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酞普兰》 第1章 第一章 《西肽普兰》文/苏薄九 2025.08.03 晋江文学城首发 十月份的京城很冷。 “你这种情况多久了。”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响起,敲字的键盘声还有门外的叫号声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不协调的背景音乐。 时宁的瞳孔微微扩散,视线落在医生手中的量表,记忆里时间往前一推再推。 “七年。”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快被淹没。 医生写字的手停顿了一下,从老花镜上方看了她一眼。 时宁注意到对方眼角的皱纹和灰白的鬓角,在看到她手腕的绷带上露出一节黑色细密整齐的针脚,那目光带着复杂情绪:“从青春期就开始了?” 时宁点点头,一缕栗棕色的长发从耳后滑落,遮住了她苍白的侧脸,她没有抬手去拨,任由发丝在脸颊旁晃动。 诊室的灯光太亮了,照得她眼睛发疼。 问诊持续了四十分钟,医生才让她去拿药。 直到走出医院大门,时宁才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灰白色的建筑。 “京城淮榆区精神病院” 几个大字在细雨中显得有些模糊,她拢了拢单薄的米色风衣。 塑料包装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红色处方笺上写着: 时宁,女,21岁,榕市 临床诊断:复发性抑郁障碍 Rp: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口服 Bid 10mg 盐酸曲唑酮片 口服 Qn 50mg 七年了,时宁终于承认自己需要帮助。这个认知既让她感到释然,又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 公交站台只有她一个人,时宁把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干燥的空气中。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时宁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脊背,电话那头的语气裹着电流杂音。 这是导员今天的第三个电话:“时宁啊,你看要不要回生源地实习,在家里有人照顾心情也好些。” “好。”时宁听见自己干哑的应答,她握紧了手机。 公交车进站时卷起的风扑在脸上,带着汽油和尘土的气息,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 京海大学与京北大学,一字之差,却隔着百名之遥。 一个是普通双非,一个是顶尖双一流。这两年时宁每每出学校路过京北大学眼里都是羡慕,可她的能力也只能到此了。 不甘而又屈服。 医学院的天桥横跨南北两校区,近十米高的悬空距离,下面是浇筑得冷硬平整的水泥地面。 刚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宁站在天桥上低头看着手机。 导员在群里转发了下半年实习的相关规则和注意事项被她直接划掉。 屏幕显示这个高度头朝下落地,死亡概率是87.6%,剩下的12.4%是终身瘫痪或植物人状态。 度娘这个概率是怎么算出来的? 这个疑问在时宁脑海中一闪而过。 所以如果就这样跳下去,是不是能获得片刻的宁静?这个想法让她既恐惧又莫名安心。 瘫痪也没关系,她可以在病房里继续等死。 考试,实验还有虚伪的人际关系都去死吧,这狗屁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时宁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却又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看病了? 于是她抬起脚夸过栏杆。 “同学,你们班这期青年大学习截图还没交!” 一个急促的男声从背后传来,时宁的脚悬在半空,身体停住了。 不是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提醒,而是因为说话的人已经抓住了她的外套后摆。 “什么?”时宁转过头,看到一张被路灯镀上金边的脸。 一个标志性的括弧笑。 医学院无人不知的王鹿禾,学生会副主席,附属医院实习生的模范代表,各种奖学金拿到手软。 以及让他在校园里更出名的,还是那张经常出现在表白墙上的帅脸,每周都有女生发帖“捞人”,而照片里的主角永远都是他和他的好基友,江鹤川。 重点还跟她是老乡!! “青年大学习,每周一次的那个。”王鹿禾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却死死盯着她悬在栏杆外的脚:“就差你们班了,不交截图会连累辅导员年终考评。” 时宁看着他的眼睛。 她设想过无数种被阻止自杀的场景,路人的惊叫,保安的呵斥,甚至警察的心理医生,但绝不包括在生死关头被人催交政治任务。 “你先下来好不好?”王鹿禾的声音放轻了,抓着外套的手纹丝不动。 时宁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离谱至极,在决定结束生命的时刻,居然被一个陌生的人用这么可笑的理由拦住了。 然而爱要面子的她,还是把脚收了回来。 王鹿禾立刻松开她的外套,后退半步,却仍挡在她和栏杆之间,自我介绍了一番:“临床医学研二王鹿禾。” “你不用这样,我不会再试了。”时宁没理会他的自我介绍,低头拍打外套上被对方抓出的褶皱。 至少今天够丢人了。 “研究生院还管我们本科的青年大学习?” 她抬眸,眼神里带着质疑,就算他是学生会的副主席也是前两任了吧。 王鹿禾噎住,不自在地挠了挠头:“额,我就是帮忙催一下。” 他支吾着解释,估计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蹩脚得可笑。 时宁脸上写着“你当我是傻子吗”,但还是勉强扯了扯嘴角:“知道了,谢谢学长。” 她侧身准备离开,校服外套在栏杆上蹭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王鹿禾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学妹,你什么专业?” “药学。” 她头也不回地答道,脚步未停。 “好巧。”王鹿禾快走两步与她并肩。 “?” “都是医学院的。” “……” 时宁又盯着他看了两秒,却也没再反驳,直到快走到桥头时,她驻足:“学长要跟我回女生宿舍?” 王鹿禾掏出手机:“那个...能不能加个微信?把你们班团委联系方式推给我,让他发截图。” 时宁听他一本正经地瞎编,还是拿出二维码给他扫,即使她心里很不想。 手机相触时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在冬天的夜晚格外清晰。 “给个备注呗。” “时宁。时间的时,安宁的宁。” 王鹿禾的头像是一只咧嘴笑的柴犬。 朋友圈里整齐排列着朋友合影和学校活动的照片,每张照片里他的笑容都灿烂得刺眼,阳光得令人窒息。 “比起这个。”王鹿禾收起手机,笑容淡了些:“我更担心明天同一时间在这桥上看到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时宁心上。 “不会的。” 