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
1. 第一章
“报——”
传信兵摔进帐内,满脸满身俱是血污。
“急……急报……北线忽增大批魔军,约有数万……大阵恐难支持……”
暨绪端坐案后,面孔半隐在灯影中,神情难辨。
“南线西线已有缺口,眼下是否唯独东线尚可支撑?”
座下沉默片刻,左将军成兑跨上前一步。
“陛下宽心,想来是魔孽求速心切,将所有兵力压向北线。我青天大阵,只要东方稳固,便就……”
轰——
帐外天空,炸开一声劈天裂地之响。帐中诸将神色皆变,夺门而出。
如血般火光,蹿起于东方,染透半天。
暨绪举目望向东天,血色光亮印入他身上的玄色大氅,繁复金丝纹饰折射朱红,似散出淡淡腥涩。
他微一抬衣袖,止住成兑“东边有何变故,速速报来!”的大吼。
“成卿啊,这是你我长了眼就能看出的事,何须再问?东方阵石,已破。”
成兑这讲哪里哪里出事的乌鸦嘴,当真从不出错。
成兑一声怒嘶:“陛下,臣不信!臣等随陛下征伐数年,诸国追随,荡涤天下。魔孽怎可能一举结出千百万妖兵,这些孽畜能藏于何处?此事必……”
轰——
又是一声巨响,却是响于南方。诸人脚下的地面剧烈抖动。
暨绪身侧一直沉默的中丞法曷神色突变,成兑大喝护驾,左右诸将拔出兵器,暨绪再一抬手,一枚四方印自袖中飞出,悬于半天,印钮苍龙口吐电光,成一光罩,眨眼将王帐及周遭二里统统护笼在内。
暨绪侧身,视线落定在法曷面上:“法卿,南线早已吃紧,方才那声震动,怎令你如斯慌乱?”
法曷跪倒在地:“罪臣万死!此番出征前,师相告诫臣,奇苫狡诈,魔孽与我朝征战多年,此番侵袭,必有暗着。青天大阵,乃魔孽第一忌惮,魔孽若有谋算,恐怕……”
暨绪叹了一口气:“恐怕首当其冲,会打大阵的主意。所以,尔等便瞒着寡人改了大阵布局。对否?”
成兑愕然睁大双目,一旁的大祭酒荆虔、御卫督统毕原跟着跪倒。
暨绪突然有些想笑。
“青天大阵,东方生石为基,西方锐气相济,南北辅之,合守化攻。你们变阵,是将相济之气改成了南方?那么阵石,应该是在……”
刺目白光一闪。
“轰轰轰——”又一巨响炸裂,仿佛寰宇齐碎,天地重开。光罩破碎,悬空大印上的苍龙一声长啸,脱印而飞,撞向白光,湮灭成尘。
暨绪身形一晃,一口血从喉咙中呛出。
随侍四臣扑上护驾,暨绪站直身体:“寡人暂且无妨。”
但等一下就要很不妙了。
“诸卿啊,寡人不知道该夸你们太聪明,还是要赞魔族太机智。青天大阵,如果能改成北生南济,当初为什么要定成东西呢?”
东方设为生根,并非因为这是我东初国的祖传大阵。而是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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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润泽,一点生机,如天上红日,从来自东而起。
西方相济,乃因西方虽主兵事,却勃勃烈烈,可终白昼,启夜幕,恰与青气相辅,便如太阳西沉复东升,首尾相济,和合圆融。
这是顺天应地的寰宇道理!
南北二极,乃阴阳两端,从来不可轻用。
北方,至孤至上。你们拿它来生。
南方,至阳至盛。你们用它来济。
确是嫌寡人薨得不够快了。
然此刻,计较这些,已然无用。
仿佛日月已湮,星辰俱陨。猩红苍穹,万千火光齐坠,四方炼狱景色。
北方,生石碎,大阵灭。
“陛下,臣错了,臣万死!!!”
不,是你错了,寡人要死。
“陛下,大阵虽破,尚未是绝境!”
哦,天地火起,四面楚歌,这还不是绝境,什么叫绝?
法曷唱经,荆虔毕原辅之,结做光阵,护住暨绪,成兑挥剑挡在阵前,劈开火光。
“西南二线,应已向西国南国告援。这般震动,师相定已知究竟,必遣援军速速来到。臣等定护陛下周全!”
蛇光游走,万声雷鸣,暨绪拔出腰间长剑,扬手一挥,斩尽无数险把四臣劈成白烟的电光。
一点未尽的余焰落在他宽阔的袖口,哧地化做锦绣山海上的一星小洞。
暨绪还剑入鞘,在纷落的火光中轻笑了一下。
“诸卿。援军,不会来了。”
2. 第二章
在此四面火光,即将万劫不复之时,暨绪心中唯有一片空旷与一丝恍惚。
不知怎的,他竟忆起了不算太久之前,某个看来没什么特别的上午。
那天当真算是他君临四方春风得意的巅峰时,许许多多寻常日子中极不起眼的一日。
然阳至阴生,盛极必衰,福中伏祸,从来都是宇宙亘古不变的天理。
偏偏想起这日,或许是在彼时,许许多多的暗流,其实都已露端倪。
而他的某个念头,可能也是在这一天,于心中发出了芽。
那天上午,春光大好。
天蓝风软,王宫内百花绚烂。
因是休沐之日,晨无朝会,然勤政殿的御案上,仍堆满了折子。
四方风调雨顺,百姓忙于春耕,减税令万民感恩欣悦,边疆一片太平,众将尤不敢懈怠,练兵习阵搜寻魔踪勤勉不停,西国南国不日来朝,各地官学生员爆满,今岁科考正紧密进行……总之就是东初国繁荣昌盛,群臣万民齐颂大王无比英明。
暨绪一向觉得自己不算十全十美,亦不赞同众臣大拍马屁,但看到民生和乐,四海欣欣,内心仍是升起一阵喜悦。剩下的几本折子都是老生常谈的歌功颂德,他略略一翻,懒得细读,吩咐案前舍人代为批复——日后没有实事,便不必上折了,少空话,勤务实。
舍人奋笔疾书,暨绪端起案头的神菊仙枸茶饮了几口,看着窗外烂漫春色,不由起意,握着两颗暖玉养心球出了勤政殿,屏退随从,独自沿着繁叶浓花中的蜿蜒小径信步向前。
一对彩蝶翩跹互逐,双双栖于一枝海棠上,暨绪盘着养心球走近花枝,却有零碎言语声,被微风从遥遥前方的大石后,送进他耳中。
“……陛下是否会趁此由头,废了大殿下的太子之位?”
“倒不至于。比起二殿下,陛下定然更愿意让大殿下做东宫之主哪。”
“可倘若三载之后,师相当真回归天界,国中再无人能左右陛下圣意,只怕两位殿下更……”
“即便师相不飞升,陛下春秋正盛,日日养身,补益良多,寿元绝不止三千,说不定能活到五千岁。两位殿下与陛下岁数只差了五六百年,能不能熬得过,真不好说……”
“嘘,我看你是真活腻了!”
大石后冒出一颗梳着丫髻的脑袋,惶惶四下张望,又缩回石后,看衣饰,是圣后宫端茶倒水的小童。
早已隐去了身形的暨绪缓缓踱过石头,继续前行。
无知小仆的几句碎语,他只当没听见,更不会往心里去。
身披王袍,怎能得尽美誉,不生一丝闲话杂音。
寡人对太子和王子的栽培与用心,岂是你们懂得,寡人又岂会在意世人的非议与误解?
暨绪缓缓转着养心球,一路玩赏花木,忽嗅到淡淡幽香,但见前方瑞霭缭绕,竟是不知不觉到了敬天宫附近。
敬天宫,是东初国内,除了国君暨绪和太子恒、王子渐之外,唯一可以住在王宫内的男人——国师师仲的居所。
数月前,一只仙鹤乘虹披霞口衔天卷降临,玄无界这位自混沌初开以来,首尊自天庭下凡的国师功德圆满,不日将重返仙班。
玄无界自开天辟地起,历时亿万载,悬浮于天人冥三界之外,凡民寿元千年。天庭派玄帝下降,居中央玄无山顶峰天曦宫内,万载轮换。又以北启、南和、东初、西极四氏辅镇四方,便成四国,就以四氏之姓氏为国名,称北启国、南和国、东初国、西极国。
四氏无仙格,如凡民一般胎生土养,历生死轮回,唯独寿元略长,有三千岁。
初时,南和氏执掌农商经济,西极主兵戎防御魔族,东初氏主修文祭祀,北启氏辅助玄帝治理天下,督管四方,地位略高于南、西、东三家。
但四氏各成一国,划地而治,渐都各自掌辖自己国境的一切事务,唯独逢年过节到天曦宫朝拜时,才披挂上自家最初司职的衣冠,意思一下。
只是因旧例沿袭,北启国一直高于另外三国,可代帝号令四方。
千年前,北王望禺因贪权之心,被魔族蛊惑,竟不满足于北国当下的地位,意欲更登一步,黜玄帝而代之,尝尝君临玄无峰的滋味。
玄帝召南、西、东三国护驾,经历一番酣战,终于在望禺爬到玄无山半山腰的时候将其拦下,削骨碎魂。北启氏更姓北顺,国主去王衔,只能称公。
玄帝在战时受伤,百年后元魄回归天庭,新帝降生。帝尚年幼,玄无界诸事繁杂,一时各地纷乱。天庭派一位仙者临世,考量南、西、东三国君主,择一王辅之,平理乱局,摄辖诸国。
南、西、东三国为了得到这位仙辅皆费劲心力,最终竟是当时最庸常的东初国请得仙师归,传言是因为仙师师仲被东初王端缘的温厚品德打动,决意辅之。
此后虽有种种坎坷意外,师仲一直信守对端缘的承诺,身兼国师、丞相二职,辅东初国大盛,称雄列国,号令四方。
而今期限将满,仙师回天在即,为免国中民心波动,另几国生出别样心思,暨绪命暂勿将消息外泄。然最近王宫顶上仙气汩汩,瑞霞道道,已引得不少百姓遥拜,议论纷起。
暨绪望着蒸蒸瑞气吸了两口仙香,却感应到一阵灵气,便念动查形咒,但见前方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左右四顾,迅速翻进了敬天宫的围墙。
此人,竟是辅国大将军鲁遥。
鲁将军,为什么要在这个众臣不朝的日子,偷偷摸摸,隐身潜入内宫,爬国师的墙头?
暨绪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如果单凭猜想,对鲁将军有了什么误会,君臣生隙,不利于国家社稷。
恰刚好,他一直忘了解开自己的隐形术。
暨绪一闪身形,止住宫墙左右察觉到鲁遥气息将要拔兵器涌上的暗卫,众暗卫大愕叩拜,随即会意地仍退至敬天宫外数丈处潜伏。
暨绪仍敛去形影,越过敬天宫外墙。
墙内一片幽静,后园月池中,几尾肥美的锦鲤聚首在浮萍下,摆尾吐泡声清晰可闻。
暨绪走过池上浮桥,转进回廊。
师仲从不用侍卫,敬天宫中一向只有数名小童侍候。两名小童捧着茶盏一路小碎步往竹林内小轩中去,丝毫未察觉到跟在他们身后的暨绪。
这要真来的是个刺客,可不甚妙。
暨绪思量,师仲将飞升的消息,捂不了太久。暗地里一向有不少人嫉妒东初国得了仙师辅佐,倘若听闻仙师功德圆满,恐怕更难按捺,说不定还会有些将仙师怎样怎样就能沾上仙气,功力大增的邪恶念头。为防万一,还当再加派些护卫。
这里正想着,前方月门半开,暨绪随小童跨进门内,只见前方敞轩内,鲁遥匍匐在地,上首座中,一袭白衫的师仲起身,扶住他双臂。
“将军万勿如此,折杀仲也。”
鲁遥顿首:“鲁某知师相已脱凡俗,不当再多被冗务羁绊。然此时鲁某不知除了师相之外,还有谁能劝动陛下。故唐突来拜,祈望宽恕。”
师仲微叹:“若将军是为太子殿下之事而来,我此时亦不能助。”
鲁遥身躯一震:“师相洞知万事,鲁某心思,自难隐瞒。”
师仲眉微一敛:“这次太子殿下的确有错。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陛下意欲同北顺公结契,殿下却重伤北地使节,焚毁将竣工的金兰殿。即便是为给北国一个交代,陛下也必须责罚太子殿下。”
鲁遥抬首:“使节终归是臣子,太子殿下乃我国储君,醉酒误伤,属一时失手。依臣看,遣使致歉也算给足北边面子了。再则,敦厚如殿下,为何这般,师相岂会不明白?鲁某大胆说一句,我也不懂,陛下为何要与北国结契,难道陛下……”
“鲁将军。”师仲温声截断他话语,“陛下决断,不当妄议。”
“是某失言了。”鲁遥垂首,复又抬起,双目赤红,“然鲁某还要大不敬多言几句,陛下遣二殿下到边境已有数年,而今又将太子殿下禁于东宫,朝中已有诸多议论……”
“鲁将军。”师仲神色略沉了些许。
鲁遥却未住声,紧望师仲,颈上崩出道道青筋:“而今师相将抛下我等凡夫,鲁某却记得师相初至东初国时情形。更记得先王驾崩,狂澜之刻,句句誓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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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承诺!”
“鲁将军。”师仲垂目望着鲁遥双眼,神色依然温和,“仲对先王之承诺,从未敢忘。陛下身处王位,有些事不能天下与私情两顾,将军也请体谅。仲蒙仙旨传召,时日已无多。来日东初国与此界安稳,还当仰仗将军与众臣辅助。难得休沐之日,将军却劳心国事,着实辛苦,先请回府休息。太子殿下之事,定自有最妥当的解决。”
鲁遥再伏于地:“多谢师相,今日无礼冒犯师相,不敢求恕。鲁某先告辞,来日再向师相请罚。”
暨绪立在廊下,静静看着鲁遥复又隐身离去。
过得片刻,师仲转身,向此方一礼:“陛下,怠慢许久,还望恕罪。”
暨绪慢悠悠解开隐形术:“这些小把戏,果然瞒不住师相。孤方才是怕鲁将军尴尬,倒是要请师相别怪孤不告而入之唐突。”
“陛下言重,仲岂敢当。”师仲侧身将暨绪让入主座,示意小童更换茶盘。
暨绪落座,向师仲一笑:“多谢师相方才在鲁遥面前替孤解释。孤于王座前,以性命立下的血誓,他记得,孤又怎会忘?”
师仲垂目执起小炉上白泥小壶,冲洗盘中茶具。暨绪微微扬眉:“阿恒那小子,将北使打掉半条命,孤只是将他禁足,幸亏北国气短,不敢骂孤包庇。他们倒说我罚重了。不然怎样?让书令写封致歉信函着太子照抄一遍给北国送去?总要给人家留点脸。”
师仲挑叶入壶,挽袖斟茶。暨绪接过茶盏:“师相以为,孤应当如何处理此事?”
师仲放下手中壶:“陛下知道,北地之事,仲无任何见解。”
暨绪神色一沉:“师相难道以为孤忘却了王兄之仇?只是当下此刻,笼络北地,方能固我东初威势。”
师仲仍是淡淡道:“其实依仲愚见,陛下若能与西太子重修旧好,于天下更宜。”
暨绪冷冷一挑唇角:“南国西国早已来朝纳贡,只有啃下北地,令其俯首,我东初国这个宗主,才算名副其实。也能令天下真正安定,使得玄帝陛下安心。再多笼络西国南国益处不大,怕是只会让天下人赞扬我王八功大成。”
师仲道:“陛下既然自有道理,仲无他言。”
暨绪不由一叹:“几百年来,与师相独处时,总是只有我说个不停。而今师相将别,仍是对我惜字如金。”
师仲微微笑了一下。
暨绪也一笑:“这些年,对着我,委屈师相了。”
师仲平和望着他:“陛下言重,仲身在此位,依职责行事,怎有委屈。”
暨绪呵了一声:“那就甚好。”他十分想跟上一句,多谢师相看在王兄的面子上,容我坐此王位,不知心中可有后悔。
但这话有些过,说出来恐怕场面上不大好,他便没有说出口。
两人沉默对饮,又是许久无言。袅袅茶烟中,初见时情形,一转念便清晰在眼前。
当时暨绪刚使劲浑身解数截住师仲车驾,赶出一身臭汗,还要掩下狼狈,做出一副随意从容。
“咦,难道阁下就是仙师?甚巧甚巧。这厢见过。听闻仙师意欲在三国之中择一辅之,看这路径,难道是去南国或西国?”
“公子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拦我去路?”
“西王刚愎自用,南王庸庸之质。我与仙师能在苍茫天地中偶尔相逢,许就是我们东初与仙师注定有缘。仙师何不考虑一下东初?”
“因东初王既庸庸之质,又刚愎自用。”
暨绪哈地一笑。
东初氏素以容貌殊胜著称,而暨绪的相貌在东初王族中亦属万年难得。他这一笑,带着几分少年的张扬,天地顿失颜色。
师仲亦不禁微怔,继而道:“某所指庸庸,乃是资质,非言外貌。”
暨绪笑吟吟一拍他肩膀:“仙师放心,我这庸庸刚愎之徒怎会是正主。东初国君乃我王兄。王兄年少英武,慧敏宽厚,乃我东初国开天辟地以来最好的王上,定合仙师心意。且我王嫂已生双子,王位八百辈子也轮不到我。仙师安心同我走便是。”
师仲微蹙眉,凝视暨绪:“但我观公子身上,有王气。”
3. 第三章
一道黑气直向暨绪身上扑来。
毕原一个跨步,横挡在暨绪身前,成兑挥刀劈中黑气,暨绪反手扯毕原一退,溃散的黑气仍结结实实击中毕原胸前甲胄,顿时滋滋腐出数个孔洞,毕原口鼻崩血。暨绪抵住他后背:“毕卿!”
毕原一把扯下胸前碎甲,反手用匕首削下被黑气所染的大片皮肉,荆虔忙向他伤口压了一道法术,毕原咯咯咬着牙齿,冷汗划过脸上血污:“陛下快走,臣无碍!”
暨绪挥开一片流矢,取出一颗黑丸,喂进毕原口中:“毕卿,而今战况,寡人能走去何处?”
法曷再结护阵,成兑舞刀大喝:“陛下莫慌,臣信,有师相在,援兵必到!应是东线最先有援,臣等护陛下杀过去!”
暨绪在心中一笑。
成卿哪,寡人知道,你一定不会信。但,援兵,一定不会来。
师仲他,怎么可能救我?
他再一挥手,万千飞箭与流火俱殒于剑光。
“寡人即位时,于王座前立誓,但我活在这世上一日,绝不令冕珠蒙垢半点,疆土缩失分毫。纵身死魂散,我东初暨绪绝不负东初!”
纵身死魂散,我东初暨绪绝不负东初国,不负东初姓氏,不负王兄。
寡人立誓,待寡人身死时,定将此国与王座,完妥传交与王兄和圣后的嫡传血脉。
若有违此誓,便受千刀万剐,碎骨挫魂之刑,魂散魄消,飞灰湮灭,再不得生!
离开敬天宫,暨绪走出一段路,解开隐身术,又独自信步前行,回想昔年即位立誓时的情形。
当时他跪在王座前,自师仲手中接过匕首,划破手指,滴入琉璃盏,立下血誓,酹酒敬献天地。
师仲向他一礼,捧起王冠。
“望陛下勿忘今日之誓,请陛下加冕。”
望陛下勿忘今日之誓。
此话何意?
碎骨挫魂,魂消魄散的毒誓,却仍是不能让师相对我放心?
那又为什么让我坐这王座?
“陛下,陛下——”
暨绪回神,见一小内侍兢兢匍匐在路边。
“陛下,奴婢万死惊扰。已将午时,何处摆膳?”
暨绪负手看了看云边:“先稍待片刻,寡人去东宫看看太子。”
“罪臣拜见王上。”
东宫正殿,太子恒一身布衣,双膝着地,满脸恭顺,伏首行礼。
“起来。”暨绪一把拉起他,深深皱眉,“从来你和阿渐只喊叔父,怎出此言。一国储君,何用称臣。”
太子低着头,他的肩膀似又单薄了一些,气色也泛着黄,手臂在暨绪手中有些瑟瑟。
“侄儿此番犯下大过,不敢求叔父宽恕。”
暨绪松开手,踱开两步:“叔父知道你心中的委屈……”
太子双膝一弯:“小侄从无委屈!”
暨绪又一伸手捞起他:“叔父与北境联谊,乃为了当下我朝利益,不指望你现在能全明白……”
太子身体再向下一沉:“侄儿明白叔父一切都是为了东初,叔父为国为民呕心沥血,侄儿却这般无知糊涂,请叔父重重责罚!”
暨绪扯住太子,刚想好的一肚子话都变成无奈一叹。
“恒儿,你来日将是一国之君,喜怒都须藏敛,好恶更不可轻易让人得知。如何治臣下,施赏罚,你从生下来就应懂得。于你来说,莫说一个北国使节,一座金兰殿,即便是整个北启国,这座王宫,你不高兴,想打也打得,想拆就拆了。”
一旁的太子傅扑通跪倒:“陛下,这话万不可轻言!不可轻言!”
暨绪无奈一扬唇:“看见没?只是你身系一国,一言一行都关系天下万民,所以每出一言,每行一事,都在天下人眼中,须慎之又慎,方能重胜千金。你叔父我,一向轻狂无状,令群臣惊忧,就是做得不好的反例子,你千万要以我为戒。承你父王风范胸襟,成我东初国盛世。”
太子傅颤巍巍膝行两步:“陛下,臣万死再进言——陛下应当说,尽心尽力辅助玄帝陛下,与三国共成此界盛世。”
暨绪十分想向太子示范一下如何充满大王气概地扔出去一个臣下,然他正在教导太子身为君王的胸怀与风范,万不能自打脸,便只淡淡道:“寡人一时失言,幸有卿在侧。正好,寡人想看看太子近日功课,劳卿取来。”
太子傅领命而去。
太子抬起双目,恳切望向暨绪:“叔父,小侄愚钝,今生唯愿一直承欢叔父膝下,日日聆听教诲,闲时读书作画,便足矣。”
暨绪神色再一肃:“这又是什么话!是否要把太子傅叫进来,让他重头教你为君之道?!东初的将来,全在你身上。若有丝毫偏差,叔父纵粉身碎骨,也无颜在泉下见先王!”
太子再垂下头。
暨绪又轻叹一口气,太子傅却来去迅速,已捧着太子的功课回到门外。
暨绪传其入内,到上首坐下翻看。
其实这不过是例行场面事务,呈到暨绪面前的太子功课从来就那么些温开水一般的内容——一堆习字,几篇阅读典籍的心得,对近来学习先王们文治武功的不咸不淡的感悟,经手处理的一些政务的抄录……
这次再多了一叠痛心疾首的悔过书。
庸庸无过。
暨绪还是一副肃然的样子一一阅毕,时不时还微微颔首,最后长长嗯一声:“进益甚多。”
太子仍是恭敬地道:“多谢叔父。小侄自知愚钝,仍须多用功。”
暨绪着太子傅拿走太子的功课,又吩咐左右:“取沙盘来,寡人与太子演练一局。”
他一向亲自教两个侄儿兵法,用沙盘拟出真实战场形容,操纵光阵兵俑。阿渐甚喜这般沙盘演习,但太子一直和其他时候一样表现的平庸恹恹。今日亦不例外,暨绪一拂沙盘,拟出当日扫荡魔族时某战的地貌,自己操纵黑色兵阵潜伏丘陵间的树林,着太子用绿色兵阵搜寻进攻。
太子操控兵阵谨慎前行,屡失良机,未久便被暨绪的黑兵反困,左支右绌。暨绪便也不再多为难他,横扫绿阵,终结此局。
太子又看向了地面:“小侄无能,辜负叔父期待。”
暨绪推平沙盘:“身为国君,懂得用将即可,我东初人才济济,又有阿渐帮你,你本不用太愁。但兵法还是要懂,一来唯有懂,才知臣下是否真的将才,各将又各有什么长短,最宜放到哪块儿。二则,你批战报折子也方便。万一前线吃紧,须派增援,你也要知道怎么派。”
太子惭愧地道:“侄儿明白,只是侄儿确实在兵法上毫无天分,也不喜欢打仗……”
暨绪微微一笑:“叔父也不喜欢打仗,人人都愿天下太平。”
他拿起一只绿色兵俑,却又看向太子。
“只是我有些奇怪,恒儿你生性喜静,脾气素来温厚,也不好饮酒,怎会在前日突然出宫,跑到迎宾驿附近的酒楼吃酒,还吃到大醉凑巧碰见北使,与之冲突后又绕到十几里外的金兰殿?”
太子心中一震:“侄儿……当时想到了父王……所以……”
暨绪把玩着兵俑:“宫门将官守卫,竟都未录下太子出宫的时辰和仪仗,着实大过。”
“侄儿是微服出宫的。”太子双膝再一弯,又跪倒在地,“侄儿一时糊涂,就想出宫散散心,然后就去了市集……侄儿不想让叔父知道侄儿出过宫,就让守将莫要记录。”
暨绪淡淡道:“木逢一向谨慎勤勉,不想竟也会徇私纵容太子。”
“此非木将军徇私。”太子略提高声音,“是小侄逼迫木将军,他不得已……”
暨绪唇边又浮起笑意:“叔父方才一时口误,当日城门的守将好像是金域。你逼迫木将军作甚?”
太子闭上眼:“小侄也口误了,小侄逼迫的是金将军。小侄大逆不道,连犯法度,不配身在东宫,请叔父降小侄为庶民!”
暨绪将神色一敛,通往内殿的门扇处扑出一人:“不干王兄的事!”
那英挺的身影拦到太子之前,直直朝向暨绪跪倒:“是臣侄万死,偷潜回京……”
太子一把扯住他:“叔父,是小侄万死。阿渐乃听说小侄受罚,方才回京,正要拜见叔父……”
“王兄才刚被罚,小侄怎可能得知后就如此迅速赶回京城?”王子渐反手将太子挡回身后,“打伤使节,放火烧宫。都是臣侄做的!兄长只是替我遮掩……”
“是我!”太子再按住王子渐,“不关阿渐的事!”
暨绪目光一寒:“寡人听不懂太子在说什么。我东初二王子渐而今正在边境,太子思弟心切,也不该总将弟弟的名字挂在嘴边。如斯甚失储君体统。”
太子一怔,立刻伏地:“是小侄失言,请叔父责罚!”
王子渐却挺起身:“王叔!臣侄一人做事一人当。是臣侄故意打了那北使,金兰殿也是臣侄有意烧的。父王血仇,不共戴天。王叔若要与北国结欢好,就先斩了臣侄!”
暨绪径看向门外:“殿中这般安静,想是太子有些乏了。寡人便先回宫了。”
“王叔。”王子渐一把抓住暨绪衣摆,“臣侄自知当万死,只想死前问个明白,王叔真要与那阴险猥琐的侏儒鼠辈结为兄弟?”
暨绪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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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往王子渐身上拍下一道禁言咒,拎起他领口:“小兔崽子,给我听清楚。我今日从没瞧见过你,你兄长与东宫的所有人都没有。王兄薨逝,疑点重重,几百年的悬案,怎可毫无实证就乱指凶手。东初与北启结契一事已上禀天曦宫,昭告诸国。太子无意伤了北国使臣,即便他有再多理由,亦当受罚。若东宫再生枝节,寡人便不可多徇私,要加罚太子。你在万里之外,可有感应到叔父的意念?”
王子渐脸涨得通红,紧紧咬着牙,片刻后在暨绪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暨绪松手由他摔回地上,掸了掸衣袖,再环视左右:“从前日到今日在东宫中,尔等可有看到什么异相,听得什么异声?”
左右臣子侍从统统匍匐,齐声道,从无,绝无。
暨绪嗯了一声:“若今时此刻之后,若有人散播任何关于东宫的传言,寡人便按邪术论处,严加惩处,明白了否?”
众人应声不迭。
暨绪再看了看太子:“恒儿最近身子骨弱了许多,下月初一,师相要去祈天宫祈福,你就跟着去吧,听师相念念经,感应些仙气,再去灵湖中泡一泡,除除尘垢,随后去文昌殿祷祝。今年叔父无暇顾及,本届科考,就全交给你了。哦,正好初二要颁发大赦令,趁你刚祈福沐浴,便也由你颁令全国。筹备科考的折子今天下午都给你送来,这些天你在东宫先看着,尽快批复,题与主考的官员,你也直接定下即可。”
太子似又微微怔了一下:“多谢叔父恩典,小侄,小侄……”
暨绪摆摆手:“行了,无需多礼,你今日应甚疲累,也该用午膳了,叔父先回去了。”
太子躬身:“戴罪之身不敢请叔父圣驾久驻,恭送叔父。”
出了东宫,暨绪觉得有些困乏。
随侍战战兢兢道:“陛下,小奴斗胆进言,当是用膳的时辰了。”
暨绪缓缓前行:“寡人不甚有胃口,就送碗九草羹到清心殿即可。将寡人的御膳送去东宫吧。太子受罚,想是没吃好,瘦了不少,需得补一补。”
内侍抬袖拭泪:“陛下待殿下的一片心,真真令山河动容,日月失色。”
暨绪嗤道:“罢了,少讲几句吹捧马屁。有时候,寡人待太子和阿渐或许太严厉了。”
内侍道:“陛下这都是为了两位殿下好,两位殿下已都不是懵懂的年纪,定然明白陛下的慈爱。”
是,太子明年将满千岁,阿渐比他也就小了九十多岁。竟都这么大了。
“寡人总觉得,他们还是孩子……”
其实,却都比寡人继位时还要大了。岁月如梭啊。
“是了,再让太医看看食单,寡人与太子体质有别,寡人吃来补的,太子未必适宜,瞧一瞧莫有太子吃不得的东西。另外让人再给太子把把脉,列些适合近日补养的膳食与汤饮。”
内侍应着。暨绪看了看云边,又不由浮出一丝笑意。
王兄,我本一直觉得,阿恒不甚像你。
今日却发现,其实十分像。
到了清心殿,暨绪仍有些乏乏的,面对羹碗,更觉寡然无味,却喜凑巧来了下饭的东西。
“启禀陛下,北顺公平日的喜好及仪仗用度都已查明详列,呈陛下御览。另外阁内还添绘了一张北顺公的画像,大阁老说,请陛下先瞧着,待见面时,可更亲切些。”
暨绪精神一振:“好得很!”
这个即将结契的北顺公,长得是圆是扁他还真不知道。
近千年来,东、西、南三国极少与北国打交道。北顺公乃罪人望禺之后,身份与三王不同,往天曦宫朝拜,须着布衣荆冠,以罪臣之身上山,日期与东、西、南三国亦不同。故暨绪与他没什么打照面的机会。
暨绪第一次会盟诸国,给北国发了帖,北国派了两个使者呈来一封措辞恭敬的书信,曰自惭形秽不敢前来云云,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之后两次,也是这般。不献贡金贡品,更无城池美人,连个长得稀罕点的花草鸟兽都没有。两手空空的两个使臣,一封谦卑的书信,恭恭敬敬地呈上,在迎宾馆中好吃好住数日,胖出些许,拎着几包鸿胪寺为各国来使备下的小礼物飘然返回。
偏偏你拿不到他这样的做的任何错处。
暨绪以声威镇服西南两国,一块有罪之地却久啃不下,长此以往,恐怕别国效仿,他不得不使出结契这一招。
竟将有罪之身,使用得如此优秀,暨绪对北顺公充满了兴趣。
他向捧着大卷轴的近侍一勾手指。
“来来,将画像拿近些展开,让寡人仔细瞧瞧寡人未来的义弟。”
4. 第四章
画卷展开,竟露出一副成年男子的形容。
暨绪略意外地停住了执汤羹的手。
一向听传言曰,北顺公身长不足五尺,貌似孩童。看来传闻不甚可靠。
细眉眼,尖下巴,窄额薄唇,两腮无肉。相貌无功无过,气韵中似敛着几分轻愁,甚至可以称得上清秀。
只是画像仅绘了半身,瞧不出身量。
那个纯素,原来生得这副模样。
暨绪盯着这张脸,心情比自己预估的略更平和。
北顺公纯素,叛王望禺之孙。
望禺谋反失败,太子与次子和其父一同服诛,玄帝天恩浩荡,不绝北启氏血脉,留下望禺的第三子洲流性命,只尽废其灵力。北王后和几个儿媳畏罪自裁,太子妃给自己的儿子也灌了毒酒,但到底母亲天性,不忍孩子受罪,灌的量不太多。三国的军队赶到北国王宫时,发现这个孩子还有一口气。
东初王端缘怜惜稚童,命医官医治这个孩子,再向玄帝禀报。玄帝慈悲,降旨曰罪不责三代,更不应连坐稚童,命全力医治。
但医官无法解毒,最后是端缘用法力逼出了剧毒,救了北王孙一命。
端缘在战时受了伤,此时又动真气,伤势加重。之后休养多年才至痊愈,然体质精力都大不如前。
北启氏更姓北顺,望禺第三子洲流领北顺公,但他灵力尽废,近乎凡人,也无法再有子嗣,没过多少年便将油尽灯枯。
而这时先帝元魄已回归天界,新帝临世,天下早复得清平。西、南、东三国皆励精图治,尤其东初国请得仙师师仲辅助,渐显繁盛,眼看来日一片大好。
那件事,便在此时发生了。
东初王端缘,在巡查边境时遇刺,不治薨逝。
东初王族,最早乃主司文墨祭祀,法术不以攻占为长,却极善养身防守。端缘生来便是储君,自幼修习各类护身心法,服食丹丸,浸浴药汤,寻常兵刃法术难近其身。
但那个刺客竟深知端缘在平叛时受伤,后背处有一旧患,用毒刺刺入端缘背部,毒入后心。
刺客得手后,立刻自尽,身上血肉化无,只留下几根残骨,难以辨识身份面目。
他暗杀端缘的毒刺,入体后便化成毒液,直攻心脉,也查不出来历。
身为君王,最忌弱点为人所知。当日端缘在战场上被流矢伤及肩、臂及后背,随手拔下箭矢再战,后又被法术扫了一记,背撞山石,恰好那石上之前撞死过一只魔,残有魔血,端缘的伤口感染魔气,酿成大患。
决胜关头,人人都战红了眼,满身伤,无暇顾及他人,连端缘自己都是下战场后疗伤时,才发现这处伤较重。了解端缘这处伤势,并明白它乃隐患的人,世上寥寥无几,东初国中,除却贴身为端缘治伤的太医令空谷,只有暨绪和王后,连当时还年幼的太子和王子渐也不知道。
空谷回忆,平叛时,他为先王治伤,每次都极其谨慎,遣退左右,独力亲为,更不敢泄露与他人知晓。
在暨绪、王后和空谷三人之外,还可能知道端缘这处弱点的人,就只有现在更姓北顺的北启氏了。
端缘是被望禺的罡气震飞,背撞山石。或许望禺记下了这件事,他虽身死,却可能在死前告诉了他的小儿子。
但刺客行刺端缘,精准地正中伤患处,可见他不单知道端缘背后受伤,还清楚致命隐患在右侧肩下。
这就有另一种可能了,端缘在施法救北王之孙时,耗损过度,牵发旧伤,当时,有北国的宫人在场,发现了端缘的这处伤患。
传说北国暗卫最擅长以冰锥行刺,亦符合那刺客的手法。
但这只能是推测,刺客已死,兵器也没了,毫无证据。
即便刺客不是北边派来的,端缘也是在平定望禺叛乱时负伤。把账算在北国头上,毫不冤枉。
端缘薨逝后不久,北顺公洲流也一命呜呼。
天下议论纷纷,都说虽然先玄帝饶了洲流性命,他却仍未悔悟,心怀怨恨,死前也要拉平叛的三王之一作陪。
西王骁勇,南王多智。他便挑了最好下手的东王。
尤可叹的是,端缘因北顺氏而死,北顺氏唯一的血脉却又是由他保全。
洲流死后,被端缘救下的那个孩子承继公衔,即是今日的北顺公纯素。
他继位后,致信东初,说要披麻戴孝前来祭拜先王端缘,谢其活命之恩。
彼时暨绪已掌国事,深知小北顺公倘若来了,肯定不能活着回去,首先他都保证不了到时候自己会不会先一个冲动打死这厮。
太子、王子渐与许多大臣都红着眼睛痛哭流涕地恳求暨绪让北顺公来,赶紧来。
暨绪思量了一天一夜,喝空半窖酒,轰秃了一座静思崖,最后抓住将他拦住的师仲的衣袖问:“师相以为,我当如何?”
师仲道:“我不知陛下当如何。请陛下先问自己为何。”
暨绪狞笑一声:“我知道,你是想同我说,如果为了我自己解恨,为了一时一刻的意气,让北顺公来,我轰死他祭了王兄,大家痛快。或让他有个查不着的意外,也容易。”
师仲道:“其实不容易。”
暨绪瞪视他半晌,再呵一声:“是,不容易。王兄遇刺,全无实证,可天下众人都道凶手乃北人。他若有好歹,我东初国亦要背上行暗算之举的小人之名。”
直接弄死他,更是只能过过嘴瘾罢了。
师仲凝望他,清澈双眸中,皆是仙者的悲悯:“抉择不易,但必须有抉择。”
暨绪沉默许久,终于缓缓道:“北顺公身有天罪,能责罚他者,唯有玄帝陛下。我东初,不敢轻易劳动其离境。”
师仲的神情中浮出一丝欣慰,暨绪动了动身体,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扣着师仲的手臂,赶忙松开。
“我……一时无状,可有伤到师相?”
师仲微微笑了笑,手在衣袖破损处一拂,将其恢复完好:“并无。”
暨绪拱手:“师相见谅。还要劳烦一事,我不擅文墨,婉拒北边的书信,可否请你执笔?”
师仲抬袖还礼:“仲亦笔墨拙劣,蒙陛下不弃,便先拟出,交陛下预览。”
北顺公也十分乖觉,被婉拒后,便只缩在北国宫中,不再与诸国往来。
时光流转,诸多的怀疑、深恨与悲痛,皆在岁月中覆上了一层痂。
暨绪只是平日里零星听得传言,北顺公中的毒虽然大部分被逼了出来,到底还是存了些在体内,使其形貌有异,一直状似孩童,也无法娶妻生子。北顺氏的香火或许就要断在他这里了。
北顺公因此十分自卑,平时深居宫内,只召两三近臣议事,寻常北国臣子也难见他一两面。却更显示他恭谦识相。
直至暨绪会盟时,才略见识几分其城府。
他更万万想不到,几百年后,自己竟会主动与北顺公结谊。
倘若昔日的他得知此事,恐怕会想一剑劈死今天的自己。何况圣后、两位王侄以及那些曾随王兄出生入死的将士朝臣?
暨绪完全体谅他们当下的心情。
岁月啊,改变了寡人多少?
只是,师相,你那时知道我为何,如今又怎的不明白?
寡人却是一直不明白你。
左右见暨绪望着北顺公画像一径出神,不禁互换眼色,心情各异。
暨绪逸出一声轻叹,陡然回神,自觉失态,便又叹一声,搅了搅碗中汤羹。
“纯素贤弟竟这般文弱,结谊之后,寡人当要好好疼惜他。”
用罢了膳,暨绪本欲小憩,掌礼令忽来报,天元宫的贺书到了。
掌宫太座亲笔,诚致贺喜。
暨绪眼看掌礼令捧出厚厚一本册页,即要翻开朗读,立刻道:“太座亲笔,寡人须亲阅方合尊师之道。爱卿先告知寡人梗概即可。”
掌礼令便合起册页,恭敬呈上。
“禀陛下,太座在贺书中曰,闻得陛下与北顺公结谊,太座与众师皆十分欣悦。欣之陛下此举化坚为柔,蓄善养和。悦之陛下心性更上一层境界……”
暨绪颔首打断:“众师赞誉,寡人感动不已,不禁又忆昔年修学时。稍后一定细细品读寄语。太座欣悦之外,还有什么情绪述说?”
掌礼令道:“太座在贺书中曰,欣之悦之,更有一桩喜事告知陛下,天元宫本月又添新进学生二百人。”
不是去年刚招了三百么?
太座这是打算让天元宫的弟子堆满玄无山脚,再往山上摞起?
“育人不倦,为四方天下输送英才,太座与众师辛苦了。”
“太座也每每以陛下为榜样,教育新生。”
怕是不会说寡人多少好话。都能想得出他们会讲哪几桩旧事。
“太座道,若陛下看到这些年少的同门后辈,心内必也会油然而生喜悦。”
暨绪再点头:“喜。寡人这么听着,就已喜不自禁了。所以天元宫那边须得多少赞金,以备浇灌新苗?”
掌礼令一揖:“太座说,陛下随意即可。”
这是思念无境了。
暨绪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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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扬眉:“西边给了多少?”
掌礼令垂下视线:“贺书中未有言及。只写了一句,向道石上,陛下与西太子的名讳一直居于首次,实为重道广学之楷模。”
老狐狸!
暨绪一挑唇:“那就先打听着西边的动静,寡人略比他多点即可。太多也不必。众师身系传道授业重任,若理账之类冗务过多,恐徒增负累,就是寡人的过错了。”
掌礼令领命退下。暨绪随手翻了翻贺书,丢于案头,又喝了两杯神菊仙枸茶,精神竟饱满了起来。然下午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他只想偷偷闲,便前去华汤宫泡泡药泉,松一松筋骨。
华汤宫素为东初国君及王后的浸浴处,内有十二眼灵泉,温凉不一,泉汤功效也各不相同。
暨绪继位以来一直未娶王后,华汤宫唯他独享。
进了殿门,暨绪便发现,殿中服侍的宫女和侍卫又换了一批。
因华汤宫与其他宫所不同,想是为防止某些人太过了解大王谋划行刺,暨绪继位后,华汤宫的人一直由大阁老亲自指派,换得很勤。
几名身长玉立的明艳宫娥为暨绪宽下外袍,两个年岁稍幼,玲珑娇俏的小宫婢将暨绪的鞋袜除下。
一排秀雅纤弱的少女婷婷捧着巾帕端立下首,又两位年岁稍长半露□□的宫女福身施礼,嫣然道:“陛下可要婢子们内殿服侍?”
暨绪照例道:“不必了,寡人喜静。”屏退左右,独自进入内殿,宽下中衣,披上一件薄袍,步入泉院。
泉雾氤氲,暨绪泡进山石边的益淳泉中,调息吐纳。
四周寂寂,叶落风过之声清晰可闻。
远远游廊下,一排侍从立着。看来也都眼生,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想是为了不显得太突兀,都未配兵刃,只着宽袖长衫。
暨绪也曾嫌弃过华汤宫中的宫女和侍卫差别太过。忆当年,他到西国做客,西王宫的侍卫那叫一个整齐,莫说高矮胖瘦,恨不得鼻子的高低,眼珠的大小都是一模一样。汤宫里清一色的短刀卫,劲衫银甲,发束黑带,齐刷刷地立在池子边上,同声一喊:“恭请二位殿下入汤!”将大碗酒菜和热腾腾的手巾把子噌噌地递过来,要多排面有多排面。
再看华汤宫里的这群,真真仿佛山坳里的一堆山瓜野菜。
暨绪起初也略向大阁老暗示过,但大阁老未能尽数领会,新换了一茬又一茬,始终不齐整。某次暨绪略无奈地一皱眉,一排宫娥便扑通通都跪下了,小脸发白,泪光盈盈,抽噎着问:“陛下若觉得奴婢们不合心,只管责罚,奴婢们尽都领受。”
暨绪最看不得女子流泪,心顿时软了,叹道:“尔等皆无过错,都起来吧。”
为首的少女抓住他衣摆,抬首睁大雾蒙蒙的双眸,咬了咬唇:“那……陛下想让奴婢们如何服侍?”
暨绪温声道:“把寡人的衣物都放去那边榻上即可。”自行进了内殿。
从那之后,暨绪便不再多说了。在宫里当差,都甚不易,横竖这华汤宫,就他一个人来。泡澡的地方,用了良才岂不浪费。进宫的皆要有份活儿做,才能领俸吃饭,何必太苛求呢?
欲成仁君,待下当宽。
此后大阁老再问:“华汤宫中这些新换的宫人,陛下可还能入眼?”
暨绪就道:“寡人看,都不错!”
泉水潺潺,自山石上流进池内,暨绪再瞧了瞧远处侍从堆里的一抹异色,拿起池边小铃一摇。
众侍卫都愕然一怔,移了过来。步子也走得七零八落,毫无刚劲姿态。
唉,不必苛求。待下当宽。
暨绪将目光落定在这排品相各异的山瓜中格外不同的那只身上。
“你是北人?”
少年向前走了两步,瑟瑟跪倒在池边,半束的银发落了几缕在身前,浅色的双瞳怯怯地看了看暨绪。
“禀,禀大王。小的母亲是北境女子,父亲的的确确是我朝子民,只是小的命贱,生了一副北境相貌。”
暨绪随和地一笑:“莫要如斯自轻,将贱字用在自己身上。人之相貌本不由己,能生做人身便要感父母之恩,谢天地之赐。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哪来什么分别。寡人就觉得你生得甚好。”
少年的脸与脖颈涨得通红,双眸泛起泪光,匍匐在地:“谢,谢陛下恩德厚爱!”
