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怜饲养手册》 第1章 替死 “宣家说,”李望舟挑眉落子,“换人?” “是。”小厮有些于心不忍,“他们说,二公子与大公子一母同胞,姿容尚可,赠予主人,但凭处置,不计……死生。” “好一个不计死生!”李望舟漫不经心道,“宣家一句话,我这照雪楼倒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了。” 说着,他又自顾自落了一子。 李望舟,名满天下的照雪剑剑主,五年前,奉先祖之约入京,三剑诛奸邪、定群臣、送当今天子登位,至此为大燕皇室坐上宾,虽无一官半职,却真正做到了江湖庙堂,位极人臣。 宣家,历代文臣,世家大族,放眼整个燕朝也是十分贵重,按理说,李望舟和宣家井水不犯河水,也没道理为难宣家两个小辈。 可就在几日前,长京城内,一场针对李望舟的刺杀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过李望舟连剑都没出,几息之间,便取走所有刺客性命。 虽然如此,天子脚下,此等凶案,今上震怒,令大理寺严查到底,最终得出的一切线索都指向了现今宣府那人中龙凤的大公子——宣从仁。 原本人当天就该下狱,秋后问斩,可李望舟不过冷哼一声,皇帝老儿便以为是他不满,当即将人打个半死、五花大绑送到了照雪楼,直言任其处置。 李望舟懒得管宣大公子死活,索性直接扔柴房里,听天由命;不过显然宣府不打算放弃这位惊才绝艳的继承人,竟然能想到推自家小儿子替其一死的荒唐事。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人,一旦被逼急了,哪怕血浓于水,至亲骨肉,也都可以轻易抛弃。 他们救的不是宣从仁,而是宣家未来。 “告诉宣家,”李望舟道,“不换!” 小厮有些犹豫:“这——” “怎么了?”李望舟把玩着指尖棋子。 “宣二公子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小厮低声,“浑身是伤,一直跪着,怕是撑不了多久。” 闻此,李望舟只是摇头,苦肉计都想出来了,看来宣家也没传言中说的那么清高不凡。 “他爱跪就跪,”他直接将棋子扔回盒内,拂袖回房,“说我正在休息,不便见客,劝他早些回去吧。” 小厮忙道:“是!” 宣从信不知自己在这里跪了多久,临出门他被家丁压着挨了二十棍,四肢百骸都被沉闷的痛楚裹挟,膝盖更是刺痛到麻木,眼前阵阵发黑,好几次都撑不住的险些昏死过去。 但到最后,他又咬牙逼自己挺起身来,继续跪好在这照雪楼前,俯身叩首,姿态极低。 身后人来人往,无数人正看着他的笑话,有贩夫走卒,也有昔日同窗。 意识迷糊之际,宣从信甚至能听见某些世家子弟正在调笑打赌,赌他还能撑多久,赌李望舟会不会宽宏大量要了他这条丧家之犬的狗命,放他大哥一马…… “宣少爷,”通报的小厮推门而出,俯身无奈道:“我家主人尚在歇息,您还是回去吧。” “我可以多等一会儿,”宣从信哑声,“烦请再通报一声!从信自知资质愚钝平庸,不可与大哥相媲,若李大人愿网开一面,许我以身替兄!百身不赎,千刀万剐,在所不惜!” 他重重叩撞于阶前,鲜血模糊:“从信,求李大人成全!” “这……”小厮被这副惨烈阵仗给摄住,犹豫片刻,到底咬咬牙,“我再为您通报一声!” “百身不赎,千刀万剐?” 听完通报的李望舟打了个哈切,觉得这宣家真真有意思,他到底是如何凶名在外,才值得一帮书呆子对他喊打喊杀? “罢了,”李望舟丢开手里的话本子,弹了弹衣襟,“我且就去看看这宣家小公子。” “是!”小厮松了口气。 “求李大人……网开一面……” 死了就好了,宣从信想。 “从信愿以身……代之……” 家族门楣,大局为重,都可以与自己无关了。 “求……放过我兄长……李大人……噗咳咳咳!!!” 他的嗓音愈来愈哑,言及最后,含糊的血沫瞬间呛咳而出!染红了面前的整片青砖! 一双脚踩在了他方才咳出的浊血之上,华贵的金丝雪缎,绝非凡品,宣从信猛地抬起头,却见来人竟是向来看自己不顺心的学府同窗——汝南王世子,孟同惜。 “我当是谁?”似乎是嫌脏,孟同惜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原来是条被打折了腿的狗。” “宣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反正对于宣家你都可有可无,还不如老实做本世子的狗,至少不必受万人指点嘲笑!” 宣从信已经没有力气去争辩什么了,虚软地垂下眼睑,任其嘲弄。 见这人不搭理自己,孟同惜心底怒意骤起,火气更盛,一脚踢上他的胸膛!孟家武将出身,跪了快两个时辰的宣从信哪里撑得住这一脚,整个人都被踹倒在地! 胸口剧烈疼痛袭来,孟同惜踩在他的胸膛之上,寸寸重压残忍碾下:“反正宣家已经不顾你的死活,那李望舟也未必乐意见你脏了眼!干脆这条命就给本世子收了,如何?” “咳——嗬——”无法反抗的窒息感几乎彻底淹没宣从信,他抬手想把压在胸上重若千钧的脚给挪开,但是力道疲弱,半点也撼动不得。 算了,死了吧…… 宣从信又是重重的一咳!可由于胸口重压,一声声极为痛苦的呼吸刺痛都只能在这具单薄的躯体内消解,贯穿过浑身,压抑含混的濡出血来。 死了,就好了。 不用任人摆布,践踏欺凌了…… 就在意识要完全湮灭的一刻,头顶突然一声惨叫!宣从信模糊听出是谁,孟同惜?胸口乍然一松,再无束缚,压抑许久的血雾赫然咳出! “噗咳咳咳咳!!!” “照雪楼门前,”男子冷冷清清的嗓音落下,“还轮不到宵小之徒草菅人命!” 宣从信睁开眼,恍然之间,来人看不清正脸,青衫飞袂,鬓发被一节竹枝束起,墨发散漫飘忽,有似青莲落水,仙人之姿。 “李望舟!”孟同惜在侍卫的搀扶下站定,“你休要猖狂!我汝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哦?”李望舟淡淡,“若我今日若在此挑了你的手脚,废去这一身武艺……你猜你父亲敢不敢出一声!” 孟同惜:“你!!!” “就算这是一条丧家之犬,”李望舟缓慢踱步,挡在了宣从信的前面,“那也是宣家送给我的狗,世子殿下,当街斗殴杀人,是在拂我的脸吗?” 这一口黑锅扣下来,孟同惜脸色也黑了半截,可身旁的侍卫却在他耳畔小声低语:“世子!这李望舟圣人也敬三分,如今形势比人强,暂且低头,他日自有讨回之时!” “李大人哪里的话!不过是见宣家这等凶徒不知好歹,教训一下罢了,”孟同惜咬着牙,俯首作揖,“是我冒昧,见谅!告辞!” “呵!”李望舟冷笑道,“在我照雪楼门前,伤了我照雪楼的人,世子殿下就这么走了?” 孟同惜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你当如何!” 李望舟:“三拜九叩,俯身赔罪。” “你休想!”汝南王世子也是天潢贵胄,跪神佛,跪天子,跪父母,当今天下还没有其他人胆敢让他一跪! 李望舟轻声:“那就别怪李某不客气了。” “不好!”侍卫见此,刚要挡在自家主子面前,然而已然迟了!刹那,李望舟袖口数片青叶肃杀飞出,噗呲一声截入孟同惜的双膝!迫使他屈身狠狠砸跪在地! 与此同时,李望舟悄然绕开,竟是直逼孟同惜跪向了宣从信! “我家世子年少!”侍卫连忙跪下,慌忙磕了几个响头,“求李大人莫要同稚子孩童一般见识!” “当街行凶的稚子孩童?”李望舟反问,眼神却飘向了奄奄一息的宣从信,浑身是伤,血污泥泞染了半身,狼狈至极。 “滚!”他丢下这一个字,便准备离开。 宣从信,孟同惜,这些人是死是活,是恩是怨,李望舟都不在乎,倘若不是真让人被打死在家门口实在晦气,他更不会出手相助。 抬脚,突然就有一股子轻微力道抓住了他的衣襟。 垂眸,见刚还半死不活的宣从信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丝力气,攥住了他的衣角,展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多谢,李大人成全。” “我让滚,”李望舟觉得这呆子听不懂人话,“这其中也包括你。” 宣从信死死不撒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人方才说了……咳咳!从信,是照雪楼的人……多谢,大人成全……” 李望舟:“……” 刚才就不应该嘴快,和孟同惜争这一时的口舌之便。 他正欲拒绝,但好死不死,倏然之间,宣从信眼神一暗,彻底昏死过去! “有意思,早不晕晚不晕,”李望舟哭笑不得地拽了拽自己衣角,没拽动,“小呆子是讹上我了?” “大人,”小厮提议,“要不我去让宣府的人来接他?” “接回去再把他给弄死?”李望舟无奈,“你通知的宣府的人,把他们那金尊玉贵的大少爷接回去!白吃白喝也就算了,还徒惹出一身的风波!” 小厮:“那宣二公子呢?” “我记得宣家说,”李望舟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地上的一滩烂泥,“他是来替他兄长的?” 小厮:“呃……是。” 李望舟:“留着吧,请太医,照雪楼缺条会咬人的狗。” 真的很短的一篇文,写着开心一下。 同期还有另一篇咸蛋《白月光误拿替身剧本后》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去看看。 同专栏固氮:《白月光小号求生指南》(重生归来发现大佬全都暗恋我!) 《见君不笑》(修仙界史密斯夫夫,我那凡人老公怎么可能是我那死对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替死 第2章 微末 “一母同胞生的,怎么偏生大公子即懂诗书,又擅武艺,二公子就呆呆笨笨的?” “要我说,还是大公子好,才情好,相貌也好;二公子就……不是不好……是太普通了些……” “哎,到底不如你大哥。” “他生是宣家人!死是宣家鬼!为宣家而死怎么了!” “大公子龙章凤姿,用一截朽木来换大公子,不亏啊!” “从信,为娘求求你,求你救救你大哥吧!” “从信,你……去吧……” 耳畔一声声议论诘问回旋,如丝如网,要将宣从信彻底缚在原地,他想抬手去捂住耳朵不听不闻,可下一秒,所有人都伸出手,将他死死摁在了原地! “从信,”父亲沉重的叹息落下,“莫怪为父心狠……打!!!” “砰!”一声闷棍落下! 几乎抽断脊梁的痛自后背袭来!宣从信想喊痛,可是嘴被人堵上了,除了惊声惶恐的几声含糊,什么也发不出来。 “砰!!”又是一声闷棍,交叠在原本的伤痕处,身后开始发烫,后知后觉的钻心刺痛漫上!要钻到骨头里! 好疼…… 二十棍!一棍一棍的落下。 没有任何人制止,没有人来救宣从信,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干,他本是局外人,却只因为和大哥血脉至亲,更是资质平平的无用之才,所以就可以在当下轻易舍弃。 冷汗淋漓之际,宣从信想要仰头,看一眼那高堂之上的严厉背影,这个赋予了他身体发肤的人,这个从来对他都是冷淡不满的人,一次都没有回头,方才的那一眼,竟然就是他正眼看自已的第一眼? 疼!爹……孩儿……好疼啊…… “疼,好疼……” 李望舟正在躺椅上舒舒服服瘫着,继续翻着话本后续,但身旁一声声虚软无力的呢喃却使劲儿往他耳朵里钻,他内力深厚,哪怕已经隔着宣从信老远了,也能清晰听闻其间的每一个字。 实在是心烦!李望舟又扔下了话本子,脸色难看地行至塌边,现在的宣从信已经换了身衣裳,擦拭干净了血污,病也看了,药也喂了。 谁知这人倒是奇怪,千挫万磨的时候一声不吭,好生好养反而还喊起痛来。 李望舟为自己斟了杯茶,随口:“忍着。” “爹,”宣从信呜咽出声,“好疼……求你,孩儿也是宣家子嗣,求你……” 正在斟茶的手瞬间顿住,李望舟静静放下手中茶盏,看向病榻上昏睡的青年。 容色尚可,但在美人成堆锦绣成山的长京,只能说是清秀,京城内诗词歌会无数,李望舟却完全不知晓有这么个人,他大哥宣从仁的名字倒是如雷贯耳,想来才也平平。 李望舟本可以不在这里,不必思及这些琐事,更可以毫不顾惜的起身就走,这世间无人在意宣从信,不差他一个。 可现在就是这么一个籍籍无名,无人问津的人,正孱弱地躺在他的榻上,压抑低泣,哭声轻轻,像只不足月的猫儿,可怜得紧。 话本里似乎有过的类似情节,李望舟蹙眉思索着,某个大家主君因少时父母苛待,故此怨愤,噩梦连连,是娶妻后,娘子宽慰,才消解许多,安然入睡。 当时那位书里的小娘子是怎么做的来着? 李望舟认真回忆思索。 宣从信犹在喃喃:“救救我,好疼……” 李望舟叹息一声,坐于塌边,将人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细细揉开他蹙紧了的眉心,轻轻拍着肩,微声道:“莫哭莫哭,都是噩梦,都是假的。” 宣从信好像终于在溺毙的水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攥住李望舟的手腕,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爹,娘……” 准备哄哄就撤的李望舟:“……” 不是?这怎么和书上说的一哄就停不一样? 自作自受的李楼主扯了扯床畔的挂帛,挂帛连接着室外清铃,方便随时叫人,小厮很快推门而入,猛地一眨眼便瞧见这幅“母慈子孝”的惊恐画面,一个哆嗦,差点把门合上妄图重进一遍。 肯定是他开门的方式不对! “明月,”李望舟无奈,“叫厨房用百合、桂圆、薏米熬碗糖水过来,多放点红糖。” 梦境苦涩,兴许像民间小儿那般,含些糖水入眠,会好受许多。 唤作明月的小厮很快依照李望舟的嘱咐把糖水端来,李望舟慢慢吹凉,一勺一勺喂进了被噩梦魇住的人嘴里,偶有不配合,就一个穴道点下,逼其安分,很快,一碗温热的糖水就下肚了。 苦了太久,终于品到了一丝甜,宣从信这才安肯稳下来,呼吸平稳。 “真折腾人。” 李望舟拧了拧宣从信的脸颊,觉得有些软,手感很是不错,不由得又多捏了两把。 宣从信是次日才幽幽转醒的,不知为何,照雪楼内境地不知,本该惶恐不安的一觉,居然难得睡得十分安稳,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好的一觉。 “醒了?”一个声音从耳侧响起。 他猛然循声望去,不远处的竹质躺椅上,正悠闲躺着一个年轻男子,长眉星眸,青衫垂发,仙人挑花般勾起小指,撩拨着手中书卷。 他抬眼懒散地瞧着宣从信,容颜俊逸,不笑时眼底也有三分莞尔。 “李大人!唔!”宣从信意识到此人是谁,立刻便要起身,但他完全忽视了自己昨夜刚处理好的伤势,强撑着一口气支起身子,刺痛刹那袭来!整个人就又是一滩!栽倒回去! “哎,”李望舟第三回扔下了手里的话本,从善如流的起身上前,替他检查伤势,“伤没好,就别乱动弹,平白浪费了汤药。” 宣从信低声:“……对不起,实在抱歉。” 昨日信誓旦旦,称李望舟可将对宣家的怒火发泄在他身上,然而,竟是他救了自己,替自己清理伤口,送服汤药,换洗了衣裳,甚至房间布局装潢也别致清幽,怎么看也不不像阶下囚的样子。 宣从信是正儿八经四书五经教出来的儒家君子,重信必当守诺,以身受戮没达成,还好好的躺在这里,自知有愧。 “大,大人……”他哑声道,“地牢在哪儿?” “地牢?”李望舟一愣,“我照雪楼又不是昭狱,哪里来的地牢?” “那我大哥平时呆在哪?” “……柴房。”虽然现在应该已经在宣府了。 “那就还请大人将我扔进柴房吧!”宣从信视死如归地重重阖上双眼,“从信是来替大哥代罪的,我深知万死难消大人之恨,可还请大人放过我大哥一马!从信任凭大人处置!万死不辞!” 小书呆子虽然伤病在床,字字句句却说得掷地有声,仿佛即刻之间李望舟掏出刑具来将他千刀万剐,他也不会多皱一根眉毛,颇有些舍生取义的壮烈风范。 