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安》 第1章 破碎 “这个函数的最小值…”年近半百的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转身看到台下一片昏昏欲睡的学生无奈轻叹,“迟长恩,你来回答。” 被点到名的女生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此时正趴在课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柔顺的栗色卷发如同瀑布般铺散在桌面,像一匹上好的绸缎。 老师提高了点声音:“迟长恩!” 迟长恩终于懒懒地抬起头,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满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冷漠。 老师眉头拧紧,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移开了视线。班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刻意压低的咳嗽,没有人对迟长恩的行为表示惊讶。 这是云汐一中国际部高三A班,代号很高级,实际上就是富家子弟官家子弟云集、按照“ABC”来排行的几个尖子班。排除这些学习好背景好的少爷小姐,也会有几个“特招生”,顾名思义就是靠学校贫困助学金和贷款入学的家庭困难、成绩优异的学生。 不过这些学生在班里往往不受待见,经常会被欺负的很惨却无人能倾诉。毕竟校长和这些老师受到的“关照”都不会少,没有人愿意为了几个毫无价值的学生去惹怒那些背景强大的孩子。 许染就是其中之一。 下课铃像一道赦令,瞬间激活了凝固的空气。 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喧闹声,聊天声,在一瞬间点燃了教室的氛围。而那位数学老师则是迅速收拾教案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迟长恩被吵醒后没有再入睡,她笔直地坐在座位上,双臂环胸。 她生的完美,无论是从家庭,还是外貌。 这张脸暴露在光线里,引得附近几个偷瞄她的男生呼吸一窒。标准的瓜子脸,皮肤是缺乏血色的白皙,那双桃花眼的瞳孔是纯粹的黑色,深不见底。鼻梁高挺,线条利落,下面是两片薄唇,唇形清晰,唇珠饱满,即使没有任何表情,也自带一种引人探究的弧度。眉眼间轮廓很深,像是精心刻画出来的。 不过她周身散发的气息,却让那点探究之心迅速冻结。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对周遭一切彻底的隔绝与无视。没有属于17岁的鲜活,只有一片死寂。 迟长恩拿出手机,纤细的手指快速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不知道在给谁发消息。她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的紫白校服,却硬是穿出了一种昂贵高定的感觉。她目不斜视地穿过逐渐拥挤的过道,所过之处的聊天声会不自觉地低下去,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样下意识为她让开一条路。 几个女生正围在一起兴奋地讨论周末的演唱会,看到迟长恩经过,笑容僵在脸上,各自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默默闭上了嘴。 迟长恩走向贴着刚刚更新月考成绩榜的表彰栏。红色的榜单前挤满了人,交流声或喜或忧。她没有挤进去,只是站在人群外围,目光精准地落在榜首。 第一名,迟长恩,725分。 这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个醒目的数字,甩开第二名将近二十分。她的眼神在那排名上停留了只不到一秒,情绪没什么波动,仿佛看到的是一个与己无关的符号。 “啧,又是第一。”一个略带酸意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听见,这是班里的第二名。 “人家可是那个迟家的大小姐,就算考零蛋,将来也是躺着享福的命。” “听说她昨晚又在迷途被人看到了,喝得烂醉……” “小声点!你想惹麻烦吗?” 议论声在她背后蔓延。迟长恩嗤笑一声不予回应,这些小女生的八卦她从来不感兴趣。她像没听见一样,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的走向天台。 天台门没锁,一股微凉的风迎面扑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偌大的天台空无一人。迟长恩俯瞰着下方如同模型般的操场和教学楼,城市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延伸。 迟长恩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盒女士香烟和一个银色的打火机。烟盒是很普通的牌子,被熟练地磕出一支,用手拢住火苗点燃。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的同时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一系列动作十分流畅,带着一种近乎颓废的优雅。 她靠着栏杆,看着烟雾在空气中消散。眼神放空,没有焦点。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母亲”两个字。她盯着屏幕,直到铃声快要响完才滑动接听。 “妈。”迟长恩对自己的父母永远保持着冷漠的疏离,不是她不想亲热,是她的家庭不允许。 “成绩出来了?”电话那头,宁清禾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 “嗯。” “第几?” “一。” “总分?” “725。”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计算。“语文扣了分?作文?” “嗯。” “把卷子带回来,让你爸爸看看。下次注意。”宁清禾的语气里听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更像是在确认一个既定事实。“晚上有个饭局,张叔叔和他儿子也会来,你放学直接回家,记得换身衣服。” “知道了。” 没有多余的问候,通话干脆利落地结束。迟长恩放下手机,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在栏杆上按熄,随意扔在地上。 她回到教室时,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已经开始。班主任正在讲台上强调高考前最后冲刺的注意事项,声音抑扬顿挫。 迟长恩从后门走进来,直接回到自己的座位。班主任的声音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继续他的讲话。 迟长恩没有拿出学习资料,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将脸转向窗外,另一只手在手机壳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是她刚刚回复的一条消息,来自一个备注是“沈岫”的人。 