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性》
1. 第〇一章 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
唐施收到C大学的聘用通知,和校方敲定教学课程、教学时间以及相关事项后,提前十天抵达C市。
白岩古镇是C市有名的旅游胜地,被誉为C市十二景之首,始建宋代,拥有“一江两溪三山四街”独特地貌,入口处雕刻至繁至盛时景象,有对联云:“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
早上七点,人烟寥寥,古镇店铺都未曾开门。清晨雾气清冽,吸进肺里,令人神清气爽。唐施和友人沿着青石板路,一路朝古镇深处走去。
十分钟后,身边的人渐多。
友人道:“法定寺很灵,当地人都爱来这儿上香。白岩古镇又太出名,早上九点就会有很多外来游客,所以当地人一般都会提前来。今天又是十斋日,来的人更多。”
唐施点点头,隐隐看见小山腰处飞起的檐角。两个人步伐轻缓,和匆匆而过的本地人略有不同。
唐施不信佛,但喜欢寺庙。去某个地方之后,总要去当地的寺庙看看。
“初来乍到,拜拜也好。”友人笑道,“今日有大师讲禅。如若没事,可以听听。”
“你信?”
友人摇摇头:“不信的。但法定寺的禅向来讲得好,听一听漂亮话,也是好消遣。”又道,“确定教学课程了?”
“嗯。”
“讲什么?”
“中国古代文学下和元曲。”
友人笑:“元曲不就是你的研读方向吗?”
“当时递交了两门中文系专业选修,一门是元曲研究,一门是佛教历史文化,院方敲定前者。”
“不错。”友人略有感慨,“你算是读出来了!现在也算是正在做自己喜欢的,我们嘛,哈哈!一身铜臭!”
唐施笑笑:“一样的。爱钱者,一身铜臭;爱书者,满身蛀虫。”
“哈哈哈哈哈,真话。”
说话间,法定寺门近在眼前。C市多山,地势陡峭,难有平地。法定寺依山而建,寺门峻立山腰,进门便是一百多阶青石阶,倾斜度近70度,阶梯尽头接着天光,抬头便觉刺眼。
上阶梯,过天王殿、药王殿,又过观音阁,继续斜斜往上,大雄宝殿前,偌大一只鼎,两侧分列香火炉。缭缭青烟,如雾似云。
唐施坐在廊上,正对来往上香者,心境宁和。她是一个不多话的人,友人也知道,留她在此休息,自己逛去了。
法定寺因地势原因视眼开阔,即便只是坐着,也可透过重重寺檐往整个古镇望去。太阳渐渐出来,日光热烈,照得宝殿前两颗老银杏熠熠发光。
快九点的时候,唐施起身随处逛了逛,穿过两条长廊,又随意转了几处阶梯,来到藏经阁门前。
大殿中央坐了一个人。
他身前是近百个蒲团,身后是一尊巨大的塑金佛像。大殿空旷,幽静,檀香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坐中央的男人缓缓翻过一页书页。
唐施站在门外。
他抬头,问道:“听禅?”
唐施抿抿唇,直直看着他:“嗯。”
“十点开始,来早了。”佛祖在他身后,低眉,垂目,嘴角平和,神圣而慈祥。
唐施脚动了动,问道:“可以进来坐着吗?”
男人颔首:“请便。”
唐施走进去,在靠左的最偏僻一个蒲团上坐下了。
满室静谧,远处钟声似有似无。檀香味道,一阵有,一阵无。
唐施有些懊恼,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盯着人看是极不礼貌的事,却偏偏管不住自己的目光。短短十分钟内,她已经不由自主的盯着人家看了五六分钟,分三次。
首先是年轻。一种分不清年龄的年轻。乍一看觉得好像年龄二十五六,再一看又觉得比二十五六大一些,三十?三十五?好像都可以,又觉得不可以,三十五的男人是老的,他并不老。二十五六的年轻人和他比起来,多毛躁,狂妄自大,他身上没有年轻人“天下尽我有”的气势,静得像佛祖像前那支香。他又是老的,和三十五六的男人比起来,却又没有那种经过大风大浪必定沉淀下来的世俗、失望、冷漠,只有一种千帆过尽的寂静和从容,沉得像大雄宝殿前那座鼎。
其次是容貌。这是一个五官凌厉的男人,长的眉,黑的眼,鼻梁挺直,嘴唇极薄,面容冷淡,给人很强的距离感。端看样貌,他是富有攻击力的,结合气质,又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不是女人对男人那种,而是信徒对神。般若智慧,内涵外秀。
最后是身份。显然,他是今日讲禅的人。但他又不是出家人。没有剃度,没穿袈裟,浑身上下,甚至没有一件与佛有关的物件。唐施甚至怀疑,他不是信佛之人。信佛的人,对佛怀有神圣的敬畏之心,对佛家藏经抱持谦诚卑恭的态度,他没有。男人神色之间的放松、翻书之间的随意,认真却失恭畏,他不像。但他偏偏坐在这里。
唐施悄悄吐出一口气,狼狈地调回目光。又看过去了。
男人似乎毫无所觉。
唐施低下头,盯着蒲团边缘的穗子。大殿依旧一片静谧,静得令人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手机持续震动起来。手机振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大得惊人。唐施赶紧掐断了,连来电是谁也没看清。
大殿中央的男人恍若不觉,翻书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唐施抿抿唇,划开手机。刚刚是友人来电。她发短信过去:我在藏经阁,听禅这里,不方便电话。键完字,身旁稀稀疏疏开始有人声。
最先进来的是法定寺僧人,十个左右,三三两两朝主位行礼,之后列成一排,坐在最前面。随后,有信众,有游人,三五成群陆陆续续进来了。大殿一时人声杂杂。
友人亦在此时进来,左右看了看,看到最偏角落里的唐施,穿过人群过来,小声道:“来了多久了?”
