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外弦歌》 第1章 第 1 章 千年汉水,悠悠东流。 又一天到来,远处的地平线上,小半个橘色的太阳露出了天际,周边裹着五彩的云霞,汉水上波光粼粼,半明半暗的光线映照在水面上,如一条红色的丝带往远处延展开去。 小狐狸吸了吸鼻子,用爪子抹了抹脸,从一个面向汉水的岩穴中走出来,原地伸了伸懒腰,再跳了两下,彻底将睡意祛除。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许久,一样的江水,一样的朝阳,一样的清晨。 眼前这人还是那样静静的站着,雪白的衣衫,身材削瘦,肩背笔直,长发落在纤细的腰间,站在那里仿佛一尊翁仲。 她手腕上绕了三根红线,这三根红线顺着汉水往上游飘去,却又在半空中消失不见。 “喂,你说,她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不知何时,一个着黑白两色袍子的半透明人出现在小狐狸身旁,若有所思的问道。 他的衣服帽子都颇有特色,均以中间为界,左半边漆黑,右半边雪白。 “你年年都来,你看她跟你走了吗?”小狐狸眼睛没有离开过那人。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从她认识这人到如今,已经整整过了四十五个年头。这四十五年里,她日日如此,夜夜这般,面朝汉水,远望西京。 西京,大夏国繁花似锦的都城,溯汉水而上,不出两日便可到达。 小狐狸清晰的记得,当年她贪杯,听说昆仑山的仙酒天上地下第一好喝,仗着自己千年道行,竟摸黑上了昆仑盗酒,结果被山上的神仙一鞭打中脊椎骨受了重伤,又被青鸟从昆仑山直追到这汉水河畔,直到钻入了这人怀中。 那青鸟一见此人,便悬停于半空中,说:“罢了,此人曾救生民于水火之中,看在她面上饶你一命,不过小狐狸你日后终有一劫,是生是死,终还看你自己。”说罢,径自飞走。 小狐狸这才逃过一劫,保住了小命和道行。从那时起,它就一直在这汉水河畔陪着此人,再未离开过。 这人不怎么说话,但每次小狐狸爬上她的肩膀,她倒也不赶它走,偶尔还把它抱在怀里,温柔地梳理它的毛发,每每让小狐狸舒服得欲罢不能。 “你说她怎么就不累呢?”黑白衣人又说了一句。 “黑白使,她一只孤魂野鬼,一点重量也没有,不用吃饭喝水,连站立都不需要地方,怎么会累。”小狐狸白了他一眼,似乎在责问为何明知故问。 这个被小狐狸称为黑白使的人,其实是地府的搜魂人,专门拘在人间徘徊不肯离去的游魂。 搜魂人分很多种,他这种是实力最强的,人称鬼宿搜魂,专门拘那种曾经犯下大杀孽的人,比如眼前这脊背淡薄却挺直的白衣女子。 “倒也是,她这几十年都站在这汉水边最高的悬崖顶,这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别说人了,连鸟兽都罕至,难为你几十年如一日的陪着她。” 黑白使敲了敲旁边嶙峋的岩石,像凡人靠在墙上一般靠了上去,只见他一半的身体都陷入岩石之中,这才给人一种靠在岩石上的感觉。 “如果这个人以后不在这里了,你有什么打算?” 黑白使年年来,这人年年拒绝离开,小狐狸年年威胁要把黑白使打的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就这样,三个怪异的天地生灵竟然也成了半个朋友。 “她不会不在这里,我总觉得她在等待西京里的什么人,我有一种感觉,那人是永远也等不到了,所以她会永远在这里的。”小狐狸非常笃定,好歹她也修行了千年。 岩石的冰冷灰色透过黑白使的脸,仿佛他的脸色也是那般。 “你道行这么高深,连我这地府有名有姓的正牌神仙都能打得落花流水,就窥不见她内心的想法?” 黑白使有些唏嘘,想起第一次拘这魂魄的时候,差点被这千年狐妖打到魂飞魄散。 小狐狸目光闪了闪,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看其他孤魂野鬼都清晰无比,一旦想看看这人的心思,却永远看不清楚,总有什么若即若离的绫罗纱绸一样的东西挡在眼前。 让人好不丧气。 小狐狸摇了摇头,此时天色更亮了,阳光有些刺人眼,它干脆闭上了眼睛。 黑白使来了兴致,那黑白帽子往小狐狸这边靠了靠:“前段时间我去西京城拘一个魂魄,倒是听到了一些东西,和这个人有关,你想不想听?” 小狐狸虚睁了一只眼,黑白使知道小狐狸这是感兴趣了。 “我拘的那人,是死在西京城的刑部大牢的。我去了一看,此人虽然骨瘦嶙峋,仍不掩满身贵气,仔细听狱卒言语,原来此人入狱以前是东伐大将军,前朝女皇陛下登极的重要功臣,只可惜女皇一死,他们这些人便全都被新皇帝下了狱。” “你猜这人跟我说什么?” 小狐狸鼻孔里出了两声气,表示愿闻其详。 “他说我没出息,只能拘他这等苟延残喘的残魂,有本事拘他们的林斐大将军去,说林斐是女皇一朝的奠基人,身经百战,杀人无数,那才是我该拘的人。”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拘她?他说,我一死就感觉到了将军的气息,就在汉水河畔下游。他还说,你今日拘了我,只要将军还在,她总会救我出去。可惜将军四十五年前早早就死了,我们这些人才落得如此下场。言毕,竟哭了起来。” 说完,黑白使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背影。 “那你把这魂拘回去了吗?”小狐狸问道。 “当然,当然,我送给判官了才上来找的你。