【长恩,晚上去迷途吗?林婠宁搞到了点新东西,据说很带劲。】 她的回复很简单。 【不去,有事。】 对方立刻回了一个失望的表情包,接着又问:【那明天呢?听说国际部C班那个许染,最近好像挺不安分的,在背后说你闲话。】 迟长恩眯了眯眼,手指敲了几个字:【明天再说。】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学生们迅速收拾好东西,三三两两地涌出教室。迟长恩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自己的物品,将几本可能需要用到的参考书放进一个价格不菲的皮质书包里。 走到校门口,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已经停在固定的位置。穿着制服的司机恭敬地为她拉开车门。 这辆高级轿车最终驶入一个戒备森严的高档别墅区,停在一栋三层的欧式房型前。别墅内灯火通明,却莫名给人一种冷清感。 她走进玄关,一个穿着围裙的保姆迎上来,接过她的书包,低声道:“小姐回来了,先生和夫人已经在等您了。” 迟长恩没说话,径直走上二楼自己的房间。房间很大,带着独立卫浴和衣帽间,装修是极简风格,色调以白粉为主,整洁得不像有人居住,极度缺少生活气息。 她换上了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色连衣裙,款式简单,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而那套紫白色的宽大校服被随意扔在地上。 她下楼时,迟华远和宁清禾已经坐在了餐厅那张接客用的餐桌主位。迟华远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上跳动着股市行情。他年近五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剪裁合体的家居服,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不怒自威。宁清禾则坐在他对面,同样看着手机,似乎在处理邮件。她保养得宜,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一身珠灰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耳垂处硕大的翡翠吊坠随着细微的动作晃动。 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气氛却让这丰盛的晚餐大打折扣。 迟长恩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衣服还行。”宁清禾抬眼打量了她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待会儿张叔叔和他儿子过来,主要是谈合作,你打个照面就好,不用多说话。” 迟长恩拿起筷子,“嗯”了一声。 迟华远放下平板,目光扫过迟长恩,带着审视的意味。“725分,语文作文扣了25分。怎么回事?” “审题偏了。”迟长恩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碗里,没动。 “偏题?”迟华远的声音沉了下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高考一分就能压过上千人。审题能偏?你的脑子用在什么地方了?”他的语气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 “下次不会了。”迟长恩的声音依旧平淡。 “下次?每一次考试都要当成最后一次!”迟华远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别以为稳坐年级第一就了不起了,人外有人。联考呢?能不能保住前五?你要是掉出前五……”他没有把话说完,但眼神里的威胁足以说明一切。 宁清禾插话道:“行了,先吃饭。长恩知道轻重。”她转向迟长恩,语气缓和了些,但内容同样不容置疑,“你爸也是为你好。我们辛苦打拼下的家业,将来都是要交给你的。你自己不争气,怎么守得住?怎么让我们放心?” 迟长恩低着头,用筷子慢慢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 门铃适时地响了。保姆前去开门,伴随着寒暄声,一对父子在管家的引领下走了进来。为首的中年男人满面笑容,身材微胖,正是张叔叔。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穿着休闲西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迟华远和宁清禾立刻换上热情的笑容起身相迎。餐桌上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仿佛刚才的冰冷从未存在过。 “张叔叔。”迟长恩站起身,礼貌地点头。 “这位就是长恩吧?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了。”张叔叔笑着夸赞,又拉过身后的儿子,“这是我儿子,张晟。张晟,这是你迟叔叔,宁阿姨,这是他们女儿,迟长恩。” 张晟看向迟长恩,眼中闪过一抹清晰的惊艳,他伸出手,笑容温文尔雅:“你好,迟同学,经常听家父提起你,果然是才貌双全。” 迟长恩看着他伸出的手,打量了半秒,这才于他轻轻回握,指尖一触即分。 “你好。”回应客气而疏远。 大人们落座,开始热络地交谈起来,话题围绕着合作项目,偶尔也会将话题引到两个年轻人身上。 张晟显然很善于交际,能接住长辈的话,也会适时地对迟长恩表示关心,询问她的学业和兴趣。对比迟长恩,她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只在被直接问到时才简短地回答一两个字。 她看着父母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看着张晟看似真诚实则计算的眼神,胃里一阵翻涌。 晚餐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别墅里的温度在送走客人后瞬间又降回了冰点。 迟华远松了松领口,脸上笑容褪去,恢复了惯常的严肃。他看了一眼准备上楼的迟长恩,开口道:“张晟这孩子不错,家世、能力都配得上你,多接触接触,没坏处。” 宁清禾也附和道:“是啊,女孩子最终还是要找个好归宿,我们和你张叔叔家合作紧密,如果能亲上加亲,对我们两家都是好事。” 迟长恩停在楼梯上,没有回头。 “我累了,先休息了。”她说。 她也没打算等父母回应,径直上楼将门反锁。 屋子里没有开灯,微弱的光从窗户流进来,给四周家具渡上了一层模糊轮廓,她在地上坐了很久,久到双腿发麻才扶着墙站起身。 一本笔记本展开在书桌上。 页面上只有一行字,笔迹娟秀: 【6月9日,结束一切。】 第2章 面具 与学校紧张的氛围不同,云汐市公安局审人的气氛似乎显得更轻松些。 “警察同志,这…这真的是误会吧哈哈…”面容憔悴的女人正扯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打哈哈。 “我们正在执法中,谁跟你笑了?”缉毒支队队长安阳敲了敲自己胸口的执法记录仪严肃道,“详细说说吧,东西哪买的,怎么使用的,用了多少?” 