李望舟懒得解释,觉得有些好笑。 今天这小孩儿倒是铁骨铮铮,清醒过来,又愿意为了他的大哥和宣家赴汤蹈火了,可昨日梦魇困住的可怜猫儿是谁?那满腹委屈不甘的无辜稚子,又是谁? 梦中梦醒,小呆子竟还有两幅面孔。 “但凭处置?”李望舟问道。 “但凭处置!”宣从信逼自己不能怯懦,一口咬定。 “好,”李望舟笑了,兴致深深,多日无趣,终于发掘出来了一点有趣的玩意儿,“我想怎么对你都可以?” 宣从信自觉不能这样回话,扶着床檐,到底挣扎着缓慢支起了半身:“是!” 李望舟:“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宣从信:“是!” “好吧。”李望舟又道,“脱衣服。” 宣从信:“是……啊?” 李望舟笑吟吟地瞧着一脸呆滞的宣从信,打趣道:“不是说我怎么对你都可以吗?你大哥刺杀于我,你代罪之身,我总不可能好声好气捧着你当坐上宾吧。” “可,可这……”宣从信耳尖滚烫绯红,“我,我……坦胸露背,成何体统……” 李望舟轻飘飘落下了一句:“上刑受辱,要什么体统。” 宣从信脸色霎时苍白。 他浑身轻轻颤抖摇晃着,垂下眼帘,哑声还想为自己争取一点尊严:“枕榻华贵,若在此上刑,怕是会污浊照雪楼丝缕,求大人容从信去刑房……” “宣从信,”李望舟直接探手,扣住了宣从信的下巴,逼他看向自己,眼神笃定,字句清晰,无任何反悔之机,“什么人会在床上脱衣受辱,莫非世家勋贵的那点子腌臢事没教过你?” “你不脱,我可以让你大哥脱。” “别,求大人……”宣从信唇角牵动丝许,他想笑,笑不出,哭也不合时宜,摸上了衣襟,解开衣结,指尖僵硬,几次都没有成功。 从李望舟话音落定的一刻,就注定了他的结局,不知道这沉睡的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什么,居然会让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照雪楼楼主看上自己,但是和预想中的千刀万剐一样,宣从信都没得选。 草木微末,身不由己。 衣襟散乱,宣从信有些笨拙的望向李望舟,眼神迷惘,眼尾还沾着水汽,竟是也有几分楚楚可怜招人疼的懵懂。 真笨,李望舟心道,要是真落旁人手里,指不定被如何吃干抹净。 “转过去,趴下,会有点疼。” 闻言,宣从信安静的背身趴好,当真的就不再作任何反抗,李望舟一把掀开锦被,乍暖骤冷,宣从信一个激灵,开始发抖。 青年的后背洁白纤瘦,可怖青紫淤痕折腰遍布,触目惊心,宣从信应是十分害怕,脊梁弧度起伏,微微战栗,一直深入到腰窝,更易添起旁人凌虐的恶欲。 这让李望舟想起了案板上的鱼肉,可以任人刀俎,他调笑:“宣从信,圣贤书中教过你该怎么享受床笫之欢吗?” “……教过。” 李望舟顿住:“啊?” 宣从信嗓音也发抖得厉害,却还不忘记背书:“《孟子》有言: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礼记》有载:饮食男女,人知大欲存焉;圣人之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需合法合度……以而为政……” “你真是——”李望舟扑哧笑出声,“到我这儿考状元的?” 说罢,他也不再逗这小呆子,从一旁案台前拿起之前太医留下的药盒,打开,挖出一块,就着内功细细推服揉捻在宣从信的伤处。 李望舟:“不吓你了,太医说了,棍伤严重,每日都得上药,倘若不管,迟早得落下隐疾。” 原来只是上药!宣从信整个人都不免松懈了一口气。 上药痛极了,可他却像是劫后余生般恍然,死死咬住牙,眼泪止不住滚滚地落下来,惶恐的委屈瞬间倾斜了满身! 李望舟正揉搓着药膏,用内功推淤化血免不了要吃苦,可半天却不见这小孩痛呼一声,他挑眼去看,却在瞧见不知何时染湿了一片的枕面后愣住。 宣从信没有回头,看不出脸色,扑扑簌簌的泪珠就这么砸落,无声无息。 “宣从信。”李望舟去掰他的脑袋,竟然没掰动,“宣从信!” “大……大人莫看……”宣从信执拗地把自己的脸埋进被褥中,哭腔深重,“莫看了,不好看……对不起……” 他这条命本就是宣家送给李望舟的,李望舟想怎么折腾都可以,他不该哭,在照雪楼,他连害怕的资格都不该有。 李望舟在他的耳畔轻轻叹息,不容许抗拒的力道将宣从信从黑暗里拔出,男子轻轻拍打着他的肩,哄孩子一般:“谁说难看了,好看好看,不哭不哭,一会儿让小厨房给你做糖饼吃好不好?” “不吓你了,”李望舟低声,“没想到你喊打喊杀的,胆子这么小,我的错,不吓你了。” 宣从信努力去擦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对不起,大人,我不哭了……我……再忍忍?” 这人怎么老和自己过不去? “算了,”李望舟无奈,“也可以哭的。” 差点就偃旗息鼓的眼泪突然就汹涌起来,大颗大颗滑落。 宣从信想,完了,真的完了。 进度飞快[奶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微末 第3章 棋子 今天的长京城好生热闹。 街上到处都是公主府派发香糖果子的人,据说今夜长公主邀长京内诸多文人,于掬水阁筹办诗会,以千金明珠相筹,不论出身贫富,凡作精妙好诗、绝妙文章者,皆可有赏。 明月拎着一食盒点心糕饼,含着桂花饴糖,悠哉悠哉往照雪楼赶,完全不着急的模样。 最近李望舟从宣家小公子身上找到了新乐子,他也乐得清闲,不必侍奉的时候,李望舟就让账房拨他一些银钱出去玩,记得带些小玩意儿回来,他自有妙用。 不用李望舟说,明月也知道这妙用是什么,无非就是又拿去逗弄人家宣家小公子。 最好能把老实温润、端重自持的小宣公子逗得脸红结巴、有口难言,就是李望舟最开心的时候。 宣家虽然刺杀李望舟十分可恨,但是这宣小公子,明月却觉得是个好人,不过很可怜。 据说刺杀案时,小宣公子正在太学府和众多学子读书,毫不知情,宣家大公子一出事,他就被宣家给压了回家,生生打了二十棍家法,丢到照雪楼门前。 谁都没想到宣家会提出兄弟相替的荒唐事,如果不是李望舟恻隐之心,只怕小宣公子早不在人世了。 但是明月有一件事想不通,以他家大人凡事计较挑刺儿的性格,真的会轻易放过妄图要他性命的宵小之辈吗? 不过这点疑惑瞬间被坊市糖水铺子的水晶皂儿和水粥给迷飞了,明月馋虫被勾起了,来都来了,自然是要来一碗冰糖水啊! 他点了点食盒空隙,还有盈余,即刻兴奋跑去:“老板!给我来碗水晶皂儿,再打包两碗水粥!” 李望舟懒懒瞥了瞥日头,轻飘飘落下一子,对宣从信道:“打个赌,明月肯定是被路上哪家糖水点心给绊住脚了,没个三茶五盏,回不来。” “大人怎么这么笃定?”宣从信也跟着落下一子,顺从接话。 “上元灯节,带他出去玩儿,本是好端端赏灯会的,结果这街小馄饨,那街红馎饦,路上捧两炊饼,瞧见糖人还得含一个。” 李望舟叹气着摇头:“你是没见着,一晚上是寸步难行,人还生生胖了两斤。” “大人仁善,待下属侍从极好。”宣从信眼底流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哪里仁善了?”李望舟敲着棋子,“等他回来,我保准罚他抄书去。” “大人!”宣从信有些慌,以为是自己无心之言害得明月将要受罚,“明月年纪还小,玩乐心重些也是难免,这次就算了吧。” 李望舟含笑:“若我不许你给他求情,是不是就不仁善了。” 宣从信垂下头,讷讷低声:“大人自然是有大人考虑,哪里会有不善之说。” “宣从信,你过来些。”李望舟勾了勾手指头。 宣从信不解,但还是乖巧凑过了脑袋。 刚一凑过去,就被李望舟轻轻敲了一记,不疼,有些懵,他抬眸:“大人?” “这么快就听话,倒不像你,”李望舟道,“如果真不准你帮他求情,你待如何?” 他慢悠悠举起茶盏:“不罚你,也不罚他。” “我抄书很快的,”宣从信讷讷,眼睑垂下,自觉不是光彩的事,“开蒙时候,同大哥一起背书,我总背得很慢,爹会罚我多抄几遍文章,有时候一抄就是一夜……” 正欲饮茶的李望舟一愣。 宣从信觉得这话说得不合时宜,像在埋怨父母,连忙补充:“索性这个方法很好,后面学习文章,我多誊抄记录几遍,也能做出好文章!” “能做出好文章,是你自己努力。”李望舟放下茶盏,抬眸去看宣从信,“小孩子开蒙的年纪,你才多大。” 宣从信:“识文断字,该懂事了……呜!” 李望舟又弹了一下他脑门,这次很重,激灵灵的刺痛,痛得宣从信眼泪都下意识渗出来了丝许,他捂着额头刚想把头埋下,却被李望舟一把嵌住下巴,被迫抬头。 李望舟:“疼吗?” 宣从信下意识答:“不疼。” 李望舟捏在他下巴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重复问道:“再问一遍,疼吗?” 宣从信磕巴了一下:“……疼的。” 李望舟瞧着他眼神慌张模样,指腹揉搓过青年额间泛红处,心上没来由酸胀,和小呆子置什么气,不该使这么大劲儿的。 “抱歉,弄疼你了。”李望舟抚过疼痛处,宣从信只觉一阵温热酥痒,就不再疼了。 “大人,”宣从信没法子和李望舟这么直勾勾的对视,错开目光,“没事,真的没多疼的。” “宣从信,”李望舟没有松开手,隔着满盘棋子,定定看着他,“疼了得吱声,否则老是以为为着别人好的忍着,忍到最后,就真的没有人在意你的疼了。” 宣从信哑然,最后只能道:“大人,被放在心上,喊疼才是可爱可怜,若无人在意,那就是装腔作势,跳梁小丑了。” “谁说无人在意了,”李望舟眉宇微蹙,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在梦魇中无助喊疼的青年,“我就不乐意听人喊疼。” 宣从信一愣,目光莞尔:“大人品性,自然非凡人可比。” 李望舟:“这么捧着我?” 宣从信:“大人是好人。” 李望舟眼神停在他的耳尖上,白瓷敷粉,像三春时节最早最好的桃花苞,瞧得李望舟牙痒痒,慢慢凑近发懵的宣从信。 咬一咬,宣从信还会觉得自己是好人吗? 他想。 李望舟的指尖慢慢挪至了他的耳尖。 宣从信耳尖越发滚烫:“大,大人……” “大人!大人!”明月欢快地抱着食盒和大包小包的玩意儿冲进了院里,“你看我带了些什么回来!” 宣从信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朝声音来处望去! 李望舟指尖一空,温热绵软不在,没来由搓捻,回味了一下方才触感。 “额,”明月注意到两人挨得极近,尤其是自家大人,半个人都快越过棋盘了,“要不,我……我先出去?” “不必。”李望舟正坐回身,端了清茶小啜,“买了些什么?” 明月欢快地将食盒和小玩意儿一股脑儿放在石桌上,献宝般打开:“香糖果子!还有水粥!啊,对了!” “还有刚出炉的蟹黄毕罗、羊肉胡饼、笋肉馒头!路上瞧见小摊儿,还有这个!”他拿出拨浪鼓和小风车,“好玩吧!” 李望舟看着那堆哄孩子玩意儿,侧过头,眉梢微挑,眼神轻飘飘地瞥向对面宣从信,带着一种“你看我就说吧”的了然。 对上他目光,宣从信莞尔,温声道:“大人料事如神。” 明月看看自家大人,又看看宣小公子,没太明白这两人打什么哑谜。 不过他心大,兴奋说起今日见闻:“大人,公子,今儿可热闹了!公主府的人满街发香糖果子和帖子呢!” “听说是长公主殿下今夜在掬水阁大摆诗会,广邀长京才子,不论出身,只要能做好诗好文章,千金明珠当彩头!好多读书人都往那边涌,连太学府的夫子们都去了……” 李望舟端起茶,呷了一口,兴致缺缺:“哦?长公主倒是好兴致。” 说着,目光扫过棋盘,琢磨下一步落子何处。 然而,李望舟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对面原本安静垂眸的宣从信,身体微微绷紧。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暗光,放在膝上的手,轻轻蜷缩,又松开,规规矩矩放在原位,头垂得更低了。 李望舟落子动作微微一滞。 他想起,眼前这小呆子,在不久之前,也是太学府中身着襕衫、埋首经卷的学子。 青年也曾寒窗苦学,也曾怀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等待春风得意马蹄疾。 刺杀案替死一出,原本属于宣从信自己的人生,就硬生生的被二十棍,连皮带骨,彻底打断。 明月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街上的热闹。 李望舟放下棋子,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断了小厮:“明月。” “大人?”明月停下话头,疑惑看来。 李望舟目光落在宣从信低垂的发顶上,语气平淡,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去备车,要宽敞稳当些的。” “备车?”明月更愣,“大人您要出门?去哪儿啊?” 他下意识看了看天色,已近黄昏。 “掬水阁。”李望舟吐出三个字。 宣从信猛地抬头,怔怔看着李望舟。 李望舟淡淡:“带你去看看。成天拘在楼里,闷也闷坏了。” 没有提“诗会”,没有提“才子”,甚至没有提任何可能刺伤宣从信的字眼,好似真的只啊带个“闷坏了”的人出去透透气,理所当然。 “大人……”宣从信声音干涩,“我……我身份尴尬,恐有损大人清誉……” “清誉?”李望舟笑了,“我李望舟的名声,用得着你来损?” “还是你觉得,”他语气微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维护,“我照雪楼的人,见不得人?” 宣从信心头剧震,不是宣家送来的替罪羊,不是可有可无的弃子……是“照雪楼的人”。 “去换身衣裳,”李望舟吩咐道,“穿新做的云纹澜衫,明月,晚膳提前,不用准备太多,把你买的那些端上,吃完就走。” 明月登时反应过来,欢快道了“是!”,一溜烟跑了出去。 宣从信还在原地:“大人,我并未——” “从信,”李望舟低头看着还未下完的棋局,“你看,这局棋。” 宣从信看向棋局,却只见李望舟从棋盘上抓过两子,探手扣住他的手腕,展开掌心,放入黑白两子。 李望舟轻声:“归于自己的棋子,谁也奈何不得。” 甜文甜文,默念告诉自己,甜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棋子 第4章 难平 马车缓缓,驶向长京城久负盛名的掬水阁。 宣从信挑开帘幕一角,多日闭门养伤,现下这烟火热闹竟有些陌生,华灯初上,游人如织,车马簇拥向长街尽头的辉煌楼阁。 掬水阁立水上,飞檐九层,灯火通明,恍若仙境。 高处帷幔重重,宫人身影隐隐可见,长公主便在此处,俯瞰整座长京的文华风流。 明月咬着糖葫芦吃得专注,李望舟靠在车厢壁上,双目微阖,闭目养神。 宣从信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他沉静侧脸。 坊市间,对照雪楼主的传言涌入他的脑海:传言李望舟秉性高傲乖张,肆意妄为,恃功自傲,甚至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 奏请弹压的折子虽都被压下,可暗流涌动,更添了无数揣测与流言。 世人都道他悬在长京头顶的利剑,极险极恶。 蓦然,宣从信又想起大哥的那场刺杀。 大哥素来端方持重,谋定而后动,会仅仅因为一时意气,就策划一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知绝无胜算的刺杀吗? 疑虑扎进心神,难以消解,正当他浸于纷乱思绪时,闭眼的李望舟却忽然开口,清晰无比穿透宣从信的遐想: “伤还未好,切勿多思。” 宣从信心头猛地一跳,握着帘布的手指骤然收紧!