“没多久。”
友人捡最近的蒲团坐下,伸头看了看远处的人:“好年轻!”
唐施“唔”了一声算作答话。
九点四十,大殿坐满了人。九点五十,人声渐静。十点,鸦雀无声。
大殿门缓缓关掉。光线昏暗。
“今日,我们讲缘。”
唐施心中一紧。声音低沉、平静、疏淡、略带磁性。唐施离他较远,大门关闭后,光线昏暗,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佛家讲缘,是说万事万物由缘起,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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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灭。因是缘,果是缘,因果是缘,所以没有必然的因,没有必然的果,皆是由缘的变化而起,缘起无住相。一切处于变化中,一切必然变化,诸位今日坐此听我讲禅,因某缘而来,将因某缘而去;诸位将来,或因此缘结彼缘,彼缘是善是恶,又和另外的缘相关。缘性自然,本有空性。所以佛法常言,一切随缘。随缘便是随空。诸位或许会问,随什么缘?自然是随一切缘,随善缘,随恶缘。缘既是空的,善恶自然也是空的,所以诸位不必执着于善、执着于恶,随缘而起,顺应自然,做自然之事,不攀缘,不逆缘,便自有新境界。龙树祖师言:‘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将缘的空性讲到极致,这是说……”
唐施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这里有虔诚的信徒,懂的、不懂的各有其数;有看热闹的,听一听,玩一玩,漫不经心;有信的,有不信的,芸芸众生,千姿百态。
唐施听着男人的声音,渐渐平静下去。
讲禅一个小时后结束,最后他说:“诸位中或有信佛之人,今日来此听禅,或是抱着听得佛法道理的目的。但佛是没有道理的,佛是关于心的修行,心何来的道理?”
唐施哑然失笑。
出了大殿,友人问道:“如何?”
唐施笑:“精微渊深,峻极于天。”
“评价很高啊,不过前后矛盾。”
“前者指禅,后者指人。”
二人顺着长廊走,穿过大雄宝殿右侧,老银树旁石柱下,看见男人和主持站在一起,两个人正在说话。唐施二人要从他们两个人身旁经过,目光自然撞在一起。主持朝二人微微行礼,二人回礼,匆匆而过。男人长长的眉锋利得很,从心脏边缘堪堪而过,让人心悸。老银杏纵横交错的树枝上,数不清的红条福牌在烈烈天光下闪着惊艳的红光。
这是一个寂静而热闹的夏日。寺庙里的蝉声比不过心跳声。
经过大雄宝殿,唐施道:“进去拜拜吧。”
“你要拜?”
“嗯。”
“罕事。”
唐施不语,从左侧门进,向佛祖磕三个头。佛像前的修行老人敲响古钟。
二人拾阶而下,经过卖红条福牌的地方,唐施被伸过来的手挡住去路。
“小姑娘,挂个姻缘吧!”
唐施一愣。友人哈哈大笑。不等唐施拒绝,友人笑嘻嘻接过姻缘牌:“是该挂个姻缘了。”付了钱,将姻缘牌给唐施:“扔吧,扔得越高越好。”
唐施抿唇接过。她随手一扔,姻缘牌高高飞起,擦着树枝而过,飞出去老远。“啪嗒”掉在一个人脚下。
身长玉立,温淑雅致。两个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男人弯下腰,捡起姻缘牌。
唐施呆了一下,强自镇定,走过去从那人手中接过:“谢谢。”
“不用谢。”微微颔首,擦身而过。
友人走过来,笑道:“这就很尴尬了。”
唐施笑笑。她走到银杏树下,踮起脚,将姻缘牌挂上。
“你若站在这里扔,还是能挂上的。高一点儿佛祖更容易看到。”
唐施笑:“不了。离佛祖近了,离自己就远了。”
2. 第〇二章 缘是二度逢,情是重见意
开学第一星期,C大中文系论坛有人发了这样一篇帖子——论今年中文系奇葩的教学安排,大概内容如下:
“听说今年中文系来了一个年轻美丽的老师,宿舍有人选了她的课,听说还不错。重点来了——老师叫唐施,她教我们大三新开的专选课——元曲。
蓝后,大一的时候我们上过宋慈老师的唐诗,大二的时候我们上过袁渠老师的宋词。
我现在整个人的心情是:小S-冷漠”
底下回复——
一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让我先笑会儿
二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让我多笑会儿
三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不让唐施教唐诗,宋慈教宋词,袁渠教元曲,而要让唐施教元曲,袁渠教宋词,宋慈教唐诗?哈哈哈哈哈哈哈院长好调皮!