时宁脸上的肌肉绷紧,她仓促别过脸去:“今天只是...一时冲动。” 原来他们两个都是骗子。 王鹿禾的背包发出窸窣声响,他变魔术般掏出一袋牛奶:“喝吗?温的。” 他晃了晃牛奶袋子,时宁没接,她对外人有很强的防备心,特别是异性。 “血糖低容易情绪波动。”王鹿禾把牛奶硬塞进她手里,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我做完实验,顺路买的。” 时宁握着手里的温牛奶,热度透过袋子传到掌心。 她好像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温度了,来自另一个活人身上的体温。 回到宿舍,时宁把牛奶放桌上,那印着卡通牛的图案和课本“蓝色生死恋”形成荒诞的对比,她打开自己的小号,手指在屏幕上疯狂敲击。 [现在死还要先完成政治任务?!] [当代医学生自杀未遂实录,好他妈的丢脸] [这破学是一天也念不下去了] [他说不交截图会连累辅导员] [但,关我屁事!] 发完这些,她盯着王鹿禾的微信头像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删除联系人。 凌晨。 她被救护车的声音吵醒了,时宁翻了个身。朦胧间以为是那些人终于要来带走她这个残次品,所以刚才是梦吗? 时宁想到了某个男人的笑容。 直到手机的振动让她清醒了:“喂?” 对方沉默了很久。 电话那头只有衣服的摩擦声,时宁把手机拿到眼前,刺目的亮光中,通话计时器正在一秒一秒地跳动。 “时宁?” 时宁听到这声音愣住了。 她吸了吸冰凉的鼻子,下意识用被子裹紧自己:“学长,有事吗?” “没有,确认一件事。”王鹿禾似是松了口气说:“抱歉打扰了,晚安。” 通话戛然而止。 “?” 时宁莫名其妙,有病吧,现在凌晨三点多确认啥事。 她满脑子问号,暗骂了几句,把手机扔到床尾,没想太多又继续睡过去了。 第2章 第二章 午间的食堂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油盐饭菜的热气,时宁端着餐盘和几个室友穿行在被口红,手帕纸,课本占位的桌子中。 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时宁刚拿起筷子,却隐约觉得周围有些异样,许多人低头拿着手机,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 时宁正想开口问室友是否也察觉到这奇怪的氛围,却见对面的司橙瞪大眼睛:“我的天,今天凌晨我们学校有人跳桥了。” 时宁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餐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周遭嘈杂的喧闹声仿佛退到了很远的地方,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司橙见时宁神情怔忡,以为她不相信,急忙补充道:“是真的,还是我们系的!我把聊天记录发宿舍群里了,你们快看一下。” 手机在掌心发烫。 时宁点开那张模糊的现场照片时,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 照片中的女生站在她昨天停留的相同位置,桥栏上甚至还能辨认出时宁外套蹭过的一道浅痕。 时间显示,就在她离开之后仅仅一个小时。 “说是当场死亡。”司橙皱着眉,声音压低:“难怪我凌晨好像隐约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还以为是做梦……” 旁边正用勺子搅动着紫菜汤的周见微忽然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时宁,你昨天不是也去图书馆了?有没有看到什么?” “时宁?”见她没有反应,周见微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时宁抬起头,才发现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胃里那些未消化的食物突然翻搅起来。 “没……没有。”她勉强挤出回应,声音干涩。 周见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时宁猛地推开餐盘站起身,餐椅在地面刮出刺耳的锐响:“我忽然想起有东西没拿。” 她拎起包,语速急促:“我先回宿舍,不吃了。” “昂?”司橙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茫然地问:“她怎么了?” 周见微摇摇头: “被吓到了吧,图书馆不是就在天桥附近。” 司橙收起手机,轻声叹道:“还是得劝她别学那么晚,谁知道回来时会遇上什么……” 厕所隔间的门被她用肩膀重重关上,金属门栓“咔嗒”一声,将外界彻底隔绝。 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紧紧抱住自己,躯体化的症状来得又急又猛。 胃部剧烈地痉挛着,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干呕声。 那些被压抑许久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指甲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红痕,疼痛让自己清醒。 时宁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呼吸渐渐破碎成短促而压抑的抽泣。 过了许久,她才勉强站起身,打开门,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好像很突兀又成了习惯。 时宁拧开水龙头,水流冲刷着她发红的眼眶,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在洗手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学姐好。” 时宁听闻抬起头来,镜子里映出两张年轻面孔。 她条件反射地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短暂的微笑:“嗯。” 她低声应道,认出是部门里的大一学妹。 “学姐,你身体不舒服吗?”林佳的目光在她湿漉漉的脸上停留。 时宁关上水龙头,抽出纸巾擦了擦手:“没事,我先走了。” 林佳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嘁”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她旁边的女生忍不住回头:“哪个院的学姐啊?好瘦,还挺漂亮的。” “我们部门大三的学姐。” 林佳拿出包里的口红,对着镜子仔细地补妆: “听说她对谁都是来者不拒。看久了其实也就那样,两个眼睛一个嘴巴,没什么特别的。” 时宁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即便听到了,她大概也不会怎样,更不会上前质问。 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那座天桥下。 警戒线将一片水泥地围成一个方框,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暗色痕迹。 