他自以为隐蔽,竟已在李望舟面前无所遁形。 他虽没睁眼,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放下帘子,不再看窗外:“是,大人。” 马车缓缓停下,停在了掬水阁入口前,李望舟终于睁开了眼,眸中清明,理理衣襟,起身下车。 明月也赶紧咽下最后一口糖葫芦,麻利地跳下车侍立一旁。 当宣从信略显局促地扶着车门准备下车时,一只修长的手已伸到了面前。宣从信愕然抬头,对上李望舟平静无波的眼神。 “慢点。”他的声色浅浅,却不容置疑。 宣从信迟疑一瞬,还是将手搭了上去,李望舟力道沉稳,稳稳扶住了宣从信因伤而笨拙的身体,将他带下了马车。 随意搀扶,却是无形屏障,隔开周遭所有因认出“宣家二公子”身份而投来的的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 下了车,宣从信想抽手,李望舟顺势牵住了他,径直走向入口。 宣从信不安道:“大人?” 李望舟神色自若,闲散自然,不觉有异。 “照雪楼楼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长公主殿下已在顶层恭候多时……” 掬水阁管事满脸堆笑迎上来。 “不必惊扰长公主,高处风大。”李望舟淡淡,“我的人伤没好利索,吹不得风,也受不得吵嚷。” 管事精明,连忙应声:“是是是,大人随意!随小人来,正有临水好位置!” 宣从信头埋得极低:“大人,不用管我的。” 李望舟没看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掌心相握更紧了些。 两人就这样,在无数目光注视下,穿过人群,登上掬水阁三层临水隔间。 一路行来,侧目窥探不绝,窃窃私语如蚊蚋,旁人目光地扫过宣从信低垂眉眼、苍白侧脸,最终落在两人亲密相连的手上,恶意揣测蔓延。 “瞧见没?宣家那二公子,啧啧……” “贪生怕死,卖弄姿色!若非甘心伏低做小,奉上枕席,李望舟怎会如此回护?” “嗤,才貌平平,也不知在榻上是何等龌龊手段,才……”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宣从信面上沉静,充耳不闻,眼睫低垂间,目光冰凉,无声扫过口出秽语之人,一一记下他们的面容。 这些人辱他无妨,可如此置喙对他照拂有加的李望舟……宣从信心头冷意森然,已在思量日后如何报答。 刚步入隔间,尚未落座,变故陡生! 无形无质的凌厉内力,自李望舟垂落的青衫广袖间旋飞!精准打向方才窃窃私语几人! “噗通!”“噗通!”“哎哟!” 惊呼与落水声几乎同时传来!几人不受控制地栽出栏杆,砸进了楼下水波中,狼狈不堪,挣扎呼救起来。 “啊!”管事一惊。 李望舟悠然落座在美人靠上,眼皮都懒得抬:“损毁费用,记照雪楼账上便是。” 管事哪敢多言,只连声道是,便躬身退下安排去了。 隔间内外,鸦雀无声,再不敢有半分不敬。 风波平息,三人落座。 临窗视野极佳,正可俯瞰中央悬于水面的黄金牡丹台。 丝竹起,舞翩跹,水袖翻飞间,舞者如洛神凌波。终了,舞者退去,一个身着宫装,气质端肃的侍女手捧锦盒,缓步而出。 盒中,价值千金的霞光明珠静静躺丝绒之上,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侍女朗声,清越之音响彻水阁: “奉长公主令:今日诗会,广开贤路!无论王侯将相,贩夫走卒,皆可作诗!” “诗成者,层层递上,由太学之师、翰林学士共阅遴选!” “头筹者,赏千金明珠一颗!前三甲,赐黄金牡丹一朵!前百才子,赠金十两!只求珠玉文章,锦绣诗篇!以贺大燕,文才百代,千歌不朽!” 话音落定,人声沸腾,惊叹议论、摩拳擦掌之声不绝于耳。 侍女退下,高悬于水阁主梁之上的巨大长卷轰然垂落! 雪白卷上,唯有一双铁画银钩的恢弘大字:无题! 人群先是寂静一息,即爆发更热烈讨论。 “无题?这……这如何立意?” “妙啊!无题方显胸中丘壑,不拘一格!” “快!笔墨伺候!” 已有人苦思冥想,笔走龙蛇。 宣从信也看得专注,清亮眸子里映着无题二字,嘴角微微翕动,似在推敲着什么字句。 “想写就写。”李望舟的声音响起。 宣从信回神,摇头淡笑:“不是的,大人。只是在太学时,夫子也常以命题考教,所以下意识便跟着思索。” “从信长在文章策论,诗道平庸,写了也难入眼,徒惹笑话罢了。” 李望舟闻言蹙眉,他其实不太爱听小呆子总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的话。 “写。我照雪楼江湖出身,那些酸腐文人看得不惯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端起茶盏,散漫道,“你写了,成,便是替照雪楼挣个脸面,不成……” 李望舟慢吞吞喝了口茶:“有我在,倒要看看,哪个敢笑话?” 明月也帮腔:“就是就是!小宣公子你写嘛!肯定比那些嘴上不干净的人强!” 宣从信看着李望舟那副我看谁敢的架势,又看看明月期待的眼神,心头怯怯,竟被这毫无道理的袒护冲淡几分。 他无奈轻笑,依言提起侍者早已备好的笔。 凝望无题二字,宣从信眼神渐渐沉静下来既然要写,他更得好好写! 这一次,不为太学考教,不为宣家名望,更不为流芳千古,只是因为李望舟相信他。 独身一人,孤子难保,父母弃他,同窗避他,世间之人各自有各自的为难,宣从信不怪他们,只是李望舟却是唯一予他风雨遮蔽,给他好或不好底气的人。 这样的底气,宣从信曾经从未得到过。 沉寂多时,他轻蘸取浓墨,落下了第一笔。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陆续已有许多诗稿被侍者收走,沿着层层叠叠的回廊,流水般送往掬水阁最高处的第八层,翰林学士们围坐案前,马不停蹄评阅着雪片般递上来的诗篇。 明月将各色果点吃了个七七八八,眼巴巴瞧着宣从信伏案身影,凝眉沉思,笔走如飞,专注隔绝一切喧嚣。 终于,宣从信搁笔,轻吁出气,面上几分释然,又夹杂丝许忐忑。 “公子写好啦?”明月眼睛一亮,立刻凑了过去,探头想瞧,“让我看看!” 宣从信莞尔,大大方方地将墨迹初干的诗稿递到明月面前:“好,看吧。” 明月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全看了一遍,可惜,他对诗文实在没研究,只觉得那字迹清隽工整,排列起来也颇为好看。 他挠挠头,凭着直觉和满心对宣从信的亲近,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公子写的!肯定好!一定是最好最好的!” 明月看向李望舟,道,“大人!您快看看!小宣公子写完了!写得可好了!” 李望舟临窗,漫不经心把玩着茶盏,茶盏一抬,澄澈的茶汤盛下三分月光:“嗯,方才便看到了。” “这?”宣从信不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刚刚完成的诗稿,又看看李望舟那副事不关己的闲散姿态,“大人是何时看的?” 刚刚全神贯注笔端,未曾察觉李望舟何时看过。 明月倒立刻恍然,解释道:“公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大人内力深厚,方圆几丈内洞若观火都是寻常!这点距离,估计连您写了几个字都听得清楚!根本不用特意看!” 宣从信:“……” 难以言喻的热意腾的从耳根烧起,苍白眉目也染上薄绯色,方才苦思冥想、字斟句酌,他并没有多在意容色仪态,兴许抿嘴蹙眉,都全然落入李望舟眼中! 而他竟还自以为在对方闭目养神或观景时,独自完成了一桩隐秘心事。 这感觉众目睽睽之下,被李望舟牵着手走过长廊还要心慌。 李望舟转回视线,目光掠过宣从信那红透了的耳尖,唇角微弯,并未再多说,只是朝明月抬了抬下巴。 明月会意,立刻将宣从信的诗稿交给早已在隔间外等候的侍者。侍者恭敬接过,快步汇入那不断向上传递诗稿的人流之中。 宣从信依旧低头,心绪如台下水波,久久难平。 第5章 相醉 “下一首,沈良作——” “琼筵酒暖麝烟融,独抚冰弦指未工。 非是朱门丝竹贵,恐惊庭树旧寒风。” 时间悄逝,黄金台上,侍女朗诵清音渐次响起,将经翰林学士初步遴选出的佳作,当众朗诵出来,供全场品评。 每念一首,赞叹、点评与议论就不休于止。 曾当街羞辱过宣从信的孟同惜,也有一首入选:“天家琼宴牡丹红,独倚春寒怯晚风。何故名花迟著蕊?月窟移根云外种。” 词藻华丽,虽略显刻意,却也引来不少附和。 首首佳作念出,宣从信坐在隔间内,手心沁出薄汗,指尖冰凉。 长京城乃大燕帝都,自然不缺天下才子,事实上,他也没有把握,一定可以从这片锦绣文华之中脱颖而出。 “下一首,宣从信作——” 宣从信浑身一僵,屏住呼吸,掬水阁也因这个名字而有了片刻凝滞。 前些日子宣家和照雪楼的恩怨满京皆知,无数目光聚向三楼隔间。 侍女一字一句,朗声颂道: “清辉潋滟问弦音,蓬生辗转笑浮萍。 幸有月华开玉镜,此心安处即清平。” 四句念罢,全场短暂寂静,随即,议论声起。 “不错,”一位老儒赞道,“虽无惊人辞藻,倒也情意真切。” “此心安处即清平,化用东坡居士意境,虽不及原句精妙,却也道出了在圣主庇佑下,寒士亦可安身立命之意,甚好,甚好!” “宣家二公子倒是个明白人。” 孟同惜却是不屑:“切,不过是为自家开脱,向天家表忠心的应景之作罢了,有何稀奇?” 评价褒贬不一,但它被选出来公示,本身就说明它符合了某种“标准”:颂圣、感恩、展现寒士在皇恩下的安适。 它足够好,好到能登上这黄金台被朗诵,但又绝非惊艳绝伦、力压群芳之作,不会引起过分的嫉恨或关注。 诗如宣从信本身,在一个刚好的位置,虽无十分璀璨,却也五分韵味。 宣从信听着议论,心里七上八下,暗暗唾弃自己的讨巧。 长公主的诗会,纵以“无题”作引,但毕竟皇恩浩荡,他诗才浅薄,颂德诗势必是最安稳的选择,而宣从信尤其擅长文章八股,这方面切题审题,入选百名绰绰有余,说上来,也不至于丢照雪楼的脸。 至于月华?宣从信偷偷去瞧李望舟,内心暗暗期待,先生诗文课上曾提及过双关,那么,也就不外乎他悄悄一词双意了吧。 明月不明所以,只听到夸赞,高兴拍手:“公子!公子!他们鼓掌了!我就说您写得好!” 李望舟轻笑,把盏饮茶:“不错。” 话说得似是而非,听不出形色,更无从得知到底是哪里“不错”,不过只消这二字,就足够让宣从信心跳如鼓。 他垂眸结巴道:“也、也还好。” 宣从信脸颊发烫,觉得自己疯了!真的要疯了!如果说在李望舟开口以前,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虚浮,可李望舟开口以后,心绪既定,他终于确定了某些东西。 宣从信,你真的是狼子野心!胆大包天! 那可是李望舟,江湖庙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怎么敢的…… 慌乱模糊压抑在宣从信低抵的垂眸里,诗会仍在继续,黄金台上,侍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下一首,宣从仁作——” 宣从仁?!这个名字瞬拉回宣从信涣散的神思!大哥?大哥也在? 不知是否是兄弟同心,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宣从信。 与此同时,整个掬水阁的气氛也陡然一变。宣家兄弟、照雪楼、刺杀案……被敏感的字眼勾起了记忆,人群议论声压低,窃窃私语。 侍女深吸口气,朗声念道: “狂澜骤起蛟龙怒,浊浪飞空掩玉京。 忍看昆玉蒙尘垢?血亲相煎骨肉惊!” 宣从仁作的,竟然是鸣冤诗!不仅直指李望舟,更是谴责他依仗势力,逼迫宣家兄弟二人血肉相残! “这是直指照雪楼楼主!好大的胆子!” “昆玉蒙尘,莫非是李望舟逼迫宣家送子……” “难怪!难怪宣二公子方才那首诗,原来是被逼无奈!” “宣大公子这是豁出去了啊!为弟鸣冤!” 声浪喧嚣,无数目光成刀,狠狠刺向宣从信! 原本对他诗作的理解解读,此刻在宣从仁的控诉下,尽数染上屈辱色彩! 宣从信脸色惨白,猛地起身,顾不上背伤剧痛,也顾不得满场猜忌,只想立刻解释为自己大哥清楚。 “大人!不是那样的!” 宣从信到底没有大好,伤痛和情绪刺激,眼前发黑,踉跄一步! “公子小心!” 明月惊呼着去扶他! 宣从信身形不稳,静坐的李望舟起身,快得惊人,经过他身侧,抬手按在了青年肩上。 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暖流,抚平刺痛,稳稳托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宣从信抬头,对上李望舟近在咫尺的眸子。 李望舟薄唇微启,安抚里浅浅无奈:“答应你,不伤他。” 说罢,他闲庭信步踱出隔间,凭栏而立,青衫在夜风中拂动。 “宣大公子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竟是像那记吃不记打的狗儿,才几日,就又敢胡乱呲牙了?” 宣从仁眼神阴鸷,不复往日风雅公子的模样,推开身旁搀扶小厮,强逼自己挺身。 “李望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宣从仁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折辱我弟弟!牵连于他!你有种冲我来!” 宣从仁字字泣血,将宣从信方才隐秘的欣喜与击得粉碎。 他脸色惨白,宣从仁欲以身代他受过的激愤模样,只觉心如刀绞,又涌起难言的焦躁。 大哥根本不知晓李望舟是怎样的人,更不懂自己此刻心境,这般当众控诉,非但救不了任何人,只会将双方都逼入更凶险的境地!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强行压下口中腥甜,现在位卑力薄,宣从信唯一能依仗的,只有笔墨诗文。 不再看对峙的两人,他扑回案前,抓过备用素笺,顾不上磨墨,直接蘸取方才未干的余墨。 笔尖颤抖,破釜沉舟,重重落下。 事已至此,宣从信必须写,必须写出一首足以扭转乾坤、吸引所有目光的诗,既要保全大哥不遭横祸,又要洗脱强加于李望舟身上的污名。 李望舟凭栏而立,听着指控,唇角冷笑未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宣从信动作。 小呆子脸色白得吓人,眼神却极亮,不知在写什么。 有点意思,李望舟倒想看看,这一次,小猫儿,能亮出怎样的爪子平息这个中纠葛。 楼下宣从仁犹自愤慨:“李望舟!你——” “仙子姐姐!等等!我家公子还有一诗相投!” 清亮的呼喊突兀地打断了宣从仁的话,只见明月不知何时已挤到了廊边,手里高高举着诗卷,朝正要退下避让的长公主侍女用力挥舞! 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 侍女一愣,下意识停下脚步,望向那九层高台之上,须臾,一朵飞旋的牡丹飘落,表示着长公主的首肯,于是接过匆忙跑来的明月递来的诗笺。 宣从仁愕然止声,看向三楼。 侍女展开诗笺,看清内容后,眼中了然,郑重语调,朗声诵出:“《无题》!宣从信作!” 狂澜本自暗潮生,玉京何辜掩晦明? 昆山有玉琢成器,不向尘泥辩浊清。 血浓于水情难已,剑啸西风意但平。 愿剖冰心映日月,敢辞微躯赴渊渟。 诗才未必称绝,但立意、机巧、气节瞬间拔高数筹!满场皆静! 方才关于强逼要挟的窃窃私语,在此诗的映照下,顿显可笑龌龊。 宣从仁僵立原地,复杂了悟。 宣从信的诗里,没有怨恨恐惧,只有对李望舟的坦荡维护。 李望舟挑眉,眼底玩味,他是真没想到,小呆子急起来,竟真能逼出几分诗才来。 