各样的声音,夹杂在一楼英姐通宵打麻将的杂音里,热闹非凡。
半夏的对面住得是一位网络作家,习惯半夜码字,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动静几乎比乐器还响。楼上邻居刚刚上完厕所,冲马桶的声音清晰地从下水管道里传递下来。
隔壁的房间隐隐传来一点电子音乐的声响,大概是一段短短的Demo(音乐小样),正用被调低了音量的电子钢琴反反复复的弹奏出来。
刷碗的时候,半夏看着水池底的一点残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
干贝,海螺,冬笋?
奇怪,我们家里有这么好的食材吗?
她洗好碗筷,清理了个人卫生。用一块干抹|布仔细将洗手间的地板擦干,还在洗手间的门边折叠摆放好柔软的吸水纸。
小莲很爱干净,每天爬到这个洗手间,在不锈钢地漏上解决完个人卫生,都还要在纸巾上擦干净身体,才肯爬回窝里去。
卫生间地板的一点污水,对他那么小的身体来说,都有可能照成负担。
收拾完一切的半夏躺到床上,看着夜色深沉的窗口发愣,那个黑色的小家伙不知道跑哪玩去了,小小脑袋还没有从窗沿上露出来。最近几天小莲总喜欢在夜晚溜出去玩,有时候要到早上醒来,才能看见它蜷在窝里睡觉。
也是呢,不管是谁,每天只让他困在方寸的天地里洗衣煮饭,都会觉得寂寞的吧。
放学的时候,是不是该回来一趟,把小莲一起带出去玩呢?
带着这样模模糊糊的想法,躺在床上的半夏陷入了梦乡。她的床挨着墙壁,睡梦之中,那首小调一直隐隐约约地透过墙壁传来,断断续续在她耳边回响。
在这样循环反复的乐曲声里,半夏发现自己又做梦了。
依旧是那样蒙着白纱一般的梦境里,年幼的自己这一回趴在窗台上,对着屋子里弹钢琴的小男生说,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弹琴的男孩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伸手将一张手写的曲谱夹到谱夹的后面,转而开始弹正儿八经的车尔尼练习曲。
“怎么不弹了呢?我还想听呢。”半夏的小手扒拉着窗口,失望地抱怨。
屋内的钢琴声停了,练习钢琴的男孩转过头来,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问道,
“真的,你觉得好听吗?”
“嗯,好听的。”半夏点点头,把手里准备吓人的毛毛虫丢了,小小的下巴搁在窗台,微微眯起眼睛,用那双脏兮兮的小手比划她听见的世界,“我好像听见了森林,野草正从泥土里钻出来,微风吹动着树叶。里面有很多很多的颜色,特别漂亮。”
她这句比喻说得颠三倒四,不伦不类。坐在琴凳上的男孩的眼睛却亮了,略微犹豫之后,他又伸手将那张手写的谱子翻出来,带着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小声和窗口地半夏商量,
“那我再弹一遍给你听。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窗外的半夏双手撑着窗台,猴一样地从窗口翻进来,
不太干净的小裙摆在微风里掀了一下,灵巧地落在了地上。
“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这是我自己写的曲子。”演奏钢琴的男孩有一点紧张,微微涨红了脸,“老师和我爸爸妈妈都觉得,我不应该把心思放在作曲上。”
那还是一首十分稚嫩的小调,叮叮咚咚的琴声响彻在洒满夏日阳光的琴房里。
两个小伙伴挤在一张琴凳上,一个弹一个听。
“好好听啊,”半夏用力鼓掌,把小手拍红了,“我真是不明白。作曲有什么不好的吗?”
刚刚接触音乐世界没多久的半夏对此完全不能理解。
“作曲,不容易有出息。”年幼的男孩也只能用浅显的词句为她解释,“他们觉得,我应该把精力放在演奏上,专心成为一位演奏家。”
“那为什么非要有出息呢?”小半夏的关注点直接偏离了。
男孩有些卡壳,“没出息……没出息就吃不饱饭,很难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半夏哈哈笑起来,“那是大人吓唬你的。我们村里没出息的人多了去,也没见谁吃不饱饭,大家每天都还乐呵呵的。”
她和琴凳上的男孩头挨着头看那张手写的谱子,两个人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这么好听的歌,他们不愿意听真是可惜。但以后你做的曲子可以弹给我听,我喜欢得很。”
男孩得到了第一位听众,手指紧紧捏着那张誊抄得工工整整的曲谱,耳廓涨得通红,认真地点点头,“只要你以后不再丢毛毛虫进来,我就经常弹给你听。”
“行啊,说好了。”
“你还要保证,替我保密。”
“我保证,需要拉钩吗?”
“不,不要了。你的手刚刚才抓过虫子的吧。”
半夏被清晨六点的闹钟叫醒的时候,隔壁低低的音乐声早就停了。整栋楼都静悄悄地沐浴在清冷的晨曦中。
奇怪,最近怎么老是梦见小时候。
半夏搓了搓睡乱了的头发,睁开眼睛。看见了睡在对面的小莲。
小莲不知道一整晚上都干了些什么事,似乎疲惫得很,卷着他的小毛巾睡得正香,两只小爪子露在毛巾外面,闹铃声都没能将他吵醒。
半夏蹲在他的身边,伸手轻轻摸一摸他黑宝石一般的小脑袋,帮他把毛巾盖好了。
随后蹑手蹑脚地提上书包琴盒,带上了房门。
让辛苦了一整夜的黑色守宫,安安静静睡在清晨的阳光里。
***
到了这个时间点,一个名为红橘子的原创音乐网站上,昨夜刚刚发布的一首单曲经过一整夜的发酵,在网站上激起了微微的一点水花。
曲名《迷雾森林》。
发布曲子的音乐人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素人,歌曲的点击量寥寥无几少得可怜。唯一可喜的是,听众的留言评价都出乎意料的好。
【天呐,瞧我发现了什么宝藏。赤莲,我要记住这位宝藏作者。】
【这曲子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好像看见了一座真正的迷雾森林,里面充满了各种鬼怪。】
【对对,背后那个伴唱,仿佛真的有一只怪兽,潜伏在浓雾的背后哀嚎。我单曲循环到睡着,做了一晚上的怪梦。】
【哎呀,妈呀,太好听了,这是《迷雾森林》吗?这是恋爱森林啊,我的耳朵告诉我,它和这首曲子谈恋爱了。】
【词曲,编曲,混音,音乐制作都是一个人吗?制作人有点牛逼啊。】
【我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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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位大神将出现在红橘子上。马克一下,将来兑现了再来挖坟。】
【确实,这是一位幼年期的大佬,鉴定完毕。】
在国内一所知名的音乐公司办公大楼内,音乐制作人小萧兴奋地喊住了拿着咖啡路过的总监柏耀明,
“柏哥,快来快来,我在红橘子上发现了一首歌,你来听一下!”
柏耀明不太高兴地捏了捏眉心。
他通宵了一晚上,召集项目组所有成员开会比稿,听了一晚上约稿征集来的demo,此刻脑海里来回旋转着那十几首不太像样的曲子,实在不想再听什么和音乐有关的东西了。
小萧这个年轻人,对音乐敏感,工作肯吃苦,方方面面都好,唯一的问题就是太不懂看领导脸色了。柏耀明心里抱怨起来。
这都几点了,还要我听那些网络上找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快快快,这位绝对是鬼才,鬼才。太令人惊艳了!词、曲、人声Voice,伴奏beats,乃至编曲全部都是一个人。”不懂看领导脸色的小萧还在他的屏幕前上蹿下跳。
他这种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神曲的抽风形态,每隔两三天就要冒出来一次。办公室加班了一晚上的同事们习以为常,三三两两地从他身边经过,甚至疲惫到懒得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只有他的顶头上司柏耀明算是还给他些面子,打着哈欠站到他的电脑边,懒洋洋地看着他点开了那首命名为《迷雾森林》的原创歌曲。
前奏刚刚出来,柏耀明便微微挑了一下眉,“动机玩得不错,Intro居然是用古典音乐的调调铺的底。”
曲子进行到一半,他散慢的神色已经收住了,开始认真了起来,对小萧伸出手,“耳机给我,这一段倒回去。”
“怎么样?怎么样?”小萧没等他听完,早已按奈不住自己的表达欲,“这曲子听感上层次丰富,旋律个性鲜明,内核里表达的东西很深。Dubstep(电子音乐的一种风格)的框框,民乐的骨髓。他在编曲的时候,除了弦乐组,还混用了很多的民族乐器,我听到了响板,木鱼,古筝,滚镲,葫芦丝……还有那个,那什么?”
“曲笛,还有牛铃和唐鼓。”柏耀明摘掉了耳机,接上他的话,“最特别的是其中那一段的人声伴奏,听着让我寒毛悚立。就像真的有一只迷雾中的怪物在那里唱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用电音合成出来的。”
他把视线落到了作曲人的名字上,手指点了点屏幕上的那个音乐人的AKA——
赤莲。
“迷雾森林,浴火红莲。这人有点意思。”
一旁的小萧睁大了眼睛,“赤是浴火的意思吗?我以为是赤|条条的意思。”
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光|溜溜的白莲花,这名字起得多好。”
柏耀明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壳,“没读过书就少说点话,丢人现眼。”
随后他简单快捷地给事情定了性,“歌是好歌,只是太个性化了。这歌,我估计不会被市场接受。但这个人编曲的功力不错,你联系一下,挖他来我们公司做职业编曲人。”
“OK,我马上给他发邮件。”小萧对没能得到这首歌曲感到有些失望,但依旧开始执行领导的命令,“万一人家不愿意来怎么办?”