这般小小的感恩常能使暨绪欣慰,他悦然道:“此处无需太拘礼,你再近前一些,寡人有些话问你。”
少年的脸红得快要冒出雾气,颤手抓住了自己的襟口:“小奴,小奴遵命……”
5. 第五章
少年膝行几步,暨绪在他离池水只有半寸时略一颔首,示意其停下。
少年怯怯抬起眼,暨绪斜倚在石上,随和地问:“北人日常里,都如何饮食?”
少年怔了一下,恭顺地道:“禀陛下,小的家中一直是如我朝臣民一般过活,不大晓得北人的事情。”
暨绪道:“你母亲未曾提过?”
少年垂首:“回禀陛下,小的的母亲绝少说起北境之事。其实小的外祖一家原本一直在我朝与北境边界处做买卖。先王讨逆时,先父在先锋营中,受了伤,恰被外祖家救起,与先母生情。因外祖多有救治伤员,赈济流民。先王觉得外祖家有功,方才恩准先父迎娶先母,还恩赐外祖家为我朝子民。”
暨绪视线一顿,记忆中某事一掠而过:“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小的姓边,贱名一个乘字。”
暨绪再问:“你年纪几何?”
边乘颤了颤。
暨绪一摆手,令其他侍从退下。
“说吧,你多大了?”
边乘盯着水面:“禀,禀陛下,小的今年七百八十一岁。”
暨绪淡淡道:“那你长得倒是不显年纪。我东初子民凡寿一千岁,你虽近暮年,相貌却是青春。”
边乘又惶惶抬眼,偷看暨绪。
暨绪道:“或,还有一种可能,你乃官宦子弟,祖上曾有人与王族联姻,故寿数长于寻常人。寡人记得,当年先王兄亲自恩准迎娶北女的婚事只有一桩。乃右师的一员副将。系重臣荆氏子弟。寡人的姑祖母便是下嫁与荆氏,故荆家嫡支亦享三千之寿。”
少年重重叩首:“多谢陛下记得小的先父旧姓。当日先父娶先母时,便更名换姓,贱民万不敢再攀附玷污荆氏门楣。”
果然没错。
几百年前那个拉着一个少女直冲到他马前的小副将,着实令暨绪印象深刻。
“殿下,臣万死。臣愿用所有战功跟一条贱命,换她性命,只求殿下成全,让臣临死前与她成亲!”
当时暨绪有些懵地勒住马,迅速地领悟过来这竟是一段战鼓声中的鸳鸯曲。
“你得先告诉孤,你姓甚名谁,这北国女子又是哪里来的,孤才能成全你们啊。”
那小副将磕磕绊绊,讲了一段颇曲折的情爱故事。内容暨绪已忘光了,只记着自己当时让随侍支了把椅子在路边,坐着听了半日,讲到动情处,这对男女忽而紧握双手,忽而相视流泪,忽而羞涩微笑,令暨绪不由得吃下了四碟点心,喝光了半壶酒。
之后他将此事转告王兄,王兄大笑:“难为你头一次讲这等事情。的确佳话,寡人准了。只当给吾弟添彩,早日将那南国公主迎进我东初!”
却不想几百年过去,无数哀伤荒唐与唏嘘皆化尘烟,那对小情人的孩子竟都这么大了。
“寡人记得,汝父颇建过几桩战功。功臣之后,何谈贱字。”
边乘双目泛起泪光:“多谢陛下。”
暨绪抬手:“将你的左手给寡人。”
边乘又怔了怔,再垂下眼眸,羞涩伸出左手。
暨绪握住他手腕关穴处,探得稀薄灵力,不同于东初子民暖日阳春般的气息,混着一丝淡淡寒气,却甚清澈。
他松开手指:“汝父甚是骁勇,怎你的灵力如此平常?”
边乘缩回手:“回禀陛下,先父早逝,小的未得他老人家多少教诲。且他所习功法多是荆家的,既已无干系,也不该传给小的。”
暨绪略一颔首:“你下去吧。”
边乘脸上又露出一丝惶恐,再偷看了暨绪一眼,恭顺地告退离去。
暨绪在水中再泡了一时,披衣上岸,吩咐左右:“去请大阁老到清心殿。”
再回清心殿,喝上两杯茶,大阁老风风火火地来了。
暨绪屏退左右,开门见山:“华汤宫中新有个北人相貌的孩子,二舅是从何处选得?”
大阁老目光炯炯:“是老臣亲自选出,陛下怎的留意到了他?”
暨绪道:“长得如此殊异,怎能不留意?我记得,御卫及宫中近侍一向无北人相貌者。”
大阁老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是因为当要防范细作,但老臣看这孩子是乃忠良之后,故给了他一个机会。”
“然他虽已不姓荆,血缘却无法断,仍算是大祭酒的亲戚。”暨绪又饮了口茶,“荆氏素来看重体面,让这孩子在宫里看澡堂,恐怕会伤了荆虔的面子。”
大阁老试探地再观察暨绪的脸色:“看来陛下与他聊了甚多。能近身服侍陛下,无论何等职位,都是身为臣下的荣耀。但,若陛下觉得不妥,也可将他调往别处。”
“寡人当时没有细问他,为何他父亲会离开荆家。”暨绪微皱眉,“昔年王兄应也封过他外祖官职。”
官宦子弟,不应在宫中为仆。
大阁老答得也甚坦然:“荆氏家规森严,虽这孩子的外祖都秋氏其实与我朝有功,还被先帝赐封乐善员外,然荆家仍难容这桩婚事,便将其父除籍。他父亲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边复。”
边复者,音近蝙蝠,似鸟似兽,两处尴尬。以此名自嘲,可想而知其生活的不易。
“陛下也知道,因先帝仙去,有一阵子,我东初子民凡听到一个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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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难按捺悲愤,他父亲也就离了军中。他外祖过世后,其父不久也病故了。他舅舅带他祖父的家产回了北境,留他们母子在这边。他母亲为养活他,做过一阵子仆婢,带他也入了奴籍。其母阳寿尽后,他想谋个出身,买了本假户籍到京中来应试,被查出。先以为他是北边的细作,又查到了他真实身份,因是荆家血亲,就禀报阁部,报到了老臣这里。”
暨绪道:“听来是个苦孩子。”
大阁老道:“老臣见陛下关心,就多啰嗦了许多,陛下勿怪。老臣也是看他孤苦可怜,着人核验了他的身份,也观察他的品行,见他虽不算聪颖,却也行事得体,只因之前冒用户籍有过,又是奴籍,其他职务也无法安排他做。先让他在别处待了一阵子,看还都尚可,恰好华汤宫有缺,老臣才安排他到华汤宫为侍。陛下若觉老臣之前做得不妥……”
暨绪道:“寡人觉得甚妥,二舅做事,寡人一向放心。如此对功臣之后,相信他亦感激二舅的恩情。”
大阁老一揖:“陛下如此谬赞,折煞老臣。其实老臣一直是暗里查看这孩子,他并不知道安排他做事的是阁部。只要他深感王恩,尽心服侍陛下,便是老臣未有失职了。”
大阁老抬身,又一觑暨绪。
“这孩子来历确实有些曲折,陛下若觉得他不适合近身服侍……”
暨绪道:“寡人觉得,挺好的。之前他父母曾在寡人面前陈述姻缘,更得王兄成全,也算寡人与他有缘。就先让他在宫里吧。但需得再体面些。寡人再想想吧。”
大阁老应是,又转开话头:“老臣另想询问,前日呈上的那批画像,可有能入陛下之目者?”
暨绪揉揉眉角:“而今政务繁重,又与北境联谊在即,寡人着实无心儿女情长。倒是太子与阿渐大婚多年也一直无嗣,舅舅多替他们操操心,择些侧妃之选。”
大阁老道:“如此,陛下更应当为太子与王子作个榜样!”
暨绪捧起茶盏:“寡人如今只思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开枝散叶之事,便交给年轻人吧。”
“陛下此言,让老臣如何是好?”大阁老的眼眶顿时红了,“陛下啊,老臣垂垂年暮,随时将要去侍奉先王。老臣只是想看到,陛下除政务之外,也能有个枕边贴心之人,陪陛下说说话。”
然寡人只想一张清静床铺,睡个舒坦觉,没人在寡人跟前说个不停。
暨绪一眨眼:“是了二舅,说到枕头,寡人与北顺公结拜后,还要联枕并床一夜,那床枕都置办出来了么?”
大阁老一脸苦涩:“掌礼司拟出了几个样式,待明日,即能呈给陛下御览。”
6. 第六章
大阁老退下后,暨绪挪到内侧殿,到黑岩榻上松动一下筋骨。
此榻是他某次讨伐魔族时在魔宫中缴得,系老魔君的养生之物,用星辰陨落后的残石雕制。这石头先经天火烧炼,又在极寒冰下封存许多万年,灵气丰沛,养元益气。榻侧有八十一块小石,大小形状不一,躺到榻上,小石就能自动飞起,拍捶揉砸滚压,冲穴纾络,十分灵性。暨绪得之甚欢喜,然群臣都不赞同他用魔族的东西,暨绪来回听了许多唠叨才将此榻收进内宫使用。
暨绪令左右退下,躺到榻上,召出几块圆石拍打双肩双足,正要再拿两片冰石敷在眼上,空气中传来一丝波动。
暨绪懒懒睁开眼,虚空中渐渐现出一只金色蜜蜂,爪中搂着一只光球,振动翅膀。
“王上,有三条非常危险,须达御前。第一条……”
蜜蜂摆动了一下,身体变大,爪中光球浮出大阁老面孔,瓮声长叹了一口气。
“唉——这混小子,不会真好北边那口吧。”
暨绪的眉头跳了一下。
“寡人早就说过,寡人的两个舅舅,无需盯。”
蜜蜂罔顾暨绪言语,声音恢复正常。
“混小子,据小的们分析,是指陛下,乃大不敬也。好北边那口,词句不甚文雅,小的们不能全然明白,但感觉到了邪恶的气息。因此结论,非常危险。”
它爪中的光球在相当危险四字吐出后变成红色,一闪一闪。
暨绪不知当要做什么表情。
蜜蜂再扭动一下,又道:“第二条。”
光球中浮现两个小宫娥的面孔。
蜜蜂捏起嗓子,又一叹。
“唉——不想陛下,竟真的一直以礼数相待师相。”
竟?寡人一直对师相礼敬有加,天下人皆有目共睹。此话何意?
“姐姐,其实,我心中有个大不敬的念头,若是陛下对师相有过……是否师相就能留……”
“呸呸呸,你这死丫头,这张嘴这条命还要不要了!不怕天雷劈你!”
蜜蜂爪中的光球又一闪一闪出暗红的光芒。
“竟以礼数相待,暗藏着曾对陛下不好的揣测。有过,就能留,之后没说的话,小的们感觉,相当邪恶。命还要不要了,天雷劈你,有武功及法术攻击的暗示。因此结论,非常危险又邪恶。”
暨绪无奈地躺回榻上,所谓自作孽只能自消受。
这报信蜂,算是他从天元宫要来的,乃天元宫律正堂名产。暨绪昔年读书时,天元宫中处处蛰伏着这种小蜂,暗察学生举动,上报律正堂,暨绪没少栽在过这群小东西手里。去年他生辰时,天元宫来送贺信,暨绪玩笑道,自别学宫与众师,最相忆者,就是律正堂的蜂,不知可否油炸清蒸两只送给寡人,以兹纪念。
没想到过不多久,天元宫送来了一个大盒子,搭配一封情意深深的书信,曰,学宫所用之蜂,老迈愚笨,油炸清蒸,亦难入口,怕与王上脾胃不合。律正堂众师特意赠东王一批新蜂,可堪重用。
暨绪瞧着这信就感觉不对,律正堂的掌堂师座一向气量窄小,怕是下了套等着。
暨绪也是一个托大,自持已今非昔比,再不是任老头们捏扁搓圆的那个纯纯的少年了,哂笑一声打开盒盖,一堆蜂嗡地扑出来,一只大蜂在他手指上狠狠叮了一口,众小蜂四散无踪。
大蜂扇翅在半空扭了个花式:“王上,从今后,小的们就是你的蜂了。凡有危险的气息,小的们即会禀报。大王可先给小的们定个规矩,大王是要小的们稍危险就来报,还是比较危险再报,或是非常危险才报?”
暨绪道:“何为稍危险就来报?”
大蜂肚皮一闪:“小的明白了。”日地不见了。
暨绪正懵着,没一盏茶的工夫,那大蜂又咻地一闪浮现,怀中一团小光球,闪烁着诡奇的炫光。
“禀大王,有险讯!”跟着尖声一叫,“哎呀……”再嘤咛一嗔,“死鬼,这般吓人家!”
暨绪一阵恶寒,大蜂用念戒律一般的声音道:“王宫之中,魔与鬼字,不应妄言。宫婢与侍卫调笑,有失端庄。若继续调笑,或会生苟且之事。故小的们判断,此事将祸及内宫清誉,稍危险。”
暨绪心想,寡人一个王,竟听着这等事情,才叫清誉危险。
他道:“尔等忠于寡人否?”
大蜂道:“当然。”
暨绪道:“那立刻都给寡人滚了,永远再莫出现。”
大蜂傲然道:“大王,小的们是天元宫律正堂的蜂,读熟了东初国的律法规矩才来做大王的蜂,与大王立下血誓,生不可辱,死不变节。这辈子只认定大王。大王觉得小的们报得不好,修规矩就是,这么说话就有失王者风度了。”
竟还颇善应对。
暨绪懒得与它纠缠,便摆手道:“那就非常极其危险时,再来报吧。”
大蜂嗯哼一声,嗡地遁了。之后神出鬼没,报来许多奇异讯息,整得暨绪哭笑不得。
暨绪曾都起过凶心,一锅炸了便罢,偏偏这时候天元宫又来信,亲切询问这群蜂东王差遣得惯否?若是东王不懂如何调令,律正堂可派一人过来与东王讲解。
暨绪嗤笑,寡人称雄四方,岂能连几只虫都搞不定?便回信,使得,小宠一般,十分有趣。自也一想,怎能就容不得几只呱噪虫子,每天就当听阵笑话,养养寡人的胸襟罢了。
从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容这群蜂时不时冒出来一次。
这只最大的蜂乃是众蜂的首领,名字甚有王家气概,唤做第一兄。
第一兄见暨绪躺回榻上,便飞到他正上方,嗡嗡扇翅。
“大王,还有第三条,请大王睁大眼看清楚。”
暨绪闭着眼等了一时,第一兄竟没有发出其他声音。他不禁睁开眼,第一兄肃然道:“大王,你错过了。小的再为你重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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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爪中光球一闪,又浮现一副图景。
一条透明的影子穿过内宫王庭,看身形轮廓,是鲁遥。
第一兄道:“大王看得明白么?小的以此表示,他用了隐身术。”
暨绪面无表情:“寡人没傻。”
第一兄道:“小的很欣慰。”
球中的鲁遥还在继续走着,途径的道路,宫婢侍卫均未察觉,忽有一人迎面走来,在将与鲁遥擦肩而过时,嘴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此人是御卫督统毕原。
“大王,毕督统使用了传音秘术,小的们不知他与鲁将军说了什么。身为御卫督统,见外臣潜入内宫而不阻拦,乃大过错,很蹊跷。御卫只听陛下调遣,与臣下私相勾结,为大过二。用秘术交谈,所言定非光明正大的事。毕督统与鲁将军如此,格外危险。”
暨绪淡然看着光球。
“哦,今日鲁将军潜入敬天宫去找师相算卦,被寡人发现了。宫墙外的御卫也得知了。或毕督统就是告知鲁遥此事。”
第一兄爪中的光球闪烁。
“大王,这段讯息并非今日的。”
暨绪视线一凝。
第一兄瓮声道:“二百三十一弟已三天没回来了。一个时辰前,一百五十一弟和二百三十三弟将它的残骸带回。它腹中讯息球内只有这段残讯,小的不能判断具体时间。”
又一阵箭雨浊雾扑来,阵亡的护卫兵卒已不计其数。毕原猛地撞开拦在暨绪与另两人身前的成兑,手中长枪转如飞盾,迎向箭矢。
暨绪挥剑斩破魔障,后背突然一痛。
荆虔惊喝:“陛下!”
暨绪手中剑势纵横,丝毫未滞:“无妨,连寡人皮毛亦未曾伤到。”
话语间头顶又云气翻涌,毕原猛地甩出一道气壁,大声道:“快护送陛下走!这里我挡住!”
云上万道雷光已跃。荆虔、成兑、法曷三人飞扑而出,各自拼出毕生法力,与毕原一同结出护阵,生生迎阻砸下的电蛇。暨绪反手拔下右侧肩下箭矢,将染血的箭锋向天空一划。
轰,又是一片极白。
四臣只觉意识一空,吐血跪倒,暨绪向后飞出,生生撞上一块巨石,正戳中右肩伤处,喉中又翻出一股腥甜。
四臣高呼陛下,再向暨绪奔来。暨绪支撑起身,抬手一道剑光,斩向毕原。
毕原神色一僵,站定未动,湿热的血,自他左侧颈处流了下来。
一坨丑陋的黑跌落到他脚下,抽搐了几下,嘶嘶化为脓水。
毕原的身体晃了一下,跪倒在地:“多谢陛下再次救了臣的性命,臣,臣……”
他后背颤抖,似已激动得难以找到词语。
暨绪站直身,缓缓地走到他眼前,拍了拍他的右肩,再随手丢给他一条云巾。
“你是寡人最信任的御卫督统,岂可不在寡人身边?擦干净魔秽,随寡人先杀出此地。”
7. 第七章
毕原抓住那条云巾,满目血光中,这块流云暗纹的锦巾干净得刺目。
“臣,遵命。”
他重重一叩首,一跃而起。
“陛下,臣以为,东线援军迟迟未到,或有变故。不如去往西线。二殿下或已与西国军队会师,胜算更大。”
暨绪沉吟。法曷急道:“臣却觉得,师相在东线定有安排。”
成兑跺脚:“依臣看,哪里弱往哪里杀,靠这靠那都靠不住!”
暨绪失笑,荆虔肃然道:“成将军慎言。”
暨绪道:“寡人倒觉得成卿所言不无道理。荆卿以为如何?”
荆虔一揖:“陛下,臣以为,东线不宜往之,臣赞同毕统领的意见,向西突围。”
暨绪垂目看着他的头顶:“卿何出此言?”
***********
“陛下,臣以为,正和宫不宜为行典礼之地。”
勤政殿中,荆虔恭敬一揖,暨绪端坐案后,垂目看向下方。
“卿何出此言?正和宫名冲正平和,恰符寡人结谊之心愿。位在一阳湖畔,遥拜玄无山,风水亦合。寡人以为,甚是相宜。”
这两天,暨绪继续被结谊的种种琐事烦恼。第一项,便是重择典礼宫殿。金兰殿被烧,已不可能在结谊大典之前赶建出一座新的,只能在现有的宫殿中选一座顶替。
群臣都说不敢代王择选,推给暨绪亲择。但暨绪选了几处,又被众臣以各样理由谏为不妥。
“回禀陛下。正和宫自我朝立国起,便多为君上休养之地。疗疾沉静之宫所征做结谊喜庆用途,依臣愚见,略有不妥。”
暨绪瞧着荆虔恭恭敬敬的头顶,心中无奈一嗤。
什么略有不妥稍嫌晦气,统统都是借口。实则因为王兄曾在此宫小住养和,尔等不想瞧见北顺公踏足罢了。
其实暨绪在择宫时,已虑及了众臣情绪,只选了几座偏僻的行宫,从未提起王宫正殿,王兄生前偏爱的几处行宫也都避。然掌礼司与太常寺仍是不依不饶,凡是有先王气息的地方,都容不得北边玷污。
可国境之内,委实难找王兄没有住过的宫殿哪。
暨绪玩笑道:“众卿觉得行宫个个不妥,新殿也无法赶出,不然寡人就在护城河边空地上搭个帐篷,与北顺公篷外相拜,帐内联床罢了?”
荆虔沉默一瞬,略略抬身:“史书载,混沌初开时,帝临世间,太王与西、南、北三王之祖伴帝左右,共在荒芜之野,白水之畔起誓,上忠于天宫与帝,下不负此界亿万生灵。陛下若与北顺公如斯行礼,上效先王,大合古体!”
寡人调侃一句,你倒顺杆爬上了!
暨绪微一挑唇:“若到时候寡人与北顺公顶天相揖,被人说成是在拜天地,该如何?”
荆虔顿了一顿:“典礼第一项,便是敬拜天地,不论何处行之,皆须循礼而为。臣觉得,无人胆敢如此不敬,附会他意。”
寡人觉得,你就很大胆,很不敬,很能附会。
暨绪一阵疲惫,不由想起师仲,可叹师仲言出必行,对北国之事当真一概甩手不问。不然这宫殿让他来挑,群臣一定各个说好。
不行,不能生这样的念头。大王离了师相便不能成事,这种闲言不可令其变为真实。
他一摆手:“寡人听闻,北顺贤弟身子弱,久居深宫,怯风畏光。结谊大典需时甚久,披风露宿,怕是贤弟难以承受。还是找个有墙有顶的地方。既然各处行宫卿等都觉得不甚合适,这样,就将寡人昔日曾居的旷以府收拾收拾,在那里行礼吧。”
荆虔一怔,抬眼看向暨绪:“可陛下,潜邸空置已久,临时布置……”
暨绪懒懒道:“寡人那旧府,开阔易打扫。思虑北顺贤弟的身份,结谊典礼无需太奢华。稍微铺设铺设也就罢了。用此府亦可显出寡人的诚挚本真,再无更恰当之处了。寡人稍后便拟旨定下,卿不必再多言了。”
荆虔便又躬身一拜:“臣,领命。”
暨绪端起桌上的玉盏,饮了一口清神宁静汤。殿外闪出一个近侍,却是边乘:“陛下,掌礼大监在外候宣。”
暨绪略一颔首,示意其暂候。
前日他让二舅念在荆氏体面,给这孩子另安排一个好位置。不曾想二舅却将其安排成了值宫近侍。荆虔来往禀事,已与边乘打了几次照面,但只当从不知道边乘此人,边乘也是一般地恭敬相迎,仿佛与荆虔毫无关系。暨绪便不再多留意。
暨绪品着茶汤,等待荆虔自请告退,荆虔却又一揖:“陛下,臣万死冒犯,另有一事禀奏。”
暨绪微意外:“荆卿但直言无妨。”
荆虔整衣跪下:“陛下乃臣之君王,北顺公为他方之主。王上与公结谊,臣下万不敢僭越立于旁侧。大典之时,仅请匍匐于阶下。”
暨绪微微眯起眼。
按礼制,结谊典礼须得有一人主持。本来论身份,论名望,师仲都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而师仲决意回避,大祭酒荆虔就是最合适的替补,这件事众臣都心知肚明。
暨绪已备好了封赏,拟在定下典礼宫殿后,再加一道恩旨,一同送到荆虔府中,赏他一份体面,再与他商谈此事。
不想荆虔竟抢在体面之前,先进言回绝,全然不给暨绪脸面。
暨绪盯着荆虔的后颈,缓缓将茶盏搁回桌上,祥和地一笑。
“如此,乃理所应当也。卿何故禀奏,又怎的称罪?”
以为寡人离了你们,就结不了拜?
荆虔的后背僵了僵:“臣……”
暨绪淡淡打断他:“荆卿先请平身。”视线却越过他落向门外,“传大监进来吧。”
边乘领命离去,荆虔起身告退。暨绪又唤案前内侍到近前:“传话给书令,大祭酒近日勤政劳心,替寡人草拟一道赞许诏书,与之前备下的封赏一道送去大祭酒府。”
汝虽辜负寡人期望,寡人却不会更改已经定下的恩赏,望汝感受到寡人为君的气量。
内侍偷瞄着暨绪和颜悦色的脸,战战兢兢领命退下。
这厢掌礼大监介言已至殿外,得暨绪准许而入,奉上一册。
“陛下,臣等已将典礼袍服样式拟出,请陛下过目。另也求陛下恩准臣等开启密库,请出王杖先行圣光之礼。”
暨绪诧异:“王杖乃国之重器,唯国礼或朝拜时才用。卿此时请它作甚?”
介言肃然道:“两国主君结谊,万年不曾有之,陛下需得持王杖方显隆重。”
暨绪的眉头跳了跳:“无需这般大礼罢。”
暨绪惯用兵器是长剑,日常上朝也是配带一把礼剑。但东初氏原是主学问祭祀,国君的御用礼器其实是一柄法杖。
这根祖传神棍,一直被暨绪以至尊神器不可轻用的名义锁在密库内,因为它着实不适合日常使用。
此棍当初,应是清雅简约过。
史书载,王杖乃此界初开,太王随帝降临时所携,为天界神器。以星辰凝聚之白金,用太阳真火所锻化,顶结一颗太极珠,合纳九天灵蕴之气……总之就是一根纯白的棍儿,镶了颗透明的大珠。
太王之后的诸王,在即位之后,都要将自身的法力灌注于杖内,方能掌御王杖。这些法力在杖身上结化为星星点点的光斑,深浅不一。
仅此倒也罢了。然,不知历代先王怎么想的,又搞出了一个习俗,每任新王在位时,也会在王杖上镶嵌一颗新宝。
后人不可与太王比肩。太王的太极珠,至纯至净,无色无垢。子孙后辈们便就择各种颜色之珠石簇而拥之。传至此代,真是缤纷万色,绚丽无匹,暨绪都不敢细看。
与祖传神棍搭配的,还有一件祖传礼袍。东初尚蓝,这礼服的外袍乃银蓝色,镶流云边,广袖垂地,大摆逶迤。后背又有两条宽阔的锦绣长带,飘曳悠远,暨绪一直不解其用途。
这套行头,暨绪仅在即位大典及去天曦宫朝拜时穿过。唯一的好处就是相当压得住场面。尤其在天曦宫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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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殿内怎样陈设,西国南国端出何等排场,只要暨绪在圣殿外将袍子一披,棍儿一亮,就必是无敌的炫目,极致的璀璨。连玄帝都要称赞:“久不见众卿,卿等皆境界更进,尤其东初贤卿,仍这般神采奕奕,朕甚欣悦。”
暨绪便拄着棍子,在闪亮宝光中低头道:“谢陛下谬赞,臣庸庸之辈,托庇圣恩,窃立殿上,甚兢兢矣。”
暨绪一直不曾镶嵌神棍,但他小时候曾听父王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镶此法杖,乃是天意。缘分到时,自会有注定之宝。”暨绪当时只以为父王说故事哄自己和王兄玩的,反正这花棍子将来是王兄举着,没他什么事,便就将话丢到脑后。直至数年前,暨绪攻伐魔族,于某处山巅偶得一颗特大的仙宝,七彩流光,极绚极闪,简直是天生属于神棍的。父王的话鬼使神差重现于意海之中,暨绪惊悟此言乃天道至理,祖传神棍果然灵性,于是眼一闭便把七彩大宝石镶了上去。之后再去天曦宫朝拜,更又亮了,被闪惯了的西王南王不禁侧目,玄帝亦道:“数载不见,东初爱卿丰华更盛。”
暨绪闭着眼道:“拜谢陛下,仰托圣恩,碌碌但求无过。”
新添光采的神棍亮过那么一回相后,又被收进密库。这棍子只要收敛一段时间就能暗淡点。介言却要把它扛出来晒晒太阳,开开光,让暨绪在结谊典礼时拄上,更不怕被北边的秽气污染,暨绪不禁猜测,难道掌礼司听闻北顺公畏光,想拿它闪昏了纯素?
或因一向另有种说法,神棍上仍附着历代先王的一丝神息,他们期望王兄英灵不灭,显化于典礼,手刃真凶。
旷以府内无大殿,结拜大典应是布置于前院的白玉台上。大典在上午,钦天监占过,那天必是晴天。
暨绪想象了一下自己拄着棍子沐浴着阳光的情形,自己先就晕了,便揉着眉心道:“寡人觉得,着实太过隆重。我东初与北地皆为臣属之境,结谊礼体,怎可与拜谒时等同,此大不敬也,万不可为之。礼服新制,甚好。礼器也另择吧。”
介言露出为难神色:“陛下日常佩剑,但剑为兵戈之器,不宜用于结谊典礼。”
暨绪道:“那就新制一根法杖便是。”
介言神色更难:“臣等无能,怕是难以赶出。”
暨绪奇道:“这个怎能做不出?再简单不过。随便哪里,找根长直的棍儿,金银铜铁,不拘材质。着实不行,现拿块灵性些的木头削出一根,亦甚朴素大方,再去库里寻个宝石或珠子镶上便是。”
介言跪倒在地:“禀陛下,王上典礼所用法杖,先代曾有另制,按礼法应择天灵地华之仙材,合天地气运,结日月星辰光辉,再经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炼制,或由玄帝陛下赐福,或举祭祀感应天恩,少则九九八十一日,最多者锻炼九百九十九载,方得使用。怎可随意锻造,臣等万不敢为!”
造根棍子,要这样繁琐?暨绪转念问道:“如此,库里可有先王的法杖,请出来一根寡人姑且一用。”
介言垂首:“传世之杖,世间独一。历代先王另制之杖,按礼法,待先王薨逝,便随王而化。”
竟这般浪费。暨绪再揉揉太阳穴:“罢了,此事无需卿再操心,寡人自有安排。”
寡人自己去削根棍子,镶块石头,刷上些灵气,就说它是偶然得来的神秘宝器,看尔等谁敢质疑多言?
介言抬眼看了看暨绪,满脸欲言又止的隐忍。暨绪一瞥他,介言便又垂下目光:“臣,遵命。礼服图册,请陛下过目。”
暨绪示意内侍接过呈到案上,翻开册页,视线一定。
“怎是这个样式?”
他一向不多留意衣饰,都是备来什么穿什么,但唯独这件礼服,深深铭记,千年难忘。
介言仍是恭敬地回道:“禀陛下,礼服样式,都是臣等依照礼法典册拟制,万不敢逾越擅改。”
暨绪冷笑一声:“哪本礼法典册,竟规定了一国之王同人结拜的袍服与臣弟大君成亲时的穿戴一样?取来与寡人看看。”
8. 第八章
介言抬首:“臣斗胆,请陛下细看,颜色纹饰,大不相同。陛下昔年大婚衮服,纁袍缁衪,纹绣五章。结谊之衮服,玄袍纁裳,纹饰九章。”
暨绪道:“也就是彼件红在外,此件红在内,多绣了点花样罢了。”
介言伏倒在地:“陛下,王之章饰乃国体之徵,万不可戏言!衮服皆依礼典而制。臣等万死不敢违制。”
暨绪在心中冷笑数声。他化成灰都记得,几百年的那天,他穿着那件倒霉喜袍,在熙华殿外受众宾客贺喜。东、南、西三国王侯显贵皆在席间,吉时至,却不见新娘。有宫人道,方才见公主往御花园去了。
王兄向暨绪笑道:“你去寻一寻吧。”
原来南和国有风俗,新娘在迎亲时或行礼前,会故意藏匿,让新郎找寻。新娘的兄弟或伴娘还会有意引新郎找错,或是出些诗文武艺题目为难。
如斯小小情趣,暨绪觉得甚有意思,众宾客更是喜闻乐见,皆悦然而笑。一干贵胄少年们抚掌起哄,暨绪饮下三杯酒,在一群少年簇拥下欣欣然赶往御花园。
然后就有了那名满天下的一幕。
暨绪遥遥望见湖畔一抹霞色,分花拂柳上前。
彩蝶双双,鸳鸯对对,湖光交连碧天。南和公主韵潆,他即将过门的妻,斜坐在梧桐荫下,怀中抱着一只金色小狮。
那狮子已然成年模样,只是大小若猫,双目紧闭,半躺在韵潆公主的大腿上,两只前爪搭在她肋处,脑袋紧紧依偎着公主的□□。
公主望着狮子,笑得花开烂漫,纤纤玉指点了点狮鼻,捏捏它的肉爪,俯首在狮子额头啪嗒亲了一下。
随暨绪过来的少年们鸦雀无声,暨绪定立在青青草地上,无边芳草顷刻覆盖于顶。
公主身侧的南国女官与宫娥们福身施礼,公主脸颊泛出些许红晕,抱着金狮大大方方起身,向暨绪敛身一礼,一手仍轻轻抚摸着狮子蓬蓬的鬃毛。
“暨绪哥哥,听闻尚有宾客未到,我以为还须些时候,方才到这园子里来看看。并非故意让哥哥来寻。西太子与西国的使团已来了?”
南国侍婢们掩口轻笑,暨绪扯了扯唇:“西极商昊,不就在你怀里么。”
万灵归朝,西极氏的祖传神功。能调令方圆千里的灵物听从己令。但修习此功,初期需用一只强悍霸道的灵兽元神为引,练它做统帅,号令众灵。修练初期,要将灵兽元神纳入意海温养,稍不谨慎,自己就会变成那只兽的模样。
之后种种,暨绪都不堪回想。
大概就是,他劈手从公主怀中薅出狮子,丢进湖里。西极商昊爬出水面,一脸迷惘。
公主痛哭流涕,声称不知道狮子竟然是西极太子,她在湖畔散步,看见树下一只小兽,以为是暨绪哥哥新收的小宠,就抱起来玩耍。
西极商昊竟也理直气壮,说自己只是觉得典礼无聊,偷闲到花园转转,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想是修的功法未成,睡中反噬,竟变成了狮子。什么被公主抱抚,喜获香吻,一概不知。
王兄叹,宾客劝,南王道歉不迭。
臣下悄悄给暨绪递话,请他以天下大局为重,莫伤三国和气,顾全南国西国的颜面。
那他的脸呢?谁给留?
暨绪忍着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坚强大度地脱下袍服,双手奉于商昊,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化成了一杆劲竹,从头到脚,都翠得鲜亮。
“看来商昊太子与公主方是天意定下的眷属,上天假于无意,促就姻缘。惜我无福迎娶公主。愿顺天意,全此佳话仙缘。”
万没想到,西极商昊居然瞪圆了眼,拂袖不接。
“你这是何意?我西极氏从不干抢亲毁婚的缺德事。本宫来此,是来贺喜。莫名出此笑话,东初南和一起剁了我也罢。我在这里,任你们千刀万剐。但我若做了这个顶替新郎,我与公主的误会罪名便坐实了,关乎的非我一人之名节,即便把我剁泥削灰,也万万不可。除开这件,其余任凭处置!”
言毕拔出随身长剑,铛地插入地面,一副悉听尊便形容。
暨绪真想抡剑扎他个透心凉,韵潆哭道:“都休要再争执,此事因我而起,当由我了结。韵潆愧对天地父母,余债只待来生偿。”扑来抓起商昊的长剑,向颈间划去。
暨绪眼疾手快夺过长剑,手被划出两道大口,鲜血淋漓。
韵潆哭倒在他臂弯中:“暨绪哥哥,你何苦救我。让我死了就什么都周全了。”
所有视线,都聚于暨绪身上,正不可开交时,头顶天空竟结浓云,一声鹤鸣,一道黑气在半空一闪而过,白鹤化作白光,掠过众人上方,逐黑影而去。
遥遥有谁大喝一声:“是师相的仙鹤,有魔!”
座中宾客纷纷振袖而起,寻追魔影。师仲云氅羽扇,乘风而来,拱手一礼:“枯坐中一时失察,竟未觉有魔物潜入。惊扰大君婚典,请陛下恕罪。”
端缘神色震惊:“什么魔物,竟能在光天化日,寡人的弟弟大婚时,潜入我东初王宫。”
师仲敛眉:“仲尚且不知究竟何孽,如斯张狂,定有图谋。”
端缘更震惊:“莫非此孽……”视线转向暨绪。
暨绪闭了闭眼。师仲再道:“仲冒昧进言,魔孽来得蹊跷,可否暂停婚典,来日再议?”
众人齐齐称是。总算收拾得台面退场。
待左右无人,暨绪赶上师仲,深深一揖:“多谢师相,保住了我的一丝脸。”
师仲仍是那般超然物外又温和有礼的神情:“仲方外之人,本不当惊扰大君婚典。大君休多怪罪即可。”又随云而去,衣袂飘然。
暨绪收回思绪,再看了看那礼服图样。
“我东初位坐东方,德合水木。红乃火色,火焚木,水灭火,皆相克。不甚吉利。内裳换个颜色罢,苍蓝银青皆可。”
介言又为难道:“恐和外袍色近,浑然沉重,与金兰之典略不相符。”
暨绪不耐烦道:“那就挑个浅些的色。天下许多颜色,择个合适的就行。”丢下册子,“重拟来寡人再看。”
介言领命退下。暨绪让随侍换了一道茶,又批了几本折子,微觉倦意,便屏退左右,合眼略养一养神,突感觉近处有些微气流拂动,一睁眼,只见第一兄搂着光球悬浮在两尺开外。
暨绪看看它,第一兄一径沉默着。片刻后,暨绪不耐烦道:“尔等又有什么消息要报?”
第一兄道:“禀大王,小的这里并无特别危险的消息。”
“没事你来做甚?”
莫非思念寡人了?
说来,是有好几天没见这傻蜂到眼前晃了。
第一兄振着翅膀,不知怎的,暨绪觉得它瞧起来不像往常那么雄赳赳的,触须有些耷拉,爪里的球好像也没以往那么亮。
“原本,此事不当禀报大王,但小的思虑了一下,又判断了一下,觉得或有隐患,不知大王能否准许小的上禀?”
暨绪道:“什么事?直说即可。”
第一兄怀里的球闪了闪:“小的的弟弟妹妹们,只剩下不到一百了。”
暨绪略惊讶:“你们原本有多少蜂?”
第一兄的触须抖了抖:“大王果然不待见小的们,跟了大王这么久,大王却连数目都不知道。加上小的,本共三百六十只蜂。小的大略查点了一下,只有二十四个弟弟前来应卯。第二妹正在唤妹妹们过去点数。目前还不知详细。”
暨绪更诧异:“你们这一窝里,还有母的?”
第一兄凌然道:“小的们虽是蜂,亦知守君子之礼。男子焉可入后宫?自然需有妹妹。”
暨绪的右眼皮一抽搐。
他万没想到这窝小东西连后宫都盯着。
若被人知道寡人派蜂监视嫂嫂和侄媳,天下人将如何想寡人?寡人的脸还要不要!
暨绪隐忍地问:“你们有多少妹妹?”
有公有母,若在这王宫里繁衍起来,真就子子孙孙无穷尽了。
第一兄道:“共一百八十只。凡单数名的,皆是雄的。双数名的,是雌的。大王怎对妹妹们如此在意?小的感受到大王的气息有些邪恶与危险。”
暨绪强忍着送它去和亡弟们团圆的念头。
“你那些死了的弟弟们,可还留有尸首?”
第一兄沉默了一下:“有些如二百三十一弟一般,尚余有些许残躯,但腹中的讯息球都粉碎或不见了。”
这确实有些蹊跷了。
宫中有了这群蜂的事儿,暨绪并未告诉过任何人。
这些小蜂的能耐他再清楚不过。
当年在学宫时,这群小东西神出鬼没,极擅隐形遁逃。不论是摁它、捶它、拍它,还是冰冻它、火烤它、用雷电法术劈它,都不能灭之。且如果企图打杀或捕捉禁锢,律正堂很快就能知晓,一张惩戒帖飞快地砸下来。被虐得苦不堪言的师兄弟们含恨给这群蜂起了个绰号曰不死神蜂。
王宫内,有谁有恁大能耐,如此精准毒辣地灭蜂?
暨绪很想问问这位异士是怎么办到的,将方法拿去天元宫赠送,后辈们定会将他拱上功德榜首位,力压一众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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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等寿元多少?”
或是一窝出来的,一起阳寿尽了,也未可知。
第一兄道:“小的们乃苾草承天庭仙霜玉露而化,要经千载凝结,有机缘才得成蜂。是有仙格的。如无意外,定能服侍大王一世。”
竟这般耐活?
“由草而化的,不是萤火虫?”
第一兄傲然抬起触须:“凡俗萤火虫乃腐草所化。腐而臭也。灵苾草乃天界仙草,偶落此界,灵感芬芳,怎能与腐物并题。请大王休要将萤火虫与小的们在一处说。”顿了一顿,又道,“难道大王竟喜欢萤火虫?”语气竟带着淡淡醋意。
暨绪顿时决定,不论灭蜂侠有什么企图,拿到之后,都要另外赏赏他。
“寡人什么虫子都不喜欢。”
第一兄哼唧一声:“大王,小的感应到你的气息又更危险邪恶了。”
暨绪淡淡道:“寡人乃是在推测,既然多是雄的没了,便是多半在外廷被杀。凶手或可能是男子。”
第一兄飞近了些,坚强中带着微微感伤地道:“二百三十一弟之后,陆续有弟弟妹妹殒亡或再无音讯。小的查过一些弟弟余躯或失踪的地点。多是在勤政殿、清心殿、御花园、华汤宫附近。妹妹们则是多在后宫与外廷交接的内苑或湖边。为详尽调查,又有一批弟弟妹妹没回来。这次就都彻底无形无踪了。”
暨绪道:“听着都是寡人常待的地方。”
第一兄肃然道:“小的知道不是大王。”
暨绪挑眉:“哦?”
第一兄的翅膀再颤了颤:“小的们与大王有血誓,血誓之人下手,与旁人不同。”
暨绪一呵:“竟不是因为你相信寡人慈悲为怀。也罢,这件事,寡人会留意。既然有人要对你们下手,这几天尔等就找个地方缩起来,不要到处钻了。尤其后宫,再不准去。也要当心,缩得仔细些,别让人一窝端了。”
第一兄爪中的球球光芒一烁,冷冷道:“大王未免看轻了小的们,吾等岂是贪生怕死之辈!生为一伟蜂,绝不做乌龟!恕难从命!”
暨绪无所谓地看看它:“也罢,待绝了种,寡人与尔等都落个清净。”
第一兄嗡地一转身,刚烈地冲了出去。
暨绪有些想笑,神色又复凝敛。
这窝蜂虽然乱七八糟,但此事的确需得一查。
最早被杀的那只蜂留下了一段残讯。其后更多蜂遇害,先是余有残躯,再都尸骨无存。
要么是灭蜂奇士越灭越熟练,要么是其故弄玄虚,留下假线索,别有企图。
从当下的线索来看,第一可疑的,是那段遗留残讯中的鲁遥和毕原。
但若这段残讯是凶手故意留下,目的便是为了离间。
鲁遥毕原,都是朝之重臣。一个手握兵权,一个执掌着最靠近暨绪的御卫。若暨绪与这两人离心,朝局必有动荡。
暨绪慢慢品着茶。
毕原是他一手提上来的,一直谨慎勤勉,从未有错。
鲁遥爱拿太子说事,但暨绪知道,其实他中意的那个是阿渐。
凶手的用意暂不必多猜,只单从手法论。
平日出入宫中的大臣及太子、阿渐若多留心,或大都能察觉到传讯蜂的踪迹。
可没在天元宫修习过的人,不大会知道这些蜜蜂的能耐。且王宫中不得无故损伤生灵。
如果众臣或太子、阿渐发现了这群可疑的小东西,首先当要上禀御前。悄没声地杀了,不合法度。
后宫那边,倒能说得通,圣后出身平平,法力不高,或许察觉不到什么。但太子和阿渐的媳妇皆系名门贵女。尤其太子妃成氏,身为大司马成兑的嫡长千金,据说颇得其父真传。前次围猎,一群妖狼扑向太子,太子妃卷袖把瑟瑟发抖的太子护在身后,一柄长刀抡得风火轮一般,将十几头妖狼顷刻间毙于刃下,令暨绪印象深刻。
深宫女子,行动起卧时,发现被一些鬼鬼祟祟的小蜂盯梢,也不能细察一只虫子的公母,一个恼怒,杀之。怕羞,不说。都在情理之中。
不过,察觉是一回事,起意欲杀是一回事,能杀得了这么多传讯蜂又另是一回事。
暨绪拿起案头的法蓝小贝,挑出些许醒脑药膏涂在额角。
其实,在宫内,晓得传讯蜂是什么,并有能耐将其碾杀无痕的,当下据暨绪所知,仅有两人。
一个是师仲。
另一个……
暨绪轻一碰系铃,传近侍入内。
“去请大阁老过来一趟,寡人有要事相商。”
9. 第九章
大阁老一向身法矫健,转瞬间便风一般地来了。
暨绪也不绕弯,一挥手让左右退下,照面就问:“二舅可知大舅现在何处?”
“陛下问这摸不着影的人做甚?”大阁老脸色一变,“难道荆虔不肯做结谊的仪官?”
暨绪叹服:“二舅英明。”
大阁老胡须一抖:“这词儿岂可由君王对臣下说。老臣万不能受。陛下着实平日里待下忒宽,才会让荆家小儿这等逆臣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起来!陛下让他做,既是君王之命,又是与他恩典体面,只当叩首领受,焉有如此道理!”
暨绪道:“舅舅消消气,寡人也是想着,荆虔与寡人毕竟是平辈,若是能找大舅回来,自然更加体面。”
大阁老双眉一抬:“那老东西能在这样场子上添体面?!陛下恕老臣无状,让他上怕要砸了场。”
暨绪一时无语。
他大舅修极朗奇,乃东初国大宗伯,官阶同于师仲和二舅,国中祭祀、仪礼本应都归他执掌。荆虔、介言其实也都是他属下。
只是……
暨绪道:“大舅半仙之身,不凌弱,不杀生。”肯定下不了手打纯素,若是摆出架势来,也是相当的风姿卓然。
大阁老抚着长须:“但陛下怎么让他站上去?恕老臣做不到。”
暨绪微笑:“二舅这话忒自谦了。除了您老人家,怕是天下没人能劝得了大舅。请二舅帮一帮寡人。”
大阁老看着他的脸,无奈叹了口气:“不是老臣犯上推脱。只是他自上月在林子里打了一帮小娃娃后,就不知道荡到哪里去了。老臣想抓也寻不着人影。”
暨绪道:“大舅从上月起,便不在京内?”