只是今夜之后,一诗投名,至此,长京城便无人不知,他宣从信和他李望舟彻底绑在一起,无论休戚,再无可退之机。 李望舟眼神暗涌:“人柔柔弱弱的,胆子倒是挺大。” 阁楼高处,隐约传来一声女子低笑,高台之上,长公主身边随行侍奉的侍女扬声:“此诗,赤诚可鉴,立意高远,增补入前三甲之列!” 全场哗然!前三甲!那可不仅仅意味一朵黄金牡丹,更有长公主钦赐点名的背书赏识,从此以后,仕途前程,自当大好! 宣从信恍若未闻,只是紧张关切着李望舟和宣从仁的对峙。 宣从仁面色变幻,最终,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叹息,他目光复杂,哑声:“从信,你安好否?” 此刻,什么前途,什么诗名,都不重要了,他只想知道弟弟是否真的安好无恙。 李望舟唇角一勾,大步流星,转身回了隔间。 宣从信刚想探出屏风去细看现下情境底如何,却见李望舟去而复返,径直走到他面前。 下一刻,天旋地转! 李望舟一把揽住他的腰,带着宣从信跌进了美人榻上! 宣从信惊呼一声,整个人被圈进了一个带着清冷的怀抱,伤势被小心地避开,姿势暧昧得惊人! “大人?!”宣从信耳根瞬间红透,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李望舟环着他,另一只手却抬起,揉弄宣从信唇瓣,似笑非笑,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不是说敢辞微躯吗?” 他语调慵懒戏谑,“现在被本大人这般强迫,可还敢了?” 宣从信脑子嗡的一声,全身血液都冲上脸颊。 他看得懂李望舟眼中的玩闹之意,按在他唇上的手指也并无真正狎昵的力道,更像是逗弄爪下的猎物。 屏风后,立刻传来刚刚赶来宣从仁的怒意:“李望舟!你个卑鄙小人!你要对我弟弟做什么!放开他!” 宣从信的心跳,反因这声咆哮镇定下来。 他明白大人是在故意气大哥,既然李望舟有心思开玩笑,那便是真的不在意方才的冲突。 宣从信顿时松了口气,脸颊滚烫,顺着李望舟的话配合:“大人若喜欢,从信自然……愿意的。” “荒唐!李望舟,你无耻!” 宣从仁气得几乎要冲破明月的阻拦,谁知这小童看着天真稚子,武功竟是不弱,带伤的宣从仁根本无法突破他的阻碍! “宣大公子,”明月招招不落,语气俏皮,“别说那么难听,是宣家把二公子用了家法扔在我们照雪楼门前的,虽无三媒六聘,但也人尽皆知!谁更荒唐?” “现在我家公子大人情谊相和,光明磊落,又怎么可以说是无耻呢?” 李望舟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深,像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玩意儿。 他莞尔一笑,从旁小几上取过残酒白盏,用齿尖轻轻咬住杯沿,晃晃悠悠,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递到宣从信面前。 男子总淡然看戏的眸子,眼波流转,竟真带上了几分勾魂摄魄的潋滟春色,无声催促。 宣从信被李望舟这幅风流模样勾了神,鬼使神差,第一次突破礼法的重重约束,微微仰起头,迷迷糊糊启唇,咬住杯盏另一边。 清冽的酒液混合着对方唇齿间若有似无的气息,缓缓渡入口中。 酒不醉人。 人自醉。 屏风后怒骂争执更响了,但隔了一层厚厚的纱,遥远而不真切。 这一章节写的头秃[裂开][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相醉 第6章 眷恋 宣从信醉了。 他背上有伤,李望舟是像抱着小孩一样,拖着他的底揽上脖颈,避开背伤,抱出里间,宣从仁被小厮劝着坐在外间桌几前,好生憋屈。 “宣大公子不好好回去养伤?”李望舟的外衫披在怀里宣从信的身上,“怎么?莫非还想去我照雪楼躺几天?” 宣从仁警惕盯着李望舟:“我要带从信走。” “我自然会替从信安排好一切,送他回云州本家养伤,待时句安稳……” “宣大公子好天真,”李望舟懒散,“自古帝王寡情,莫要信错人,赌错路。” “你!”宣从仁脸色骤变。 “宣家已经为了自已的道而牺牲了他,你方才又因一时激愤作诗,若我当真如你所愿,怒杀于你,你安排好的人借着诗会名头,以文人口诛笔伐逼我放了他还好。”李望舟冷笑,“可我若忍下这口气,将你激起怨气尽数报复于他,你又当如何?再逼死你弟弟一次?” “我自然还另有安排!”宣从仁咬牙,“我本就不该活!” “要死要活是你的事,宣家已经替你选了。”李望舟说道,“逼死他一次的人,何故来惺惺作态?” 说罢,李望舟再不看宣从仁的脸色,平稳淡然的抱着宣从信,踱步下楼,明月跟在他们身后,悠哉悠哉瞥了宣从仁一眼,吐吐舌头,毫不在乎奔向了李望舟。 马车慢行,厢内灯火柔和。 李望舟将宣从信小心安置在软垫上,侧靠车壁倚着自己,以免压到背伤,明月乖巧坐在旁,眼睛在自家大人和醉得不省人事的宣小公子间打转。 片刻,明月没忍住:“大人,您真的很喜欢宣小公子呀?” 李望舟垂眸看着宣从信,眼皮都未抬,屈起手指,内力隔空对明月的小脑袋方向轻轻一弹。 “哎哟!”明月夸捂住额头,虽然根本不疼。 “多嘴,”李望舟语气淡淡,“让厨房备些醒酒汤,要温的。” 明月嘟囔:“关心就关心嘛,还不让人说……” 李望舟懒得理他,目光落回宣从信身上,青年眼睫颤动,眼角渗出一抹湿痕。 静默看了会儿,他伸手,用指腹拭去水痕,似解释,又似自言自语:“孑然一身,实在可怜……难免多挂念几分罢了。” “大人,我看刚才宣大公子和宣小公子,感情似乎也不是全然假意?”明月思索,“他好像真的很担心宣小公子。” “同父同母,血脉相连,自然是有感情的,只是……”窗外流动的灯火照出李望舟侧脸,“父母不慈,兄弟也难真正和睦。” 明月愤愤不平:“明明都是自己孩子,为什么不能一碗水端平呢?要是我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好好生生的对他们每一个!绝不像宣家那样!” 李望舟:“明月,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抱养过一只小白猫?机灵温顺,甚得你心。” “记得记得!雪团子可乖了!” “你太喜欢它,总怕它孤单。”李望舟继续道,“后来,你又遇见受伤的小狸花,看着可怜,将它捡回去,想让它与雪团子作伴。” 明月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对啊!可是小狸花脾气坏透了!不仅不让碰,还总是凶巴巴哈气,抓坏我衣裳,偷吃雪团子的鱼干!怎么教都不听!明明……明明我对它也很好啊……” 李望舟看着他:“那后来呢?两只猫,你可有一碗水端平?” 明月张张嘴,小声嘀咕:“那……那雪团子那么乖,我当然……当然更疼它一点嘛……小狸花总惹我生气……” 话一出口,明月自己也愣住了,隐隐明白了什么,李望舟依旧将宣从信半抱在怀中,青年靠在肩头,呼吸带着清浅酒气,温热拂过颈侧。 “可是……宣小公子人真的很好啊……” “明月,人心更复杂,狸奴惹人怜爱,只需皮毛顺滑、性情乖巧便足矣。” “人难有十全十美,并非你与人为善,恪守本分,行止端正,便能不遭辜负,不遇风雨。” 明月似懂非懂,还想再问,李望舟却已垂下眼帘,不再多言,只将怀中青年的一缕发丝缠在指间,绕了又绕。 马车抵达照雪楼,李望舟将宣从信抱下车,一路平稳抱回房间,避开伤处,安置在榻上。 他并未离开,退了旁人,在床畔的绣墩上坐下,不多时,明月端来醒酒汤,李望舟接过,没有立刻喂给宣从信,用瓷勺拨弄汤面,散去热气。 静默片刻,他开口:“起来喝汤,莫再装睡了。” 宣从信眉眼紧闭,呼吸均匀,醉意深沉、浑然不觉的模样。 李望舟见状,俯身低头,唇几乎要贴上宣从信的耳廓,呵气耳语:“若你再不睁眼,醒酒汤,可就要用别的方式……帮你喝了。” 宣从信依旧毫无反应。 李望舟低直起身,端起那碗温热的汤,含了一口,随即伸手捏上宣从信的后颈,微微用力,将青年脸向上抬起,脸缓缓凑近。 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即将相触,宣从信眼睫剧烈颤抖。 他双眸睁开,眼色清明,窘迫道:“大人……” 李望舟停住,看着身下青年脸颊泛红、眼神忙乱,唇角玩味笑意加深,了然莞尔。 “小猫崽子,”他语气戏谑,“装得倒还挺像。” 说完,李望舟干脆退开,将醒酒汤的白瓷碗直接塞到了宣从信手里,宣从信接过碗,指尖还有些微颤。 “大人……是如何知晓我在装醉?”他小声问,不敢去看李望舟。 “习武之人,耳力目力总比常人好些。”李望舟坐回绣墩,姿态闲适,“辨别一个人是真睡还是假寐,凭其呼吸吐纳的深浅缓急,便可知晓。” 宣从信抿唇,又问:“大人为何不早些拆穿我?” 李望舟眼神淡淡:“你不想面对你兄长,是你自己的事,拆穿你作甚?” 话说得理所当然,李望舟惯有的懒散不耐,听在耳中,却可以品出不动声色的体谅回护。 宣从信不再多问,唇角微弯,低头小口小口,将碗中醒酒汤慢慢饮尽,醒酒汤用果子甜花熬制,佐以蜜糖,香甜缭绕。 喝完了汤,李望舟道:“再安心将养些时日。” 他随意说着:“待身子好利索了,便回太学继续读书。” “噗——咳咳咳!”宣从信难以置信,抬头看向李望舟,“大人!我……我这般身份……还能回太学?” “我照雪楼何时成了不讲理的地方?你如今不过是我照雪楼的人,一未触犯律法,二未革除功名,如何就不能回太学读书了?” 李望舟反倒觉得他大惊小怪,只是思索为难。 “还是说你不想再见孟同惜那些蠢货?若实在厌烦,请个先生来家里教你也非难事。明月的西席先生,教你这年纪好像不太够……” “不!不用了!”不等李望舟说完,宣从信便急急打断,眼神亮得惊人,“我想的!大人!我愿意回太学!” 太学岁月,固然有孟同惜等人的刁难,却也有他敬重的师长,几位交好同窗。 宣从信按部就班人生,本就应该在太学晨钟暮鼓中,研读诗书,皓首穷经,等待春闱秋闱,学于一身艺,卖于帝王家。 只是突如其来的刺杀与替罪风波,撕裂一切,将他拽入泥泞,成了长京城中供人茶余饭后、怜悯鄙夷的笑谈。 如今,竟还能回去? “嗯,”李望舟眼底翕动流光,应了一声,“既然如此,就好生休养,把身子骨将养好,否则这般模样,我不放心。” 宣从信呼吸一顿,李望舟不放心? 剑挑奸邪、定鼎朝堂,江湖庙堂皆需仰其鼻息,世人或敬或畏,无人敢轻慢的照雪楼主……竟会因他这般微不足道的平庸之人,不放心? 他怔怔望着李望舟背影,烛光在青衫上流转,孤高清寂,却染上烟火。 宣从信攥紧锦被。 心湖之中,波澜丛生。 日子悄无声息,宣从信背上的伤在太医署的精心调理下,好了七七八八,余下几道浅粉色的伤痕,蜿蜒在原本皮肉,提醒着过往。 照雪楼内的光阴,与宣从信过去十数年所经历的截然不同。 没有呵斥漠视,没有如履薄冰的规矩,散漫得不知年岁,李望舟爱看的话本经常乱摆,夹杂进宣从信的圣贤书里。 小厨房时时煨着甜汤,明月咋咋呼呼跑过廊下,带起的风拂起落花。 太医来看诊,李望舟便会斜倚在一旁的美人靠上,翻看闲书,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太医用药的进度。 偶尔抬眼瞥一下宣从信褪去衣衫后的清瘦脊背,眉头轻蹙,只道:“尚可。” 用膳也无需遵循“食不言”的古训,明月总是叽叽喳喳街上见闻,哪个铺子新出了点心,哪家公子小姐又闹了笑话。 李望舟偶尔嘴毒点评,惹得明月跳脚,宣从信则安静听着,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有时李望舟觉得他太过安静,便用筷子另一端轻敲他碗沿:“发呆能饱?多吃些。” 也会顺手将他自己觉得不错的菜色,不由分说拨到宣从信碗里。 宣从信偶尔会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但不再是无边黑暗冰冷的孤寂,隔壁会有轻微的响动,有时李望舟会进他的房间,端着一杯安神茶,看他喝完,再起身离开。 他也跟明月学会偷懒,阳光正好的午后,窝在花树下李望舟的软榻上打盹,身上盖着的是李望舟留下的青色外袍。 李望舟发现后,用书卷不轻不重敲了下明月的脑袋,却从未真正赶他们走过。 因此,当离回太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时,宣从信心底,慢慢滋生了丝许不舍和眷恋来。 他在房中收拾行囊,太学住宿,一去,便是旬日方能归来一次。 新做的襕衫,料子华贵,工艺细致,比照尺寸新做的,比他在宣家时穿的还要合身舒适,宣从信摩挲着衣料,犹豫着,轻轻放下。 带去太学太过张扬,若是被同窗问起,该如何解释?说是照雪楼给的? 李望舟置办给他的紫毫笔,笔锋饱满,书写流利,宣从信极为喜爱。 想了想,他还是放下,太学人多且杂,还有孟同惜……这笔贵重,弄坏了就不好了。 桌上还摆着明月放的小食盒,里面装着各种口味的饴糖,小童当时说:“公子读书累了就含一颗!可甜了!” 挑挑拣拣,反反复复,行囊半空,宣从信心情愈发烦乱焦躁。 他并非不愿回太学,只是……只要一想到要离开这座小楼,离开李望舟和明月,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李望舟在门外等得久,见宣从信久久不出来,干脆直接推门而入。 目光扫过,瞧着空瘪的行囊和站在一堆杂物间、无措的宣从信,李望舟懒得和小呆子废话,上前一把攥住宣从信的手腕。 “大人?”宣从信一惊,“我……我还没收拾完……” 李望舟却不容分说,懒散道:“磨蹭什么?离得又不算远,每日下学回家住。” 这话瞬间冲垮宣从信所有故作镇定,他任由李望舟拉着,踉跄跟在身后,盯着青衫落拓的背影,不舍偏移半分。 楼外,马车早已备好。 明月正踮着脚,努力把巨大的的食盒往车上藏,嘴里还嘟囔:“桂花糕、糖酥饼,卤牛肉……应该够公子吃到旬休了吧?” 马车在太学门前停稳,青石朱门,零散学子来往,宣从信深吸一口气,才挑开车帘子,平静下车。 脚刚落地,周遭三两步入太学的襕衫学子们,注意力全都挪到了宣从信的这里。 目光里,有昔日对宣从信不被重视的轻视,更有如今对他“委身”照雪楼的复杂揣测。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几乎要将他拖回被当街羞辱、无人伸出援手的境地,宣从信想低下头,佯装无事步入太学内。 “公子!”明月打破凝滞,小童从车上跳下来,将沉沉提盒塞进他手里,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附近的人听清。 “大人说了,午膳须吃热的!照雪楼会来送餐,这是小食零嘴,可以和夫子同窗分食,下了学早点回家!” “……好。” 宣从信提着食盒,一步步踏上石阶,走向曾以为再也无法跨入的大门,身后议论依旧回荡,却再不能轻易刺痛他。 宣从信在太学日子,即便没有照雪楼的个中纠葛,也依然不曾平静过。 孟同惜阴魂不散,听说宣从信回了太学,早早带人,故意拦在他面前,折扇轻佻欲挑起他的下巴,被宣从信侧身避开。 “啧,攀了高枝就是不一样,脾气见长?”孟同惜语气讥讽,“不知宣二公子在照雪楼,是睡书房还是暖床榻啊?” 污言秽语,刻毒至极,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学子都屏息看着。 宣从信静静看着孟同惜,目光清凌凌,不见波澜,反而让孟同惜觉得莫名心虚。 “世子,”宣从信开口,“此处太学,圣贤之地,若世子对经义有疑,从信愿与世子探讨,若世子别无他事,恕不奉陪。” 他语气平和,将孟同惜的挑衅衬得格外不堪,说完,不看对方难堪脸色,直直离开,衣袂微扬,带起薄风。 