她怔怔地望着那片被圈起的区域,恍惚间,看见自己的身影正从高空急速坠落。 “看啥呢?” 桥上的江鹤川顺着王鹿禾的视线向下望去,目光落在一个身形单薄的女生身上。 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针织,栗棕色的长发随意地扎成一个松散的马尾,几缕碎在风中轻轻晃动。 王鹿禾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没什么,随便看看。” 江鹤川收回目光:“有点眼熟。” 王鹿禾挑眉,唇边浮起一丝促狭的笑意:“嘿,难得啊。除了你心心念念的那位白月光,居然还能记得别的女生?” “白月光”指的是江鹤川从高中至今仍在寻找的那个女孩。 江鹤川没理会她的调侃,终于想起来:“她是不是那天那个…” 王鹿禾立刻双手合十,做出告饶状:“往事不要再提。” 江鹤川看他的样子,了然一笑,那女生当年语出惊人估计他想不记得都难吧。 而当王鹿禾再次回头时,桥下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像是从未出现过。 * 跳楼事件发生后,学校组织心理健康宣讲,要求各班心理委员,制作PPT演讲和上交每月报表。 时宁盯着通知文件,指尖不自觉地掐紧了纸张边缘。 她最讨厌站在讲台上被众人注视的感觉,尽管上大学后她拼命想要改变自己。 竞选班委,加入学生会,硬着头皮在众人面前做自我介绍。 可每当站上讲台,那种生理性的恐慌还是会席卷而来,手心冒汗,心跳加速,声音发抖,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血管里爬行。 图书馆的安静角落里,时宁正皱着眉搜索PPT模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同学,这里有人吗?” 她抬头,看见王鹿禾抱着执业医师资格证的试题站在光影交界处,那括弧笑像忽然拨开了云层的阳光,毫无预兆,清澈透亮。 “有。”时宁面无表情地说:“我男朋友。” 王鹿禾的笑容僵了一秒,随即拉开对面的椅子:“那请问你男朋友介意我坐这里吗?” “……” 时宁抬眸看了他一眼:“乱说的,我没男朋友,学长随意。” 王鹿禾打开笔帽,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叫我鹿禾就行。” “不太礼貌吧。”医护学院领导最讲究尊卑有序,要是被那些学姐听到她直呼前辈名字,她得被人挂贴吧骂三天三夜。 王鹿禾翻开课本,不经意掠过她平板上暂停的抑郁症科普视频,眼眸暗了一下:“那学妹,我想请你帮个忙。” 时宁似是有些心虚关掉平板,盖上:“什么忙?” 王鹿禾:“借一下你的笔记,用来学一下药理。” 时宁对读研生活不太了解,狐疑地打量他:“你们临床跟我们药学学的侧重点应该不一样吧,确定要找我,而不是找你同专业的学妹?” 研二了还要学他们本科的药理?骗人的吧,这时候不应该都忙着写论文? 王鹿禾翻开了自己的课本:“用药方面还是你们比较在行,谁不知道专业第一的笔记是期末救命神器?” “呵呵夸奖了。”时宁弯了弯唇,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笔记可以借你,但有个条件。” 王鹿禾端正坐姿,摆出认真表情:“什么条件?” 时宁想了想,鼓起勇气说:“烦请学长以后别在我面前笑得这么贼兮兮。” 王鹿禾听她的形容词非但没生气,反而掏出手机,把头像和自己笑脸并排对照:“是像它吗?我儿子,叫小柴,两岁了。” 他看看照片,又对着时宁露出同样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不可爱吗?” 这名字取得还真是随意。 时宁望着这一人一狗如出一辙的傻气笑容,一时之间心里那股反复的情绪消散了些。 她转头翻开包包,掩饰微微上扬的嘴角低声说:“小八嘎……” 时宁还是认命般地从包里拿出那本笔记,推到桌子中央:“记得明天还我,过几天还要小测。” 王鹿禾如获至宝地接过笔记,翻开时忍不住惊叹:“哇,这么详细?连药物相互作用都用不同颜色标注了?” “……” 时宁抬眼看了看他:“学长。” “哎。” “演技过了。” 王鹿禾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抱歉,第一次看到写得这么满的笔记本,有点震惊。” 时宁垂眸:“只是我的个人习惯。” 从高中起就是这样,一字一句,工工整整。 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不是天赋,而是无数次焦虑失眠的夜晚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时宁一直都知道,以她的资质和别人相比,能拿到专业第一多半是靠偏执的重复和近乎自虐的坚持。 别人轻松理解一个知识点的时候,她往往要反复抄写五六遍,别人考前翻翻书就能记住的内容,她需要提前两三周开始每天背诵到深夜。 她甚至不敢称之为“努力”,真正聪明的人根本不需要这样笨拙地挣扎,这不过是她摇摇欲坠的侥幸。 第3章 第三章 回宿舍的路上,司橙抱着课本哀嚎:“今天的小测也太难了吧!” “谁让你考试前一天还跟别人打游戏。”周见微无奈地摇头,转头挽着时宁的手臂:“□□中毒引起心动过缓的那题,你选了什么?” 时宁回想了一下:“阿托品。” 另一个舍友突然跳到她面前,惊呼道:“不是苯妥英钠吗!” 时宁平静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指着其中一行标注:“中毒导致心动过速首选苯妥英钠,但题目写的是心动过缓。” 对方接过笔记本欲哭无泪:“我的老天,这个知识点我确实在你本上看到过!” 周见微笑着拍了拍时宁的肩:“这次专业第一肯定又是你了。” 时宁手不自觉地攥紧,她下意识地翻开课本,却被周见微轻轻按住了书页:“刚考完试就又开始读书,是要逼死我们这些凡人吗?” 时宁愣了愣:“没有…我只是想对一下答案。” 司橙凑过来搂住她的胳膊:“别对答案啦,我们出去玩,一起吧?” 时宁本沉默了会,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啊。” 明明PPT还没做完,报表也没整理,她却总是学不会拒绝,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这么累,完全是活该。 可是她也想合群,并不想变成特殊的那个。 等车时,司橙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你是在担心心理委员开会的事吗?别怕啦,我帮你跟班长说,让他统一通知。” 时宁叹声应道:“谢谢。” 周见微看出她心底未散的阴影,声音放得更轻软了些:“时宁同学,别总皱着眉头呀。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别把担子都压在自己肩上。” 时宁抬起眼,正对上三双关切的眼眸,周见微挽着她的手臂还没松开,司橙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另一个舍友也凑近来对她眨眨眼。 那些堵在胸口的沉甸甸的东西,似乎被这简单的举动融化了一点。 算了,至少现在她不是独自一人。 说是出来玩,其实就是去超市大采购。毕竟京海大学管得严,平时只有周末才能出校门。 时宁对购物提不起什么兴致,她推着车默默跟在司橙身后,视线掠过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零食,却什么也不想拿。 吃饭对她来说不过是维持生命的必要程序,有时候她真希望有人能发明一种胶囊,吃一颗就能顶饱一整天。 