那人一路上都在叨叨他们那将军,说将军虽身为女子,勇气智谋天下第一,不逊任何男子,不,是不逊天下任何人,最后竟然问我能不能带他再见将军最后一面。” “你怎么没答应?” “我是拘魂人,又不是灯神,不负责实现鬼魂的愿望。”黑白使傲然答道。 “我想了半天,白衣女将军,汉水河畔下游,四十五年前。你说,不是她还有谁?” 小狐狸再次抬头,看着这人的背影,觉得黑白使说得并非全部道理,难道她真的是前朝那位女将军林斐? “我不叫林斐,我叫林忘言。” 白衣鬼魂突然转过身来,太阳光线穿透她的身体,看上去比黑白使更加透明。 四十五年来,她第一次主动跟小狐狸和黑白使说起了话。这让两人受宠若惊,也有些吓到了。 “你你你,原来你会说话。”黑白使几近口不择言。 小狐狸眼睛都不眨的看着林忘言,以往要么只能从肩膀上看她侧颜,要么只能从怀里看她下颚,这是它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她的容颜。 眉目如画,眼神清澈,眼角开阔,似乎自带笑意,好一个天下独有的俊美女子。 “黑白使,我还有多少时间?”她就这么轻轻一看黑白使,黑白使觉得天空都亮了一些。 “今日……午时。” “什么意思?”小狐狸不解。 “小狐狸,林将军这样的魂魄,这样手上人命无数的鬼,本不该在人间徘徊,如今已过了四十又五年,她身上的戾气已经快压不住了,若她再不转世投胎,连厉鬼都当不成,直接就灰飞烟灭了。” “不,你要救她,你不能让她消失,我不允许。” 小狐狸一扫刚才懒散的生态,一下子跃了起来。它可不想让这人灰飞烟灭,那样的人间、那样的人间该是多么无趣啊。 “林将军,要么今年你就跟我走吧,下去了受点苦,洗魂伐魄以后,还能再转世投胎,百年后又是一个全新的人。”黑白使出主意说。 “谢谢黑白使,我就不用了,我这样的人,杀人如麻,心如铁石,双手沾满献血,当年就不该有机会成鬼,灰飞烟灭也好,从此没有痛,也没有爱,尘归尘,土归土。” 林忘言弯腰一抄手,把小狐狸抱在了怀里,自然而然的给小狐狸顺起了毛。 可小狐狸此刻心情很糟糕,伸出一只爪子摁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你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转世为人?你又在等谁?” “罢了,你在此陪伴我四十五年,黑白使也来了四十五回,大家就算不是朋友,也是故知。我时日无多,长话短说,权当给你们说个故事,感谢你们的陪伴。” 小狐狸和黑白使神色瞬间郑重起来,仿佛在听老友临终遗言。 “我是大将军府的独女,和笠阳公主,也就是上一代女皇从小一起长大,为了实现公主的野心,我杀了很多人,该杀的,不该杀的,好人,坏人,可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终陪着她一步步走上那个宝座,登极天下。” 林忘言摸着小狐狸的手停了,半透明的眼神中露出浓重的遗憾和无奈。 “可惜,我自小便喜欢公主,我想,公主也是喜欢我的,可感情抵不过权力,最后还是落得个被猜忌身亡的后果。” “功高盖主。”黑白使说道。 这人间的王朝是这样,皇帝永远生活在疑神疑鬼之中,谁都可能今天是宠臣,明天是亡魂。 林忘言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线,“是啊,功高盖主,所以传说中的三世情缘,也不过轻如鸿毛,说断就能断。” “你和那个公主,那个女皇,原本有三世情缘?” 小狐狸很是吃惊。它知道三世情缘,这是天底下殊胜的奇缘,一般人只有一世缘分,三世情缘,说明她们曾经一起克服过许许多多困难,曾经情比金坚心如磐石。 可见这人对那位笠阳公主,爱的多么深沉而坚定,又是被伤得如何心如死灰,怪不得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再转世为人。 因为心若死,生死也就不重要了。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黑白使,时间是不是到了?”林忘言依旧笑着,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小狐狸心里一阵刺痛。 “黑白使,我记得你们鬼宿搜魂都有一面特别的令牌,以就地渡那些危在旦夕的魂魄,你现在用这个令牌,算我小狐狸欠你的情,来世我必将双倍奉还。” 说完,它忽然幻化成人,只见她眼角微翘,眉目含情,是春花秋月一般的绝色。 这还是黑白使第一次见到小狐狸化为人的摸样,他在心里大赞,不愧是千年狐妖幻化的女人,美的如此令人心惊胆颤。 黑白使一走神,令牌就被小狐狸抬手勾了出来,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也不管黑白使是否愿意,令牌的威力开始散发,林忘言的身影被笼罩在令牌的光芒之中。 她没有力气反抗,只是面带悲戚的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坚定的女子。 “为了报你救命之恩,我就随你去尘世走上一遭。”小狐狸突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林忘言。 两人随之消失在光芒之中。那令牌失去了神力,晃悠悠飞回黑白使的手中。 黑白使收好令牌,看着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天地,说:“两位走好,这一程我就送到这里,往后的路,要靠两位自行走完了。” 