四楼:哈哈哈哈哈哈哈院长淘气!
五楼:哈哈哈哈哈哈哈院长调皮又淘气!
六楼:我觉得今年三门课程可以出同一道填空题了:唐诗选读的任课老师是________,宋词鉴赏的任课老师是________,元曲研究的任课老师是________。在此立flag,全部答对的人不超过二十个,全、中、文、系!
七楼:我把上楼的答案背下来了,微笑。
八楼:好气哦,背了三遍,和舍友说个话的功夫又混了,微笑。
九楼:大一选了宋慈老师的唐诗、大二选了袁渠老师的宋词、大三选了唐施老师的元曲的人在此
十楼:+1
十一楼:楼上填空题可以多得六分了,微笑
…………
星期五人文学院开会,中文系、哲学系和历史系所有教师都要出席。唐施作为此批新聘教师之一,同其他新聘教师一起,要上台简单讲话。
“贺明月,地道C市人,在C大读的本科,之后在罗永昌院长的推荐下,做了C大的直博生,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文学,博士毕业论文是《敦煌曲子词词体研究》,现就任于本校中文系。说点儿题外话,九年前在这里读书,九年后在这里教书,九年前坐在台下听罗院长讲新生致词,四年前坐在台下听罗院长说毕业致词,现在,居然轮到我站在台上讲话,罗院长坐在下面听,心情复杂啊!”
底下一片善意的笑声。
“废话不多说啦,总之,很高兴这辈子都将和C大相爱相杀,承蒙关照啦~”
“唐施,本科就读于F大学,之后在母校硕博连读,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文学,博士毕业论文是《元曲音韵研究》,就任于中文系,今后多多指教。”
“罗斌生,本科B大,B大博士生,哲学系,C市是我的家乡,应罗院长之邀,特回C市建设家乡,多多指教!”
三个人按着顺序下来,贺明月和唐施坐在一起,罗斌生坐在她俩前一排。唐施一坐下,旁边伸过来一只白净可爱的手——
“贺明月!”
唐施伸过手去:“唐施。”
两个人笑笑。
前方伸出一只手来:“罗斌生。”
两个人握了握:“唐施。”
罗斌生又向贺明月伸手,贺明月伸出手去,但并不握上,似笑非笑问:“罗老师,你干嘛先握唐老师,看人家长得漂亮?”
罗斌生咳了咳:“哪里。唐老师离我近一点儿。”
“你转个头和唐老师握手与侧个身和江老师握手,哪个近一点儿?”
罗斌生尴尬。
贺明月“噗嗤”笑了一声:“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老乡!”两个人握了握。
三个人一起讲了讲话,结束的时候,贺明月说:“吃饭吗?”
罗斌生看了看时间:“是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一起?”
唐施点点头:“我对这儿不是很熟……”
“我熟,我熟!”贺明月打断她,“想吃本地菜吗?可以吃辣吗?”
“可以,一般辣度能接受。”
“那就去大江龙吧。江湖菜一绝。”贺明月看了看时间,“不过现在是用餐高峰期,可能要等位。”
罗斌生笑道:“那就去那儿吧。是学校附近那家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可以不等位。”
贺明月望着他。
“刚好和那家老板有些关系。”
贺明月拖长声音“哦”了一声,打趣道:“罗老师朋友遍天下啊!”
“哪里哪里,贺老师求放过。”
三人说说笑笑离开礼堂,快出校门的时候,三人碰见另一行人,正是罗院长和文史哲三系的主任。
罗斌生首先发现了他们,打招呼道:“罗院长,好巧!”
罗永昌扭头,瞪了他一眼:“这才多久,我们院两大新晋女神就勾搭上了?兔崽子消停点!”
贺明月笑嘻嘻:“老师,您错啦!罗老师可看不上我!”
