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 第1章 第 1 章 “疯了,疯了,疯了……” 老奴枯槁的手指抓着回廊的朱红立柱,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垢,双目失神如蒙尘的琉璃,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宣纸,反反复复只念着这两个字。 倏地,一道惊雷劈开铅灰色的天幕,刹那间照亮了太子府的飞檐翘角。高空俯瞰之下,一道纤秾合度的红色丽影在庭院中一闪而过,裙裾翻飞间,似有寒芒划破雨夜,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 —— “啊 ——!!!” 惨叫穿透瓢泼大雨,在空旷的府邸中回荡,却迟迟无人应答。 正值盛夏,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像是要洗尽世间所有燥热。庭院里的月季与芍药被狂风裹挟着疯狂摇曳,花瓣簌簌坠落,沾了泥水的模样,竟像是闯入无人之地的杀手,带着几分决绝的狠厉。 拂晓时分,一声清脆的翠鸟鸣破天际,总算叫醒了昨夜在惊惧中沉睡的众人。 文华殿内,檀香混着淡淡的水汽弥漫,几位待选的姑娘围坐一桌,神色各异。有人双手合十,面露惶恐;有人眼圈泛红,默默垂泪;还有人按捺不住,直言要退亲回家。唯有角落里的姜辞,依旧从容地用着早膳,白瓷碗里是她偏爱的红枣小米粥,软糯香甜,驱散了些许晨间的凉意。 旁人或许能退,她却不能。姜家全指望她能选上太子妃,一朝跃龙门,摆脱如今不上不下的窘境。 “哭什么!” 一道严厉的呵斥声骤然响起,打断了殿内的低泣。徐嬷嬷领着一众端着喜服的丫鬟推门而入,她身着深青色宫装,鬓边插着一支碧玉簪,眼神锐利如鹰,一看便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太子殿下大喜的日子,你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若是哭没了福分,老奴看你们是活够了!” 她顿了顿,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昨夜不过是有宵小入内,惊了夏家小姐,今早意外殁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看看你们这慌乱样,再看看姜家小姐,人家这才是做主子的气度,该吃吃该喝喝,处变不惊。谁再敢嚷嚷退亲,现在就拖出去掌嘴!” 徐嬷嬷是皇后身边的老人,自小看着皇后长大,如今太子选妃,皇后特意派她来亲自看顾,足见对此事的重视。 “徐嬷嬷骗人!” 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左相远亲的侄女秦余燕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分明是那诅咒应验了!夏家姐姐乃是武将世家出身,身手不凡,怎么可能被宵小惊吓致死?我不嫁了,你放我出府!” 靖安自开国以来,便流传着一桩王室秘辛。许多年前,一位术士留下谶言:靖安皇后将无所出,至靖安国灭。 后来皇后诞下皇子,破了 “无所出” 的谶言,可太子的第一任太子妃,却皆在成婚后三月内死于非命。历代皇帝派人彻查,也广寻天下名医施救,却始终无法挽回。此事虽不碍国体传承,却着实有损皇家声誉,是以太子妃甄选逐渐成了一桩闭门秘事 —— 先由奉京中有意的女子递上八字贴,经国师筛选出六位可入太子府者,再由太子亲选。 前两位死去的太子妃,皆在太子登基后被追封为皇后,家族也因此获得无上殊荣。即便知晓必死的结局,仍有不少人愿意冒险一试,只为那泼天的富贵。 徐嬷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这般愚蠢的人,若是在宫中,早就横死百次了。她上下打量了秦余燕一番,朝身旁的宫女递了个眼神。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大殿,秦余燕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徐嬷嬷,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徐嬷嬷见她们已然道破天机,也不再掩饰,沉声道:“既然姑娘们都知晓此途凶险,不也照样被家中送来这太子府?