说完,转身进了岩石里。一只青色的鸟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了旁边的树枝上,发出悦耳的叫声。 四十五年后,汉水河畔悬崖顶,又恢复了四十五年前的寂寥。 第2章 第 2 章 天地间一片昏暗,大雨倾泻而下,雨珠连成了线,氤成了烟。山谷中本就崖高路窄,竹茂林盛,此时更是看不到落脚点一丈以外的任何东西。 八荒山的后山深处,三个戴着斗笠的人脚步匆匆的在雨里走着,焦躁不安却又漫无目的的样子,他们的衣衫都在大雨里浸湿,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什么样式。 “一先生,雨太大了,什么也看不到,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先躲躲雨?等雨小一点再找。”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说道。 “对的,一先生,小小姐可能也在什么地方躲雨,就算路过了她所在的地方,恐怕也会错过。”另一个更稚嫩的声音响起。 “好,我们就在这里休整一会,你们也吃点东西,补足力气后继续寻找小小姐,不找到小小姐,我们绝不离谷。”过了半晌,领头那人才答道。 此时三人正好路过一块巨石,巨石上部往外延升了不少,形成一个屋檐一般的地方,恰好可以躲雨。 落定后,几人脱了斗笠,靠着岩壁坐着,不约而同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愁容满面的望着决堤一般的天空。 领头那人年约三十,容长脸,粗眉毛,眼睛不大但目光如炬,嘴唇上方一排小胡子。 另两人看着只有十几岁,一人圆脸白面,长得和和乐乐,仿若弥勒佛转世;另一人长脸黑面,大鼻牛眼,阔嘴厚唇,一副老实人相貌。 “指虎,你再想想小小姐最后是往哪个方向跑去了? “回一先生,我确认是这个方向,小小姐很喜欢那黄嘴黑羽的鸟儿,说这鸟儿的尾巴做箭羽再好不过,一见它就追了过来。”那个圆脸白面小胖子答道。 “嗯。”一先生若有所思,小小姐轻功再好,毕竟只有八岁,不会跑多远,想必就在这附近了,接着又问另一人:“袖箭,让你做的标记你都做了么?” “遵先生的吩咐,已经做好了,用的是雨水冲不掉的西蜀红浆。”黑脸小伙毕恭毕敬的答道。 一先生点了点头,这里虽然离八荒庄不远,但地形陡峭,形容荒僻,只长没有价值树和荆棘,平常几乎没人会往这里跑。 由是之,草树皆过于葳蕤,人一进来就不见了踪影。 从这里往里走约五里路,草木逐渐退却,一条不见头尾不知深浅的黑崖横亘在八荒山里。 黑崖边的岩石中,一个小人一动不动半躺在两块岩石的缝隙之间,若不是卡在这缝隙里,这人早就直接掉到崖底了。 此刻,大雨毫无阻拦的浇在这人身上、脸上,恨不得将其就地打入这岩缝深处。 林忘言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全是水,什么也看不清楚,还以为自己来到了无间地狱。 但这大雨打在身上的痛感,这雨水的滋味和若有还无的植物清香,让她确定这还是人间,只是不知道是哪里的人间。 她唯能确定的是,这绝不是那汉水河畔富贵繁华的人间。 等雨小了一点,她也稍微适应了这副身体后,动了动手指,再动了动脖子,尝试着扭动了一下腰腿,有些痛感,可不是断骨伤肺腑的痛。 万幸,自己没怎么受伤,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毕竟四十五年的游魂生涯,无色无味无五感,一朝突然有了实体,多少还是有些不适的。 而且,这地方看着可不怎么好,黑崖无边无际,不时罡风阵阵,崖边怪石如鬼怪,树木都长成了卷曲苍老的精怪摸样。 “一先生,一先生,小小姐在这里。” 林忘言正不着边际的胡乱想着,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声音。 “难道是说我?”她心里嘀咕道。 “小小姐,小小姐,您怎么样了?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袖箭啊。” “袖箭?这不是暗器么?” 林忘言好歹曾经是大将军,虽说那时候用的是长戟和重剑,对暗器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环视四周,林忘言确认这人就是在跟自己说话,因为这鸟不拉屎,人迹罕至之地,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 “喂……是我……” 话刚开头,林忘言就震惊了,这声音,怎么听怎么像个小孩子。 因为卡在这个缝隙里,她一直看不到自己的全貌,此时开口才发现不对,勉强抬起手来一看,分明是只小孩子短小细瘦的小巴掌! 她陡然忆起小狐狸最后的温暖拥抱,“为了报你救命之恩,我就随你去尘世走上一遭”。 小狐狸说的是尘世,而非新生,没想到是这个意思。 可如今,我生在这么个凄风苦雨之地,你又在哪里呢? 不待她继续伤春悲秋,袖箭已经套了绳索下到这里,他找了一块能落脚的平处站稳,见林忘言躺着,不敢直接上手,慌慌张张的说:“小小姐,你有受伤么?还能动么?” “还没死呢。帮我一把,让我坐起来。” 林忘言见他这样,立刻知道对这人多说无益,什么都不如命令来得好用。 袖箭先是小心翼翼地将林忘言扶了起来,接着按林忘言的吩咐,慢慢将她从缝隙中拉了出来。 