“你还太年轻了。”柏耀明端起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你仔细听,这位赤莲的曲子里除了电钢和人声是现场采样的,其它明显都是用合成器合出来的。哪怕他全力做了降噪,还是听得见背景的杂音很大。由此可见他的设备简陋,制作环境也不太好。”
“这个世界有才华的人不多,但再有才的人,也需要吃饭的。”
14. 第 14 章
窗外虫鸣鸟叫,正午的阳光照在窗台,亮得晃眼。
黑色的守宫睡醒了,从窝里钻出头来,看着窗外的阳光发了一会愣。
这间屋子的空间很小,但对他来说却像一个巨大的广场。他从厚厚的毛巾里钻出来之后,爬过大片的瓷砖,在一个在他看起来像洗脸盆一般大的浅碟子里喝到了清水。
水很清甜,是早晨有人刚刚为他换过的。
随后他爬过长长的距离,进入到屋子的洗手间。洗手间的地板很干燥,没有任何残留的水迹。他敏感的腹部从这样瓷砖上爬过,也觉得不算太冷。
在排水的地漏上清理了个人卫生之后,他还发现门边的地面上,贴心地叠放着几张厚实的吸水纸。
小莲爬到纸边,将自己的前爪放上去,在纸上蹭了蹭。雪白的柔纸,衬着细长怪异手指,手指上覆盖着小小的鳞片,显得那样丑陋。他转过身,看见身后那条长长的黑色尾巴。
怪物。
他的心头晃过这个词。
为什么要以这样的身体,出现在她的身边。
他扭动着难看的身体,一路穿过那些像森林一样的凳脚,桌腿……最终沿着窗帘布爬上窗台。
窗外是三层楼的高度,透过细细的铁栏看下去就像是深渊。但用如今这个身体却可以很轻易地爬过那些危险的铁杆,一路钻进隔壁屋子那黑洞洞的窗口。
隔壁的屋子,拉着厚实的窗帘,屋内昏暗而寂静。
唯有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微微亮着光。
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摆满桌面的电子设备前爬过。摆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在他的身躯爬过的时候亮了一下。屏幕上现出一条孤零零的未读短信,那信息短短的一点光芒很快随着黑色尾巴的拖过而暗淡了。
黑色的爬行动物出现在了电脑屏幕前,伸出那双非人类的小小双手,搓了搓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
电脑的屏幕立刻亮了起来,现出了有着红色橘子logo的音乐网站。
网站的页面上,是注册登录了的原创音乐人的工作后台。
登陆者的名字为赤莲,上传的原创歌曲只有一首,曲名《迷雾森林》。目前点击数两千多,评论二十五条,打赏青红橘子若干个。
电脑的屏幕倒映出一双纹理斑驳的诡秘眼睛,那双眼睛转动着把每一条评论细细看了,在心中回味几遍,最后将屏幕拉到最下方,看见了日收益那一栏的显示:
17.8元。
这十七块八毛钱,包含了播放点击分成和打赏收入。其中大头还多亏了一个名为“小萧爱音乐”的网友给砸了一个红色橘子。网站上一个红橘子可以让创作人获得十元的收益。一个青橘子带来一元收入。
扣除这些意外的打赏,一天的收入甚至不够给那个人做一顿晚餐。
小莲盯着那十七块八看了半晌,眨了眨眼。
最后,不得不搓开自己的手机,点开外送软件,犹犹豫豫地比较许久,忍痛删掉了购物车里偏贵的进口眼肉牛排和时令水果,重新下了个单子,准备点击配送前,他小小的爪子悬在手机上。
想起那个人吃完自己煮的饭,露出一脸享受表情的模样,
她甚至会趴在桌子上囔囔,“天呐,到底哪里来的小可爱。我太幸福了。”
那小小的爪子又收了回来,再一次把删掉的东西重新加回购物车,点击了配送按钮。
期间,电脑屏幕上弹出几条私信,小莲爬回去看了一眼。
大多是一些广告和无效信息,只有那位“小萧爱音乐”发来了一份工作邀请。
他在私信里称自己为RES集团旗下的音乐制作人,热情洋溢地表达出对《迷雾森林》的喜爱,又委婉地表示了因为市场接受度的原因,公司不能买下这首曲子的遗憾,并发来了一份比较正式的工作邀约offer。
RES确实是国内知名的音乐公司,但外出工作显然不适用于小莲。只是为了那自己第一次收到的“巨额”打赏,他有些辛苦地用小小的手掌敲了一份简要且不失礼貌的谢绝短信。
***
RES的办公楼内,小萧恼恨地对着屏幕长吁短叹。
路过的柏总监敲了敲他的桌子,“又怎么了你?”
“拒绝了,柏哥,”小萧拉着柏总监的袖子摇晃,“他居然把我们RES给拒了。他说他不愿意出门工作。”
“哦,不愿意就算了。”柏耀明挑了挑眉,心里有点不太高兴,“不过是刚刚出了一首歌的新人,将来还能不能写出好作品还不知道呢。”
RES是国内屈指可数的大音乐公司,资薪待遇行业地位都很好。向来是他们挑别人,别人求着想要进来。
“可是你知道吗,柏哥!”小萧抱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这个人拒绝了我们年薪六位数的工作,刚刚我却看见他在红橘子挂牌出售了他二十多条原创Beats(伴奏)。”
柏耀明噗嗤一声笑了,“红橘子那种网站上,一条伴奏能卖多少钱?”
小萧伸出两根指头,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二十美元,哥哥,全球商用,二十美元一条。”
“柏总,你听听,没有一条是水货,全是用心积累的作品,就不是那种短时间内能糊弄出来的。他居然舍得一条只卖一百多人民币。”小萧点开一条刚刚挂上网络的音频,一脸痛心疾首,“真是不理解啊,他都穷到这份上了,也宁愿做一个藏在网络上的beat maker(专门制作伴奏的音乐人),而不愿来我们公司上班吗?”
柏耀明侧耳倾听片刻,沉默了许久,终究说道,“也没什么,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天才,迟早会出现在你我的世界里。”
***
学校的琴房内,魏志明搓乱了他打理得十分有型的头发,
“算我求你了,半夏姐姐。你知道我这几天花了多少时间练这首曲子吗?你怎么又变了,你这是说改就改啊。”
半夏顿了一下弓弦,
“我对曲子有了一种新的理解,我突然发现流浪并不单指身体上的放逐,更多的时候,指得是心灵的无所归依。”她指着谱子,重新演绎了一遍自己刚刚拉过的乐句,
“所以,在这里我感觉应该更温柔一点。极致的温柔下,令人心酸的放逐。然后,才是剧烈的狂风暴雪。”
她手指揉弦,发出凄美的滑音,紧接着是密集的连顿弓爆发出了汹涌澎湃的激烈音符。
“怎么样?好听吗?”收住声音的半夏抬头问道。
魏志明半放弃地蹲在琴凳边,垂头丧气地说,“好听。”
好听是好听,无奈对我摧残过大,我根本跟不太上啊。
“我说半夏,你的技术那么牛,可是你的琴是不是太破了点?”魏志明想起一事,在琴凳边抬起头,“虽然我不是学小提琴的,但也听得出来,这琴影响你的发挥了。你真的打算用这架琴去比赛吗?”
“旧是旧了点,但它陪我很多年了。”半夏怜爱地摩挲着手里陪伴多年的小提琴,“没事,我们教授答应我,如果我过了选拔赛,就把系里的名琴‘阿狄丽娜’借给我在学院杯比赛时用。”
说完这句话她还仿佛怕自己手里的琴吃醋一般,低头在琴身上落一下一个温柔的吻,对着自己的琴柔声说道,“别担心啊,有了新琴,我也还是喜欢你的。”
魏志明蹲在小小的琴房里,看着对面低头吻琴的女孩。
狭窄的琴房里,她的音乐闪闪发光,她亲吻音乐的心,一样闪闪发光。
那样倾心挚爱着音乐吗?
喜欢到,对着自己的乐器都能流露出这样虔诚的神色。
眼前的女孩明明离自己很近,是自己用年级的同学。但她追求的世界似乎离自己很远。
他们这些人,一心奔向的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
现在想想,那个世界好像也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枯燥无味。那里强者云集,绚烂多彩。比起自己泡夜店酒吧的日子,似乎更有趣一些?
于是魏志明有一点鬼使神差地主动说道,“半夏,晚上我请你吃饭,吃完我们可以回来继续练习。”
已经收拾好了琴盒,走到门口的半夏,听见这句话停下了脚步。
虽然学校里,同学之间互相配合演奏是常态。但正常情况,应该由她这位演奏者请辅助自己的钢伴吃饭才对。
“这可怎么办?我今天晚上要去琴行上课,明天晚上是在蓝草兼职。”她挠了挠头,偷看了一眼手机上的余额,选了一个省钱的方案,“这样吧,选拔赛结束那天,我请你吃宵夜好不好?”