无非是妄想一朝被选,成为东宫之主。今日就让你们知道,皇家的荣光,从来不是轻易就能兑付的。不过,还是要恭贺五位姑娘,少了一位竞争对手,便多一分机会。来日若能遴选上太子妃,必定是家族的无上荣光。” 她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上前:“去,给姑娘们换衣。” 秦余燕捂着脸,再也不敢多言。正如徐嬷嬷所说,她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其中的凶险,却又都心存侥幸,希望那诅咒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直到夏氏的意外之死,才让她们真正警醒 —— 这诅咒并非虚言。 没人告诉她们,还没选上太子妃,就会死人。 徐嬷嬷走后,秦余燕瞥见姜辞方才被嬷嬷夸赞,心中顿时不爽,冷笑道:“姜家这样的破落户,也配被选入府?若不是皇恩浩荡,你根本不配跟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姜辞闻言,只是莞尔一笑,并未置喙。她身旁的贴身丫鬟幼禾气不过,小声回嘴:“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谁知道谁吃的是最后一顿?” 声音虽小,却恰好被秦余燕听了去。她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幼禾,可那呼之欲出的巴掌,却被姜辞稳稳抓住。 姜辞轻笑一声,语气柔和却带着几分警示:“正值盛暑,姐姐切勿动怒伤身。夏氏才刚出事…… 姐姐,慎行。” 秦余燕的贴身丫鬟连忙上前拉住她,在她耳边低声提醒:“小姐,这个姜辞不简单。她是姜家十一年前送去北漠的质子,在那边待了整整十一年,如今为了太子妃之位才被召回。传闻她在北漠拜了国师为师,学了些奇门异术,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当年皇帝不忍唯一的公主远赴北漠和亲,便在民间找了个与公主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封了公主名号顶替,那个女孩便是姜辞。姜家也因此得以入仕,得了个御史的官职,这些年也只是混口饭吃,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 一场闹剧过后,诸位姑娘换上了大红的喜服,齐聚崇文殿等候。本以为很快就能见到太子殿下,谁知率先到来的,竟是久王的表妹 —— 久倾玉郡主。 以久倾玉的身份,按理说不会来参与太子妃甄选,顶多是等第一任太子妃过世后,再嫁入东宫做继妃。可她自小体弱多病,久医不治,更是被太医诊断出无法生育。如今她身着喜服出现在这里,众人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久倾玉生得极美,眉目温婉,弱柳扶风的模样更惹人怜爱。反观姜辞,虽也容貌出众,气质清冷,但在久倾玉的身份与姿态面前,似乎也没了胜算。久家在朝中势力庞大,太子若能得久王相助,无异于如虎添翼,明眼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就在众人暗自泄气之际,又一位贵人缓步走来。 他身着暗红十二章纹华服,衣料上绣着繁复的云纹,腰间系着玉带,手持一道明黄手令。面容俊俏得不像话,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正是京中无人不知的世子殿下 —— 李承祉 这位世子殿下仗着自己生得一副好皮囊,平日里四处拈花惹草,引得不少王宫贵女为他争风吃醋。他今日怎么会来这里? 众人连忙起身跪拜,徐嬷嬷也上前一步,面露不解:“世子殿下,您今日前来,是……” “嬷嬷稍安勿躁。” 李承祉摆了摆手,声音清朗,“我是特地来替太子表哥传令的。他早已将太子妃人选写在了这封手谕上,只因忙于朝中政务抽不开身,便特派我来代为宣布。” 殿内众人顿时屏声静气,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封手谕上。李承祉将手谕递给身旁的宦官,沉声道:“宣。” “奉天承运皇太子令,兹遵圣训,简选贤良,以正东宫之位,兹有何……” “咚!” 