站直以后,林忘言才真真切切的明白自己如今真的是“小孩子”——袖箭站在她身边,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而袖箭明明也只是一个半大孩子。 “袖箭,小小姐如何了?你们怎么样?” 林忘言又听得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传来。 一先生此时在崖上也有些焦灼,袖箭就算稳重,也是个毛孩子,他担心他手底下没轻重,反倒伤了小小姐。 方才雨太大,这黑崖风又如此之剧,他思索再三放弃了用轻功直接下去,选择让三人中体重最轻的袖箭吊着绳索先去看看。 “一先生,小小姐看上去没有大碍,我们这就上去。” 听到这话,他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在地上。他身边这两个小子都是做事有数的人,既然袖箭这么说了,八成不会有大的出入。 林忘言却犯愁了,她发现她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在此处干什么。 总之,她脑子里只有作为林忘言的记忆,作为那只孤魂野鬼的记忆。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只能装聋作傻,观察观察再说。 “小小姐,可找到您了,把我们吓坏了。” 指虎一看到林忘言,马上打开了话匣子,一张脸将哭不哭的样子,就差扑倒她身上哭了。 林忘言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这人名字,也不知道通常情况下,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个互动法,只能装作惊吓过度的木讷模样。 一先生一下子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儿之处,他怀疑小小姐还有袖箭没发现的暗伤。 “小小姐,是不是摔到哪里了?呼吸顺畅么?胸腹有没有痛感?” 林忘言当然知道这人什么意思,可她不能明说,也不能不说,于是手捂着额头,说:“身上没什么大伤,就是头很疼。” 说完,林忘言突然决定冒一个小小的风险,继续说:“现在是何年何月,我身处何地?” 一先生江湖经验再老道,也万不会想到这小小姐再也不是那小小姐,已是如假包换的另外一个苍老灵魂,更不用说另外两个小子了。 听到这话,一先生心里一凉,指虎和袖箭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小小姐莫不是摔傻了? “小小姐,现时是大夏天成五年,您是八荒山庄庄主最小的女儿,这里是八荒山,我是指虎,他是袖箭,这是一剑客一先生,您、您、您记起来了吗?” 指虎已然有些语无伦次,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倒了许多出来,倒省了林忘言不少事儿。 “大夏天成五年,那不是我八岁那年么?”林忘言在心里算了算,当年可从未听过有八荒山,更没听过什么八荒山庄。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哎,我头疼,我要回家。”想着再下去可能就要穿帮了,她赶紧捂着头装作很痛苦的样子。 “好,我们回家,回家再说。” 一先生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立刻背起林忘言,几人沿着痕迹,很快回到了八荒山庄。 林忘言望着眼前这古朴厚重的大门和里面散发出的冷冷杀意,有些愣神。 若真有这样的家族,她当年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可搜遍记忆,确实一无所获。 刚进了大门,还没走到厅堂,半路上就遇到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头,笑容满面的看着湿漉漉的一行人。 “林管家好!”三人同时叫道。 林忘言趴在一先生背上半闭着眼睛假寐,明显感到他弯了一下腰,想必这人在八荒山庄地位不低,连一先生都要为其折腰。 “一先生辛苦了,小小姐找回来了就好,你们先去休整,小小姐交给我吧。” 原来当时一发现小小姐不见了,一先生就差人回来通知了林管家。此时林管家也不吃惊,看到小小姐一动不动趴在一剑客身上也不慌张。 一剑客知道林管家是这天下绝顶高手之一,他既然这么说了,就代表没大事儿了,于是从善如流。 “小小姐,醒醒,到家了。”说完把林忘言放下来,林忘言站定以后,也不说话,讷讷的跟着管家走去。 “小小姐,庄主说要见您,您可要好好说话,免得又惹庄主生气。哎,庄主也是为您好,为整个八荒山庄好。要是他真的生气了,您也不要往心里去。” 林管家边带路边说,听得林忘言莫名其妙,什么是不要惹庄主生气?难道这小孩很淘气?什么叫生气了也不别怪他,不怪他难道怪我? 走着走着,林忘言才发现来到了一个很诡异的地方,这个庄子处处透露出冰冷的寒意,这个地方却最是阴冷森严,一走到这里,寒意仿佛浸入了骨头那般。 “跪下!”她整个人都还没进门,就听到一声暴喝。 第3章 第 3 章 林忘言心里无端升起一股火气,心想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杀人如麻,竟敢叫我“跪下”? 突然又意识到现在自己不过是个孩童,好汉不吃眼前亏,让跪就跪吧,于是规规矩矩跪在面前的蒲团上。 “林忘言,你看看林家的列祖列宗,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选择藏着这么个偏僻荒凉远离人间的山里么?” 林忘言根本顾不及看林家列祖列宗,更无暇思索为什么林家藏在这里,先是被这声“林忘言”给震惊了,怎么我这一世也叫……“林忘言”? 小狐狸到底做了什么啊! “让你看你就看,让你想你就想,别一脸痴呆样!”林父见她迷瞪瞪的样子,忍不住又吼了出来。 “庄主,庄主。”这时候,林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林老,你就别惯着她了,这不孝女为了一只鸟偷偷跑出去,自己差点没命不说,还可能害了我们林家全族!” “老爷,我刚才听指虎说,小小姐可能……可能摔坏了脑袋。”尽管林管家已经放慢了语速,仍能察觉出他话语里的不安。 林孝之眉头一皱,平时那么一个生龙活虎上蹿下跳的人,现在反应这么慢,半天放不出个屁来,还真像是摔坏了脑袋。 “摔到脑袋了?还认识我么?”林孝之语气稍微和缓了一点。 “还有些痛,认得,您是父亲。”林忘言给石头顺阶下,装孱弱好赶紧回屋,免得被人看出端倪来。 “老爷,小小姐才八岁。”老管家叹了一口气。 “八岁不小了,我八岁的时候已经在执行第一次任务了,你说她是个不输男子的练武奇才吧,她还在这儿偷鸡摸狗抓鸟儿;你说她只是个小姑娘吧,绣花剪纸针线活,她会哪样?” 说完,没好气的看了地上的林忘言一眼。 “你要记住,我们虽然隐居在此,但不是没有眼睛盯着,你要跑出这八荒山的地界,我们全家都得陪你死,你知不知道?!” “从今天起,禁足三个月,不准出庄半步。林老,带她回去吧。”到底林庄主还是心疼小女儿,没让她在祠堂罚跪。 “小小姐,您别怪老爷,当年先皇允许我们林家离开西京,唯一的条件就是林家人永世不得出八荒山。”老管家一边拉着她往前走,一边继续絮絮叨叨。 林忘言算是有些明白了如今的处境,她发现小狐狸虽然让自己重生于第一世,这一世却有太多不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八荒山庄,还多了一个叫“林忘言”的人,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不同之处。 沐浴完毕,林忘言一身轻松的回到房间。她仔细的检查过自己,除了有些擦伤外,掉落到那等地方竟毫发无损,这小孩的功夫可比自己八岁的时候强多了。 想到这里,她莞尔一笑,一扫今日装了一天的小孩子摸样,冷不丁的看着,会觉得异常怪异,一张稚子之脸,竟现出耋耄老人才有会的神情。 如今情况不明,但既然来到这僻远冷寂的八荒山,远离红尘凡事,生成了林之孝的小女儿,不如逍遥过这一世,体会一下前生未曾有过的山间之风光霁月。 可能这正是小狐狸想给自己的东西。 只可惜不能出这八荒山,是看不到天底下名山大川沧海桑田,也没机会一睹平宣大街的十里繁华和汉水河畔楼船画舫接天连的盛景了。 后来,林忘言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屑于什么喧嚣红尘,十里洋场,更不想去其他地方看山川河流。 八荒山对她而言,就是人间天堂。 她不再经年累月站在那里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人,也不需于冰天雪地中策马奔腾追击落单的敌军首领,更不用绞尽脑汁昼夜思考如何杀人于无形之中。 林家原是江湖中著名的武学世家,不知从哪一代起被搅入朝局,直到林孝之这一代,几乎折损了家族中全部精锐,以被囚八荒山为代价,换来了这一世的远离杀戮。 林家虽然遁走西京,远离江湖,武学和读书上却没有丝毫放松。 林忘言排行老四,上面一个姐姐两个双胞胎哥哥。 姐姐比她大十二岁,颇有名门闺秀的风范,武艺练得一般,好读书和女工,对她可是太好了,简直是当女儿在养,只是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怀多在物什吃食上,见面倒是不多。 哥哥们比她大十岁,一个醉心经营,一个醉心武学,但因为岁数差别大,林忘言重生之时,他们已经十八岁了,各自成家立业,虽然也住在八荒山,但有各自的庄园,也不多往来。 全家上下,只有她那个爹对她凶得不得了,林忘言前生活到了三十五岁,又在汉水河畔站了四十五年,马马虎虎算有了八十年的人生,比这便宜老爹年长了不少。 为了少听他的教诲,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平常那也是不怎么见面,她乐得高兴,免得露了她八十岁老人的真面目。 总而言之,林忘言虽有父兄姐姐,却如同独自长大,她每日四更起床,先是早课,再是晨练,吃完早饭又是早训,下午则跟在一先生身后,在八荒山中漫山遍野的跑、跳、飞,抓禽鸟捉野兽,于自然之中领悟武学之真理。 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沉迷于她今世前生都最爱的武学。 “袖箭,你说小小姐如今的武功,比三少爷孰高孰低?” 指虎左手拎着一壶茶,右手拿着一个杯子,手臂上还搭着一条毛巾,站在树荫下神色紧张的看着他们的小小姐和几只山狼在下面的空地上搏斗。 这几只山狼是三少爷送给小小姐十六岁的生日礼物,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儿,哪家兄妹送礼物送山狼的?这是礼物还是凶器? 小小姐却高兴得不得了,今晨一拿到就放到她的“炼兽场”去,立即挽着袖子和山狼“玩儿”了起来。 