孟同惜僵在原地,折扇捏得死紧,却终究没敢再动手,那日叶片穿膝的剧痛,记忆犹新。 “呸!宣从信,你不就是李望舟身下讨欢苟且的玩意儿!”他咬牙瞪着青年背影,厉声怨毒,“本世子迟早要你好看!” 第7章 知错 “从信!”远远的,一个青年提着衣摆,跑向宣从信,“你回来了!” “计绥,”同窗跑得急,到自己跟前甚至还踉跄了一下,宣从信连忙去扶住了他,“小心!” “你前些日子的事闹得可是沸沸扬扬,”计绥忙反手抓着他检查一通,“吓死我了,我刚听他们说孟同惜找你去了,没欺负你吧,伤怎么样!” “没事,都好了,”宣从信由着他反复检查“没事的,计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计绥长舒口气,放下心来,随即又皱起眉,压低声音,“孟同惜那厮说话忒难听!你别往心里去!” “如今……如今有照雪楼护着你,他不敢真怎么样的!” 计绥布衣出身,深知毫无遮蔽,在长京的殊为不易,话中是真心实意的关切。 宣从信微微一笑,并不接“照雪楼”的话茬,只道:“劳计绥记挂了,快到课时了,我们走吧。” 课上,夫子讲授经义,宣从信凝神静听,专注笔录。 经义课上,夫子讲授到《孟子·尽心上》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他目光扫过堂下学子,最终落在一向勤勉却略显沉寂的宣从信身上。 夫子缓缓开口:“宣从信。” 宣从信闻言,起身静立:“学生在。” “你且说说:若穷非因时运不济,而是遭逢不公,蒙冤受屈,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此刻,当如何独善?”夫子须发皆白,神色淡然。 “如颜回居陋巷,箪食瓢饮,不改其乐?还是应如豫让漆身吞炭,隐忍待机,以求雪耻?” 夫子:“再者,若永无达时,兼济天下之志,又当置于何地?空守其志,抱憾终身?还是……可另寻他途?” 此问极刁钻,不仅拷问学理,还影射宣从信自身遭遇,被家族所弃,声名狼藉,依附权势滔天的李望舟,前途晦暗不明。 答“安贫乐道”,似虚伪懦弱;若答“隐忍复仇”,又与儒家中庸平和相悖;若言志业成空,则更流于消极,非士子应有气度。 堂内寂静,孟同惜嘴角勾起看好戏的讥诮。 计绥不由为宣从信捏把汗,想出言辩解,碍于尊师重道,尤其孟同惜也在,若被抓住话柄,一通不尊师长的黑锅给宣从信砸下来,反倒添乱! 宣从信沉淀思绪,执弟子礼,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回夫子:学生浅见,独善之要,首在善字,而非独字。” 此言一出,夫子眼中精光微闪,众学子亦露出思索神色。 “遭逢不公,身陷困厄,心志为所夺,怨天尤人,或颓废丧志,或偏激求逞,便是不善,有违修身之本;颜回之乐,非乐贫贱,乃乐其道,心有所主,外物不移,乃善其身。” “然,学生以为,善其身绝非止于避世自保、独守清贫。”他话锋微转,“洁身自好是善,韬光养晦是善,身处泥淖,持守本心,明辨是非,不因境遇改其节、堕其行,亦是善。” “《周易》有云:‘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存身非仅为苟活,更为存道、存志。” 宣从信句句不提自身,却句句回应自身困境,姿态不卑不亢。 “兼济天下,学生愚见,此并非必在庙堂高位、显达权势。位高权重者,心无苍生,亦可为祸;身居微末者,心存仁义,亦润物无声。” “设馆授徒,教化乡里,著书立说,明道传薪,皆是济世;力微者秉公持正,一人一事,向善明理,未尝不是兼济发端。” “志之所存,无问显达;心有光明,微芒照隅。” 夫子停住,缓缓颔首,眼露赞赏:“善!” “不滞于物,不困于形,明心见性,方得真谛。此解,甚妙。” 计绥长舒口气,等着看笑话的孟同惜脸色僵硬,其他学子也多转为惊异,死生亦大,宣从信此次大劫之后,心性谈吐,似乎格外不同。 “学生,”宣从信慎重行礼,“多谢夫子相授。” 夫子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在他回来的第一天刻意以此相问,自然是有意提点宣从信,老者摆摆手,示意讲学继续。 宣从信坐下,掌心微有薄汗,心潮微微起伏,不知为何,方才高谈论述,他满脑子不是什么圣人先贤,反而掠过一道青衫旧影,难舍难忘。 午膳,宣从信还未打开照雪楼新送来的食盒,便见小厮抬着更精美的食盒,送到孟同惜案头。 层层打开,精致菜肴,荤素皆备,香气四溢,引得一片羡慕惊叹。 孟同惜得意瞥了宣从信一眼,扬高声音:“来来来,都尝尝!醉仙楼新出的席面,可不是什么家常小菜能比的!” 宣从信安静打开自己提盒。 几样清淡小菜,一盅鸡汤,还有一碟兔儿模样的奶白点心,旁边放了小罐桂花蜜,虽不及醉仙楼的奢华,却处处透着用心。 他刚拿起筷子,计绥凑过来,“哇”了一声:“从信,你这饭菜看着好生可口!比那大鱼大肉瞧着舒服多了!” 说着,眼睛还亮晶晶瞅着兔子奶糕。 宣从信将食盒朝他推了推:“一起用些?” “可以吗?”计绥不太好意思,食指大动,终没抵住诱惑,夹一筷子尝下,欣喜道,“好吃!” 宣从信尝了口,微笑:“嗯,确实好吃。” 下午骑射,儒家学子并非死读书,太学门风更是天下表率,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一样不差。 背伤初愈,宣从信本可告假,却还是换了劲装去校场。 孟同惜想在骑射上压他一头,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催马跑了几圈,箭矢也大多中了靶心,观者无不喝彩响亮。 他勒住马,看向正在准备宣从信,语带嘲讽:“宣二公子金贵,拉弓射箭若是做不来,早些回去歇着吧,免得旧伤复发,惹人心疼!” 宣从信没理他,仔细检查弓弦,搭箭,开弓。 背部传来隐隐撕扯感,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发颤手臂,专注望向远处的箭靶。 “嗖!” 箭矢离弦,力道稍弱,却稳稳地扎进了靶子边缘。 “嗤……”孟同惜毫不掩饰的嘲笑。 宣从信面色不变,再次搭箭,开弓;调整呼吸,忽略背部细细的刺痛。 第二箭,靶心偏下;第三箭,已近红心。 他没有孟同惜那般张扬的骑射功夫,一箭一箭,稳扎稳打,动作甚至笨拙,但周遭被孟同惜带起的嘈杂嗤笑却渐渐平息。 宣从信汗水沿着额角滑落,背部隐痛变得清晰,只是抿着唇,再次拉开了弓。 一切结束,计绥跑来:“从信,没事吧?” “无妨,”宣从信摇摇头,勉强笑笑,“有些累了。” 下学时分,天色尚早。 宣从信提着空食盒,走出太学大门,背上疼痛袭来,让他脚步有些迟缓。 他正想着是慢慢走回去,还是雇顶小轿,熟悉的马车却已无声地停在眼前。 车帘掀起,李望舟探出半张脸,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落在他微显僵硬的背脊上,眉宇轻皱。 “磨蹭什么?”他语气懒散,“还不上车?” 宣从信钻进马车,李望舟拿起看到一半的话本,随口:“今日如何?” 宣从信抿唇微笑:“还好。” 李望舟翻书姿态一顿,没再追问。 马车驶回照雪楼,一下车,早候着的明月就蹦跳着过来接食盒,小嘴叭叭:“公子公子!今天的点心好吃吗?孟同惜有没有馋哭?” 宣从信被逗得笑了:“很好吃,多谢你。” 李望舟听着,没说话,当宣从信转身准备回房时,他忽然伸手,指尖隔着衣衫,轻按了一下宣从信后背某处。 “嘶……”宣从信猝不及防,身体绷紧,痛得抽口凉气。 李望舟眼神沉下来,语气不悦:“这就是你说的……还好?” 宣从信身体一僵:“只是……只是骑射课稍稍用力了些,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李望舟冷笑一声,“宣从信,是不是最近太纵着你了?觉得本大人很好糊弄?” 宣从信抿紧唇:“大人息怒。” “息怒?我息什么怒?”他慢条斯理审视宣从信,“太医署老家伙要知道他们精心调理了这么久的身子,被你这么不曾爱惜,怕要来找本大人哭诉实难胜任了。” 宣从信哑然:“从信不敢……是我疏忽了……” “疏忽?”李望舟轻哼一声,转向惴惴不安的明月,“明月。” “在!大人!”明月赶紧应声。 “去,把化瘀散瘀的膏药拿来,”李望舟吩咐道,“给你家不慎疏忽的小宣公子好好揉开,省得明日起不了身,又瘫个三五日的!” 明月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李望舟这才又瞥了眼宣从信,离去前留下句轻飘飘的,“上完药呆房里做功课,净添乱。” 虽然嫌弃语气,但迫人压力已然散去,宣从信悄悄松了口气,心底那点不安被一种微妙的、酸酸软软的情绪取代。 房间里,明月地给宣从信涂抹着清凉的药膏,小声絮叨:“公子您可吓死我了……下次千万别这样了!身体为重!大人虽然嘴上毒了些,但他其实对身边人特别好,刚才肯定是心疼了!” 药膏舒缓了疼痛,宣从信趴在榻上,听着小童的嘀咕,嗯了一声。 晚膳照常送到房里,都是利于伤口愈合的清淡菜色,宣从信用完,铺开纸笔,抄写计绥的笔记,这些日子,他懈怠不少功课,需得尽快补上。 烛火昏黄,墨香淡淡,宣从信的心绪慢慢沉淀,抄完书,夜已深,宣从信却毫无睡意,白日种种在脑中反复。 他披衣起身,推门到院中。 月华如水,清辉满庭。 院外那株梨花树下,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正倚树而立,指尖夹着一片雪白花瓣,神情慵懒,好似偶然途经此地。 听到开门声,李望舟并未回头,懒洋洋道:“不睡觉,出来吹风,是嫌伤好得太快?” 宣从信慢慢过去:“大人,您还没歇息?” “月色尚可,出来走走。” 宣从信沉默片刻,望着天边清的月亮,问道:“大人当年,何会选择助力今上?” 问题在宣从信心中盘桓已久,此刻借着夜色问出,李望舟闻言,侧头,月光勾出他俊逸疏淡的侧脸。 他玩味一笑:“怎么?终于想起来要打探本大人的底细了?” 宣从信垂眸:“从信不敢。” 李望舟平淡道:“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师门早年欠下燕太祖一点人情,祖师爷留话,若燕朝后世有难,持信物而来,照雪楼需相助一次,恰巧,轮到本大人还债。” “原来如此,”宣从信叹息,“一诺千金,大恩成仇,龙困于野,难为大人了。” 李望舟一愣,继而莞尔:“倒是不笨。” 宣从信看着漫天身不由己的梨花花瓣:“从信到底修的是臣纲,忠的是帝王家。” 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大哥的激愤,父亲毫不犹豫的舍弃,还有长京城中隐晦的流言……他起初不愿深思,或者说,不敢深思。 刺杀李望舟……这等惊天动地、得不偿失的事,以大哥谨慎,怎么可能去做? 即便真有此心,又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让大理寺轻易查到? 那根本不是大哥做的,可大哥却愿意认下此等冤屈。 能让整个宣家,不惜牺牲一个儿子,甚至默许另一个儿子当众作诗鸣冤也要死死维护的,在这长京城内,能有谁? 答案呼之欲出,带着窒息的皇权威严。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帝王道也。 宣从信缓缓闭眼,指尖冰凉;想起那二十棍家法落下时的刺骨疼痛,想起被扔在照雪楼门前时的绝望,想起这些时日的讽刺目光……可笑、可悲,可叹。 “大人,”宣从信直视李望舟:“从信知错。” 李望舟眉梢微挑,来了兴趣:“知错?为了什么?为了你们宣家?还是为了你那位好大哥?” “又或者是为了那位九天之上的……” 君王。 宣从信知他深意。 “为了大人。”他坦然道,“为了照雪楼。” “萍水相逢,大人救下从信是恩情,此事后续诸多风波,屡屡让大人为我劳心费神,忧心挂怀,”宣从信诚恳道,“如此种种,我竟然还不知爱惜身体,逞一时之快,实在不该。” “从信保证,日后事事量力而行,绝不再逞强妄动,让大人担心。” 夜风吹落梨花,洁白花瓣悄然铺满石阶,香气清甜。 李望舟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错开目光,淡淡:“……嗯。” 他转身欲走,两步又停下,背对他道,“赶紧回去睡觉,再敢半夜乱逛,小心本大人让你抄一整夜的书。” 宣从信乖巧应道:“是。” 句句乖巧,比唱得还好听,李望舟随意补充道,“身子骨不济,明日开始,早起半个时辰,和明月一起到后院习武。” 宣从信眼光一亮:“是!多谢大人!” 第8章 不怕 时如流水,平静充实。 宣从信果真每日早起半个时辰,天蒙蒙亮,便与明月一同在后院习武。 起初只是基础拉伸、马步,后来渐渐加入简单的拳脚招式。 明月年纪小,但自幼跟在李望舟身边,底子颇为扎实,一招一式有模有样,时常像个小师傅,指点宣从信。 李望舟抱臂倚廊,大多时候并不出声,只在宣从信动作严重走形或气息紊乱时,才丢出一两句,如“下盘虚浮,站不稳。”或是“气息沉下,腰腹发力,不是胳膊。” 口吻虽闲散,一针见血。 宣从信学得认真,后背也渐渐柔韧,不再轻易作痛,身体好转,精神焕发。 连太学的夫子同学都察觉他近日气色红润许多,眼神也愈发清亮有神,和在宣家时不可同日而语。 太学的日子依旧,读书、听讲、与计绥等少数几位同窗探讨学问。 孟同惜告假半月后再出现,脸色似乎比之前阴沉几分,看宣从信的目光里多是恨恨,却果真没有再上前挑衅,远远盯着,像蛰伏毒蛇。 宣从信察觉了,并不在意,更加谨言慎行,不落任何把柄。 宣家更是如彻底遗忘他这个人,同在长京城,竟真再无一丝音讯往来,仿佛那日的割舍,便是永诀。 偶尔,宣从信心中虽有涩意,却也不再如最初那般刺痛。 照雪楼一方天地,为他隔绝许多风雨。 转眼便是寒食清明。 太学放假,照例需冷食忌火。 今天明月贪嘴,多吃了几个冰冷的青团和寒食,到了午后便捂着肚子窝在榻上哼哼唧唧,小脸皱成一团,巴巴盼着这禁火一日快些过去。 宣从信替明月揉弄着肚子,希望他能好受些,李望舟斜倚软榻,把玩青团点心。 目光偶尔扫过两人,一个唉声叹气,一个沉静不语,死气沉沉。 良久,李望舟他抬眼,漫不经心:“一个个蔫头耷脑的……明日清明,天气尚可,出城踏青去,如何?” 宣从信还没说什么,榻上明月瞬间睁大了眼睛,肚子都不疼了,一骨碌爬起来,惊喜道:“真的吗大人?出城去玩?” 李望舟挑眉:“怎么?不想去?” “想想想!当然想!”明月欢呼,“听说城南郊外杏花坡的花开得正好!还可以放纸鸢!公子,我们去放纸鸢好不好?” 宣从信温声应道:“好,你先别乱动。” 李望舟品茶斜睨:“你肚子不疼了?” 明月又觉出刺痛,皱眉:“疼……” 李望舟:“疼就乖乖躺下。” 明月:“哦。” 宣从信见他瞬间萎靡模样,不由莞尔,李望舟瞥见他唇角那抹笑意,眸光柔和一瞬,恢复如常。 李望舟用内力温热了两盏茶,推给两人,继续低头看自己的话本。 喝了热茶,明月好受许多,捂着肚子睡去,宣从信也就不帮他继续揉弄扰他了,继续坐回案前,研墨临贴。 只是好不容易空余下时间,他却有些静不下心。 庭中梨花开得正盛,如雪如云。 明日,和大人、明月一起去踏青……宣从信心口处,春风温柔,漾开期待。 次日清明,马车外阡陌纵横,嫩柳拂檐,明月扒着车窗,指着远处一片如云似霞的粉白:“大人!公子!快看!杏花坡!” 郊外游人如织,纸鸢纷飞,明月迫不及待拿起自己崭新的燕子纸鸢:“公子!我们来放纸鸢!” 宣从信含笑应好,接过线轴。 李望舟则寻了处地势稍高、视野开阔的草坡,随意倚棵老树坐下,接过温好的酒壶,自斟自饮,闭目小憩,任风拂面,落英缀衣。 纸鸢趁风,摇摇曳曳升上蓝天。 