罗斌生瞧了唐施一眼,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赶紧扯开话题:“好了好了,贺老师,您就不要打趣我啦!我给你俩介绍一下——”
“这位,历史系潘主任,潘先林。”
“潘主任好,中文系贺明月。”
“潘主任好,中文系唐施。”
潘主任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和蔼男人,胖嘟嘟,笑眯眯,有点儿像中国古文化里的弥勒佛,开口带一点本地口音,莫名可爱:“你萌好,你萌好。”
“这位——”罗斌生指了指胖先生旁边的男人,一身藏青色,雅人深致,眉似银锋,“我们哲学系的系主任,祁白严。”
“祁主任好。”贺明月伸出手去,“祁主任可是我本科时代的男神啊。”男人礼节性握握:“名师出高徒,贺老师本科时期很优秀。”
罗院长在一旁笑。
轮到唐施,唐施伸出手去:“……祁主任好。”一只干燥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停顿两秒,放开,“唐老师好。”
唐施脸微热。人与人的遇见真是猝不及防,居然在这里重遇了。
中文系段平宴主任自然不用介绍,二人纷纷问好。
“罗院长去吃饭?”罗斌生问道。
“嗯,去大江龙。”
“好巧,我们也去。”
“既然这样,不如一起。”声音低沉温淡,开口的是祁白严。
“我无所谓。”罗斌生看着贺明月、唐施二人,“听两位女士的意见。”
贺明月赶紧道:“和恩师们吃饭是我的荣幸,乐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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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施表示没意见。
于是一行人去大江龙吃饭,订了一个大包间。
席间有罗斌生和贺明月两个人活跃气氛,氛围很好,唐施坐在一边,噙着笑意,默默吃饭。
大江龙水煮鱼一绝,麻辣鲜香,滑爽弹嫩,十分好吃,但对于久不吃辣的唐施来说,味道稍微重了一点。
不知不觉,杯中茶水见底。
正准备按铃,已经有人按了,穿靛紫亚麻中国风衣服的服务员很快进来,男人道:“再送一壶茶水进来。”
男人杯中的茶还剩半杯。
她和贺明月的茶水都见底了。
段平宴笑道:“还是我们祁主任细心。”看着罗斌生戏谑道,“罗老师要多学习啊!”
罗斌生哈哈大笑:“是是是,我光顾着说话了!”从服务员手中接过茶水,亲自给两个人倒上,“照顾不周,两位女神不要介意啊。”
贺明月笑眯眯:“原来我也是你女神?”
桌上的人大笑。
一行人说说笑笑,吃完饭已经晚上七点,华灯初上。
罗院长、三位主任和罗斌生都是开车来的,车都停在学校停车库,一行人便说着话往学校走。
罗斌生问:“两位女神住在教职工宿舍?”
贺明月摇摇头。
唐施也摇摇头。
“我家就在C市,还就在大学城附近,打车回去二十分钟就到。”
“确定来C市后已经托朋友找好了公寓,离学校很近,十分钟路程,我等会儿走回去。”
“哪儿的公寓?”
“花井。就在学校西门,一条街的距离。”
罗斌生正欲说话,被罗院长打断:“斌生送送明月,刚好顺路,明月住在文星路附近的上海城。”
“不用啦!”贺明月笑道,“真让罗老师送,有人要恨死我啦!”
罗斌生息了念头,笑盈盈向贺明月做了一个骑士鞠躬礼:“请女神给小的一个机会。”
“真心的?”
“真心的。”
唐施看着二人,不由一笑。
说话间停车场近在眼前,唐施正欲与他们分开,罗院长又开口道:“哎,白严,你不也往西门方向走吗?要不送送唐老师?”
唐施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不麻烦祁主任。”连眼睛也不敢往那边看。
男人默了两秒,唐施有点儿尴尬。
“可以。”祁白严道,“不过我得绕一点儿路去取一份东西,如果唐老师不介意的话。”
沉默的两秒就已经表明对方没有送人的意思,只是被罗院长这么一提,拒绝又显得不近人情,说出来的话也是婉拒的意思,唐施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赶紧道:“真的不用了。刚吃了饭,走走挺好的。祁主任有事就忙,不打扰了。”
于是几个人又说了几句,前前后后去取车了。
祁白严最后一个走,唐施笑笑:“祁主任再见。”
“等着。”
“哎?”远去的人已经听不到她的疑问语气了,唐施愣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人,明明是他先表示不想送人的呀,现在又叫等着?唐施鼓鼓嘴,终是没走。
毕竟不礼貌。她想。
3. 第〇三章 俗世各异异,有心人趋同
片刻后,一辆白色越野车滑到她身边。
车上。
唐施坐在副驾驶上,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祁白严专心致志开车。
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沉默比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好。唐施想。并且贯彻到底。
车子经过莲花街的时候,没有往左直奔西门,而是往右开上了立交桥。唐施看见了,没说话。
“平时喝茶吗?”身旁人问道。
“偶尔,喝清茶的时候比较少。”唐施回道,“喝花茶的时间多一些。”
“嗯。”
车内再次沉默。
这种没有共同话题的感觉……唐施不自觉咬咬唇,好尴尬。
半晌。
“信佛?”
唐施摇摇头:“不信。”这是在问那天去法定寺的事情了。既然对方起了头,唐施略带好奇问:“祁主任怎么会去法定寺讲禅?”
“不用叫我‘祁主任’。”祁白严好像不是很喜欢这种身份称呼,微微皱眉,“祁老师就可以。”
“偶尔会过去讲讲。那天住持大师身体抱恙,刚好我在。”
“祁老师讲得很好。”
祁白严一笑:“唐老师认真的?”
唐施红着脸点点头。
“好在哪儿?”
“精微渊深,峻极于天。”
祁白严看了她一眼。
“精微渊深指万千佛法,峻极于天,峻在哪儿?”
在你。
这话唐施只敢在心里想想,是万万没有勇气说出来的。
“佛是没有道理的。”唐施用他当时讲禅的话搪塞了一下。
男人不置可否。车子缓缓停下来。
“在车上等我还是一起?”