宦官的话还未说完,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骤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何之怜七窍流血,双目圆睁,已然没了气息。 府医闻讯赶来,一番诊治后,面色凝重地禀报:“世子,何姑娘是中了剧毒,此毒乃是苏丹红,发作极快,已然回天乏术。” 李承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早在甄选之事传出时,太子表哥便将此事托付于他。太子婚娶本应由礼部操办,只因第一任太子妃必死的阴影笼罩,太子不信鬼神之说,担心有人暗中作祟,才让他这个皇家人来暗中查办。 昨夜李承祉早已封锁了太子府,六位待选姑娘入府后,府内一应人等只进不出,就连姑娘们带来的东西也全记录在册。昨夜他分明听见了那声惨叫,可等赶到时,人早已被害,屋内却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夏氏身着喜服,惨死在房中。 如今又一位待选新娘横死,烈日透过窗棂照进殿内,却让众人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兹事体大,李承祉不敢怠慢,对徐嬷嬷吩咐道:“嬷嬷,安排剩下的四位姑娘回房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随意走动。” 久倾玉本就体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险些晕倒,候选新娘之一的林珠连忙上前扶住她,柔声说道:“久姑娘,我送你回房吧。” “都这种时候了,还这般趋炎附势,哼。” 秦余燕嘴上唾弃着,身体却很诚实,也连忙上前搭手,搀扶着久倾玉的另一边。她心里清楚,自己选上太子妃的希望渺茫,不如趁此机会巴结一下久倾玉,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姜辞眼底闪过一丝疑虑。她没有回房,而是径直朝着夏梦莹的住处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夏梦莹的房门竟然没有上锁。 姜辞示意幼禾在门外守着,自己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刚死过人的屋子,即便在白日里,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与腐朽气,让人有些不适。 她目光扫过屋内,只见窗户边上用鲜血写着一个潦草不堪的 “死” 字,触目惊心。床上的被褥早已被鲜血浸透,干涸的血迹发黑,腥臭的味道难以掩盖。听下人说,夏梦莹的头颅被人割下,脖颈上的碎肉参次不齐,死状惨绝人寰。 屋内确实没有任何打斗痕迹。那个疯掉的婆子说,她昨夜看到的,是夏梦莹自己拿着刀划破了脸颊,双手沁满鲜血,却依旧不停地划着,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难怪那婆子会疯。 姜辞的目光落在床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弯腰伸手去探,指尖刚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件,另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便覆了上来。 “姜姑娘的手,倒是挺冷。” 李承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戏谑,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这里。 姜辞猛地抽回手,转身看向他,神色不变,淡淡道:“世子说笑了,我只是走错了房间。” 李承祉挑了挑眉,显然不信。这房间气味熏臭难闻,若是真走错了,早该立刻退出去,哪会蹲在床底捡东西?他的目光落在床底,那里躺着一根发簪,簪头镶嵌着一颗西域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姜辞认得这发簪。昨日入府时,夏梦莹与何之怜相看投缘,何之怜当着众人的面,将这枚嵌着西域宝石的发簪赠给了夏梦莹。何之怜是奉京首富何之遥的妹妹,何家生意遍布天下,一枚西域宝石对她而言,不过是随手可赠的小玩意。 “你觉得,凶手是何之怜?” 李承祉忽略了她拙劣的借口,开门见山地问道。 姜辞抬眸看他,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反问道:“世子殿下既然奉命查办此事,想必心中早有定论。我倒是好奇,昨日你为何不在进府时就宣布太子妃人选?若我没猜错,手谕上原本写的,是夏梦莹吧?” 李承祉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点了点头。因那诅咒的缘故,太子表哥本就无心娶妻,便将人选之事交给了他定夺。他原本看中了夏梦莹武侯世家的出身,太子如今急需朝中武臣的支持,夏家无疑是最佳助力,是以选定了她。谁知才过了一晚,就出了这样的事。 后来他又想到,首富何之遥也曾应允,愿拿出一半财力助太子谋事,便又将人选改成了何之怜,可还没等宣布,何之怜就中毒身亡了。 见自己猜中,姜辞微微颔首,语气坚定地说道:“世子殿下,若我能抓住这幕后真凶,破了这咒言,还请您,立我为太子妃。” ?? 第2章 第 2 章 李承祉莞尔,眼底掠过一丝兴味。眼前这瘦弱女子着实有意思,踏入这般可怖的凶案现场竟面无惧色,还能沉心搜寻线索,半点不似寻常闺阁儿女。 她将太子妃之位视作囊中之物,直言不讳,那份志在必得的笃定,倒让人刮目相看。 “你就不怕太子妃必死的诅咒?”他再度审视姜辞,刻意迎上她的双眸,想看穿她是否在故作镇静。 姜辞眸色微动,随即恢复平静,淡淡回视:“不是不怕,是不信。世子既已应了我。” 她顺势提出要查看夏氏的尸体——唯有死人不会说谎,伤痕会无声诉说她惨死的真相,昭雪沉冤。 太子府的冰窖寒气彻骨,姜辞身着单薄夏衫,刚踏入便忍不住抱紧双臂。 北漠十一年的风霜磨砺,终究没能让她彻底习惯这般酷寒。 夏氏的脖颈果然只剩骨头连着些许皮肉,惨不忍睹。究竟是何等深仇大恨,才会下此毒手?或许是行凶者未曾想过,人的头颅与脖颈竟如此难以斩断,又或是所用工具并不趁手。 凶手真正想掩盖的,恐怕是夏氏的头颅。若只是泄恨,划花面容便足够,没必要费力割下头颅藏匿。 仔细查验完尸体,姜辞心中疑窦丛生。晚膳,便是验证猜想的好时机。 为保障几位待选姑娘的安全,晚膳统一在崇文殿设席。 不过半日光景,林珠、秦余燕与久倾玉三人竟已相处得十分熟络,全然忘了府中刚发生两起命案。或许在她们眼中,死去的夏梦莹与何之怜,不过是两条无关紧要的性命。 久倾玉递来一枚药丸,柔声道:“何姑娘中毒身亡,林妹妹已将家中珍藏的避毒丸拿出来分与大家,姜妹妹也收好,以防万一。” “谢过郡主,谢过林姑娘。”姜辞接过药丸,话音刚落,便立刻换上一副悲戚面容,抬手拭泪,“方才我去看过梦莹妹妹,那模样实在太过凄惨!” 秦余燕听得浑身发寒,她万万没想到姜辞胆子竟如此之大。听闻夏梦莹死状可怖,她连忙往旁边挪了挪,刻意与姜辞拉开距离。 林珠轻叹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宿命感:“说到底还是没福分的人。姜妹妹别怕,生死有命,等过了头七,她定能过奈何桥,去找那立下谶言的术士索命。” 姜辞哽咽着,眼泪直流:“可…可梦莹妹妹连头颅都找不到了,这样还能过头七吗?” 秦余燕本就忌讳谈论死人,被她这般反复提及,终于按捺不住,壮着胆子呵斥:“你有完没完!老提那个死人做什么?这会儿装姐妹情深,人家当初怎么没把那支宝石簪子赠予你?她死了也是自找的,哭死随她去!” 说罢,她心虚地捏紧了手中的手帕。 姜辞哭得愈发伤心,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支染着暗红血迹的西域宝石簪,明晃晃地亮在众人眼前:“秦姐姐说的,可是这支簪子?莫非…莫非真有人为了这枚簪子,杀害了梦莹妹妹?” 她吸了吸鼻子,续道:“那日天黑后,梦莹妹妹亲自将这簪子转赠于我,我还没来得及谢她,没想到…呜呜…没想到她竟遭此横祸…” 簪子上的血迹触目惊心,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突然,一道尖利的声音打破沉寂。夏梦莹的贴身丫鬟小瑶猛地站起身,指着姜辞怒声驳斥:“你胡说!我家小姐从未将簪子转赠于你,她根本不认识你!” “你在北漠待了十余年,我家小姐自小长在奉京,两人素无交集,怎会赠你如此贵重之物?”小瑶红着眼眶,语气愈发激动,“小姐的尸首至今找不到头颅,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姜辞骤然收住哭声,神色瞬间恢复冷静,目光锐利地看向小瑶:“妹妹倒是聪慧。