“你还要去兼职打工?你练成这种水平,居然还腾得出时间天天晚上打工?所以你们这些天才们都是一天拥有48小时的怪物吗?”魏志明不甘心地搓头喊道。
***
夜晚,结束了工作的半夏骑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骑去。
冬季的凉风掠起她的长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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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青山模糊在夜幕里。
今天的工作结束得很早,她心情愉悦,一路骑得飞快,车轮掠过那条自己时常买东西的街边夜市,又滚过一片华墙高耸的高档别墅区。
别墅区附近一间奢侈品店的橱窗内,璀璨的灯光照着几件挂在橱窗里,质地精良的丝绸衬衫。
半夏在那擦得锃亮的玻璃橱窗前停下车,隔着玻璃看到了一件熟悉的衬衫款式。
“原来学长穿得是这个牌子的衣服。我们小莲穿了肯定也很舒服。”她瞄了一眼标价,遗憾地吐了吐舌头,重新蹬车前进,“可惜买不起,还是只能送他某宝买的。”
刮着一阵风的半夏,呼啦一声在英姐的楼下停住了车。她跳下车从英姐那里取了自己今天刚到的包裹,就往楼上跑。
一进屋,便举着包裹摇晃,“小莲,小莲,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小莲疑惑地从窝里爬出来,心情看上去似乎有些沮丧。
半夏拆开包裹,取出了自己网购的一套男士睡衣,在小莲面前献宝。那衣服质地柔软舒适,就是颜色略微有些花俏。
“不好意思啊,是打折款。但材料是莫代尔的,穿着也很舒服呢。”半夏把睡衣摊开给小莲看,“你以后,就不用去偷偷拿隔壁学长的衣服来穿了。”
小守宫慢吞吞地爬到她脚边,昂头看了她一会,就着她的手用脑袋蹭了蹭那件衣服。
睡衣的采购单正巧掉了出来,让他瞄到了上面的标价。
他知道半夏最近的经济水平,这个价格大概是她目前能够挤出来的所有闲钱了。
小小的黑色守宫一言不发,默默地将半夏叠好的睡衣努力拖到自己的小窝旁,蜷起身体团在了上面。
***
从洗手间洗完澡出来的半夏,发现窗帘微微开着,小莲又不知什么时候溜出去玩了。
那套新买的睡衣,在小窝边摆放整齐,上头有被小莲来回爬过的痕迹。
“怎么跑那么快啊。难得这么早回来,我还想着让他听一听我新改好的演奏曲呢。”半夏披着湿湿的头发,口里抱怨,最终无奈地坐在床上,靠着墙壁孤独地拉起自己的小提琴,开始练习即将要参加比赛的《流浪者之歌》。
引子部分本该由钢琴的引出悲凉的主题,再合入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随后,钢琴和小提琴合奏,那寒冬的暴风雪才会骤然来袭。
但如今,只有小提琴孤独的歌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
半夏靠着冰冷的墙壁,依靠脑海假想出钢琴伴奏。
如果这时候,能有谁给我弹个伴奏就好了。她忍不住在心里想到。
当引子部分走到尾声,小提琴声悲凉的情绪积累到顶点,梦想骤然破灭的那一瞬间。一点清冷的钢琴声,隔着墙壁合了进来。
那琴声初时略带犹豫,很快稳重而磅礴地托起了曲子的基调。哪怕到了第二乐章,半夏任性地增加了各种炫技的表达,钢琴的演奏者也能够配合无间地紧紧跟上。
半夏的琴是多年前母亲凑齐存款勉强买给她的旧琴。
隔壁伴奏的钢琴,也不是舞台上动辄上百万的施坦威,只是一台表达能力很差的二手电子钢琴。
但那稳如磐石的伴奏声,追随着激昂澎湃的小提琴,两者交织缠绕,飞旋入云,仿佛合练过多次一般,相互补上了对方细微的不足之处,成就了一曲气势磅礴的演奏。
楼下沉迷于麻将的英姐顿住了手里的动作,抬头聆听琴声,想起自己颠沛流浪的年轻时代。
对门苦苦思索中的网络作家,突然在琴声里拍了一下大腿,思如泉涌,把键盘敲得震天响。
顶楼被截稿日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画手,推开手里的数位板,站到了窗前,在琴声中点了一支烟。
琴声结束许久,半夏的心还飘在空中,迟迟不能归位。
这样契合的演奏,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得到的。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后的墙壁早已重新变得冰冷,坚固。
沉默而安静,不再传来丝毫动静。
她思索片刻,换好衣服,恭恭敬敬到隔壁敲门。
但那扇屋门紧闭,门内昏暗无光,始终刻意地寂静着,没有给她一点回应。
或许这位赫赫有名的学长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顺手帮我伴了个奏,并不喜欢别人过度地打扰他吧。
那就不打扰他了。
半夏这样想着,隔着门道了谢,退回自己的屋内。
15. 第 15 章
半夏早晨起床的闹铃是六点,她动作很快,收拾好自己,骑车来到学校的琴房时,琴房大楼的大厅还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正巧自己班的班长尚小月也在。
尚小月看见半夏,招呼也不打,气势汹汹地率先拿了琴房钥匙,径直上楼去了。
因为来得时间差不多,俩人的琴房竟然凑巧是在隔壁,半夏刚刚才进门。隔壁的小提琴声便仿佛宣战一般,汹涌澎湃地如同炮火似的传了过来。
“原来班长准备的曲子是柴小协啊。这气势可真强,好像机关枪一样,幸好这枪口对着的不是我。”
坐在对手的枪林弹雨中,却毫不自知的半夏,慢悠悠地在琴房里坐下,做贼似地从书包里取出两块半熟芝士,悄咪咪地咬了一小口,幸福地嘿嘿笑了起来。
最近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家里经常莫名多了许多东西,比如这种时不时摆在桌上的小蛋糕、水果、还有一些口味很好的小零食。
会不会小莲除了能变身成守宫,还能变成乌鸦之类的动物啊,于是天天飞出去把他觉得喜欢的小东西叼回家里来。
半夏在心里点点头,很有可能,毕竟都是黑色的。
她怀着一点心虚的罪恶感,虔诚地将手里的食物认真吃完。
明天一定要问问小莲,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吃完了早餐,擦干净手,再给琴弓打上松香,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始自己的练习,很快便沉醉进自己的琴声里去,再也听不见周围的一切声音。
沉迷在自己演奏中的半夏,根本没有注意到,隔壁那来时有如战鼓,慷慨激昂的旋律,随着她的琴声响起,慢慢变得怯弱,逐渐开始低迷,最终只余一片寂静无声。
***
上午的音乐教室里,小提琴教授赵芷兰看着自己的学生叹了口气,
她打断了在自己面前演奏的尚小月,语气温和地询问,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孩子?你本来是炫技派的风格。今天却突然变得这样不伦不类。还有,你的样子,看起来很疲惫。你不应该把自己搞得这么疲惫的。”
赵芷兰和尚小月的父亲尚程远相识多年,一直特别关照自己好友的孩子。
尚小月在这位几乎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师面前,终于微微有些红了眼眶。
“有一个人,她特别地让我讨厌。”她咬住嘴唇,低下头,“虽然很讨厌,可又让人总是忍不住去看她。因为她真的很强,她拉出来的曲子,凄美而动人,直抵人心,我怎么也表达不到她那种程度。”
赵芷兰:“所以你把自己走炫技路线的柴小协,改成了抒情风格?”
尚小月避开了老师的目光,小声说道,“父亲说我,没有找到自己的音乐。我……我就想学一点,学半夏的那种技巧。”
赵芷兰看着眼前的学生,思索了片刻,慎重地斟酌着语句,“小月,老柴的这首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你听过哪些版本?”
尚小月微微一愣,掰着手指道,“海菲兹的,奥伊斯特拉赫的,米尔斯坦,哈恩……基本有名的音乐家的,我应该全都听过了。”
“那其中,你最喜欢谁的风格呢?”
“嗯,”尚小月想了想,“海菲兹是炫技派的极端,奥伊斯特拉赫基本是抒情路线的顶峰。他们都是大师,大家对这两种风格也各有褒贬,我说不好谁好谁坏。”
“你错了,小月。”赵芷兰摇摇头,“你今天回去,可以冷静地再听一听这二位的作品。海菲兹不仅仅是炫技,曲子里更有着他的孤峰冷傲。奥胖也不只有着一味的抒情,这俩位的演奏之所以能被称作‘极端’,乃是因为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格局,用自己对于音乐的独特理解,站上了自己风格的顶端。”
尚小月一开不明白老师和自己说这些的用意,听到这里耳边如同惊雷炸响,呆呆地立住了,双目里慢慢重新有了光,“属于……自己的音乐格局?”
“小月啊,”赵芷兰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感慨,“老师有时候看见那些关于柴小协的音乐评论。他们提到演奏家的时候,时常会在演奏家的前面冠以性别。‘女’小提琴家拉不了柴小协,‘女’小提琴家们抒情是够了,炫技和气势远远不足。这样的话,让我听起来很难受。”
她站起身,收起教案,伸手在尚小月的肩膀上拍了拍,
“直到我教到了你这个孩子,你的技巧和气势时时让我惊叹。我就经常在想,将来或许会有一位女性小提琴家,让他们不能再发出这样以性别区分艺术的言论。”
在她说完这句话,离开教室关上门之后,安静的教室沉默了片刻,重新响起了金子一般明亮的琴声。
正巧从楼下路过的晏鹏抬起了头,站在转角处聆听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嘛,月亮依旧高挂在天空,永远也掉不进水沟里。倒是我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潘雪梅和她聊起了尚小月,
“班长这几天简直疯了,早上六点就起床直奔琴房去了。晚上熄灯前一刻才赶回来。这次选拔每个年段只选一个人,她大概拼了命也不想输给你。”
“嗯,我早上在琴房遇到她了。”
“对哦,我们半夏每天也起得早呐,”潘雪梅突然想起,自己这位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好友,其实也是常年如一日,每天第一波拿琴房钥匙的人,“果然天才都比我等凡人更努力啊,看来我也应该加油了。”
半夏就笑她,“那以后一起在琴房楼下集合。”
潘雪梅在食堂打了饭菜,顺便帮半夏多打了一碗排骨汤。
“明天就是系里的选拔赛了,你会不会紧张?”她把汤推到半夏面前,咬开自己的筷子,“夏啊,班长确实很强,但你也一点不差。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怕你上台的时候,能不能发挥出平时的水平。”
在潘雪梅心目中,自己的好友技术上是不输给任何人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半夏没有参加过什么大型比赛,舞台经验太少。
而那些包括班长尚小月在内的强手们,基本都是从音乐附小,附中一路升进来的学生,从小就被老师家长领着参加着国内外的各种比赛,舞台经验十分丰富。
“没事的,我不怕这个。”半夏没心没肺地顾着摆饭。
只是在口里轻轻念叨一句,“我参加过的表演也很多的嘛。”
那些地铁口,广场上,咖啡厅,酒吧……
每一天每一个晚上,都进行着属于我自己的表演呢。
今天的她带了盒饭,她打开保温饭盒,将里面的饭菜摆到两人中间。
第一层是洗净的水果和蔬菜,第二层是香气诱人的牛肉咖喱,第三层是卧着一个煎蛋的白米饭。
还想多交代些的潘雪梅,在看到这些饭菜,特别是尝了一口咖喱的味道之后彻底惊呆了,
“卧槽,半夏,你最近是经历了些什么?”
“我最近……”半夏坐直了脊背,用一本正经地口吻举起一根手指,“养了一只守宫。”
潘雪梅以为后面还有话,等了半天方才察觉她就准备只说这么一句。
“所以呢?所以你意思是,你养了一只守宫就能有这么好的生活了?”潘雪梅怒了,拿眼睛瞪她,“你想忽悠我入爬圈也不带这样忽悠的!”