正这么想着,司橙突然停下脚步,欢快地和别人打招呼:“呀,好巧!” 时宁歪头一看,视线触及某个身影,立刻别开脸,假装专注地研究旁边的货架。 沈序身边的舍友笑着搭话:“橙子,怎么最近不见你上线吃鸡了?” 司橙摆摆手:“大哥,你不要学分我还要呢,我可不想挂科,马上要实习了。” 她说完,便注意到沈序嘴角噙着笑意的,正望向时宁的方向。 司橙便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挡住他的视线:“沈序,你实习去哪个医院?” “还没定,再看看。”沈序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见舍友还想说什么,便拽着人离开:“走了,你不是便秘要买香蕉?” 舍友顿时涨红了脸:“哎,序哥你小点声!” 一回头,司橙忍不住笑出声,难怪刚才沈序笑得那么意味深长:“宝贝,你在马桶塞这边挑啥呢?” “啊?”时宁回过神,这才注意到自己有多离谱,顿时尴尬得想钻进地缝。 沈序那家伙肯定都看见了。 司橙看了看沈序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脸红的时宁:“不是说好和平分手吗?怎么现在连话都不讲了?” 时宁搓了搓手,虽然天气已经回暖,但她的手脚依旧冰凉:“没什么好讲的。” “那我跟他们一起打游戏,你真的不会生气吗?”司橙之前问过,但还是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真的不会,男人而已,分了就分了。”她不喜欢因为自己的事而麻烦到身边人。 “那我要是说……” 时宁轻声接话:“你喜欢沈序。” “卧槽,你你你……”司橙一副惊呆了的表情,立马噤声。 时宁看她跳脚的样子忍俊不禁:“早就猜到了。” 司橙举着手:“我发誓,在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完全没有非分之想!” “知道了,你又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时宁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相比司橙喜欢沈序,她更在意的是自己作为“前女友”的身份会不会影响她们之间的友谊。 说到底,她和沈序甚至都没有正式告白过,好像一切只是顺其自然。 不过是大一开学时候,药学系联谊被人起哄,沈序没有拒绝,时宁没有回应,所有人就默认他们在一起了。 他们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偶尔一起吃个饭,这算是谈恋爱吗? 时宁不太懂。 即便加上这个她谈过两段恋爱,看起来情感经历丰富,但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触。 决定结束后难过的似乎总是对方,这样一想,自己倒像个冷漠的渣女。 “序哥,刚才后面那个,是时宁吧?”沈序的舍友一边推着购物车,一边忍不住回头张望。 虽然用的是问句,但心里早已肯定,那个瘦削得风一吹就会倒的身影,除了她还能有谁。 “应该是吧。”沈序抬手把他的脑袋转回来,语气平淡。 “连个招呼都不打,果然还是这么没心没肺啊。”男生咂咂嘴,顺势把胳膊搭在沈序肩上。 沈序“啧”了一声,嫌弃地避开:“你他妈少抽点烟,嘴里跟吃了屎一样。” 男生无所谓地笑笑:“说真的,你还喜欢她?” 见沈序不答话,只顾着低头挑选苹果,他继续嘟囔:“要我说,这种女生还是算了吧。当初你奶奶去世的时候,她连句安慰都没有……” 沈序倏地抬眼看他,眼神让男生瞬间噤声:“我闭嘴,我闭嘴。”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沈序把挑好的苹果扔进他怀里:“装起来带走。” “苹果能治便秘?”男生下意识问。 “治你口臭。” “……” 结账时,扫描器的嘀嗒声在空气中回响。沈序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别再提这件事了。以后看见她,就当不认识。” “知道了。”男生点点头。 听他序哥这语气,应该是真的不喜欢了。 * 陪舍友逛完街,时宁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洗了个澡,出来时室友们都已上床休息。 窗帘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屏幕光,隐约还能听到被压低的短视频背景音。 她坐在书桌前,连呼吸都感到费劲,却还是打开了台灯,开始制作那份令人头疼的课件。 手机突然亮起,老师又一次退回了这个月的思想汇报,这已经是第六次了。 时宁在心里骂了句娘,手指却老老实实地打字回复:[好的,我改一下,辛苦老师了。] 好像总是这样,所有事情她都能莫名其妙地堆在一起。 司橙总说“能者多劳”,可她哪里是什么能者,不过是硬逼着自己多做一点,再做好一点,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变得更优秀。 却忘了自己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多。 时宁也曾幻想过成为小说里那种拥有金手指的爽文女主,但她既没有那样的资本,也没有那样的实力。 最后只能在一遍遍的修改和重做中,证明自己付出的都是无用功。 后来时宁的班会课件和心理健康视频意外获得了一等奖,心理协会的学长因毕业离任,将会长职务和所有工作都交给了时宁。 她又答应了。 或许是因为那句“你可以自由使用心理咨询室”。 放学时,她特意去看了那间咨询室。 小小的房间布置得简洁而温暖,一张圆桌,一个浅米色的布艺沙发,旁边摆放着沙盘和各式小物件。 隔壁是情绪发泄室,对面则是办公室。空间虽不大,却莫名让她感到一种心安。 她轻轻触摸沙盘,细沙从指缝间流过。 这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时宁不自觉地放松了紧绷的肩膀。 推门出来时,恰巧与王鹿禾迎面相遇。 “学长好。”时宁点点头,有些迟疑:“你……” 王鹿禾笑容温和:“我找心理协会会长。” “好巧。”她轻声说道,眼底掠过一丝微妙的神色:“我就是。” “?”王鹿禾明显愣了一下。 时宁从包里拿出崭新的聘书:“刚上任。” 两人站在走廊聊了起来。 王鹿禾没有进去,视线扫过她整理的那些报表:“你不忙吗?” “啊?” “大三要准备实习医院,毕业论文,还有实验周吧。”王鹿禾细数着,想起她还要兼顾学生会和党课:“而且这么多事……” “还,还行吧。”时宁抿了抿唇:“学长说让我先顶着,会尽快找下一届接手。”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下一届?” “……” 王鹿禾暗自怀疑,那位学长可能是要她来收拾烂摊子,尤其是在发生跳楼事件之后。 他没有说破,只是问道:“我导师让我来问问,协会有没有现成的心理测评量表?” 时宁疑惑:“有是有,不过那些量表群里不是有文件,都能下载打印吗?” “经费有限,A4纸都得省着点用。” “?” 王鹿禾见她不信:“真的,我们组一个实习生刚被导师‘推荐’去中科院联培了。” “……” 虽然没完全听懂,但时宁总觉得他的话里透着几分“人口买卖”的意味。 她在翻找文件时,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了手腕上一道若隐若现的伤痕,尽管被红绳手链遮挡,王鹿禾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 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却什么也没有问。