唐施抿抿唇:“车上。”
祁白严点点头:“十分钟。”
唐施打量车厢。车里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简洁得过分,一如这个人。
十分钟后人回来,手上提了两个盒子。
车子驶出去,不一会儿就到了花井公寓门口。
祁白严送她下车,递过去一份礼物。
“朋友前几天从云南回来,带了一些茶,正好有玫瑰花茶,可以尝尝。”
唐施接过:“谢谢。”心里一阵暖。既是出门在外也会挂念的朋友,互相必多了解。祁白严是喝清茶的人,给他准备的也必是清茶。这花茶,显然是临时换的。若是送她清茶,是一份好意,不过顺水人情;送花茶,便是有心了。
妥帖恰当而合人心意。
祁白严点点头:“上去吧。”
二人告别。
自此之后,二人再无交集。想来也是,虽然二人同在一个学院,但毕竟科系不同,一个中文系,一个哲学系;一个教大二,一个教大三;一个的教学时间是每周二,一个的教学时间是每周四;遇见的机会,少之又少。
唐施不是善于社交的人。
好像祁白严也是。
要想这样两个人偶遇,难。
唐施倒是和罗斌生、贺明月亲近了不少。贺明月同她一天上课,两个人的教室在同一层楼,休息时间用同一间办公室,又恰临饭点,想不熟悉起来都难。至于罗斌生,“偶遇”的次数多了,又有贺明月从中调和,关系也算融洽。
转眼便是期末考试周。学院下发监考安排,唐施正拿着单子看,看到一月三日上午是监考《佛教文化概论》时,顿了顿。这时旁边的贺明月笑嘻嘻挤过来:“滥用职权,假公济私啊!”
“什么?”
贺明月努努嘴:“罗斌生啊。”不等唐施发问,又说,“我昨天才知道,罗斌生原来是恩师的儿子!院长儿子,改改监考安排,so easy!”
“我两天的监考安排,只有两场和他一起,乱想什么。”唐施哭笑不得。
“可能是吧。”贺明月摊手,“反正我是没听说哪两个老师能一起监考两场的。”
“好了好了。”唐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要去交考场确定表,你去吗?”
“去去去,一起。”
来到人文学院办公大楼,两个人去系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凑巧段主任不在,助理学生说只是去隔壁办公室找院长签字,一会儿就回来,二人于是坐下来等。
才刚坐下,办公室门就被打开了。
进来的不是段主任。
唐施愣了一下。贺明月先打招呼:“祁主任好,好久不见啊。”
“祁老师好。”
祁白严点点头,问道:“来找段主任?”
贺明月点点头:“来交考场确认表。”
“段主任刚在罗院长那里,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好像还要说些别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可能过来不了。你们要是忙,可以把表格交给我,到时候我给他。”
贺明月赶紧把两个人的表合在一起,笑眯眯道:“那麻烦祁主任啦。”
这一次两个人说的话,只有一句“祁老师好”。
一月三号当天,选修佛教文化概论的学生分坐两个教室,唐施和罗斌生监考103教室,祁白严和另一位老师监考102.考前二十分钟,祁白严来103给试卷,底下一片掩饰不住的唏嘘声,小姑娘们明显一下子兴奋了不少,叽叽喳喳的,活力无限。唐施看着她们的花痴脸,突然觉得贺明月那句“祁主任可是我本科时代的男神”或许并不是玩笑话。
罗斌生在一旁笑道:“祁男神,果真名不虚传啊。”
祁白严居然笑了,看了看他的学生:“孽缘。”
坐第一排的女生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噗嗤一笑,扭过头去和第二排的女生说悄悄话,两个人嘻嘻嘻,眼神不住地往这边瞟来。
唐施看见她们可爱的样子,也忍不住发笑。
罗斌生和祁白严都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碧水清莲,媚而静闲。中文系赚大发了。
试卷发下去后,教室里渐渐安静了。考试期间,祁白严过来看过几次,罗斌生朝他点点头,意思是今天学生们都很乖,没看见搞小动作的。
考试结束,唐施整理好试卷,拿去102,还没进去,就看见一群小姑娘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小麻雀儿似的。
她听见她们叫他——祁先生。
一个略带文雅、稍显旧派的称呼,配着C大窗外百年老银杏的树影,让人觉得无比稳妥贴切。
祁主任不好,祁老师不好,白严不好,祁男神不好,统统不好。
祁先生,好。
他就应该被人敬为“先生”,他身上有让人静下来的魔力。
“祁先生,你出的最后一题太开放啦,我都不知道写什么!”
“我也是我也是!好像写什么都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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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好像都是错的。”
“祁先生,您手下留情~”
“祁先生,我选了您下学期的课!”
“祁先生……”
男人被围在中间,寸步难行。
“好了好了。”男人揉揉头,无奈道,“你们闹得我脑门疼。”
学生们笑嘻嘻看着他。
唐施想:他对待学生,真是顶温柔的一个人。
学生们把他闹够了,又看见唐施过来,非常自觉地走了。唐施等学生们都走光了,这才进教室。
祁白严朝她点点头。
“祁先生。”
男人整理试卷的手一顿,朝她看来。
“103的试卷。”她递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心跳得快极了。
“你叫我什么?”男人好像并不打算当做误听。
“……”唐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
最后,唐施撑不住了,瞥开目光,磕磕巴巴地:“……祁,祁先生。”又道,“我觉得这个称呼比’祁老师‘好,您,您觉得呢?”