这会几只山狼呲牙咧嘴,喷着粗重的鼻息,被小小姐几番羞辱之后,嘴巴张大到獠牙都快到脑门儿了,吓得指虎一阵哆嗦。 “别担心了,去岁小姐生日的时候,一先生就说小小姐的武功已经大大超过三少爷了,这又过了一年,小小姐又进步了不知多少,区区几只山狼,完全不在话下。” 袖箭和指虎名义上是林忘言的陪练,但指虎主要还是陪吃兼拎包,袖箭才是那个正经八百陪练的人,不过好几年之前,他就发现小小姐根本就不需要他陪练了,要真找他陪练,能打得他找不着北。 一个巴掌“啪”地拍在指虎的肩膀上:“小虎子,别担心,我如今都打不过小小姐,你怕啥?小小姐是个武痴,她连林老的传家绝学都学完了,这以后,恐怕就要你们从庄外找武学秘籍给她练了。” 一剑客背着他那从未出鞘过的剑,一脸慈祥的看着下面跑的满身大汗一点儿姑娘样也没有的林忘言。 突然,底下风头一变,那几只本已经筋疲力尽的山狼不知为何突然暴起,双目血红,满嘴流诞,疯了一般往林忘言冲去。 指虎吓得茶杯都掉在了地上,袖箭也站了起来。一剑客眉头紧皱,正待上前,林忘言脑后好像长了眼睛,一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只见她轻点几步,身成残影,手上的树枝秋风扫落叶一般,人过不留痕,几只山狼全部倒下。再一个轻步,若无其事的停在了一丈开外。 看得三人都呆住了。 “一先生、袖箭,你说小小姐明明可以这样就对付了这些畜生,为何要吭哧吭哧的跑着躲它们的攻击,这不多此一举吗?” 一先生眼里全是欣赏:“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正当几人在聊着的时候,忽见林忘言的衣衫无风自动,飞快往东边洒出一把什么暗器,接着往前轻跃,手里的树枝化成了一柄利剑,剑气直冲正面一株大树而去。 一剑客和袖箭瞬间移动到东边,暗器打中了三个身着暗色华服的人,他们正倒在地上呻吟。 “你是谁?为何闯我八荒山庄?” 林忘言的树枝抵着一个人的喉咙,眼神平静的问道。 这人没料到一招就被林忘言制服,更没想到隐居深山年纪轻轻的林家四小姐,竟是如此清隽好看的模样,那眼神更是深似大海,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有的眼神。 于是,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这位小姐,再不说,树枝也能戳破人喉咙的哦?”林忘言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弧度正好的笑脸。 “停手,停手,忘言,快停手。这是贵客。” 林孝之和林管家匆匆忙忙跑过来,老远就开始喊道,那样子,好像生怕林忘言一失手就弄死了这人。 其实林孝之不叫,林忘言也不会下杀手,别人不知道,她却再熟悉不过,这人身上的衣服,鲤鱼白狐,只有公主的侍卫才这么穿,甚至自己前世还穿过很多年。 看来,这一世,有些东西依旧保留着。 想到这里,林忘言发现内心已无当年的刺痛,几十年的愁肠百结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了不少。 那人一点害怕的摸样都没有,只是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向林孝之。 “草民林孝之,见过大人。”林孝之忙作揖道。 “林庄主客气,我是公主府的侍卫长锦煌,公主让我向林庄主和林夫人问好。” 那人一脸正经,仿佛这儿不是八荒山的参天丛林,而是公主府金碧辉煌的大厅一般。 林忘言没说话,林家不是已经自我囚禁、远离权力和西京了么,公主府的人来这里干什么? “多谢公主关怀,我夫人早已过世,望大人知,请问……大人来这偏远之地,有何贵干?”林孝之也有和林忘言一样的疑问。 这人肃色道:“公主让我带话给林庄主,林家已远离朝堂多年,她本不愿打扰,但如今有些难事,非得林家这样本事的人才能处理,若这些难事处理不得,便是林家远离朝堂,恐怕也不能安生。” 林忘言面色不变。心里却道,笠阳公主果然还是那个笠阳公主,什么样的手段都使得,连藏到这等荒郊野外的家族也不放过。 林孝之就没她这么淡定了,笠阳公主这哪是在请人帮忙,这根本是威胁。 “大人,您知道先皇令我林家任何人永世都不得出八荒山。” “当然,公主也是皇家的人,这事必然一清二楚。所以她让我带来了这个。” 说着,将一面黑色令牌出示给林孝之看,林忘言只瞄了一眼,这令牌通体漆黑,仿佛能将光线吸入一般,质地极好。 可真是阴魂不散,她在心里苦笑道。 “这是……先皇的黑铁令。” “林庄主果然曾是皇家的人,这是先皇临死之前专门给公主的,当今圣上也口谕确认过。林庄主,您要知道公主只是先皇的孙女。” “是,是。” 林孝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当年全西京的人都知道老皇帝和当今圣上都异常宠爱这位笠阳公主,所以把这枚见令如见皇帝的令牌给了这位公主。 当然,这也是个策略,祖宗的东西不能毁,毁了就是不孝,把这种东西给一位公主,总比给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好,毕竟公主没有登顶大宝的资格。 林孝之在心里盘算,此去西京,凶多吉少,大女儿不善武艺,小女儿尚未长大,二儿子只会经营,算来算去,似乎只有三儿子最合适。 林忘言当然也知道他的心思,不过她这个三哥和她脾性最符,年年送的礼物都深得她意,况且三哥已经成家,家里最小的女儿才出生两月。 最为重要的是,这几年的相处,她知道林家的人除了林孝之,都生性纯良质朴,让他们去那个销金地吃人窟,等于让他们去送死。 