能费尽心机藏起头颅的,定然是心虚之人,是害怕真相败露之人。若是鬼神作祟,又何须做此费力不讨好的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是啊,鬼神杀人若为应验诅咒,本该做得昭然若揭,才能威慑后人。这般刻意遮掩,反倒更像人为。 林珠后知后觉,这竟是姜辞设下的局,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恼怒,语气带着警告:“姜妹妹唱的好大一出戏!你莫不是想说,凶手就在我们之中?郡主在此,你休要胡言造次!” 姜辞悄然起身,对着久倾玉盈盈一拜,姿态恭敬:“郡主在上,民女自知资质不及郡主万一。今日若能得太子妃之位,全凭郡主恩德。” 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字字清晰:“与其等世子宣一道旨意,抬出去又一具尸首,不如民女自请郡主高抬贵手。毕竟奉京谁人不知,郡主当年为了还未立为储君的太子殿下试药,才落下了不孕的体质。” 语毕,林珠与秦余燕脸色骤变,连忙跪倒在地,连连向久倾玉求饶,生怕被姜辞的口出狂言拖累。至于她那句“得太子妃之位”,在两人看来,简直是失心疯的胡话。 久倾玉死死攥着桌角,指节泛白,良久才发出一声冷笑:“你凭什么断言,夏梦莹与何之怜的死,与我有关?仅凭你这轻飘飘的两句话,便足够让你姜家万劫不复。” 姜辞缓缓抬头,迎上她的眼眸,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旧事:“我并无实证。” 她稍作停顿,目光掠过久倾玉扭曲的面容,续道:“我只是太了解,那种苦苦等待,最终却换来背弃的滋味。他封一个太子妃,你便杀一个,洞房花烛夜,染血的红衣与喜服,在郡主看来,想必是绝配吧。” “郡主可以不认,但从今夜开始,我若遭遇不测,恐怕便无需实证了。” “疯了,疯了……” 那个被吓坏的疯婆子不知何时溜到了崇文殿前,嘴里依旧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 千钧一发之际,殿门被推开,徐嬷嬷快步走入,高声宣布:“太子殿下回来了!” 众人以为终于得救,然而另一道谕旨却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姜辞被册封为储妃,且于今夜完婚,明日一早便送其余人出府。 徐嬷嬷见姜辞仍跪在地上,虽不知发生了何事,还是上前将她扶起,语气恭敬:“太子妃,太子殿下正在祠堂等您,您且随我去梳妆。” 这竟是抽空要先完婚? 林珠与秦余燕气得咬牙切齿,万万没想到,最终被册封为太子妃的,竟是姜辞! 奉京之中,除了人人皆知的“眠花宿柳”的世子殿下,还有一位人人敬畏的太子殿下。 太子自小不喜与人接触,幼时居于宫中,唯有皇后亲自照料。他的殿内从不喜过多人伺候,饮食清淡至极,就连跟随他十余年的御厨与内侍,也极少得见他的真容——一来是奴婢们不敢抬头与主子对视,二来是太子沉默寡言,几乎不召见下人,只需他们按时打理府内事务便可。 偶尔有人能惊鸿一瞥,皆是世子前来找他下棋时,远远望见两人对弈的侧影。 也曾有宫人真切见过太子。那年宫中爆发瘟疫,太子染了风寒,却依旧不许人近身伺候。彼时还是王爷的他,在自己院前救下了一名感染瘟疫的宫女。那宫女守夜三日,始终无人前来换值,底下人皆知太子的习惯,又怕被瘟疫传染,便故意欺负她一个新人。 昏迷的宫女被太子救起后,他亲自喂了她一碗汤药,轻声嘱咐她好生歇息,养好身体前不必再来值夜。 据那宫女说,太子身着白衣,眉目温润,谦谦有礼,不染半分浮华,很难想象是从规矩森严的皇宫中走出来的人。 这也印证了另一则传闻:太子体质孱弱,自小便跟着退隐的江湖高人修习武功,常年游走四海。是以在江湖中,或许真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他身上那份独特的气韵,也有了合理解释。 姜辞在七八名婢女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换上了繁复的太子妃服制,里外足足五层,头顶的凤冠镶嵌着各式珠宝,璀璨夺目。 奉京的夏夜,凉风习习。庭院内的水池中,一池莲花含苞待放,仿佛知晓今夜这场无人观礼的婚礼,竟争相怒放,开得满池芬芳。 新娘身披大红盖头,手持玉骨扇半遮面容,凤冠霞帔,副笄四珈。她迎着徐徐吹来的夏风,一步步走向祠堂前那个挺拔的背影。 传闻中的太子殿下,此刻正背对着她。他身着绛纱袍,腰间系着玉带,远远望去,高大挺拔,遗世独立。 