自然地接过她递来的量表,只轻声道了句:“谢谢。”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忽然回头:“如果忙不过来的话,可以和老师说明情况。你们药学专业下学期也要实习了吧?” “嗯,下学期开始。”时宁点点头。 “学长再见。”她锁完门,依旧客气地道别。 王鹿禾望着她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 时宁觉得王鹿禾的话不无道理,还是下决心去找老师辞去会长职务。 毕竟下学期就要离校实习,确实难以兼顾:“老师,我想……” 话还没说完,老师就笑容满面地点开手机:“时宁啊,来得正好!学校公众号新开了心理咨询专栏,你文笔好,来写篇推广文章吧,下周一前交给我。” 时宁怔在原地,到了嘴边的辞职请求又咽了回去。她看着老师期待的目光,最终只是低下头,轻轻点了点头。 第4章 第四章 下午没课,时宁在宿舍写稿子时,耳边飘来室友们的闲聊。 “我看到司橙下午又跟一个男生出去了。” “好像是经管学院的。” “我要有她一半会聊天,也不至于单身到现在。” “上次我们去江茜家,她不是还在背后嫌人家土。” “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周见微突然转向时宁:“哎,时宁,司橙是不是最近在追你前男友啊?就隔壁班的沈序。” “啊?”时宁从文稿中抬起头,想起前两天他们在超市的谈话,摇摇头:“不清楚,我和他已经没什么联系了。” “估计就是,我上次还看到她给沈序买奶茶了。正常人哪会去追好朋友的前男友,你别被她的样子骗了。” 时宁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其他舍友附和道: “就是啊,大一时候那个追你的学长,最后不也……” “咔哒…” 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宿舍里骤然安静下来。 司橙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两杯奶茶,脸上还带着外出归来的轻松笑意:“我回来啦,还给你们带了……” 她的话未讲完,就察觉到氛围不对劲。 司橙扫过室内的几人,将其中一杯奶茶递向时宁:“时宁,给你带的,半糖去冰。” 那一刻,时宁能感觉到另外几位舍友的视无声地聚焦在自己身上。 她感到一阵微妙的压力,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司橙的目光,带着歉意:“啊,谢谢你司橙,但是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太舒服,生理期,喝不了冰的……” 司橙递出奶茶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秒。 她脸上的笑容明显淡了下去,但很快她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语气依旧轻松:“好吧,没事儿。那我自己喝啦。” 她放下东西,卸完妆就去洗澡了,宿舍里也不如往常热闹。 时宁望着那扇紧闭的浴室门,耳边是持续的水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一种混合着愧疚,无奈和一丝自我厌弃的情绪,悄然在心底蔓延开来。 这时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新消息提示,她们拉了一个没有司橙的小群。 正在里面继续刚才的话题,说起当年那个追时宁的学长,最后却和司橙在一起了。 时宁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消息,手指悬在键盘上,久久没有回复,她默默设置了免打扰。 其实他们说的对,也不对。 大一开学那天来接新生的药学系学长叫张星洲。 按照学校安排,每个班会有一个学姐担任小导,一个学长担任助导,说白了就是为了学分做些琐碎的工作。 其实时宁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顶多算是清秀。就像周见微说的那样,她属于第一眼惊艳,但相处久了就看习惯的那种类型。 军训那几天,药学系都在传这届来了个漂亮学妹。 学生会纳新的晚上,甚至有学长学姐特地跑来教室看她。 那天,时宁刚洗完澡,半湿的黑发披在肩头。她穿了条简单的黑色长裙,坐在教室暖光下。 光线细细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鼻梁挺秀,眉眼清晰。她安静垂眸的模样,就这样落进了许多人的余光里。 张星洲在迎新第一天就加了所有新生的联系方式。 时宁每发一条朋友圈,他总是第一个点赞,再留条不痛不痒的评论。时间一长,全班都以为他在追她。 其实除了刚加上时的问候,他们的聊天框里就再没有过别的对话。 去年张星洲毕业离校,时宁默默点了删除好友。 手机的震动将她的思绪拽回,宿舍小群里有人@她。 [时宁,我猜她那杯奶茶肯定是自己不想喝了才顺手带回来给你的。] 紧接着又跳出一条:[这次我估计,又是看哪个男生有钱就往上贴吧。] 时宁盯着那两行字,默默发了个“流汗”的表情包,没再回复。她点开成员列表看了看,这已经是她们宿舍里第四个群了。 曾几何时,她看着别的寝室矛盾不断,还暗自庆幸自己分到了一个好宿舍,大家人好,团结,根本没有所谓“甄嬛传”那般的戏码。 全系成绩前五他们寝室能占三个,谁不羡慕?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先是有人开始在半夜磨牙说梦话,接着又有人被指不注意个人卫生,而现在,所有的矛头渐渐转向了司橙,说她“到处和男人勾搭”。 时宁在这个群体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附和。是的,只是附和。 她害怕一旦提出不一样的观点,自己就会变成下一个被孤立的人。时宁从没觉得自己是好人,虽没有主动伤害过谁,却也没有勇气站在任何一边。 于是她越来越不愿留在宿舍,开始长时间地躲在图书馆。 也许,舍友终究是成不了朋友的。 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有直接撕破脸,将矛盾摊开在明面上。 但那些疏远和沉默,比争吵更让人压抑,曾经形影不离的几人行,渐渐只剩下了时宁和周见微。 * 王鹿禾从实验室出来,楼梯间喧闹的人声让他抬起了头,全凭那身无可避免地染上试剂斑点的白大褂,猜测这群是即将毕业的学弟学妹。 毕竟他还没见过哪个医学专业的人读了几年下来白大褂还是干净的。 他们正往楼下走,嘈杂的谈话声飘进他耳朵。 “小檗碱提取…” “升华…回流” 哦,是药学系的,他正想着,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视线。 那是个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女生,正侧头和同伴低声说着什么,她很白,鼻梁上有一颗小痣。 对方似乎察觉到停留的视线,下意识地抬眼,目光与他短暂相撞,又很快低下头继续往上走。 王鹿禾看着她完全没认出自己的样子,舌尖下意识抵了抵腮帮,最终却还是被这种彻底的无视给逗笑了。 与此同时,楼上实验室外的走廊里,周见微有气无力的哀嚎:“老师说今天这两个实验加起来得做七八个小时……会饿死吧?