祁白严依旧看着她,目光比之前深了几分:“嗯。”
唐施重新看他,祁白严道:“私下里叫。”
唐施脸爆红。
私下里,什么叫私下里?他们两个,哪儿来的私下里?祁白严这样一讲,搞得好像这个称呼私密而具有其他意义。
唐施万万不敢叫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微妙。
正在气氛越来越微妙,让人忐忑不安时,罗斌生过来了。
唐施松了一口气。
“唐老师,去吃饭吧。”罗斌生看了看祁白严道,“祁主任一起?”
“不了。”将卷子整理好,道,“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有我不合适。”
罗斌生笑道:“祁主任哪里话!您又老了?”
祁白严并不打算多说,只是道:“人找到了吗?”
罗斌生摇摇头:“找了一些对佛学有一定研究的老师,但都没空。寒假临近新年,不好找。我再问问B大那边的老师。”
吃饭时,唐施思量再三,终究问出口:“祁老师在找人做关于佛学的课题吗?”
“也不是。”罗斌生喝了一口水,“不算学校的事情,是私事,翻译整理佛经。”
“哦。”唐施抿抿唇,漫不经心道,“祁主任要求很高?”
罗斌生笑:“不算的。只是得有这方面的基础。”又道,“现在老师是不好找了,手上都有事情。只能看看有没有这方面的学生……”
“我寒假没什么事情……”唐施开口道,“要不我去试试?”
“唐老师对这方面感兴趣?”
唐施笑了笑:“嗯,我母亲信佛。”
“唐老师既然对这方面感兴趣,又有所了解。如果能去,那是再好不过了。”罗斌生看着她道,“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很麻烦你?祁主任要求一个星期去五天,春节只有一个星期的假,时间算是安排得很紧了。”
“我没事的。”唐施道,“一切看祁老师的安排。”
“那就这样!”罗斌生笑道,“唐老师真是及时雨,若不是这样,我找人还得找三四天。”
饭刚吃完,罗斌生就给祁白严打电话确定了这事,唐施和祁白严因此互留了电话。
4. 第〇四章 天心月圆满,一切有情生
C市的冬天阴冷潮湿,唐施所住地方的上一层楼,不知道什么原因泡了一屋子的水,不出意外的渗下来,一个星期了都还没弄好,弄得唐施苦不堪言。
一月中旬,唐施收到祁白严的工作邮件,叫她星期一去法定寺。
两个人刚开始一起工作,都不怎么说话。唐施虽然对佛学有一点研究,但对梵文一窍不通。祁白严翻译佛经,不仅要看梵文本,还要看古本,唐施帮不上忙,只能帮他整理每天要用的书。更多的时候,唐施就按着主持给的书单,把藏经阁的书分门别类。
闲下来的时候,唐施就看书。前两次,唐施还有一点忐忑,心里想这样是不是不好,在工作时间看书?后来才发现自己想多了,祁白严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完全不受外界影响,要是没有人特意提醒,可能根本记不得用饭,更妄论注意到她。
这天整理书的时候,唐施整理出弘一法师的几本书,不仅有佛学研究,还有诗词文学。她随意拿了一本。
不知不觉便看到天光暗淡。
有人打开了阳台上的灯,唐施毫无所觉。
祁白严将翻译材料收拾齐整,喝了一杯茶,侧头看过去,阳台上的人好像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唐施。”他沉沉开口。
“嗯?”阳台上的人心不在焉回了一个鼻音。
祁白严盯着她。爱看书的小姑娘,终归是可爱的。祁白严心想,于是也没有再叫她。
又过了不知多久,阳台上传来一声“啊切——”,唐施揉了揉鼻子,又翻过一页。
祁白严放下书,叫道:“唐施。”
“嗯?”人回过头,看着他。
突然——唐施“啊”了一声,看了一眼时间:“对不起对不起……”赶紧收书。
“进来看。”
唐施收拾好书,有点儿不好意思:“您可以叫我的……”
祁白严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唐施身形一僵,走过去。
“看了什么?”
“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的佛学成就多在律宗,不是很熟。”
唐施笑笑:“只是浅薄看了看,我也不是很懂,多看故事和漂亮话罢了。”
“比如?”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祁白严点点头:“写得好。”
“他圆寂前几月写了此悟,好似一切看开,圆寂前却说‘悲欣交集’,又透着对往事深深的眷念,后人看此,真是唏嘘怅然。”
祁白严看着她:“人活着,就有看开的理由;人死时,便觉得不用看开了。”
唐施一呆。这可以算她最近听过最漂亮的话了。
“知道苏曼殊吗?”