被问到的男生看上去十五六岁,头发染了一撮亮眼的红色。此时正不服气的把头扭向另一边,看样子是准备拒绝回答警察的询问。 女人瞪了一眼男生,转头替他回答道:“他们就是几个同学在家打游戏,动静大了点,邻居闻到点奇怪的味道,可能是谁家炒菜糊了,就以为是……” 温时安坐在两人对面,肩线笔挺,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衬得她脖颈修长,齐肩短发被她仔细地拢在耳后,额前几根碎发不太听话的跑出来,整个人自带一股沉静的气质。 她见两人如此不配合于是幽幽开口:“正面回答问题,不要答非所问。” 安阳不轻不重得把文件夹拍在桌子上,“炒菜糊了是这个味道吗?”他眼皮耷拉着,脸上是见惯不怪的表情,“报警人说闻到类似焚烧塑料的异味,怀疑聚众吸毒,我们也发现了少量疑似未点燃的毒品原料,这不是你一句打游戏就能糊弄过去的。” “那不是毒品!”男孩猛地抬起头,梗着脖子大喊大叫,“就是一点熏香!你们懂不懂啊!” “小俊!你闭嘴!”女人心惊肉跳,瞥了一眼两位面色不太好看的警察,用力拽了一下男孩。 温时安没有再说话,她拿起那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几片暗绿色、干枯的植物碎屑。她隔着袋子用手指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安阳看了她一眼,继续对那对夫妻施压:“是不是毒品检验了就知道,但扰乱公共秩序致他人报假警,尤其谎报涉毒,如果情节严重……”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女人的汗流得更急了:“别呀安警官,孩子小不懂事,我们一定加强教育!绝对没有下次!”她求助地看向一直沉默的温时安,“温警官,您看……” 温时安没有回答女人,她看向那个依旧梗着脖子貌似宁死不屈的小俊,举起证物袋:“你来说,这是什么?”她的声音是女性中偏宽厚的、很沉稳的低音,说起话来总是带着一股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温时安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是空穴来风的,女性在公安职场总是会吃亏一点,对比男警察终归要逊色些,但温时安却不同于普通女性警察,她的能力有目共睹。 小俊扭着脸不吭声,温时安也不急。 “是自己买的,还是别人给的?小俊,你要清楚这个事态很严重。” “网上买的……”小俊闷声回答。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客服说是能提神的鼠尾草。” 温时安顿了顿,目光有些晦暗:“卖家告诉你这是鼠尾草,但你心里想得到的应该不是这个效果吧。” 男孩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但脸上桀骜的神色稍微褪去了点。 “我们在你房间还找到了这个。”温时安拿起另一份记录,是同事拍下照片的附件,上面是几个造型奇特的玻璃瓶和长管,“水烟壶,加上这些所谓的鼠尾草,邻居闻到异味报警逻辑上完全说得通。你知道如果这些东西里检出违禁成分,或者你们吸食的方式涉嫌吸毒,后果是什么吗?” 男孩低着头,手指抠着裤缝。 “拘留,留案底,以后升学、就业,甚至出国,都可能受影响。”温时安双手交叠撑在桌面,身体微微前倾,没有恐吓,却比恐吓更让人心头发沉。“你的母亲在这里为你担惊受怕,而你可能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们知道了,真的知道了!”小俊的妈妈几乎要哭出来,“警官,给孩子一个机会吧!” 温时安看向安阳。安阳清了清嗓子,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茶:“念在是未成年且是初犯,东西也没实际使用,造成的影响有限,这次对你们进行口头警告和备案处理,东西我们依法收缴,如果下次再发现……” “没有下次!绝对没有!”女人连忙保证,用力按着儿子的头,“快谢谢警官!” 男孩含糊地说了声“谢谢”。母子俩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调解室。 安阳嗤笑一声,拧紧杯盖:“鼠尾草?骗鬼呢,现在这些小崽子精得很,要不是没抓到现行,检测也需要时间,光凭那几套烟具和邻居的证词,就能带回来好好问问。” 温时安整理着桌上的笔录和证物登记表:“东西一会送检,但看那孩子的反应,他可能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对于未成年追求刺激的重点教育比单纯处罚更有意义。” “意义?”安阳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时安啊,你就是太较真,心也软,这种半大孩子,不吓唬吓唬不长记性,咱们这工作,有时候就得连哄带吓,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听得进去吗?不是我说,你不改一改工作方式真的不好往上升啊。” 安阳今年36岁,对于温时安来说算不上什么升职威胁,只要她想分分钟就能把安阳搞下来,只不过她现在不屑于搞这些,她更喜欢靠自己努力往上爬,哪怕是浴血奋战头破血流也要自己爬上去。 以至于温时安就这么在副队长的位置任劳任怨地做了几个月,就算她的能力比安阳高出去不知道多少。 温时安没有反驳。她知道安阳说的确实是公安最常见也最有效的工作方式。处理完后续的文书工作后她回到自己的工位,电脑屏幕上还停留着出警的登记界面。 而“聚众吸毒”几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她心底轻轻刺入。 并不尖锐,但位置精准。 温时安的目光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相框上。那是她和裴书昀高中毕业时的合影。照片里的两个女孩穿着校服,头靠着头,笑容灿烂。裴书昀眼睛弯成月牙,温柔明亮,手亲昵地搭在温时安的肩膀上。 那年,裴书昀说要和她永生永世粘在一起。 夏日的树荫下蝉鸣聒噪,温时安和裴书昀并排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共同分享一副耳机。 “时安,你以后想做什么?”裴书昀歪着头问。 “没想好,可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温时安看着远处奔跑的同学。 “我觉得你当警察挺好的。”裴书昀笑的眼睛亮亮,“你那么正直,讲道理的时候一板一眼活像个小领导,坏人在你面前肯定都心虚。” “警察?”温时安当时觉得这个想法有点遥远。 “对呀,多帅气!如果你真去考警校的话一定能成为一个很棒的警察。”裴书昀的语气是毫不吝啬的夸赞与崇拜。“我一直在想你将来会适合什么工作,现在这个想法明确了,时安。” 裴书昀身上好闻的栀子花香就这样顺着她的笑容流进了温时安心底,那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时安… 温时安下意识地想去牵身边人的手,指尖触到的一瞬间却不是记忆里温热柔软的掌心,而是冰冷黏腻的触感。 那清甜的栀子花香,瞬间被浓重的铁锈腥气彻底淹没。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腥气飘荡在逼仄的楼道。黄色警戒线被技侦的人拉得很长。 她穿着见习警服站在门外,指尖冰凉。