竟是他,李承祉。 当初她与李承祉定下约定,只要抓到府中真凶,便允诺她太子妃之位。这场仓促的婚礼,本就是她设下的局。她要彻底激怒久倾玉,让那所谓的“咒言”,再也无法成为她的护身符。 虽早已猜到李承祉会假扮太子与她拜堂,可此刻亲眼所见,他竟真的与传闻中的太子别无二致。 或许是盖头薄纱的缘故,眼前的李承祉面若璞玉,唇色殷红,眉峰俊朗。他的眼底蒙着一层疏离旁人的雾气,即便近在咫尺,也让人觉得难以触及他的内心。可当他睫毛轻颤时,那双眼睛又明亮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一拜天地。” 礼官的声音响起,李承祉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你确定她会出手?方才你那般揭穿她,或许她会就此作罢。” 姜辞垂眸,声音平静:“殿下不懂,一场爱而不得的婚礼,对一个执念深重的女子而言,是何等酷刑。我也不懂,太子殿下为何不亲自向她解释,非要酿成这般杀孽。” “久王与太子势同水火,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可得的可能。有些事,言语终究是苍白的。”李承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拜过天地,两人默契转身。 “二拜高堂。” 就在此时,祠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喊声:“走水了!快救火!” 祠堂离正殿偏远,火势一时蔓延不过来。 “我以为她至多会提刀来杀你,没想到竟想让所有人陪葬。”李承祉语气带着几分打趣,久倾玉,远比他想象的疯狂。而姜辞,也远比他想象的聪慧。 跪在祠堂前,两人丝毫未受失火的惊扰,依旧继续着婚礼仪式。 “夫妻对拜。” 礼官的声音落下,两人完成了这场毫无彩排的婚礼,全程默契无间。 “你猜她会从哪边出现?不如,让她来得更快些。”李承祉忽然提议,语气带着几分玩味。 “什么?”姜辞不解。 耳边传来他低沉的一声:“得罪了。” 话音未落,李承祉忽然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同时抬手掀开了她的红盖头,俯身,将吻轻轻覆在了她手中的玉骨扇上。 他此举,既是为了激怒久倾玉,也是为了暂时隐藏自己的面容。 火光之中,一道红色身影疾驰而来。久倾玉身着血色纱裙,手中匕首寒光闪烁,直奔拜堂的两人而去。 她轻功极高,武功更是不弱。只见她身形一闪,手中匕首径直刺穿了飘落的红盖头。 李承祉立刻转身,将姜辞护在身后,与久倾玉缠斗起来。 早已守候在房顶的无疆,听见动静,立刻飞身而下,加入战局。无疆是李承祉的贴身近侍,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不过数招,久倾玉便被无疆制服。她挣扎着,眼中满是不甘:“不过是刺杀未遂,你们能奈我何!” 姜辞彻底揭下盖头,手持那支带血的宝石簪,义正言辞:“刺杀未遂或许罪不至死,但府上两条人命,你难辞其咎!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郡主又岂能例外?” “你有何证据?”久倾玉冷笑,“你找到夏梦莹的头颅了吗?你能证明何之怜的毒是我下的吗?膳房早已查遍,那日的早膳,根本没有任何下毒的痕迹!” 姜辞举起手中的宝石簪,目光锐利如刀:“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把毒下在食物里。” “何之怜喜爱吃银杏粥,那日早膳,你特意命人给每位姑娘都做了各自爱吃的粥食。”她缓缓走近,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真正的毒素,藏在这宝石簪子里。这西域宝石泡水饮用,味道甘甜,单独食用并无毒性,但一旦与银杏同食,便会立刻引发剧毒,七窍流血,神仙难救。那日,便是你坐在何之怜身旁,趁人不备用簪子搅动她的水杯。” “众人只看到何之怜将簪子赠予了夏梦莹,却不知你自己也有一支。我认得这种宝石,即便变换了样式,其色泽与透度也未曾改变。”姜辞语气笃定,“姑娘们入府前,所有随身携带之物都有记录在册,只需一查便知。” 久倾玉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心如死灰。 