大阁老道:“正是,不知钻去哪个山洞了。”
暨绪再问:“一直未曾回来过?”
大阁老冷笑一声:“老臣在京城周遭与王宫外各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即便化成只蜜虫,也别想偷摸混进来!”
暨绪的眉稍跳了跳。大舅是当下朝中,除他之外,唯一一个在天元宫待过的人。
大舅原系天元宫气修掌座,与同门在修习心法时有了分歧,拂袖离开天元宫,每隔十年,约上一架。暨绪在天元宫修习时,托大舅的福,得到了众师们许多一言难尽的厚爱。
若大舅不曾回来过,那报信蜂们肯定不是他打死的。
大阁老又道:“陛下不必烦恼。老臣再去着力地搜一搜。仪官一职,定还有恰当备选。”
暨绪望着大阁老:“本来若是二舅肯担此任,寡人何须寻他人。”
大阁老慈祥地含笑一叹:“陛下太抬举老臣。但老臣管着些刑律,秋职之身,涉庆典仪礼恐有不吉。说来,大宗伯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他这个人实在不着调,虚食俸禄,真真形同摆设,有负圣祖皇帝、先帝与陛下!”再又痛心摇头。
暨绪宽慰:“二舅安心,人选寡人自另有对策。大舅与二舅便如朝中梁柱,有两位舅舅在,寡人便可放心。”
暨绪与王兄端缘并非一母所出。因此一向有议论,暨绪将两位舅舅抬至大宗伯与大阁老之位,是为与师仲分庭抗礼,压制太子与先王旧臣势力。
对此等说法,暨绪嗤之以鼻。
他王兄之母先贤慈王后新静氏是父王游猎时偶遇的山野女子。这可怜的女人进了宫后遭尽群臣反对。父王娶了新静氏的近千年间再未纳过其他妃嫔,但新静氏一直没能被封为王后,寿终正寝时,身份仍是静贤大妃。待到王兄即位,方才追封其母为后,重修灵殿,神位得以入太庙,只能位于西侧配殿下首。正殿上首与父王神位并列的,是暨绪的母后修极王后。
王兄刚生下来时,亦备受群臣质疑,甚至有臣子上书,请测太子灵根,怕凡女的俗血坏了王室灵脉。
新静氏过世几百年后,暨绪的父王方才迎娶了名门修极氏的千金为后,但又有臣子议论,修极氏权势过大,非东国本土望族,与别国联系过深,太抬举他们恐有隐患。
之后暨绪出生,再经历父王母后驾崩,王兄即位等等,直至暨绪登基,暨绪惊喜地发现,不少昔年质疑王兄母子的大臣,竟摇身一变,成了坚决拥立太子的忠良,可能多年前劝诫父王不可让修极氏权力过大的人中也有他们。
他算是瞧明白了,这群人许就是爱抬杠罢了。
大阁老长长一叹:“陛下着实太过抬爱老臣。老臣已是风烛残年,随时都将去侍奉先王,怕不能再多为陛下分忧。老臣逾越,还要再唠叨两句陛下不爱听的话,陛下为图大业,可自甘委屈,与那北地罪人结谊。然续王脉、延国祚亦是国主之责。良花解语,阴阳相济,陛下劳于国事,也该有个枕边相伴之人……”
暨绪应着:“嗯嗯,二舅说得极是。只是姻缘天定,不可强求。婚不合,多少夫妻仿佛陌路仇敌。倒不如慢慢寻个喜好性情都相投的了。”
大阁老再唤了一声陛下,眼眶竟泛了红:“老臣只是想,若老臣与大宗伯都去侍奉先帝了,陛下在世间,仍能多有几个至亲。陛下登基数百年,只独宿清心殿。千万年来,天下哪有一个王上如陛下这般?”
暨绪再颔首:“寡人知道二舅的苦心。”
大阁老抬袖拭了拭眼眶,颤巍巍地告退。佝偻的背影,蹒跚的脚步,仿佛下一刻就将元神升天,躯壳归地。
暨绪十分想大喊一声“大舅!”欣赏一下二舅瞬间旱地拔葱,苍鹰扑兔的身姿,然国主不可轻戏重臣,他只能寂寞地再端起茶盏。
幸而众臣从不肯让他轻易寂寞。
边乘立刻就在门外禀报:“陛下,掌礼令有要事须禀,已在外候了多时了。”
暨绪咽下茶水:“宣。”
掌礼令殷忞入殿,手捧一匣。
“陛下,西太子单独送来一份贺仪,另附一封亲笔贺信,曰请陛下亲阅。”
暨绪瞧了瞧那只纹饰精美的白金长匣,人真是禁不起惦记,才刚怀了怀旧,就把旧人召上门了。
“罢了,呈上来,让寡人看看写了什么好词。”
殷忞遂将长匣呈上,暨绪示意内侍先把匣子放在案头,又道:“寡人正也要着人请殷卿前来。天元宫的赞金,可已送过去了?”
殷忞回禀:“前日呈报款项陛下批复后,臣便立刻送过去了。”
暨绪点了点头:“寡人想着,天元宫新添许多同门后辈,众师必更辛苦。我东初既为四境之表率,助天元宫多为天下栽培未来之栋梁乃份内之责。赞金,或可再追加一些……”
殷忞抬首,通透地问:“陛下是否思念起昔年在天元宫时的情谊?”
暨绪摸了摸下巴:“不错,寡人胸中些许文墨,皆托赖众师的教诲。每每夜深人静,不禁忆起众师音容。”
殷忞道:“陛下可要臣等代为传达?”
暨绪轻叹:“寡人总想着,请众师来东初一见。然恩师众多,皆都请来,耽误了同门后辈们的课业,便不合适了。又思太座到任以来,寡人唯与之鸿雁来往,从无缘面会,亦是一大憾事。不如趁寡人结谊之时,请太座到此。一则得结当面之缘,二来见太座便如见众师,成全寡人思念之情。”
师仲撂挑子,荆虔请辞,大舅摸不着人影。暨绪忽然想到,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身份不俗,上得台面,来做结谊大典的仪官,份外体面。
天元宫,当真是寡人的福地!
殷忞道:“陛下深意,臣听得热泪盈眶,想来太座与众师闻知更将感怀。只是天元宫甫添新生,太座更日理万机。臣唯恐太座将回辞难能抽身。”
暨绪温声道:“那卿看,寡人须拿出多少诚意,才能打动太座,使他得空前来?”
殷忞皱眉想了一想:“臣一向只是代陛下传递书信,从未见过太座。唯觉太座行事深不可测。不知到底须多少。陛下可要臣委婉地先行打探?”
暨绪悦然一笑:“爱卿甚知寡人之心!便依卿所言。只是,须速速。”
若是上任太座,暨绪想都不会想。老头子铁定两把撕碎请柬,淡淡一笑,任其随风而去。
但而今的无穷太座,暨绪自觉尚有几分把握。
前任老太座乃仙风道骨一高士,心中唯天道学问,求证得无上仙法脱凡胎。今太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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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算坦荡磊落一君子,眼乐看金山银海,为铺出学宫排面最风光。
回想昔日闻得老太座飞升之讯,暨绪遣使相贺,礼箱堆满几车。据说当天阴云密布,时有雷鸣,还好老太座未有仙身亲现,一道电光将东初贺礼劈成粉尘。
暨绪听使臣回禀,乐得不行:“众师也是舍不得太座,竟糊涂了。寡人与西边那厮一向不入他老人家眼,寡人先时交代过尔等,祭礼仅表心意,不计较位置,堆在角落里亦可。何必将寡人和西边的东西摆在正当中气他?”
使臣回道:“非吾等要求,是新太座说,陛下与西太子的身份在这里,祭礼又这样隆重,必须放在正中上首。”
暨绪惊讶,哪位师尊竟如此识得大体?
“是了,寡人还不曾问,哪一门的掌座接任了太座之位?”
按照天元宫的规矩,若掌宫太座飞升或离世,须得等到拜送大典之后,方才公布新太座人选。暨绪先前遣人打探,天元宫半丝风不漏,令他着实好奇。
使臣道:“回禀陛下,新太座非天元宫众师之一,臣听闻,是位独自在外修炼多年的长老,刚刚回来接任的。”又呈上一方小匣。
“新太座还着臣转呈一函与陛下,表问候之意。”
小匣自动飞到暨绪手中,匣盖上掌宫太座的法印银光闪烁,匣身化为虚无,唯留一卷函帛在暨绪掌内。
暨绪展开,入目一笔清逸不俗的好字,写得却是圆融和乐之言。谦谦致礼,切切问候,相叙浓浓情意,末了附言,天元宫又进新生,翻修殿阁,想来大王亦会喜见宫学崭新气象。
使臣道:“太座那边还让臣转禀陛下,修扩宫学的赞金,陛下随意即可。不论多少,都在功德石上留有芳名,供后辈同门感激。”
暨绪道:“名字的先后,具体怎么个排法?”
使臣道:“臣不知,但这次祭礼……陛下与西太子并在礼单第一。”
暨绪含笑:“寡人晓得了。”垂目看向帛书上落款。
无穷。
名字有趣,人也有趣。
殷忞沉着地领命:“臣定在今明两日内打探得个大致,禀告陛下。”又微抬起视线,“请教陛下,诚意……可有大致的限度?”
暨绪揉了揉眉心。
与无穷太座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深深体会到太座当真人如其名,待金钱如无底洞,永无穷尽。
“先看看太座那边的意思,寡人暂没什么想法。”
暨绪相信太座的慧根。
一切无穷尽的久远,皆是长短多少的累积。
只要送寡人一个面子,寡人自也会还一份满意。
给个价,一切好谈。
殷忞又深深一礼:“臣明白了,臣这去办。”
暨绪露出满意的微笑,看着殷忞离去。又命左右续上一壶宁神静气汤,再涂上两太阳穴醒脑膏,这才启开案头的白金长匣。
匣子里躺着颇厚重的一卷金灿灿的帛书,端首钤着西太子的印封。
暨绪揭开印封,打开帛卷,雪白纸上,有一根线。
暨绪继续展开帛卷,长线延又延,露出了两片叶。
再展,再两片叶。
接着展,又露出一朵大花,填涂蓝色,一盏小菊,蕊黄瓣白,菊偎在大蓝花瓣下,茎蒂交缠。
暨绪抬手一甩,帛书飞到半空,刷拉尽数摊开,放出灿灿金光。
只见两侧长藤结着双双花菊,簇拥正当中一个硕大鲜红的囍。下方空白处龙飞凤舞几行字——
「恭贺东初北顺喜结良缘。
舍身图业,可赞可佩。
谨祝万年好合!
愚兄西极商昊」
暨绪一甩衣袖,拍案冷笑,帛书碎作粉尘。
“来人,将殷卿唤回来,着他拟书致西国,就说寡人虽将与北顺公结谊,然孑然孤家,千岁寡人,深觉帐内寂寥,被中空虚。念昔日与西太子同窗旧情,寡人也不嫌他年纪大,皮肉糙,便以礼相聘,请纳太子入我东初内宫,封西殿才人。将书函配大花鸭子一对,活兔两只,糕饼两盒,给西国送去!”
10. 第十章
众内侍齐齐跪倒:“大王息怒,当以大局为重!”
大局大局,重重重!
寡人打下这份霸业,却还要忍气吞声,要这王座何用?!
暨绪眯起双眼:“行,寡人用私笺自己写给他罢了。不用国玺,不走礼司。如何?”
内侍们劝告不迭,边乘在门槛处轻声道:“大王口谕,臣等自当遵守。只是宫内与御苑所养,都是珍禽异兽,大花鸭子与活兔,一时难寻。求大王恩典,宽些期限。”
暨绪的几个贴身老内官顿时双眼一亮。
“是,是。请大王容小的们先去将礼办来。”
暨绪一摆手:“明日午时前,呈来与寡人看。都要公的,鸭子须是绿脑袋。”
内侍们再顿首:“小的们遵旨,一定都是公的,绿脑袋。”
暨绪淡淡道:“将寡人的那方冻玉小名章取来,并一叠桃花笺。”
几个老内官互望一眼,再叩首:“喏,喏。”
领头的内官总管忠采缓缓起身,一步三挪取来了章匣与锦笺,暨绪再命左右退下,铺开锦笺,提起笔,在砚中蘸了蘸,搁下。再打开小匣,取出印章,放在印泥盒边,独自慢慢品茶。
果然,不消片刻,通报来了——
“陛下,师相请见。”
暨绪哦了一声:“快请。”
师仲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暨绪含笑站起身,降阶相迎:“师相怎的来了?”
师仲施礼:“遵陛下圣命,今岁减免田赋的诏书已拟好,请陛下过目。”
暨绪接过卷轴:“差人送来便罢了,何须师相亲自跑一趟。”
师仲微扬起唇角:“陛下知仲所来另有缘故。陛下,西太子之事,关系邦交。以陛下之胸襟,定不会多计较玩笑。”
暨绪一哂:“这是哪个腿这样快。师相不愿参合结谊之事,还将这事说到你处。师相亦忒抬举孤,商昊这厮,屡屡使孤难堪,孤若次次忍他,我东初颜面何在?”
师仲道:“陛下与西太子自幼同窗,情谊非他人可比,玩笑往来,仲这等外人本亦不能置喙。然西极太子是西国储君,而陛下乃一国之雄主,辅助天子督镇四方,一言一行,可撼天下,行事气度,更非他人可比。”
暨绪笑道:“师相这番夸赞,孤仿佛立时飞升,想不顶上个光圈儿恕了商昊那厮都不行了。只是师相说话太生分,即便商昊与孤从无仇怨,一个别国的太子,于孤,如何比得了天赐的仙师贤相。”
他一壁说,一壁想携起师仲的手,拍一拍,以示亲爱。
师仲却抬袖又是一礼:“仲承陛下抬爱,惭愧兢兢。”
暨绪的手伸到一个尴尬的位置,便向上一抬,扶住师仲手臂,温声道:“师相与孤,无需这般客气。”
师仲站起身,微凉衣袖滑出暨绪掌握,望向案上。
暨绪一扬眉:“放心,孤没给商昊写聘书。摆个样子,吓吓他们罢了。我还怕他真答应了,我东初王宫没地方搁他。”
师仲露出一抹无奈笑意:“陛下……”
暨绪含笑与他对望,师仲忽又将笑意一敛:“陛下,仲前来,其实还为另一事。”
暨绪道:“师相直说便是。”
师仲神色肃然:“仲斗胆请问,陛下近日可是新添了一位名叫边乘的近身侍卫?”
暨绪看向门外,师仲前来,侍卫们都循例回避,廊柱下空空如也。
“不错,一个忠良之后,孤见他聪敏伶俐,就放到近卫中了。师相应见过他几次吧,就是那个北人相貌的孩子。问他做甚?”
师仲道:“法中丞查到了此人履历的一些疑点,不知该不该上报,便先与仲说了。”
暨绪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什么疑点?”
二舅刚说了大舅不管属下,他的好下属就来削他老人家面子了。
法曷,一个监察百官的堂堂御史中丞竟来查国君近侍。查完一不上禀君王,二不报大阁老,跑去跟师相说嘴。寡人这朝堂,真是有点儿乱套了。
师仲看了看暨绪:“陛下请将法中丞与那侍卫唤来,当面询问。”
暨绪仍是和颜悦色地道:“无需如斯麻烦,先请师相告知孤,孤稍后再问询即是。”
师仲便道:“法中丞告诉仲,这位边侍卫此前曾用假户籍到京中,想要报考御卫。”
暨绪略惊讶:“他要报考御卫?”
御卫皆需经过层层考核,第一就是要家世清白,先不说这孩子稀烂的法力,单那张北人脸就过不了第一轮。
师仲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且他连过数关,都未被查出籍册有异。直到入营训练武试时,被其他候选举报,方才查到他身份作假。这就是那本假籍册。”
暨绪更惊讶了:“他……连过数关?”
寡人的御卫也有些令寡人担心。
暨绪接过籍册打开,边乘的面容便跃出册面。
册上名字,是奇苫。
东初子民自出生起便将生辰八字录于本人的籍册之上。籍册有户司的法术,收于册主身侧,有读书、应试、搬迁等事,便自动收录。
这本册子上,记录册主年纪二百八十一岁。父边境农夫奇耘,母原北境迁民系氏。
自出生起种种事迹详录,册首有边境守固州府户司的法印,有记录的倒数第二页是御卫营的查档记录,分别钤着御卫营几次查审印鉴。
毫无破绽。
暨绪使了个鉴钤术,各枚官印皆晕出或浓或淡的浅金光芒,都是真货。
倒数第一页,是御卫查得册籍为假所做鉴词,最后赫然是大阁老龙飞凤舞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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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为伪册,不宜多留,速速毁之。」
末尾压着一枚总宰阁的大印。
暨绪嘴角一挑:“师相可知这册子如何作得伪?”
他指尖红光一闪,在边乘容像上一抹,一张薄膜便揭了下来,顿时浮现另一张高颧骨,肤微黄,发色淡灰的面孔。
“籍册乃真册,只是将册主容像略做修整罢了。这是用了改批术。孤若将边乘叫来,让他以血验之,应也能溶进。因为册子浸过血蛭尸粉加上紫芍汁调成的水。另外册中的一些页,被裁去了。”
师仲的神色微有些惊讶。
暨绪悠悠道:“师相是在想孤为何知道?孤当年在学宫时,改卷子,修报信简,就是这么干的。”
父王和王兄一次都没瞧出来过。
“今日见得这门技艺,顿觉有些亲切。”
师仲道:“陛下聪慧,只是……”
暨绪打断他:“御卫营那边应是觉得这番作伪值得留意,直报给总宰阁。大阁老反而将这孩子带走,竟安排到了孤身边。御卫觉得修改籍册干系重大,不敢轻毁。法曷去查时,就拿到了,因是大阁老做的主,法中丞就先去与师相商议。”
毕原跟法曷私交不错,可能是他先去跟法曷嘀咕了,法曷才会查。这点暨绪就不挑明了。
只是法曷行事略贼,不敢直怼二舅,又唯恐落下个离间王上和大阁老甥舅情的罪名,把事推给师仲。
师仲轻叹:“陛下明察秋毫。”
暨绪情真意切地望着师仲的双眼:“师相待孤之尽心,法卿与御卫的众卿对孤之忠义,孤皆体之切切。孤有师相与众卿,真大幸也!此事孤会再查过,另问问大阁老,亦不会让法卿难做,师相放心。”
师仲又抬袖一礼:“陛下英明。与陛下君臣一场,亦是仲之至幸。”从怀中取出一只锦袋,“仲愿祈陛下康健,国泰民安,新制符纸一道,陛下若不嫌弃,可佩戴身边。”
暨绪从师仲掌中拿起锦袋:“师相怎的突然送孤这个?”
师仲不大擅长说谎,每有事难言时,总显得有些僵。
“只是偶有空闲,便制了。”
暨绪打开锦袋,取出符纸。他也学过画符,师仲这道符文他不甚识得,但觉气息清和,应是一道平安符,便玩笑般道:“师相不会偶尔掐指一算,发现孤要倒大霉了罢。”
师仲神色端肃:“仲至此界,当依天条行事,不泄天机,不改天命。亦不行占算事。只是恰刚好制了这道符,送与陛下。陛下若是不喜,也可弃之。”
暨绪无奈了,遂将符纸塞回锦袋,再把锦袋放进怀内。
“师相所赠,孤岂会不珍惜。”
师仲端袖一躬身:“如此,仲便无他事了。先请告退。”
暨绪温声道:“师相慢走。”
11. 第十一章
师仲离去后,暨绪从怀中摸出那只锦袋,又翻来覆去看了看。
锦袋蓝底绣着流云纹,收口银绳缀着两颗白玉珠,十分素雅。
数百年来,师仲头一回送他这样的东西,绝不可能毫无缘故。
这么琢磨着,右眼皮竟应景地抽动了两下。暨绪嗤地一笑,又将锦袋收进怀中。
他一向不在这等未可知的事儿上多费精力,横竖左猜右想,都不可能猜中想到,不论福祸,到时候再说。
暨绪继续批了一时折子,内侍们进来侍奉,眼睛直瞟被暨绪压在折子下的笺帛,又偷瞄暨绪脸色,似有期待。
暨绪看着折子道:“鸭子跟兔子备得如何了?”
内侍们连连哈腰。
“禀陛下,正在寻着。”
“在寻着。”
暨绪双眼盯着折子,淡淡嗯了一声。
待到边乘进来通传事情时,暨绪状似不经意地道:“是了,你的履历,寡人也都看了一遍。你当日为何要报考御卫?”
边乘跪倒在地:“小人一是想报效国家与陛下,二则,确实求功名心切。小人书念得不好,做不得文官。武功平常,投军也不能中。但小人会些投机取巧的功夫,便如腾跳、取物等等。恰刚好听闻御卫要招一些他地样貌之人,另备他用,小人想着,也许能中。若可为国立功,便能出人头地了。”
暨绪了然,这孩子其实是想考派到北国的细作。
为防止北地再生事端,东、西、南三国暗地里都在北地安插了一些眼线。
其实三国互相也都会派几个小探。
这类上不了明路的另也有暗司管辖,师仲不碰这类脏事儿,就都由二舅一手安排了。招人肯定不能明着招,皆从军中或御卫选拔的人里择取,再另行训练培养。
“你倒是坦率。”
边乘顿首:“陛下圣明,小的如何敢弄巧撒谎。”
暨绪道:“难怪你做假籍册也是弄了一本与你身份近似的。”
边乘道:“禀陛下,其实那本籍册,并不是假的。他是小的邻家的孩子,小的与他祖父从小一道玩过。他父亲娶了一个北地女子,想起了小的,还来与先慈及小的商议。只是小人的寿命比一般百姓长些,看来不显年纪。”
暨绪道:“寡人面前,你确实乃少年,便不用多说年纪了。”
边乘看着地面:“在陛下面前,小的仅是微末芥子!总之这孩子生下来时小的还抱过,只是他去年不幸得了一场病,就没了。小的正好想谋个出身,就想到他,便和他爹说,将籍册要了过来,他爹娘并不知道我拿此册是为何用,求陛下只责罚小的一人。”
暨绪道:“然若此人大病及过世,籍册亦会录入,册也将变成灰色。你如何改得?”
边乘再叩首:“小的不敢欺瞒,当日是花钱在市集上请人修了册子。”
暨绪道:“什么人?”
边乘道:“小的是辗转打听到,黑市有个万解阁,但有难事,求他们,都有办法。小的当时也是鬼迷心窍,就去找了他们。”
暨绪顿时有了精神:“听来倒是一群人才。详细说说。”
边乘道:“小的也不知详细。只是听人说,若想找万解阁,就将心愿书与供金书用苏枋汁写在白帛上,放入一鸡翅木小桶中,通封白蜡,在无月有星之夜,将书筒投到京城北郊的林子里一棵大槐树下的一口井内。”
这个顺序甚有腔调。
暨绪兴致勃勃地问:“你将筒子投进井中时,有无异象发生?”
边乘道:“没什么异象。每月中,无月之日就那么几天。小的是选了初一晚上,想着这是个烧香的日子,能灵点儿。结果那天人特别多,小的在林子里排了半天队,才把筒子丢进井里,井里一堆白,小的想,肯定没我什么事了。”
暨绪颔首:“凡可圆人心愿,都甚红火。”
有人做下如此热火朝天的大买卖,官府却不闻不问。京兆府,也甚让寡人不放心哪!
边乘道:“而且小的就老实写了,想把一个已死之人的籍册改成我的,但我没多少钱,大概只拿得出一贯。不知能否获得帮助。”
真是个实在孩子。
暨绪问:“而后?”
边乘道:“禀陛下,小的没大报什么希望,就回去了,忽有一日,早晨醒来,枕边有一只绿色的棍儿,原来是只裹着绿蜡的小筒,就是小的投到井里的那只,木纹小的认得。筒里是封回信,说万解阁以前从未改过这样的籍册,愿帮小的这一次。”
暨绪问:“那回信,你可还有保留?”
边乘摇头:“信是写在一种树皮一样的纸上,小的阅后,不多时便自己化成灰了。信里说,让小的在卧房窗下摆一张桌,在第二天子时将钱和要改的籍册放在桌上,再点五根白檀香。小的照着做了,只记得点香之后甚忐忑,不多久就睡着了。次日大早醒来,改好的籍册已在桌子上了。”
暨绪摸了摸下巴:“甚是灵异。”
寻常烧香,一般点三根,五根便有些他处的路子了。
边乘偷偷看了一眼暨绪:“这些小的也都一一禀报与大阁老了,大阁老派人查了小的住处,还有那个林子,只是那些人都不见了,连井都被填上了。阁部抓了一些投过筒的人来问,回答亦都与小的相同。无人见过这个万解阁。”
有趣。
暨绪直接跳过这段,再问:“你如何被人发现了作伪?”
边乘又低下头:“小的万死,当时鬼迷心窍,胆敢作伪去投考。前两关考些轻巧功夫,还有些浅显文墨,小的侥幸过了。但到底心虚,加上与人交谈,话里跟籍册对不上,就被查了出来。小的自知罪孽深重,感激陛下不杀之恩。”
暨绪道:“既已知错,日后万勿再犯便是。”示意边乘退下,自又翻了翻那本假籍册。
却不想一个作伪的事儿,内里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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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小文章。
暨绪心中一阵痒,十分想到市集上,亲自寻一寻那个故弄玄虚的万解阁。
可现而今他只要腿一伸出宫墙外,一堆人闻着味儿就扑来了。
暨绪很明白,国中许多事务,大都到不了他这里。递给他瞧,由他亲自决断的,都是笼统大面上的。
可往往零碎细末的事情,才更有趣。
暨绪向爱趣味,万想不到竟成了个日日枯坐殿内,抱着茶盏守桌案的无趣之人。
也是一时感触,到了入夜,闻得夜风熏熏,暨绪十分想小酌两杯,为按耐思酒之情,便多喝了几盏茶,三更也全无睡意。
他屏退左右,在床上闭目调息,鼻尖又觉些许凉意,一睁眼,只见一团微光,竟是第一兄搂着光球幽幽悬浮在半空。
暨绪淡定地问:“作甚?”
第一兄淡淡地道:“没事,小的只是来看看大王。”
暨绪道:“哦?”
第一兄怀中的球闪了闪:“嗯,就……大王好好睡吧,小的告退了。”咻地飞到窗边,穿窗而过。
暨绪甫发现,它会穿墙术,且窗扇和墙外的禁术对它毫无作用。
真是总能给寡人带来新惊喜的小东西。
它忽地没头没脑来了个亮相,是什么缘故?
或许发现了什么,又不想说?
连只报信虫都不对寡人坦率了,自古帝王总寂寞。
暨绪披衣下床,走到窗边。
清清月华,烁烁群星,涂点沉静夜色。
成亲砸了的那日种种不觉又翻出心海。
那日当晚,也是这般浓夜这般月。他独自回到旷以府,喝空一堆酒坛,也不知几时瘫倒在地人事不知。黑甜乡中,鼻尖一阵痒,迷迷糊糊撑开眼皮,只见一张毛茸茸的脸。
坐在他肚子上的金色小狮放下前爪,对他歪了歪头。
暨绪一跃而起,抬手一道剑光向跳到一旁的狮子劈下,狮形迸碎,浮出商昊的虚影。
“我在崖边树下。有事和你说。”
暨绪定定站在原地片刻,扯了件外袍披上,抓起长剑冲到府外,只见朗朗月下,断崖边,老松旁,商昊那厮赫然大剌剌地站着。
暨绪一剑扎去,商昊侧身避过:“咱们先说事,说完了,随你打。”
暨绪狞笑不语,抡剑猛砍。
王八羔子,白天看在你爹和我哥的份上没剁碎你,这时候还送上门就别怪爷爷了!
商昊闪避大喝:“东初暨绪,像个爷们点成不?咱们先把话说开,白天我也给你留着脸。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你们那个神棍国师睁眼说瞎话,谁能看不出!”
你他娘的倒有脸喊,师相为什么说瞎话?!
暨绪一道九雷诀拍了过去。
商昊堪堪闪开,轰,方才站立的地面被劈豁一块,碎石纷落。
“东初暨绪,真不是你自编自唱了一出戏?”
12. 第十二章
暨绪视线一寒:“你说什么?”
商昊看着他:“我……”
一柄长剑,正刺中他心窝。
商昊心脏一缩,站在原地未动,低头看了看心口的长剑。
暨绪撤回带鞘的剑,拎住他领口:“把话说明白,我再想想怎么送你上路!”
商昊盯着他的双眼:“白天,分明是你叫我去的湖边。”
暨绪一怔,皱眉:“我忙着成亲,叫你去湖边做甚?!”
商昊一脸无辜:“我当时也很纳闷。还以为你对成亲的步骤有什么不甚了解的,想要为兄传授你一些。”
暨绪冷笑:“滚!我怎么叫你过去的?你看到了我本人?或是有人传话?”
商昊道:“就是父王与我刚到时,一个内侍和我说,你让我去湖边。”
“你就去了?”
“为什么不去?”
暨绪拎着他领口的手再一紧:“而后?”
“而后,我到了湖边树下,忽然闻到一阵香气,便就中招。”商昊的眼神深邃,“父王不准我练万灵归朝,全天下只有你知道我练了。更只有你知道我用的是狮兽元神。”
暨绪再眯了眯眼。
去年,商昊搞到了一卷灵宝秘图,约他同去猎宝。
暨绪从大舅的小私库里偷到了渡空毯,加上西极秘库的压箱至宝破界斧,二人成功钻进了此界与人间界的缝隙中,昏天黑地打了数日,终于进入秘图标示的妖灵山境。
哪知道卖给商昊这卷秘图的贩子是个奸商,卖了份N手图给他。
这秘境早有几茬前辈大佬来过,宝物尽被搜刮一空。只剩下一堆无宝可守,寂寞又愤怒,嗷嗷待撕的护灵兽。
商昊一边打一边自我安慰兼忽悠暨绪——你看小罐子小箱子都是空的,可能之前的人只拿了一般般的宝物。最大的,最重要的,还没拿。
暨绪仰天怒吼,傻X,这可能么?!果断拔腿逃命,没料想被追来的凶灵逼进一条山洞隧道,奔着奔着,凶灵们都不追了,暨绪心知不妙。果然,阴阴一股巨腥袭来,前方黑暗中,两盏灯笼般的光一闪一闪。
商昊激动地拍了拍暨绪的肩膀:“咱们运道真太旺了。此地正是图中标示的至宝所在之处。你看这条蛇灵这么镇定,应该宝贝还没……”
话未落音,突然一声破天开地的怒啸,灯笼眼的蛇蛇瑟瑟抖了几抖,正被一只夹裹泥土山石而下的巨爪挠住。
暨绪和商昊顶着大舅的宝毯,总算没被坍塌的山石压成肉饼,用破界斧小心翼翼地挖出一个气孔,炫目光芒直刺入孔内。
半塌成土坡的山顶,一只巨大的金狮望日长吼,万灵俱伏。
暨绪奇道:“不是满月之时,野狼吠天么,怎么狮子也对着太阳叫?”
商昊忙嘘了一声。
尚未嘘完,狮子双目一眯,向气孔看来,一爪挠下。
暨绪和商昊顶着毯子,猛蹿出逃命,金狮两个纵跃,血盆大口从天而降。
暨绪拿毯子将自己和商昊从头到尾裹住,一闭眼,准备滚进金狮腹中再战,等了许久,却没等来被吞噬的感觉。
他谨慎地将毯子掀开一条缝张望,却见金狮转身,又回到那个山坡上。
也因这一回身,暨绪和商昊惊发现,狮子的后爪、后背与下腹鲜血淋漓,白骨曝露。
两人正要不动声色地开溜,突然厉风呼啸,墨云蔽日,瞬间天地顿黑。
暨绪只觉得魂将随风离窍,商昊一把扯起毯子,又将他二人包住。一个从书本里学到的词同时浮现在两人心中。
“劫云?”
“我擦,不会吧,这里怎能有劫云?”
阵阵诡奇厉啸,随风而起,仿若地狱万鬼齐哭。血腥扑鼻,狮子吼声震天,似在与啸声对峙。暨绪与商昊毛骨悚然。
“劫云应只有雷电风劫,怎还出这等声响?”
两人遂谨慎地挪动到一堆山石后,拿随身的兵器与破界斧当支棍,将渡空毯撑成帐篷形状,再捡了几块石头压住毯边,透过一角缝隙小心观看。
那只金狮匍匐在山坡上,无数条魔形幽光围绕它抓撕啃噬。狮子摆头怒吼,浑身崩出金光震开魔影,但是始终紧紧贴卧在地面。
商昊与暨绪互望一眼,商昊指了指狮子的腹下,暨绪点点头。
这情形,不像这群魔影来撕狮子,倒像是为了抓出狮子护着肚子底下的什么东西。
商昊搓了搓手,抡起斧头冲了出去。
暨绪十分后悔自己当时的举动,他就不该也立刻顶着毯子飞身而起,再用毯子罩住商昊,直接让这厮当了幽魔点心便罢。
几道幽影转扑向他二人,暨绪挥剑闪避,剑光划过魔影,仿佛微风掠过山石,商昊再劈出一斧,暨绪甩出两道符,魔影已至眼前,嗤啦,渡空毯裂出一道大口。
暨绪尚来不及长叹吾命休矣,破毯而入的鬼爪突然定住,跟着一丝光束从天而降,幽影幻作点点荧光,天开云散,绚烂阳光中,荧光尽化为无。
暨绪长吐了两口气,爬起身,才发现冷汗竟已湿透后背的衣衫。
商昊亦一脸惊魂未定地从另一块石头处站起,暨绪从随身的小袋中摸出伤药,洒到伤处。商昊伸过受伤的胳膊,暨绪翻了个白眼,将药瓶丢给他。
哑哑几声鸦啼,暨绪心弦一紧,惊发现,竟有大批的灵兽涌了过来,却无视了他和商昊,直接扑向了仍趴在土坡上的狮子。
狮子一声怒吼,站起身,驱赶兽群,不断有长蛇毒虫大蝎秃鹫绕到它身后或从天上偷袭。
狮子蹒跚着转圈,却是仍护着它刚才趴卧的地方,不让兽群靠近。
暨绪叹了口气,捡起长剑。
商昊抡着斧头抢在他前面扑向了兽群。
狮子炸毛大吼,一爪挠向商昊。暨绪掠到半空,在商昊狼狈滚躲的扬尘中洒脱地一甩袖,一剑削灭一排大蝎,再反手一道剑光,数十只肥鹫纷落坠地。
狮子抖了抖掉在身上的鹫尸,商昊趁机抡起斧头,飞盘一般抛出,一堆长蛇毒虫尽成尘屑。
狮子跺了跺前爪,再狂吼几声,大堆兽群调头飞蹿,眨眼无影无踪。
狮子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咆哮,盯着商昊和暨绪。
商昊收起斧头,举起双手:“咪咪,我不是坏人。”举步欲走近,暨绪飘然收剑落地,狮子大吼一声,抬起前爪。
商昊啧了一声:“你看你又吓着它了。”
暨绪嗤道:“分明是你喊它咪咪,把它气的。”跟着抬袖一礼,“狮兄,在下与此人无意间至此,并无恶意。”
狮子视线中仍透着警惕,却缓缓放下了爪。
商昊亦将声音放柔软了些:“咪咪……我二人……”
狮子大吼一声,暨绪哈地一笑:“我说吧,拿人家当猫,狮兄能乐意么。”接着神情一变,又转成礼让微笑,“狮兄,你伤得甚重,我这里有伤药,与你洒一些可好?”
狮子颈上的毛又炸了起来,胸腔中发出威胁的低哮。
商昊悠悠道:“看来某些小弟也甚难讨狮兄欢心哪。”
暨绪无视他,仍向狮子道:“不然,在下将药粉洒在地上,狮兄你自己在上面打个滚儿亦可。”
狮子依旧低低咆哮。
商昊在随身的小袋里掏了掏:“我这鸡腿、肉干、鱼干,你想不想吃?喔,这里还有个球球,你看,球球,会亮的。”
狮子又大吼一声。
暨绪无奈:“商昊兄,你不妨就先拿着球到一边玩一会儿。让我与狮兄再聊一聊。”
商昊环抱双臂:“这样吧,你我各凭本事。不过放心,若我上得了前,仍是分你一半。”
暨绪道:“不必了。都归你。”
商昊挑起双眉。暨绪简洁道:“它护的不是什么宝物,是具骸骨。我方才在半空看见土里露出的头壳了。”
商昊表情凝住,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方才的魔影,难道是老头们说的反噬?”
暨绪点了点头。
修仙之人,堕入魔道或使用禁术,便会招来万魂反噬的报应,反噬会在一定时辰出现,被噬之人死了也不会停止,直到灵魄全被噬尽,形神俱无,方会休止。
比万劫不复或灰飞烟灭更可怕的结局。
“这位前辈修为应当甚高,才会有这等水准的反噬。”
这只金狮,应也不是这里的护宝兽,而是此人豢养的异兽,随他进入此地。
狮子听着他二人对话,低低发出两声呜咽似的呼噜,用爪扒了扒土,盖住裸出在外的骨骸,缓缓趴卧在地,将脑袋搁在白骨胸口的位置。
商昊的眼中露出同情:“主人死后,灵兽便得自由,它却没走,真是只好咪咪。不知道它护了这人多久,如今伤得这样重,看来也护不了太久了。”
暨绪也甚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位前辈能有这等灵兽,平生所获至宝应该甚多。但不知为了之前这里的什么宝物,竟要用禁术,落得这般结局。”
说来他与商昊也是一样。捧着张破图,颠颠跑到这里,还不晓得能不能囫囵出去。
值得么?
仿佛有些明白了老头们平日所说的执妄之心,实为业障的道理。
暨绪决定,回去后把这个故事讲给大舅听。让他老人家念及不应执著于物相,随缘即可。渡空毯破了,便是与这个物件儿缘尽了。还有乖巧的外甥可疼爱,大舅应当欣慰。
商昊仍看着狮子:“看来这里是没什么宝物了,等我回去剁了那个骗子!”
暨绪淡淡道:“首先你我得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商昊抓抓后脑勺:“这就走?”
暨绪嗯了一声,但他跟商昊谁也没动。
过了片刻,暨绪道:“这等反噬,你我招架不住,无能为力了。”
这不关他们的事儿。树杈上几只乌鸦探头探脑,若他们离开,那些灵兽们肯定会重新一涌而上来撕狮子,他们趁机出去会更简单。
但,就是觉得,这么走了,内心哪里过不大去。
两人仍是没动,再过了片刻,商昊瞅瞅狮子,再看看暨绪:“我倒想到一个办法。你们东初祖上是专管做法祭祀的,你能超度么?”
暨绪看看他:“你见我念过经?我这辈子只拿剑度过魔。”
商昊满脸肯定:“但你肯定生下来就有这份能力。你看你舅也挺猛的,上回咱俩看他打副师院,那经唱得嗡嗡的。”
暨绪道:“我大舅那是念咒,跟唱祭两回事。”
商昊道:“管他念还是唱,总之,那个法阵真是排场又亮眼,把副师院拘在里头打得服服的。我都疑惑你为啥还要在学宫念,跟着你舅不就成了。”
暨绪道:“我大舅打得过一个副师院,可不一定打得过所有的副师院和各院的正师院。他自己更承认肯定打不过太座。我身为他老人家的外甥,得跟打得赢他的学个青出于蓝,才不给他丢人啊。”
商昊呵道:“说得跟老头们肯把你教得打得过你舅似的。老头们只会教武为末流,心性方正道。柔弱长生,刚强易折。拿不动刀剑只会念经才好。总之你身上是东初血脉加上你姥姥家的能耐,你们东初那根祖传的花棍儿你肯定也使得来。试试唱段经,度了这位前辈,大功德一件!胜过修行百年!”
暨绪摊手:“我眼下也没棍子。”
他嘴里虽这么说,内心其实有些活泛,跃跃欲试。
他是喜欢用剑,但法阵、经咒从小就学过不少,就算东耳进,西耳出,也残余些在脑子里。到学宫后,众师更着意培养他念经。
度魂术,他当然学过。
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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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能记出个大差不差的。
这位前辈的魂魄,定还被压在那副骸骨内,纵万魔不来吞噬,也时刻备受煎熬。若解开此局,确实只能用法术祭祀度其魂魄。
这等情形,千万年难遇,太座都不一定见过。
试度一番,着实是难得的经验。
商昊一把薅下破界斧的斧锤,斧柄伸长成一根细棍。
“听我父王说,这把宝斧的柄也是用什么仙火神石炼制的,单拿来当个神棍使使应是绰绰有余了。我觉得你就试试,若成了,把他魂魄送进地府,虽仍要受罪孽刑罚,远胜过这般境地。即便不能度入地府,最差灰飞烟灭,也是能就此安生了,不再受罪。左右都是帮了他。”
暨绪仍是做出个思量的姿态:“若此人,是个万恶不赦之徒,怎么办?”
商昊正色:“看这狮子的伤势,这人顶多在此地待了几百年。没听说过数百年来有什么名声赫赫的穷凶极恶之徒无影无踪了。就算是吧,如老头们所说,善恶一念,寂灭时,都是一般虚无,存在时,皆是平等众生。”
暨绪赞叹:“说得好!令我茅塞顿开!”一把抓过斧头柄,“那我就来度度他!”又将手一伸,“对了,你成天偷偷掏出来抚摸的那颗大珠子,也一并拿来。”
商昊捂住领口:“你要皓光珠作甚?”
暨绪肃然:“我们东初的法杖,都得镶上宝珠方才使得。越多越好,你看我们祖传那根,多么绚丽。眼下只得一颗,也就凑合用用吧。”
商昊在口袋里掏了掏:“这个会亮的球行么?变小点也就是颗珠了。”
暨绪一呵:“狮兄都不瞧的东西你让我拿它念开度魂之道?精诚所至,才能破界度魂,容不得假。拿来。”
商昊满脸不舍,取下颈上挂的细链,打开链坠的锦袋,取出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
“你可悠着点,它若碎了,我半条命就没了。”
暨绪接过,从随身小袋中翻出一个箍筒,一头箍住明珠,一头连上斧头柄。
“放心,我在,它就在。”
又闭上双目。
商昊道:“你,是否须再近前些再超度?这样作法,可能力道更准些。”
暨绪睁开眼:“我正是要上前,先温习一下经文及唱祭的步骤。”
开头应该怎样来着?
要不要撮土焚香?
还是向天祷祝?
商昊一脸惶恐:“不然咱还是算了?我觉得这有点太难。你先把珠子还我?”
暨绪淡淡一笑,拍拍他肩膀,用师座的口气语重心长道:“孩子,修德行善,怎能半途而废?惧难止步,更不可为矣。”大踏步向狮子走去。
对了,狮子。要怎么靠近?
狮子仍趴在地面,定定望着停下脚步的暨绪,却没有动。
商昊慈祥的声音从暨绪背后飘来。
“小绪儿,怎生止步不前了?”
暨绪只当没听见,又向狮子拱了拱手:“狮兄,以你的灵性,我与后面那人言谈,你都听见了,也都听得懂罢。”
狮子没有动。
暨绪再向前走了两步,狮子略抬起身,暨绪又停下:“在下不才,略通些法术。想为前辈超度,使其解脱反噬之业果,不知狮兄可能允之?”
狮子坐直了一些,挪了挪爪子,却向后退了退。
暨绪于是再向前,望着狮子双眼:“狮兄,在下保证,定会……”
狮子晃了晃脑袋,猛地大吼。
商昊的声音再飘来:“狮兄是叫你赶紧的,别废话了。”
暨绪继续向前,仍挂着微笑:“狮兄若不信在下,我将后面那位西极国太子压给你做当,若我食言,你大可吃了他。”
狮子喉咙中低低咆哮,却又向后挪了挪。
暨绪终于走到了它之前趴卧之处的近前。
浮土下,可见根根枯骨,已散落凌乱,暨绪看了看颅骨处两个空空的黑洞,心中一声长叹。
狮子仍低低地呜着,亮亮的双眼望着暨绪。
暨绪将斧头柄插进尘土中,双手捻诀,忽而想起一项被遗忘的关键,猛地再睁开眼。
狮子喉咙里咕噜一下,充满怀疑地盯着暨绪。
暨绪回身:“将渡空毯给我。”
他接住商昊丢来的毯子,自破损的窟窿处将毯子撕成两块,俯身将一块覆盖在骸骨身上,另一半披上己身。
真是缘也,命也。
这个超度,说实话,以他的修习本来毫无希望成功。
偏偏恰刚好,带来了大舅的这张宝贝渡空毯。
超度魂灵,即也可称引度,是用法术为桥梁,连接阴阳两界,送魂魄回归。
若法术不够,就需宝物来凑。
渡空毯,正是可以行渡各界的宝物。
暨绪瞬间真有些相信天命,或许他和商昊白跑这一趟,就是老天送他们来见这位前辈的。
所谓天道悲悯,从无绝尽,必存一线生机。
只是前辈你得一线,恐怕晚辈我要被大舅打成全青。
暨绪合眼结印,度化的经文自然而然,如涨起的潮汐般,浮出心海,自唇齿间念诵而出。
「……大道之妙,乃为无形。大道之根,是为元一。混元为一,元本为空。一亦是无,无也为一。一生万物,万物无穷。无穷归一,本源天道。不阴不阳,不上不下。无声无色,无执无相,无尽无涯……何须思归,本即根始,由来是无……」
狮子低低呜咽,渡空毯化做熙熙光束,包裹暨绪与尘土下骸骨,和光上升,一半脱开暨绪身体,一半自地而起,汇做一体,消失于无限碧空。
狮子向天一吼,俯卧在地。
插直的棍儿啪嗒倒地,暨绪睁开双眼,只见地上一片裸露石面,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13. 第十三章
这是,作法成了?