半夏只是笑:“嘿嘿,嘿嘿嘿。”
虽然还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但她还是忍不出悄悄和好朋友泄露一点心底的幸福甜蜜。
“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能吃到美食,以及……能进行一场,完美到令人陶醉的演奏。”
半夏咬着勺子,喉咙里遍布着诱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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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喱香气,心中想起了那场仅仅隔着一道墙壁的美妙合奏。
于此同时,某一位资深音乐爱好者,在午休时间坐在办公室外的阳台上,点开了手机里的红橘子APP,发现自己前几日刚刚收藏的一位音乐创作人,又发布了一首单曲,
曲名《一墙之隔》。
“发歌的频率真高,还挺勤快。”他对那位赤莲的第一首歌曲印象很好,于是便顺手点开了这第二首新歌,“让我来听听看,这首歌是不是还有《迷雾森林》的水平。”
不久之后,他冲回电脑前,用激动的心点开电脑屏幕,在B站上发表了一个安利视频,视频的标题:【妈妈问我为什么跪着听歌——墙裂推荐,破橘子小众神曲《一墙之隔》!!!!】
RES的写字楼内,小萧对着电脑屏幕,戴着耳机哭得稀里哗啦。他这种悲春伤秋的林妹妹模样,把同事们看笑了。临座的同事看了看他的屏幕,推了他一把,“又是那个赤莲?你这天天盯着他,都快成为他的头号迷弟了。”
“你不知道。原先我只是觉得这个人编曲的技术牛逼。”‘萧妹妹’抹了一把脸,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但这首歌,这首《一墙之隔》真的在情感上刺进了我心里。”
“那种想要亲近,却又自卑。想要开门,却又做不到。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和喜欢的人背靠着背,但却永远不可能得到的苦涩心情,真地是传达地太到位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宣布,从此我就是赤莲的头号粉丝了,我这就去给他打赏,先丢一个水果篮子。”
几大视频社交软件上,悄悄出现了几个自发的推荐和安利赤莲新歌的视频,虽然目前都还没有火,但好歹使得红橘子上赤莲的账号收益微微跳动了一下,突破了两位数,勉强够到了一百元的大关。
远在大洋的彼岸,一个男人喊住了自己的父亲,“Dad,你来看一看,我在网上发现一个有趣的人。”
他的父亲威廉,是一位誉满全球的钢琴演奏家。但这位年过花甲的古典音乐大师,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并不怎么排斥年轻人喜欢的流行元素。
“什么有趣的人?”他白花花的脑袋伸到儿子的工作桌前。
“一位来至中国的独立音乐创作人,Mr lian。我前几天在Red orange上买了一条他的beat。这是他今天发布的新歌,曲名《一墙之隔》。”
威廉侧耳倾听片刻,鼓起掌来,
“Yes,这位Mr lian确实有趣。他有很强的古典音乐的功底。而他并非机械地融合古典和流行,而是将古典的主题,巧妙地在流行乐曲中展开。这很有意思。”
“但是这曲子里,最让我惊喜的是这曲子里的钢琴伴奏。”他从儿子手中接过耳机,闭上眼睛跟着旋律摇晃,手指不自觉地模拟出钢琴弹奏的行为,“负责钢琴的演奏者有着很成熟的技巧,还拥有非常美妙的音乐表达。这太难得了,他琴声里流露的那种情绪令人动容,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进入过我视线的一个东方孩子。”
他摘下了耳机,摇摇头,露出惋惜的表情,“很可惜的是,现在那个孩子已经失去了属于他自己的钢琴声。”
“噢,父亲。您又来了。”威廉的儿子耸耸肩,对父亲的这些言论不以为然,“在你的眼里,现在年轻的演奏家都是流水线培训出来的,全是只是会机械演奏的机器人。您这种说法太极端了,就连去年那位获得拉赛冠军的优秀年轻人,也得到了您这样负面的评价。”
威廉大师摊开双手,“可不是吗,我说得就是他。那位可怜的小凌冬。不论他拿了多少大奖,在我的心里,他已经失去了他少年时曾带给我震撼的美妙琴声。”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点点头,
“Mr lian,嗯嗯,很好,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16. 第 16 章
小莲竖着脖子,面对着莹莹的蓝光,蹲在自己的电脑屏幕前。
自从第二首单曲《一墙之隔》发布之后,两首歌曲的点击量虽然还不算很大,但也肉眼可见地一路攀升。评论区更是好评如潮,一片热闹。
唯一让他沮丧的是,收益虽然也跟着涨了,但依旧只有可怜兮兮的一百多元,刚刚够到提现的最低标准而已。
他移动小爪子点开网站的另一个分页,大大的眼珠转动着,在发现自己挂在上面全球出售的几首伴奏总算有了动静,被在欧洲和北美的买家各自购买了一次,合计入账目38美元,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加在一起,一共可以提取人民币三百多元。
原来生活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
凌冬从小家境富裕,即便是后来领养他的养父养母,也没有在生活上亏待过他。
以现在这个模样,哪怕只是想给那个人多买一点好吃的东西,竟然都如此艰难。
与他自身,本是一个没有多少物欲的人。
从七岁那年住进了养父养母的家,他便开始习惯克制自己的各种欲望。
那个陌生的新家,虽然装饰豪华精美,但似乎永远都有着昏暗而沉闷的基调。
叔父和婶婶时常在家中吵架,隔三差五还升级为暴力冲突。
幼年的他躲在卧室门缝后,看得最多的场面就是叔父砸烂了东西,怒气冲冲摔门而去,而婶婶捂着脸蹲在地上哀哀哭泣。
在那样无休止的吵闹和哭泣声中,寄人篱下的男孩感到一种无所适从之恐惧。
在那空空阔阔的屋子,水晶灯虚弱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仿佛总有无数黑色的怪物潜伏其中,它们随时随地从家具的阴影中一蹴而过,或是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潜伏进他独自居住的房间,在床底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及尽所能地在惊慌失措的童年里保持安静,努力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加乖巧,每天踮着脚尖站在灶台边,帮着婶婶一起煮饭洗碗。每一天每一日按照叔父的严格要求,没日没夜地刻苦练琴,参加各种的考级和比赛。
只有他拿到大型比赛的金奖获得一片赞美和荣誉时。家里的气氛才会短暂变得缓和,叔父刻板严肃的脸会露出一点笑容来,在饭桌上不和妻子吵架,而是夸赞他几句。婶婶则露出轻松的模样,偶尔也高高兴兴地和别人这样提起自己的养子,
“幸亏当时做了这个决定,领了这个孩子回家,有了他的存在,我们夫妻关系也缓和了许多,就连琴行的生意也因为有人慕名而来,渐渐好转了。”
这种时候,他绷紧的心才会微微放松,觉得自己还算没有给别人添加过多的麻烦。
在那个家里生活,长辈给买什么,他就用什么。养父养母想不起来的,他便绝口不提。
渐渐地长大以后,仿佛被冰雪封住了心,养成了一幅冷冷清清,不为外物所动的性格。
可是现在,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至少如今的每一天,他都有很想买的东西。
小守宫爬到了手机前,用小脚搓开屏幕,计算了一下所剩不多的零花钱和自己刚刚提取的收入。兴致勃勃地点开外送APP,规划起了明日的菜单。
刚刚加好购物车,点了发送。就听见楼下半夏和房东女儿乐乐说话的声音响起。
“今天看什么书呢,乐乐。”
“是仙度瑞拉的故事呢,半夏姐姐。”
小莲慌乱了一下,在桌上转了半个圈,飞快地顺着桌腿溜下地面,越过崇山峻岭般的家具,钻出窗外,奔向隔壁的小窝。
半夏推开门的时候,发现小莲刚刚从窗帘上掉下来,落在窝里打了个滚,卷着舌头喘气。
半夏笑着把他抱起来,捧在手心里转了半圈,“怎么了?这么紧张干什么?是不是跑出去偷偷干了什么坏事?”
小莲一直以来都是个寡言少语,沉默安静的性格,难得露出这样有些窘迫的模样。
因为今天天气回暖,她早上出门前,就和小莲说好,放学后会特意回来带着小莲一起出门。
小莲果然乖乖地等在家里呢。
“天天关在家里,是不是很无聊?”她摸了摸手心里黑溜溜的小家伙,“今天我要去蓝草,带你一起去吧?”
临要走的时候,半夏看着靠床边那扇空空的墙壁,突然竖起手指,冲小莲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边,耳朵贴着墙壁,听了一会隔壁的动静。
墙壁的那一边静悄悄的,没有钢琴声,也没有任何音乐,一点动静都没有。
学长好像没有在家呢。
眼前的小莲蹲在自己手心,大大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眼中似乎含着某种意义不明的情绪。
半夏这才想起自己刚刚那个举动略显猥琐,她稍微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对小莲打了个哈哈,
“隔壁的学长看起来冷淡,其实人还挺好的哈,哈哈。”
小莲那诡异又低沉的声音响起,“你不是说他这个人冰冷又古怪吗?”
半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有这样说吗?嘿嘿,那是以前没接触过,不熟悉。但是昨天,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琴声。”
“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和他视频里的演奏不太一样,”半夏的手指模拟了一下演奏钢琴的动作,想起昨夜的那场合奏,微微有些晃神,“那音色真的特别的……迷人。”
昨夜,从一墙之隔处传来的那道低沉琴声,带着克制的凄楚,悲凉的愤怒。完美地诠释了身在迷途,心灵无依的流浪之歌。
神奇地和自己对这首曲子的理解几乎完全契合。竟像一位相识多年,喜得重逢的好友一般。
……
夜色渐深。
蓝草咖啡内,小提琴动人的旋律在三层楼的别墅里游荡。
拉琴的女孩站在沿街的窗边,专注在自己音乐的世界里。
暗淡的灯光下,没有人留意到,她身前黑色的谱架上,趴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小小守宫。和夜色一般浓黑的小小守宫聆听着旋律,神秘的双眸凝视着着窗外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
咖啡馆二楼的露台,一位年轻的男子拍了一下自己朋友的肩膀。
“晏晏,今天换口味了?怎么会约我来这种地方?”