她瘫坐在地,望着祠堂的方向,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控诉:“你为何就是不肯娶我?我兄长虽与你为敌,但我这么多年的真心等候,我为你与家族决裂的决心,难道还不够吗?呵呵,我就是见不得你的太子妃是别人!哪怕只有三个月的性命,逃不过那诅咒,我也心甘情愿!为什么!” 这番话,仿佛是对太子的隔空质问。 李承祉神色平静地开口:“太子表哥早已劝过郡主。那年宫中瘟疫,你假扮宫女给他送药,他也救了你一命,两人本就两不相欠。郡主就别再一厢情愿了。” “你不懂!”久倾玉嘶吼着,情绪激动,“只有我能帮他稳坐东宫,助他来日登基!我懂他的艰辛,知晓朝中势力险恶,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 “夏梦莹本就该死!”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父亲在军中独揽军权,在岭南横行霸道,草菅人命!夏梦莹更是残暴成性,拿府中婢女练习突刺,府中残骸满地!如今官司缠身,才逃回奉京,妄想做太子妃,简直是痴心妄想!太子殿下碍于朝局稳定不敢轻易治罪,我来替天行道,杀她并不算错!” 姜辞皱眉,不解地问:“既然你是为了杀她,为何还要费力割下她的头颅藏匿?” 久倾玉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唾弃:“你不配知道真相,叛徒。“ 这些候选新娘的背景,久倾玉早已了如指掌。 当年太子之师谢雎背弃靖安,逃去北漠,后来成了北漠国师,也是姜辞的师傅。就凭这一层关系,久倾玉才没对姜辞第一个下手! 太子为了给谢雎请罪,自请去观道修行半载。可世人不知,谢衔早已死了。 姜辞的归来,就是为了谢衔的死。 第3章 第 3 章 “师傅,您为何要捡个乞丐回来?您瞧她脸脏得像块炭,咱们天山院何时沦落到要收乞丐做弟子了?” 九岁的姜辞蜷缩在北漠街头的破庙里,冻得只剩一口气时,是谢衔的青布长衫挡住了漫天风雪。他没问她的名字,没问她的来历,只伸出手,将她从泥泞里拉回了云雾缭绕的天山院。 谢衔没教她飞檐走壁的武功,也没传她卜算天机的术法,只给了她一间堆满书的阁楼,任她像株没人管的野草般自由生长。于是姜辞把阁里的书翻了个底朝天 —— 从《山海经》里的奇珍异兽,到《史记》里的兴衰更替,再到《本草纲目》里的草木药性,连墙角积灰的野史话本都没放过。她总觉得,多懂一点,就能离当年被当作 “替身” 送往北漠的恐惧,远一点。 十一岁那年,姜辞在天山院的瀑布下遇见了北离渊。彼时他还是个怯生生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锦袍,却在谢衔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喊了她一声 “师姐”。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北漠的三皇子,也是谢衔新收的弟子。 谢衔教他们的,从不是江湖把戏,而是治国平乱的真学问。他会指着沙盘上的城池,轻声说:“天下大事,没有那么深奥,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忙碌这些所谓的大事罢了,日子久了你们便会明白,只要在其位之人能胜任其事,能克制己欲,天下便无事发生。” 那时的姜辞似懂非懂,只把这话记在了心里。直到二十一岁那年,北离渊在她的辅佐下,从一众皇子中杀出重围,登上了北漠的皇位。他成了九五之尊,而她,是他最信任的军师,是朝堂上无人敢轻视的 “姜先生”。 北离渊即位那日,天山院的师哥师姐们聚在一处痛饮。他借着酒劲,想要倾述藏于心里多年的心意告知。 可没等他开口,就看见谢衔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烛火。 他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竟看见谢衔伸手,轻轻拉住了姜辞的手。 “师傅,您喝醉了!” 姜辞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猛地抽回手,指尖却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 谢衔站在烛火下,平日里温和的眼神此刻竟有些灼热:“辞儿,我没醉。这么多年,为师对你…… 情难自抑。我知道你心思纯粹,守着师徒的规矩,绝不会接受我的心意。” 