商昊走到近前,捡起那根临时法杖,心疼地擦了擦顶上的珠子,仔细察看。
暨绪超然地问:“我度得如何?”
商昊道:“不晓得,反正就是一股亮光之后,啥都没了。连地都扫干净了。”
这算什么结果?
这位前辈,是被度去了地府,还是……灰飞烟灭了?
商昊从珠子上抬起视线,诚实地道:“我觉着,不大像送去地府了,方才真真一丝幽冥的气息都没有?”
暨绪怔住:“那难道,真就……”
一切归无了?
商昊取下珠子,擦了又擦,小心收回锦袋里,塞进领口,腾出一只手拍拍暨绪肩头。
“你已尽力而为。横竖他都不用再受万魔反噬之苦。相信他应十分欢喜了。”
暨绪长吐出一口气,也罢。
商昊再缩短斧头柄,装回斧锤。狮子喉中发出呜呜的声音,闭上双眼,将头枕在前爪上,两道泪从眼角流出。
暨绪心一颤,又虚起来。
“狮兄……”
狮子僵僵地卧着,已然气绝。
拼命了这许久,它终于也不用再硬撑了。
暨绪摸了摸狮子的鬃毛,犹豫:“我要不要也超度它一场。”
功德做到底,送他们团聚。
仿佛回应他的话一般,狮子的尸身浮起淡淡金光,身形溃散。
商昊道:“看把它吓得,拼着自己散也不让你度没了。呃,暨绪兄,我乃玩笑,此地险恶,你我不当内讧……”
暨绪收剑回鞘,低头却诧异。
狮子尸体消散处,滚动着一颗金色光球。
暨绪俯身戳戳那颗球,圆球蠕动一下,伸展出四爪,脑袋……竟是一只圆滚滚的小金狮,抖抖脑袋上一圈鬃毛,挺胸向天,中气十足地嗷呜叫了一声,瞪视暨绪和商昊,一头撞到暨绪的腿边,张口咬他袍角。
暨绪惊喜:“刚才那狮兄是公的吧,那这只一定不是它生的崽了。”
商昊点头,蹲下身将小金狮从暨绪腿上拽开:“它不算实体,是元神幻化?”
小狮子反身啃向他手指。
商昊欢喜地笑了,抬手挥来挥去,逗小金狮来扑。
“咪咪还太小,不能留它在这,大一点的猛兽一口就能把它吞了。”
暨绪嗯了一声。
商昊又抬眼看看他,露出牙齿:“它虽是灵体,可虚可实,你想养它否?”
暨绪干脆地道:“你喜欢就抱去养。”
商昊笑得更欢喜了,一把拎起小金狮的后颈,搂进怀中,小金狮嗷嗷地挣扎挥爪,啃他胳膊。商昊猛揉它脑袋。
暨绪不忍地道:“只是你别叫它咪咪。”
这倒霉孩子够可怜了,这辈子需好好做只狮。
商昊捏捏小金狮的耳朵:“嗯,那叫阿黄?”
“……”
“阿金?小虎?球球?”
“起名无需急于一时,可择机而定。”
商昊挟着小金狮,脸笑成了一朵花:“对了,你猜我为什么这么想养这只狮子?”
“看对眼了?”
“不是。”商昊正正神色,“我与你说个秘密。我新近正在练一门功法,叫万灵朝宗,需用一灵兽元神养之。怎就正好遇到到这只乖乖,灵兽元魄所化,可虚可实。恰正得用。简直天意!这趟本是一场白忙,谁知竟得此机缘。”低头在小金狮脑袋上亲了一下。
小金狮炸起鬃毛,嗷嗷呜仰天怒吼。
“我因信你,才将秘密告知,还告诉了你我若被反噬也会变得跟扯扯一样。”商昊眼神深沉。
暨绪冷笑:“听你口气还跟亏了似的。我陪你跑一趟,两手空空,还搭进我大舅一条渡空毯。你知道他老人家后来是怎么捶我的?”
商昊道:“所以你就算计我,让我真被反噬?”
暨绪冷冷道:“什么意思,讲明白!”
商昊忽而一反手,猛扯向暨绪胸口衣襟。
暨绪一掌拍出,后背撞上老松树干,商昊后退数步,吐出几大口污血,抓着暨绪衣襟的碎片,用手背抹了抹嘴角。
“把袍子解开,让我看看你胸口。”
暨绪怒极失笑:“你说什么?”
商昊直直看着他:“我闻到那味道,被反噬昏晕前,伤了暗算我之人的前胸。”
暨绪一把扯开腰带,大敞衣襟:“行,你验。”
商昊视线定在他胸前,脸色变了。
暨绪低头,却见几道像什么利爪抓出的血痕,从胸口延伸到腹部。
他头有些懵,揉了揉眼。
“不可能,我今儿除了方才跟你,完全没与人近身动过手……”
商昊跨步上前,一手拎住他衣襟,另一手托出白色光芒,照亮伤痕。
“你这伤……”
这时,不远处,飘来一个发颤的声音。
“暨绪哥哥……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暨绪和商昊齐齐转头,只见数丈开外,赫然站着两道倩影。
是,韵潆公主和她的一个婢女。
小婢女捂住了嘴,双眼瞪得滚圆。公主脸色蜡白,瑟瑟攥紧手中的锦帕。
“我……我得知西太子过来……怕你们又为了我……就跟过来看看……却不曾想……你们……你们……”
我们怎么了?
暨绪眨眨眼,与表情同样有些呆滞的商昊茫然对视。
公主哇一声哭了出来:“混蛋!人渣!!!”将帕子猛地摔在地上,回身飞奔。
小婢女忙忙地追了上去。
暨绪和商昊仍呆在原地。
商昊也眨了眨眼:“她是当咱俩……”忽地反应过来,松手后退一步,咳嗽了一声,“不是吧……哈哈,她以为咱俩是那种……那种……”
暨绪镇定地拢上衣襟:“这都能想歪,她要看到学宫里那些,不得哭上天。”
就不说澡堂子了,单是根基课的时候,师座带头甩掉袍衫,支棱起膀子:“尔等的气魄何在?!意念何在?!当精进时,便要精进!当勇猛时,须得更勇!”
他们几十号人就齐齐甩开外袍,跟着师座大喝:“是!当精进时,务必精进!当勇猛时,必须更勇!”振臂一吼,冲进飞瀑,迎浪而上。
多么坦荡磊落,刚猛正直。
可叹世人心多垢。
暨绪系着腰带,忽而想起正事:“对了,我的伤,你还要再验看否?”
商昊表情却仍有些不自在,又咳嗽一声:“不必了。”神色再又一肃,“你还是坚持说,叫我去湖边的不是你,暗算我的不是你,这伤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暨绪整着衣衫一点头:“对。你爱信不信。”
商昊定定瞅着他,眼神在月光下有些复杂:“有一点,我刚才一直没说。我看见你了。”
暨绪哦了一声:“什么?”
商昊坦荡荡地看着他:“我在湖边等你,你过来了,我正要上前,却忽然一阵头晕……”
“你刚刚不是说,闻到了一股香味?”
“就是你身上的香味。因我对你全无防备,才会轻易中招。我记得我曾告诉过你,万灵归朝,倘若反噬,神智也会如兽,当时与前后一段时间的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父王一直不准我练这个功。”
商昊慢慢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是几时开始练的,本来从那时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进境应不会太大。但扯扯挺猛的,我又偷着翻阅了先祖笔记,用了我们西极的秘境……”
暨绪打断他:“我对你怎么练功没兴趣,讲重点。”
商昊的嘴角浮上一抹苦涩:“总之就是,我现在功法大进,又修补了一些这个功法的缺陷。所以当时遭暗算时,我虽变成兽形,但并没有完全失智。我看得清,也记得牢。从头到尾,暗算我的人是你。被我抓伤的人也是你。”
暨绪的双瞳微微一缩。
商昊眼眸盛着清亮星光。
“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白天闹成那样,我真是被你惊着了,也不信你竟是这种人。你这样做究竟目的何在?我便来找你问个明白。此时此刻,你这个人跟这件事,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暨绪自满天繁星中收回视线,从窗边踱开,一挥袖,帷幔合拢,将幽凉月色阻隔。
他在黑暗中缓步走到床尾,在墙上书出一道符文,墙壁上的暗门无声无息滑开。
正对着暗门的长案两角,两颗鹅蛋大小的明珠躺在琉璃盏内,发着柔和的光芒。
暨绪打开长案正中的黑匣,凝望匣中折叠整齐的苍蓝锦袍。
王兄简朴,一套常服往往能穿数次。这领锦袍抚之绵软,应是十分得他喜欢,穿了很久。
王兄遇刺时,即是穿着这件袍子。
而王兄生前最后一次与他相见时,也是穿着它。
当时他跪在学宫的天律殿内,太座与一排师座立在上首,齐刷刷地看他。
“东初暨绪,你想好了?一步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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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回头。由不得玩笑胡闹。”
他道:“弟子禀明众师,弟子心志早坚,一念求道,绝……”
“绝不当真!”
一声暴喝打断他话头。
大殿门扇猛地大开,大舅二舅和王兄闯进殿内,一把从蒲团上拎起他,拍住穴道,在众目睽睽下,径直从门外围观的一众同门头顶掠过。
掠到某处荒凉的小山坡,大舅按下云头,将他扔到长草中。暨绪滚了两滚,撞到一块碎石,闷哼一声。
王兄向大舅二舅拱了拱手:“两位舅父,能否容寡人先与阿绪聊聊?”
大舅半闭着眼,嗯了一声,扯云便飞。二舅瞥了一眼灰头土脸躺在草中的暨绪,长叹一口气,抬袖一揖:“陛下折煞老臣。兄长无状,老臣代为请罪,待陛下得闲时再来请罚。老臣告退。”亦转身离去。
端缘俯身拍开暨绪的穴道,拉他起身,神色是暨绪从未见过的严厉。
“阿绪,你怎能如此胡闹!”
暨绪硬声道:“臣弟并非胡闹,臣弟当真愿弃凡俗,一心向道,只求……”
“混说!”端缘喝断他陈述,“你是我弟弟,东初国大君。天下间凡你想要的,便与王兄说。有人敢欺你,亦是欺我东初,王兄也定帮你讨回公道。你有什么事,与我说不得,要行这一步?”
暨绪道:“王兄,臣弟当真就是想修道。出个家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平时辟辟谷,庚申日守守夜,行动多几条规矩,身边少一些俗碍罢了。”
端缘盯着他,眼眶竟有些泛红:“如此说来,哥也是你的俗碍?”
暨绪慌了手脚,忙解释:“王兄,臣弟万无此意。这世上,如今与我最亲的就是王兄了。臣弟还想着,如能得大道,待王兄大安天下,会盟四方时,若师相想回去,我正好接上,混个挂名国师当当。”
“胡闹。”端缘在他头上轻敲一记,“你乃大君,东初国内,除为兄之外,便是你最尊。国师之位怎能比此。”
暨绪赔笑:“臣弟只是自知无状,仰慕师相神仙风华,想着来日也能有此一两分罢了。”
端缘仍板着脸,唇角却不由微微向上:“我弟弟阿绪相貌风采天下无双,学旁人做甚?”
暨绪厚着脸皮道:“王兄这夸得我要站不住了。所以臣弟才向天上发奋。且臣弟想,此番与南和公主婚不成,或就是天意。天意……”
“天意你另有佳配。”端缘又打断他的话,按住他肩头,再轻叹一口气,“阿绪,是王兄不好。王兄知道,出了这样事情,你定觉得难堪。但当时须得顾忌三国体面。相信你也明白,此事大有蹊跷,必有人作怪。只是我未曾想到你对南和公主用情如此之深。你放心,王兄定会查出作梗之人,亦会为你再觅佳偶……”
暨绪道:“王兄,臣弟对南和公主,当真未有多少深情……公主与婚典上那事,臣弟心中都已经放下了。”
他这话当然纯属嘴硬。
他对南和韵潆,确实无甚话本戏文中那般的似海深情。
且他觉得,自己也不会对谁有这等夸张的爱恋。
但他自幼与南和韵潆订亲,打小就知道,公主来日必是他的妻。每年亦会与公主见上数面,公主性情娇憨,暨绪身为幼子,从小受父王母后管,跟着王兄转,被舅舅捶,每与公主见面时,带着公主采花摘果,打怪抓虫,在公主崇拜的目光中舞刀弄剑,追云潜海,听公主忽闪着大眼睛,甜甜地叫暨绪哥哥,或是小脸煞白,抓住他的衣袍躲到他身后喊暨绪哥哥你坏!真是无比受用。
年年围狩魔族,或是学宫时常的探山游猎,只要得了他觉得女孩子喜欢的奇巧物件,他便会收起来,遣人给公主送去。公主亦会回赠一些绣得歪歪扭扭的巾帕扇套,暨绪闻了直打喷嚏的香粉,或是形状奇异的香囊。但公主的书法甚好,亦善绘画,常在信中配些小图,都是养的鹦哥淘气了;暨绪哥哥送的宝石匣会把别的匣子撞到桌下;暨绪哥哥赠的铜镜天一黑就浮出一个老大爷,问要不要听故事,我已经送给父王了;暨绪哥哥送的大蚌半夜在御花园的湖里一边吞吐云霞一边唱歌吓哭了巡夜的宫女;暨绪哥哥送的小彩鱼不知怎么的长成了石舫大,还有两排大尖牙,喷火烧了数间亭榭之类的小小趣事,暨绪每每阅读时,便会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母后曾说,戏文中的种种,多是夸张,世间夫妻,乃是细水长流地相伴。
暨绪想象过自己与公主成亲后,就这样他打打魔,公主作作画,应是十分平和美满。
然,这些想象都只能是想象了。
14. 第十四章
暨绪一念及此,心中便重重一缩。
婚典过后,他有一段时间都不能看绿色。索性配了一瓶异色丸,每天吃一颗,凡与绿有关的颜色,统统看成灰的。
一吃之后,才发现,原来生命中,竟有如此多的绿。
看了几天的灰山灰水灰树叶,暨绪觉得自己要变态了。
某天,他微服到市集的地摊上,点了一碗面。
面端上来,细白条中卧着几片灰叶,汤上浮着数片灰点,实在不像给活人吃的东西。
旁边有小贩卖猎来的妖灵,一头大蒜精在筐子里哼哼唧唧地哭,抖着长长的灰苔,更惹人怜惜了。
暨绪提起大蒜,盯着它的蒜苔叹曰:“尔何有过哉。”摸出一颗黑丸。
大蒜瞅着药丸,瑟缩犹豫,方微微张开嘴,暨绪已利落地将黑丸丢进自己口中,吞下,深的浅的种种的绿,又回到眼中。
他不禁在大蒜精惊异的目光中一笑。
绿,不过是一种色彩。
只是人将其比作他意,却因此比方,又忌讳这颜色,岂不无理哉?
事事皆人自为,皆人自扰。
小贩见惯奇形怪状,面对神情诡异的暨绪,依然从容自若道:“公子,这头蒜,你买么?瞧瞧摸摸也是要钱的。”
暨绪丢了一块金子过去,拎着大蒜精起身走到街边一间衣肆:“有现成的绿衫儿么?给我来一件。”
他在衣肆内间宽下外衫,大蒜精背靠墙壁挺直蒜苔。
“公子,某虽被你赎之,但某自幼与邻家姜氏姑娘订下亲事,且无他好。若公子让某以性命相报,某必慷慨允诺。但如要某从以他事,不可也。”
暨绪披上绿衫,长笑一声:“你的姜氏姑娘在何处?”
大蒜颤声道:“你要作甚?”
暨绪一弹它肚皮:“当然是送你们团聚,成全你们。”
他把大蒜丢回绿油油的山坡,看它蹦哒着冲向某一蓬绿叶,领悟到另一重快乐。
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臣弟领悟到顺而从之,天道自然。或这段波折,便是一场考验,让我得一份体悟。”
暨绪洒脱地微微一笑。
“王兄放心,臣弟当真已想通,已放下!”
端缘却仍表情凝重地深深看着他。
“阿绪,此刻只当哥不是东初之主,你也非大君,咱们还同小时候一样,你实话告诉哥,你想出家,是否还有别的缘故?“
暨绪亦恳切道:“当真没有!请哥相信弟弟!”
端缘握住他肩膀:“那你也要信哥。心里若有其他委屈,万万不要憋着。如果觉得哪些事你想不通,或是哥与旁人哪里做错了,都要一并同哥说。”
暨绪忙道:“王兄这话让弟弟如何立足!哥最知道我的,我哪是这等忍气吞声的脾气。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当个神仙,觉得怪有趣的。”
端缘深深拧起眉,暨绪偷看他表情,又喊了两声哥。
端缘再长长叹了口气:“当真再没别的什么你想不明白,或觉得蹊跷的事?”
暨绪却觉得有些奇怪了:“哥怎么一直问这个?若不信我说的话,拿剑把我劈两半,将脑花心肝肚肠都验看一遍罢了。”
端缘又板起脸敲了他脑门一记:“混说!如何能讲这般的玩笑话!哥便是再贪馋想吃火锅,也不能拿我亲弟弟涮!”
暨绪揉了揉额头笑:“哥这话就看不起我了,怎么着也是精米细面养大的,滋味应当不错。”
端缘忍俊,继而神色又一肃:“阿绪,说正经的,为兄却有一件事,想同你说。”
暨绪立刻露出期待表情。端缘犹豫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罢了,此事眼下还未分明。还需……这样吧,过些时日,我一并告诉你。”
暨绪一头雾水,端缘又拍拍他肩膀,再抓起他的手:“阿绪,你记得,不管旁人如何说,你我兄弟永远是血脉至亲。无论出了什么事,哥永远信你,你也要一直信哥。”
暨绪不禁道:“哥今日频频这般言语,可是朝廷或宫中有事令哥烦心?”
他心中起疑,却换做轻松语气再追问。
“莫非王嫂与哥拌嘴了?或是哥想再纳个美人儿,王嫂不愿意?”
端缘将脸一板:“贫嘴!哥还不是被你气得。天下人定要议论,我端缘是如何当的兄长,竟将幼弟逼得要出家。若有一日,我死了,要如何去见父王与圣庄母后的在天之灵?”
暨绪苦下脸:“王兄万勿如此说,臣弟知道错,无地自容。臣弟当真是想试着修个仙玩玩,未想到却会置王兄于不义。臣弟不再想了便是。”
端缘一脸不知该气还是该叹的无可奈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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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顿,又道:“你在学宫里学了许多年,也该回家帮帮哥了。我东初的大宗伯之位空置已久,便由你来做。”
暨绪又吃一惊:“王兄,这怎么能成?”
端缘道:“有何不可?你方才说了甚慕师仲。我东初辅助玄帝陛下,主司文墨祭祀,大宗伯一职尤重,不输国师。师相天仙下凡,我弟弟乃大君,在学宫成就不俗,还奋发上进想做神仙,不比其弱气。”
暨绪苦笑:“臣弟乃是仰慕师相的神仙风采。王兄知道臣弟的嘴脸,朝中众臣更多是看着臣弟从小到大如何上蹿下跳的,亦知臣弟深浅。就臣弟去主祭祀?那场面臣弟自家想着都尴尬。”
端缘负起双手:“哪里尴尬?你要是喜欢打仗,哥再给你一块权印,让成兑鲁遥都听你的。”
暨绪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臣弟顽劣愚钝,自知不是处理朝务的材料。王兄若不信,可去询问众位师座。臣弟发誓,再不会出家,求王兄让臣弟接着在学宫修习。”
此时此刻,暨绪仍清晰记得当时情形。
那时他抬起眼,看见王兄脸上眼底有一丝他不甚懂的寂寞与沉重。
端缘再俯身,拉起暨绪,又是长长地一叹:“你啊……就这么不愿意帮为兄分担些冗务?”
暨绪道:“国务重大,唯可委于有才德者。臣弟怕成了王兄与朝廷的拖累。”他脑中灵光一现,“王兄若想找个能念经又能打的大宗伯,臣弟举荐大舅!”
端缘的嘴角微微一抽:“又淘气!”再无奈地一笑,“也罢,哥不勉强你。你先考虑些时日。正好我要去巡视边境,待巡毕,再来看你,到时你想明白了,再给为兄答复。”
暨绪又苦下脸,正要接着告饶,端缘按住他肩头,温声道:“王兄这便回去了。”
暨绪张了张嘴,端缘伸臂轻轻拍了拍他后背,在他耳边轻声道:“今日的言语,只你我兄弟知道。”
后来,暨绪在心中猜测过无数遍,更无数次地想回到过去,把当时的自己痛打一顿,再抓住王兄一定问到答案——
究竟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事?
端缘生性坦荡磊落,这是暨绪第一次见他犹豫吞吐的模样。
令王兄如此的这件事,是否与王兄的遇刺有关?
或者,王兄早已知道了,想杀自己的人是谁。
15. 第十五章
暨绪不由得握紧手中的衣袍,似乎还能感觉到王兄身体的温度。
他此生最大的悔恨之一,便是没有坚持追查商昊遇袭那件事的疑点。
婚典次日,他将商昊的话告知了王兄。
当时南王已经带着公主告辞了,众宾客也散了。很明显南王离开时说了些什么,一些人看暨绪的表情很微妙。王兄的眼神也格外温和,让暨绪很不自在,就僵硬地略述了一下——昨夜西太子来找臣弟,说他是在御花园湖边被人偷袭才变了狮子,他还说看到偷袭他的那个人是臣弟。他变狮子时,抓伤了对方,要验臣弟胸腹,臣弟身上竟莫名真有抓痕。这时被公主看见了,她可能起了什么误会。
端缘的神情却和缓了下来。
但暨绪的皮肉伤好得很快,再解衣验看,胸腹上伤痕已不可见。
暨绪已翻检过自己当日穿的所有袍服,皆无破损。
被请来一同商量的师仲蹙眉:“大君或是被暗法所伤。”
暨绪一向自恃修为尚可,当时婚典上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隔着衣衫在他肚皮上留几道爪印?
那几道抓痕说明,有。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世间总有无数未知。
师仲再问:“昨日何人近了大君身侧?”
暨绪闷声道:“那可多了。”
他迎送宾客,来回在席间敬酒,后来一团乱时与诸人擦身而过……
在场的人人都有可能。
师仲轻叹:“仲当时其实并未察觉到任何魔气。可听大君所言种种,能变化大君形貌暗算西太子,还能在大君身上不知不觉留下同样的伤痕,又像是魔物行径。难道宫中真的有魔,无人察觉?”
端缘沉默不语。
暨绪明白,假如这件事非魔所为,那就是人。
一个在婚典现场,且修为甚高的人。
东、南、西三国的君王与显贵俱在场。
无数的侍从宫婢,都是经层层选拔择选而来,之后亦在宫中近身服侍。
谁会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贸然揣测,妄定疑犯,或会引来比而今更不可收拾的场面。
暨绪见王兄与师仲深思的神情,没再多说。
此事关乎大局。
必须细细地,暗暗地查。
暨绪长年不在宫中,除却商昊和韵潆外,对别国的人也不熟悉,交由王兄查最妥。
不想还没查到,王兄竟遭行刺。
又或者,最后一面时,王兄犹豫未说的,即是此人的身份。
暨绪注视着袍服上纠结的花纹。
父王、母后与王兄都曾说过,为人行事,甚忌未有实证就轻易猜疑他人。
天下之人相处,无论君臣父子,兄弟挚友,皆须先有信。
暨绪知道被误解冤枉之愤懑,所以,他一直在找证据,未敢轻下结论。
可直到今日,谜团仍是谜团。
他不禁要掂量,这般保守的作为究竟是对是错?
他所做的不知对错之事,又何止一件。
那日,与王兄别后,暨绪想回学宫,又被大舅和二舅拦住。
大舅瞪了他两眼,哼了一声:“修仙非儿戏,更容不得半分贪图与他念。想修,先摸摸心,颠颠自己的斤两。”又拂袖飘去。
二舅却还瞪着他,半晌再幽幽一叹:“你身为大君,舅舅乃外臣,说叨你,本不合礼法,然却不得不言……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却越来越随你大舅,只长岁数不长心,净做这般不管不顾的事儿?你可知,你这般,天下人将如何非议陛下?”
暨绪低眉顺眼地道:“外甥知道错了,方才已向王兄请罪。我就是一时昏头。二舅骂得对。舅舅训外甥,永远都训得。”
“你只管这般行径叫昏头?”二舅一脸痛心疾首,“想想那个亲没结成后,你做的种种事情!”
暨绪眨了眨眼,除却想修仙之外,他还干过别的什么事?没啊,也就是感伤了一阵儿,心灰意冷了一阵儿,游荡了一阵儿,想开之后就回学宫了。思来并无什么触忌讳,犯律法的地方……
“怎的你还执迷不悟?!”二舅怒喝,“你可知,你跑得不见踪影,陛下遍寻你不见,旁人还说,你……你……”
暨绪毫无兴趣地问:“说什么?”
难道是他跟商昊那晚的这样那样,被说成了那样这样?
二舅左右看了看,咬牙切齿压低声音:“浑小子!你是真傻还是装不明白!当日为促成这桩婚事,先帝与你母后费了多大周折,先帝亲上天曦宫数次,才求得玄帝陛下恩准……”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从小到大,耳朵里灌得都是这些。
什么天下大局,或就因这桩婚事而变更。
什么来日,两国可在交界之处各划几座城池并为一处,成一合郡,做他与公主共同的封地,夫妻共治此处。合郡商贸,免出入两国之关税。郡内百姓,只缴纳地方税赋,无需再服兵役,纳国税。
这块地方本都已划了出来,不少人早就开始往此处搬迁,境内田亩宅院,黑市标价千金,朝廷还不得不下了禁令,禁止给迁居者更改当地户籍,限制宅院田亩买卖。
结果,婚未成,合郡竟成泡影。许多囤积房舍田亩的黑市贩子一夕倾家荡产,私办改动户籍的小吏被要退钱的主顾逼得走投无路,主动向朝廷认罪,求进牢房避难。
许多年来为此合郡所拟的律法、所设的官署、所做的各种规划亦都白费了工夫。原本定下迁职此处的两国官员也撤了迁调,但有些人之前的位置已另安排了他人,十分尴尬……
种种暨绪原未想到的后果,他都有耳闻。
“外甥是气盛莽撞,但当时情形,确实难忍……”
“那你也不当一声不吭甩脸子跑了。眼下,民间议论纷纷,说陛下与你兄弟间隙,你娶了南和公主,王后却……种种荒谬谣传,陛下却要忍!”
暨绪愕然:“什么?”
他从来未曾想过,会有人因王嫂出身平常,就猜测王兄妒他婚事,忌惮他。
“简直岂有此理!王兄贤德,天下皆知。”
“可事往坏处猜,也是世人的根性。莫说旁人,老夫有时也会。你能没有?”
暨绪一阵冷汗,想起方才王兄的一些话,更是心塞——
王兄反复询问,语重心长地说了又说兄弟之情,再要让他回去做官,莫非都是怕他也如谣言中那样揣测王兄?
暨绪回到学宫,寻思着写信向王兄解释,待下笔,又想着笔墨书之,总显得生分,不能尽达己意。横竖再过段时日就又见到王兄了,到时候再敞开说个明白。
然后他一面接着暗查隔空隔衣留痕术,以及变幻他的模样暗算商昊手法上可推测的破绽,一面竟就在学宫有滋有味地继续混了。
亲事黄了,修仙未果,确实令他备受瞩目,惹得种种议论。
但无所谓。
他东初暨绪从出生起,时时刻刻都在万众瞩目中过活,若哪一日少了些视线,反倒不习惯。
且他发现,以往因他的身份,不怎么与他交流的众同门,发现他也这样的衰,反倒感受到了几分亲切,不少人尝试与他搭话。
暨绪一向不擅长主动与人攀谈,但其实谁来同他聊他就与谁聊。只是他身份如斯,又长得一张与众生距离甚远的脸,众同门都以为他高不可攀,不敢轻易靠近他。可而今试探与他搭上几句,发现他竟挺和气,没什么架子,激动之余又再接再厉地继续。
隔壁院的师姐师妹们亦对暨绪心生怜惜。暨绪开始常常收到些点心吃食和巾帕香袋之类的小物件。
有些少女会悄悄将东西丢给他,再飞快跑开,或偷偷放在他修习试炼的场地附近。另一些大方的,就直接在一些男女合学的课后或试练中塞给他。
暨绪自幼受教导——奉来之物,须和悦纳之,不可伤献者之心。他就都和颜悦色地收下。师姐师妹问他好不好吃,好不好看,他皆点头说,好。
女孩子们都显得很开心,暨绪也很高兴。他从不白拿人东西得人好意,一同除魔或试炼时,他顺便帮着师姐师妹或功法不济的师弟们开开路,解解机关,打打魔。得了些好看的花草果实、珍奇的石头珠子并一些可爱的异兽,横竖他也不用收着送谁了,哪个喜欢,拿去即可。
得的那些吃食佩饰,他尽与众同门分之,朋友又多了一些。
这么一来二去,暨绪竟过得比以往更滋润了,不觉还胖了些。
又有一日,他在试炼中顺手帮着一队师姐师妹削死了几堆长得奇形怪状的黏浆怪。这几位师姐师妹是主修丹道的,素善厨艺。次日,便有一位师姐送了他两提盒既增功法又补养的点心,另又列了一张单儿,请他帮着找寻炼丹急需的几味珍奇药材。
暨绪收起单子,提着点心匣,准备回去与下午一起听经的几位同学共享,却见戒律堂伯冉掌座面无表情地站在前方,身侧几只小蜂飞舞。
“东初暨绪,随我到戒律堂一趟。”
暨绪一头雾水跟着掌座到了戒律堂。掌座将他带到偏殿,脸如锅底,语重心长道:“学宫之中,不论出身,亦不问俗务,唯清静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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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四字。无论你此前此后经历过何事,都不是放浪形骸的理由,更须遵守学宫规矩。”
暨绪非常不解:“学生行事坦坦荡荡,同门之间,互敬互助,更是光明正大。哪里不规矩,哪里浪了?”
掌座脸色铁青,指着正墙上清静二字道:“你便在这里思虑自省到明日罢。”锁门而去。
暨绪甚觉冤枉,横竖他也被罚惯了,就从随身百宝袋里掏出壶杯小炉,烹茶吃点心。
一只小蜂绕着他打转,意似警告,不准他如此妄为。
暨绪掰了一块点心,朝它晃了晃:“吃么?”
小蜂嗡地冲了出去,想是去找掌座告状了。暨绪一笑,顺便翻出一卷近日正在研习的心法密卷,边品茶边读。
到了次日清晨,他想出了之前没想通的一个关键,掌座也打开了殿门。
“可有省悟?”
暨绪放下密卷,合体合礼地微微一笑:“醒而悟得一二。”
掌座神色中闪过一丝无奈,负手站到一旁。
暨绪悠悠然收拾东西,塞回随身小袋,再向掌座一揖,离开偏殿。
回到学舍,一只雪豹正挺胸端坐在他门前,爪前放着一只提盒。见暨绪走近,雪豹叼起提盒,粗粗的尾巴在地上拍打两下。
学宫中,所有弟子收寄的书信、物品皆要先交到前山门的鸿仪馆,再由鸿仪馆分送。即便东国西国王宫给暨绪和商昊送东西也不能破例。凡信件,统一由鸿仪馆的灵鸽或鸿雁递送。物品则依包袱大小择各种方式配送。
有些家贫的弟子出外历练,会顺便帮鸿仪馆跑腿送东西赚点零花。学宫内所有弟子收的东西皆由学宫豢养的年幼灵兽送,亦可帮助驯化灵兽,一举两得。
来给暨绪送东西的这只雪豹是内经堂惠师院的爱宠霜满的幼子,双耳边缘各有一圈黑毛,故得名圈儿。年纪尚幼,暂时在鸿仪馆跑腿历练。暨绪一直很喜欢它,商昊更垂涎它许久,意欲向惠师院讨之,但他收了小金狮的元灵,身有狮气,圈儿一靠近他就呲牙。
暨绪笑着从圈儿嘴里接过提盒:“多谢。我在戒律院关禁闭,劳你久候。”顺手揉揉它的脑袋,捋捋它颈下与胸膛丰厚的绒毛。圈儿眯缝着眼睛,毛皮上有晨露的气息。
“你不会从昨夜起就等在这里了罢?”
圈儿呜咕一声,甩甩脑袋,表示并没有。
“那是天亮之后?来了有一会儿了?”
圈儿喉咙中嗯咕一下。
暨绪自随身小袋中取出一块点心,圈儿甚有原则地傲然偏开头。暨绪遂将手按在盒盖上,灌注些许法力。每位弟子进入学宫后,鸿仪馆都会采取其掌纹与气息,配以专用的传信匣和传物盒。盒子识别出暨绪的身份,自动四下打开,露出内里钤着东初国印封的包袱。
待包袱被暨绪拿出,盒壳便缩成一块木片。圈儿叼起木片,起身几个纵跃,消失在薄薄晨雾中。
暨绪捧着包袱进了屋内,画出一道符咒,揭开印封,封套散开。暨绪再施法打开内里锦盒上的密锁,盒盖掀起。
内里的所有物件,均已被盒子的法力缩小,取出后即可变回寻常大小使用。
虽已时隔数百年,但锦盒内的所有东西,以及这些东西在盒中的位置,暨绪都清晰记得。
左上角,是一方长匣,内里盛着王兄的亲笔信及一条玉带。
暨绪先焚香向长匣一礼,再双手捧出匣子,展信阅读。
信的内容一如既往,十分简略。字迹刚劲矫健,系王兄亲笔——
「吾弟安否?兄巡视边境,行近完满,将于六日后前往天曦宫参拜玄帝陛下,上禀巡视见闻。归国时若途经敬天宫,或可与你一叙……」
后面是些寻常的嘘寒问暖及让他在学宫中也勿要贪学图进,疏忽保养身体之类的话。末了说,近日得此玉带,觉得甚适合吾弟,以兹相赠,表兄思念之意云云。
暨绪微觉奇怪。
他十分喜欢玉器,可唯独不怎么用玉带。乃因他平日里随身佩剑,腰上还常挂些百纳袋、弹丸兜之类的物件,玉带沉重质脆,易损伤磕碰,飞来腾去也硌得慌。故唯独在朝堂或典礼上,着礼袍时方束之,平时都只束锦缎或布腰带。
王兄知道他这个习惯,且学宫禁止弟子华服奢饰,这东西他当真用不上。
暨绪拿起玉带翻来覆去检看了一番,并无异常。玉质温润,雕刻精美,灵气充沛,的确是一根宝带。
难道王兄用玉带来暗示他回朝廷做官?
横竖他是不会去的。暨绪遂将玉带放到一旁,再看其他。
16. 第十六章
锦盒中左下方,纹着“服”字的锦袋内,放着一个崭新的宝衣匣。
天元宫规定,所有弟子只能穿着学宫统一配发的弟子服,亦禁止仆从伴随或带能照顾起居的灵侍。暨绪初入学时,东初王宫的外府及衣造局便比照学宫弟子服的布料、样式裁制一模一样弟子服供暨绪每日更换,每隔三日,送来新的,取走换下的。
师座们得知,十分不悦,特意在讲经前道——
无论出身何处,进了学宫,都是同样的弟子。第一要明白简朴随常,敬生养性的道理。否则,听再多经也是门面功夫,不能入真境界。
暨绪于是托取衣使臣告知,换新衣服被师座瞧出来了,不准再穿,只再送这一次衣服就行。
使臣折返,过了三日,暨绪收到一只锦盒。内里“服”字锦袋中,装着王宫珍巧馆新近打制的宝衣匣。
如今暨绪收到的宝衣匣已是珍巧馆经过无数次改进的新品。内有数件弟子服,是衣造局根据学宫不断变换的弟子服样式精密缝制的新衣。布料的薄厚与气味、布纹的紧密、布色的染制及颜色的深浅、特别栽培的仙麻草纺出的缝线、针脚的大小、袍边袖口的暗纹、背后的法印、衣襟处回转的走针、腰封的光泽、内衬不易被发现的小小标记、衣领内潜藏的符纹……皆完美仿制,还计算到穿着的日期特制出浣洗与褶皱的痕迹。
真真契合了学宫「何等高处,皆可攀登」的学训。
这些精制的袍服与衣造局从钦天监处拿到结合暨绪的生辰八字与穿着的日期提供的吉祥章议后,搭配制作的内袍、下裳、睡袍、靴袜、发带、巾帕、剑穗、扇套等,分套放入宝衣匣内。
每日早晚,暨绪沐浴毕,轻叩匣子,便会自动弹出一个抽屉,内里是供当日穿戴的衣衫或睡袍。换下的衣服,丢进装衣匣的锦袋内,每十日,收到新匣子后,旧匣子翻转过来,把锦袋放入寄回即可。
然,学宫又有学训云:「高无穷尽,总有新奇」。
不知怎的,众师们仍能瞧出暨绪穿戴的不对。
某一日暨绪晨起赶去听经,伯冉掌座站在路边,淡淡对他道:“东初暨绪,你回去罢,把你们王宫的裁缝换来。”
暨绪横竖脸皮厚,就一笑:“弟子打死不回去,他打死也不会来。”
之后,暨绪因事回宫,偶遇衣造大监,大监目光灼灼地问他:“微臣等所制袍服,大君日常穿戴可还合身?”
暨绪道:“甚好,多谢大监。”
大监道:“大君合意,便是微臣等的至幸。”眼神与表情却将信将疑。
数日后,暨绪离宫时,珍巧馆与衣造局联合献上一只新衣匣,并附奏折曰,臣等技艺不精,贻笑大方,唯有再更奋勇。新匣与内里袍服,均是新又赶制,只盼能更合大君贵体,略减臣等无能之罪。
有时候暨绪觉得,衣造局已不单纯将这件事当成是为他制衣了,而是一场与学宫关乎衣道的切磋。
偶尔衣造局还会送来浣洗过的真弟子袍,让暨绪真袍仿袍隔日穿之。若不是真袍上放了衣造局的折子,暨绪自己还真辨不出真假。他每次写信回宫,也都特意褒奖宝衣匣,甚至搜肠刮肚编几句诗文来赞赏衣袍舒适。
衣造局依旧不断精进。甚至有时候学宫打算新制弟子袍,暨绪都还不知道这事,衣造局已得了消息,乃至探到新袍用料及大致样式,预先准备,几乎新袍刚出,便立刻制出一样的。
这就又合了学宫的一道学训:「欲入无上之境,先破己心之界」。
而今每次暨绪看到新衣匣,都不禁想——要不要当真将大监换来。
锦盒右上方,有一个文墨匣,内有新制笔墨砚台等。一个经囊,装着几部稀有的经卷文典。两罐宝珠、两罐灵石供日常内服或吐纳时外炼使用。两只瓷盒,盛着数瓶沐浴及平日所用香料香丸。另有两匣金锭与金叶及一叠银票。
因拟将与公主婚后共治合郡,暨绪一直未有其他封地,也无正式封衔,别人就以他的府邸旷以府称他为旷以大君。他日常花费都是王兄着职岁府调拨。暨绪对这些都不甚在意,二舅却苦口婆心地说过他,要立得自己功业,莫要让职岁府及掌礼司议论大君奢靡,还塞给他两座修极氏名下,有灵石矿的山庄。
暨绪就东耳进西耳出地任二舅念叨,放置两座山庄不顾,最后还是二舅唉声叹气地捡回去管了。
讨逆之战时,暨绪倒因战功入了先玄帝陛下圣目。平逆后,东、西、南三国都分得了北国的一些土地。先玄帝亲下圣旨,将北启与东初接壤的小崖山一带山脉及临近田亩山林与六座城池赐给暨绪。
当时端缘假托避静,秘养肩上伤口。暨绪领了玄帝圣旨,也无心去亲自接收封土,只将临近玄无山的土地划了一块,并两个老林密布、故事颇多的山头送给天元宫当谢师礼。其余便请大司徒代而巡纳之,先收归国境。
这日他去王兄处问安,见几位医官提着药箱施法飞掠,不由得心中一惊,拦住一个医官,询问何故。医官道,是去给王后娘娘请脉。刚传来消息,国丈过世,王后娘娘大恸,动了胎气。
暨绪再到王兄处,只见王兄正为王嫂之事愁容满面。王后蓁氏母家是没落旧族旁支,约有两千岁左右寿数,国丈只做得小官,王后亦是偶尔与微服出宫的王兄邂逅,成就佳话。暨绪的父王自己挚爱凡女,却不甚赞同端缘娶蓁氏女,端缘恳求数次,父王方才长叹一声:“罢了,命也!”恩准纳之。
朝廷中,有不少人对国丈家颇有微词。端缘为避嫌,也只将国丈提了一个较说得过去的虚衔,无甚实权。
国丈与王后的弟弟却一心求进,想挣得功名为蓁家争光为王后添彩,自告奋勇参加讨逆之战,谁知还未立下什么功劳,就双双身受重伤。而今国丈伤重离世,王后的弟弟据说双腿已不能行走,蓁家更又萧瑟凋零。
暨绪知道王兄想安慰王嫂,但没有战功,实在封不了蓁家什么,便笑道:“臣弟听钦天监说,观得双星闪耀,或王兄将得双子,真是一大喜事。臣弟吃用都是王兄赐的,无甚为贺,恰好新得了块地,就送与未来的太子或公主做贺礼吧。”
端缘大吃一惊:“胡闹!玄帝陛下亲赐,怎可转赠!医官早就测得,你王嫂腹中只有一个小男娃。赤身来世一个小娃娃,哪能当圣赐军功之封赏!折煞他罢了!休要胡说八道!”
暨绪再恳请数次,端缘坚决不肯,最后要把暨绪扔出去。
暨绪便扯着他衣袖道:“罢了,实话与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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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臣弟这其实是想撂挑子脱身。那块地方本是北边的,偷偷说一句,虽北境逆贼罪当如斯,然北境百姓心中如何想?说不定还当我们是坏人。这块地方收下,眼下却是烫手。臣弟自认没那份贤德能耐,也没那工夫成天泡在那块地方广施仁政。穷山恶水的,饭菜我都吃不惯。王兄是知道我的,一时没搂住性子,说不定就要背上暴戾不仁的恶名。到时候万一民心不稳,亦丢了东初的面子。不妨此时成全臣弟做个大方叔父,将此地赠与未来的太子。王兄再派一名贤德多智的臣下——譬如王嫂的弟弟,臣弟觉得就甚合适——先代太子治理此地,亦名正言顺。横竖都是东初的国土。”
端缘瞪视他:“王后的弟弟贤德多智?你王嫂都不敢这么说。”
暨绪笑:“人皆会变,王兄再派几个人跟着他,帮他出主意不就成了?待来日臣弟娶南和公主时,王兄再将合郡的地界划大些,荒芜边陲换平原沃土,便是十换一,臣弟也赚了。”
他再又连连进言,端缘终于点头。
“只是这小娃娃,还未生下,就有封土,着实手沉。”
暨绪道:“叔父给的,多少都拿得,沉什么!”
再度两袖清风一身轻,暨绪欣欣然游来荡去,觉得十分畅快。二舅闻之,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很久,只吐出两个字:“你……唉——”从此再不唠叨他建功立业了。
大舅则丢给他几个卷轴:“拿着,舅舅给的。闲了瞧着玩吧!”