绝对会饿死的。” 时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楼梯口的短暂一瞥。 那个高个子男生,他刚才是不是一直在看她?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存在感强得让她无法忽略。 是认识的人? 可惜她近视又带点散光,此刻回想,他的五官好像确实有些熟悉,那个似乎含着笑意的眼神和挺拔的身形依稀可辨。 熬到中午,实验进程过半,终于能轮换着去吃饭。 时宁脱下白大褂,连续高度集中精神带来的疲惫感袭来,连开口说话的**都没有了。 她和周见微互相搀扶着往外走,刚走下楼梯,那个模糊的轮廓再次出现,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等到走近了,脸也清晰起来。 此刻避无可避,时宁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极小幅度地点了下头:“学长好。” 王鹿禾身边的舍友出于礼貌,也客气地点了点头回应。 王鹿禾却直接停下了脚步。 他个子很高,此刻微微低下头,视线精准地落在时宁开始泛红的耳尖上:“怎么?现在又认出我了?” 时宁被这直接的问题问得懵了一瞬,随即早上楼梯间那模糊的记忆回笼,与眼前这张带笑的脸彻底重合。 果然是他。 巨大的尴尬瞬间淹没了她,慌忙解释,声音都结巴了:“我…我有点近视,刚才没戴眼镜…真的不好意思,学长…” 距离近了,王鹿禾才注意到她鼻梁上被眼镜压出的那道明显红痕,以及那颗乖巧地待在红痕末端的小痣。 同时,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草气味萦绕在她周围:“你们实验还没结束?” 时宁点点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还没。学长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再见!”说完,她几乎是拽着旁边看戏的周见微,落荒而逃。 走出老远,还能听到王鹿禾舍友好奇的询问传来:“哪个专业的?是新生吗?” “不是,大三药学的。”王鹿禾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懒散。 “哦?连大几都这么清楚?有情况啊老王,快说,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扯什么呢。”王鹿禾的回答听不出太多情绪:“人是心理协会会长,上次只是帮老邓拿表格认识的。” 他是真没往那方面想。印象里这时宁做事认真得有点刻板,安静又容易害羞。 而且他隐约记得对方年龄似乎比他妹妹还小一岁,真要有什么念头,那不成禽兽了? 一想起妹妹,王鹿禾就觉得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 王思茵那丫头,表面上看起来乖巧听话,谁知道一上大学就跟解除了封印似的,彻底放飞自我。 他每次刷朋友圈,都能看到她晒出和不同男生的合影,月度男友更新速度堪比期刊杂志。 他这个当哥的实在没忍住私信教育了她两句,结果倒好,话没说完,屏幕那头就弹出一个无情的红色感叹号,居然直接被拉黑了! 时也命也。 第5章 第五章 京城又下雪了,看这样今年的终雪会持续到四月份。 时宁蜷缩在宿舍的椅子上,暖气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却驱散不了窗缝里渗入的寒意。 桌上摆着厚厚的书本和笔记本,她捧着马克杯,热水的蒸汽在镜片上蒙了层白雾,指尖被烫得发红也不愿松开。 窗外,细碎的雪粒簌簌落下,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下雪了。] 简短的三个字,让时宁的呼吸一滞。她盯着那个柴犬头像,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又一条消息弹出:[出来走走?] 时宁把脸埋进围巾里,雪天会让一切情绪放大。她知道自己该拒绝,却总有种妄念。 [去哪?]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就后悔了,自己和他也不是很熟吧? 王鹿禾的回复快得惊人:[操场,他们在打雪仗。] 这种幼稚的话术,就像儿科医生哄孩子吃药时的甜言蜜语。 可当她望向窗外,雪已经下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了操场,树梢。 “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她对自己说,手指诚实地回了个[嗯。] 操场的积雪已经没过鞋底,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远处,王鹿禾站在跑道边缘,裹了件深灰色羽绒服,头发上落满雪花,在路灯下像撒了层碎钻。 他看见她,立刻挥手示意,结果一脚踩进被雪掩盖的坑洼里,差点摔倒。时宁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又硬生生停住,嘴角微微扬了一下。 “你来了。”王鹿禾站稳后,有点尴尬地拍了拍袖子上的雪:“还以为你不会答应。” “我也以为我不会。”时宁实话实说。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王鹿禾盯着看了两秒,突然伸手,轻轻拂了一下她的发梢。 “有雪。”他解释。 时宁僵了一下,但没躲开。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雪越下越大,操场上几乎没什么人了。王鹿禾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递给她。 是一颗糖。 时宁接过糖,剥开糖纸,甜味在舌尖化开:“学长,你是在追我吗?” “我…”王鹿禾一怔。 “我不知道你是可怜我还是喜欢我。” 时宁眼神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连声音都没有丝毫波动:“我们两只有几面之缘,不值得你在我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 王鹿禾沉默了会:“你…不记得了吗?” 时宁皱眉:“我要记得什么?” “没事。” 王鹿禾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像是遗憾,又像是庆幸:“就当我不忍心看到珍珠蒙尘,想把她擦亮点。” 时宁更加困惑了,珍珠?我吗? “你很珍贵,别再伤害自己了。” 王鹿禾很认真地说,声音温柔又坚定: “如果找不到人倾诉,可以找我。别自己硬扛着,毕竟,我可是出了名的正能量永动机,专治各种不开心。” 时宁弯起唇,还挺押韵。 雪花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像是划出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时宁收敛笑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既想靠近这份温暖,又害怕被灼伤。 “谢谢,我还要复习,先走了。”最终,她只是轻声说道,逃避般地走进了纷飞的雪中。 身后,王鹿禾的身影在雪幕中渐渐模糊,却依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 * “你这次小测是第二名啊。”