架着脚坐在沙发里的晏鹏,抬手冲他示意了个坐的动作。
“呀,这妹子的琴不错,我们学校的?”新来的男生在晏鹏对面坐下,探脑袋听了一会楼下的演奏。
“某人最近天天把一个名字挂在嘴边,”晏鹏懒懒地笑了一下,“我一时兴起,便想来见识见识到底是何方人物。”
随后他挥手叫住了路过的服务生,在托盘里放下两张百元钞票,“你好,请问一下,能点歌吗?”
他们坐在二楼的露台边,背衬着巨大的落地窗,透明的大块玻璃外明月凌空,皎白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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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泻在别墅边的南湖湖面。
服务员离开后的片刻,楼下的小提琴声骤然一变,萧萧琴鸣肆无忌惮地在月色下开始弥漫。
整个咖啡厅内嗡嗡说话的声为之停滞,似乎所有的人都被这琴声所惑,一时间忘记了交谈。
晏鹏懒散的神色慢慢消失,神色凝重了起来,从沙发内坐直了身体。
窗外有淡淡云朵飘过,在琴声之中蒙住了天空中的明月。
一段凄美悲呛技艺高超的古典乐曲结束,咖啡厅内的客人仿佛才刚刚回过神来,伴随着稀稀落落的掌声,恢复了嗡嗡的交谈声。
二楼的露台上,深深明白这曲子难度的晏鹏沉着脸,交错着转动起自己的手指。
“你喜欢月亮吗?”他对着自己的朋友,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啊,什么月亮?天上这个月亮?”朋友呆住了,伸手指了指窗外,“月亮那么漂亮,谁会不喜欢。”
“有时候,我实在是不忍心看见那么骄傲的她,一而再地被人打击。但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令人讨厌的天才。”晏鹏凝视着楼下持着琴的剪影,低声自言自语,“就像是我一样,永远地被人用来和那个凌冬比较。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比下来。”
在朋友还没听清之前,他已经抬起脸,挂上了往日那种散慢随意的笑容,“走,换场地喝酒去,约上几个人。对了,大二的魏志明你熟吗?约他一起出来。”
***
系内选拔赛的日子终于到来。
因为每一位导师只有一个推荐名额,能参赛者不多,一共只有十来个。
但台下坐着的评委分量却不轻,系里声名在外的老教授们全来了,板着脸前排一坐,顿时给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开场之前,半夏接到了魏志明的电话。
“抱歉啊,半夏。我昨晚喝了点酒。”电话那头,魏志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本来我都说好只去打个招呼,谁知道学长们疯了,使劲灌我的酒。没事,我拾掇拾掇,很快就过去。肯定耽误不了你表演。”
半夏这边还没来得及挂下电话,就被提前到场的潘雪梅拉住了。
“天呐,夏啊。你你你,穿成这样就来了?”潘雪梅指着衣着朴素的半夏吱哇乱叫。
“怎么了?我穿得很整齐了。”半夏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老郁说,只是系里的选拔赛,穿好一点就行,不用特意穿礼服的。”
“那也不能这样啊,你看看乔乔和小月穿得是什么,你再看看你。哎呀算了算了,我给你化点妆好了。”
她开始低头翻自己包包里随身携带的化妆品,视线的余光突然看见半夏的大衣口袋动了一下,口袋的边缘冒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小脑袋。
那脑袋在看见她之后,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潘雪梅整个人都僵住了,指着半夏的口袋哆哆嗦嗦道,
“这……这,这是什么?你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半夏伸手把口袋里的小莲带出来,托在手心里,“介绍一下啊,这是小莲。小莲,这位是我最好的基友潘雪梅。”
鉴于前排座满了学院的泰山北斗,潘雪梅不敢放声尖叫。就只好压低声音,伸手使劲掐半夏的胳膊。
“妈呀!死半夏!!!你当个人吧!吓都吓死我了啊!!!!”
“别这样啊,”半夏伸手护着小莲,小心地把他送回自己的口袋,“小莲很娇气的,你都吓到他了。”
17. 第 17 章
潘雪梅正在给半夏化妆的时候。
一个进入音乐厅大门的中年男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观众席上一些认识他的学生一路将目光集中在来人的身上,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前排就坐的教授们也都站起身来和他握手。那人打完招呼,却谢绝了在评委席落座的邀请,只在前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潘雪梅正给半夏涂唇膏的手就顿住了,盯着那个人背影,脸色不太好看。
半夏撅着嘴问,“怎么了?”
“那个人,”潘雪梅很不高兴地说,“刚刚进来的那位,是小月的爸爸。省交响乐团的团长,我们学院的名誉副校长尚程远。”
尚程远这样明晃晃地在观众席上一坐,还有哪个教授好意思不把手上的票投给他的女儿吗?这些人真是过分,潘雪梅有点生气了。
坐在她们前排的尚小月,此刻穿一身miumiu的立领蕾丝边衬衣,搭一件chanel的羊绒小短裙,挽起头发化了淡妆,漂亮得就像天空中的月亮一样。
前有钢琴系的才子保驾护航,后有自己声名赫赫的父亲托底。
天之骄子。
半夏没心没肺地哦了一声,继续撅着嘴等潘雪梅给她涂唇膏,还有心情冲她眨了眨眼。
潘雪梅看着自己身边的好友,心里突然替她难过了一下。
半夏不论什么时候,都这样笑吟吟的。
仿佛在她身上就看不见半点世事艰难。她就像一个小太阳,带给别人的永远是快乐和温暖。但这个姑娘平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身为好友的潘雪梅是最清楚的了。
别说哄着供着把自己捧上台的家人,她甚至连一件像样一点的登台礼服都没有。
她明明拥有那么优秀的天赋,却还要起早贪黑地努力着,艰难地边供养自己边承担着繁重的学业。
难道连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都不公平一些地给她吗?
这里好朋友掏心掏肺地替她焦虑着急。那边没心没肺的半夏只顾着照镜子欣赏自己刚刚化好的妆容。
一面嘻嘻哈哈地夸奖潘雪梅手艺好,一面把口袋里那条丑了吧唧的四脚蛇拿出来,神经兮兮托在手心,问那条蜥蜴自己好不好看。
选拔赛在这样的一片紧张的氛围中开始了。
台下的评委都是系里最严格的教授,一脸严肃。初上台的几位选手免不了发挥失误。
郁安国紧皱眉头,拿着笔在评分表上不停顿笔,口中挂着他那句口头禅,“一届不如一届,一届不如一届,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差一届的学生。”
相比他的暴躁脾气,赵芷兰教授温和许多,“我倒觉得有几个不错的苗子。对了,听说老郁你,这次推荐的是一个普高上来的孩子,我很好奇到底是怎么样的孩子入了你的眼。”
“矮子里拔高个而已,也是个不像样的家伙。”郁安国连连摇头叹气,但好像想起了什么,眉间的皱纹却不自觉地舒展了。
轮到尚小月上台的时候,她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来,突地一下过转身,直视坐在她后排的半夏,昂起下巴,“这一次,我绝不会输给你。”
还在悄悄抓小莲尾巴玩的半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茫然,“啊?”
尚小月憋着一口气,挺直自己纤细的脊背,甩一下裙摆上台去了。
半夏在四周探寻过来的目光中伸手挡住了脸,悄悄问身边的潘雪梅,“她这是怎么了?这样我好像好尴尬啊。”
潘雪梅看着神经粗大的半夏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这是积怨已久,终于爆发了吧。你就当做两个天才之间的相爱相杀好了。”
登上舞台的尚小月握着琴看着台下。
晏鹏在她的身侧轻声笑道,“尚叔叔还是很疼你的,有他亲自在这里镇着,你就没什么好紧张的了。”
但此刻的尚小月,没能听进他说话的声音。
舞台上的灯光打得很集中,从上面看下去,台下黑压压地坐着许多人。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
那个令人讨厌的半夏坐在观众席里,神态轻松,一脸笑吟吟地,还在和身边的潘雪梅说着悄悄话。
其实她从来就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过。
尚小月指尖微微用力,抬起了自己相伴多年的琴。
曾经,是我在你身后追寻着你的脚步。从至今日起,我会让你不得不正视我,视我为你不可忽视的敌人。
她侧身向自己的钢伴微微点头示意,绚如高歌的琴声便在音乐厅内响起
——《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柴可夫斯基这位音乐史上的巨匠,一生之中唯一只创作了一首小提协奏曲。柴小协这首曲子的结构宏伟,旋律多变,演奏难度极大。
台下的教授们纷纷抬起头来,
“技巧不错啊,声音饱满有力,气势也很强大。”
“这个跳弓舒服,运弓也很厉害。”
“不错,不错,真是难得的好苗子。万万想不到女孩子拉柴小协也能有这种气势。”
台下旁听的学生们,也悄悄开始议论,
“这是谁啊?”
“大二的尚小月,喏,她爸爸就是尚程远,名门之后,果然名不虚传。”
“十度之后连续跳弓,这个难度很大啊。”
“天呐,她还要开始加速,真的是人吗?”
舞台上的尚小月已经听不见这些小声的议论,她沉浸在自己激昂澎湃的演奏中。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自己眼前晃过。朋友,劲敌,恩师,还有自己的父亲……
父亲。
父亲和平时在家里一样,面色严肃,正看着台上的自己。
不知为什么,尚小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小时候家中的琴房。
那间神秘的琴房里,珍藏着父亲收集的数把名琴。
年幼的她溜了进去,看着严肃的父亲对着那些琴露出温柔的神色,小心地用细绒布仔细擦拭着琴身,心中生出羡慕。于是开口请求想让爸爸将手里的古典名琴“女王”借给自己试一试。
“这可不行,这是爸爸的宝贝。”记忆中的父亲笑了,难得地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如果小月认真练习小提琴,将来有一天,琴技配得上使用‘女王’了。爸爸才把这把琴送给你。”
爸爸,请您好好看一看。
站立在舞台中心,站立在飞旋的旋律中的尚小月在心里说道,
到了今天,女儿能不能得到您的承认,是否配得上使用“女王”了?