暨绪接过查看——两部功法、一卷密图、一卷丹方、一本机关图谱,不由得大喜。循图探宝时恐怕一人难行,回学宫后在暗社匿名发榜招揽同伴,谁知竟招到了素与他不对付的商昊及其一窝爪牙。他宽宏大量地仍旧用了商昊一伙当帮手,按密图所示下到一处洞窟,果真得了许多宝物。就此也算与商昊转而有了交情。之后练习功法颇有小成,没忍住于学宫试炼时在几位师座眼皮子底下小露了一手,被识货的师座警告——
“东初暨绪,身为天元宫弟子,不得随意修习旁门功法。若你觉得修极氏功法强过学宫,尽可早日结业。”
想起以往得意事,暨绪不由露出些微笑容,继而又敛起笑意,再回忆锦盒内最后几样物事。
盒中右下方,是一个装着丹丸与炼药药材的小匣与一个点心匣。
暨绪记得,他本是要查看药材匣,手背触碰到旁侧的点心匣,突然感受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他怔了一下,拿出点心匣,打开匣盖,层层屉托像花瓣一样伸展开,放置着暨绪小时候爱吃的各式小点。
暨绪循着那丝气息,在其中一层屉托上拿起一块方糕,散发甜香的酥皮顶部缀着几颗红豆。
暨绪冷静地用法力扫了一圈屋内与屋外,弹指拉上窗帘,又布置了几道禁制,确定此时此刻这间屋内里只有自己一个活物,其他活物一刻钟内都无法进入或在外窥视,方才拿起桌上茶壶,斟了一盏水,取下其中一颗豆,投入盏中,再刺破手指,滴进一滴血。
血与豆子在水中相融,化作升腾白雾,王兄的声音随之响起——
“阿绪,为兄须速与你一见。初五亥时,望崖山脚,浪沧石旁松树下。切勿让他人知晓。记得无论有什么事,都听哥一回话。”
17. 第十七章
暨绪定定坐在椅中,望着复又变得透明的空气微怔。
这颗豆用王兄的血制成。此乃东初王族秘传的传讯术,以血为录,幻化他物,唯独血脉至亲才能感知,也只有相融的血方可解开密讯,且解开之后无法复原,使他人不能窥探。
之前王兄只在打仗传递紧急密令时与他用过一两次。
暨绪再拿起那块糕点。
小时候,他写不完功课,被太傅关进勤学殿罚抄书。王兄就把替他抄写的功课缩小了放入小筒里,藏进糕点中,混入殿内。这是他们兄弟间的秘密。
他又重看整个盒子。
王兄正在巡视边境。糕点、宝衣匣以及其他的物事,应都是宫中准备。唯独王兄的信件和玉带是巡游中的王兄添上的。
后来,暨绪也询问并证得自己当时猜想——的确是王兄吩咐,有信和物件要给弟弟,让宫中先把近日给大君准备的物事送到王帐。添上了玉带和信件后,方才命人送去天元宫。
暨绪想,亲笔信和玉带,其实都是障眼法。王兄用玉带引起他的疑惑,更让他发现糕点中的密讯时能立刻明白,王兄确实急着要见他。
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王兄用这种方式秘密传讯?
王兄费尽心机,又在防备谁?
王兄密讯中约定的望崖山脚,正在曾被先玄帝赐给暨绪,暨绪又转送太子的那块原本属于北国的封地中,距离天元宫不远。
当日是初二。暨绪计算了一下自己的脚程,不动声色地在学宫待到了初三,于初四子时偷偷潜出了天元宫。
他经常逃课外出,在学宫混了许多年,掌握数条学宫封墙法界的漏洞。师座们对几天找不见他人影早已习以为常。
原本,从学宫的东北方翻出去,沿着他送给学宫的那两座山头,走小崖山脉,直接到达望崖峰最近最便捷。用法术的话,多半天即可。但王兄的密讯令暨绪莫名警觉。为保险起见,他特意从相反的南方空隙溜出学宫,先混进南国边境,南国与东国交界的那块原定的合郡之地正准备商谈他法继续两国友好商贸,各种政策变动,客商众多,加之暨绪对这里非常熟悉,稍加易容,用了假籍册便轻松蒙混过关,进入东初境内。
如此这般,多绕了差不多一倍的路程,加上在城池境内假扮行商不敢使用法术,初五上午,暨绪方才进入东境。绕进旷野,他搭着从大舅那里顺来的旋风云一路狂飞,终于在太阳落山时分到达了望崖峰附近。
他易容在有人的地方略一转,即知王兄的行驾已至,驻跸于留舒城外行宫,临近望崖峰。
此前讨逆之战时,暨绪与王兄曾到过这里,知道有条秘密捷径直通望崖峰脚。行宫及留舒城附近守卫森严,天上地下都有巡防。暨绪唯恐在附近闲晃转悠引人注意,就随着几个路人进了一家客栈。
客栈距离王兄所说的地点约有二三十里,店中饮食仍余北国风味,有新从北边偷运来的果酒,冰之味更甘美醇香,搭配如云若雪入口即融的鲜鱼脍,及用香草、果醋等调制的酱汁浇淋的切肉,简直绝赞。暨绪略吃了些许,又喝了一碗小崖山特产的野菇蕨草熬炖的羹汤,便先回客房。
到得房中,暨绪让小二送来新浴桶和热水,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玉瓶,倒出两颗药息丸丢进浴桶。
暨绪有一项不知算好算坏的与常人不同之处——生来身带香气。此香可辟寻常蚊蝇毒虫,且随着情绪变化而变化,旁人一闻,即知他当下是喜是怒,是饿了还是困了。故他是个奶娃时,十分好带,侍奉他的宫人从未出错,于是宫人们争着服侍他,暨绪也成长得特别惬意——刚觉得饿,就有奶吃。还没咧嘴,玩具便送到手边。然也有郁闷处。他每每想去征服一道栏杆,或是某块石头,一准会被拎起来,耳中灌进一句:“乖,不要淘气。”
他就只能失落地皱皱脸,耷拉下头。弄坏或打碎了什么东西,也只得老老实实认账:“是我。”旁侧的宫人们掩口偷笑。
再大一些,父王便命人配置香料,掩去他身上的气味。暨绪亦早早地明白,心思尽可被人知,并非什么益处。
宫中为他调制的香料调和遮盖他身上的原香,使人闻不出香味变化。东初尚香道,宫内人人配香熏香,暨绪一向未觉自己有什么异常。待入学宫读书,一派自然原味中,独矗立着一个香喷喷的他,格外殊异,也引得商昊之流嘲笑。暨绪亦自惭娘气,便勤修药道,用药味压住香气,一开始不大精通,胡乱下手,有过许多诸如搞得自己与周遭同学喷嚏不止一身疹子、鼻子暂时失灵吃什么都没味道、让学宫中的灵兽们狂追之类的辛酸往事。终于在忍无可忍的师座帮忙、大舅拨冗提点、他自己继续自强不息之后,调配出了压住香味唯余淡淡清新药草味的祛香茶与药息丸。
这一路赶过来,暨绪只来得及喝过一次祛香茶,唯恐香气泄露,便趁此时机赶紧泡个澡。
药息丸刹那间将热水染成浅碧色,暨绪宽去衣衫,隐隐闻见自己身上的本来气息。他浸入热水,让草木味道的药汤将香味彻底封掩。
沐浴毕,暨绪用法咒蒸干头发,换了身方便夜间活动的黑衣,又从随身百宝袋中取出杯壶,沏了一杯祛香茶。
茶刚入口,他瞥见桌上的刻漏,吃了一惊。竟还差一刻钟就到亥时了!
他明明记得,沐浴前瞄了一眼刻漏,是酉时。他估摸着沐浴花了两三刻钟,加上更衣沏茶,算计着现在至多刚交戌时,怎生过得这样快。
暨绪忙忙地吞了杯中的茶,胡乱将壶盏丢进木盒塞入袋内,往脸上拍了一片易容贴,插紧房门,拉上帷帘,熄了灯烛,从窗户处跃入夜色。
迎面一阵刺骨冷风袭来,此地夜晚竟如此凉寒。
暨绪穿过客栈后院,四周一片空旷寂静,不见一个人影,唯独窗扇漏出的灯光洒在地面。
他无声无息地掠过围墙,掏出旋风云,爬了上去。
星子稀落,月色清亮,暨绪乘云飞掠,沿途并未碰到任何巡卫。连夜出的鸟儿或蝙蝠也没遇见一只。
望崖峰近在眼前,暨绪压下云头,老松下,王兄一袭苍蓝锦袍,负手站在大石旁。
暨绪双脚落到地面,揭下易容贴。
端缘侧转身,在朦胧月辉中露出温和笑意:“阿绪。”
暨绪上前两步:“王兄急着让臣弟过来,是否出了什么事?”
端缘神色一敛,却未回答。
暨绪再追问:“可是宫里有事?或是军中?”
端缘轻叹了一口气,却反问:“你近来有无感觉到什么异常?”
暨绪略有不解:“王兄若是指近日,臣弟这段时日都在学宫,并无什么异常。”
端缘仍望着他的双目:“当真没有?再仔细想想。”
暨绪皱眉,不知怎的,恍惚竟似身回多年前,他被太傅罚在勤学殿中抄书,记得自己抄了一摞,一觉醒来,却一张也找不到。
王兄来看他,帮他一起找,问他是否出去过,或是一个不小心,将抄的书当垃圾丢了。
他急得团团乱转:“没有,没有。”
「当真没有?再仔细想想。」
暨绪急得嚷:“真没有!”闻见自己身上的香味变得浓重起来。
“真没有!”
王兄将手按在他肩上:“没事,莫急。”
王兄拍拍他肩头,再揉揉他头顶。
暨绪疑惑地睁大眼,王兄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别出声让周遭人听见,轻轻眨了一下眼。
「莫急,有哥在。」
盘中满满的糕点,散出甜甜的香。
其中一块,顶上镶着红豆。
他拿起糕点,取下顶上的豆……
不对,是掰开这块糕,四顾左右,抽出糕中的小筒,打开,掏出里面缩小的纸卷。
「阿绪,为兄须速与你一见……」
眼前雾气浓重,一时恍惚,暨绪心里一惊,立刻甩甩头。
“阿绪。”王兄的面容又重新清晰起来,眼中盛满关切,“你怎了?”
“没事。”暨绪弹弹额头,“可能一路跑太快,有点晕。”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就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兄却又轻叹一口气,后退两步,转身走到松树下,身上苍蓝锦袍的暗纹折射银亮月光。
暨绪瞳孔微微一缩,转目一瞥天空。
月如银盘,悬于苍穹。
暨绪语气轻快地开口:“对了,哥,你在口讯中说,让我务必帮你拿到的那样东西,我带过来了。”
端缘又侧转身,微抬眉:“哦?”
暨绪一挥手,划出一道银光:“尔是何方妖物,假扮我王兄,摄我入此幻境!”
银光尚未触及,端缘的身影便化为虚无。
“阿绪,你这是做什么?”
暨绪冷笑一声,甩出一道符咒。树顶浮顿时再显出一道人影,依然是端缘的模样。暨绪念起一道雷咒,直向其劈了过去。
端缘闪身避过,又轻一叹息。
“阿绪,你着魔了,为兄不怪你。”
是,看我来着你这魔物现原形!
暨绪再一剑劈去,端缘踏枝而起,掠向根本不应出现在初五夜空的浑圆明月。
暨绪扬手一记飞剑刺向他后心。
“休走!”
剑穿过端缘身体,钉入月盘,刺目白光崩裂,暨绪浑身一震,跳起身。
椅子哐当翻倒在地,橙黄灯光柔暖。
暨绪扫视周遭,是客栈中他的客房。他竟仍身在客房内。
门窗紧闭,他刚刚用来吃茶的壶杯摆在桌上,杯中余有些许祛香茶,壶还半满,茶尚温。
暨绪冷静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再扎了大腿一下。
确定。他当下是清醒的。
此刻非梦,那么方才,是在梦中?
屋内毫无魔物或他人的气息,仿佛真的就是他不小心做了一个梦。
桌上的刻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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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示,还有一刻钟到亥时。
暨绪扑到窗边,猛推开窗扇,温润夜风柔柔拂过脸颊。窗下灯火通明,一群人围着马匹车辆,搬运货物,朗声谈笑。
暨绪跃出窗,在刺耳的桀桀啼叫与马匹惊嘶声中抓起一个人。
“这里几时如此热闹?!”
那人盯着暨绪的脸,下意识要出口的骂噎在喉咙内。四周人等怔住。一个小伙计忙忙哈腰奔来,连连作揖:“客官敬请担待。陛下圣驾巡游,大家都进不得城,平时送到城内的货有些运到这来了,故小店比平时吵闹些,还望海涵。”话毕,看清暨绪的脸,目瞪口呆。
暨绪松开手中的那人,盯着小伙计:“怎的,你方才见过我?”
小伙计忙道:“没,没有,公子天姿绝世,小人一时失神……
”
暨绪心中一顿,下来时竟忘记易容。他心念一转,再问:“你们几时起在这里卸货装货?”
小伙计定定神:“这,这两天从白里到夜晚一直忙着。不过客房内都加了封音符,让声响不至于打扰诸位客官休息。兴许时公子房中的符失灵了,小的去大堂说一声,给公子再换一张。”
暨绪道:“也就是这里从白天到晚上没断过人?那你或旁人可有留意,方才一两个时辰内,是否有人从这里翻窗进出过我的房间?”
“没有,小的从傍晚就在这里守着搬货!”小伙计立刻斩钉截铁道,“难道公子丢失了财物?绝不可能。公子莫看这么多人,全是老主顾。我们这小门店不敢乱接货,但有生人肯定会被留意。小人与这些人也不可能偷着进公子房间。公子请看!”
小伙计向上一比,暨绪只见屋顶及檐上一排溜圆铮亮的眼,他跃出窗时听见怪啼复桀桀响起。
“小店养得这批守夜鸮与白日里的迎客雀昼夜轮守客栈,都是我们老板的宝贝灵鸟!寻常隐形术也能辨识。不论何人,即便我们老板与老板娘,一靠近墙、窗、门它们也出声。绝不可有谁能爬墙进客房!小的敢发这个誓,不然公子拧我脑袋好了!来吧,公子,你尽管自己试!多找几个人来试也成!”
暨绪脑中千头万绪,却听得几声梆子响,交亥时了!
王兄的传唤为重,他一时顾不得许多,匆匆丢下一句“待一时我再来问你”,飞身掠出客栈院墙,拽出旋风云,向望崖峰方向赶去。
头顶云遮群星,脚下树影重重。
情景与方才那幻梦似曾相识,不知从哪处树顶飘出两声夜鸟鸣叫,暨绪的右眼皮突地猛跳两下,忽有浑厚钟声,自远方传来。
暨绪定在云上。
钟声响得一下,两下,又响第三下……
跟着第四,第五……
再有六、七……
第八声钟响时,暨绪浑身冰凉。
八钟之音,君王之徵。
或宣国令,或行国礼,或报……国主急危。
望崖山处,红光冲天。
王兄!
暨绪催动旋风云,用最快的速度扎向钟鸣的方向。
冲出一段,他又顿住。
是否,仍先去山脚松下浪沧石旁?
不待他犹豫,周遭气息波动,夜空升起星点亮光。数盏探灵灯自四面八方围向暨绪。
脚下传来呼喝:“天上何人,速速下来!”
暨绪降下云头,无数身着近卫营甲胄的兵卒从林中涌出,待看清暨绪的脸,皆愣怔,暨绪一把拎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卒卫:“怎会鸣钟?出了何事?!”
一个熟悉的身影分开众人上前,向暨绪施礼:“大君请恕微臣等冒犯。大君又怎会在此?”
“我来见王兄。”暨绪丢开那个瑟瑟的小卒,盯着毕原,“王兄圣安否?”
“禀大君。”毕原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唯独双目在火光中泛着赤红,“陛下遇刺。”
暨绪恍被巨雷击中,意识一时空白。
“谁干的?”
毕原不语。
“王兄伤势如何?”
毕原仍沉默。
暨绪喝道:“说,伤势如何!”
毕原望着地面的黑影:“太医令与众医官正在救治。微臣等奉命来此搜查刺客是否有同党。”
他侧跨一步,挡住往前冲的暨绪。
“大君,此时除了医官,任何人不得靠近王榻。请恕微臣僭越。臣须再请问大君,为何深夜在此?”
“我有事来见王兄。”暨绪哑声反问,“王兄在何处遇刺?几时?”
毕原又看着脚下地面:“大君恕罪,微臣暂不可详细禀报。”
暨绪望着他毕恭毕敬的头顶:“王兄可是在望崖山脚,浪沧石旁松树附近遭刺?时辰是否在戌亥相交时分?”
毕原慢慢抬起眼,视线定在暨绪脸上,暨绪直望着他紧缩的瞳仁。
“若事实如我所言,请毕督统先将我关押。是我有事欲禀告王兄,求王兄在亥时移驾望崖山脚浪沧石旁松树下。目前,我最有嫌疑。”
18. 第十八章
毕原的眼中火光跳跃,又垂目看向地面:“大君言重,臣万不敢如此犯上。臣先请大君移驾。”
“我过来之前住在离此不远的客栈。”暨绪再道,“先立刻封锁此处,严查这两天客栈里的所有人。”
毕原仍恭敬地低着头:“微臣只是护卫陛下圣驾的小小近卫,大君所言种种,非微臣权责之内。臣先记下了,之后上报。”
“眼下岂是打官腔的时候!”暨绪厉喝。他脑中种种思绪飞快滚动,勉强压制出的镇定已几不可维持,“现在去封或都晚了!”
“大君,微臣知晓。”毕原声音毫无起伏,再躬身一礼,“臣先恭请大君暂移尊步。”
之后种种,于暨绪来说,十分奇异。
他混混沌沌,如同身陷泥泞,但所行的每一步,所听的每一言,及所视的每一丝一毫,皆深深铭刻于心。不论千年万载,只要他魂魄尚在,便能随时重现于眼前。
毕原与众巡卫簇拥他登上一乘双轮戎车,毕原亲自驱车,左右兵卒执戈护卫,飞速前往行宫,一路上夜风的温度,草木与灯火混合的味道,而今暨绪一闭眼,仍能感知。
行宫庞大的轮廓矗立于望崖峰东南一座独立的高丘上,夜色中仿佛沉默的巨兽。
暨绪遥遥望之,心中一顿。难怪打仗时他到这里,就莫名不喜,晚上如此望去,行宫坐落的小丘,特别像一个坟包。
独丘藏阴,宜陵寝,不合世俗居。
王兄正逢凶险,不当想不详之事。暨绪将脑中意念压下,车驾已到行宫对面断崖边。
兵卒以灯火示意,两名守卫飞过崖壑,验看牌符,望见暨绪,也未有特别表情,仅合规合矩地施礼后,便向行宫大门处示意,放下吊桥。
车驾通过吊桥,直入敞开的大门,于前庭处停下,暨绪下了戎车,劈头问迎来的侍从:“王兄可已大安?”
为首的侍从长目光在暨绪脸上一掠而过,与众侍从俯身行礼,却不答。
暨绪生硬地问:“为何不告知我?”
侍从长恭敬地道:“陛下曾吩咐,若大君到了,便请先入侧殿歇息。”
暨绪惊喜地道:“王兄醒了?”
又几道视线在暨绪身上一定,侍从长的后背微微一顿,却仍未答,只让开身道:“大君这边请行。”
暨绪自以为探到了些口风,心下稍安,便随侍从行到一处门前,门端上二字——「步云」。
入门上数阶台阶,到一圆形石台处,暨绪在中央站定,毕原与侍从长立在他左右,数名侍卫环围一圈,另有侍卫发动石台旁侧机括,石台隆隆升起,至山腰处一圆台停住,暨绪与众人再行到那圆台上,同样机关发动,继续上升。
暨绪忍着自己飞上去的念头连换三块升台,终于到达丘顶。
空旷平台中央,立着一座白玉牌楼,此乃这土丘与整座行宫中唯一的东初建筑。其上镌着端缘亲笔题写的二字——「同和」。端方笔划以金色夜明珠粉填涂,放着柔和光芒。庞大行宫沉默盘踞在牌楼后。被灯火照亮的高大正宫门上方,刻着原宫名的石匾已被削平,看不出半分曾有字迹的痕迹。
这座行宫原名临沧宫,始建于数千年前。相传叛王望禺的爹昔年携王后在此小住,回都城后不久,王后就生下了望禺,算来望禺应该是在这里怀上的,望禺的名字据说即是因望崖峰而得。
望禺一直挺喜欢这座行宫,常来小住。其造反后,便有许多人议论,临沧宫,沧字与苍生的苍读音相同。君临天下,俯瞰苍生,暗藏大不敬之意,难怪生出个反骨仔。
且这座行宫踞于高处,离玄无山不远,又邻近东初,望禺时不时地过来,觊视天曦,狼顾东国,贼心早显。
暨绪一向对此等说法嗤之以鼻。沧和苍生的苍同音,也与仓皇的仓念起来一样,难道望禺过来,还是为了咒自己造反不成,溃败之后仓惶鼠蹿?
望禺之前,他爹,他爷爷,他曾爷爷,也常来这座行宫住,都没有造反。数代东初先王亦曾到此与北启先王们会晤,巩固两国友情。那时北启还常因恭顺勤政屡得玄帝褒赏。
所谓种种征兆,不过是后人附会的马后炮罢了。
但先玄帝将小崖山一带与这座行宫一并赐给东初,暨绪以为,确实有削北启氏根源之意。他坚持不肯领这块封地,用赠予太子的名义让王兄彻底将此地与东国合并,也有几分是觉得,同而治之,才能彻底将这块土地并入东境。分封而治,恐有隐患。
王兄将这座行宫改名为同和,应是明白了他的想法。
可为什么是此地?
王兄为何要他来离这不远的望崖峰脚下浪沧石边相见?
为什么又偏偏在此王兄出了事……
侍从长前行通报,铅灰石壁上,左侧宫门缓缓打开。
暨绪进入宫门,穿过长长甬道,脚下黑色水波纹的白石地面泛出微微幽凉,灰石墙壁上方,一道道拱形石梁投下浓重阴影。
暨绪不喜此处,即是因为这座行宫全然是北边的样式。整座行宫都是用灰色岩石切割的方石堆建而成,浇灌混了金刚砂的泥浆,顶部亦是石梁混合钢铁浇筑,再覆盖灰色石瓦,宫殿内壁贴饰浅灰或纯白的石板,地面亦是大片石块组合拼接,间或用彩石镶出花样。连庭院里铺得都是石砖。所有殿阁均由甬道连接,浑然一体,确实火烧不起,雷劈不动,坚固冰冷。与疏朗开阔的东初宫殿完全不同。
虽然墙壁高耸,殿堂高大,但暨绪身在其中,总觉得寂寥气闷,刚刚略舒缓的情绪不由又紧绷起来。
他随着众侍从穿过数道殿所,到达东北角落一间殿内。
殿顶尽是荧石镶嵌,雕刻花纹,中央悬挂一颗硕大明珠,殿中亮如白昼。侍从长再一施礼:“大君请先在此歇息。”
暨绪问:“王兄何时能召见我?”
侍从长仍道:“大君请暂歇。”竟就告退离去。
毕原亦道:“微臣也先请退了。”
暨绪道:“可否先与我大致说说王兄遇刺时的情形?”
毕原维持着那副公事公办的德性:“此非微臣可为之事。请大君恕罪。”
暨绪心知,他如斯态度亦是为了避嫌。毕原是暨绪举荐给王兄的,自得王兄重用成为御卫之后,因御卫仅忠于王上一人,尤其不能和王亲重臣有牵扯,便处处小心,与暨绪划清界限。
毕原抱拳一礼,与另几个侍卫也离开了殿内,留暨绪独自站着。殿中陈设都是原本北边的物件。一张宽大长桌,竟也是整块白玉石雕成的,边缘刻着花纹,桌边数把乌铜座椅,陈铺锦缎。
暨绪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锦垫与靠背柔软,他却难以稳坐,又起身踱步。有宫娥捧来茶点,暨绪趁机询问:“陛下如何了?”
宫女们惶惶地看了看他,沉默地福身。暨绪心中又一顿——这些宫女都被下了禁言咒。
他沉着脸拉过一个宫女,解开她身上的咒缚:“何人给你们下的咒,有什么话不可与我说?”
宫女跪倒在地,哽咽叩首:“大君恕罪,奴婢们不能禀告。”
“不能?”暨绪微微眯眼,“此刻行宫中,王兄之外,还有何人能有这般权力,令尔等不得与本君言语?”
“是陛下圣意。”之前退下的侍从长又在门处闪现,仍是毕恭毕敬道,“陛下口谕,着小人等请大君在此殿内,且不可擅自禀告大君。”
暨绪道:“王兄几时下的谕令?”
侍从长再一揖:“大君恕罪,小人不敢不遵陛下之谕。”
暨绪冷冷问:“那本君能否出去走一走?”
侍从长仍恭顺道:“请大君殿内稍作休息。”
暨绪一阵气堵,却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侍从长从容领着宫女们再度离去,殿门关闭。
他在殿内转了两圈,暗暗安慰自己,王兄既然能下令,看来并无太大危险,可能是他蓦然在此,王兄怕他背上嫌疑,想办法保护他而已。
然暨绪心中仍是七上八下难以安稳,便从随身的百宝袋中掏出了一个蒲团,到墙角打坐。
此后的一两个时辰,当是暨绪一生中最难捱的时刻之一,他努力克制心绪,运了几遍气,又摸出数本经书对着纸张不断发呆。终于,门外的浓墨色渐渐转淡时,又有气息逼近。
暨绪嗖地起身,门扇打开,大司寇石正、大祭酒荆圭、御卫将军车质三位重臣与王后的弟弟,小崖州牧蓁惠次序而入。
四人皆身着朝服,神色肃穆,向暨绪齐齐施礼
。
暨绪心下又一紧:“王兄圣体大好否?”
四臣不答,大司寇石正上前一步:“禀大君,臣等冒犯,有几个问题,欲向大君请教。”
暨绪再看了看他们:“问吧。”
四臣再施礼,仍是石正道:“如此,臣等僭越了。”先又一躬身,“大君请入座。”
侍从长与另一名侍从小碎步上前,替暨绪拉开长桌旁,面向殿门处正中央的座椅,暨绪面无表情地坐下。四臣复又施礼后,在他对面落座。暨绪了然,这四人竟是要对他行一古法——四臣问君。
此礼法由开天辟地时,四王随玄帝临世衍生。四王辅玄帝共治此界,四方国内,便也有了一项规则,若四方国主施政不当,可由朝中掌管仪礼、法典、兵事、民生的四位重臣代表群臣及百姓,以询问君王圣意的名义,向君王进言。若确定君王有错,便谏之,谏而不从,四臣可用天言折,直向天曦宫禀告。
此时暨绪面前的四臣,礼、法、兵皆在,唯独王后的弟弟不太合体,但此方州牧,拿来凑民生之臣的数也说得通,如斯阵容,问问他这臣弟大君是绰绰有余了。
暨绪遂客客气气地道:“四位有何想问?尽可直言。”
旁侧侍从捧上笔墨,放于大祭酒荆圭面前,荆圭从袖中捧出一本册子,递给御卫将军车质。车质目视册子,自随从手中接过印匣,取出大印,钤在册页上,复递给蓁惠,蓁惠亦同样取印钤之。册子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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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到石正手中,石正将册子摊于面前桌上,荆圭展开面前白纸提笔,车质与蓁惠肃穆端坐。石正终于发声:“臣等想请教大君之第一事——王上赐书与大君,拟初八召见大君,为何大君初五到此?”
暨绪道:“本君有秘事,欲禀告王兄,故提早前来。”
石正再问:“但据案前侍奉的礼官言,从未见大君有书函呈上。”
暨绪道:“我用了秘密传讯之术。具体怎么用,不能告知尔等。”
石正道:“即是大君确定,禀告了王上。”
暨绪点头:“是,我请王兄在初五亥时,移驾望崖峰浪沧石处。”
石正再问:“为何大君要请王上移驾此处?”
暨绪道:“我觉得此处隐秘。本君对小崖州这一片不是很熟悉,但那里我此前打仗时来过,既有醒目地标,又僻静,适合上禀秘事。”
荆圭奋笔疾书,蓁惠开口:“大君怎么知道王上将驾临小崖州?”
暨绪道:“我算到的。”
蓁惠道:“大君真的挺能算啊。”
暨绪道:“多谢美赞。”
荆圭沉声道:“蓁大人举止失礼了。”
蓁惠紧盯着暨绪:“抱歉抱歉,望大君宽恕。”
暨绪懒得多言:“无妨。”
石正清了清喉咙:“臣须再问一次,望大君勿怪。王上赐书大君时,有礼官在旁侧侍奉,故知王上并未将巡幸路线告知大君,大君究竟如何得知圣驾将至此方?”
暨绪道:“王兄赐书中说,将至天曦宫拜见玄帝陛下,之后召见本君。既近天曦宫,又近学宫的,只有小崖州了。且小崖州乃先帝所赐,巡此之后朝圣,亦合礼体。”
石正略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暨绪的说法。蓁惠再开口:“大君恕罪,臣想再多嘴一问,大君怎知你求见王上,王上一定答应你?”
暨绪道:“王兄一向垂爱本君,但本君亦不敢恃宠自负,揣度圣意,只是想自己过来看看,若王兄恩典,移驾召见自是本君福气,若不予理会,本君再待可拜见时拜见。”
蓁惠再张嘴,荆圭微皱眉:“蓁大人。”
蓁惠却仍瞅着暨绪将话问出了口:“未得王上允许便贸然前来,大君不觉得失礼?”
暨绪道:“本君到我东初境内一山下转转,何处失礼?”
荆圭搁笔起身一揖:“臣等冒犯了,大君恕罪。”
暨绪淡淡道:“无妨,本君自知有嫌疑,诸位请接着问。”
荆圭恭敬道:“谢大君体谅。”落座再拿起笔,石正肃然望着暨绪:“臣等这就要再请教大君了,大君急急求见大君,欲禀何事?”
暨绪道:“一件隐秘之事,本君不愿让他人知晓,只想秘密禀告于王兄。”
四臣齐齐看着暨绪,仍是石正道:“大君恕罪,此事或与王上遇刺密切相关,臣等不得不请大君告知。”
暨绪亦看着他们,内心却也有猜疑。
这四人,真的是为了调查,才追问得如斯详细?
行刺的真凶,又会不会在这四人之中?
“是本君的私隐之事。”
“请大君明确告知。”
暨绪皱了皱眉。
人生之无奈,就是说了一个谎,便不得不跟着说更多个谎。
“本君,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此话一出,荆圭和石正两个一本正经的老大臣果然微微变色了。
“大君……的心仪之人是谁?”
暨绪叹气:“诸位定要本君说出姓名么?”
苍天呐,怎么编才好?
四臣的目光灼热。
“请大君告知臣等。”
事实证明,人在情急之下,往往会下意识扯出自己最熟悉的东西瞎编。
暨绪一咬牙,一个名字就从喉咙里溜了出来:“阿诗。”
四位大臣都呆住了。
暨绪看见蓁惠张大嘴做了个结印的手势,陡然醒悟同音之谬,赶紧补救:“绝非师相!”
蓁惠倒抽了一口气,石正颤声:“是……狮子的狮?”
暨绪一身冷汗:“也绝不是西极商昊的代称!是个凡间界的凡人。”
四位大臣仍与暨绪呆呆相望。
过了片刻,暨绪再补充:“已经,不在人世了。”
荆圭花白的胡须瑟瑟:“大君,怎会认识凡间界之人?”
暨绪再叹了一口气:“此前,大约是几十年前吧,本君从市集上买了一个卷轴,前去寻宝,那次本君借了舅父的渡空毯,到了凡间界的边缘一处缝隙中,就遇见了阿诗……”
“敢问大君,”蓁惠插嘴,“这阿诗,是男是女?”
暨绪眼一闭:“被蓁大人看出来了。本君也不再隐瞒。阿诗虽既是凡人,又非女子,本君却对他一见钟情,不可自拔。”
荆圭与石正彻底变成了木雕泥塑,车质老脸胀红,蓁惠钦佩地打了个嗝:“大君真情种也。”
19. 第十九章
故事开了头,主角有了名,就很容易往下扯了。
暨绪淡淡一扫蓁惠:“蓁卿未曾经历过如本君一般的爱恋,自是不能了解其中滋味……”
他让视线落向无尽的虚空。
“我遇见阿诗时,他已身受重伤,纵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救他回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
荆圭道:“此人是一凡俗界的求道之士?”
暨绪抬手遮住眼,微微点头。
蓁惠似是很唏嘘:“大君节哀,小臣说句不当的话。凡俗界之人,朝生夕死,命如蜉蝣,即便命长,眨眼工夫,也不能看了。”
暨绪冷冷道:“蓁卿以为,本君是那般只看相貌的浅薄之徒?”
蓁惠有些尴尬地缩缩脖子,道了声大君恕罪。
这厮好哄,然石正、荆圭、车质三位老臣的眼都是油锅里炼过的,暨绪不敢把戏唱得太奔放,只将一手握起拳,声音放沉,目光打散,显示隐忍的哀伤。
“我给他念了段经,也不知是否渡得他魂魄,只看他在我眼前化作虚无。我只当我能忘了他,却忘不了……与公主婚未成后,我亦在想,是否也是天意。上天知道我心中另有他人,不由我耗费公主青春……”
“请大君万勿生如此念头。”石正肃然,“大君婚典变故,因由绝不在大君与我朝!”
荆圭、车质颔首,蓁惠跟着点头。
“然我不知怎的,总反反复复想着阿诗。”暨绪另一只拳头也握了起来,“他是魂归凡俗界的幽冥,再度轮回,还是又去了别处?若我得道成仙,是否能与他相逢……”
荆圭动容:“大君前日欲在天元宫入道,莫非……”
暨绪垂下视线,注视着桌面。
竟能把这段镶进去,扯圆了,本君真是才华横溢!
“王兄询问我为何那般做,我当时没说实话。回学宫后,反复想了一段时日,终还是想如实禀报王兄。”
暨绪再抬起眼,扫视四臣。又是蓁惠开口:“大君所言,委实令人动容。只是,臣仍不解,陛下已赐书告知大君初八前来觐见,为何大君非要提早三日?陛下素与大君亲厚,大君初八过来,亦可单独面见陛下,禀告缘由。怎须求陛下初五半夜到山崖下?”
荆圭、石正、车质三人这次未有呵止蓁惠,而是一同注视暨绪。
暨绪面无表情道:“我想求王兄初八让师相过来。初九刚好是阿诗的忌日。师相乃天人,或能占得阿诗到底魂魄归于何处。师相公务繁重,本君初八再求王兄,待消息传回王都,或师相来不及立刻赶来。我想提早几日求,更宽裕些。王兄初六往天曦宫参拜,初七移驾,因此最适合的日子便是初五了。”
荆圭挥袖记录,蓁惠又道:“如此,也解释不了大君为什么非得请陛下移驾荒山野岭哪。臣还是那个疑惑,陛下与大君兄弟单独言语,哪个敢近前?大君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亥时,那个山脚,大君不觉得不妥么?”
说罢,不待石正或荆圭出声,自己先抬了抬袖子。
“微臣逾越了,大君恕罪。”
暨绪当真对王后的弟弟刮目相看了,一向觉得此人是个稻草瓤彩纸皮的货,没想到句句都问到点子上,若非他机智,竟真要被问得手足无措。
他也想知道,王兄为什么要选在亥时,浪沧石旁。
暨绪再闭上双眼,假装难以启齿,脑中飞快编织。
“本君觉得……王兄或不赞同我与阿诗在一起。我便想要欺骗王兄,说我与阿诗是天命相连……”
荆圭停笔,石正、车质默然,蓁惠张了张嘴,倒吸一口冷气:“大君意图欺骗王上?!”
暨绪睁眼,一脸坦然:“是。几位大人只管记录,待王兄伤好,将我问罪即可。”
蓁惠咂舌,先瞅了瞅另三位老臣,再一派恭谦地问:“大君打算如何欺瞒陛下?”
暨绪在随身的百宝袋中掏摸,片刻取出一方小匣,打开匣盖,拿出一只奇巧的青铜物件儿。
此物下方有两只圆轮,撑着上方一块平板,板上台座撑起几个互相套在一起的圆环组成的球体,环上刻着细细的符文与圆点。
暨绪伸手轻轻一拨,圆环们便上下摆动。
四臣的目光都紧紧黏在其上,荆圭道:“请教大君,此物是……?”
暨绪道:“分星仪。诸位能否让我出了这道门,到院中演示?”
荆、石、车三人互望一眼,荆圭拱手:“此殿只是供大君暂时休息,大君想移步,自是可以。”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暨绪在心中嗤笑一声,懒得反驳,抓起分星仪率先向门外走去。
来到廊下,暨绪接着沿着纵深的长廊向前走,石正出声:“大君,这方内院可够演示。”
暨绪停步一挑眉:“诸位不是说我想移步就能移步么?”
三位老臣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荆圭一揖:“请大君演示。”
暨绪再一勾嘴角,也没再多说,跨步走下回廊,来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
“有点太亮了,不过还能凑合吧。”
天空曙光已现,但尚未由浓转淡,零星尚有几颗星子。
暨绪将分星仪放在花坛边缘,拉开铜座下一个小小的暗屉,取出一小瓶灵露,滴了两滴在其内,又丢进两颗荧石,合上暗屉。顿时有一道光线从铜座上蔓延向各个铜环,众环上的符文闪烁,光芒汇聚于符文间隔的小点。
暨绪指了指北方天空:“几位请看。”
四臣方才将视线从分星仪上撤开,转投天上,顿时愣住。
天空上竟多出点点不认识的星辰,数颗大星改变了方位。
暨绪再抬指一弹圆环,几个铜环来回摆动,天上的星辰又随之变幻移位。
荆圭惊诧:“这,这……”
暨绪拽出汗巾,盖住分星仪,天空顿时复原,星归正位。
“这东西当然不是当真能分星,只是投出光束到天空,十分拟类星辰,乍一看分辨不出而已。”
此物乃学宫机关堂掌座所制,拿来在课上演示,据说是要让他们体悟到眼见为虚,不执于外相,不为物所制的道理。世人都曰天象关乎运数,实则相为目之所见,亦可为行所造。玄乎身外,还是切乎心内,端看一点念头罢了。
暨绪与众同学都觉得掌座讲得很有道理,这个小玩意儿更有趣。而且夜深星空绝佳时用之,还能将群星排列出花样,机关堂批量制作了许多分星仪在学市结缘堂中,众弟子可随缘捐赠,领取回去细细参详,体悟道理,滋养道心。结缘堂筹集的捐赠则用来修建学宫,资助家贫的学子。分星仪一直是最受欢迎的结缘佳品。
暨绪的这只分星仪乃掌座亲制,宝铜炼造,能幻化千万种不同星图,座上还有掌座的法印加持。掌座日理万机,每百年才得闲造这么一只,岁末或年初在结缘堂随缘筹赠。暨绪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抢到了这珍稀之缘。本打算大婚后博公主一笑,婚典砸了后竟将它遗忘在了袋子里,不想却中了今日之用。
“本君原是打算将这个小东西预先藏在草丛里,改换星相,欺骗王兄我与阿诗星命相连。若在王帐肯定不好做手脚。此地我战时来过,只记得望崖山下标识明显,亥时适合观星,再则山崖下,望天空视野不算开阔,更不易露出破绽。”
荆圭和石正长长叹息。
蓁惠悠悠道:“难为大君这般的巧物,只拿来成就姻缘。”
暨绪瞥他一眼,收起分星仪:“此小术尔,拿来说些小谎尚可蒙混,若有大图谋,王兄都不消请师相核查,只吩咐钦天监一声,顿时便能拆穿。”
蓁惠呵呵两声:“大君说得极是。晨风甚凉,恐有露水,大君还请回殿内休息吧。”
暨绪把分星仪塞回随身小袋,大步走回殿内,行到门前,四臣停步,荆圭施礼:“大君请自歇息,臣等打扰许久,这便告退了。”
暨绪转身:“当真都问完了?若还有什么疑惑,随时可来找我。”
荆圭躬身:“臣等惶恐,种种冒犯之处,望大君恕罪。”
暨绪道:“诸位能否告诉我,王兄可已大安?我几时得蒙召见?”
荆圭未抬头:“大君请先休息。”
暨绪再问:“我几时可出了此屋此院?”
蓁惠道:“行宫宽阔,若大君随意行走,倘陛下召见,臣等一时通报不及,岂不罪过?请大君暂就先委屈在此小憩。”
暨绪压下心中躁怒,转身进殿,门扇再次在他身后合拢。他自又到墙边盘膝打坐,一面调匀呼吸,一面自我安慰——
方才蓁惠只说了陛下召见,而不是待陛下醒来或脱险再召见,可能王兄的伤势已无大碍。
只是……
只是一时不想见他罢了。
端坐一时,天色大亮,又有宫人送来茶水早膳。暨绪只管闭着眼不动。内侍将碗碟摆放好,悄悄向暨绪走近两步,暨绪微睁开眼,面无表情道:“未向王兄请安前,本君无心饮食,端下去罢。”
宫人们沉默施礼,却仍将碗碟留在桌上。
暨绪合上眼,接着打坐。宫人们过得一时便进来瞧瞧,仿佛在关心他进膳用茶了没有。
如此数次后,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去,门扇再开一条缝时,暨绪又睁开双目:“陛下圣安?”
宫人依旧无声行礼,暨绪又道:“桌上的东西都凉了,仍待本君用么?”
门扇开得大了些,几个宫人鱼贯而入,将碗碟撤下。过得片刻,又新捧了茶水点心来。小宫娥摆好杯盏,又向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的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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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望了望。
暨绪突地轻咳了一声。
小宫娥吃了一惊,福身退去。待众宫女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中,门外的侍卫忽然闻到一股特殊的甜香,眼前一黑,还未倒地,身后各被贴上了一张符纸,又瞪大眼,直挺挺地立定。
暨绪比光还快地从门缝中溜了出来。
万幸他随身带了几张傀儡符,只是这符顶不了太长时间。那些宫人约莫也是两三刻钟过来晃一趟,必须快快找到王兄的寝殿。
暨绪谨慎地探测周围巡卫的灵气,时转时腾,时飞时跳,昨晚的怪梦与群臣阻止他见王兄的种种行径,都令他觉得太过蹊跷,心神大乱,务必要见到王兄才能安心。
又穿过两方庭院,眼见侧前方有处花木遮蔽的屋角,暨绪一闪身避入,只见前方通往主殿的回廊与长阶上布满巡卫,遥可见宽阔宫院与石厅内站着数名臣子。
王兄应就在这附近了。
侍卫守得水泼不进,一时找不到空隙混入,群臣神色肃穆,暨绪正思忖着不然就大摇大摆现身硬闯罢了,突然,又有钟声响起。
浑厚钟声响得第二下,一声轻灵鹤鸣,金霞染天。
院中群臣纷纷仰首,有人脱口而出。
“师相到了。”
白鹤收敛双翼,落上外墙突出的阁窗,通报声起——
“大王子殿下、王后娘娘驾到——”
“师相到——”
暨绪一愣,王后与两位王子,应远在京城,怎么现在就赶到了?
群臣侍卫分立两侧,齐齐相迎,车质、蓁惠与众侍卫簇拥着王后与大王子恒入内。王后装束端庄,眼下犹带泪痕,大王子恒身着天青储君袍服,双目红肿,脸色苍白。师仲难得一袭国师官服,行在后方,神色有些憔悴。
荆圭、石正率众人施礼。
太后示意众臣平身,拉着大王子匆匆上了石阶。
暨绪望着他们走向某方内殿,自藏匿之处现身,在侍卫群臣猝不及防时,掠向留在廊下的师仲。
“师相。”
一众或震惊或讶异的臣子侍卫中,师仲从容施礼:“大君。”
暨绪急问:“师相可知王兄圣体安否?”
师仲微皱眉:“大君早已到此,何故问仲?”
暨绪涩然道:“王兄命我在一处偏殿休息,一直未传召我。若师相早我面见王兄,烦请代我躬请王兄圣安。”
师仲的目光多出一丝不解:“陛下遇刺后,一直昏迷未醒,何来御令?”
暨绪心中一紧:“王兄他……”
他一把抓住师仲的衣袖。
“请师相务必保王兄无恙。”
师仲垂下视线:“大君,仲奉仙旨来此界,身受天条所束——凡天命生死,气运因果,一概不能干涉。”
暨绪心里蓦地一凉:“师相此话何意?”
师仲温声道:“大君请暂勿慌乱,御医仍在施救。”
暨绪手中沁出冷汗:“师相可能占得是谁伤了王兄?”
师仲微摇头:“仲天眼被封,不知过去,亦不晓未来。”
暨绪松开师仲的衣袖,深深一揖:“但请师相帮忙。”
师仲眼中掠过一丝悲悯:“大君言重,若有仲可出力之处,必竭尽所能。”
暨绪再一揖:“如此,我先谢过师相。”
蓁惠遥遥道:“臣多嘴一句,大君当真如此忧心陛下,就莫要再拦着师相,赶紧让师相去见陛下才是。”
暨绪立刻闪到一旁:“是我一时失态。”
师仲道:“仲本就要待王后与大王子殿下见过陛下后方才能入内,大君并未拦阻我。”再一望左右几臣,“只是甚不解,是何人假传御令,让大君等待?”
蓁惠神色有些尴尬。
暨绪喉咙中涌起一股苦涩:“师相许还未知,王兄遇刺,我或乃罪魁祸首。是我有事欲密奏王兄,请王兄昨夜亥时移驾望崖山脚……当时我身在客栈房间内,虽无人见我出入,然仍有嫌疑,理应受盘查。”
师仲双眉再蹙:“可陛下戌时末于此行宫中遇刺,大君若当时确实不在宫内,应是最无嫌疑。”
暨绪怔住:“什么?”
今时今日,回忆起自己目瞪口呆的这一刻,暨绪仍不禁涩然冷笑。
当时的他,在发现自己竟如此之傻,被一群行刺王兄的嫌疑比自己还大的臣子耍得团团转时,当真心神俱木,魂魄化石。
他本该在看到蓁惠和车质拥着王后与大王侄来到,荆圭、石正率群臣疾步迎上的刹那,就明白,这些人竟敢隐瞒王兄遇刺的关键,假传御令,甚至演出四臣问政的戏码,只是为了拖住他,等大王子前来,以防他趁机谋夺王位。
张张熟悉的脸,刹那皆成陌生人。
20. 第二十章
暨绪缓缓移动视线,逐一扫视殿内廊下的群臣。
个个姿态忠正,形容耿直。看来皆是辅国的贤能,治世的妙才。
但这些人中的某一个,某一群,或就是意图谋害王兄的凶手。
“凶手行刺陛下后已当场身亡。”
师仲和缓的声音仿佛回应着他脑中的念头。
暨绪霍然一惊。
师仲凝视他的双目:“可惜尸体已毁,不能辨认身份来历。车将军等几位大人初步推论,此人早已埋伏在行宫之中,趁昨夜陛下独自在露台上时,突然行刺。”
暨绪疾问:“护驾的人赶到时,王兄已受伤了?”