明月高兴拍手,可乐极生悲,纸鸢在空中打旋儿,与不远处华贵硕大的蝴蝶纸鸢纠缠在一处! 线绳绞缠,难分难解,两只纸鸢扑腾几下,双双失了力道,飘飘断线坠落,越过坡顶,朝着对面人群更密集的山坡飞去。 “呀!我们的纸鸢!”明月惊呼。 宣从信收起空线轴,安慰道:“无妨,去找回来便是。” 明月看向对面山坡:“我去找!” 宣从信看了眼仍在闭目养神的李望舟,不太放心明月一人:“我同你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对面行去,纸鸢落处花枝低垂,柳条依依,游人摩肩接踵,笑语喧哗,找寻一只坠落的纸鸢并非易事。 “公子,我们分头找吧!快些!”明月提议。 宣从信沉吟,想着光天化日之下,应无大碍,便点头应允:“好,自己小心些,无论找到与否,半柱香后回此处汇合。” “知道啦!”明月应了声,小鱼般钻入人流。 宣从信沿着小径细细找寻,杏花如雪,拂过他肩头发梢,拨开花枝,目光逡巡,忽地,在一株开得极盛的杏树下,瞥见熟悉的燕子尾巴! 他心中一喜,快步上前,俯身将纸鸢拾起,检查了一下,沾了些许草屑花瓣,并无大碍。 谁知刚起身,异变陡生! 极淡的、奇异甜香的白烟扑面而来! 宣从信来不及反应,只觉鼻端一痒,头脑昏沉,浑身力气如被抽干般,软软向前栽倒! 手中的纸鸢再次飘落在地。 意识模糊涣散之际,他仿佛听到身边传来模糊的对话声:“得手了!这人怎么办?”、 “废话!赶紧带走!主子自有安排!” 是……谁…… 宣从信顿顿思索,竭力睁眼,却连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最后残念却是:大意了……终究……又要带累大人了…… 念头未尽,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杏花依旧纷扬,悄无声息覆盖地面挣扎痕迹,无人察觉刚刚发生的无声劫掠。 李望舟依旧倚着老树,似睡得正沉,好一会儿,他悄然睁开双眸,清明冷冽,仿佛从未睡去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心悸。 “小呆子……” 宣从信沉重睁开一丝眼,绸布紧紧裹在面上,什么都看不清,双腕酸痛,被紧紧缠缚,干涸滚烫的炽热自体内灼烧而出。 “唔……嗯……” 他抑制不住出声,呻吟破碎,身体难耐扭动,试图缓解燥热,可一切徒劳。 一只手摁在他脸上,令人作呕狎昵意味,摩挲过他的唇瓣,随即用力扣住他的下巴,强迫宣从信抬头。 “……是谁!”宣从信偏头躲闪,逼自己保持清醒,声音嘶哑罕见厉色! “呵……”对面是熟悉笑声,恶意得意,“宣从信,你不是自命清高,恪守礼法吗?如今看来,也不过李望舟身下玩意儿,怎么?这般饥渴难耐?” 是孟同惜! 宣从信心下一沉,寒意压过了几分燥热。 孟同惜愈发用力,几乎要捏碎他颌骨,声音因兴奋而扭曲。 “你猜,今日此地,多少达官显贵,多少平头百姓?让他们都来看看,宣家二公子、照雪楼新宠,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褪尽衣衫,婉转求欢……你说,长京城,容不容得下你这副下贱模样?” “滚——” “滚开!!!” 孟同惜言辞如毒如刀,狠狠剜过宣从信血肉,体内药性猛烈翻涌,催生更多难以启齿的反应! 他咬紧牙关,拼命挣扎,被反缚的手腕在粗糙的绳索上摩擦,皮开肉绽,血痕斑驳。 逼至绝境,孟同惜要去解他衣衫,宣从信恨恨咬下脸侧的手,无半分温润涵养,含混的血腥气和痛喝一起袭来! “啧,还有力气咬人?”孟同惜收手,看到虎口血珠,暴戾更盛! 他猛地伸手扣住对方纤细的脖颈,狠狠掼在树干上:“装什么假清高!反正你已委身过李望舟,让他睡了也是睡,本世子玩玩又如何?一不做二不休,说不定更爽利呢!” 窒息与**交织,宣从信满心冰凉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每次在他以为窥见一丝光亮,喘息之时,便要立刻将他拖入更深泥沼…… “为什么?你一定要……难为于我……” “为什么?”孟同惜讥笑出声,指尖粗暴撕扯着他的衣襟,布帛碎裂声刺耳,“看你不顺眼,这个理由够不够?!” 上元灯节,他欲献美人讨好太子,可偏偏宣从仁竟然以一句心术不正,就将他打发了! 灯会上,一个穷酸书生驳了他的面子,他派人去教训,本是天经地义!偏偏宣从信要跳出来,当着满街的人,引经据典,言辞铮铮,逼得他的手下下不来台! 宣家不过就这一对兄弟,竟然接连最让他上下里外!皆是颜面尽失! 孟同惜怒道:“宣从仁压我一头也罢了!你算什么东西!资质平庸、全靠家族和卖屁股的废物!凭什么一次次挡我的路!凭什么事事都是你来得好?” 他越说越恨,手下动作愈发粗暴。 “还有李望舟!凭什么?!他凭什么闯我镇南王府,逼我父亲动用家法,打断我的腿!这羞辱今日我就要他还回来!他不是看重你吗?我偏要让他也尝尝因为你、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 原来,大人还曾为他做过这些……宣从信心中一颤,可却顾不上这些!孟同惜双目通红,动手愈发粗鲁,一切恨意不甘,即将尽数倾洒在眼前毫无反抗之力的宣从信身上! “不……不要……”宣从信徒劳挣扎,他好不容易才刚刚攥住一点安宁,好不容易…… 他想起明月,想起照雪楼,更想起了李望舟,濒临崩溃的边缘,决绝恨意猛地涌上心头! 死,死了,就不能再让大人蒙羞,不能再让照雪楼因他而沾染污名…… 宣从信心一横,用尽最后力气,狠狠朝着自己舌根咬下! 然而,就在牙关即将合拢刹那,身上一轻!孟同惜扣在他脖颈上的手猛地松开,取而代之是声凄厉变调的惨叫! 眼前绸布被劲风划开,滑落而下。 模糊的视线骤然清晰,血珠纷飞,漫天杏花。 孟同惜整个人被带着花苞的杏枝贯穿,巨大的力道带着他踉跄倒飞,狠狠钉在了不远处一株粗壮的杏树树干上! 他双目圆瞪,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发出嗬嗬的怪响,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染红一地靡靡落英。 隔着纷乱血腥,宣从信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青衫身影,李望舟。 他眼神沉静无波,寒潭刺骨,如千刀锋刃,淡淡一扫,看死人般盯着孟同惜,有一瞬间,宣从信笃定李望舟是想杀了他。 “大人。”他喃喃出声。 李望舟目光转向宣从信,骇人的冰冷瞬间褪去,温和平静。 他快步上前,脱下外袍,将衣衫不整的宣从信严实裹住,打横抱进怀里。 怀抱温暖,令人安心,青年紧绷神经骤然松弛,可身体还颤抖,大颗泪珠涌出,恐惧、屈辱、后怕,还有体内仍在疯狂肆虐滚烫**。 李望舟安抚孩子般拍了拍他后肩,正要带他走,孟同惜却挣扎起来,声嘶力竭! “李!望!知!”他吐着血沫,“你有本事……杀了我啊!我告诉你……我碰过他了!” “他身上药性可还没解……刚刚在我身下,他有多……唔嗯!” 李望舟没有回头,反手凌空拂袖,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彻底截断! “一身武艺我收了,从此,王府只需要养个生不如死的废人就好,省得再多个祸害。” 说罢,他带着宣从信,拂袖而去。 宣从信蜷缩着,拼命想克制身体颤抖和羞耻反应,炽浪焚身,烧得理智几乎崩溃,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难堪委屈尽数将淹没。 人伦礼法、本能渴求,一起疯狂撕扯,宣从信恨不得立刻死去。 这时,隐约传来了游人谈笑风生的声音,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逼近。 他浑身一僵,不能被看见!绝不能被人看到他此刻模样! 李望舟察觉到他的惊惧。 低头,怀中人泪眼朦胧、脆弱惊惶。 叹息一声,他足尖轻点,翩然掠起,悄无声息落入枝叶繁茂高大的古杏树冠之中。 浓密的花枝将二人身影彻底遮蔽,消失无踪,余下满树芳菲,静静摇曳。 眼前水光模糊,宣从信呼吸很烫,李望舟指间很凉,他轻轻撬开了他几乎咬穿唇舌的牙关,呜咽泄出,惊动过路树下的人。 瞬间,手腕连皮带肉堵入口腔,冷清寒香掠过。 “谁?”树下行人四处张望,“好像有哭声。” “你听错了吧,没有啊。” 宣从信知含着的是李望舟的手,舍不得咬下,拼命想吐出后退,但被他紧紧按住后颈,堵住所有暧昧声息。 “不怕,小呆子,”李望舟道,“大人在呢。” 总感觉在写灰姑娘[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不怕 第9章 渡欲 大人挨得太近了。 宣从信想。 热度爬上身,欲是缠身蛇,烫是骨噬花,他浑身似剥了层皮,浸在滚烫胭脂里,灼灼烧着,神智溃散,偏偏五感尖锐残忍。 宣从信听得见游人的笑语,嗡嗡嘤嘤,像隔了一层,更衬得眼下寂静惊心动魄。 树下的人走远,等了好一会儿,李望舟才慢慢将手腕从宣从信口舌间抽离,血和津液含混,狼狈极了。 大人浑身皆凉,触及每一寸,引得宣从信剧烈战栗,似惧似盼。 “别……别看我,大人,别看……” 他仰起脖颈,裹着泪意,濒死羞耻。 李望舟不容他躲闪,指腹力度温和按在他的脉门上,内力渡入,宣从信觉得好了一些,可杯水车薪,点点止息让他更渴求彻底的满足。 “大人,我要死了。”宣从信抽泣哭着,“我……真的快死了,你放开我……” “是怕死?还是怕你家大人?” 李望舟垂眸,素来木讷的小呆子浑身都热,喘息不成体统,被逼至极限,眼泪滚落,也是热的,沿着鬓角滑下,蹭过他的手背。 “怕……怕……”宣从信的哭腔喑哑。 干渴无孔不入,恨得牙痒。 李望舟把玩上他的指尖,借着宣从信的手,一点点触碰杏树开满的芳菲,宣从信是烈焰里焚烧的傀儡,吱吱呀呀,想融进身后李望舟身子里,水就在四周,可怎么都触不及。 他说:“宣从信,本大人只给你一次选的机会。” “怕……”宣从信说,“大人……” 果然,李望舟眼眸轻顿,了然淡笑,主动松手,准备先将小呆子打晕,药太烈,见大夫前,先让他昏睡过去比较好,免得再吃苦头。 可不等他动手,宣从信的手臂竟主动攀附上李望舟的脖颈,颤声:“要,要大人……” 只是一刹,李望舟一窒。 宣从信不知自己模样,哑着嗓子:“要大人,要李望舟。” 李望舟苦笑:“真是,疯了。” 宣从信气息烫得骇人,温和怯怯的眼,此刻涣散,蒙了层水光,倒映满树疯癫的杏花。 分不清。 乱了,都乱了。 “宣从信,若不想要,就推开。”李望舟到底不忍,轻声再度给意识已近模糊的小呆子递出退路。“不怪你,没有人会怪你。” 宣从信双目失焦,低低呢喃:“要大人。” 是渡?还是沦? 李望舟低笑,笑声无端苍凉。 他俯下身,距离寸寸缩短。 呼吸交错,鼻尖相触。 “小呆子,你如今独木难支,飘萍无依,才会觉得眼前这一点似是而非的温暖,特别至此。” 李望舟抓住枝头花,碾碎,汁液染湿指尖。 “大人!”宣从信哭叫出声,攀附李望舟脖颈,眼前眩晕迷乱。 李望舟的指尖碾碎花汁,初时温热,黏腻,凉,洇开,不合时宜清醒。 “人间广阔得很,莫因一时困顿,便错将浮木作归舟,轻易交托所有。” “今日之事,非你本心,药力催逼,就此沉沦,他日清醒,只怕悔之晚矣。” 男人的言辞悲悯残忍,指尖用力,似慰藉似徒刑,宣从信“啊”一声,彻底瘫软在李望舟怀里,像濒死鸟儿哀鸣。 李望舟端身静坐,等待怀中青年放松。 他数清宣从信睫毛上的细小水珠,感受到这具身体因他引发的剧烈痉挛,贴上怀中人滚烫的耳廓,气息拂过,目光定上殷红的唇。 冤孽,李望舟想。 可笑他名满天下,冠绝千秋,三剑换朝,时至今日,到底算是栽了。 昔日山中无岁月,师父说他虽天纵之才,可劫在山下,李望舟不信,而今才道当真是劫,千万不该,困厄一生,就此难逃。 男子的唇,最终没有落下。 几欲相贴毫厘之处,微微偏开,克制到极致的吻,落在了宣从信汗湿的眼睑上。 与此同时,按在宣从信后颈的手指微微用力,怀中的身体骤然僵直,挣扎、呜咽、渴望,都在一瞬被强行抽离。 宣从信双眸无力阖上,头软软歪倒在李望舟的肩窝,陷入昏沉黑暗。 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 风吹,花落。 李望舟保持着俯身姿势,良久,缓缓直起身,看着宣从信昏睡时、蹙紧的眉头和潮红脸颊,眼神复杂。 最终,他将人裏好。 身如青羽,悄无声息掠下古树,避开人群,朝车马处去。 身后,一树繁花,寂寂无声。 明月和马夫在马车前苦着脸,暗自责怪自己不应该让公子落单,他等了很久,感觉到身后车马一阵晃动,似乎有什么人进去了,他暗自戒备,想要挑帘,却被一点内力弹指,给轰了出去。 “去外头一起驾车,”李望舟嗓音极沉,“回府。” 宣从信是次日才醒过来的。 日光透过窗棂,身上寝衣干净清爽,带着皂角淡香,仿佛昨日,都是荒诞一梦。 床前只有一个明月哭巴巴守着,手里捧着根藤条:“公子!我不该害的你一个人的,要不然你也不会遇险,你罚我吧!” 他撑身坐起,喉咙发涩,忍不住低低咳嗽:“咳咳咳……不怪你,快起来。” “大人呢?”他问道。 宣从信心底忐忑,昨日混乱涌上脑海,李望舟指尖冰凉,悲悯低语,以及最后落在眼睑上轻轻的吻…… 明月小声道:“大人一早就出去了,没说去哪儿。只吩咐了太医来给公子诊脉,让厨房备着清粥小菜,等公子醒了用。” 出去? 因昨日之事吗?是因他不堪的模样,还是因最后失了理智的攀附与索求?大人是否觉得厌烦,或是后悔了? 细密酸涩,比昨日燥热羞耻更令人难挨。 他垂下眼睫,淡淡道:“嗯,知道了。” 明月不觉有异:“大人还说,公子好生静养,太学已经告假,若是觉得府里闷了,也可去书房寻些话本杂记来看,或喂喂池子里的鱼儿,院里花鸟也可作乐。” 话听起来寻常,却依旧是细致安排,仿佛人虽不在眼前,却已将起居琐事一一想过。 宣从信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用了些清淡的粥菜,又喝了太医开的安神汤药,身体乏力依旧,精神却渐渐清明。 靠在床头,宣从信目光落在庭中梨花上,心思却飘远了。 昨日种种,绝非意外。 孟同惜虽蠢,但在他刚回太学、风头未过,杏花坡人多眼杂,为何偏要众目睽睽之下用如此下作手段?背后是否另有推手? 是针对他,还是针对照雪楼? 而大人那般雷霆手段处置了孟同惜,后续又会引发怎样的波澜?镇南王府岂会善罢甘休? 还有……那个吻。 宣从信耳根发热,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睑,似乎残留微凉触感,大人,是如何想的? 思绪纷乱,窗外传来簌簌的扑翅声。 只见只通体雪白、爪喙淡金色信鸽,落在窗台上,歪着小脑袋,脚踝上系着细小的竹管。 明月:“大人的雪爪金喙!” 他快步上前,解下竹管,取出里面卷着的细小纸条,递给宣从信。 宣从信接过,展开。 纸条上只有潦草却遒劲的字迹,如李望舟散漫锋利性子:“醒了?莫要多想。若是无聊,府库第三格,予你。” 宣从信捏着薄薄纸条,心头不安,竟平复了大半,他掀被下床。 “公子,您要什么?我帮您拿!”明月连忙上前搀扶。 宣从信摇摇头:“无妨,我自己去。” 他脚步仍有些虚软,缓步走向□□的书房,书房内侧,他依言打开第三格,是个檀木小匣。 打开小匣,是枚令牌,触手生凉,刻着照雪楼的寒芒徽记,看上去早已备好多时。 令牌之下,压着古籍,《照雪三诀》。 “大人。” 宣从信收拢手指,令牌紧紧攥在掌心,直到棱角皮肉生疼。 李望舟是夜间回来的。 月色初上,室内只点了盏孤灯,宣从信倚在床头,就着昏黄的光线翻阅《照雪三诀》,这是照雪楼修炼内息的心法口诀,和他近学习的剑术武艺相辅相成。 宣从信试图将口诀刻进心里,也好驱散白日杂沓思绪,外间忽然传来明月欣喜惊呼:“大人!