带队的老刑警挡在她前面,试图阻止她进去。 但她还是看见了。 客厅,地板布满了蔓延开的暗褐色血迹。裴书昀最喜欢的知更鸟造型的银色耳钉就掉在血泊里,沾满污渍。 到处都是混乱。翻倒的家具,破碎的瓷器。法医和刑技队员在房间里沉默地忙碌,像一幕无声的哑剧。 她就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世界的声音被瞬间抽空,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麻木的鼓动声。这个和她约定好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共同完成梦想的人,连同她所有的家人,消失了。以一种最残酷,最彻底的方式。 “灭门。”老刑警沉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根据法医检验裴知年血液里有□□残留,初步判断,这起案件有关涉毒。” 涉毒。 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的神经上。 “温队,东城花园那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一个年轻同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溯。 温时安猛然回神,眼底翻涌的痛楚被迅速压了下去,恢复了平时的沉静。她关掉电脑屏幕上的页面:“现在出发,注意现场保护,尽快疏散人群。” “收到。” 她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穿好,经过安阳办公室时他正对着电话那头抱怨某个小区物业不负责任。 “安队,东城小区有命案。”温时安叩了叩门,提醒道。 安阳应声挂断电话,穿好警服和温时安一起走出了公安局大门。 2018年11月8日的灭门案距今已经过去3年,那起案件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正式结案,由于时间过去太久甚至被当成悬案封存在了档案室。 温时安升职到云汐市公安局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表面的伤口似乎已经结痂,但内里的溃烂从未停止。她按时完成工作,冷静处理各类警情,得到了“沉稳可靠”的评价。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冷静之下,埋着什么。 她在这期间也协助处理过几起与毒品相关的治安案件,每一次接触都让她的胃部微微抽搐。那些面色灰败的瘾君子像一根无形的死线,牢牢地牵着她记忆深处最痛恨的那一幕。 温时安提交过调岗申请,目标是市局缉毒支队。报告还压在领导那里,没有批复。 她知道那很困难,也很危险。但她无法忍受只是停留在外围处理这些无关痛痒的事件,她要靠近黑暗中心去摸寻那一丝几不可闻的答案。 温时安到达东城小区时已经接近22点,是大部分人即将进入休眠的时间。温时安其实是很讨厌这个时间出警的,打扰群众不说还大概率问不到有效的消息,没人愿意这个点还配合警察问话,简直比查阅资料还浪费时间。 云汐市的秋天不算凉,还是可以穿短袖的天气,温时安撩了一把自己的短发,有些烦闷的别在耳后。 “现场有什么遗留痕迹?法医怎么说?” 这次来的法医是个入职没多久的小姑娘,叫许皎,她留了一头黑色长发,此刻被她松松束在脑后,不过虽然看上去很老练,其实检查尸体的时候双手还有点哆嗦,“死亡原因是利器刺穿股动脉,工具可以确定是军用匕首一类,死亡时间粗略推断在今天傍晚五点致七点。” 温时按揉了揉眉心。安阳到时在一旁看起了手机。 “死者身份现在能确认吗?” “温队,这个得带回去仔细检查和对比DNA才能知道了。” “行,许法医先回局里,尽快确认死者身份,一组留在这里去走访左邻右舍,二组去找家属亲友打电话,问问近期和谁闹了矛盾或者欠债借款问题,死者近期活动和人际关系是重中之重,我去死者单位,你们速度快些。” 温时安感觉头很大,缉毒支队二组现在人手不够,才问了她能不能去协助抓捕嫌疑人,她手里的命案还没有解决,原本是想拒绝的,但涉及毒品她又想亲力亲为,只能使劲压缩时间。她右手覆在左手上轻轻摩挲着,这是温时安感到压力骤增时才会出现的下意识行为。 第3章 迷途 迟长恩坐在迷途酒吧二楼醒目的VIP卡座里,身体陷在柔软的丝绒沙发中。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已经放了几个空了的威士忌杯,还有一个半满的瓶子。 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混合着酒精和香水的刺鼻气味笼罩着这片土地。 她没有像楼下舞池里那些扭动身体的人一样疯狂,只是安静地坐着。沈岫和林婠宁坐在她对面,两人面前是颜色鲜艳的鸡尾酒。 沈岫穿着一条亮片短裙,正跟着音乐节奏轻轻晃动身体,眼神兴奋地扫视着楼下。林婠宁则安静一些,她穿了一条黑色吊带裙,偶尔抿一口酒,目光更多落在迟长恩身上。 “长恩,今天怎么喝这么猛?”林婠宁看着她又给自己倒了大半杯威士忌,忍不住开口。 纯威士忌不加冰,这喝法连她们都觉得有点怵。 迟长恩没回答,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又翻涌上脑袋,带来短暂的晕眩感。楼下舞池灯光变幻,人影幢幢,迟长恩狠狠皱了皱眉,这种用酒精和噪音堆砌起来的宣泄千篇一律,无法舒缓她内心躁闷。 “喂,看那边。”沈岫用胳膊碰了碰林婠宁,朝楼梯口努了努嘴。两个穿着休闲西装,看起来像是刚下班的白领男人,正朝她们这边张望,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 “啧,又来了。”林婠宁皱了皱眉。 果然,没过两分钟,那两个男人就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为首那个梳着油头,脸上堆着自以为得体的笑容:“三位美女,就自己喝酒多没意思,一起玩吧?这桌算我们的。” 他的目光主要落在迟长恩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探究。迟长恩今天只穿了件简单的黑色丝质衬衫和紧身长裤,头发随意披散,但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和清冷的气质,在这种环境下反而成了最醒目的存在。 沈岫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挂起轻蔑的假笑:“不好意思,我们喜欢自己玩。” 油头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旁边那个稍矮点的同伴插嘴道:“别这么不给面子嘛,交个朋友而已,看几位不像普通人,我们是信诚投资的……” 林婠宁打断他,语气冷淡:“不需要,请你们离开。” 油头男人似乎有些挂不住面子,声音提高了一点:“装什么清高?来这种地方不就是为了找乐子?”他说着,竟然伸手想去拍迟长恩的肩膀。 沈岫和林婠宁脸色一变,正要发作。 一直没说话的迟长恩却突然抬了抬手,制止了她们。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油头男人。酒吧变幻的灯光偶尔扫过她的脸,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片沉寂。 “找乐子?”她开口,声音带着点酒精浸润后的微哑,“你们能提供什么乐子?” 