师仲颔首:“是。”
暨绪再问:“凶手那时已经毙命?”
师仲摇头:“仲暂时不知凶手亡于几时。”
暨绪又问:“谁毁了他的尸体?”
师仲道:“传至王都中的讯息中所写是凶手自毁。”
“如何自毁?碎了,融了,还是化灰了?毁前可有人看清了他的模样?”
师仲再微摇首:“传至王都的讯息甚简略,仲所知,只有方才告诉大君的那些。”
暨绪哑声道了句多谢,却忽见群臣簇拥着王后与王子恒出现在阶上。王后握着锦帕掩住嘴,似已无法站立,王子恒脸上泪水纵横。
暨绪脑中嗡的一声,心里一空,荆圭穿过众人,走至近前:“陛下有请师相。”
暨绪跨前一步:“我要见王兄!”
荆圭深深看了看他,神情复杂:“陛下暂不见大君。”
暨绪握紧拳:“是王兄没说要召见我,还是王兄说了不见我?”他再微微眯眼,“亦或是,王兄根本不知我已在此?”
荆圭一揖:“臣等已将大君到来之事禀于陛下,亦一并禀明大君十分盼望陛下召见。然陛下只命老臣来请师相。”
暨绪面无表情注视着他官帽下斑白的鬓发:“当真?”
荆圭躬身:“臣万死不敢假传御令。”
暨绪冷笑:“那可未必。”
师仲抬了抬衣袖:“仲见陛下时会再替大君转禀。陛下定是想着稍后再与大君相见。如此,请大君暂候。”与车质一同匆匆离去。
四周一片寂静,群臣虽状似各守其方,实则早在暗暗观察,暨绪冷冷再一扫视众人,退到一根柱子的阴影下,独自站立。
“大君。”
王后的声音忽朗朗从高处飘下。
她昂然立于长长石阶的中段,一手扶着栏杆,另一手放在王子恒的肩头,犹噙着泪珠的双眼俯视暨绪。
“本宫听闻,陛下召大君初八来见,为何大君昨夜出现于行宫之外?”
暨绪从阴影中跨出:“回王嫂的话,臣弟有些私事欲禀告王兄,故昨日便到达此地。”
王后捏紧了扶手上的花纹,神态与站姿却丝毫未变。
“本宫亦听闻,昨夜陛下屏退左右,独自去了露台,并非玩赏夜色,而是因大君求陛下秘密移驾宫外望崖峰下,陛下想要从那里出宫。可是如此?”
暨绪看着地面:“臣弟的确求王兄昨夜亥时移驾望崖峰下。但王兄并未告知臣弟会如何离宫。”
王后颤声道:“大君能否说一说为什么请陛下移驾?”
暨绪抬起双眼:“是臣弟的一些隐秘的私事,不堪当众公然道出,先前已尽数讲与荆圭、石正、车质与国舅,王嫂稍后可让他等转告。”
“私事?”两行泪水自王后眼中涌出,“大君因一己私事,便请陛下深夜独自到荒山野岭?陛下一向看重大君,但凡大君有求,陛下必然应允。然本宫想问一句,大君此请,可有想到陛下的安危?一国之君,身系社稷,大君只为一点私事,就要国主移驾荒野,竟从未觉得不妥?!”
暨绪一言不发。
蓁惠小碎步上阶,轻声道:“王后娘娘,事情尚未查明,请千万保重贵体,勿悲伤动怒。太子殿下尚年幼,有些言语场面,不便让殿下听闻,陛下必也不愿看到娘娘如此。”
太子一词一出,群臣心中都微妙了起来。
端缘一直未立储,长子东初恒的封衔仍是大王子恒,起居衣饰一律依照寻常王子礼制。当下此刻,未见封旨,大王子恒身为嫡长王子,着储君袍服,称太子,合适否?
然,此刻目睹的众臣,皆是端缘此番拜谒玄帝及巡幸国境的随行,除却荆圭、石正、车质三位重臣,其余多是司典礼祭祀,或文教之类的闲官。顶梁肱骨,都在王都。眼下三位老大人不出声,师相也到了。王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大君便是把天撕成渔网,也轮不到他们吱声。
群臣便默而观之。
王后取出巾帕,拭了拭泪:“有一件事,大君可能一直误解了陛下的圣意。本宫就替陛下说了吧。这一郡土地并这座行宫,乃因大君之战功,得玄帝陛下恩赐。陛下从未想要自大君手中拿走。只是担心此方人心未定,唯恐大君多劳,方才让本宫的弟弟暂先居闲职,待一切清明,百姓安乐时,自会交还大君。”
暨绪诧异:“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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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早已禀明王兄,将此封地当作送与大王子的礼物。王嫂何出此言?”
王后将手又轻轻按到王子恒肩上:“恒儿,告诉你王叔,父王可曾说过让你拿王叔的这块地?”
王子恒黑白分明的双眼直直看着暨绪,摇了摇头:“父王常在儿臣面前提起,这块地是王叔的。父王将会择吉日,把此地重新封回王叔名下。还令舅舅务必勤勉,安好民心,理清政务。速使此方安乐富庶。”
暨绪一时愕然。
王后仍俯视着暨绪,凄然扯了扯唇,又两行晶莹泪水垂下:“稚儿无妄言,大君便不信本宫,也应相信恒儿,更当明白陛下的心了。陛下召大君初八相见,或就是要谈此事,而今却……”
暨绪看着痛哭的王后,不知当作什么反应,更不知此时此刻她说这些做甚。只觉得周遭笼着浓浓云雾,将自己与他人层层隔开。
正在这时,荆圭又出现在阶上:“陛下召王后娘娘与大王子相见。”
王后骤然转身,拉着大王子往阶上奔去。
暨绪再跨前一步:“臣弟求见王兄!”
荆圭垂下视线:“陛下未召见大君。”
暨绪双膝一弯,跪倒在地:“烦请荆大人代为禀报,臣弟叩请王兄圣安,求见王兄。”
荆圭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陛下口谕,不见大君。”
暨绪但觉被一把冰剑贯胸而过,听得自己嘶哑道:“王兄为何不见我?”
群臣的目光都定他身上,如千刺万芒。
荆圭未答,转身随王后及大王子而去。
暨绪仍定定跪在地上。
他准备等。等一个原因,一个答案,一个真相。
这是他这辈子跪得最久的一次。
久长的等待后,他等到一声凄厉的哭喊。
他木木然抬头,阵阵哭声接续撞进耳膜,随后,师仲的身影现于阶上。
师仲神色悲悯,之前身着的官服幻化为一袭白衫,垂望下方。
“陛下驾崩,遗诏传位与王弟东初暨绪大君。国主之权即刻由新王执掌,百官听命,万民伏治,不得违逆,钦此。”
暨绪动也不动地跪着,仿佛陷进了此生最虚幻离奇的梦境。
哀泣恸哭声中,群臣亦跪倒,领遗诏叩别先王,再转向仍跪着的暨绪。
师仲亦不知何时降阶到了他面前,深深一揖。
“臣等……”
“仲……”
“叩见王上。”
“拜见陛下。”
21. 第二十一章
暨绪跪在地上,未动。
片刻后,他忽地跳起身,越过仍匍匐在地的众臣,冲上那道他方才无法踏足的台阶。
阶顶一道身影闪出,竟是方才被他甩在阶下空地上的师仲。
“王上,众大人尚未平身,王将何去?”
暨绪瞪了他一瞬,回身向众臣丢了一句:“平身罢。”从师仲身侧绕过。
前方门内,恸哭声凄切,暨绪面无表情地进入门中。
宽阔大床上,躺着他的王兄。
双目闭合,两手叠放于胸,仿佛沉睡,只是长梦不复再醒。
王后搂着王子恒,匍匐在床边,哭得不成人腔。
荆圭捧着一套王袍冠冕,颤巍巍在床尾跪倒:“老臣,叩送先王。”
暨绪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床头,注视王兄已无生色的面庞。
王后挣扎撑起身:“恒儿,去为你父王更衣。”王子恒呜咽正欲起身,荆圭捧着盛放袍冠的托盘朝暨绪的方向膝行两步:“请陛下为先王更衣。”
王子恒僵住,慢慢跪回原地,
暨绪却置若罔闻,仍只看着王兄。
荆圭再提高声音:“请陛下为先王更衣!”
暨绪依旧未动,师仲步入屋内:“陛下……”
暨绪终于慢慢抬起视线:“王兄脸色泛青,双唇乌紫,乃中毒之兆。究竟是被何所伤。”
一直默默跪在屋角的太医令空谷顿首:“刺客用毒液冻做冰锥,刺入陛下背后旧伤……臣无能……求赐一死……”
暨绪俯身抓起端缘的双手,一把掀开了覆在端缘身上的锦被。
荆圭失声高呼:“陛下,请以礼相送先王!”
王后亦大喝:“大君,你要做甚!”
暨绪未答,心中默念法咒,掌中聚出光符。
符尚未成,一点白光飘来,落于符上,光符湮碎。师仲身形一闪,转瞬移到床前,迎视暨绪寒厉的双眼。
“王上,回溯之术施后衣衫尽无,口目皆张,如此有损先王威仪。先王薨时,仲发觉先王身上有施法痕迹,细察而观之,先王魂去时,六觉俱散,识念皆无,生前种种,已不可用溯观术知晓。”
暨绪哑声道:“胡说!凡人离世,皆有识念残留于身。尤其身故前的大事,怎会不可知?!”
人刚故时,身尚未僵,仍会存留部分意念,尤其死者离世前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溯观术,即是对遗体施法,读取亡者生前片段记忆。若有人枉死,亦此法观之,往往能发现真凶。
端缘遇刺,是他驾崩前发生的最重大之事,必然还残留有意念,除非……
师仲轻声道:“先王离世前,应是用了散觉术,所有记忆念头,俱随魂去,毫无存留。”
暨绪浑身一晃,抓住床柱:“不可能……”
散觉术乃消除死者记忆的秘术,据说创立此术者是位十分风流的老法师,生前情人无数,有些情人的身份不可为外人知。他唯恐自己身故后,被人用溯观术窥得隐秘,便钻研出一道法术破之,并传与弟子,自己咽气前施了一遍,咽气后再由弟子施了一遍,双重保障,果然自今他的某些情人是谁仍是未解之谜,被后世津津乐道,钻研不疲,这项法术也随之流传。
然此术若传播开来,或会令许多冤情官司不易破解,四国便上奏玄帝,联合禁之。一国之中,唯国君可学,其他修习者,必须是正式出家修道之人,且备注在册。若有人想保守自己的秘密,不希望身故后被人以溯观术查探,须生前亲自向官府申请,由官府指派一名出家法师,在此人身故时由至少一名当地官吏监督施展。
而今,所有在场的人中,懂得散觉术的,只有端缘自己。或者……师仲也能。
“是谁用了散觉术?”
王后、王子恒、荆虔都未答。
空谷道:“臣不知。陛下薨时,师相察觉有异,发现散觉术已施。罪臣斗胆以当时情形推论……或是陛下自己……”
暨绪握紧床柱:“胡说!王兄为甚么要如此做?”
空谷叩首称罪,王后、王子恒、荆虔继续沉默,师仲道:“除却先王,仲亦可施展。”
王后忽而开口:“师相见陛下,先有荆卿和空谷在场,之后哀家及恒儿亦在此,即便是神仙,动法术也难逃他人知觉。何处可诬陷师相?”
她抬眼,只盯住暨绪。
空谷再道:“陛下薨前,神识已乱,或在无意中动用了此术……”
暨绪脑中念头飞转。
不对。
这说不通。
无法查得王兄死前的情形,唯独对凶手有利。
“王兄薨逝前,究竟伤势如何?”
仍是空谷道:“陛下被毒冰之锥刺中旧患,毒势蔓延及快,臣等尽力施救……然力薄无策……”
暨绪打断他的哽咽:“也就是遇刺之后,便十分危险?!”
如果王兄遇刺后,一直情形危急,绝不可能救还,即是一直在弥留状态。那么从刺客到那时接触过王兄的人,都有可能偷偷使用散觉术。
暨绪念头一转,又向门外冲去。
眼前白光一闪,却是师仲又拦到他面前:“先帝尚未更衣,陛下欲去何处?”
暨绪冷冷道:“师相请让开,我要去王兄遇刺之处看看。”
无论散觉术是谁做的,都是为了消去王兄最后的记忆。即是说明,王兄遇刺当时的所见所感,或藏着查明凶手的关键。
他疾声喝:“来人,带路!让当时前去护驾的人,还有车质、毕原统统过来!”
端缘遇刺之地,是二楼北侧尽头的书房。
房间连着一个宽阔的平台,可遥望玄无山的峰峦。端缘几次巡驾至此行宫,皆在这间书房内处理政务。每次进门后,先到平台遥拜帝阙,方才入座批阅奏折,以示恭敬。
最早赶来护驾的侍卫之一哽咽向暨绪禀报——昨晚,先王陛下巡幸留舒城后回舆,微觉倦乏,沐浴后便来此间,曰明日即要朝拜圣山,先在此清心遥祷,再独坐片刻,遂命左右退下。因之前先王陛下也常在此独自批阅奏折,或遥拜玄无山,故众随从也就依命离去。
暨绪问:“逆贼行刺,是在几时?”
那侍卫再叩首:“戌时末刻刚至,小的忽听见先王陛下呼声,便赶来,只见陛下正与一灰影缠斗。小的们上前时,那灰影便浑身崩裂而亡,血肉瞬间化灰,唯剩几根残骨……”
车质亦顿首:“罪臣与毕原在刺客身死时才赶来,先王当时已被逆贼所伤。罪臣万死!”
暨绪仍只问那侍卫:“可看清刺客的模样?”
侍卫道:“逆贼头脸都蒙住,动得甚快,死的也……小的等都只看到了一条灰影。”
暨绪再问:“只有一个人?并他的身法尔等可还记得?”
侍卫匍匐在地:“小的等就只看到了一个,小的们万死愚笨,确实看不出他的身法来历!”
暨绪沉默地走到了平台上。
端缘遇刺之处被黑色的帷幔圈起,其余地方空空如也。灰石地面无一丝尘埃,石栏与石壁上唯有风霜刻就的斑驳。
暨绪站在帷幔边,回身望向墙壁与屋内,心中忽有一个念头——
假如确实是王兄自己使用了散觉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王兄不想让人知道刺客是谁?
微凉幽风轻抚他后颈,暨绪打了个寒战。
身旁又有白光一闪,他侧身,一言不发地望着再次凭空现身的师仲。
师仲抬袖一礼:“仲想请与王上单独说几句话。”
暨绪微一颔首,望向屋内,车质、毕原与众侍卫都退出书房,合上房门。暨绪仍站在原地未动,只一挥衣袖,又在周围布了一道阻隔窥视与听觉的法障。
“师相请言。”
师仲凝望着他:“王上,王后与大王子,是仲动用法术带来。消息传到王都时,王后焦急万分,便来求仲。仲即施法驱车来此。”
暨绪道:“师相不必称我为王上,亦不必告诉我王后与恒儿的这些事。”
师仲仍平和地看着他:“我告诉王上,是因王心中有疑惑。王上在想,为什么王后与大王子会来得这么快。王上更在想,他们来得这么快,是否与先王薨逝有关。”
暨绪冷冷地回望师仲的双眸:“师相这是法术一动,还是掐指一算?”
师仲又露出那种令暨绪觉得刺眼的悲悯神色:“王上,先王已薨,不能复生。先王亦绝不愿见到王上与蓁后或大王子互相猜忌,心生间隙。先王临终前,竭最后一丝气力与清明,下旨传位与王上,并让大王子从此敬王上胜过先王,恪守臣子之礼,尽遵儿臣之道。请王上明晓先王的苦心。且仲以为,令王上与至亲反目,君臣生隙,或是刺客除刺杀先王外,又一层诛心离间之计。”
暨绪哑声道:“可我王兄死得不明不白!平民百姓,蹊跷身亡,尚且要让官府查出究竟,使凶手伏诛!我王兄一国之君,被人所害却不得真相!”
那些臣子,一副当他死了就死了,嚎啕两声即翻篇的模样。
他结发千百年的妻子与亲生的儿子,只惦记王座,忙着防备莫被他人篡夺。
一国之君,万民口称的大王陛下,死后竟不及一个寻常百姓。
而你这天上下凡的仙师,也只端出一副超尘脱俗的姿态,说两句堂而皇之的道理!
“师相既然与我说得这样明白,我也摊开了说。许多人也觉得我可疑,不知我为什么会在昨天突然出现,不是么?”
师仲看着他赤红的双目:“我明白了,王上觉得,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便过不去。”
暨绪干脆地道:“是。”
“王上不可对仲用此词句。”师仲轻叹一口气,又顿了一下,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再抬起眼,凝望暨绪,“我或能还得事情的原委。”
暨绪一怔:“什么?”
师仲微微蹙眉:“虽先王被施了散觉术,但我可用其他法术,复原遇刺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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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形。只是……”他又顿了一下,再抬袖一礼,“请王上让人把刺客的遗骨取来。”
暨绪挥袖甩散法障:“来人!”
刺客的几片残骨迅速被取来。
残骨皆不成形,只能从弯曲程度推断,或是胫骨与趾骨。
暨绪依师仲所言命人将骨片放回刺客身亡之处,撤开帷幔。王后、王子恒与品阶高的官员俱被请来书房内,行宫中其余人都聚集到平台之下的空旷处。
师仲已去沐浴更衣,暨绪在平台上倚栏而立,漠然看一切布置得当,身后突有扑翅声,一只仙鹤落到栏杆上,轻轻啄啄暨绪的肩膀,吐出一个纸球。
暨绪展开纸团,其上浮出师仲清隽的字迹——
「请王上移驾涤尘殿,仲另有事求禀。」
字迹转瞬即逝,纸亦化无,暨绪召来一个侍卫,询问涤尘殿在何处,随即前往。
到得殿前,暨绪挥退左右独自入内,殿门合拢。师仲一袭白衫,立在窗边,乌发散垂身后。
暨绪察到有清灵之气流动,门窗各处已封上了仙障。
师仲又向暨绪一施礼,暨绪微皱眉,但觉此时此刻的他与平时有些不同。
平日里的师仲都仙气十足的,纵然看似温和可亲,总有些不接地气的高高在上。
然此刻,披发素服的师仲,明明是更飘逸的姿态,却渺然多了几分幽冷虚无,少了几分融融清和。
“仲方才有事欺瞒了王上,须先向王上请罪。”
暨绪心中警铃一响:“你其实不能复原行刺情形?”
师仲道:“原本不能。”
暨绪皱眉:“何意?”
师仲平静地道:“仲奉仙旨下界,身被天条所束,仙法亦被天印所封。不可杀生,不能动凡念,不插手生老病死,不参与俗务利益纷争。推不得过去,占不到未来。”
暨绪道:“也就是换一种说法的你不能复原我王兄遇刺时之情形。”
师仲道:“是不能。若要能,唯有一种办法——违天条,开天印。”
暨绪一惊:“你疯了?”
师仲仍平静地看着他:“违天条,开天印,皆大罪。但若不得真相,王上与王后、大王子及百官心便不安。此不安,或至朝不宁,朝不宁更至国不稳。仲来东初,为辅东国成太平盛世。若国因此而乱,亦属仲之过。开天印之罪,或罚我一身。国不宁却祸及苍生。两相较取其轻,仲愿开天印。”
暨绪僵僵看了他片刻:“师相这般说,我真觉罪孽深重,承担不起了。你若被天条罚了,打下凡间什么的,我也不知该怎么赔你……”
师仲再一揖:“王上宽心,仲自会向天庭解释。天界断事绝无偏倚。仲这般,亦是为先王,倒并非有多少为了王上。请王上来此,是为天印。”
暨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停了片刻才道:“多谢师相如此坦诚。然天印……我真不了解。”
师仲道:“王上无需了解。仲知有法可暂开天印片刻,只请王上帮忙。”
暨绪道:“师相请直言即可,我必尽力而为。”
师仲顿了一下,抬眼注视暨绪的双目:“仲想要几滴王上的舌尖血。”
暨绪眨了眨眼:“什么?”
师仲仍平静地看着他:“仲非血肉之躯,而启天印,须用血。”
暨绪的嘴唇动了动:“一般……不是用狗血么?”
黑狗血。
“或……鸡血。”
老公鸡。
师仲垂下视线:“此二物乃凡俗法术所用。天印忌血污,且王上身为王族,血脉至纯,又多年修习仙术,血中法力浓厚,舌连心脉,又为吐纳之关窍,故王上的舌尖血为最佳启封之引。若王上觉得不妥,亦可择其他修为稍高血脉纯正的大人代之……”
暨绪立刻道:“不必!区区几滴舌尖血而已,且开天印此事也不宜让旁人知晓,我来就好。不知……放血须有什么讲究?我是否要先漱漱口,再动刀子?血要放进什么器皿?”
师仲再看着他:“无需这般繁琐,王上请在舌尖咬一下,出血即可。”
暨绪立刻抬牙一落,一股血腥充溢口中,他刚要出声示意,眼前一花,唇上一软。
那过程极快,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唇齿间便又空落微凉,师仲已在数尺外。
师仲垂目望着地面,再施一礼:“多谢王上。”仿佛方才暨绪只是给他递的奏章上盖了个戳儿。
暨绪盯着他唇上残留的一点腥红,尴尬不知该做何言语,师仲又抬袖向旁侧桌案示意:“王上可用碗中清水漱口,伤口即愈。”
暨绪便转过身,端起那只白玉碗,漱了漱口,再转回身,师仲唇上的血痕已不见,但身上的虚无之气却更浓,仿佛风一吹,便会化烟而去。
暨绪心一跳,放下玉碗:“师相你没事罢,是不是我的血对你来说算毒?”
师仲淡然道:“只是开启天印,必要受些反噬罢了。王上放心,仲无事。王请先行,仲随后即到。”
22. 第二十二章
暨绪皱眉看看师仲,离开涤尘殿,眼见书房平台下聚了一大片人,料想书房也已被站满,索性使个纵云术,直接从廊下掠到书房平台。
一干重臣果然已在书房内依序立定,王后竟也来了,且站在最前,侧倚着通往平台的门框,似乎随时会晕瘫在地,一只手仍放在已换下储君袍服的王子恒肩头,通红的双目死死盯住暨绪。
暨绪甫立定,站在书房内众臣之首的荆圭便一揖:“陛下今乃一国之主,举动关乎国体,不宜轻率。臣子百姓,俱为国本,腾驾其上,或会被议为轻民,臣故谏言。”
暨绪的视线越过王子恒在荆圭头顶一转:“多谢荆卿提醒。王兄甫才薨逝。本君不敢自尊。”
荆圭颤巍巍抬身,似要再进言,浓云密布的天空一道闪电掠过,隐隐响起雷声。
“铛——铛——铛——”
三记洪钟,伴雷声而起,书房中群臣沉默侧避两旁,师仲一袭宽大玄氅,发束乌玉冠,自众人让出道路徐徐行来,越过王子恒和王后,到得平台上,向暨绪、王后、王子恒及群臣依序施礼,再一挥衣袖,一张香案便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师仲自袖里再取出一方玉匣,从匣内拈出三根线香执于手中,跪于案前,向天再拜。
“罪仙师仲,叩拜上禀。玄无界东初国主东初端缘忠厚仁爱,辅帝政,治东境,勤勉不缀数百余载。却陡遭不测于昨夜。虽生死起终皆命数,劫运转折早注定,然真凶不明,东境新君旧臣心皆不稳,恐滋猜忌,暗养祸端,扩害万民。罪仙奉诏下界,本为辅察,今为明真相,擅开天印,现过往,皆为自专。一应报应,唯我独担。乞叩天阙,容我瞬息,还清白与东境。罪仙兢兢祈叩,伏盼垂慈……”
群臣中顿有多人色变,王后亦又垂下泪来。
“师相难道是违天条行此举?”
“师相慈悲!可……这般无碍吧?”
“若师相以此蒙罪……吾等皆罪过矣……”
暨绪又冷冷道:“已是不能收手,就莫再出声打扰师相作法了。”群臣噤声,暨绪侧身看向天际。
上天既能闻人语,应也可察人心。今天师仲种种作为,皆是被我东初暨绪逼迫,所有责罚皆由我承受,但请告诉我,究竟何人杀了王兄!
师仲祷祝毕,起身喃喃念起咒语,手中线香自动燃起,白色烟柱直冲天际,瞬间燃尽,灰烬却仍直立为线香形状。
又一道电光闪起,师仲一扬手,香灰撒落地面,化成一个圆形法阵,刺客的几片残骨正被圈在阵中!
喀喇又是一声惊天雷响,法阵亮起银白光束,刺向苍穹!
几点冰寒滴在鼻尖,暨绪转目,却见天上落下的,竟是纷扬雪片。
然法阵中央陡然一暗,对映的天上,却露出了一方夜空,点点星光。
群臣与下方众人中发出几声轻呼,师仲再闭目捻诀,法阵的黑暗中,刺客的残骨上渐渐幻化出一道虚影。
暨绪的心狠狠一缩,定定看着那虚影渐渐凝实——
中等身量,手脚细长,窄肩短颈,发束于顶,面目……
面目居然是平坦一片,鼻处是两个黑洞,唇处仅一条直线,仿佛一张面饼上戳划出的五官,十分可怖。
一瞬间,这张诡异的脸就罩上了一个灰罩,仅一双狭长的眼睛露在外,再一纵身,伏上平台之侧墙壁,竟变得与墙壁边缘的装饰立柱无二!
书房中的群臣涌上平台,探身观看,王后亦抓着王子恒踉跄冲来,御卫将军车质瞠目喃喃:“幻隐秘术!无颜客……这……难道……”
师仲沉声道:“请诸位勿动法阵!”
众人一凛,暨绪呼吸一窒。
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群臣,穿过王后与太子,从书房中,走上了平台。
王兄……
暨绪身体一晃,师仲一抬手臂,拦住险些冲上前的他。
暨绪眼眶发热,眼睁睁看着王兄的幻影走进法阵。
雪片无声坠落,众人的发帽衣衫尽染成白,但端缘头顶却无雪无云,只有一块闪着星辰的夜空。
他凝望远方群山,双眉微蹙,苍蓝锦袍的衣角微微摇曳。正在这时,墙边蹿起一道灰影,暨绪脱口大喊:“哥,当心——”与王后和太子撕心裂肺的“陛下——”“父王——”交叠。
师仲陡然变幻一个手诀,喝道:“缓!”
那灰影,定在了半空。
不,他还在一点点向前,却极慢,极慢。
他身上的灰衣徐徐变成黑色,手中出现一根细长的银刺。
透明,无色。
刺向端缘后背。
右侧,肩骨下半寸处。
无比精准,分毫未查。
王后嘶声厉喝:“陛下——”
天空中极亮的光芒一闪,银刺扎入端缘身体的瞬间,喀喇又一声巨雷炸响,端缘、刺客的虚影与法阵一同崩裂。众人只觉眼前一炫,白鹤惊鸣。
暨绪被一股大力甩向半空,急急稳住身形,模糊中见前方一抹黑影,下意识腾转迎去,黑影直地砸来,他肩上一沉,胸口一闷,跟着背后一硬,耳边各种喧嚷。
待后背木然之中升起疼痛,无数衣摆扑来:“师相!大君!”
“陛下!”
“陛下,臣等万死!”
……
压在暨绪身上的人先被扶起,暨绪亦在众人搀扶请罪中挣扎站起,耳中听着群臣失声惊呼师相,才发现方才砸在自己身上的竟是师仲。
师仲双目紧闭,乌发尽散,浑身冰冷,气息全无。
暨绪摸出一颗药丸塞进口中,止住疼痛,在百宝袋里翻找。
他随身带的各种药丸不少,能治各种跌打损伤,昏阙闭气,却不知那种药丸能给神仙服用。
几双手拉住他衣袖。
“大……臣万死!陛下,请先进殿再议。”
暨绪抬眼扫视众臣面孔,见师仲已被侍卫抬起,便颔首:“我自己能走。进殿罢。”
群臣抬着师仲,簇拥着暨绪先都进得一间空旷大殿,仍留在书房中的王后、王子恒与数位大臣也都下楼来此。
雪,未久便停了。浓云尽散,重现暖阳碧空,地上银白须臾尽化。但大殿之中,无人在意如此奇景。
空谷与几位医官围着师仲,不知如何医治,也不敢医治。暨绪翻出几瓶顺气丸醒神丹,打算每样给师仲塞一颗试试,被医官与众臣拦住,正拉扯间,听见王子恒一声轻呼:“师相的眼珠动了!”
暨绪与众臣顿时停手望向榻上,果然见师仲的睫毛微动,随后缓缓睁开双眼。
众臣鸦雀无声,连王后都握着手帕掩住嘴一动不动,暨绪率先开口:“师相醒了?可还……好么?”
师仲撑身坐起,暨绪忙再道:“师相请多躺一躺,坐一坐。”
师仲却站起身,抬袖一礼:“仲已无碍。令陛下、王后、殿下与众位大人惊扰,十分惭愧。”
暨绪干巴巴道:“师相无需如此客气,是……”
“师相大恩,重现陛下遇刺情形。哀家……哀家与王儿感激不尽!”王后上前一步,俯身下拜,“哀家不知当如何相报……”
师仲深深一躬:“王后万勿如此,折杀师仲。惜仲法术浅薄,只能重现陛下遇刺之前与当时一瞬,不知诸位可有答案?”
暨绪看向人群中的车质:“我见识少,但当时听车将军说了什么幻术,无颜?”
车质跨步上前,抱了抱拳:“禀陛下,不单是臣,荆大人、石大人或陛下的两位舅父应也知这刺客来历。其应是魔与人所生之孽子,可潜息化形,自幼毁去面容,养做刺客。”
暨绪瞳孔一缩:“如此,是魔孽暗害王兄?”
可北境与此地,皆布置有筛查魔气的法宝阵符,行宫内外尤其查防森严,为何丝毫无人察觉?
车质犹豫了一下,略略抬身:“臣……觉得,或另有……”
暨绪道:“车将军不必隐讳,有任何想法只管说出。”
车质便沉声道:“人与魔交,极难有子。一旦产下,为人所憎,亦为魔所厌。两界皆不能容。”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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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魔身体有别,魔天性嗜杀,若女子被魔界男子所诱,怀了魔胎,多半胎儿在成长时便将其母气血吸尽,母子皆不能活。所以几乎全部的人魔之子皆是人族男子与魔女结合所生。
但魔族天然慕强,魔女产子时神智混沌,意识全被魔念支配,生下的人魔之子只有一半魔血,大多出生后就被其母抛弃,年幼时也非常容易被纯魔吞噬,只有极少数命硬的能活下来。
“先前……在北国逆贼作乱前……臣听闻,有些大逆不道,心生魔念的逆徒,竟专门捡这些被魔母抛弃的人魔之子回来抚养。因其有一半魔血,多能幻化形容,拟防物态,又身体轻盈,擅习阴毒功法,是绝佳的刺客资质。这些恶贼便毁去半魔孽子面容,培育为行刺死士,世人多称之为无颜客。臣本以为,讨逆之战后,这等孽物便已绝迹,不想竟有残余,行刺陛下……”
暨绪努力平定思绪:“你的意思是说,这刺客,是受人指派而来。派他的人……”
车质双眼血丝纵横:“那一手腾化冰刺之术,臣绝不会认错。那是北边暗卫的秘技!”
暨绪一怔,王后失声道:“车卿是说,害了陛下的,是北国?”
众人神色各异,但此前一直阴笼在行宫内的凝结沉重气氛,却消散了。
暗杀大王的,是现在已经叫北顺的北启氏。
是啊,北党谋反未成,贼心不死。这小崖州与行宫,本就是他们的故地旧宫,熟门熟路,特别适合行刺。
望禺及其两个逆子,虽非王上所擒,但各股分散的逆党叛军,却多是东初军剿灭。
再则,南王、西王已有春秋,东初王却正当盛年,前景无限。北顺氏一个苟延残喘的废人洲流,和另一个也已半废的孩童纯素,怎能不对年轻的东王生出无比的嫉恨?
车质跪倒在地,其余臣子也随之跪倒。
“大君!陛下!能暗养人魔孽子,行此毒计者,唯有北贼!先王遗诏大君即位为国主,或就是意让陛下讨伐北国,报此血仇!”
“证据确凿,唯北人能施此毒计!血仇不共戴天!”
“朗朗乾坤下,竟公然行刺先王,如此血海深仇,不踏平北境,灭北顺残党不能消除此恨!”
“拿那洲流的头颅祭先王之灵!”
……
暨绪定定站立,望着张张激奋面孔,听着声声悲愤言语,忽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他的意识里仍有一点疑惑。
真相……就是如此……?
几名老臣向他膝行而来。
“陛下,请立下决断,臣等这便整兵……”
暨绪皱了皱眉,吐出两个字,竟意外与师仲的声音重叠。
“且慢!”
殿内其余视线齐齐定住,暨绪看向师仲,师仲抬袖:“方才冒犯,陛下请言。”
暨绪道:“师相先说。”
师仲眉尖微蹙:“仲冒昧一语,诸公方才的话,有些轻率。仅凭仲方才施法回观的片段,其实无法断定刺客是何人指使。”
王子恒哽咽:“可,方才车将军已看出,那刺客用的是北境暗卫的秘术。”
暨绪道:“北境暗卫的秘术,唯独北人能教授?”
偷学一门秘技,本是常见之事。
蓁惠的声音从众人堆里飘出:“明面上,跟魔孽有关,可能豢养这些半魔刺客的,也只有北边了。”
暨绪道:“蓁大人也说了,明面上。暗地里还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王子恒睁大了眼,车质亦抬身:“陛下这是何意?”
暨绪面无表情回望着他:“我的意思是,仅凭这些,前去攻打北境,师出无名。便是上天曦宫请玄帝陛下圣裁,可能也判不了北边的罪。”
所有目光又都定在暨绪身上。
王后握紧绢帕:“那么当下大君何意?”
暨绪浑身有些发虚,不由得晃了一下,感觉魂魄半在体内,半在云边:“说实话,我没什么意思,我得先想一想,缓一缓……”
缓字刚出口,他眼前一黑,向后便倒。
23. 第二十三章
昏昏沉沉中,暨绪似又回到孩童时。
暖阳高照,繁花盛放,他站在王宫外廷的习武场上握弓引弦,王兄把着他的手,纠正他拉弓的姿势。父王与母后坐在不远处的高台上,含笑凝望此方。
箭指靶心,正要离弦,忽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手腕鼻尖。一片、两片……仿佛被风不经意吹至的杨花。
他不禁仰头,见漫天白絮纷扬而下,四周宫阙繁花尽成银白。他身边空空,唯寒风入袖。王兄、父王、母后、侍奉的宫人,环卫的兵卒,全都不见了。他茫然四顾,苍白天地间,只有他自己。
再睁开眼时,入目倒有一堆脸。
师仲、空谷、荆圭、石正、车质……
几个欣慰的声音道:“陛下。”“陛下醒了!”
暨绪猛坐起身:“王兄没事了?!”
众人顿时沉寂,床脚传来轻轻抽噎,暨绪方才发现,王子恒跪趴在床脚,正泪流满面抓着被褥:“王叔……”
师仲端袖一礼:“陛下,先王薨逝之讯需报与天曦宫,传告诸国。臣等已拟好文字,待陛下阅览。也请陛下早为先王更衣,使先王仙蜕得安。”
暨绪僵然沉默,身复堕入冰窟。众臣又纷纷跪倒:“陛下……”
王子恒亦哽咽:“王叔……”
暨绪却只看着师仲:“请问师相,是否还有他法,能多显化些王兄遇刺时之情形?”
师仲回望着他,双眸一片澄清:“仲无能,无法再为其他。仲知陛下之悲痛,然请陛下以先王后事为重。”
暨绪闭了闭眼,掀被起身,走向王兄的寝殿。
端缘仍躺在那张宽阔的大床上,双手交叠于胸,仿佛沉睡。王后伏在床尾,哀哀啜泣。
荆圭又在床侧跪倒,将盛放王袍冠冕的托盘高举过顶。暨绪在床边站了片刻,缓缓掀开覆在王兄身上的锦被。
群臣叩首匍匐于地,三呼恭送先王。暨绪侧首看着跪在床尾的王子恒:“恒儿,来扶你父王起身。”
王子恒仰起满是泪痕的脸,众臣亦都抬首。
荆圭哑声道:“陛下,臣斗胆进言。依照宗法规矩,唯新主或储君可为先王更衣送行。大王子为之,乃大不敬。”
暨绪道:“恒儿乃王兄长子,父逝子送,天经地义。宗法规矩大不过天理。且,谁说大王子不是储君?”
群臣愕然,连王后都暂停了哭泣,王子恒呆了呆,重重叩首:“王叔勿折杀臣侄!”
荆圭双唇颤了颤,待要再进言,师仲道:“此时可暂从权,请陛下和恒殿下同为先王更衣。”
群臣再怔了一时,暨绪又唤:“恒儿过来。”
王子恒定定跪了片刻,又偷偷看了看师仲,向暨绪一叩首,膝行到对面床头。
暨绪握住端缘早已冰冷的双手,放到他身体两侧。王子恒再向床上三叩首,方才起身,与暨绪一同除下端缘身上的衣袍,用绣着经文的锦缎擦拭尸身。
暨绪拿起托盘上内袍,为端缘穿好,再取过外袍,却递与王子恒。
群臣又怔。
按礼制,入殓袍服需由更换袍服者先披在自己身上,再为逝者穿戴。所以为先王更衣,唯独新王可行。尤其外袍王冠,乃最尊贵配饰,他人万不能碰。此时暨绪执意让大王子恒一同为端缘更衣,也应是王子恒为先王更换内袍,外袍王冠由暨绪来换。
王子恒亦愣住,立刻再跪于床边:“臣侄不可僭越。”
暨绪道:“本就应是你,何有僭越之说。”
王子恒又叩首:“王叔折杀臣侄,臣侄万不敢如此大不敬。”
暨绪却捧着王袍,绕行到王子恒身边,抖开袍子。师仲一抬手臂,阻止他将王袍披在匍匐着的王子恒身上。
“请陛下勿陷大王子于不敬不义之境地。”
暨绪回望师仲:“师相何出此言?亦请师相与众位大人勿称我为陛下。”
师仲神色微变:“臣想先请教陛下方才这句话的涵义。”
暨绪道:“恒儿是王兄长子,敦厚敏慧,理应承国祚,掌社稷。”
暨绪从没想过要当这个王,方才权且应承,只为不再被王后和几位老臣阻拦。
当下,他已让师仲尽最大努力追溯王兄遇刺之情景,也能为王兄更衣送别,算来没什么可再多做的了,别无心愿,就不继续扎王后、大王侄和诸位老臣们的眼和心了。
暨绪觉得这是个大家都满意的场面。但见众臣此起彼伏再叩首曰“请陛下万勿如此。”“陛下万不可如此戏言。”云云。他打起腹稿,正要再恳切陈词,师仲定定盯着他,目光神情渗出从未有过的寒意。
“陛下……就如此待先王?”
师仲的双肩竟有些微微发颤,接着,一敛身,跪倒在地。
暨绪大惊,赶紧上前一步扯住:“师相万勿如此,这般真是要折杀我了!”
师仲身为天使仙师,便是与玄帝相见,亦无须行大礼。端缘平日向其问政,皆以君师之礼待之,更绝不曾让师仲下拜。
师仲一拜即起身,却向后一步,脱出暨绪掌握。
“仲往昔常见先王与陛下兄弟亲爱情形。先王驾崩前,更将社稷托于陛下,此乃仲在榻前亲闻。先王待陛下之亲厚,旷古未有。陛下却非要在先王面前,违先王遗命,令其不得安眠?”
不待暨绪有反应,荆圭即跟着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泣:“陛下,这是先王灵前!老臣恳求陛下,让先王安安心心更衣仙去吧!”一头重重磕上床柱,渗出了血。
几个老臣抱住荆圭,其余臣子跟着号哭,王子恒砰砰磕头,王后亦又伏倒悲泣,场面一塌糊涂。
暨绪再闭了闭眼,口腔泛起淡淡铁锈味道。
王兄没了,无须旁人反复强调。他知道王兄不可能复活,千年万载,他与王兄再不得相见。
正因如此。
正是在王兄遗蜕前,他才不忍看到,此时此刻,王兄的发妻与长子,还要忍气吞声,战战兢兢做戏。
只为了这劳什子的王位!
为什么此时此刻,王兄的两个儿子,只有一个在这里送别父王,暨绪心中也如明镜一般——
王嫂是带大王侄来继位,留小王侄在王都以防万一。
有攻有守,有备无患。
谁又是他们防的那个万一,那个患?
暨绪不敢再深想,也不愿再多想。
无论如何,他们的确是王兄的家人至亲。
与王兄结发数百年的王后,承其血脉的嫡长王子,不该如此。
王兄的丧礼,更不应变成一场大戏。
暨绪内心一片冰凉,脑中全然混乱,只得无奈道:“抱歉,是我错了,我向诸位赔罪。师相与诸位大人要我如何?”
众人愈发不消停。
有的哭,“先王啊——”
有的喊,“陛下,请勿再伤先王的心了——”
还有的连哭带喊,“陛下,如此先王不得安息啊——”
“陛下若弃先王遗命,就先从老臣尸身上踏过去——”
“老臣恳请陛下,赐老臣去侍奉先王……”
暨绪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干涩道:“众位大人……众位爱卿,是我,是寡人错了。寡人这就为王兄更衣。”
他俯身,使了个牵引术,托起趴在地上脑门都磕肿了的王子恒,不待其挣扎,就将王袍在自己与王子恒身上同时一搭。
“恒儿,来与王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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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侍奉先王着袍。”
外袍穿毕,再换了袜履。暨绪与王子恒退到床尾方位的屋角澡手三遍,淋洒香露,方才回到床前。这厢王后已被搀扶着起身,取白玉梳,蘸清露为端缘梳发。暨绪拿起宝簪,递给王子恒,不待有人出声,立刻再捧起王冠。荆圭与其余臣子看了看师仲,隐忍未出声,王子恒便执簪插入端缘发中,搀扶王后退后,由暨绪上前为端缘戴上王冠。
最后,暨绪再握起王兄的手,令之重新交握于胸前,将国君玉圭放入王兄手间。
群臣齐齐含泪叩首:“臣等送别先王!”
暨绪也不必再支撑虚软的双腿,重重跪于床边。
苍凉钟声,响了一下,复一下,再一下……
最后一响的余音中,暨绪缓缓起身,感觉到两道利箭又从王后红肿的双眼中扎到他身上。
王后的眼神明白地说:“大君戏唱得真好。”
暨绪转开视线,只当没看到,穿过众人,径走出了门。
他直直走进王兄遇刺的那间书房,一甩袖将尾随的人都挡到紧闭的门扇外,再挥出一道隔绝一切的法障,方才跌坐进桌后椅上,捂住额头,满脸潮湿。
他一动不动坐了甚久,法障闪烁,却是有人试图在外向内传音。
暨绪本不想理会,但察觉到那人的气息,静了片刻,放开一丝空隙,容其音讯入内。
毕原的声音随即飘了进来。
“陛下,臣有两件密事禀奏。”
暨绪微一皱眉,立刻破开法障,将毕原摄入,再封好缺口。
毕原在案前跪倒,暨绪简单道:“起来说话。你想见我,我准你见,便莫多弯绕,直说正题。”
毕原起身,抱了抱拳:“请陛下容臣按事情先后禀报。臣第一要禀的是,昨日,先王巡幸留舒城,臣随侍护卫。傍晚行驾返回行宫,快要到达时——请恕臣大不敬之过——先王当时的行为,臣有些疑惑。”
暨绪盯着他:“王兄当时做了什么,直说。”
毕原再抱了抱拳:“先王巡幸完毕,命速速摆驾回行宫,似有要事待办。但,快到行宫对面的山崖时,先王忽命原地暂停。臣请教先王为何命停驾,先王说,觉得傍晚景色甚好,想下轿观赏片刻。臣与几个近侍便侍奉先王下了銮舆。先王命臣等远远地服侍,王独自踱步到空旷处。臣等遥视先王先赏玩周围草地与远处树木,复眺望天边云霞,最后又看向行宫此方,过了片刻,再随意踱步四下看了看,回舆启行。”
暨绪微微眯眼:“王兄赏玩了风景之后,可有什么异样?”
毕原道:“臣未见有什么异常。只是先王近半年或因国务繁重,圣容常微有憔悴。昨天傍晚,先王驾返回行宫后,先进膳沐浴,之后便一直在此间房内了。”
暨绪问:“王兄遇刺时,你在何处?”
毕原道:“臣当时在内院巡卫,闻有刺客,赶到时,刺客已死,先王重伤。臣上前,忽接到先王一道秘令。”
暨绪愕然怔住:“什么?”这厮,为什么不早说!