乐曲收尾,余音绕梁,舞台下一片寂静,片刻之后轰然响起掌声。
尚小月胸膛起伏,抬手擦掉脸颊边的汗水,感到身体的微微颤抖。
她转过身和自己的钢伴握手。
“太棒了,月亮!你是最厉害的。”晏鹏用力握紧她的手。
她走下舞台,一路都是掌声。
自己的好友乔欣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就连和自己不太合得来的室友潘雪梅,都从后排伸过手来,揽住了她的脖子,“小月,从前我觉得半夏很厉害。今天,我也算是服了你了。”
尚小月下意识地就去寻找半夏的目光。
半夏正在看着她,双目明晰,内里燃着跃跃欲试的战火,抬手给她了一个大拇指。
尚小月飘在半空的心,这一会才落回了胸口。
她微微缓和了一下气息,悄悄抬头坐在前排的父亲。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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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一个和和往日一般挺拔如山的背影。
台下的旁听的学生们议论纷纷,
“这个太厉害了,感觉其他人都不用比了。”
“她的钢伴也厉害,大四的晏鹏吧?我们学校如果不是出了个凌冬,盖住了他的光芒,他也算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看来这一次,参赛的名额是尚小月的囊中之物了。”
“还剩几组?我都有些不想听了。”
快要轮到自己上台的半夏却一直打不通魏志明的电话。
“这人怎么回事啊,也太不靠谱了。”潘雪梅在那里急得团团转。
在这个时候,一个不曾见过面的男同学悄悄摸进了音乐厅,猫着腰走到她们身边,
“你就是弦乐系大二的半夏吧?”那位男同学在她们的位置边小声说道,“我是魏志明的室友,他昨晚喝多了,这会还在厕所吐着呢,还死活要过来给你伴奏。我看他实在不像样,只好和他说让我替他来。”
“啊。”半夏和潘雪梅都惊呆了。
男生很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可是怎么办,这首曲子,我其实不太会。”
“这可怎么行!”潘雪梅哗一下站起身来,惊扰到周围一圈人的侧目。
半夏把她拉回座位,按住了她的肩头。
“没事,”她说这话的时候慢慢吸了口气,目光很快变得沉静,她拍了拍潘雪梅的肩,“没事的,没有不能解决的事。”
“可是这怎么解决?你要怎么解决?”潘雪梅看着半夏,急都快急死了。
到了这一刻,她才骤然发现半夏虽然和自己同龄,心里真真比自己不知成熟了多少。
那是风里雨里磨砺,红尘滚滚里摸爬,社会的五味杂陈里浸泡,方才能真正历练出来遇事不惊的成稳挞定。
“没有钢伴,我也能上台,总之好好演奏,对得起舞台就行。”半夏这样说。
前排的尚小月听见了这里的骚动,扭头回来看了一眼。
坐在她身边的晏鹏嗤笑一声,意义不明地低声说了句,“这学弟也未免太可爱了,不过是喝点小酒,以为他最多是发挥失误,想不到他竟然直接来不了。”
尚小月听着半夏等人的对话,没留意晏鹏话中的它意,略微思索一会,转头对他说道,“晏鹏哥,她要演奏的,是《流浪者之歌》,你肯定会这首曲子,你能替他去顶一下钢伴吗?”
晏鹏素来是一个面面俱到,未语先笑的人。
但在听见尚小月这句话的时候,却罕见地没有保持住那份笑容,
“你叫我去为她伴奏?”晏鹏看着尚小月,眼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月亮,你了解这个人的音乐。难道不知道她是你眼下最强的竞争对手?如果她赢了你,代表学校出赛,就此被世人看见。或许从今以后,便会一路掩盖着你的光芒。”
有那么一刻,心思敏锐的尚小月捕捉到了什么。
“你……听过她的曲子?”尚小月看着他的脸,迟疑道,“晏鹏,你是不是做了点什么?”
“不。”晏鹏瞬间收拢了自己的情绪,整了整衣领,“我只是不愿意在没有合练过的情况下给人伴奏。万一失误了,丢脸的是我自己。”
在这个时候,面对着眼前心灵纯洁的少女,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嫉恨。
这又妒又恼五味杂陈的心情,他甚至不知源为何处。
是来自那位自己一直没能追上的天才凌冬,还是身前这纯净无垢的皓月?
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没有人注意到,半夏大衣外的口袋动了动。
一只黑色的守宫悄悄从里面探出头来,顺着椅子溜下地面,沿着音乐厅的墙角,向着后台的方向全力迅速地跑去。
18. 第 18 章
尽管老师把半夏的演奏调整到了最后,但她依旧无法在短短的时间里找到合适的伴奏者。
最终轮到半夏演奏的时候,夜色已经渐浓,听了长时间演奏的听众和评委们都已经感到疲惫,有些人甚至已经打起了哈欠,只等着公布结果回去休息。
半夏顶着所有人的目光,独自提着琴就上了舞台。
“怎么只有一个人?”
“她的钢伴呢?”
“听说是出了点什么事,来不了。”
“没有伴奏还拉什么琴,直接结束算了。”
“就是,我都困了,想回去洗洗睡了。要不我们先回去算了吧。”
台下的观众议论纷纷。
半夏站在舞台的边缘,耳边响着这些嗡嗡议论声,眼里看着自己即将迈入的舞台。
穹顶之上打下一道光,照在舞台的正中心。
那束光的颜色温暖,有细细的微尘在其中飞舞。就好像从前,自己雪夜中乘车回家,在站台上看见的那一束路灯。
恍惚中,半夏看见了母亲清瘦的身影站在舞台的那道光芒中。她眨了眨眼,不远之处的母亲看起来忧心忡忡,
“妈妈不在了,以后就剩下小夏你一个人。这条路这样难,你真的还走得下去吗?”
半夏的眼眶在那一瞬间酸涩了,却没有停下脚步,依旧走向那束光,迈过母亲的幻影,站在那道明亮的灯光中。
“我好着呢,妈妈。不但能走得下去,我还能走得很远,爬上很高的山顶,看到更辽阔的世界。”
她向着台下鞠了一个躬,温柔的灯光就披在她的肩头。
不是也没什么区别吗?半夏心里想到,
那些街角的路灯,商店橱窗外的射灯,咖啡馆的霓虹灯,照在身上的时候和今日的灯光并无区别。
今天往日里的任何一场演奏是一样的,不论台下的听众是谁,有没有陪伴我演奏的人,我只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音乐就好。
半夏直起脊背的时候,眼角那一点点的水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往日没心没肺的标志性笑容。
“大家好呀,我是管弦系大二的半夏,今天带来的曲目是《流浪者之歌》。”
她的自我介绍和报幕刚刚说完,舞台下轰地响起一片惊呼声。有人半离开椅凳,伸直脖颈往台上看。有一脸震惊,不顾礼仪地和同伴交头接耳。
就连教授们都互相交换了神色,忍不住彼此沟通了几句。
不是吧?我能引起这样的轰动吗?半夏惊讶了。
身后传来轻轻移动琴凳的声音,半夏转过身,这才发现全场惊讶的源头,来自于自己的身后。
在三角钢琴前,那位曾经夺取拉赛冠军,轰动全校的钢琴系天才凌冬,一身白衣,正缓缓在琴凳上坐下。
这位高居雪岭之巅的传奇人物,今日的穿着却有些奇怪。
白色的衬衣有着宽阔复古的袖子,V形的领口开得很深,露出大片脖颈和肌肤。绸缎似的黑色长裤,紧紧勾勒出腰部的线条。
就好像临时从后台舞台剧的更衣室内,随便拿了一件演出服穿在身上。
这样的衣服如果换一个人来穿,或许会显得搞笑。无奈凌冬的容颜过于清隽冰冷,那劣质的舞台服穿在他的身上,竟也有了一种王族降临的矜贵之感。
他对于台下的一片哄闹视若无睹,抬手挽了一下自己微长的黑发,苍白的手指悬在琴键上,侧目向半夏看来。
冷月清辉般的目光触碰到半夏的视线,便微微垂睫点了一下头,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琴键上抬起,按下。
铛——的第一声响起。
那钢琴声就像冬季里飘下的第一片雪花,从舞台高高的穹顶落下,冰冷又洁白,粘上半夏的琴弦,带起微微的共鸣声。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飘落,雪里卷着风,风中伴着雪,世界苍茫一片,狂放而又凄凉。
小提琴如泣如诉的声音在这风雪之中响起,
严寒的世界里,流浪之人不甘地唱起绝望之歌。那歌声哀哀嗟叹,声声悲愤。细腻的情绪层层叠加,慢慢累积。像冥冥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拽紧了听众的心。
“怎么回事,我胸口好难受,眼睛也酸酸的。”有一位观众轻声喃喃。
“唉,我好像看见了下大雪的夜里,寂静的公路上开来了一辆孤独的车,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坐在车上,难过得快要窒息了。”
“凌冬学长好帅啊,好像王子一样。给灰姑娘伴奏的王子。刚好那个女孩也穿得灰扑扑的。我好羡慕嫉妒她。”有女孩双手捂住了胸口,一脸羡慕。
“你真的觉得她像灰姑娘吗?”她的同伴摇摇头,“我觉得她不像灰姑娘,也不像是什么公主,反而像是一位闪闪发光的骑士,风雪里披荆斩棘的勇者。”
“是啊,就是凌冬的琴声,竟然都盖不住她的光彩。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想哭,我好像被这位学妹圈粉了。”
评委席上,一位年迈的老教授按捺不住,啪一声放下笔,“不像话,这也太不像话了,一点都不尊重原谱,简直是乱七八糟。现在的年轻人也太乱来了,你说是吧,老郁?”