两个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 油头男人反应过来,脸上重新堆起笑,带着点得意:“那看美女你想玩什么了?骰子?舞拳?或者……换个更安静的地方?”话语里的暗示不言而喻。 迟长恩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容。 “太普通了。”她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液体,目光掠过他们,投向楼下那片喧嚣的舞池,又似乎穿透了那里,看向更远的地方,“我想玩点刺激的。” 她的语气很平淡,却让沈岫和林婠宁都怔住了。她们互相看了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像迟长恩平时的作风。 那两个男人却被这话激起了兴趣,矮个那个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刺激的?美女想怎么刺激?我知道附近……” 在几人正交流到核心,酒吧入口处传出一阵微不可查的骚动。三四个人在座位通道分散开,融入了拥挤的人群。他们均着普通T恤,外穿一件夹克,看起来和周围寻欢作乐的客人没什么两样。 其中一个年轻女人的目光快速而冷静地扫过整个场子,掠过一张张迷醉的脸,在不经意间也短暂地注意过二楼瞩目卡座里迟长恩紧绷的侧脸。 另外几个同事分散在不同的位置。他们今晚得到线索,这个场子近期有新型毒品流入,目标是一个活跃在这一带的小药头。 温时安满脑子都是要快速解决这边好回去处理自己手里的命案,那起案件再不破上面的领导又要怪罪安阳了,安阳吃了瘪铁定没她们舒服日子过。 “A区3号卡座,穿蓝T恤的那个,刚才和通道那边出来的人有接触。”温时安对着隐藏在衣领下的微型麦克风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冷静。 “收到,盯着他。老鼠应该快出来了。”耳机里传来同事的回应。 酒吧里的空气异常浑浊,震耳的音乐也让她有些不适应,耳膜突突地跳,胃部也微微收紧。这种地方总是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与毒品相伴的堕落,想起裴书昀一家的结局。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观察着目标。 她的视线扫过疯狂舞动的人群,那些在酒精作用下放纵嬉笑的男男女女甚至不需要她仔细观察,最终在探寻无果下将视线留在了二楼不远处那个位置较高的半开放卡座。 她的目光滞了一下,在迟长恩身上停顿了几秒。 那女孩很年轻,漂亮的惊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漂亮。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而且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这张脸的轮廓精致得有些不真实。 不过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剥离感让温时安感到一丝异样。那不像是一个来寻欢作乐的年轻人该有的状态。 但这种直觉性的观察只是一闪而过。她的任务是抓捕此次目标,并且搜集这家酒吧有关贩毒交易的更多证据。 没空关心一个看起来情绪低落的富家女。温时安这样想着很快移开了视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A区3号卡座和后门通道上。 迟长恩和温时安在同一个喧嚣的空间里短暂地交汇,然后又按照各自的轨迹,无声无息地错开。两人从未想过今日的相交会在日后产生那样的连锁反应。 迟长恩感到一阵反胃,酒精混合着烟味让她头晕目眩。她放下空了的酒杯,站起身。 “我去下洗手间。”她对沈岫和林婠宁说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 迟长恩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洗手间的方向,由于醉意上头没注意到两人因为担心而跟在身后。 高跟鞋有些不稳,她扶了一下墙壁。 洗手间里要相对安静一些,她站在盥洗台前,用冷水用力拍打脸颊,冰冷的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带来片刻的清醒。她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真没意思。一切都这么没意思。 迟长恩从洗手间出来时,醉意彻底压过了理智。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往旁边偏,得靠林婠宁死死拽着她的胳膊,沈岫在另一边托着她的腰,才没让她直接撞在走廊的墙上。 “你疯了?喝这么多不要命了?”沈岫没好气地骂,手指却轻轻揉着迟长恩被拽得发红的手腕。迟长恩没反驳,头靠在林婠宁肩上,眼神半睁着,嘴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冒话。 回到卡座,她还想伸手去够桌上的威士忌瓶,被沈岫一把拍开:“别喝了!再喝就吐在这了!” 迟长恩缩回手,却突然笑了,声音含糊:“我有点累。”她的头一点一点,像要随时睡过去,又突然抬起头,盯着沈岫的脸:“你告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么累啊?” 林婠宁叹了口气,拿纸巾擦了擦她嘴角沾到的酒渍,“别想了,我们送你回家。” 就在这时,酒吧另一侧突然起了骚动。几个穿着夹克的人围在A区3号卡座,动作利落地按住了一个穿蓝T恤的男人——是温时安盯着的目标。 男人挣扎着要喊,温时安反手一个标准擒拿就将男人扣在了卡座沙发上。她眉眼低垂,轻声在同事耳边确认了一句“证物袋准备好”后,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男人,随后俯下身将膝盖顶在男人脖颈处逼迫他噤声。 “再乱动大叫就拧断你脖子。”温时安挑挑眉出声威胁。她当然不会真的在披着执法者身份的情况下做这种事,不过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偶尔也是需要用身份去吓唬一下的。 抬头时,视线正好划过二楼VIP卡座的方向。 被两个女孩搀扶着的迟长恩晃了一下,脸朝着这边。温时安看清了她的样子:肤色很白,睫毛垂着,嘴唇被酒精浸得发肿,眼神散得看不到焦点,是醉透了的模样。 但也只是一眼,温时安就收回了目光——犯人还在挣扎,她得盯着人被带出去,确保没有漏网的同伙。 “走了走了,再待下去要被这边的事波及了。”沈岫架着迟长恩的胳膊往楼梯口走,迟长恩还在含糊地嘟囔:“我没醉啊……” 林婠宁跟在后面,回头看了一眼被押着往外走的男人,又赶紧转回来扶着迟长恩的腰,生怕她摔下去。 温时安和同事押着犯人走出酒吧大门时,正好看见两个女孩把一个醉醺醺的身影塞进出租车后座。 她看了一眼车牌,没往心里去,转身对同事说:“先回队里做笔录,物证尽快送检。”说完就钻进了停在路边的警车,她走得很急,看样子一秒都不想多待。 第4章 迁怒 全省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联考的成绩悄无声息地挂上了云汐一中校内网。没有任何广播通知,但每一个高三班级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包括国际部A班。 