毕原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简:“先王在臣上前搀扶时,将秘令用密音化形之术塞入臣袖中。臣独自聆听时,用留声简存了下来。但只能再听一遍,臣为陛下解简。”一划指尖,用血在简上书了一个解封符,捧与暨绪。
暨绪猛起身,颤手抓过玉简,简中传出王兄的声音——
「速……速去望崖峰附近……见到大君……立即……立即带他……回宫……莫让他近前……」
暨绪跌坐回椅上,呆呆看着已变做死灰颜色沉寂无声的玉简。
毕原细细端详着他神情变幻的脸:“因此,臣昨夜才会在望崖山附近巡查,竟果然见到了……陛下。”
24. 第二十四章
后来,暨绪也曾在傍晚到行宫对面的山崖上,按照王兄当时的举动眺望远方,只见夕阳下灰色的宫殿盘踞,晚霞流金,远方的玄无山半隐在瑞霭中,再往东是繁华城池,浓绿田野,一派山河大好景象。暨绪运极目力,暗动神识,周遭的寸寸土地,根根草尖,片片树叶都未放过,依然没看出任何异常。
王兄那时,为什么突然停下?
当日陪伴王兄一同巡幸留舒城的,有御卫将军车质、御卫督统毕原和大司寇石正。大祭酒荆圭和王后的弟弟蓁惠则留在行宫内。
荆圭执掌典礼祭祀,国君下视小城,的确无用他之处。他留在行宫内准备拜谒天曦宫的一应事务乃理所应当。可蓁惠这一州长官,竟不随行,就有些奇怪了。
暨绪亦心知,毕原前来禀报此事,亦是对他存有怀疑,藉此窥探他的反应。
或毕原心中的这份疑惑与他一样,数百年未曾解开松动。
报信蜂录下的图景中,他与鲁遥在打什么暗语?
杀了第一兄那些弟弟妹妹的,到底是谁?
暨绪自嘲地嗤笑一声,缓缓将王兄的锦袍叠放整齐。
坐在这王位上数百年,他早已养成了时不时会犯犯疑心病的习惯,被群臣诽议一句“狠戾多疑”亦算名副其实。
离开暗室,窗外天已泛明,窗扇的琉璃晶映出一个长袍逶地,披头散发的人影。
暨绪盯着那个影子看了一时,恍惚有几分陌生。
这些年他很少照镜子,起卧或沐浴后闭着眼任人服侍穿戴齐整后便去忙这做那了。某一日,他走进一间殿内,迎面见一个身穿深色锦袍的男子阴郁地盯着自己,不由微怔——这满脸不高兴的家伙打哪来的?但见那人也变了神情,背后闪出内侍官诚惶诚恐的身影,他才忽地明白过来,眼前只有一面大镜,那个一张后爹脸的男人,是他自己。
岁月竟将寡人搓磨得这般面目全非。
倘若王兄尚未转生,想要来看看弟弟,应也对面不相识了。
暨绪回身不再看窗扇,一甩衣袖,合拢窗帘。
天亮之后,一大堆这事那事又迎面扑来。
师仲将要去祈天宫祈福,这两日需清心养静,减却政务,各样的事儿都纷涌到暨绪的面前。
早朝时,暨绪先听了大司空哭穷,再议了议免赋减税之事。跟着调解了一番大司寇和御史中丞法曷掐架,为表安抚,各准了双方的一样奏请,当堂取朱笔批奏表时,暨绪瞄了瞄已文静温顺得如同两个含羞少女一般的大司寇和法曷,不禁怀疑方才差点抡起笏板互殴的两人是掐给自己看的。
嗯,寡人又犯疑心病了,不当如此。
大司寇和法曷娇羞地领了折子谢恩站回该站的地方。太子却又托出厚厚的一叠奏折,怯怯地出列呈递。
暨绪略一翻。
“大赦与科举一事皆由你定下即可,怎还送与寡人?”
太子一如既往地曲背低头,恭敬回话:“臣侄无能,恐出纰漏,呈请王叔终裁。”
行吧。
横竖也是大臣们早已议好拟成,细节反复禀奏修改了,当下只是点个头的事儿。
暨绪便逐一翻开折子,或准之或再点出一两点仍需小修的条目,太子喏喏地应着,又再自请了一番无能之罪,感恩了一通暨绪的教诲。
暨绪也慈爱地望着他恭顺的头顶,褒奖勉励了一番,令浓浓叔侄情谊溢满整个大殿。
暨绪尚沉浸在疼侄老叔叔的情绪中,嘴角微笑尚未退下时,大司马成兑出列了。
“陛下,结谊大典在即,诸国宾客亦将至观礼,边防尤须加强。臣与鲁遥将军商议,并请教掌礼大监一应仪程,重拟布防,请陛下过目。”
一本厚厚的册子呈上御案,暨绪翻开大略一扫,自某页上抬起视线。
“卿在我国与北境边界及小崖州一带增了一倍守军?”
成兑抱拳:“臣以为,此番乃北顺公初至我朝,先王薨逝于小崖州,须得多加布防。”
不是尔等打算在小崖州剁了纯素祭奠王兄?
不过许多人憋在肚子里的话,被成兑干脆地说了出来,倒显得十分坦荡。
暨绪迎着群臣藏敛情绪的视线。数百年前,初登王座时,他面对如斯目光,告知群臣不能挥兵北上,平北境,杀狗公时,尚且难以压抑情绪,只能紧绷起脸,竭力撑出气魄,更按捺不住委屈——
明知道啊,他们明知道,对王兄下手的未必是北顺氏。即便是他们干的,一无证据,二则北顺氏乃受天曦宫监管,诸侯擅自攻打,视为谋逆。根本不可能为之。
可太子与王子渐带头,王后在暗处使力,群臣一同起哄哭闹,逼他东初暨绪做这个暂时放置王兄遇刺之仇,无情无义的白脸。
那时他手在袖中微抖,几乎能听见自己后槽牙磨出的咯咯声。
但现如今,他已皮糙肉厚,唱作熟练,对这等局面,更不多走心,只云淡风轻道:“寡人以为无需布置甚多,南国西国贵客或来观礼,寡人更想再多邀几位客人,各处防守皆须谨慎。抽调四方兵力重守北方轻忽他处,恐与贼孽可乘之机。待寡人细看后再与几位爱卿相议罢。”
下朝之后,暨绪只觉得比在魔营里冲杀了十几个来回还疲惫,本打算回清心殿进两碗养身补气汤,遥见几位大臣拦住内侍长低语,应是有不便在朝会上议论,但需要当面禀告王上之事,先打好招呼排上队,方便通报。
暨绪顿时收住迈往清心殿的腿:“寡人……去花园处赏一赏风景。”
他命左右传话御膳房在临湖的展卷亭中摆些茶果,又挥退其余随从,只留一个边乘随行服侍。
通往内苑湖边的小道清幽静谧,边乘乖巧地缀行于暨绪后方,不声不响,几乎觉察不到他的存在,被晨露浸润过的花草香气沁入肺腑,暨绪的胸怀终于明畅了些许。
将近湖边时,远远飘来几声嬉笑。暨绪不由侧转身,边乘立刻自他身后飞掠向那方。这孩子的身法确实不错。
暨绪未来得及唤住他吩咐不必如此,遂缓步穿过低矮花丛,空地处,一名身着小吏服侍的男子和一个小宫娥瑟瑟匍匐。暨绪的目光却定在了小宫娥身边毛茸茸的一团上。
雪白的毛皮上点点墨斑,圆圆双耳边缘熟悉的黑圈,湛蓝的双眼,粗壮的四爪……
“圈儿?”
小雪豹喉咙里嗯咕一声,盘在前爪边的大尾巴轻拍地面,蓝眼睛里泛出兴奋的光彩。
暨绪惊诧:“你……真是圈儿?”
当年他离开学宫时,圈儿就是一只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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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豹子了,如今更应该是头威风凛凛的大豹,怎会缩小成这副幼崽模样?
可世上应无两只花纹完全相同的豹子,看这毛皮斑点,圆圆的小脸,完完全全是圈儿年幼时的形容。
暨绪跨步上前,俯身抱住小雪豹,小雪豹的脑袋在暨绪脸上蹭了蹭,挺了挺胸脯:“东初……嗯,大王,我是圈儿。”
暨绪又惊又喜,不由得抱着它一顿猛揉:“乖乖,你怎的在这里?又怎么会说话了?!”
圈儿蜷在他怀里,尾巴轻轻拍打他手臂:“我得了一个机缘,可以修仙,已历了一劫,但化形之后得再从幼时成长,长得不如以前快了。这次辛馆座来送信,带我一同过来熟悉路径。他要和那位掌礼令大人说话,别人就带我到这里看风景了。”
口气竟是极力显示老练。
暨绪失笑:“你还在鸿仪馆送信?”
圈儿点头:“众位师座说,此亦乃修行之一,又可多见世面。我而今化形,更需得多学礼仪。”
什么修行学习,忽悠傻孩子跑腿罢了。师座们还是一如既往地老奸巨猾。
暨绪捏捏圈儿的耳朵:“那你就跟着师座们好好修炼,快快飞升。”
圈儿抖抖被暨绪捏痒的耳朵:“嗯嗯,好的,东初……大王。”
暨绪再揉揉它的前爪:“什么大王,而今你和我更算是同门,喊我名字即可。”
圈儿歪了歪头:“不可,师座说了,要知礼仪。”
暨绪笑着再抓抓它耳后:“我说不必,即无需这些繁文缛节。”
跪在地上的小吏和小宫娥,站在旁侧的边乘皆目瞪口呆地盯着暨绪,暨绪亦才想起还有人跪着,抱着圈儿说了句平身,又一扫这三人。
“尔等怎的这般神色?”
他表情微一敛,三人方才回神,小吏和小宫娥面红耳赤地慌张低头,边乘亦满脸通红,定了定神,方才轻声道:“陛下恕罪,小的们从未……从未见过这般的陛下,一时折服于陛下之风华……不觉失神,请陛下责罚。”
暨绪惯听阿谀之词,只当这是句寻常的奉承,此刻圈儿在怀,顾不上多理会,只随便道了句:“如此,无需请罚。”
边乘应喏,偷偷抬眼,小吏与小宫娥亦悄悄瞄向暨绪,只见圈儿又蹭蹭暨绪的下巴,不由羡慕。
暨绪轻抚圈儿的脊背:“是了,你既会化形,现在能化否?”
圈儿嗯道:“自然能!”跟着身上光芒一闪,暨绪臂弯一沉——
边乘、小吏和小宫娥皆抬头,脱口惊呼。
一群暗卫及两道身影立刻应着惊呼声御风而来。
“陛下!!!”
“王上——”
暨绪揽着怀中的白衣少年侧转身,正对上二舅震撼的视线。
二舅身后的师仲倒是神色依旧平和。
不愧是师相,从不会有龌蹉的误解。
圈儿在暨绪的臂弯里眨了眨眼:“大王,这几位也都是高官大人吧。”站直身正色一拱手,“在下圈儿,见过各位大人。”
暨绪从容自若地松开圈儿。
众人先向暨绪见礼,再与圈儿还礼。大阁老迅速绽开一个慈祥的笑容,双眼雪亮:“小仙友无需多礼,老夫不过一闲人尔。请教小友尊姓?”
25. 第二十五章
圈儿道:“老大人无需这般客气。晚辈无姓,小名圈儿,老大人叫我圈儿即可。”
暨绪正了正神色:“他是天元宫的小豹,寡人昔年便常与他玩耍。如今修行精进,已能化形。今日随天元宫的辛馆主来传信,寡人在此遇见。”
大阁老瞧着圈儿的眼神越发慈祥了:“如此,算是王上的旧友。”
暨绪再问:“师相与大阁老一同前来,所为何事?”
二舅与师仲所辖政务不同,一向互不牵扯干涉,今日这般一起过来,着实少见。
圈儿亦笑嘻嘻地道:“大王要与众位大人谈政务,那我就先去别处玩了。”有模有样地再拱手行礼,“圈儿先告退了。”
“小友莫忙。”大阁老笑得如一蓬飘荡在春水上的云絮,目光又挪向暨绪,“师相与老臣欲禀之事并非十分紧急,陛下先陪着这位小仙友赏景,老臣自往清心殿恭候。”
师仲垂下视线:“如大阁老所言,请陛下尽情赏玩,事可稍后再禀。”
暨绪一扫左右,心道若自己当真先耍着,让师相和二舅去一边候着,明天大王昏庸失德的故事就能传遍天下了。
他温声向圈儿道:“我有些事情要与这几位高官大人谈,让这位白头发的哥哥陪你到水边玩一会儿?”
圈儿点头:“嗯,大王忙吧,我不吵你。”轻快地跟着边乘往湖边去,一众护卫亦退避,那小吏与小宫娥也赶紧跟着退下。
大阁老凝望着圈儿的背影,抚须含笑。暨绪便向师仲道:“惭愧一时耽于玩乐,劳师相与大阁老久候。”
师仲拱手:“王上言重,仲与大阁老前来,却非为紧急政务。乃因仲明日将启行,一些政务若都直禀大王,恐怕纷杂,故相邀大阁老一同前来,请禀王上,若仲将政务暂移交大阁老,不知王上允否?”
大阁老却脸色一变肃然道:“禀陛下,老臣以为,如此不妥。非师相思虑有误,师相此举,实乃看重抬举老臣。只是老臣年暮将朽,今蒙陛下不弃,苟延残喘于位,份内事务已力多不及,疏漏如网,着实不堪应承要务。师相祈福,年年如此,老臣以为仍照着往年的旧例办即可。”
暨绪凝眉做出思量的神情,过得一瞬后道:“大阁老所言亦太自谦。只是结契典礼在即,总宰阁额外添出甚多事务,的确不好再多劳累。寡人觉得,大阁老方才所言甚是,便大致按往年旧例,又刚好太子与师相同去祈福,一些紧要政务,便着人送到祈天宫,由太子决断,请师相祈福之余,辅助参详,多提点提点恒儿。”
师仲垂下眼帘:“陛下如此决断,仲便领命。仲方外之身,不敢当教导储君之责,只是尽力辅之,但望不辜负陛下嘱托。”
暨绪微笑:“多劳师相了。”
大阁老又出声:“老臣这里另有一事相禀,下朝时鸿胪寺来报,北境的礼官已到,寺卿已前去接迎。北使带来几个礼盒,先呈入宫内,说是为结谊典礼添彩。”
暨绪惊讶:“竟送东西了?什么东西?”
大阁老道:“几匹布,料子挺不错,但老臣觉得颜色有些素,稍后掌礼司会呈给陛下看,由陛下决定用不用罢。另有一对青铜方尊,尺寸尚可,老臣掂了掂,颇有些份量。”
暨绪道:“那稍后寡人都看看,能摆就摆,能用便用吧。不拘什么东西,总算是份礼,是北境与纯素贤弟对寡人的一片心意。”
大阁老颔首:“诚如陛下所言,开天辟地以来头回见着了北边的实礼,老臣相信,北顺氏对陛下,着实交付了真心。”
暨绪一叹:“寡人感动至极。”
大阁老道:“老臣尚未禀完,有数名乐师、十二名少女随北使前来,为典礼上奏乐献舞之用。鸿胪寺与掌礼司不知该如何安置,大宗伯不见踪影,寺卿便托老臣来请禀陛下。”
暨绪一挑唇:“贤弟知寡人内苑空虚,特送美人添彩,着实太贴心了。苑内小星洲几处楼榭空闲多年,不然就先安置在内?”
大阁老皱眉:“陛下,礼乐之舞非寻常玩乐,乐者舞者皆须以礼相待。”
暨绪悠然道:“寡人方才不过玩笑尔。着掌礼司看着办吧。典礼之后,他们便要返回北境,临时居住,空置清幽的馆舍院落总该有几处。”
大阁老这才赞同颔首:“陛下英明,老臣待会儿便传话,让人先带着乐师舞姬去宫外安置。”
暨绪一眯眼:“且慢,那北边的乐师和女子现在宫内?”
大阁老道:“是,北使说,这群乐师舞姬新排一曲,欲献给陛下。”
暨绪唔了一声:“既是北边与贤弟诚挚献之,便唤过来给寡人舞一舞?”
大阁老看了看暨绪,神色有些艰难:“陛下,老臣正要禀奏,那北使还透露,北顺公已将与陛下结谊所做种种预备一概上禀天曦宫,或天曦宫会遣天使与北顺公同至东境。”
暨绪的眉头跳了跳:“北顺贤弟果然知礼本份哪……”
真真是十分惜命而且贼。算着结拜后和东初成了亲戚,东国人一向要面子讲情谊,肯定不好下手杀他,最危险的其实就是前往东初的这一段,竟然请玄帝派人给他做保镖。
“早朝时成卿刚提及加防之事,却是恰巧了。”
已明言不参与结谊之事的师仲超然物外般立于一旁。大阁老一脸复杂,含蓄地道:“成将军、鲁将军等下朝时已知此事,正待面见陛下,老臣以为陛下或来不及召见北境乐者,故自作主张,让他们先行安置,请陛下恕罪。”
暨绪揉了揉眉心,成兑鲁遥几人此刻定守在勤政殿与清心殿的门口,忿忿大骂北狗。原本东初这边备以外邦贵臣之礼相迎纯素,而今他请到天曦宫的人傍身,接迎礼也须高出一个规格。暨绪更必须亲自向众将帅下一条加防与好生保护北顺公的谕令,众臣一腔愤怒,想着此事的根源都在结谊,追思旧恨,心火必然更盛。
疲惫……
暨绪一阵心累,只觉得喝上十壶神枸仙菊茶也解不开消不去浑身的疲惫。
他看向遥远天际,只想揉着圈儿,在小亭中晒晒太阳,赏赏湖色天光……
“此番天元宫的辛馆座亲自前来,遵学礼,馆座乃寡人的师长,寡人须与馆座一见。”
大阁老一怔:“陛下已为国主,是应为天下做个尊师重道的表率……宫内道一殿,素乃大贤与先王及众位殿下讲学之处,不如由老臣前去迎辛仙师至殿中,与陛下相见畅谈?”
暨绪作势微一思量:“道一殿久失布置,今日天色甚好,寡人欲请辛师座到苑中,细赏苑景湖光。成卿等众爱卿还未出宫,亦来同赏吧。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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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者既备了舞乐,正好演之,借与寡人和师座及众卿同乐,就安排在小星洲甚佳。如何?”
大阁老微一怔,师仲的唇边浮起浅浅笑意:“仲觉得,陛下如此甚是妥当。”
暨绪负手一笑。北使特意透露天曦宫护送纯素之事,若东初一听,连北边的舞乐都不愿看了,才会失了面子,落人口实。
必须得看,还要君臣宾客一道欣悦地看。
当然,寡人也的确很想看。
大阁老一抬袖:“老臣即刻去传陛下圣意,并亲自请辛仙师至小星洲,陛下先赏园景。”
师仲亦行礼道:“仲也无他事禀报,失礼先告退了。”
暨绪目送师仲和二舅各自远去,唤边乘去清心殿取更换的袍服。圈儿在湖边看鱼,边乘之前往水中洒了不少鱼食,但湖中胖鱼俱有些灵性,只在水下谨慎观望,不敢太靠近岸边。倒是暨绪之前征战带回来的几只花壳大龟游了过来,尽情美餐。
圈儿双眼亮闪闪地向暨绪道:“这里的鱼真肥,比学宫池子里的鲤鱼还大!”
暨绪摸摸他头顶:“可惜肉不好吃,待会儿咱们去湖心小岛看跳舞,好不好?”
圈儿立刻点头:“好,是不是能和师姐们练轻功一样好看?”又道,“我不吃鱼的,我已经差不多辟谷了,连果子也不多吃了。”
暨绪失笑:“但宴席上有糕饼果子,还有菜肴,你都能吃点。我与辛馆座说。”
圈儿嗯道:“吃亦可。师座们也说,入乡随俗。”
暨绪笑着点头:“对,对。这么说亦可。咱们边看边赏舞乐,说不定比师姐们练轻功还好看!”
圈儿欢喜地笑了,忽又神色一正:“是了,大王。太座有话托我告诉你,他说他不能前来,让辛馆座带信致歉。另让我悄悄对你说,他帮你占了一卦,卦相显示有凶险。”
怎么又一个人来暗示寡人要倒霉了。
暨绪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在心中轻呵一声,笑着道:“那我最近要当心了。替我转话,多谢太座。”
圈儿眨一眨眼:“嗯,太座算卦很灵的,就是他告诉我,到了这边宫里之后,说我想到园子里玩,就一定能遇到大王,帮他传话。我才刚说了一半,太座说,卦相虽凶,也不是全然不好,其实暗藏转机。如果大王……坚……坚守,坚持?坚定?”他抓抓头发,“大王对不住,太座说的词太复杂,我没记得。”
暨绪道:“没事,总之就是我坚强地挺/住了,对么?”
圈儿嗯嗯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只要这样,就能拨开……暗花……守……哎呀,就和吃粽子一样,扒开皮儿见到馅儿。对了!”他一脸开心攥拳一敲掌心,“太座说,这个卦,叫火中取栗卦。还对应暖冰成水……成美酒的意思。”
太座这卦名挺淳朴,寡人竟不知还能如此算卦。
暨绪再拍拍圈儿肩头:“好,寡人一定听太座的劝导,坚着,守着,挺/着,扒开那个皮儿,穿过那个火,掏到那个栗子,把冰捂化喝了!”
圈儿肃然:“还得迅速,小心,不然火就烧着爪爪了。对了,太座说的是谨慎抓鸡。”
暨绪再颔首:“明白,一定谨慎知机,吃到栗子烤小鸡!”
圈儿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开心地笑了。
26. 第二十六章
小星洲,诗与殿。
苇筵于地,簠簋序列。
暨绪更衣至殿,大阁老与掌礼令殷忞已陪着天元宫鸿仪馆掌座辛览先一步到达。暨绪以师礼见之,辛览笑着还礼:“王上折杀贫道。”
暨绪扶住辛览手臂:“一朝入门下,终身敬众师。此乃为人之第一道理,若寡人连此都违逆,岂敢再领帝命,立于殿堂?”侧身亲自请辛览上首入座。
殿上早已布置得当,正上首设两座,左侧辛览座位略偏,右侧暨绪王座略居中。既显暨绪尊师之礼,又不失大王身份。辛览稍一推辞,便在左侧坐下。
暨绪向跟着边乘站在一旁的圈儿招手,圈儿瞧了瞧辛览,辛览向他含笑微一点头,圈儿浑身光芒一闪,又变回小雪豹模样,一跃到辛馆座身边坐下,暨绪再招招手,拍拍自己身侧:“来这里,待会儿看跳舞瞧得清楚。”
圈儿的耳朵动了动,再看辛览,辛览摸摸它脑袋,示意准许,圈儿方才绕到暨绪与辛览之间的空隙处坐下。一名宫人端上一张小案放到它面前。
大阁老在御阶下左侧上首入座,成兑、鲁遥几人在右侧坐了。被叫来的大祭酒荆虔及陪席的掌礼令殷忞、掌礼大监介言也各自落座。几名东初乐师先于殿下献乐,暨绪边品酒边与辛览闲谈。
“多年不见,师座仙容依旧。”
“大王风采更甚,贫道实感欣慰。”
暨绪摆摆手:“碌碌红尘中,更添俗尘罢了。”辛馆座却当真是分毫没变,跟他刚拜入学宫时一模一样,连圈儿也更嫩了。唯有他,满脸尘俗,一身戾气,面目不复当年。
“寡人常忆进学时,甚思慕学宫世外无忧。”
“大王今承受天命,掌制一方,更是福盛繁华。”
暨绪自嘲一挑唇:“师座此言,直羞煞我。不尽的俗务,哪算得福气?孤家寡人,谈甚的繁华。”
下首心思细腻如荆虔、介言等臣心都一颤,看暨绪的眼神不禁幽怨了起来。
大王竟是常常不乐,莫非厌弃了臣等,觉得臣皆无能么?
辛览含笑:“大王能使东境太平和乐,百姓富足安康,便是盛世繁华,东境之福了。”
暨绪跟着笑:“师座这般谬赞,寡人可坐不住了。寡人少年时的顽劣,师座们都是知道的。那时候律正堂真真跟我的居所一般。亦多亏师座们教导,寡人才未堕落至不堪的境地。是了,伯冉师座近况如何?”
辛览道:“正忙于编纂学规,待发于新入门弟子。”
暨绪顺着说:“寡人听闻,今次纳新甚多。”
辛览果然接上了:“是啊,因此太座才不能赶来亲贺陛下结谊之喜,着贫道携函致歉。”
暨绪弯起眼角:“太座着实太客气了。寡人乃因思慕太座久矣,一向无缘相见,方才趁机一请。万不敢耽搁学宫事务。天元宫乃育天下学子之第一处,世间事,无有重过培育人才者,寡人何敢亦私事扰之?”又举觞敬辛览。
无穷太座会拒绝,本在暨绪意料之中。从来都是三礼四请才显得出尊贵。暨绪更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且天元宫一向在端清高时绝不媚俗,千百年来往四方国王宫送信都是按照惯例由办事的弟子顺道捎来接去,连个寻常授课的师辈都少见,这次破天荒地是辛览这鸿仪馆掌座亲自来了,还带了个圈儿,附赠一卦,内涵丰富。
暨绪唯恐殷忞太实诚,听到一个拒字就认了,这才亲自与辛馆座面谈。刚刚拿话小探,辛览十分合拍,言辞婉约中隐露余地。暨绪便仍作叙旧,慢慢聊着,再问了问各门今年招新的大致数目,当下学宫是否新添了科目学支,渐渐就要谈到众位弟子都配发哪些物品,学舍可还够用,有无新开山境之类关键上了。
暨绪笑着向下方示意:“今日寡人还特请维周伯与泰安伯在席,昔日寡人在学宫读书时,他二人一为衣造大监,另一位掌管珍巧馆,师座应不陌生。”
辛馆座讶然一笑:“实是仰慕久矣!”拱手致意,两位老大人亦起身还礼,维周伯道:“十分好奇而今学服样式。”
辛馆座道:“比之大王在学宫时简略许多。”
二人同时大笑。
辛馆座又道:“制衣所岩掌座亦仰慕两位大人许久,盼有缘得见。”
泰安伯道:“我们两个老头子现而今倒是闲人了,不知这把岁数求学,天元宫还收否?”
三人又相视而笑,举觞对饮。
圈儿甩甩尾巴,小声道:“那时候的确是大王的包袱最沉,每次去送我的牙都酸了。”
暨绪揉揉它脑袋:“乖乖,累着你了。”喂它一块糕。
圈儿吞下,舔舔嘴角:“大王,我自己吃即可,我桌上什么都有。”
暨绪宠溺地再捏捏它耳朵,捏去它胡须稍上的糕渣:“好,再想吃什么,尽管说,莫要客气。”
圈儿一本正经地点头:“嗯嗯。”
下方又一拨乐师退下,终于到了北国的舞乐上场。
一众乐师先近前施礼。应是为顾及东初情绪,这几位乐师都是黑发,瞳色较深,除却苍白肤色外,并无太明显的北国相貌。
北顺尚白,这些乐师身着的白色丝袍上都沿了蓝边,以示对东初的亲慕,所持乐器亦是琴瑟笛箫之类通用雅乐之器。施礼毕,在东初众臣锋利的目光中分作两列,摆好乐器。琴师抬指在弦上轻拨。
清泉击玉般的曲声中,十二名身裹轻纱,发绾高髻的少女婀娜而来,盈盈向御案下拜,齐声致礼。
暨绪在位几百年,鲜少观赏舞乐,后宫被圣后盘踞,不便安置其他女子,因此宫里也没有舞姬。当下看着这十二名少女,暨绪神色不禁便柔和了,温声道平身。
众少女退至殿下白玉台上,乐声再起,少女们随乐扬臂,且歌且舞。纱衣曳兮,清歌婉兮。如若沉香榭内芍药邀月,又似仙山峰上海棠临风。暨绪不禁怡然微笑,饮罢一觞,击节赞好。
圈儿亦用尾巴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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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垫,暨绪抚摸它后颈的绒毛:“好看么?”圈儿胸腔里咕噜一声:“好看!”
少女们一曲舞毕,敛身下拜:“谢陛下赞赏。”
暨绪道:“仿佛天宫琼玉,应是瑶池姝影,着实妙哉,无需自谦。”
众少女受宠若惊,再行礼拜谢,一直被暨绪盯着的领舞少女偷偷抬眼,触及暨绪视线又赶紧垂下,霞染双颊。
成兑将拳头举到嘴边,咳嗽一声。大阁老起身:“陛下,老臣还特着乐师排下习学之乐,为辛仙师与陛下共观之,添仰学思。陛下可要传上?”
暨绪将目光从少女们身上收回:“传吧。”
大阁老一挥手,北国少女们盈盈退下,两队东初乐师与编钟鼓瑟一同端庄肃穆地上前,端袖礼毕,站在最前头胡子最长的那个长吟击缶,其侧胡子稍短些的几人接腔诵唱经句,跟着叮叮当当地敲打演奏起来。
座中众臣皆微眯双目,作欣然聆听状。辛览随之露出赞叹表情:“雅哉东乐。”
暨绪垂下眼皮,抿了一口酒:“嗯,不错。
”
圈儿歪头看看他,用脑袋蹭蹭他袖口。暨绪心中涌动一股暖流,狠狠揉了一把圈儿丰厚的毛皮,又喂了它一块糕。
席至午后,散席后,暨绪再留辛览暂坐。
方才席上,他言语探问了数个来回,测出的余地交由殷忞续洽,他这里无需多聊,只是纯粹跟辛览多叙几句旧,还有一件不能当着旁人面的事情要请问辛览。
借口请辛览参观私库收藏的秘典,屏退左右,暨绪不再兜圈,直进正题:“我这边另有一件蹊跷事,想请教学宫众师座。律正堂送我的那批报信蜂,此前突然死了许多,剩下那只最大的行踪飘渺。不瞒师座,我从不知世上还有人能杀报信蜂,因此想请教缘故。”
辛览神色一凝,挺胸端坐在辛览脚边的圈儿睁大眼仰头:“有人能害报信蜂?好厉害!我小时候扑过,怎么扑都没事,吞到肚子里,打个嗝又从嘴里飞出来了,还叮我鼻子。”
辛览一叹:“难怪太座另有几句话,着我独对大王时告知——天地万物,有生即有灭,此天道恒常之定数。世间因缘,也自在生处起,果必通其根。所谓浑然一体,全无内外。它非于此,此亦非它。”
太座的悄悄话还蛮多,又话托两头,各传一枝,安排得很俏皮哪。
这么玄乎,让寡人怎么参?
暨绪苦下脸:“惭愧我在混沌中许久,已难分明了。”
师座给学生点提示吧。
辛览又轻叹:“报信蜂乃律正堂之灵物,我所知亦不多。学宫中的确没有过取报信蜂性命之残忍事件。着实,不知如何帮大王。这样,待我回学宫后,再去向太座和伯冉师兄请教。”
暨绪拱手,真心诚意道:“多谢师座。”
辛览还礼:“大王毋需客气。此本应当。”
圈儿轻轻撞撞暨绪小腿,用尾巴拍拍他衣摆,咕咕一声。
27. 第二十七章
辛览与圈儿再逛了逛,便向暨绪告辞。
暨绪挽留:“好不容易与师座再见,师座何妨多留一会儿,住一宿再走?”
辛馆座恳切道:“多谢大王美意,确实还有要务,其实已经耽搁了,需得立刻动身。他日再前来拜会。”
圈儿也道:“是呀,馆座怀里揣着一大堆信呢。今天晚上得赶到另一座山。不然延误了,馆座要被罚薪俸,太座也不给我加修行珠了。”
暨绪微笑道:“那我就不好强留了。”亲自从殷忞手中接过备好的礼盒,递与辛览。
辛览再推辞,暨绪道:“岂敢以金银俗物污师座清修,只是几罐东初今年的新茶,并几味东初境内特产的丹材。师座留用一些,其余赠与太座与其他诸位师座。另有一卷布料及这个盛物事的盒子乃维周伯与泰安伯特意请师座转与岩掌座的。”
说话间拨动匣上的符刻,盒子便缩成掌间小小一方。
“应未与师座行囊添出太多累赘。”
辛览拱手:“如此,多谢大王美意了。”
暨绪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锦袋,递给圈儿。
圈儿将手背到身后,摇头:“大王,我不拿东西的。”
暨绪打开袋口,拎出一只乌银铃铛,其上雕刻着云纹,铃坠是一条胖鱼。
圈儿的眼亮了亮:“是亭子角上挂的那个!”
他在花园逛时,觉得每座亭子角上挂的铃铛都特别好看。铃铛坠是小葫芦、小云朵、还有各种小鼓小球。尤其临湖的那个亭子,竟然挂着四条肥鱼,大肚鼓腮,仿在吞云,又似在吹气,铃铛声音也特别清脆,引得他想跳起来够。
暨绪笑吟吟道:“宫库中备着好些,拿一套新的给你玩,回去挂在屋角廊下,有趣罢了。”
圈儿眨了眨眼,辛览道:“也罢,既然大王相赠,你就收下。”
圈儿立刻说了声:“多谢师座。”再向暨绪抱拳,“谢谢大王!”嗖地接过锦袋,向里看了看,收紧系好,喜孜孜地揣进怀中。
一直在旁侧慈爱观望的大阁老上前一步,将另一个小匣子也塞给圈儿:“几块点心,小仙友拿着路上吃。”
圈儿一愣,又扭头看看辛览,大阁老笑眯眯地道:“小仙友着实可爱,老夫匆忙没能亲自多招待。这盒面果子都是老夫自家府中的做的,非宫中之物,亦不损伤修行,小仙友若不嫌弃,就当尝个新鲜。”
圈儿道:“老大人好客气呀,我怎敢嫌弃。”但没伸手,只再看看辛览。
辛览无奈地叹了口气:“本当着你辟谷上进,然修极老大人乃长辈,如此厚意相赠,你还不快道谢收下。”
圈儿嗯了一声,这才抱住点心匣子,向大阁老露出两颗小虎牙,甜甜一笑:“谢谢老大人。”
大阁老眯起双眼:“不必客气,日后可多来玩耍。东初境内,虽无学宫那般清静圣地,却也有几处秀水灵山。”
圈儿又端起手点头:“嗯嗯,好。东初的花都很香,鱼也特别肥。承蒙大王、老大人和诸位大人款待,此一别过,定后会有期。”
暨绪亲自送辛览与圈儿到外宫门前,辛览停步再向暨绪道别:“大王敬请留步。”
暨绪拱手:“师座珍重,一路平安。”
圈儿变回豹形,暨绪将它抱起:“小心赶路,好好修行玩耍。”
圈儿胸腔中咕咕两声,蹭蹭暨绪脸颊:“嗯嗯,大王也保重,万安。”
辛览带着圈儿踏云而起,一人一豹没入碧空,暨绪回转身,望着眼前宫阙殿阁,不知怎的,只觉得比大千红尘无限长空还要空旷。
他拖着步子慢慢向回走,一想到一堆臣子正在勤政殿门口等待,就感到腿沉身乏,一声叹息不觉逸出喉咙。
身侧边乘轻声道:“小人僭越,请问大王何故叹息?”
暨绪淡然曰:“思忆少年时,慨光阴太匆匆罢了。”
怎不让馆座和圈儿多待一时。
次日清晨,暨绪又亲自到了宫门前。这一趟,是为相送师仲和太子。
暨绪先一手携住太子的手,另一手搭在其肩,神情慈爱,语气柔和,说出一篇叮嘱关怀。
太子低眉顺眼,垂首聆听,更是一副恭孝形容。
暨绪言到末尾,太子适时地泪盈眼泡,倒身下拜,恰刚好依靠进暨绪拦扶的臂弯,哽咽:“臣侄谨遵教诲,叩谢拜别……”
暨绪掏出一早准备好的巾帕,擦拭太子脸颊,再拍拍他肩侧:“你这孩子……遇事多向师相请教,叔父等你回来。”
两名侍从将太子搀到一旁,暨绪这才又向师仲道别:“惜孤不能亲往敬拜,但请师相代呈恭敬,更盼师相早归。”
师仲还礼:“谢陛下,仲定至诚礼拜,祈望天赐福顺。更请陛下近日珍养贵体,愿吉祥康泰。”
暨绪在众臣簇拥中登上宫墙。师仲与太子一行又向墙顶施礼,方才启行。太子在马上,仍频频微侧身,一副想回首再看看叔父,又拘于礼节不能如此的模样,然后屡屡抬袖,似在擦拭脸颊,情绪动作拿捏无比到位。
旁侧有大臣感叹:“太子殿下着实纯孝仁爱,重情至性。”
暨绪遂露出老怀甚慰的表情:“恒儿日益肖似先王兄,他日我东初必更繁盛,寡人无比欣然。”
大戏总算谢幕,下城楼时,方才太子的孝侄之泪忽令暨绪想起另一件事,着左右唤过介言。
“北顺公托北使带来的几匹布料,寡人昨日瞧过了,恰如纯素贤弟其人一般,素雅淡薄,便裁做巾帕之用罢,正合寡人与贤弟的结谊之意。”
介言沉默了片刻,恭敬躬身:“禀陛下,依照礼制,自陛下而下到宫中仆婢,衣着式样皆有规格,即便巾帕,亦不敢轻改。再则,北顺公敬献之布料唤做雪云锦,原系北顺氏先人所用。平叛后,北顺氏便不可用之,臣也未料其竟将此锦献与陛下。”
暨绪诧异:“竟是如此?昨日怎不见卿等提及?”
介言立刻称罪:“臣万死,只因见识鄙陋,起初未曾识得,昨夜又翻阅典册,方才知根底。今晨无朝会,臣本待今日稍后上禀……”
暨绪截断他话头:“此锦可是禁物?”
介言道:“非禁物。”
暨绪再问:“可是那逆贼望禺喜用之物?”
介言低头:“臣未见典册中提及望禺喜着此锦。但北顺氏前代先人,史称文贤王的北启穹虚甚爱之。”
暨绪挑眉:“就是让北国千万年来高过其余三国一头的那位北启圣王?”
据说,当初东西南北四国的太王跟随玄帝初临此世时,四国本一般平等。但太王之后三代,北国出了个特别出挑的明主北启穹虚,各种仁德慈爱英明神武的事迹飞满天下。北启穹虚在位时还特别走运地赶上了初代玄帝离世,二代幼帝初临,于是又添了一项辅佐幼帝,鞠躬尽瘁的功勋。
传闻他寿终时,本不可轻动凡情的玄帝哀泣不能自已,此界大雨滂沱三日,帝于天曦宫中三年未出。北启氏自北启穹虚起,正式开始辅助玄帝治此界,掌四方,约束其他三国。
北启穹虚谥号文贤,谣传玄帝想赐“文圣”二字,但北启穹虚料事如神,薨前遗言,过誉僭越之号绝不敢受,比如圣字。于是玄帝改赐文贤,但天下百姓乃至各种野史故事都喊他北启圣王或北圣王,更有传言说,他并非薨逝,而是羽化飞升,还常常有他在这里那里显灵的传说。
后来望禺造反,众人才觉得野史不可靠,若穹虚真的如此神异,怎能不立刻收拾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歪瓜后人,或显个化,示个警之类,竟至子孙谋逆,祖宗遭殃。今日,连东国礼官介言都能直呼北启穹虚之名,北圣王的各种故事也少有人说了。
介言道:“臣见一野史中记载,北启穹虚少年体弱,难承重服,其父王命工匠织造此锦,轻盈耐寒,曰雪云锦。至其即位,常服仍多用此锦。其后人轻易不着此锦,唯在典礼或大祭时方用。”
暨绪含笑:“如此,纯素贤弟赠此物与寡人,真是十分抬举。”
旁侧成兑越众而出:“陛下,臣以为,需当谨慎。请陛下恕臣唐突。臣虽是个粗人,不大懂这些个礼仪规矩,但既然是那什么贤王的物件,北边的小公公……啊,臣错了,臣万死,是陛下未来的干弟弟,都不敢轻易用,却拿来献给了陛下。臣觉得,把这布搁在库里头,最是保险。”
又几位大臣出声。
“臣深感大司马思虑甚是,既是礼物,更宜珍藏。”
“臣赞同,请陛下将此锦入库收之。”
“臣附议……”
暨绪慢慢道:“但用也不用,恐辜负纯素贤弟一番心意。”
北启穹虚开启北国千万年霸业,如斯成就,正是当下暨绪竭力图谋。
北国送来此布,究竟是纯粹逢迎赞美,还是另伏捧杀之意?
纯素贤弟,真是十分淘气了。
暨绪遂再问介言:“此锦来历及与北启穹虚的关系,正史可有收录?”
介言道:“并无。”
暨绪道:“即是说,或有可能,卿方才所说故事,乃后人杜撰。”
介言恳切道:“陛下,这段来历,乃石青隽先生亲著,散林斋刊印的《苍苔闲语》中收录。臣以为,绝非编造,方才上禀。”
石青隽,号苍苔先生,南和人士,曾任天元宫经籍馆掌座,后离开天元宫还俗,创立天下第一大书坊散林斋。自称平生最喜三件事——吃酒、清谈、著书。于是他老人家成天四处游荡喝喝小酒聊聊天,将听来的闲事逸闻查核一番后,再写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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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手写太慢,还自创一功法,运心成文,心念一动,即能将所思所想成文于卷帛上。一生著作千余部。
运心成文功法既需内功深厚,又要搭配特制的丝帛使用,寻常人难以承受如斯消耗,加之所录文字笔迹不能体现书法高低,故未得推广。后来竟是被四国的法吏研究一番后,与摄心术齐使,以作逼供重刑犯之用。
石青隽所著的书册却广被世人所喜。他著作内容,虽多是街头巷尾听来的,但收录之前,他都会仔细核查,辨别真伪,可称严谨,因之备受喜好野史者推崇。各国史官一边痛斥他的书不可信,一边又暗暗研究。
暨绪其实看过不少石青隽写的书,不过他喜欢看神异精怪或秘宝故事,对各国王公显贵陈芝麻烂谷子的边角料不甚感兴趣,这段是初次听闻。
他十分想对介言说,原来史籍库中竟有石青隽的书?都搬去清心殿让寡人看看!但此时此刻,他必须端着大王架子,轻嗯一声。
“野史之言,只可姑且一阅,权作消遣,却当不得政务参详。尤其寡人乃一国之主,行事若以此为凭,岂不成天下笑柄?”
介言称罪:“微臣言行不当,请陛下责罚。”
暨绪淡淡道:“你多方查寻根源,乃出于谨慎,并无过错。既然此锦非违制之物,正史亦无详录来历,做陈设或袍服,皆不妥当,就还按方才寡人之言,裁几条巾帕寡人用用,以表寡人与北顺公的兄弟之谊。其余的,收进库里罢。”
介言揖道:“微臣领命。”
成兑粗声道:“陛下,恕臣唐突。臣还是觉得,不管什么正史野史提了没有,北边的东西,只收不用最妥当。”不待暨绪出声,又抱抱拳,“臣冒犯,臣错了,请陛下重罚。”
暨绪扫了他一眼,侧转身:“寡人自回勤政殿,众卿都散了吧。”
摆驾回到勤政殿,众大臣竟真的无一人跟随。暨绪在殿内看了一时奏折,也没人前来禀奏政务。暨绪乐得清闲,索性让宫人内侍们也都退下,独享幽静。
批出一摞折子,他闭目养神,右眼皮突地抽搐了几下。暨绪按按太阳穴,没来由地感觉哪里不太对,伸手入怀,竟摸不见师仲送的那个放着平安符的锦袋。
怪了,他一直把锦袋贴身带着,难道更衣时夹裹在换下的袍服里了?
或有可能……他回想了几处大概会丢下锦袋的地方,好像从昨日起……
门外闪出边乘的身影:“禀陛下,大阁老求见。”
暨绪在椅上坐正,道了声准入,将锦袋之事暂抛到一旁。
罢了,突然不见的物件,往往越找越找不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自己出来了。
暨绪端起茶盏,灌下一大口神菊仙枸茶。大阁老大步流星入内。
“陛下,南和遣使携国主亲笔书信及重礼来贺,使臣现在鸿胪寺,老臣先转呈南王贺信与陛下。”
咦,二舅前来,竟不是为了那雪云锦的事?
暨绪起身自二舅手中接过南王的贺信,拆开函盒印封。展开的锦帛上字迹典雅堂皇,居然是南王亲笔。贺语祝词除却周全礼数外,更洋溢着真情切意,浓浓思念挂怀。
暨绪不由得来回看了两遍,确定没有看错。
自那次终成闹剧的婚典之后,东初与南和邦交始终有些尴尬,互致书信,也都由礼官撰文。
数年前,暨绪会盟诸国时,南国倒是第一个响应的。但南王未至,来的是公主的弟弟南和太子律钧。还被民间嘲做南国是心虚送东初个面子,东王顶冒绿光,大利开疆。南太子的名字简直专为东王起的一般。此一会真是“律钧绿君两相洽,翠铜大鼎镇四方”。
这番东初与北境结谊,南国照例送封措辞适度的礼信加几样说得过去的东西即可。怎的……
暨绪盯着南王的落款及名章直看,大阁老满面红光再拱手:“陛下,南国的贺礼中有一物格外珍贵,礼官托老臣将此与南王的贺信一同上呈,陛下可要一观?”
暨绪自贺信上抬起眼:“何物?”
大阁老向门外示意,殷忞捧着一个锦盒入内。
盒身全无装饰,十分朴素。大阁老亲自打开盒盖,露出内里另一盒。再启,又有一盒。连接开了三四个套盒,终于露出一个矮胖的圆筒。
瞧来像个竹筒,依旧天然无琢,表皮光洁类玉,特别翠绿。
暨绪眉头跳了跳,眼见二舅格外缓慢谨慎地揭开竹筒上盖,又从袖中摸出一双冰蚕丝手套,戴在手上,方才自筒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莹润剔透的白晶小瓶。
内里满盛绿油油的汁液。
大阁老仿佛怕吐气大了吹跑这瓶子一般,徐徐地问:“陛下可知此为何物?”