他太清楚了。这个当年从街头捡回来的女孩,眼里从来都是一滩静水,无论他做什么,都掀不起半分波澜。 姜辞背过身,声音淡得像窗外的雪:“师傅曾经教导弟子,‘在其位,谋其事,克己欲’,方能保天下安稳。于我而言,师傅只能是师傅,徒弟也只能是徒弟。” 谢衔早料到会是这番话。他借着酒劲,上前一步,轻轻将头靠在她的左肩,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你恨我吗?恨我当年从他们手里把你买来,却让你每日试药 —— 碧水情丹。” “碧水情丹” 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门外的北离渊耳边炸开。他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他怎会不知道这丹药?那是极致的催情之药。凡人服下,若半个时辰内不行房事,便会内火中烧,失去理智,最终流血而亡;便是习武之人服下,若不能及时化解,也会气血逆行,体裂暴毙。可除了这致命的副作用,它又是增强内力的神药 —— 只是提纯稍有不慎,反噬便会让人痛不欲生。 原来这些年,姜辞每日都在服用这种药。 北离渊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没推门进去。 奉京的风,比北漠的雪还要冷。 太子妃甄选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夏氏的尸体被抬出太子府那日,街上的百姓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 “咒术” 应验,有人叹靖安国运不佳,连今年的收成锐减都被扯了进来。 夏侯爷因女儿的死,被皇帝停职在家,手里的兵符也交由户部看管。消息传到岭南,那里的百姓竟拍手叫好 —— 谁都知道,夏侯家在岭南横行霸道,早就天怒人怨了。 至于何之怜,被何家人悄然下葬。 原本此事告一段落为止,可姜辞在听闻夏侯爷被私养家兵被当即处死后,似乎那在府内未探清的真相浮出水面。 养私兵,需要的钱财恐怕不是他一个侯爷的俸禄能撑起的。 何家人也算聪明,不仅不追查此事,还在夏侯爷的事上贡献了诸多证据,称夏侯从商户处搜刮不少,民不聊生。 姜辞坐在窗边,听着幼禾传来的消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太子这盘棋,下得可真妙。连她这个刚回奉京不久的人,都成了他棋盘上的一颗子 —— 久倾玉是那引火烧身的导火索,而她,是那把能燎原的火。 想必太子早就查过她的底细,知道她在北漠的声誉,知道她当年为了帮北离渊,断了多少宗室的陈年旧案才会引她入局。 传下圣旨宣姜辞为储妃,婚期就在一月后的上巳节。 旨意一下,姜府顿时门庭若市。往日里从不往来的远亲,平日里见了面都懒得打招呼的官员,此刻都捧着厚礼,挤在门口想求见她一面。 姜辞却称病,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这些天,她总在想,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步步走进这个圈套的? “小姐,外面又有人求见。” 幼禾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犹豫,“这人说他是您的故人,还说…… 您见了他,自然会知道是谁。” 这些日子,幼禾已经拒绝了无数人,唯有这次,她没敢直接打发走 —— 那人长得极俊,一身月白长衫,站在门口时,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似要被比下去。 姜辞抬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可有拜帖?” “没有拜帖,只说了一个姓。” 幼禾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姓谢。” “谢” 字一出,姜辞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温热的茶水溅在指尖,她却没察觉,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 这个姓,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