唐施点点头。苏曼殊和弘一法师都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僧人,都是情才兼备的文人。她好像突然懂了祁白严接下来要说什么。
人死时,便觉得不用看开了。
“一切有情。”
“一切有情。”
两个人都是喃语,低低的声音合在一起,莫名有一种缠绵的味道。
一时静谧。
祁白严开口:“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苏曼殊多情,李叔同慈悲,各有造化。”
一生痴癫风流,笑红尘,戏俗世,端的是一个游戏人间的无情僧,圆寂时却说:“一切有情。”
亦怀着对此世界浓浓的热爱。
唐施怅然。
“走吧。”祁白严打断她的思绪,“用饭。”
两个人在寺里用饭,虽然不是和僧人们一起,大鱼大肉依旧是不好的,连着几天,两个人都是素斋。唐施对此没有意见,她平日里就是多素少肉的,而看祁白严用饭时的状态,也是吃惯了素斋的。
唐施习惯性往食厅走,却被祁白严叫住了。
“今天出去吃。”
“嗯?”
祁白严没答话,唐施只好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出了寺庙,下了山,来到白岩古镇上。
晚上八点多,游人如织,接踵摩肩。唐施看着很是头疼——这么多人!她根本无法想象挤在人群中的祁白严。
这个人,是信仰,是神祇,温和沉默,毫无尘世气息。
处在人群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唐施紧紧跟着他,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真的好多人。为什么要下山吃?
唐施的声音太小,祁白严没有听到,脚步未停。
唐施只好继续跟着。
走了一截闹市,祁白严带着人右转,进了一条弄堂。弄堂逼仄、潮湿、古旧,弄堂两边的房子,土墙木梁,瓦片深黑。处处透着苍老的味道。走了三四户人家,有一老者在门前剥菜,一边剥一边朝这边看。
祁白严叫道:“魏叔。”
老者连忙放下东西,眯眼道:“祁先生?”
“是我。”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口,“来晚了,你们睡了吗?”
魏叔站起来,忙将二人引进屋里,“没有没有!你说要过来,老婆子忙着炖汤,你不过来,她才不睡呢!”冲灶房喊道,“老婆子,祁先生来了!”
“哎!”里面应了一声,很快一个头发花白笑眯眯的老人走出来,“祁先生到了啊。不慌不慌,你们坐着,鸡汤马上炖好,你们快坐着吃饭。”
祁白严点点头,往一边侧了一步,把唐施引出来:“这是唐老师,寒假帮着我做法定寺的一些工作。”
“唐老师好。”
“唐老师好。”
对于大字不识一个、和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村人,魏叔魏婶儿对这种高学历的知识分子,有着天然的崇拜和敬畏。
“这是魏叔、魏婶儿。”
“魏叔好,魏婶儿好。”
“好好好……”魏婶儿看起来高兴极了,“唐老师快坐,快坐,我去端鸡汤。”说着擦着手往灶房去了。
魏叔陪着祁白严唐施坐下。
祁白严和魏叔寒暄,唐施就坐在一旁听。虽然插不上一句话,但唐施听得很认真。
唐施和祁白严之间,一直都是有距离的,两个人即便共处一室,也多是沉默以对。两个人的生活没有交集,也没有过去,自然没什么话好讲。
但现在,祁白严把她带到这里来。这里,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即便这生活暂时和她没什么关系。
但是至少,她看到了他生活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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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这是了解的开始。
唐施不愿错过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魏婶儿端出鸡汤,首先给唐施盛了一碗,一边盛一边说:“自家老母鸡,粮食喂的,鲜得很,唐老师多吃啊!”
唐施接过,笑着道谢。鸡汤新鲜出炉,滚烫,唐施一勺汤晾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进嘴。
鲜香醇浓,人间美味。是记忆里小时候外婆家的味道。
四人一桌,魏叔和祁白严说着话,魏婶儿拉着唐施问话,期间一直给唐施夹菜,唐施不好拒绝,一一吃了,饱得很。
饭后,朴实的农家人端出一盘艳澄澄的橙子。唐施已经八分饱,按往常习惯,早就停手,但盛情难却,只好又吃了一瓣橙子。
非常好吃。新鲜多汁,甜如冰糖,橙香沁人。
魏婶儿看她喜欢,又递过来一瓣,笑眯眯:“好吃吧?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唐施说不出拒绝的话,接过来拿着,打算过一会儿再吃。她对这样朴实的人,怕说一句“不吃了”都让人伤心。
这时候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五指干净修长,不惹尘埃,不由分说拿过她手上橙子,对魏婶儿道:“魏婶儿,你别给她了。小姑娘爱美,一顿饭吃得够多了。”
唐施抿抿唇,看着他把橙子安静吃了,有点儿不自在——她才不是这样呢。
但她又知道,祁白严只是在给她解围。
魏婶儿拍拍她,嗔道:“你这小姑娘,不想吃了就不想吃了,勉强自己干嘛?”
唐施笑笑。
魏叔道:“既然唐老师喜欢,老婆子你给唐老师装点儿,让唐老师带回去吃!”