暨绪道:“不知。这碧绿碧绿的,看着倒是喜人。”
28. 第二十八章
大阁老加重语气,一字字道:“陛下,此乃合盈露!”
嗯?什么?
见暨绪面容淡漠,大阁老的眼神隐晦地露出一丝“你怎能如此不识货”的心痛,委婉提示:“如此至宝仙露,老臣亦是初次有缘得见。陛下春秋正盛,饮之一两滴,将更持盈保泰,容神焕然。”
暨绪眨一眨眼,终于反应过来:“莫非……是南国那个传说中喝一口就年轻五百岁的回春神水?”
典籍载,世有异草,碧叶赤茎,花类月光颜色,乃天庭仙种遗落此界。长于极南之地,三千载发叶,又三千年开花,再三千岁结实。实若海珠,光润莹白,夜晚澄明。取根、茎、叶、花、实,与极北之冰,极东之露合之,再以极西之金石为鼎,密法炼制,可得仙液,祛百病,生仙根,回阳寿,复青春。独南和氏知此提炼之术,秘不外传。然其材难得,万载方可配齐一副,又须佐以天时地利,方能提出仙液数滴。
对此传说,南和国一直不承认,只说南国的确有丹方,可驻颜强身,但并不能增加阳寿。而且炼起来太麻烦,用材稀贵,南王觉得无用,一直不提倡炼制。从开天辟地至今,并没有那位南王嫩嫩地活了特别久,即是辟谣的最好证明。
南国的这个说法,大家都半信半疑,如当今南王与暨绪的父王是同辈人,已熬死了两位东王,幸而有西王与他作伴,未显得太殊异。但西王已久不问政务,西国早就是太子商昊主政,南国却一直是南王亲治,南王竟在暨绪登基之后又连添了几个王子王女。两王的内劲显然不在一个层级。
再端外相,西王一向不拘小节,魁伟虬须。南王素重仪容,貌极秀雅,与长子律钧太子站在一起,仿佛兄弟,且难分出谁更似兄长。南国朝臣曰,此系大王乐天顺势,修养得当,绝不是喝了什么传说中的药。
谁信呢?
大阁老轻咳一声:“陛下,至宝不可多沾别气,请容老臣亲自呈上。”双手托着小瓶,小心翼翼放到暨绪面前御案上。
暨绪盯着瓶中的绿汁儿,神色淡定,内心波浪翻腾。
原来回春水的大名叫这个!
南国居然给寡人送了回春水!
南国为什么要给寡人送这瓶水?
南王希望寡人青春焕发活久点?怎么可能!
各国邦交,利益为上,谁都希望称雄为尊。
东初今踞上位,西、南两国有多少不满不忿,勿需估量。与北境结谊之后,东初霸主之位将更巩固,绝非西南两国乐见。
且人人皆知,暨绪好战,太子恒却怀柔主和,更屡屡向暨绪进言休兵戈、减军费、重农耕工商。如此,南国和西国更巴不得暨绪死快点,太子早早登基。暨绪估摸着,朝中每位太子党家里,应都埋伏着几个来自西国南国的门客。
南王怎会在东国与北地结谊之时,既不合时宜又不符常理地送来一瓶神水,延他阳寿,助他回春?
事出反常,必有妖异。
当着诸多人的面,暨绪不好直问二舅,便婉转道:“寡人德薄才陋,庸庸无功,惭愧受此美赠。南和王可还有信笺与寡人?”
大阁老的笑容迅速绽开,暨绪心中一凛,直觉不妙。大阁老已又捧出一个玉匣。
“禀陛下,合盈露本十分难炼制,南和大王不欲耗费宝材人力,一直将露方封存。然今南和三公主绝色姿容兼稀世聪颖,竟改良露方,一炼即成。献予大王者,即是公主亲炼。公主又手书贺信,寄予陛下。请陛下再容老臣呈上!”
暨绪还未来得及反应,大阁老已嗖地飘到眼前,将雕饰精美的玉匣放到案头,并贴心为他打开匣盖,露出其中束着五彩丝线的绢帛。
淡淡幽香涌进鼻腔,暨绪维持着淡定姿态:“难道是出生后几个月大时,寡人曾抱过的那位公主?”
大阁老嗖地飘回了原位,肃然再捧出一个卷轴:“陛下说的那位,是南和二公主,早已择驸下嫁,数子绕膝。三公主乃南和国幼公主。此番南国随礼特送来一幅公主形容画卷,虽难绘得公主万分之一美貌,然陛下观画而阅书函,便宛若相对言语,美而佳哉!”没等暨绪出声,便将卷轴束绳一解,刷地展开。
两名内侍乖觉地接过画举起,画中少女两点灵透妙目,一袭广袖裙裳,身无华饰,简挽云鬓,唇边噙着一抹柔柔微笑,清丽绝伦。
暨绪迎着大阁老火辣辣的目光揉了揉眉心:“寡人记得,南和小公主年岁尚幼……”
大阁老柔声道:“陛下,公主已近五百岁青春。”
暨绪闭了闭眼:“殷卿先回去休息,其他人也都下去吧,容寡人与大阁老说几句话。”
殷忞一向乖觉,立刻行礼告退,左右诸人也退出殿外。暨绪一摆手扇上了殿门,加了道法咒,方才叹气:“二舅,此事万万不可。”
“陛下为何觉得不可?”大阁老眯起眼,“老臣以为,陛下若能放下与=大公主的旧事,和三公主新做良缘,既能消两国多年隔阂,又使我东初得一贤德王后,成两全之美,堪为佳话。”
暨绪再按住额角:“二舅,这小公主,五百岁都不到,还是个孩子!寡人比她大了千岁,何称良配?!”
放过孩子吧!
大阁老沉声道:“陛下,先王长先后更多。”
暨绪望着大阁老:“二舅真觉得,母后嫁与父王甚好?”
大阁老僵了僵,身躯不再故作姿态地佝偻,却露出一丝悲凉沧桑。暨绪心中有些后悔,正要开口道歉,大阁老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要她觉得值得,那便是好。”
“然我却不觉得我与小公主相配。”暨绪趁势接过话头。
“老臣若说,劝陛下迎娶南和公主,完全未从政局考虑,亦是撒谎。”大阁老再长叹息,“但,不管陛下信不信,老臣是觉得,这位南和小公主性情柔和,品貌端庄,若陛下娶之,可得一真心相伴。老臣毕竟不能服侍陛下一世,大宗伯更靠不住。世上至亲,莫过于妻子骨肉。”
“可我若不爱她,娶她来,就是害了她。”
“陛下从未与公主相处过,如何就觉得处不来,喜欢不上?”
暨绪沉默一瞬,再直视大阁老双眼:“若舅舅不考虑我,只从公主自身论,嫁进这个东初王宫,嫁给我这个大了她一千岁,当她爹都有余的男人,较之在南国择一年岁相近,性情相合,品貌皆佳的公侯世家少年为驸,一世自由自在,尊享荣华,哪一种更好?”
大阁老也沉默了,忽然又胡子一抖:“南和国中,绝对寻不到品貌能及得上陛下一二的男子,此番乃南和主动送画送书,说不定公主早已对陛下情根深种!”
暨绪无语地望着二舅,半晌才无奈道:“舅舅看寡人,当真是老秃看小秃,直如汤圆般可爱。”
“什么混账比喻!”大阁老奓起胡须,跟着立刻改口,“老臣万死不敬,请陛下勿用粗俗词句。亦勿妄自菲薄。陛下卓越于世,当令无数少女倾折,请陛下放开胸襟怀抱,莫再伶仃只影,令内宫寂寥。”
内宫怎就寂寥了,圣后与两位王侄媳在里面,分明很恣意热闹。
暨绪懒得继续抬杠,便道:“胸怀实不能说放就放,舅舅且容寡人思量参悟一番,寻一寻感觉?”
大阁老又眯起眼:“陛下,年岁不经蹉跎,姻缘更不容久拖,望及时把握。”
暨绪点头:“嗯嗯,寡人一定尽快琢磨。”
大阁老肯定不会被这话忽悠,但又不能拿暨绪怎样。这样的时候,暨绪就觉当这个大王也蛮不错。大阁老再嗡嗡说了一堆,字字恳切。暨绪只嗯嗯点头,分明敷衍。末了大阁老唏嘘一声,告退离去,离开时,又把南和小公主的画像挂到旁侧柱子上。
边乘在门外轻声问:“陛下可需小人们近前服侍?”
暨绪淡淡道:“不必,寡人想清静一会儿。”摆手又合上了殿门,封上一层防窥视的法咒,方才一弹指,先将小公主的画像卷起,再拿起那瓶绿油油的回春水,在手中把玩。
这水,他肯定不会喝。
他要是喝了,太子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可怜这孩子憋屈了几百年,假如自己再嫩回五百岁,延寿一千年,于太子,简直是天都不会亮了。
可对这个传说中的神药,暨绪又挺好奇。
他拔开瓶塞,在瓶口处嗅了嗅,入鼻一股雨后青草的味道,内心竟真的一阵清爽,较之方才,仿佛沉静轻松了些许……
当真神异?
暨绪不由想倒点尝尝味道。
嗯,就尝一下,而后便将这瓶神水给太子,让孩子安安心。
暨绪遂倒掉茶盏中的神枸仙菊茶,擦干净杯内,放在抬起的右手下,以免神药倒出太多,滴下浪费。跟着倾斜瓶身……
忽的,空气中荡起细细气流,似微风将起,又如蝇虫振翅,暨绪蓦地侧首,左手一打滑,没能抓紧瓶身,一瓶神水全浇在右手上,淋进茶盏。
一个小黑点嗡地从房梁上扎下,颤颤悬浮在暨绪眼前:“大……大王……极其危险……此乃小的与大王……最……最后……”
一团光球从它的爪间飞出,暨绪愕然发现它的小身体竟只剩下了上半截。
它奋尽最后一丝力抖抖两片残翅,终于僵僵坠落——
啪,跌进了茶盏。
暨绪抓起朱笔,想将在绿色汁液中慢慢沉没的第一兄捞起,茶盏中的汁液晕出淡淡光辉。
暨绪定住手腕,眼看着盏中药汁越来越浅,被淹没的第一兄的残骸渐渐显露……
脑袋、翅膀、轮廓仿佛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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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的小身体……
嗯?
暨绪眯起眼,只见残余的药汁收拢汇集在第一兄翅下,绿油油的颜色闪烁着,最终浅淡归无,却留下一只囫囵齐整,金闪闪的大蜜蜂趴在盏底。
暨绪转过笔身,用笔尖轻轻戳了戳大蜜蜂的脑袋。大蜜蜂的翅膀颤了颤,抬起触须:“为什么小的死了后,还能瞧见大王的嘴脸?”
暨绪想想它刚才的模样,忍住了没让它再去死一回。
第一兄搓搓前爪,揉揉双目。暨绪老觉得它搓爪的这个动作特别像另一种飞虫,尚未皱眉,第一兄嗡一声,扒住了盏沿。
“莫非,小的竟没有死?!小的……”
它翅膀一抖,飞了起来,来回舞动。
“小的竟还有肚子!有后爪!翅膀,翅膀也好了!小的……小的没有伤残了!”
暨绪从不知蜜蜂能舞出这么多花样与曲线,瞧着这小东西嗡嗡在殿内飞蹿旋转,他竟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第一兄绕出一个麻花,定在暨绪眼前,暨绪居然从一只蜂的眼睛里看到了星光。
“小的知道,是陛下救了小的。”
“不是。”暨绪实话实说,“是你自己凑巧……”
“小的本以为,大王一向不待见小的与弟弟妹妹们,却没想到陛下只是外表冷淡,心却炙热。”
“寡人内外皆热,但的确没救你。是你自己掉进了药里,刚好……”
第一兄嗡地撞到暨绪肩头,暨绪一侧目,发现它的脑袋扎进了自己的衣褶。
“大王……唔,大王……”
“救你的乃南国的神药,是你自己命不该绝,机缘巧合掉进去。”
这药竟然真的挺神。
第一兄脑袋埋在暨绪的衣褶中扭动了一下。
“大王……嘤嘤……大王……”
暨绪毛骨悚然,但不忍心太残酷怼一只刚死过一遍的虫,就叹了一口气。
“行吧,你先这么以为着。”
第一兄闷闷地再抽噎了两声:“小的本想着,就不与大王见最后一面了。反正大王已有新豹在怀,见着小的,恐怕也是觉得徒然碍眼,呵,如此相忘倒也罢了。然为大王禀报非常极其之危险,为小的之本份,所以小的还是过来……”
暨绪皱眉:“我还没问,到底何人对你下此毒手?”
第一兄露出了脑袋:“小的留下的最后讯息,大王还没看?”
寡人这不是一直在忙着看你复活?
“尚未。”
第一兄自暨绪肩头飞起,口气突然变得无比肃穆:“大王,请在屋中多加一道法障。”
暨绪挑挑眉,挥手又设下两道隔绝之术。第一兄的肚皮一鼓一鼓,之前跌落到奏折缝隙中的小光球莹莹腾起,又回到它爪中。
第一兄翅膀轻挥,光球化作一幅幻影,浮现在暨绪面前。
“大王,杀了小的所有弟弟妹妹的,就是这个人。”
幻影中,是夜晚景象。
月在半空,映照如镜水面,湖内湖外,各有一天。
几只黑点在月光下舞动,四五个小黑点将一只略大些的黑点围在中央,星子般的微光从小黑点身体里飞出,聚拢向大黑点,汇成一颗闪闪的光球,附着在大黑点上。
不远处,出现了一抹黑影。
暨绪皱起眉,黑影仿佛月光下的薄雾凝结而成的一般,凭空出现,不像是解除隐形术现身,倒如同……
小黑点们察觉到黑影,四散飞逃,速若流星。黑影挥手扬出一道银光,化做数道银丝,朝着逃散的黑点们飘去。
几个小黑点或绕圈或向天上云层地面灌木中飞蹿,银丝始终追随其后,黏上黑点。
最大的黑点一头扎向湖面,尚未触及粼粼波光,一根银丝绕住了它的身体。
黑衣人轻抬手,黑点们挣扎扭动,被回缩的丝线扯到黑衣人面前。
几个小黑点的身上突然冒出浅绿的荧光,奋力舞动,竟在空中组化出一个符文,拍向黑影。
黑衣人收拢手指,姿态如拨动琴弦般优雅,银色丝线一顿,符文与小黑点们俱粉化成尘。
暨绪的瞳孔随符文崩碎微缩。
这道符,乃天元宫的秘符烛括咒,唯身份较高的长老才能知晓,寻常弟子无法习得,暨绪见大舅使过。
此符不单高攻,另还有一项隐秘功用——测魔。
崩碎的符文闪出浅淡红光,黑衣人,是魔。
符文与黑点们粉化的刹那,那个最大的黑点突地抱着光球,一头撞向黑衣人,未等银线绷绞,便轰炸出一道刺目白光,迸开笼遮在黑影面前的浅雾,照出了他的脸——
暨绪的意识亦一瞬间空白。
这人,竟是,师仲。
29. 第二十九章
不,不可能!
绝不会是师仲!
幻象中的黑衣人转动双目,竟似直直看向了暨绪。
暨绪与他视线相对,只觉仿佛在凝视深过地狱的冰渊,无尽幽暗之力拉扯他堕入。
突然幻象颤抖,蓦地转为周遭夜景,抖动飞掠,渐浅渐散。
第一兄垂下触须:“小的和弟弟妹妹们设下了这个圈套,由第二妹扮作小的,装作汇集讯息,引他前来。小的其实埋伏在旁边的矮树丛里。一百三十一弟,八妹,三百妹在引他过来的时候也……而今只剩下小的一只蜂在世上。”
暨绪心中一软,向它伸出手。第一兄振翅飞到他掌心一点,却落在他袖口,扒着暨绪的衣袖蹭了蹭脸。
“他也发现了小的,小的以为逃不过了,没想到还能见到大王。”
暨绪不知该如何安抚,就抬起手指碰碰它的触须,再摸摸它脊背。
第一兄颤了颤翅膀,抬起脑袋:“大王,节哀。知人知面不知心本乃寻常事。”
暨绪微微眯眼:“你觉得,此人真是师相?”
第一兄的触须晃动了一下:“大王,第二妹用的是观相凝真之术。小的们系灵苾草幻化,苾之芽蘖与露合,可成仙醴,能增仙力,祛邪祟,散幽冥。故小的们也会一技,以己化醴,破妖障魔幻,观原相本真。”
暨绪皱眉:“听来若施展此法,须拿你们的命换。”
第一兄再在他袖口蹭了一下脸:“弟弟妹妹们觉得不可能侥幸逃生,预先就做好了打算。方才景象中,第二妹扮作小的,仿佛在收汇讯息,其实是其他弟弟妹妹们饮下露水,用了化醴之术,再将凝化的仙醴都传与第二妹。结得这么多仙醴,一次用出,无可能再有遮掩。现出的绝对是此人本来面目。”
竟是……
暨绪不禁动容。
说实话他对这群小蜂真算不上好,常还颇觉它们讨嫌,不想它们竟以性命还报。
“然师相是仙,并非凡人。虽他仙力多半被封,寡人也从未与他真正切磋过功法,但,寡人几次动怒动武,他来相劝,轻易便能将我压制。我绝非他对手。且我与他成日近身相处,不设防备,宫中与东初全境,他可任意来去。他若想杀我或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随时能得手,完全无需费力,更不用这般机谋。”
第一兄小爪搭在他袖口,呆呆看看他,低头:“大王,小的明白了。”
暨绪心再一软。方才那副幻境是几只小蜂拼了性命换得,连第一兄也是侥幸死里逃生。断然否定黑衣人是师仲,等于在说第一兄和它弟弟妹妹的牺牲毫无意义,着实太过无情。
他便又碰碰第一兄的触须:“你等揭开的定是黑衣人本来的面目。可长得一样,未必便是同一人。再则,此人专对你们下手,必有重大图谋。解开秘密的关键或就在你们录下的讯息中,只是此刻寡人或你尚未发觉。”
第一兄爪子动了动,触须抬了起来。
“嗯。”
暨绪再将声音放温和些:“你重伤初愈,这几天莫要乱跑,就待在寡人身边罢。等休养好了,再与寡人共破此谜案。”
第一兄嘤一声飞起,一头扎在暨绪胸前衣襟处。
“嗯,大王。”
居然趴在那里不动了。
暨绪低头看看它,无奈挑眉。罢了,随它趴吧,看着跟个扣夹一样,也不嫌人。
只是这瓶被它喝干的回春水……
暨绪按了按太阳穴,没办法,只好祭出多年不用的老手段了。
他回忆了一下那瓶神水的颜色,在碗中倒入些许茶水,再翻出几瓶绿得深浅不一的养生丹,又挖了两勺醒神膏,勾兑起来。
又盏茶工夫后,暨绪唤侍从们入内,边乘恭敬地自案上捧起装着绿油油液体的玉瓶,小心放回盒内,封好层层盒套。
暨绪从容翻阅奏折,第一兄早已钻进他领襟内躲藏。边乘将礼盒放上托盘,又轻声道:“大阁老还托小的转禀,请大王早定回礼。
暨绪作势略一沉吟:“承南国如此厚意,寡人当还以深。你去唤介言大监和毕督统过来。”
边乘领命,带着礼盒退下,去传介言与毕原。
待介、毕两人在案前礼毕,暨绪先问介言:“旷以府布置得如何了?”
介言回禀:“臣等已拟好礼台陈设,典礼议程,并礼器清单最迟明日一同呈与陛下。”
暨绪作势一思量:“寡人旧宅内有许多冗杂物件,恐你们不好打扫。寡人即刻与你过去一趟。”
介言怔住:“陛下要摆驾潜邸?”
暨绪起身:“寡人过去一趟即回,用不了多少时候,亦无需仪仗之类。毕卿带几个人随寡人同往便是。”
毕原单膝跪下:“陛下出宫,兹事体大。还请容臣等安排。”
暨绪甩袖:“寡人本乃临时起意,不必劳师动众。随行护卫由卿来定,半个时辰后启程。”瞥见介言一副预备告退飞奔向二舅的模样,接着道,“边乘,你去告知大阁老,此番南国厚礼,需诚挚回赠,寡人记起有一宝物在旷以府中,可做与南王和公主的佳礼。只是他人恐怕难以寻得,寡人便亲自过去一趟。请大阁老和殷卿代寡人好生招待南使。礼单待寡人找到那宝物后再拟。”
边乘应喏,毕原和介言眼前浮现大阁老听到这番话后将如花绽放的笑颜,耳边仿佛也荡起大阁老欢喜的声音——
「是吗?好,好极!你们快快陪着陛下前往,还耽搁什么?」
暨绪温声问:“两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毕原和介言齐齐下拜:“臣,领命。”
师相,宫中真不能一日无你。
半个时辰后,暨绪出了王宫。
他换了一身苍蓝常服,未用君王卤簿,因毕原和介言力谏,最终没骑马,乘了一辆纹饰朴素的辇车。五匹天马拉着车御风疾驰,暨绪看着飞扬垂幔外的碧空白云,神飞意畅。
虽然前后左右仍被扈从团团围住,这也是他近年出宫最爽利的一次了。
第一兄悄悄从暨绪怀中探出脑袋看风景,嘤咛道:“小的好久未曾看过这样开阔的景色,谢谢陛下带小的散心。”
暨绪疑心那药汁重塑的不止它的下半截,也洗炼了它的头壳,整只蜂竟这样的娇嗲。
难道被洗成了第一妹?
第一兄触角一抖,轻哼一声:“大王方才的气息非常纯正清澈,怎又突然邪恶起来?”
暨绪道:“你的伤势没痊愈,察偏了。”
不消半刻钟,车驾抵达旷以府。暨绪下了辇车,环视周围熟悉景致。
门前新苔尤鲜嫩,崖畔老松仍苍苍。
旷以两个大字也依旧龙飞凤舞盘踞在正门上方。
种种皆一如往昔,唯他不再是少年郎。
本在布置旷以府的工匠都已清散回避,毕原率领两队侍卫在门前行礼:“恭迎陛下圣驾。”
暨绪油然生起一股回到被他人占领的老窝做客般的复杂情绪,步入大门。
结谊的礼台设在前院,庭院已打扫得十分整洁,石板地砖擦得雪亮,连一些习练功法留下的划痕刻印也被修平了。前厅窗扇新刷了漆,旧桌案老凳子都被撤走,内里空空荡荡。
暨绪皱眉,介言道:“因庭中典礼后,陛下与北顺公要移步此间饮宴,臣等暂搬动了此厅,待典礼后,再复归原貌。”
暨绪颔首:“只须布置这两处即可?”
介言却低头:“臣正要求请陛下赐臣再开一内室的禁制,并此厅通往内室的廊道,以备陛下与北顺公行联帐之礼。”
哦……
暨绪一思量:“那就隔壁的花厅吧,也近。”
“王榻礼帐怎可置于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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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言一脸忠烈地进谏,“请陛下三思。”
非得端了寡人的旧卧房老被窝你才合心?
暨绪一挑眉:“也罢。那即日起,便不叫它花厅,改称寝房。寡人回宫后题一幅「金兰寝殿」的字给卿,由卿做块新匾挂上,样式不必再呈给寡人看了。卿做主即可,寡人放心。”
介言躬身:“臣遵谕令。”
暨绪只当瞧不见他小媳妇一般的神色,转身走到北墙前,从袖中取出一方青石小印,抬手划出一道符咒。
墙壁新贴的壁锦后迸出一道门形光痕,暨绪手一拂,壁锦剥落,露出内里石壁。
介言又抬袖:“臣不知此处有暗橱,竟令人装饰,陛下恕罪。”
“无妨,本是寡人没告诉你。”暨绪将青石印章嵌进石壁上一圈光环中,石门无声开启,露出堆满瓶罐盒匣的柜橱。
暨绪自橱内取出一个匣子,向下一倒,七零八碎的物件堆滚满地。他宽下外袍,捋起内袍两袖,走向杂物山。
“这下爱卿们知道了罢,若非寡人亲自动手,任谁也找不出寡人想寻的东西。来来,帮寡人把乌木的盒子都扒出来,堆到旁边。”
介言和毕原默默卷起袖子,翻寻杂物。边乘亦将暨绪的外袍递给其他护卫,俯身找寻,一面轻声道:“陛下之物如浩瀚宇宙,观之无尽,实则自有其序,乾坤尽在陛下胸中,常人却难尽知。”
暨绪轻笑一声:“你平时话不多,说起奉承词句竟是这般的有花样。”
边乘噙着笑低头:“小人的小小花样陛下看来不过虚样,只想博陛下一笑罢了。”
介言与毕原侧目。暨绪随手拿起一只小匣:“如此,这便算赏你给寡人凑趣的赐物。”
边乘跪下接过,打开一看,内里是一根玉簪,簪身一尾小鱼竟来回游动,遂惊喜轻呼,又连连谢恩。
暨绪叮嘱:“吃肉的时候别簪着,鱼会蹦出来抢,牙口挺厉害的。”又翻出一把折扇与一个挂剑柄的佩饰给介言和毕原。
两人施礼推让。
“无功不受禄,臣不敢领赐。”
“臣不配此物,谢陛下恩典。”
暨绪笑道:“都是寡人小时候攒下的物件儿,并非什么珍稀东西,只是有趣罢了。两位爱卿莫嫌寒酸。”
展开那折扇,便有乐曲声响,扇面上几朵芍药甩着叶片随曲舞动,另一面山水画的大石后蹦出一只蝈蝈,振翅向月而鸣。
暨绪将扇子递给介言:“拿着扇一扇,还能闻见花香。若嫌它吵,只消按住扇面上这片云,把月亮遮住即可。”
介言只好接过:“多谢陛下恩赐,果然别致。”
暨绪又向毕原晃晃那个剑坠儿:“此物看来是个铜球,其实……”抬指在球顶的符文上一点,球体立刻分成两半。一半中站着三只狗熊,中间一只哒哒吹喇叭,另两只咚咚敲鼓。另一半的圆形平面上,升起一只猴子和一头花豹,猴子嗷嗷猛捶胸口,花豹刨爪低吼,待居中的狗熊吹出一段高亢的曲调,猴腾身一蹿,豹呲牙一扑,撞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腿地演练起来。
暨绪道:“此二兽能练好几套功法,每局胜负都不一样,熊演的曲子亦次次不同。卿平日巡岗,无聊时可打开瞧一局。”
毕原称恩接下:“臣巡护时丝毫不敢懈怠,但谢陛下赏赐,必贴身佩戴。”
暨绪摆手:“爱卿不必多礼,咱们接着翻。”
几人连翻数座杂物山,拣出一堆乌木盒子,暨绪又顺便塞给介言、毕原和边乘一堆玩件。
边乘赞叹:“陛下真真好记性,每件物事皆记得来历及操控之法。”
介言和毕原听着小佞臣的这句马屁,竟有赞同之感。
暨绪又朗声一笑,突然手一顿,从一堆卷轴帛书中掏出一只四方的漆盒,喜悦打开盒盖。
“总算找着了。”
30. 第三十章
介言、毕原和边乘都忍不住瞄向那盒子,只见暨绪从盒中取出一枚外形十分朴素的玉片。三人还来不及猜测此玉用途,暨绪又转而走到后墙前,抬手看似随意地一划,墙面幻化出一道门扇。
暨绪跨过门槛:“几位爱卿一同进来吧。”
边乘跟上,介言和毕原却未敢移步,介言躬身:“臣,唯恐僭越。”
这旷以府传说是太王始封东初,王宫尚未建成时的暂居之地。也有传闻乃太王幼子,宰乙大君的悟道之所。因地处偏僻,格局怪异,多奇阵禁制,被闲置数代。偏偏暨绪一眼相中,封君时向父王要此处做为府邸。先王无奈准之:“也罢,横竖离得近,你又爱折腾,先住着便是。”
暨绪住在旷以府时,从不用仆役随从,府内禁制仅他一人可开启,王宫的侍卫只在周围巡护。暨绪的母后在世时,每隔数日派宫人来为暨绪打理内室。鲜有臣下或侍从可入内院。暨绪登基后,旷以府仍原样封置,此番结谊大典,也只开了前院和前厅做典礼布置。
介言和毕原都是第一次接近这道门槛,故先要暂停一次。
见他二人如此,边乘也不敢走了。暨绪侧身:“寡人这老宅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你等无需顾虑。介卿不是还要侧厅改做寝殿么,正好认认路。”
毕原与介言方才又跟上,踏入回廊,但见浓翠层叠,虬枝伸展。藤蔓舒放,盘假山,绕怪石;瓣蕊簇香,垂锦穗,结小果。一挂流瀑,击琼溅玉,汇入石涧,穿石桥,过亭榭,淙淙流向远方。
边乘惊讶:“陛下这庭院已久无人打理?真天然仙境,灵宝福地。”
如此响亮直白的马屁却似令暨绪十分受用。他哈地一笑:“不过是寡人当年栽种时,选得都是能自己活,也长不歪的花木罢了。”又一瞥沉默跟在后边的介言与毕原,向旁侧一比,“此处即是花厅,介卿看,暂时布置成寝殿,应还适当?”
介言闻言看向那厅室,临水观瀑,倚花伴石,倒是宽宽阔阔,敞敞亮亮。
只是……
“陛下,此厅无窗扇门扇,仿佛一个亭子,是否……”
暨绪一摆手:“新置窗扇门扇,恐怕累赘。挂些帷幔挡挡即可。卿去库房里,挑几幅闲置的,也不用再呈寡人看了。再则此厅中就一张石桌,几个小凳,方便搬动布置。”
介言躬身:“臣,领命。”
暨绪回身,游廊一侧扶栏启开一口,庭院中花木自动分开,凭空浮现一道木桥,一头伸至廊下,另一头蜿蜒向前。
边乘、毕原、介言随在暨绪身后走上木桥,穿花过溪,一径走到那道瀑布前。
暨绪再抬指于虚空中书写符文,瀑布水流如珠帘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一道石门。暨绪取出方才在木盒内拿出的那枚玉片,嵌进门上符刻,石门开启,门内一间石殿,墙上与殿顶镶嵌的明珠映得殿中如若白昼。
殿内上首,立着一尊女子的玉像,姿容绝世,神韵飘逸出尘。竟是暨绪的母后修极王后。
介言与毕原立刻跪倒,边乘随即伏地。暨绪跪在玉像前的蒲团上,拜了三拜,低声道:“母后,儿臣不孝,今日又要取一样您给的东西送人了。”起身开启旁侧墙壁上的暗阁,捧出两盆铃兰。
两株花乍一看仿佛天然,不知是明珠还是仙玉雕成的小花盏悬在弯弯枝上,似乎还凝结着晨曦的薄露。暨绪轻轻一触翠叶,花盏脱离花枝,飞散于空,晕出如月般皎洁的光芒。
“介卿,寡人将这对灯赠予南国公主,不算失礼罢?”
介言重重一拜:“此乃先圣后之物,陛下当真要赠给南国?”
暨绪再一点叶片,朵朵花盏飞旋而回,轻盈落归枝上。
“这对花灯乃王妣与王考大婚时,大舅所送贺礼。寡人幼时,王妣将其赐予寡人,本待若寡人有王妹,王妹大婚时,再由寡人赠之为陪嫁。可惜寡人无妹,今南和既与我东初情谊至亲,寡人将双灯赠予公主,亦算恰合宜处。”
介言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南王赶在东初和北顺结谊之前,主动表露重结姻亲之意,对东初来说,这份厚礼其实有点烫手。
东王曾毁过一桩与南和公主的婚事,若这次再拒绝,两国感情就伤得过深了。往后南国正可以此为借口,不应东初的会盟。
介言等众臣暗猜测,以南王之老奸巨猾,或正是这般打算。东王这厢与疑有杀兄之仇的北顺公结谊,那厢再伤南国颜面,作成德丧信失,民心离散之局,顺理成章,不配再为诸国盟首。
大阁老软赶硬磕,想忽悠着大王把南公主娶了,这也是原因之一。
没想到大王棋出别着,拿先王后的陪嫁之物回赠。此礼珍贵,堪比回春神药,又以之表示与公主乃兄妹之情,也不伤南国颜面。可谓情深礼重。
然……
想及大阁老初见南国贺礼,大叹南国心思深沉时,神态语气中四溢的欢喜,介言不禁在心中一叹,闭了闭眼,再深行一礼:“大王圣明。”
回到前院,暨绪整理仪容,边乘捧来外氅,重新披回暨绪身上,衣刚触身,暨绪怀中的第一兄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来回爬动。
暨绪假做整理衣襟,轻轻一压胸前,暗示其莫要妄动。边乘温顺地半跪在地替他结束腰带,似乎丝毫未察觉异样。
待离开旷以府,銮车腾上云端,暨绪拿出一本奏折,装模作样翻开,令左右随侍退避,扬手张开一道法障,一掀领襟,第一兄嗖地飞了出来。
“大王,是魔!”
暨绪示意它低声:“你说,边乘是魔?”
第一兄烦躁地上下舞动:“小的不能确定,方才小的忽然察到一股隐约的魔气,只闪现一瞬,小的不能详细判断。与杀死小的弟弟妹妹的魔气息十分相似!”
暨绪微皱眉,当时除却边乘,他身边还有介言和毕原,不远处更有不少护卫。
“能否确定是从何人身上散出?”
第一兄抬起前爪狠狠揉了揉触须:“小的,小的只是隐约察觉……”
暨绪掌心托起一道镇定治疗的法力,将第一兄轻轻裹住。
“莫慌。也就是说,你不能判断,是不是从离我最近的那个人身上发出来的?”
第一兄的小翅膀剧烈地颤了颤,又用前爪搓脑袋:“气息淡得很,但小的绝不会察觉错,与那个凶残的魔物几乎一致!只是还没感知出方位,就什么都察不到了!”
它向前挪了挪,小爪按住暨绪的袖口。
“大王,此魔绝对有大阴谋,当心!”
暨绪摸摸它的小翅膀:“放心,寡人心里有数,自有主张。”
第一兄竖起触须:“大王,满易亏,骄必败。不能自以为是,大意轻敌。小的以为,大王需远离今日接触的所有人与物,详细盘查。”
暨绪无奈挑眉:“今天在寡人身边的是两位重臣与寡人最信任的近侍。去得是寡人的旧宅,碰得全是寡人的旧物。总不能把人都逮起来,将我的老宅推平了。”
第一兄嗡唔一声:“大丈夫杀伐果断,大王何妨就狠毒些?”
暨绪失笑,一点它脑袋:“你倒刚毅。寡人虽为国主,第一当听令于玄帝陛下,第二更不可违天规常理,怎能想抓谁就抓,看哪里不顺就砸?”
第一兄垂下触须,两只前爪又抱住暨绪的袖口:“如今在这世上,小的只剩下大王了。小的不希望大王有事……”
你这话真仿佛寡人立刻要出事了。
暨绪无可奈何地再一扬唇:“行吧,寡人尽力。”
第一兄嘤地一声,搂着他的袖口狠狠蹭了蹭,钻回他怀中。
暨绪收了法障,唤随侍上前,命车驾停下。
毕原即刻飞来:“陛下有何吩咐。”
暨绪向云下看了看:“应是已在京城近郊了吧。寡人忽想起,久已不曾亲访民生。今日刚好出来,毕卿与介卿陪寡人下去逛一圈儿?”
不待毕原吐出一堆劝谏话语,暨绪又一笑。
“寡人知卿欲进何言。只是寡人治下京城,若几位爱卿陪寡人下去一趟就遭人行刺,一则必是京城纷乱久矣,寡人政不清而京兆府治不力。其二,寡人如此羸弱,不堪再为玄帝陛下除魔分忧。”
毕原拜倒在云上:“请陛下万勿此言,臣惶恐,兢兢领命。”
暨绪与毕原、介言弃车踏云,缓缓降落在京城外,其余侍卫或隐身或在云上暗护,仍只留下一个边乘贴身随侍。在寂静树林中落定,暨绪从袖中取出几块令牌与文牒卷轴,抛给另三人每人一份。
“拿这个,即可入京城。”
三人收好,都识相地没有多嘴询问大王这些东西几时备下的。
城门前守卫森严,四人夹在人群中依次进城,当班的兵卒检查文牒令牌细致迅速,态度严肃却不凌厉,暨绪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毕原和边乘也默默为今日当值的守将松了口气。
东初京城经数度扩建,如今乃天下第一大城。近城门的街道房屋都是新修,路面宽阔,楼阁华美。天已近晚,临街店铺皆亮起了灯,天上星汉未现,地上银河已明。
暨绪沿街缓缓踱步,随意逛了几个铺子,瞧了瞧各样物件价格。进了一家扇子铺,小伙计迎来招呼:“贵客请看小店新到样式,上好香木扇骨,扇面乃天元宫修习过的法师亲笔题绘,不单笔墨雅致,更能趋避蚊虫,冬扇暖意夏清凉,时时持握,倍添洒脱。”
暨绪接过一把打开,挥了挥,再瞧瞧扇面上的山水:“确有几分巧思。”
小伙计甜蜜道:“更格外衬出客官的风姿。”
暨绪一乐:“行,就这把了。多少钱?”
小伙计道:“单扇子,十二银。客官再看看扇坠呢?新到的灵玉坠,也是一样一个,绝无重复。单坠儿需九银,一把扇配一个坠儿,只十八银即可。客官若嫌找零琐碎,可再挑个扇套。一品冰丝缎缝制,柔滑耐磨防水火,单卖一个四银哩。买一整套,小店还可让绣娘现将客官的名号或喜爱的诗文绣在扇套上。若几位客官都买,还能各送一个串海宝珠的套穗。”
暨绪看向身侧三人:“你们不瞧瞧?”
介言与毕原都婉拒,边乘亦恭顺地道:“公子请自选。”
他虽同暨绪几人一样用易容术改了面貌,但发色未变,唯恐太惹人注意,便裹了件带兜帽的斗篷,此时一低头,又几缕银发露了出来。
小伙计目光一闪。
暨绪含笑道:“我这随从乃北人,久闻贵国不喜北境,店家不介意吧?”
小伙计忙道:“客官说笑了,开门营生,来者皆贵客。原来客官不是我朝人士,惭愧小人眼拙,竟未看出。”
暨绪道:“没事,吾也觉得自己长得细腻,类东国上邦风采,竟一点不像西极人。”
介言失色抬眼,毕原皱了皱眉,盯着地面。
小伙计作揖:“原来是西境贵客。难怪如此豪爽。”
暨绪摸出一个钱袋,点了点里面数目,抠出两个当十的大银币;“惭愧囊中羞涩,只要一把扇子,其余皆不用了。”
小伙计笑:“客官这不钱刚好么,小店也是因这春上淡季才有此优惠,其实是折上折了。更不是轻易能得在天元宫修习过的法师亲题的扇面。若入了夏,一套三十银都难买。”
暨绪道:“我知道,然实不相瞒,我们几人刚进城,还没吃饭,身上只这些现钱,若都使了,晚上要吃不饱了。”
小伙计再咧嘴:“客官说笑,看客官的气派,哪是差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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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绪作势一思量:“我挑个小些的挂饰,店家给个优惠,十六银如何?”
小伙计一脸为难:“真真不行,赔钱卖给客官,东家责怪起来,小的要自己添补折价。”
暨绪轻叹:“那只能单买一把扇了。”
小伙计略一沉吟,看店中再无其他客人,下决心般地一跺脚,压低声音:“这样,客官搭着拿一个坠子,小的找您两冻银。”
介言与毕原的神色微定,暨绪一挑眉:“当真?”
小伙计只把声音又压低一些:“客官,成么?”
暨绪爽快点头:“成。”自扇坠托盘中拈起一个瓜瓞如意形的。小伙计含笑接过两枚大银币,将扇坠包好,很有眼色地递给边乘,另从柜台内取出一个红封。
暨绪拿起红封,向内看了看,收入袖,含笑向小伙计道了声多谢,离开店铺。
介言与毕原沉默跟随暨绪在街上走了片刻,待到一处方便说话的地段,毕原方才抱拳:“臣等有罪失察,竟致使北境罪币流通市集,请陛下降罚。”
暨绪淡淡道:“一直有。难道卿今日才知道?如此大惊小怪。”拂袖向对面茶楼走去。
已是晚饭的时辰,茶楼内客人甚少。暨绪要了个雅间,随意点了两壶茶水,几样果点。待茶点上齐,毕原封上门窗,又与介言一同请罪。
暨绪道:“财务本也不在两位爱卿司职之内,何须揽责?都平身吧。此时不必分君臣,陪寡人吃会儿茶。”
随即摸出方才扇子店小伙计给的红封,打开向桌上一倒,两枚雪白银币滚到桌面。仰恩思过四字环绕方孔,在灯下闪亮。
暨绪拿起其中一枚:“篆书体,纯素贤弟亲笔,去年铸的。上等冰银,厚度乃玄元和宝的两倍。难怪市面以此一当两银。”
边乘偷偷看了看暨绪,又迅速垂下视线,暨绪望向他:“你若有什么话,亦可直言。”
边乘俯身:“小人逾越,斗胆多言。未入宫时,小人曾在市集上见过人使这些北钱,那时便不解,天下钱币,皆由我朝代玄帝陛下铸发,各国不得行私币。北境为何如斯明目张胆违背律法。”
暨绪道:“因北境此举并未违制。”
边乘满脸困惑,眨了眨眼。
暨绪把玩手中钱币:“北境称此钱为省罪钱。每十年,感念玄帝陛下开恩宽恕北顺氏之罪,并静思先人罪过,便铸一批这样的钱币做祭祀供奉之用。怎么流通到市面上的,着实不晓得。或是黑市仿制,也未可知。”
边乘愕然:“这……这……竟不能追查源头,严加惩处,或严令不得使用?”
暨绪将钱轻轻一转:“北境乃天曦宫直管。寡人怎能为了几枚不知真假的小钱,兴师动众,入他境搜查?至于禁用。这般上好的冰银,铸造又如此精良,见之动心乃人之常情,法令如何能止世情人心?”
北国铸钱的技艺,举世无双。因这原是他们祖传的行当。此界初开时,玄帝授北启氏铸币之权,以北国独产之雪铜、冰银、月白金铸钱三类,通行天下。望禺叛乱后,北境被削夺国号,亦失铸币之权。东国、西国和南国各自铸国钱,称为代宝,凑合用了几百年。但兑换价格时常变幻,民间私用各种法贝灵玉,物价混乱。东国与南国为解此乱局,曾商议统发泉宝,就以暨绪与南公主联姻为契,先在合郡内试用,再推及全国。结果婚事崩了,合币的事也黄了。
直到暨绪称霸,会盟诸侯,得玄帝赐鼎,亦拿到了代帝铸钱之权,于是以西国赤铜、南国灵银、东初太阳金新铸钱三品,名玄元通宝、玄元和宝、玄元至宝。泉文由暨绪请玄帝亲题,故民间尊称天书钱或圣书钱。百通宝为一和宝,百和宝为一至宝。通宝与和宝各有小平、折二、当十三类。至宝只有平宝与当二。至此天下钱币回归一统。
然民间仍有各类黑币流通,更有人曰,新钱之金银铜质皆不能与北边造的旧钱相比,虽有玄帝御笔加持,仍质地不纯,灵性不够。旧时北钱亦称老钱又偷偷流转,价越炒越高。暨绪曾与南国、西国联手压制过几次,并令官府回收旧钱融毁,使得北钱的价格飙得更猖狂了。且暨绪发现,不少“老钱”气息十分崭新,绝非旧物。暨绪与南王西王遂向玄帝请旨,再降严查禁令,这时却又有另一种黑市钱出现,材质乃是如今属天曦宫管辖,各国皆无权开采的雪铜、冰银、月白金。铸造精美,用料大方,灵气充沛,品相一流。钱文或为“天恩浩荡”、或“沐慈省身”,或“叩感圣德”……都是来自北方的“省罪钱”。
暨绪与南王、西王都曾发函询问,北顺公恭恭敬敬回信,看来的确与北境的省罪钱一致,罪臣竟也难辨真伪。但省罪钱确实只铸了一点点,此乃玄帝陛下御批恩准,绝无违制,怎会出现这么多,流至各国市集,罪臣兢兢实不能知也。仰托诸位王叔王兄代为追查。
北境属天曦宫直管,连暨绪也不能派人进,若向天曦宫请旨,又恐落下假托追查,别有图谋的嫌疑。
三国只能累发禁令,眼睁睁瞧着这些北钱俯仰荡漾,在市集越流越多,甚至触动物价商贸。
边乘浅色的睫毛再一眨:“难道……陛下与北境结谊,也是为了民生物价,防北方黑市?”话出口,立刻下拜,“小人僭越妄揣圣意,请陛下赐罪。”
暨绪露出一抹薄笑:“无妨,平身罢。”
不想你竟是寡人的知音。
暨绪早命臣下拟好了东初与北境共设宝泉局,查私币,安行市的文书,预备在与北顺公同帐夜话时细细地聊聊这个话题,让其签上名,按个印。
贤弟不必言谢,这是为兄应尽的一份心。
暨绪唇边笑意不由更深。介言与毕原见此,视线再掠过双颊绯红的边乘,神色皆几不可察地变了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