所以公主要的这个人,论理论情,都应该是她去。只是,一想到要看到这位前世和自己纠缠了半生之久的公主,她心里到底有些别扭。 “林庄主,你怎么说?” “大人,我觉得……”林孝之话未说完,林忘言便大声打断了他的话:“这位大人,在下愿意跟大人去西京。” “忘言,不要胡闹,这是大人的事儿,你小孩子家家插什么嘴。”林孝之怒喝道。 林管家、一剑客、指虎和袖箭都捏了一把汗,大小姐这个时候您可别胡闹了,这不是去春游,是去龙潭虎穴,一个不小心骨头都没有了。 “父亲,我没有胡闹,锦大人,我自愿跟您去西京。”她看了锦煌一眼,继续道:“为公主效劳。” “四小姐有魄力,那么我就僭越一下,先代公主先谢过四小姐了。” 锦煌知道,林忘言就是她要找的人——一息之间发现她,一招之内制服她,这世上比林家四小姐强的人,没有几个。 第4章 第 4 章 八荒山庄隐匿在枝叶扶疏、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之中,即便是知道山庄位置的锦煌,也花了小半个月才在曲折婉转的八荒山中发现山庄的踪迹。 林忘言告别林父、姐姐和哥哥们,带着指虎和袖箭跟着锦煌来到大门外。八荒山庄的大门完全掩映在门口的几株千年古树下,依旧散发着古朴厚重的气息,只是看着比林忘言刚来的时候更旧了,世俗的味道更淡薄,青草木叶的香气却浓稠馥郁。 “走吧林少庄主,贵庄过于远离尘世,路途崎岖,凡人几不可接近,要难为您先跟我走路下去了,马在山脚下。” 此前林孝之为了找理由不让锦煌带走林忘言,竟临时将“少庄主”这个头衔安在了林忘言头上。锦煌到底是皇家的人,将称呼品级拿捏得死死的,现在林忘言在她口里就变成了“林少庄主”。 “自然,倒是锦大人莅临,八荒山庄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我与锦大人不打不相识,也是有缘,锦大人叫我林四或忘言即可。” 林忘言上辈子好歹也是大将军府的女儿,大夏贵族的风雅之姿和虚与委蛇之态到底还记得一点。 听了这话,锦煌对这个林家四小姐当真刮目相看,不仅武功好,人也有涵养。 八荒山乃远近闻名的蛮荒之地,地处西蜀极深的腹地,草木遮天蔽日,沼泽河谷遍布,人兽罕至,锦煌一直认为这里的人都茹毛饮血、粗蛮无礼,没想到山野之中也能生出如此秀雅之人,八荒山庄倒是大大改变了她的看法。 还记得公主让她来八荒山寻人之时,她心里颇为不屑,这地方能有什么高手?当林大人再三叮嘱说要找的人是八荒山庄的四小姐时,她更是莫名其妙。 经此一役,锦煌终于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句话的意思了。 “不不不,尊卑有序,内外有别,您是八荒山庄的少庄主,那我就该称您为少庄主。”锦煌坚持不改称呼。 “锦大人,不如我来带路吧,这个地方我比诸位更熟悉。”林忘言也不再劝,话锋一转,说起下山的路来。 她知道这些人是第一次摸上八荒山庄,要是让她们再走一次,保不准连地图都能画出来,于是自告奋勇,要带这些人走一条更近、地形却更复杂的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 锦煌知道公主和林大人都对这位林四另眼相看,故给足了林忘言面子。 一行七人都是个中高手,看上去最不济的指虎在这九转十八弯的路上,竟然也脚步轻巧,时而快跑,时而轻飞,速度丝毫不慢于公主府的这些高手。 反倒是公主府的人,因为没有走过这样怪石嶙峋、树枝横叉的小路,显得磕磕绊绊,有些狼狈。 到了山脚下,两个身穿鲤鱼白狐袍的人早就等着了,一看到他们出现即迎了上来。 锦煌给了林忘言三人一人一匹马,林忘言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抬头仰望着高耸入云、雾气缭绕的八荒山,她知道人生没有回头路,今次下了山,未来的路就与山上的八年截然不同了。 而往昔,是再也回不去了。 “大人,时候不早了,还请早些上路。晚上不太平。”一个人对锦煌说道。 林忘言听到此话,心中若有所思,看来这些人来的路上遇到过什么波折,才会如此谨慎。能让公主府的侍卫如此紧张的,她知道,要不是江湖上的高手,就是公主那几个兄弟。 如今是天成十三年,按照上一世的时间,此时太子和几个皇子年轻气盛,权力斗争正处于星火转为烈焰的阶段,几人即将开始你来我往的狗咬狗时期。 公主今年十八岁,正是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候,上一世自己和公主同岁,阴差阳错,此世竟然比公主小上了两岁。不过笠阳公主算得可真够准,正好在一切都将开启的时候从这鸟不拉屎的八荒山里把自己揪了出来。 难道,公主身边有高人?跟在锦煌的身后,林忘言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这些公主侍卫训练有素,林忘言不问,她们连句话都不说,除了马蹄声、山里的鸟叫声和旁边灌木丛里不知什么动物发出的声音,这么久愣是没人说话。 袖箭还好,可把指虎憋坏了。这个圆脸白胖子平时最爱的就是絮叨,今天已经两个时辰了,他一句话也没说上,真是有多难受就多难受。 “小小……”还没开口就被袖箭打断,“叫少庄主!” 袖箭很是机灵,他一听到这个称呼,就知道庄主除了以此作为理由留下小小姐外,还有一层意思,若公主真的把小小姐带走,那也要像对待八荒山庄少庄主一样对待小小姐,而不是作为一个落没家族的小女儿随意使唤。 袖箭曾听林管家说过,十年前,八荒山庄也是西京的风云门派,名头一出,江湖人不说闻风丧胆,也是要想想自己项上有几个人头的。 “少庄主……”指虎的声音明显有些虚弱,这称呼叫得他牙疼。 “如何?”林忘言听到这个称呼,似乎没有一丝违和感。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啊?都从天亮走到天黑了。” “这位公子,西京距西蜀千里之遥,我们这连八荒山地界都还没走出呢。”正好一个公主府侍卫走在他身旁,听到这话顺口一答。 “啊!”指虎吓了一跳,这么远,那不得走到明年了?他忧愁的看了一下自己只带了几张饼一壶水的行李,瘪了瘪嘴,没敢说什么,但意思很明显,他从小就爱吃,现在不仅吃不上好东西了,可能连吃的也没有了,能不发愁么? “哈哈哈,欢颜,你不要吓他,小公子,这八荒山地界里沼泽和河谷太多,雾气弥漫,所以我们走得慢,等出了山,找个市镇歇一宿,我们山路用轻功,官道快马加鞭,不出五日就能到西京。” 锦煌见这小胖子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得乐了起来。 入夜,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个小镇。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偶然有些昏黄的烛光透过木板门的缝隙流泻出来,平添了几分鬼气森森。 “到了,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 林忘言抬眼一看,这是一家客栈,门前只有一面旌旗,连个招牌也没有,看来只有老主顾才能住进这家客栈。 林忘言刚一进门,就发现大堂里坐满了人,还不时有人走动。她扫了一眼,都是练家子的江湖人,而且几乎都是男人,一股汗臭味加血腥味,不禁让她轻轻皱了皱眉。 “哟,哪里来的这么个美人,这种地方也敢来?”不知谁叫了一句,连公主府这身衣服都镇不住这些无法无天的江湖浪人。 林忘言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指虎一直看着自己,才恍然大悟这人说的是自己。 八年来,她每天都在八荒山里漫天遍野的疯跑,从来没想过性别问题。而且山庄的人看惯了他们小小姐,谁没事儿把林忘言长得漂亮这回事天天挂嘴边呢。 袖箭正要出手,林忘言拉住了他,摇了摇头,目不斜视的上了二楼。锦煌也没有作声,跟在林忘言后面上了二楼。 西蜀远在天边,天高皇帝远,如今皇家不似过去那样鼎盛,有几个刺头在所难免,林大人特别吩咐了,不要节外生枝。 林忘言从楼梯转上二楼走廊的一刹那,眼角扫到大堂角落里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人,他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随即拢了拢袖子,从身后的小门出了大堂,可能自以为人不知鬼不查呢。 “少庄主,戴上这个吧,以防万一。”林忘言正要进自己的房间的时候,锦煌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给她一个面具。 这林家四小姐大概对自己的好看毫不自知,这一路都在荒郊野外,锦煌也没想起这一点来:现在天下不太平,但凡有点姿色的女子,除了她们这种光明正大着官服的人,都是要用丝巾遮一下面的。 今天这种场合,林四小姐这样大咧咧的走进来,确实容易引起登徒子的肮脏想法。只希望那些人不要胆大包天,连公主府侍卫也不放在眼里。 林忘言从善如流,从此就戴上了这个无任何装饰的纯白面具:成为了无面林四——一个锦煌永远也想不到的整个西京城乃至大夏国噩梦的人。 …… 大概这身鲤鱼白狐服还是有点用的,一夜无事。 锦煌没有说谎,出了八荒山,一路通畅无比,每到一处,驿站早就备好了马。四日后,他们已经走到西京附近,再翻过一座山,就要达到西京的南城门定楚门了,此时锦煌却带着他们弃了官道,拐上了往汉水河畔的山林中。 这一日,他们一直慢悠悠的走在林密叶茂的小径上。 汉水河畔勾起了她作为孤魂野鬼的记忆,但林忘言发现,八年八荒山无忧无虑的生活已经让她有点忘却了过去,重生瞬间已有些模糊,只记得一圈光亮,小狐狸似乎幻化成人跟了过来,可死活记不起那人长相。 随着记忆一小段一小段的回归,林忘言满肚子疑问都浮了出来,例如,小狐狸究竟去哪里了?公主为什么要诏见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和她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八荒山山民? “少庄主,这只肥鸟我都看了三次了。这什么鸟啊?感觉很好吃的样子。” 到了这里,大家心都稍稍定了,坐在马上的姿势也放松了不少,指虎的身体随着马儿的步伐晃晃悠悠,突然指着旁边一只鸟说道。 林忘言闻言一惊,这才注意到天色竟然已有些晚了,眼神尖锐的扫过四周,问道:“锦大人,我们是不是……刚才走过了这里? 话音未落,前方树木无风自动,簌簌作响,一阵短促刺耳如金戈相交的声音从树林后传来。 “警戒!”锦煌一声令下,几个侍卫抽出了佩刀,脸色严肃的看着前方。 天色忽然间暗下来,转瞬即伸手不见五指,林忘言勒马站定,耳朵忽的动了动。 一阵风起,似乎吹来了一些灰烬。 “奇怪,什么玩意儿?没听过用纸灰杀人的?”不知谁说了一句,接着“砰”的一声闷响,说话那人直直从马上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