迟长恩输入学号和密码,页面跳转。 成绩单最上方,她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数字——719分。 第六名。全省第六名。 她的手指在鼠标上停顿了一瞬,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班级排名依旧是第一,但总分比上次联考低了二十一分,是理综大题和数学大题出现严重计算失误。 她面无表情地关掉页面,合上笔记本电脑。 周围已经有细小的啜泣声和兴奋的低呼响起。有人小心翼翼地看向她这边,目光里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常年霸榜各种第一的迟长恩,这次似乎失手了。 她没有理会任何视线,收拾好书包,起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黑色的宾利车依旧等在老位置。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一个商场的名字。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感受到自家小姐不同于往日的低气压,也没多问,平稳地启动车子。 她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逛了两个小时,什么也没买。最后走进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冰美式,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她一口一口喝掉没有加糖的美式咖啡,直到杯子见底。 回到家时,别墅灯火通明,却比平时更安静。保姆接过她的书包,眼神有些闪烁,低声说:“先生和夫人在书房。” 迟长恩走上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迟华远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迟华远和宁清禾都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迟华远面前摊开着打印出来的成绩单,手指正重重地点在她的名字和排名上。宁清禾则抱着手臂,脸色阴沉。 “回来了?”迟华远抬起头,目光像刀子一样直直射向她。 “嗯。”迟长恩站在书房中央,没有靠近。 “解释一下。”迟华远把成绩单往前一推,“719分,第六名?这就是你给我们交的答卷?” 迟长恩没说话。 “说话!”迟华远猛地一拍桌子,厚重的实木书桌发出沉闷的巨响。“哑巴了?” “考试的时候走神了。”迟长恩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 “走神?”宁清禾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迟长恩,你知道这次联考有多重要吗?这是高考前最后一次大型模拟,你知不知道全省第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随时可能被后面的人超过,意味着你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一次模拟而已。”迟长恩淡淡地说。 “一次模拟而已?”迟华远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桌,大步走到她面前。他身材高大,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你说得轻巧!你知不知道我迟华远的女儿考第六名,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笑话我?我跟你妈在外面拼死拼活,给你创造最好的条件,不是让你给我们丢人现眼的!”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迟长恩的鼻子上。她微微偏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厌烦。 “我看你就是最近心思野了!”宁清禾也站起身,走到她另一边,形成夹击之势,“是不是又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迟长恩,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外面抽烟喝酒,不要把我们当傻子。” “我没有。”迟长恩说。 “没有?那这成绩怎么来的?”迟华远一把抓起成绩单,用力摔在她身上,纸张擦过她的脸颊,飘落在地,“理综和数学扣了那么多分!你的脑子呢?被狗吃了吗?” “我们对你要求高,是为你将来好!”宁清禾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薄的尖锐,“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整天死气沉沉,像个殡仪馆里抬出来的!一点精气神都没有!就你这样子,以后怎么接管公司?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迟长恩的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你笑什么?”迟华远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怒火更盛,“你觉得很好笑?考成这个鬼样子你还笑得出来?我告诉你迟长恩,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女儿的份上,我早就……” “早就怎么样?”迟长恩抬起眼,直视着迟华远,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畏惧,“像上次一样用皮带抽我?还是把我关在地下室?” 迟华远被她看得一怔,随即暴怒,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 迟长恩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清晰的指印。她慢慢地转回头,舌尖抵了抵口腔内壁,尝到一丝腥甜。她看着暴怒的父亲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母亲,眼神里连那丝嘲讽都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冷漠。 “废物。”迟华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一事无成的废物!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女儿,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华远!”宁清禾拉了他一把,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内容依旧刺耳,“长恩,你爸爸也是气急了。你这次真的太让我们失望了。高考要是也这样,你想过后果吗?