周见微凑过来看了一眼,语气轻松地安慰道:“没关系的,当初你的人体解剖课可是拿了专业第一呢。” 这时,药剂老师也从讲台前踱步过来,在时宁桌边稍作停留,直接地点评了一句:“这次差了一点,下次要更细心啊。” 时宁点头,勉强露出笑容,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将试卷边缘攥得发皱。 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周见微摊在桌上的卷子,那上面的分数只比自己低了仅仅两分,排第三。 一股涩意悄然漫上心头。 时宁想起周见微在课上总是低头玩手机的样子,而自己却花了整整几个晚上反复背诵重点。 所以这就是天赋吗? 她待得越高愈发不安,面对专业老师赞扬和期待的眼神她害怕。 鲜血从手腕渗出来,时宁终于停下了躯体化,她在床上抱着自己,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找不到。 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这样的性格时宁自始自终都不知道怎样养成的,就是突然她发现了自己的执拗,内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初中时,她曾见过班上的同学用美工刀在手臂上刻字,当时只觉得难以理解,甚至有些“非主流”。 直到后来,她那总是考第一,被所有老师夸赞的三好生同桌,某天晚自习突然失踪。 众人焦急寻找,最终在树林里找到她,她回来后,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嘘寒问暖。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时宁懵懂地意识到,原来疼痛可以换来关心。 她开始笨拙地模仿,用痛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渴望有人能看见她的求救,将她从被忽视的角落打捞起。 但她只能偷偷的,即便伤痕暴露外面也没人注意,是啊,她只是个中等生,即使出了什么事也不过只是别人嘴上一句“她是谁?” 时宁望着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那影子扭曲变形,像一个陌生的怪物。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从很久以前开始,真实的自己就已经被一点一点地割裂,分解,最后只剩下这一具行尸走肉,靠着别人的期待和赞美苟延残喘。 “时宁?” 周见微的声音将时宁从恍惚中拽回现实,夕阳的余晖透过叶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怎么了,不就是第二名,下次再考回来就好了。”周见微顺手替她挡开垂落的树枝。 时宁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没事,就想着上次梦到药...”话音未落,周见微突然碰了碰她的手肘。 几个同班女生说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宁立刻抿紧了嘴唇。 她明白周见微的顾虑,在这个流言蜚语能在一夜间传遍整个的校园里,任何只言片语都可能被扭曲成奇怪的模样。 回到宿舍,周见微把包往床上一扔,迫不及待地追问:“所以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时宁慢吞吞地放下课本,一脸郁闷:“梦见药剂老师变成一个变形金刚。” “还是擎天柱那种。” “……” 周见微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 时宁补充道:“然后生化老师靠在树边恶狠狠地瞪着我。” 药剂老师是今年新招的男老师,据说是从知名药企挖来的,模样很年轻,说话也温柔,在一众学术风格的老师里显得有些突出。 起初大家还以为他是单身,私下里偶尔还会聊起这位新老师。直到后来,才有消息灵通的同学爆出猛料,他竟然是全系最让人闻风丧胆的那位生化老师的丈夫。 时宁之所以做了这个梦是因为上周的实验考试,那位药剂老师在一排好几个学生中,全程只站在她面前看。 对方仅仅是安静地呆着,无形的压力却让时宁指尖失控,手中的滴管一滑,险些飞出去。 就在这时,生化老师走过来淡淡地说:“你别只站这看她,待会儿她实验要是出了错,该怪你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解围,但时宁心里顿时拧起一个疙瘩,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周见微挑了挑眉,把充电器扔给她:“哎呀你也别多想,说不定是你成绩好所以才在药剂老师那有优待。” 她顿了顿:“不过他俩是夫妻这事确实挺...女老师说不定心思更敏感些。” 时宁接过充电器,插头的金属片却让她想起梦里面生化老师镜片下的敌意。 后来系里老师们一致想让时宁参加药学专业国家级的重要比赛。 整个系只有两个名额,比赛内容分为实验操作和理论计算两部分,入选者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尤其是要频繁地与那位药剂老师一同泡在实验室里进行高强度训练。 时宁再三找理由推拒了。 且不论那位生化老师是否会介意自己的丈夫与女学生长时间单独相处,哪怕只是出于一丝可能的猜疑,时宁就浑身不自在。 比起一个或许能带来荣誉的机会,她宁愿小心翼翼地与所有老师,尤其是那对引人注目的夫妻,保持一个安全且舒适的距离。 时宁无法停止脑海中纷乱缠绕的念头,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给导员发去了一大段婉拒推荐的话。 点击发送后,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宿舍里突兀地亮着,那刺眼的白光几乎将她的瞳孔灼得生疼。 就在这时,屏幕顶端又弹出一条新消息:[学妹,在忙吗?] 是王鹿禾,他的头像在锁屏上欢快地跳动,时宁的烦躁和窒息感涌了上来。 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反扣在枕边。那光亮被棉布闷住,最终化作一片模糊而压抑的灰暗。 她明明已经学会了拒绝,为什么胸腔里还是堵得这么难受? 一种钝重的,无处宣泄的憋闷感在她体内蔓延,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某种力量从内部撕裂。 时宁下意识地开始数自己的呼吸,发现它们又浅又急,像一只被误封在塑料袋里的小兽,绝望而徒劳地挣扎。 “先活过今天吧。”她对着沉闷的空气喃喃自语。 第6章 第六章 这次做的兔子气管插管实验,解剖课老师的小助理请假,她匆匆上楼拉了位学长下来帮忙。 时宁正低头轻抚兔子的脑袋,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讲台前响起,不由得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男生站在讲台旁,依旧是那括弧笑,简洁地自我介绍:“研二王鹿禾。” 教室里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好帅啊...”后排有女生小声惊叹。 