回来了!” 宣从信心口一跳,书卷滑落,昨日记忆瞬间涌上,不敢想如何面对李望舟。 身体却比更快一步,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赤脚跳下床榻奔出了内室,刚踏出帘栊,直直撞入夜露微凉的怀抱。 清冽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头顶传来李望舟慵懒调笑:“这么着急投怀送抱?” 宣从信眼眶骤然一热,强撑镇定抬头,嘴唇翕动,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大颗大颗滚泪,无声无息,浸湿对方衣襟。 李望舟叹了口气,收起戏谑,抬手,指腹愈发熟稔揩去他颊边泪:“多大的人,还哭鼻子。” 宣从信摇头,泪落得更凶,委屈后怕、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都宣泄出来,李望舟也由着他,抱起赤脚的小呆子回床上,随他哭去。 待抽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哽咽,李望舟才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把剑,腰带软剑,剑鞘皮革,黑白两色,银丝于黑底上绣出竹纹。 李望舟将剑递到他面前。 “给你的。” 宣从信抬头:“这是?” “拿着,日后随身带着。”李望舟拉过他的手,剑放入他掌心,“自保,非自刎。” “若再敢像昨日那般……”他话音微顿,眼神满满落到了宣从信的后颈,昨日用的力道不小,已经青紫,“本大人可就要罚了。” 宣从信握着腰带软剑,指尖颤抖。 自保,非自刎。 其实李望舟什么都明白,明白宣从信昨日濒临崩溃时的绝望死志,赠他此剑,是给他防身利器,更是给他活下去的底气。 宣从信不再只是棋盘之上需庇护、可牺牲的弃子,李望舟救他性命,教他武艺,赠他配剑,他被允许拥有力量,被要求必须活下去的。 他抬眸,烛火里的李望舟沉眉敛目,好看的模样,现下的宣从信还有一道惴惴不安,直在命脉,无可藏,不可说。 “从信……记住了。” 阿巴阿巴,这本写的这么平吗? 一点讨论都没有嘤嘤嘤[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渡欲 第10章 无碍 孟同惜死了。 自缢,死在了镇南王府里。 镇南王府挂起白幡,朱红大门紧闭,死寂悲凉,偶尔压抑的哭声隐约可闻,山雨欲来。 孟康伯一夜白头。 他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正堂里,身上还穿着朝服,刚从宫中回来,根本未来得及更衣。 往日矍铄荡然无存,脊梁也佝偻了下去,一息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他那个儿子,骄纵跋扈,贪生怕死,怎么可能有勇气自缢? 昨日王府侍卫从杏花坡将孟同惜抬回来时,虽重伤却不致死,只是武功尽废,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 孟同惜眼神充斥极致的恐惧、怨毒,不甘,却独独没有半分死志! 不等孟康伯发作,便被传诏入宫,与李望舟御前一番对峙,因为孟同惜不当在先,皇上不过各打五十大板,镇南王府不得不咽下这口怨气,可当他返回府中,便就传来了孟同惜自缢的消息! “自缢”,借的是谁的手?谋的是谁的利? 孟康伯缓缓闭眼,胸腔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腥甜涌上喉咙,又被死死咽回去。 “王爷,”管家送来参茶,“您节哀啊,世子去了,您更要保重身体,全镇南王府,可就靠您撑着了。” 孟康伯哑声叹息:“长京城要翻天了,王府不可后继无人,把养在庄子外的老二接回来吧。” “是!”管家低声应下。 等管家躬身离去,老者才缓缓起身,走到堂前御笔亲书的“忠勇传家”匾额下,看着象征镇南王府世代簪缨荣誉的四字。 良久,他猛地抬手! 啪!参茶被内力狠狠扫落在地,瓷片四溅,孟康伯整理了衣袍,恢复平静。 他孟康伯,是大燕朝唯一的异姓王,武将世家出身,驻守边关半生,亲手一刀一枪从蛮子手里杀出镇南王这恩荫爵位!为整个孟家,争来这传世荣光! 而今庙堂险恶,即便亲子逝,伤心大乱,也只许一天! 宣从信蹲在火盆前,将刚抄写好的经文和纸钱一张一张放进去,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纸钱,火光耸动,扑扑簌簌。 还没烧完,就有人站定在了他的面前,宣从信抬头,是李望舟。 李望舟:“你倒是个好心的呆子,不过未免太过烂好心了。” “兔死狐悲,以伤其类,”宣从信摇摇头,“倘若孟同惜不死,从信也需要想办法让他闭嘴,而今不过只是虚佛假慈罢了。” 这话倒有些出乎李望舟预料:“你?” “既然已经和孟同惜结成死仇,无可转圜,步步退让没有意义,”宣从信继续烧着经文,“只是所幸,有大人照拂,从信还可以在这儿高高在上施舍这点虚伪善意。” 李望舟:“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 宣从信:“不可能是自缢。” 小呆子其实不呆,甚至还很聪明,李望舟想。 宣从信:“时机太巧,有人急着掐灭最后可能引火烧身的线索,顺便借刀杀人,将镇南王丧子之痛引向照雪楼,大人您的身上。” “陛下刚压下此事,息事宁人,转眼孟同惜就死了,明目张胆,拂逆圣意,太大张旗鼓,不像陛下的手笔。” “倒像有人急于搅浑水,甚至不惜借此试探、或者说,逼迫陛下,试探大人。” 宣从信抬眸,看向李望舟:“大人,陛下近日,龙体可还安康?” 李望舟眸光一凝,抬手,不轻不重敲了下他额头:“太聪明,有时候并非好事,早些睡,别胡思乱想。” 几日后,宣从信回太学上课,表面一切如常。孟同惜的死余波荡漾,太学气氛也微妙许多,更引人注目的是,镇南王府所谓自幼体弱、常年养在京外别庄的二公子,孟听然,悄无声息入了太学。 孟听然与孟同惜截然不同,身形单薄,面色苍白,沉默寡言,总是独来独往,暗中观察他的宣从信却不敢放下戒备,这位二公子,恐怕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宣从信以不变应万变,推辞了照雪楼每日下学后的车马接送,说是要和交好同窗一同研学,或者上街游玩,李望舟只当是小孩都有玩心,不拘着他,让账房给宣从信多加些银钱。 每天,他确实会同计绥或其他几位同窗一起研学半个时辰,便告辞回家,路过朱雀街的书铺,看看是否有上新的经学讲义或者时新话本。 如果有,就买下回家,讲义自己留着看,话本则是选给李望舟。 路过小食摊子,他也会买些糖饼果子,给明月带去,多余的分给道尾的小乞丐们。 有时宣从信还会停下,教这些孩子们识字背书,记得好的,可以多分半块糖饼。 这日下学,宣从信照例回到照雪楼,刚踏入书房院门,便见李望舟并不如往常那边倚在美人靠上翻看话本,端坐沉思,手中拿着份泥金滚边的请帖,正若有所思。 宣从信走近,目光掠过那请帖上的印泥花样,蟠龙纹样,心中一凛。 请帖人,是东宫太子。 李望舟将帖子递给他:“太子殿下的春茗宴,三日后,点名要见见你。” 宣从信:“从信惶恐。” “惶恐什么?”李望舟懒散道,“正好也带你出去见见世面,省得闷在屋里不是抄书就是发愣。” 说着,他补充道,“把佩剑带上。” 宣从信心中一动,面上依旧恭顺:“是。” 三日后,东宫。 宴设于雅园水榭,丝竹管弦轻扬,会者多是文人雅客、清流官员以及少数几位如李望舟这般地位超然的勋贵,表面气氛风雅和谐。 李望舟一袭青衫,依旧疏懒,对上前寒暄应酬之人只是淡淡颔首,并不多言,寻了个相对清净的角落便悠然自得喝茶,仿佛真是来赏玩品茗。 他对身旁宣从信和明月道:“不必拘在我这儿,太子殿下藏了不少好东西,你们瞧瞧便是。” 明月到底年纪小,对这般繁华场合既好奇又有些怯场,紧紧跟着宣从信。 宣从信沉静得多,依言带着明月欣赏陈列的古玩字画,投喂不少点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默默将席间众人的言谈举止、神态交流记于心间。 “小宣公子?”男子嗓音响起,宣从信侧目,眼前长衫青年,气度温和,率先行礼,“在下沈良,早些时日掬水阁,便有心相交,只是未曾得见,不曾想今日竟然见到了。” “竟然是沈大人!”宣从信立刻回礼,“从信得闻大人诗,受益匪浅,论及相交,应该是从信万分期盼才对。” 明月含着雪花糍,觉得小宣公子好像和平时不一样。 宴至半酣,看似平静。 然而,当太子殿下含笑举杯,与众臣共饮时,异变陡生! 侍从打扮的人突然从旁冲出,不由分说冲向太子面前,袖中匕首刺出,声音凄厉悲愤:“李尚!还我家主子命来!” 事发突然,距离太近,护卫惊觉,却迟滞半瞬! 宣从信身体快于思绪,左手猛将明月拽向身后,右手拔出腰间软剑!剑光如水,护住了明月,也将沈良、太子,一并笼在防护范围之内! 铛声凌厉!宣从信硬生生架住一击!但他根基尚浅,更非什么武学奇才,全靠急智狠劲,刺客手腕一抖,直削他持剑手腕! 他手腕翻转欲格,却终是慢了一线! “嗤——” 剑锋划过手背,带出一溜血珠,瞬间染红剑柄,剧痛袭来,宣从信死死攥住剑,不敢松手! 正欲再挡,眼前陡然一花! 血色横过!眼前刺客四肢关节处同时爆开一团血雾!仿瞬间切断筋腱,如抽去骨节的傀儡,气势骤然溃散,软软地向前栽倒而去! 与此同时,一道青影如电,瞬间隔断了他与外界的所有视线。 宣从信:“大人?” 李望舟稳稳捂住宣从信的眼睛,随意将方才夺来的长剑丢在地上。 “别看,” 他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凶得很,小孩看了是会做噩梦的。” 宣从信小小争辩:“我已经束发了,不是小孩了。” 刺客见刺杀无望,竟嘶声呐喊:“主子!属下无用!未能为您雪恨!” 刚被侍卫扶起的太子与沈良闻言,皆是脸色剧变,沈良喝问:“你家主子究竟是谁?!” 刺客眼中决绝,喉头一动,欲咬舌自尽! “咔吧!” 就近侍卫反应极快,利落瞬间卸掉了他的下巴,阻止了他的自我了断。 太子李尚惊魂未定,深吸一口气,强撑威仪,看向李望舟两人,上前一步,正欲开口感谢。 可李望舟没管他,低头查看宣从信伤口,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血流发黑,剑上有毒! “宣太医!” 他立刻抱起宣从信,掷地有声,瞬间压过水榭内残余的骚动。 宣从信不想在此时添乱,忍着刺痛,低声:“大人,小伤而已,敷些金创药便好了……” “别动!” 李望舟低斥,手指钳住他,内力渡入,封住几处要穴,阻止气血涌动,“剑上淬了毒。” 太子想劝慰两句:“李大人不必……” 李望舟冷眼道:“太医!” 太子脸上青白交错,却碍于对方并非可以轻易怠慢之人,愠怒压下,转向左右厉声道:“没听见吗?速传太医!” 宣从信靠在李望舟身侧,对自己中毒没有什么实感,莫名懵懂,连一点心慌,都被李望舟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温热指尖给驱没了。 “大人,”宣从信小声问,“我会死吗?” “不会,”李望舟在他耳畔哄,“阴曹地府的鬼来勾魂,见着你大人,大人一吓他,就不敢近你身了。” “大人,我真的不是小孩了。” “嗯,小呆子也一样。” 第11章 化毒 太医仔细查验过宣从信手背泛黑伤口,额角渗出冷汗:“殿下,李大人,此毒名为鸠羽,十分霸道,十二时辰之内毒发,极其凶险!” “老臣只能先用金针封住心脉,辅以药石,竭力延缓,但能否熬过毒发的全盛之时,全看造化……” 太子脸色铁青,想到那一剑差点落在自己身上,又怕又怒,强自镇定:“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宣从信脸色惨白,惯常嘴毒的李望舟未发一言,示意太医尽快施针用药。 回照雪楼的马车上,宣从信开始昏沉,白日里尚能勉强支撑,夜里,情况却急转直下。 他发起高烧,浑身滚烫,伤口又疼又痒,万蚁噬心,四肢百骸酸软无力,意识逐渐模糊。 “冷……好冷……” 他蜷缩着,冷汗涔涔。 李望舟渡入内力试图缓解寒意,鸩羽如被惊扰的毒蛇,反噬更凶。 “噗咳咳咳,呕——”宣从信侧头呕出一小口发黑的瘀血。 “公子!”明月脸色煞白,正欲嚎啕。 李望舟抬手止住明月:“去府库,拿百药匣来。” “可是!”明月急得大喊,“可是大人也……” “去!” 明月不再多言,只能咬牙取来百药匣。 照雪楼没有医师,寻常有什么小病小痛,只需要去医馆,而百药匣,则是先世祖留下来给李望舟的,非百种解药,而是百种毒药。 不到万不得已,被勒令不可用。 李望舟翻找片刻,捏起一只碧色小瓶,瓶身正刻着“鸩羽”二字,倒出一枚红黑色丹药,抬手直接咽下。 服药之后,不顾明月搀扶,李望舟立刻坐在床畔,闭目调息,不过片刻,男子面上骤然失去血色,额角青筋凸起,身体微微痉挛,呼吸紊乱痛苦。 “大人……”明月捏着提前备好的匕首,含泪喃喃,“公子……” 约莫一炷香,李望舟猛睁开眼,拿起匕首,对着手腕利落一划!鲜血瞬间涌出! 李望舟将手腕凑到宣从信唇边,沉声:“咽下去。” 宣从信在昏沉中本能抗拒。 李望舟捏住他的下颌,迫使其张口,带着药味清苦的血液缓缓滴入他口中。 明月死死咬唇,慌忙递上纱布和金疮药。 李望舟草草包扎手腕,再看宣从信,须臾,高烧退去一些,身体依旧瑟瑟发抖。 “明月,你去休息。” “大人!” 李望舟摇头:“出去。” 明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退下。 李望舟掀开锦被,将冰冷发抖的宣从信拥入怀中,再次运转内力,滞涩微弱缓缓游走在宣从信冰冷的四肢百骸,护住怀中人微弱的心脉。 怀中的人无意识向他靠拢,颤抖渐息。 黑暗中,李望舟低头,宣从信苍白干裂的嘴唇上还沾着自己的血迹。 “小呆子,我说了,你死不了。” 宣从信做了个噩梦。 梦中,许多年前,同样无助的夜晚。 那天是他生辰,早早洗漱完毕,眼巴巴地盼着母亲坐在他床边,温柔地给他讲答应好的,只属于生辰这天的故事。 母亲去年就答应过他了,小小的宣从信记了一整年。 烛火摇曳,他等得眼皮打架,母亲终于来了! 他欣喜抬头,还不等他扑进母亲怀里撒娇,却见着嬷嬷急声:“小少爷,大少爷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了,夫人得赶紧去看看!今个儿,嬷嬷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明日……可是明天就不是生辰了! 小小的宣从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赤着脚跳下床,一把抱住母亲的衣袖,哭道:“娘!您说好了今晚给我讲故事的!就讲完好不好?就一会儿!” 母亲连忙安抚:“信儿乖,听嬷嬷的话,母亲明日再来看你。” “胡闹!”严厉斥责从门口传来,父亲面色沉肃,“你大哥受伤,你还在此纠缠你母亲听什么故事!多大的人了,如此不懂事!” 小从信吓得一哆嗦,却仍倔强地抓着母亲的衣袖不放,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是……说好了是生辰……” “冥顽不灵!”父亲动了怒,对下人喝道,“取家法来!平日对你太过宽纵,才养得你如此不分轻重!” 板子打手心很疼,被父亲责骂也很难堪,最后印象里,是父亲冰冷厉喝:“以后都不许再听这些无稽的故事!专心读书!” “娘……故事……说好了的……”宣从信在无意识哽咽,恐惧委屈,微微发抖。 “信儿……疼……” “从信,醒醒。” 耳畔声音将他从噩魇中拽出,宣从信茫然睁眼,感受到头顶呼吸,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对方抱在怀里,脸颊还蹭着对方微凉的衣襟。 “大人……我……”他窘迫地想退开,却被手臂稳稳圈住。 “梦到什么了?”李望舟语气平静,“哭得这样难过。” 宣从信垂下眼睫,低嗯一声,难得没有掩饰脆弱:“小时候,生辰那天,想听母亲讲完一个故事,但她去看望受伤的大哥了……我、我拉着她衣袖想听完……” “父亲说我不懂事,打了板子,还说……以后都不许再听故事了……” 他说得简单,但孩童被忽视的委屈,渴望一点点温情的遗憾,却依然弥漫。 李望舟沉默听着,安抚拍了拍他的肩,片刻,就在宣从信以为大人会像往常一样用几句调侃带过时,却听他开口:“闭睛。” 宣从信依言阖眼。 “从前,有一座很高的山,山里有个不怎么爱管事的老头,和一个更不爱管闲事的小徒弟。”李望舟想,平日话本真是白看了,怎么领导头讲这样个无趣的故事。 “小徒弟是老头捡回来的,半死不活,浑身带刺,养了一年性子也倔,练功累了也不肯说,差点从悬崖边栽下去,被老头拎着后脖颈拽回来,骂了整整一个时辰。” “骂完了,丢给他一包山下买的糖炒栗子,还是热的。” “山里冬天也冷,雪能埋过半个人。老头就拎着小徒弟坐在屋顶上,看着满山遍野的白,告诉他,这世上有些人、有些地方,不需要你多好,你只要在那里,就足够了。” 李望舟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琐碎,平淡,像山间流水。 讲老头逼他认药材,他偷偷把苦得要命的黄连换进老头的茶里,讲第一次独自下山历练,想救人,却被又打了半死,还是老头黑着脸找来,把对方给揍跑了。 宣从信静静听着,身体放松下来,一点点舒展,也不觉着寒意了,浑身暖融融的犯困。 他感觉到李望舟的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轻拍他的背,似安抚真正的孩童。 “后来呢?”他含糊问,意识开始模糊。 “后来……”李望舟的声音更低,成了耳语,“小徒弟下了山,遇到比他更傻的小呆子……” 宣从信缓缓睡去,后夜好梦,再无梦魇。 次日,晨光熹微,阳光透过窗,洒在相拥的二人身上。 宣从信在温煦中醒来,先是感到背后稳定传来的心跳,接着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陷在李望舟的怀里。 他耳根微热,小心翼翼想挪开,头顶传来沙哑嗓音:“别乱动。” 宣从信身体一僵,立刻不敢再动。 李望舟也没完全清醒,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下颌蹭过他头顶的发丝,咕哝:“……时辰还早。” 依赖亲昵,宣从信从未体验过。 他屏住呼吸,心口被羽毛轻拂过,泛滥陌生酸软,不知如何止息。 又过了一会儿,李望舟方才彻底清醒,松开手臂,坐起身,牵扯到手腕的伤,他声色未动,却悄悄将手腕藏进衣衫内。 “感觉如何?”他垂眸看向青年。 “好多了,劳大人挂心。” 宣从信顿了顿,声音更小,“昨夜,多谢大人。” 李望舟没接话,探手过来,搭上他的脉门。 “余毒未清,还需静养几日。”他收回手,起身下榻,“今日不必去太学了。” “是。”宣从信应下,目光不自觉地追着李望舟。 早膳是明月端进来的,小童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精神好了许多,念叨着大人吩咐厨房熬了补血的药膳,又絮叨着公子以后可千万要小心。 补血?宣从信疑惑看向李望舟,李望舟面不改色道:“本大人体弱多病,照顾了你一晚,有点亏气血。” 明月:“额……” 宣从信:“……辛苦大人了。” 用过早膳,喝了药,宣从信气力恢复了些,迷迷糊糊就又睡了半日。 午后,李望舟又来看他,手里拿本闲书,自顾自坐躺椅上翻看,并没多说话。 宣从信拿了本经义在旁边默默温习,空气中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偶尔,风过庭院,树叶簌簌作响。 歇了不过半日,平静就被打破了,宫里便来了人,宣读圣旨。 陛下褒奖宣二公子,“忠勇可嘉,护驾有功”,赏赐了金银绸缎、珍玩药材若干。 紧接着,东宫属官奉太子令前来慰问,言辞恳切,又添份厚礼。 后来,长公主府、成年皇子的府邸、素无往来的勋贵人家,通通遣人送来了补品或礼物,名帖堆了小小一摞。 沈良也亲自登门,送上安神香料,言语宽慰。 一时间,向来冷清的照雪楼竟显得有几分门庭若市。 李望舟起初耐着性子应付两拨,待到第三拨人上门时,他不多的耐心终于告罄。 “明月,关门!”李望舟撂下话,“今日起,闭门谢客,谁来都说本大人需要静养,不见!” 世界瞬间清静。 宣从信更是无措站在满屋的礼物堆里,手足无措:“大人,这些……” “你自己处理,”李望舟不感兴趣,“顺眼的留下,不顺眼的扔库房或者赏给下人。” 如此过了两日,其中扔有不死心的敲门送礼,这次李望舟脾气好些,忍到了第四波,送礼的人通通被扔出门外,至此再无人敢叨扰。 歇息一旬,宣从信的伤势才养好不少。 反正无事可做,宣从信便在院中温习李望舟教的剑法,力道不足,招式却颇为流畅。 练完收势,宣从信额角见汗,李望舟递过一方素帕,看着他擦拭汗水,忽然开口:“今日有客想见你。” 宣从信停下,稀奇,今天这位竟然没被打出去? “不知是哪位大人?” “你母亲。” 第12章 话本 宣夫人被引入院内,她清减不少,目光急切,落在花树下的宣从信身上:“……信儿。” “娘,”宣从信躬身,“孩儿有礼。” “信儿!”宣夫人连忙扶他,“怎么瘦了这么多?你的伤……娘日夜悬心……” 宣从信:“多谢娘亲挂心。” “信儿,跟娘回家看看吧?你父亲大哥,也都忧心着你。” “回家?”宣从信抬起眼,目光平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母亲可知,孩儿前几日身中剧毒,差点死了。” 宣夫人后退一步,脸色苍白。 宣从信看她,疲惫苦笑:“母亲应当是知道的,只是不值得挂心罢了。毕竟,二十棍家法,棍棍见血,儿子也觉得自己快死了。” “信儿,娘有苦衷的!” “对,母亲有苦衷,大哥有苦衷,父亲也有苦衷。”宣从信后退一步,躬身再度附身行礼,隔开与眼前至亲的距离。 “大哥效忠太子,为知己者而死,舍生取义;父亲效忠君王,可大义灭亲,忠君之德,母亲操持一家,维系尊荣,深明大义……” “宣家满门,无愧簪缨,从信佩服。” 宣夫人泣不成声:“孩儿,你这是在诛为娘的心啊!” “孩儿知道,大哥是宣家希望,少年扬名,文武双全,孩儿理解,”他平静审视道,“我无论怎么努力,作诗习武不成,唯一擅长八股文章,大哥也可轻易信手拈来,被父亲赞天成之姿。” “大哥会说话,广结亲朋,仗义疏财,不像我,呆笨胆怯,什么话都说不对,”宣从信道,“如果信儿是父母,也会喜欢大哥的。” “可是,”他呼吸一哽,“阿娘……” 不是母亲,不是娘亲,而是民间小儿呼唤的“阿娘”,宣夫人浑身一颤,她抬手想要抱抱自己的小儿子,可宣从信又退一步! 青年抬身,眼眶含泪,垂目轻笑。 “阿娘知道从信最爱吃什么吗?” “这,”宣夫人回忆往事带着俩儿在园中试吃小食的旧事,试探道,“樱桃酥酪?” “是果脯子,”宣从信苦笑,“樱桃酥酪是大哥最爱的点心。” 宣从信是奶娘婆子们带大的,有时被打手心,被罚抄书的时候,照顾他的嬷嬷便会从随身带香囊里摸出小摊上买来的果脯,哄他吃下,含着一点甜,抄书挨板子,便也就不辛苦了。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信儿被人嘲笑,同窗排挤冷落,不敢让父母担忧,故而也无宽慰。” “其实都不碍事的,孩儿可以熬,可是,可是……可是阿娘,信儿也是血肉之躯,也是**凡胎,我真的会很难过,每一次,都很难过。” 言之凿凿,如钝刀割肉,点点剖开青年的经年伤疤,宣夫人再支撑不住,呜咽出声,泪水涟涟:“信儿……为娘……为娘不是……” 她想辩解,想说不是不疼他,话到嘴边,又难以吐出,信儿出生的那年,夫妻情淡,自己因生育他而元气大伤,再难有孕。 夫君冷落,内宅压抑,她自顾不暇,面对总是啼哭不止的小儿子,本应天然的慈爱,竟真被现实磋磨所剩无几。 仁儿,出生在她人生最明媚的好时光,承载她所有美好憧憬,偏袒不觉,竟刻入骨髓。 如今想来,何其不公,又何其无奈。 “娘,”宣从信打断了她的辩解,“既然宣家已将孩儿的生死当作筹码,交付于照雪楼,那么孩儿便只是照雪楼的人了。” “此后,婚丧嫁娶,生死荣辱,都与宣家……概不相干。” 说着,他后退一步,无视母亲摇摇欲坠身形,整理衣袍,对她所在的方向,撩摆俯身,叩首三拜。 “一拜,谢父母赋予血肉,生育之恩。” “二拜,谢家族供给衣食,教养之恩。” “三拜……谢双亲今日忧虑,挂念之恩。” 三拜既毕,他直起身,目光掠过母亲泪流满面的崩溃模样,微微侧脸:“三拜已毕,恩义两清。孩儿在此别过,各自安好,还请夫人,回吧。” “信儿——!”宣夫人呼唤,伸出手想去拉他,却只抓到虚无。 她看着儿子决绝背影,无尽呜咽,最终,狼狈离开了她亲手将儿子送进的照雪楼。 院墙之上,青衫隐没,李望舟垂眸不语。 当夜,晚膳时分,宣从信发现桌上悄然多了几道他偏爱菜色。 饭后,小厨房还送上果脯,漱玉斋的。 蜜姜、梅煎、福果,各式都有,很是馋人,宣从信只是默默吃着,闷闷的,没说话。 夜间,宣从信洗漱过后,正要休息,门外却响起了叩门声。 “明月?有事——”宣从信推门,瞬间哑然,“大人……” “嗯。”李望舟神色自若,径自入门。 宣从信合门倒茶:“大人,是睡不着吗?” “不是,”李望舟坦然落座,“是讲故事。” 宣从信:“……大人,从信已非稚龄孩童。” “嗯,”李望舟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从袖中摸出一本画本,“所以挑了个志怪新篇,想来不至于太过幼稚。” 宣从信低头一看,《孤与狐妖二三事》:“……” 李望舟思索,又从袖中摸了一本小册:“或者,豪侠美人?” 这次是《刁蛮花魁俏郎君》,宣从信:“……” 李望舟见他还不应,又去袖中摸索。 又是:《冷面王爷小逃妻》。 宣从信终没忍住,嘴角微微抽动,赶紧埋首,肩头轻颤。 李望舟眉梢微挑,将三本话本往旁边一扔,双臂环抱,无赖意味:“辛苦搜罗来,还讨不着好,罢了,既如此,你给我讲。” 宣从信抬头,笑意未散,迷茫上涌:“啊?” 李望舟起身,悠闲褪下外衫,他内里竟只着一件素色寝衣,显然也是准备就寝,领口微松,露出线条明晰的锁骨。 “讲吧。” 李望舟侧身躺下,隔着薄被,单手支头,好整以暇地看着瞬间僵化成石的宣从信。 宣从信脑子轰的一热,他的视角恰能到李望舟寝衣下若隐若现的胸膛轮廓,冷玉般,莫名晃眼。 心脏似烈火燎过,无论如何不得安宁。 “我……我……” 他结巴着,在对方许戏谑注视下,搜肠刮肚:“子见南子……” 子见南子,是孔子周游列国时,见了名声不佳的卫灵公夫人南子,弟子子路因此不悦,逼得孔子只得指天发誓,表明心迹。 “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宣从信声音渐低,语毕,陷入微妙寂静,李望舟眸光微动,依旧慵懒,静静看他,等待下文。 他后悔了,为何偏偏想起这故事? 这岂非暗合外界不堪揣测,他宣从信留在照雪楼,与当年孔子迫见南子如出一辙。 不得已屈就,有所图谋,乃至不清不白? 自入照雪楼,嘲讽他是李望舟榻上玩物的流言,宣从信本置之度外。 人言可畏,他不怕。 他怕人言无由,空穴来风。 宣从信怕自己才是招惹尘埃的南子,李望舟才是是行事坦荡的孔子。 妄念滋生难藏,无所遁形。 一晌贪欢,痴心妄想。 李望舟见小呆子神色变幻,并未如孔子般指天发誓,以证彼此清白,反而笑了声,难以捉摸。 “子路性直,忧其师名节,故而诘问;孔子坦荡,行事合乎于礼,故指天自明。” 他慢条斯理地拉过锦被盖在身上,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但我李望舟并非圣人,你也不是子路,因缘际会,意动心动,都无需自证心迹。” “至于坦荡还是妄念……” “重要么?” 轻语如天雷惶惶,劈得宣从信神魂俱震。 李望舟近乎纵容将他所有隐秘心思都轻轻拂过,再惊涛骇浪般的挣扎,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宣从信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人躺在自己榻上,神情慵懒,眼神却深邃如渊,洞悉一切,不拆穿,不点破。 近乎蛮横的包容,竟奇异地令宣从信所有的惶恐,都失去了着力点。 李望舟不看他,重新拿起《冷面王爷的小逃妻》,随手翻了一页:“心有所思,人之常情,只要你不学那子路,跳出来指着本大人的鼻子质问便好。” 宣从信点头:“好。” 李望舟开始念道:“月夜惊鸿,是夜,浓云蔽月,吏部千金苏氏,身着粗布裙钗,攀过后园垣墙。” “回望朱门绣户,心知此去难归,眸中决然之色愈深……” 宣从信听到此处,不忍担忧:“浓云蔽月,四下晦暗,闺阁女子,如何能轻易攀越高墙?若是失足,如何是好?” “你倒还挺怜香惜玉,”李望舟继续念:“殊不知,暗处早有双凤眸将其仓皇形迹尽收眼底,此人正是女子未婚夫,当朝王爷……” “这位王爷,”宣从信忍不住了,眼睛仍闭着,“既见女子落难,非但不施援手,反在暗处窥视,实非君子之行,《礼记》有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男女大防,岂可如此僭越?” 李望舟:“……” 李望舟哗啦啦翻了几页,快速念道:“王爷将苏月儿揽入怀中,沉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亦当归于本王!” 念完,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宣从信,等他挑刺。 宣从信果然不负所望,迟疑道:“《孟子·梁惠王上》云,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这位王爷此言,颇有穷兵黩武、不修仁政之嫌,非治国安邦之道,若让御史听见,怕是会上本参奏。” 李望舟:“……” 李望舟直接把书一撂,笑了:“宣从信,本大人是在给你说书解闷,不是在文华殿讲经!” 宣从信眼皮子颤颤,悄悄抬眼:“从信只是觉得,这书中所述……与圣贤之道颇有龃龉……” “龃龉?”李望舟气得牙痒痒,去挠小古板腰肢痒痒处,“小呆子!你现在可还在本大人床上,和我提龃龉?” “大人饶命!” 宣从信哪里是对手,腰肢本就敏感,下意识便扭身躲闪。 混乱中,他手竟探入李望舟微松的寝衣领口,掌心猝不及防贴上温热肌肤! 热度直窜,宣从信猛地缩回手,鲜明至极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更糟糕的是,不知何时,身下竟不受控制起了些微变化,难以启齿,隔着薄薄的寝裤,带起陌生的意乱的战栗。 李望舟不觉,仍在和宣从信嬉闹,誓要让这小古板服软。 “大、大人!”宣从信带上哭腔,害怕极了,“别、别!!” 李望舟见他眼眶泛红,只当是自己玩笑过火,真吓到他,戏谑心思瞬间散去。 “怎么了?吓着了?”他语气缓和,没有退开,下意识凑近安抚,膝盖无意中抵至锦被某处。 两人俱是一僵。 完了……宣从信绝望地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