你让我们以后在圈子里怎么抬头?” 迟长恩静静地听着,脸上火辣辣地疼,但心里却像是冻住了一样,感觉不到痛,只觉得麻木,还有不断下沉的疲惫。 “从今天起,不准再出门鬼混,放学立刻回家,所有的社交活动全部取消,直到高考结束,你给我待在房间里好好反省!”迟华远喘着粗气,下达了最终判决。 迟长恩没有争辩,也没有求饶。她只是弯腰,捡起地上那张皱巴巴的成绩单,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书房。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可能还在继续的斥责。 她走到别墅区后面一个相对僻静的花园,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手指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试了两次才把烟点燃。 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辛辣的气息涌入肺部,暂时压下了喉咙里那股翻涌的涩意。 她看着远处别墅窗口透出的、属于她“家”的灯光,觉得那光芒冰冷又虚假。 父母恶毒的咒骂像毒蛇缠绕在耳边,嘶嘶作响。一支烟很快燃尽,她碾灭烟头,又点了一支。 迟长恩的视线被亮起的手机屏幕吸引。是沈岫发来的消息。 【长恩,看到成绩了?别在意,一次失误而已。明天周末,去放松一下?林婠宁找到个好地方。】 迟长恩盯着屏幕,没有回复。 沈岫又发来一条: 【对了,那个许染,这次考得不错,挤进年级前五十了。到处跟人说是你挡了她的路,要不是你家里在背后帮忙,她早就在重点班了。说得可难听了。】 许染。 那个靠着特招名额进来,眼神里却总带着一股让人不爽的劲儿,她看不顺眼,指使过沈岫她们去“提醒”过几次的女生。 迟长恩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留了片刻。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对象。 她拿起手机,回复沈岫: 【明天下午学校后巷,记得叫上林婠宁。】 沈岫立刻回复了一个兴奋的表情:【明白!早就该再给她点颜色看看了!交给我们!】 迟长恩放下手机,将最后一口烟吸尽,吐出浓浓的烟雾,烟雾模糊了她的面容。 周六下午的学校后巷没人,秋风卷着垃圾桶的酸臭味在空气中蔓延。许染刚走到巷口,沈岫就从侧面冲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往里面拖。林婠宁紧跟着上来,伸手捂住许染的嘴,另一只手死死按在她的肩膀上。 “你们干什么?”许染的声音被捂在手心,只剩模糊的闷响,她挣扎着要甩开两人,可沈岫和林婠宁的力气比她大得多,胳膊被攥得生疼,脚步根本挪不动。 迟长恩靠在巷尾的砖墙边,指尖还夹着半根没灭的女士香烟,看见她们过来,才慢悠悠把烟摁在墙上捻灭。她抬眼扫过许染,只是朝沈岫和林婠宁抬了抬下巴。 两人立刻懂了,把许染按在墙上,沈岫抓着她的手腕反扣在背后,林婠宁则按住她的头,让她没法低头躲闪。许染盯着迟长恩,眼里满是惊慌,却还强撑着没示弱:“迟长恩,你想干什么?我没惹你。” 迟长恩没答,只是忽然冷笑一声,抬手就朝着许染的脸甩过去。“啪”的一声脆响,许染的头被打得往侧边偏过去,嘴角瞬间破了,血丝顺着下巴往下滴。她懵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迟长恩的拳头已经砸在她的胸口。 许染闷哼一声,感觉胸口像被重物撞过,疼得喘不过气。 沈岫和林婠宁从没见过迟长恩亲自动手,如今第一次见她这般动怒的样子到觉得新鲜。 迟长恩没停,一拳接一拳砸下来,每一下都用了狠劲。许染开始哭,眼泪混着血往下流,挣扎着要躲,可头被林婠宁按着,身体根本动不了。沈岫在旁边看着,脸上带点兴奋,还时不时帮着推许染一把,让她没法避开拳头。 打了大概有几分钟,迟长恩的呼吸有点乱,却没显多激动,只是停下动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没说几句话就挂了,然后靠回墙上,看着许染蜷缩在地上喘气,眼神没什么起伏。 没过十分钟,巷口走进来两个男人,穿着花衬衫,走路摇摇晃晃的,眼神扫过许染时带着轻浮的笑。 沈岫和林婠宁看到男人,脸色有点变,往后退了两步,却没敢走。迟长恩朝那两个男人抬了抬下巴,语气平淡:“处理了,别留下太明显的伤。” 男人应了声,走过去把许染从地上拽起来。许染尖叫着挣扎,声音里满是恐惧,可力气根本抵不过两个男人。 两人别过脸,不敢看,只有迟长恩站在原地,拿出手机,对着那边拍了起来。镜头里许染的挣扎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男人的笑声在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等那两个男人走了,许染瘫在地上,衣服皱得不成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又添了几道抓痕,眼神空洞得像没了魂。迟长恩走过去,蹲下身,把手机屏幕凑到她眼前,照片里是刚才的画面,清晰得扎眼。 她看着许染的眼睛,嘴角勾了勾,伸手捏住了许染的脸颊迫使她抬头仰视自己,语气还是平淡的:“你知道的,照片对我其实没什么用处,弄死你于我而言只是招招手的事,这次是一个教训。” 迟长恩很少会说这么多话,沈岫看了一眼林婠宁,眼中是藏不住的震惊和对许染的不屑。 许染没有回答,也可以说她没办法回答。她只是躺在地上浑身发抖,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迟长恩收起手机,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对着沈岫和林婠宁说:“走了。” 两人立刻跟上,没再看地上的许染一眼。巷子里只剩下许染的哭声慢慢散在空气里。 其实迟长恩找来的男人并没有对许染做什么,她还没傻到挑衅法律,只不过是让两个人撕了衣服打了几下,并没有做过火的事情。不过只是这样也足够许染喝一壶了。 第5章 初遇 结案报告的最后一行字敲下,温时安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过去几天不眠不休的调查、取证和审讯,而凶手最终被锁定并移送检察机关。一起因债务纠纷引发的激情杀人案,过程并不算复杂,但终结一条生命所带来的沉重感,并不会因为案件的普通而减少分毫。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她关掉电脑,收拾好桌面上散乱的文件,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 刚穿上外套,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 “小温,还没走?正好,云汐一中报过来一个案子,学生手机在教学楼失窃,价值较高,学生情绪有点激动,学校方希望我们派人过去看看,你顺路去做个笔录稳定下情况。”是值班领导的声音。 “好的,李局,我马上过去。”温时安没有犹豫,重新拿起刚刚放下的执法记录仪和车钥匙。 云汐一中距离市局不算远。夜晚的校园褪去了白天的喧嚣,显得格外安静,只有高三教学楼的几层还亮着灯。 走廊里灯火通明,却四下无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空气里还残留着粉笔灰和纸墨的味道。