素来刻板守旧的郁安国却在这时候和他唱起了反调,“老严,在如今这个时代,我们作为古典音乐的授业者,首先应该想的,是怎么让古典音乐更好地传承下去。怎么让现在更多的年轻人,重新喜爱上古典音乐。”
他伸手抬了抬眼镜,“我感觉这个孩子改编得很有神韵——风雪之中,心灵迷茫的流浪者——她重新赋予了这首曲子在如今这个时代里的定义。倒是你那种古板的思想,应该改一改了才对。不信你看看身边这些孩子们的反应。”
严老教授气得几乎要吹胡子瞪眼。
一旁的赵芷兰急忙打了原场,“两位消消火,还是先把曲子听完吧。这孩子旁的不说,技巧确实是过硬,台风也异常成熟稳重。值得我们好好听一听。”
其实她不仅仅是技巧厉害呢,赵芷兰在心里默默想到,
这孩子最为优秀的地方,恰恰是能让聆听者不自觉地忽略了她不俗的技巧,彻底被她独特的音乐所吸引。
技巧还可以通过练习获得,而这种境界是多少孩子苦练多年也求而不得的能力啊。
难怪小月会因为她患得患失,赵芷兰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如今的小月比起这位,确实还略微逊色了些。
她忍不住朝着尚小月的父亲尚程远所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是老尚亲自来了,比赛优胜的席位最终要花落谁家,倒是有些不好办。
尚程远身边的一位教师,侧身和他说话,“这孩子也还不错,不过比起令千金,还是差了不少。哈哈,咱们家的孩子,怎么也不会输给这样的普通人。”
尚程远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目光里看不出喜怒。
“她姑且不提,让我比较在意的是凌冬。”
“凌冬?”那人略微有些吃惊,“对哦,凌冬不是休学了吗?一整年都没有看见他,怎么会突然跑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伴奏。拉赛金奖得主,也未免太不顾身份了点。”
尚程远:“凌冬这个孩子,曾经让我有些担心。他的音乐一度听起来死气沉沉,仿佛即将燃烧殆尽之人。今天这一场,倒是令我对他重新又有了期待。”
“哦,哦。是这样的么。”听不明白他话中含义的同伴,只得顺着他的话回应了几声。
舞台上,钢琴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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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骤紧,小提琴破开冰霜,越拔越高。
尖锐的琴声堆积到顶点之时,一切骤然破灭,夺命的严寒铺天盖地,巨大的悲凉汹涌而来。
绝望之中,却依旧有一点不甘放弃的火苗,带着哭腔,在暴风雪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一次又次地复燃。
“绝了,这改得太牛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好快,连顿弓,双泛音,魔鬼在拉琴。”
现场小提琴的演奏者,看得是演奏的门道。
但所有陪同前来的钢琴系伴奏的学生,听到这一段的时候,却几乎齐齐在心里骂了一句,
卧槽!
这也太任性妄为了,要此刻台上伴奏的是我,只怕跑马也追不上。得亏是凌冬在给她伴奏啊。
话又说回来了,凌冬是临时上台救场,对着这样魔改过的曲子,凭什么能配合得如此默契,演绎得完美无缺。
天才就是天才,简直像是神一般的境界。
晏鹏看着舞台上成双的演奏者,脸色铁青。
他咬着牙,转头看身边的尚小月。尚小月和他一样,一脸惨白地死死盯着舞台上之人。
“不后悔吗?从今而后,她的光芒或许盖也盖不住了。”晏鹏的声音冰冷,居高临下地看着身边的尚小月,想要看看这个女孩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月亮,你要知道,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平。谁又想到哪怕苦心经营,事情还能这样弄巧成拙。没有钢伴,反而让凌冬主动给她做配,使她有机会如此完美地释放了自己的光。
“我觉得有点害怕。”尚小月左手紧紧掐住自己右手手腕,纤细的身躯微微颤抖,“既害怕,又兴奋得不行。”
“哪怕输给了她,我也心服口服。”倔强的女孩眼角噙着泪,死死咬住嘴唇,“你不明白,我很庆幸能够看到她的这场演奏。如果她今天没能登台演出,那么这场比赛,对我而言才是毫无意义的。”
舞台之上,一曲终结,余音久久不散。
生长于夏日的野草,在真正的舞台上,展露了她的灼灼光辉。
全场第一个站起鼓掌的,竟然是坐在前排的尚程远。
尚小月看着父亲表明态度的背影,眼泪哗啦一下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却跟着站起身鼓掌。
哭得很大声,鼓掌得也很用力。
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散,连前排那位心中极度不满的严老教授,也黑着脸色,最终没有再说话。
半夏站在舞台中心,心脏在胸口的位置怦怦直跳。有那么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微微战栗,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
她喘着气,转头看向自己的钢伴。
那是一位年轻而陌生的天才,他们彼此素不相识,却在刚刚的演奏中,用彼此音乐的触手,触碰到了对方深藏的内心。
这种感觉妙不可言。
半夏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这个人,此刻和自己一样,情绪高涨,脑海惊雷未熄,心湖波澜壮阔。
那人坐在钢琴前,低头愣愣看着自己弹琴的手。灯光下的他肌肤苍白,眸色乌黑,像是一个冰雪累砌之人。
“你……”半夏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那人闻声骤然抬头。
他的额头挂着细细的汗珠,双唇血色淡泊,看着半夏的那双眼眸在舞台的灯光下暗流涌动,仿佛蕴藏即将喷薄而出的火焰,又像是顷刻便要凝结的寒冰。
他在这样冰火交汇的神色里矛盾地挣扎了片刻,突然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凌冬学长?”半夏奇怪地询问。
凌冬推开了她的手,一下站起身,一言不发,脚步匆匆,飞快向后台跑去。
19. 第 19 章
半夏想喊住凌冬,
但那位王子显然没有打算给她这个机会,演出用的白色衣角在后台的入口处晃了一下,迅速湮灭进黑暗的门洞中去了。
而半夏还得在这里等待着比赛的结果。
她慢慢走回观众席的时候,习惯性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大衣的口袋,寻找那位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朋友。
却发现口袋里的小莲,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半夏迅速将手伸进口袋里捞了一圈,再把衣服的几个口袋都翻了一遍。到处都摸不到小莲。
她的身边突然变得热闹,不停有人围上来,同学,教授,朋友……,那些人热情洋溢,拍着她的肩膀说着祝贺的话语。
原来是选拔赛的结果出来了,她获得了胜利,将代表学校出战学院杯。
半夏在那一刻感觉自己分成了两个人,表面上保持着笑容不断回复着老师同学的恭喜和叮嘱。内心却集中着精神把视线投入在那些来来往往的双腿下。
那么的鞋子在眼前走来走去。
只要有一个不慎,啪叽一下踩到小莲那小小的身躯……半夏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这可不是在家里啊。
小莲,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匆匆赶往舞台剧更衣室的凌冬,一路不停被人拦下。
“凌学长?好久不见。”
“学长,听说你去了国外,怎么今天突然来了学校?”
“凌冬,你不是休学了吗,最近都哪里?”
“学长是不是不舒服,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
那些人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脸,不停在眼前晃动。
凌冬顾不上回答,伸手推开这些人,带着点踉跄冲进了更衣室,一把关上了门。
“什么啊,也太傲气了吧,都不搭理人的。”
“他从来都这样,冷冰冰的,不好相处。”
那些被关在门外的人,不太高兴地说道。
不久之后,有社团成员搬物料进入那间更衣室。
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内,看见地面上散着一套衣物。白色衬衣的纽扣扣得完完整整,垮落在堆成一团的黑色长裤上。
“是谁啊,这样乱丢东西。”来人心疼地捡起衣物,拍了拍,挂回衣架上。
他没有留意到更衣室的窗户开着小半,有一条黑色的尾巴,在那缝隙中闪了一下,消失了。
小莲迈着短小的四肢,在音乐厅外的走道上一路狂奔。
他察觉到情绪波动得过于厉害,皮肤阵冷阵热,属于怪物的血液在体内兴奋地横冲直撞,有一种控制不住的狂躁想要破开他的意志,透体而出。
没事的,冷静下来。
他在栏柱的阴影里停下脚步,慢慢地调整了一会自己的气息。
对,就这样。一切都可以控制。
现在只需要尽快回到她的身边就好。
音乐厅的大门打开,无数双腿从里面走出。那些巨大的鞋子,重重踏出密集的回响。
可怕的高跟鞋,硬底的皮鞋,迅速的运动鞋……从天而降,卷起尘土,在小莲的眼前踩过,
小莲从来没有想过,熟悉的校园对自己来说竟比那野外陌生的丛林还要危险。
他把自己那小小的黑色身躯尽量隐蔽在阴影里,避开所有的人,小心翼翼向着音乐厅的大门跑去。
一只巨大的人类手掌从天而降,凌冬感到身后的尾巴一紧。顿时天地旋转,整个人被提到了半空中。
“哈哈,看我抓到了什么?”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学生。
他提起被他抓住的黑色守宫,把那挣扎着的黑色身躯提给自己的朋友们看,“快看,居然在学校里发现了一只四脚蛇。”
摄像头的闪光灯亮了一下,有人怼着身体拍了照片,
“让我查查看,这好像不是四脚蛇,是叫做什么守宫,纯黑的网上售卖的价格还挺贵。”
被倒提在空中的守宫疯狂挣扎一会,突然好像放弃了似地,不再反抗。
“看起来还挺乖的嘛。”
“听说守宫的尾巴和壁虎一样,断了还能重生。”
“要不要把它的尾巴切下来看看,还能不能活?哈哈。”
男生们围着它,嘻嘻哈哈,毫无压力地说着残忍的话。
“哎呀!它咬我!”抓着守宫的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手一松,把黑色的守宫掉到了地上。
小莲摔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翻起身,向前方窜去。
他拼尽全力,飞快地从那些人类的大脚之间穿过,引发了一路的惊呼和叫喊。
“哎呀,什么东西。”
“是一只蜥蜴吗”
“好可怕,吓死我了。”
小小的守宫在人群里窜来窜去,身后紧跟着四五个男学生,大喊大叫地追着他跑。
“快,抓住它,别让它给跑了。”
“竟敢咬我,我今天必须抓到它,把它切片了,烤成蜥蜴干。”
“别踩死了,快抓住它,很值钱的。”
在这样大呼小叫的声音里,它从众多的人腿边穿过,溜下台阶,从一个排水沟的盖板缝隙里挤了进去,钻进了满是淤泥和树叶的水沟里。
有树枝从入口处追进来,几次抽打到了他的身上。
他踩着那些腐臭的淤泥,在昏暗潮湿的水沟里亡命地朝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那些不甘的叫骂声才渐渐地听不见了。
脏兮兮的小莲,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污水横流的管道里爬行,身边的淤泥里,时而钻出一两只和他一样的怪物,伸着触须打量了他一会,从他的身边咻一下地窜过去。
不知道爬行了多久,黑暗的管道上方出现了一点点暗淡的光,那是一个新的出口。筋疲力尽的小莲努力从那个出口挤了出去,躲进一片竹林,让自己瘫在干枯的竹叶下。
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很糟糕,光明和黑暗交错在眼前晃动,脑子里有无数怪异的声音在尖叫,血管突突地跳动着,骨关节在卡兹卡兹地乱响。
这让他想起了刚刚变成怪物,还不能很好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那段时间。
夜色降临,突如其来的错乱感在骨血里滋生。不人不鬼的怪物趴在床边,时而变成人类,时而变成漆黑的怪物,苦苦忍耐着失控的痛苦。
屋子的门被突然推开,惨白的灯光照进漆黑的房间,母亲的惊声尖叫和阿姨连滚带爬的动静响彻整栋别墅。
怪物努力拼命地扯来床单和被褥,遮住自己的身体,遮住身后丑陋的尾巴和鳞片,让自己躲进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但那些尖叫声依旧长久地持续着。
“怪物!”