周见微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时宁:“哎,这不是跟你很熟的那个学长吗?原来是研二的。” 时宁垂下眼眸:“不熟。” “拉倒吧。”周见微压低声音:“我这两天都看见他在走廊跟你点头打招呼。” 周见微常和时宁一起走,王鹿禾的颜值在人群中实在难以忽略,她自然对两人的关系多了几分好奇。 “学生会认识的。”时宁轻声解释,视线再次落回实验台那只温顺的兔子身上。 老师拍了拍手,笑着打趣:“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学长长得帅,但也要认真听讲。这次的实验报告可是要算在平时分里的。” 教室里顿时一片哀嚎。 在老师的提醒下,骚动的课堂渐渐安静下来,大家的注意力重新聚到今天的实验内容上。 王鹿禾走到实验台前,熟练地戴上橡胶手套,眼神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同学。当他目光掠过时宁时,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老师开始讲解实验步骤,王鹿禾配合着拿起手术刀。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健,在拿起手术刀的时候,整个人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时宁抬眸,连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都变得遥远起来,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呼呼…” 时宁回过神,她听见了兔子气管连上机器的声音。 示范结束,按学号排四人一组开始实验,和时宁同一组有一个男生。 他有些许瘦弱,倒是有力气把兔子绑在台上。 第一步就是麻醉,时宁按照体重算好计量,去老师那抽了一管乌拉/坦回来却犯了难。 原本分配好谁记录数据谁做实验,谁观察兔子的状态,结果同组的女生都不敢下手。 时间有限,时宁只能为了平时分硬着头皮上。 这是时宁第一次握针,上一次的牛蛙实验几乎是同组男生做完,她这次实在不好意思。 这只兔子的耳缘静脉不是很明显,时宁不是没扎到位就是扎穿了,她感受到乌拉/坦流在指尖一阵微凉,兔子一直蹬着腿,旁边的女生看得眼睛通红,似是欲言又止。 时宁皱了皱眉:“要不你们试试?” 她控制不住的手抖,实在不想“虐待”动物了。 而那个女生战战兢兢地接过针管,手指刚触到兔耳,受惊的动物突然奋力一挣,绳子应声断裂,针管从她手中滑落。 “啪。” 一本解剖书稳稳接住了下坠的注射器,修长的手指扣住书脊,针尖在距离时宁帆布鞋仅几公分处。 “小心些。”王鹿禾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在惊魂未定的女生和时宁之间游移。 那女生脸微红说:“谢谢。” “时宁。” 被点到名的人茫然抬头,正对上王鹿禾微蹙的眉头。 他利落地将兔子重新固定,指尖抚过那片布满针眼的耳缘,青紫的淤痕在白色绒毛间格外刺眼:“还好你不是学护理的。” “?” “不然患者早晚要被你扎出心理阴影。” 时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看着对方重新抽取麻醉剂。 “要等静脉充盈再进针。”王鹿禾的动作干净利落,剃毛,揉搓血管,进针,乌拉/坦溶液平稳推入逐渐显现的静脉。 兔子渐渐停止挣扎,湿润的眼睛蒙上一层朦胧。 在他要下针的时候,时宁本想说她可以,但看他行云流水的样子,时宁承认,对方话糙理不糙,还好她学的不是护理。 * “他们可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周见微眯着眼睛,望向被众人簇拥的女生是时宁的同组搭档。 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忿。 实验课上,有两组不幸遭遇意外,一组兔子大出血,另一组则因过度惊吓导致失禁,数据均宣告无效。 那女生便主动提出,可以把自己的实验报告“借”他们参考。 可周见微再清楚不过,那份报告里大半的数据,都是时宁反复测算,修改完成的。那女生做的最多不过是给兔子剃了剃毛。 “算了。”时宁低头整理着器材,声音很轻:“能顺利完成实验就好。” 周见微无奈地摇摇头。 那女生的学号排在时宁前面,三年来不管什么分组作业,总能恰好和时宁分到一组。时宁就这样忍了三年,周见微有时都觉得她该改名叫“忍者神龟”。 “反正也快毕业了。”时宁淡淡地补了一句,将清洗干净的器械归位。 周见微叹了口气,也还好那女生没做过更过分的事。她转而凑近时宁:“那…你的报告能不能给我小小地借鉴一下?” 时宁无奈地笑了笑,将实验手册递给她。作为回报,周见微留下来陪她一起打扫满是血腥味的实验室。 收拾了当准备离开时,她们在门口看见了等候多时的王鹿禾。 周见微立刻露出我懂的表情,迅速溜走,还不忘回头挥手:“学长再见!” 王鹿禾点头:“再见。” 实验室门口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时宁低头盯着地砖缝隙,刚往左挪了半步,那道身影就跟着左移,她转向右侧,对方又默契地堵住去路。 “学长有什么事吗?”她终于抬头,正对上王鹿禾似笑非笑的眼睛。 晚霞映在实验室玻璃门折射而出,在他白大褂肩头铺开暖调的光晕。 王鹿禾斜倚着墙,双手插在口袋里:“学妹,我怎么觉得最近你在躲我?” “啊?没有吧。”时宁瞥开眼,她转身把课本塞进背包,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可能我平常没带眼镜看不清人。” 王鹿禾看到她鼻梁上,那副做完实验还没摘的银白色细框眼镜,正微微反光。 他突然弯腰凑近,温热的呼吸在她镜片上晕开薄雾:“那现在呢?” 时宁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王鹿禾注意到她说话时总爱瞥向别处,那种不自信的姿态像受惊的小动物。 可当镜片后的琥珀色眼眸偶尔直视他时,里面盛着的不是怯懦,而是某种近乎固执的倔强。 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时宁甚至能数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她猛地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冰冷的消防柜,慌乱中摘下眼镜:“嗯…额头好大个痘。” “……” 王鹿禾直起身,手指下意识摸了摸那颗罪魁祸首的痘痘,突然气笑了:“哎,学妹。我们算生死之交?好歹我也救过你的命。” 虽然但是,这个词能这么用? 时宁:“要我写感谢信还是送锦旗?” “?” 时宁认真思索片刻:“我知道有款芦荟胶挺好用的,要我推荐给你吗?” “……” 王鹿禾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 趁他愣神的功夫,时宁灵活地从他侧身跑走,栗棕色长发扫过他手腕敏感的皮肤。 她跑出三米远又回头补充:“真的很好用!” 望着那个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王鹿禾对着玻璃窗咬牙切齿地打量额头的痘痘,突然抬脚踹向空气,做了个夸张的静音呐喊动作。 时宁在楼梯转角偷看到这一幕,笑得肩膀直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