她按照报案信息,走向位于走廊中段的教师办公室。 就在她经过一个楼梯拐角时,另一侧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女生从楼梯上走下来。 温时安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女生穿着云汐一中的校服,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她身材高挑纤细,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腰后。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脸。 温时安从未在现实中见过如此精致的一张脸。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的每一处线条都像是被精心描绘过,尤其是那双眼睛,瞳孔是纯然的黑,深不见底。温时安能够设想到这双眸子露出的活泼会是什么样子,但此刻却像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全然是与年龄不相符的疲惫,像能量被彻底抽干。 女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走廊里的温时安,她微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带着一种漫无目的的感觉。她右手随意地插在校服口袋里,左手自然垂落。 两人在拐角处擦肩而过。 一瞬间,温时安闻到了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道,混合着一点清冷的香气,从女生身上飘散过来。 一股强烈的直觉攥住了温时安。这个女孩的状态不对。不是普通学生因为学业压力或短暂的情绪低落,而是源于内心的枯竭。 温时安停下脚步,转过身。 那个黑色的身影已经径直走向走廊另一端,她在楼梯口拐了进去,消失在阴影里。 温时安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尽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作为警察,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对情绪的感知和状态的判断已经形成一种职业本能。 但她也清楚,自己没有立场,更没有理由去叫住一个仅仅只是感觉不对劲的陌生学生。或许是学习太累?也或许是心情不好? 她收回目光,压下心头那一丝异样的感觉,继续走向教师办公室。 这起失窃案的处理因为学生的配合所以算是顺利。丢失手机的是个普通高三班的男生,手机是最新款,价值不菲。 温时安详细询问了情况,检查了现场,做好笔录,承诺会跟进调查。校方则安抚了学生和家长的情绪。 温时安离开学校时,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刚好响起,校园里瞬间涌入嘈杂的人声。 回到家时已经快九点了。饭菜在锅里温着,苏曼琪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温亦诚则在书房练书法。 “回来了?案子结束了?”苏曼琪站起身,关切地问,“吃饭了吗?给你热一下。” “吃过了,妈。”温时安换下鞋,把外套挂好,脸上露出一丝疲惫,“队里吃的工作餐。” “又是随便对付的。”苏曼琪叹了口气,去厨房倒了杯温水,“看你累的,这警察工作,没日没夜的。要不……还是考虑一下你张阿姨上次提的那件事?她侄子刚从国外回来,在投行工作,条件很不错……” 又来了。温时安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水温正好。 “妈,我最近很忙,没时间考虑这些。”她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忙忙忙,就知道忙,工作重要,个人生活就不重要了?”苏曼琪在她身边坐下,苦口婆心,“时安啊,你也22了,总不能一直一个人,找个知冷知热的人互相有个照应,我跟你爸也放心。” “我才22,能照顾好自己。”温时安放下水杯,揉了揉眉心,“而且,我现在真的没心思。” “那你什么时候有心思?”温亦诚从书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毛笔,语气温和但带着领导的威严,“你妈也是为你好。警察本来就不好找人组建家庭,风险高又辛苦,这对你也是个寄托。” 温时安看着父母关切中带着担忧的眼神,心里有些发堵。她知道他们是好意,但她无法向他们解释,裴书昀的死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在她心上,让她对开始亲密关系本能地感到抗拒和疲惫。那些血腥的画面,失去挚友的痛楚,以及对真相的执着,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心力。 “我知道。”她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继续争辩,“我会考虑的,我有些累,洗完澡休息了。” 她站起身,走向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洗去一天的疲惫,却无法驱散脑海里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个漂亮的女学生。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她? 温时安闭上眼,任由水流划过脸颊。是因为她在那个女孩身上,隐约感到一种与自己身上一样被无形的压力死死束缚无法挣脱的枷锁?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个画面驱散。她只是自己偶然遇到的一个情绪低落的学生,温时安这么安慰自己。 她换好睡衣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书桌上还放着她和裴书昀的合影。她拿起相框,用手指轻轻擦过镜面上裴书昀灿烂的笑容。 “书昀……”她低声自语,“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她。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 温时安躺在黑暗中,今天那个意外碰到的女孩的身影,和父母催促找个人搭伙过日子的愁容在她脑海中浮现。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却让她感到同样沉甸的压力。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满脑子只觉得好烦啊。 迟长恩回到家发现父母都不在,她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对她来说是个难得可以放松的时间。昨晚从酒吧回来以后她就有点浑浑噩噩地,似乎是断片了,发生了什么她全数忘记,只记得从学校离开时遇到了一个警察。 警察来这个学校做什么?迟长恩歪头思索了一下没想出什么所以然便随那些人去了,反正别碍她事怎样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