“魔鬼!”
“他太恐怖了。”
“天呐,我受不了了,再也不想进到那间鬼屋子里去。”
那一夜赤耳的吵闹声,无休止一般,在屋外响了很久很久。
没有人知道,躺在床单下的那只怪物是怎么度过那个夜晚。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能够接受这样恶心又恐怖的怪物。
***
音乐厅内的人渐渐稀少。半夏弯着腰,在一排排的椅子下仔细寻找。
“算了吧半夏。”潘雪梅犹豫了一会,一句话在喉头滚了滚,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不过是一只蜥蜴而已,丢了就丢了。
她很少在半夏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色。
哪怕是在最艰难,快要吃不上饭也交不起学费的那段时间,她也依旧是那个草长莺飞的半夏,不曾在他人面前露出这样茫然无措的神色。
直到有人来关门,她们才被从音乐厅里赶了出来。
半夏背着琴在那严严闭合的隔音大门外愣了一会,伸手从书包的口袋里翻出了好几粒包着金色锡箔纸的巧克力球。
她把那些巧克力一股脑全塞进潘雪梅的手里,只给自己剩下了一粒。
“雪梅你先回去吧,我再找一圈也就走了。”
“诶?”潘雪梅想把那些巧克力还她,半夏的经济太不好,平时很少买这些昂贵的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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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吧,我还会有的。”半夏固执地推了回去,重新笑了起来,“以后还会有很多。”
看见半夏笑了,潘雪梅就放心了,她从背包里拿出随身带着的雨伞,交给半夏,“那你也早点回去啊,天色不太好,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了。校门也快要关了。”
宿舍熄灯之后,热闹的校园顷刻就寂静了起来。
半夏避过了几波巡逻的保安,在小音乐厅的附近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无可奈何地在校园角落里一丛竹林边坐下。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夜空里的云朵黑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了。
萧萧竹叶在风里发出淅淅索索的响动声。
学校离家里的位置很远,小莲如果被自己丢在这里,以他那四条小短腿,无论如何也爬不回去的。
半夏低头把手心里仅余的巧克力球剥开,含进了嘴里,甜里透着苦涩的味道在舌尖上蔓延开来,吃完以后,感觉好像更饿了。
今天晚上,她得到了选拔赛的胜利,将要代表学校出征全国学院杯大赛。
教授和同学们看见了自己多年的努力,认可了自己实力,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应该要到处地说一说才对。
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点开了屏幕,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屏幕上一个个名字和头像在指尖滑过去。
她发现自己没有可以报喜的人。
奶奶在这个时候已经睡了,何况她也不喜欢音乐。
舅舅一家……就算了。
唯一可以抱着转圈的小莲,都走失了。
手机的屏幕上滴下了一点水滴,半夏愣了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并没有哭。她抬起头,天空开始下雨了。
是的,从小时候起,她很明白哭泣不能给自己解决任何问题。
妈妈独自带着她住在娘家,她又只是一个女孩子。在农村里,身边的闲言碎语少不了。
小胖拿着家里翻出来的中药书,站在木桩上挥舞,“半夏是一种中药,生而有毒。你没有爸爸,你妈肯定也很讨厌你,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半夏一言不发,捡起一团泥巴呼一下甩过去,把小胖子连人带书一道从木桩上打下来。
表弟半糊糊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话,“奶奶家的东西都是我爸的,我爸的东西就是我的。奶奶贴钱给你学音乐,就等于是偷……偷了我的钱。”
半夏骑到他身上就是一顿狠揍。
舅妈牵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半糊糊来找妈妈理论,半夏被在院子里罚站了半天。
但凡只要罚她一次,她必定要在放学路上堵住半糊糊,把他按在泥潭里再揍上一顿。
久而久之,慢慢没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她把自己活成了夏日里肆意生长的那株野草。
强韧而孤独,自生自灭。
舞台上妈妈的话仿佛又在响起: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半夏突然发现,她其实不想一个人。
有时候,哪怕没有人爱着自己,她也很渴望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需要着自己的人。
即便那个人,是一位从窗外进来的蜥蜴先生。
天空里的雨渐渐下大了,水滴一滴一滴打在她的身上。
半夏撑起潘雪梅给的雨伞,站起身来。
就在她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声极为细微的呻|吟声。
那声音听起来痛苦而压抑,暗哑又诡异。
但半夏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小莲独特的嗓音,她不会听错的。
她分开稀松的竹枝,快步向竹林内走去,萧萧的竹叶打着转落在脚边。
纵横交错的竹林里似乎躺着一个人。白花花的身影被零落的竹叶覆盖着,一截染着淤泥的脚踝露疏竹外面,苍白的肌肤上依稀覆盖着未褪尽的黑色鳞片。
“小莲?”半夏试探着问了一句。
丛林中的那人立刻慌乱地伸手遮住了自己的头脸,
“别过来。”他几乎是用一种极尽痛苦的声音颤抖着说道,“别看,不要看我。”
20. 第 20 章
虽然也在一起相处了好多天,但这其实是半夏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见小莲人形的模样。
如果不是每天出现在桌面的美食过于精致,半夏甚至会怀疑那天夜里朦朦胧胧看见的脊背,不过是自己一个荒唐的梦境。
半夏快步向前走了几步。
在担忧中又察觉到一些隐秘的兴奋。终于可以见到他了吗?这位每天让自己吃上了热乎乎的盒饭,每天在桌角堆满各种美味小零食的蜥蜴先生,到底长什么模样。
还是以这样……过于坦诚的方式。
冬季的竹林里,落满了干枯的竹叶,鞋底踏踩上去,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卡兹,卡兹,
半夏不过刚刚向前走了两步,竹林里的那个身影便彻底地不动了。
没有颤抖,也不再说话,双手维持着遮住头脸的动作,苍白的身体半埋在枯叶中,一动不动地,
仿佛一只死在冬季里的野兽。
半夏的耳朵很敏锐,可以听见寂静的竹林里清晰响着雨打枯叶声,和那个男人变得迟缓而沉重的呼吸声。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幼年时期的一段画面。
那是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季节。年幼的半夏在村口的山路上看见了一只濒死的雄鹿,那只美丽的雄鹿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胸|膛被野兽咬开,流了一地的血,倒在白雪皑皑的村口,奄奄一息。
当时它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半夏,也是发出这样迟缓而沉重的呼吸声。
小莲这是在害怕?
或许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这样骤然剖开自己,把最脆弱和难堪的一面暴露在一个不太熟悉的人的视线中。
理解了他的不愿和恐慌。半夏心底升起一点怜悯。她脱下自己的外衣,把袖口挂在两条细竹枝上,长款的外套支起了一个小小的帷幕,在那人身前拉起一道遮蔽视线的屏风,遮住了枯叶间不|着片|缕的身躯。
半夏在那道衣服做的屏风前蹲下身,隔着衣服撑伞,
“没事,我不偷看。等你彻底变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家。”
天空渐渐下棋了雨,雨滴柔和而平静。
两人之间隔着衣服,一把伞,遮谁都遮不好。
但半夏很耐心地蹲在雨中,护着自己怀中的琴盒,将大半的雨伞倾向了竹林的那一边。
她遵守承诺,不去偷偷看那人面孔和身躯,视线只好落在伸出青竹外的一双赤|足上。
在黑色淤泥的衬托下,那双脚的肌肤显得过分的苍白,薄薄地覆盖在男性的骨骼上,可清晰地看见上淡青色的血脉。
像是一个许久不见日光且营养不良之人,有一点过分消瘦。让半夏再一次地想起那只死在雪地里的雄鹿。
雨滴从趾缝间沿着足弓流下,冲掉淤泥,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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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明晰的白色。黑得发亮的鳞片在瓷白的肌肤上骤然浮现,顺着消瘦的脚踝一路向上蔓延。
屏风后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喉音,被雨水淋湿的脚趾瞬间绷紧了。
暗夜的竹林,滴滴哒哒个不停的雨水,一切都显得那样诡异,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艳。
有那么一瞬间,半夏突然觉得喉咙发干,把视线从那湿漉漉的脚背上移开了。
一条黑色的大型尾巴掀开了外套的一角,从竹叶间钻了出来,就停留在半夏脚边。
半夏不敢看那人形的双腿,却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伸手在这条冷冰冰的黑色尾巴上摸了一下。
雨水哗啦一声下大了。
那一边的人似乎咬紧了牙,只传过来一两声极为低沉而压抑的喉音。
黑天幕地,大雨磅礴,一把小小的伞盖,像这黑色的世界里唯一的庇护所。
半夏默默地撑着伞蹲在大雨中。
湿哒哒的青竹丛外,一会露出挣扎在雨水中的苍白双脚,一会又是甩在泥泞中的黑色尾巴,几经反复,这奇怪的景象才慢慢消失,压抑而痛苦的低哑喉音渐渐平复。
雨下慢慢停了,滴滴答答的水滴从竹叶尖掉下。
一只正常体型的小守宫,从淋湿了的外套下钻过来,抬头看着雨中撑着伞的半夏。
半夏蹲着身,朝他伸出手,“小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