“不用!不用!”唐施赶紧阻止,农家人大多靠卖的水果家禽赚点儿钱,一年就那么点儿,唐施丝毫不愿让他们心血白费。
魏婶儿不理她,径自往屋后去,边走边说:“您别客气!这东西又不值钱,山上还多着呢!”
唐施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不自觉的就向祁白严望去,有点儿求助的味道。
祁白严看着她,目光平静、幽深,有一股令人镇定的力量,他道:“不用紧张,自家人,不用客气。”又道,“魏叔家不靠这个赚钱,橙子大多自己吃。”
唐施这才坐下来,暗暗松了口气。
祁白严一直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当魏婶儿把橙子拖出来时,唐施又紧张了!
用麻袋装的!一大袋!她根本提不回去!
农家人心眼厚实,唐施一边感动一边哭笑不得。
“这……”唐施硬着头皮道,“魏婶儿,太多了,我……”
“没事儿没事儿!”魏婶儿拖完一麻袋,不等唐施把话说完,又往里去了,“我给你和祁先生一人装了一袋,祁先生有车,到时候送你回去。”连后路都想好了。
祁白严拉拉她:“你不用管。”
魏叔在一旁笑道:“是呀是呀,唐老师您不用管她!今天祁先生过来吃饭,老婆子高兴呢!这是她一点儿心意,您就收下吧!”
唐施只好又坐下。
走的时候,祁白严去取车,魏叔和魏婶儿把橙子搬去外面,唐施趁着这个时候,在水果盘下放了两百块钱。
5. 第〇五章 春风拥一吻,授命不得唇
祁白严送唐施回去。走到半路,有电话进来。祁白严接通了。
“嗯。”
“好,我会告诉她的。”
“我知道。”
“不用了。”
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祁白严看了唐施一眼。
唐施不明所以。
“嗯,好。”
“再见。”
挂了电话,祁白严没说什么,只是开车。
祁白严不说话,唐施是万万不会说话的。一来打扰他开车,危险;二来,没什么非说不可的;三来,即便是有,她也需要十二万分的勇气。
车子驶到唐施住的地方楼下,二人上了楼,唐施打开门,看见家里的境况时,有些不自在道:“……楼上最近漏水。”
为了不洇坏沙发,唐施将所有沙发都变了位置,在漏水的地方放了桶,看过去狼狈又杂乱。客厅自然是不能坐了,但叫人去卧室里坐……唐施说不出口。
两个人有片刻就在那里站着。
好在祁白严并没有打算多留,他点点头,道:“早休息。”
“嗯。”
接下来的日子,祁白严一个星期总要带唐施去魏叔家两回,去的次数多了,唐施和魏叔魏婶儿也熟稔起来,也渐渐明白祁白严此举何意。她不禁哑然失笑——山上饮食清淡,祁白严是在改善她的伙食呢!
唐施某次委婉地表示可以不用这样,她能够接受素斋,并不觉得难吃。
祁白严却表示她太瘦了,小姑娘爱惜身材也应该有个度。弄得唐施哭笑不得。
这日祁白严在藏书阁书房中翻译佛经,唐施在外间看书。大门外匆匆而过几个小沙弥,细碎的说话声隐隐传来——
“带手机!带手机!”
“带了带了!”
“好神奇呀!佛祖显灵!”
“快点~快点,等会儿就没啦!”
一群人刚过,又一群人匆匆忙忙而过。唐施向外望去,花窗外天边发亮,天空昏黄,大雨前兆。唐施放下书,轻手轻脚上楼,将藏经阁打开的窗户全部关上。在关最西边的一扇窗户时,看见天空中有一朵云,比周围几朵云都要黄,形状奇异,与佛祖有五六分像。旁边钟楼上,挤满了拍照的小沙弥。唐施笑笑,关紧了窗户。
下楼去到书房,看见祁白严正在喝茶,唐施道:“刚刚佛祖显灵。”
祁白严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月余相处下来,唐施面对祁白严已不如当初紧张,也渐渐摸清祁白严的性格——顶温和的一个人,眼界宽大,思虑精深,万物藏于心中,沉默镇定,不言则矣,言必有意。
唐施好奇道:“您不信?”
祁白严放下茶:“不信。”
“您不信佛?”
“不信。”
唐施倒是为这回答真心惊讶。
“学佛和信佛是两件事情。”祁白严给她沏了茶,端给她,唐施接过。
“学佛,对佛永持怀疑好奇之心;信佛,佛是信仰,怀疑好奇是业障,信佛的人,不必问为什么,不必解释佛是否真的存在,‘信’即存在。”
唐施喝茶,点点头,心中有些疑问,既然不信佛,当初又为什么学佛呢?道:“您不信佛,那佛在您眼里是什么?”
祁白严不答反问:“佛在你眼里是什么?”
唐施想了想:“宗教神话。”
祁白严笑了笑。
唐施看着他。
祁白严又问:“那关汉卿王实甫张可久诸人于你,又是什么?”
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元人第一。
王实甫,《西厢记》,天下夺魁。
张可久,元代散曲创作集大成者,清而且丽,华而不艳,不食人间烟火气。
都是元曲大家。
唐施的专业研究。
“有时是好友。”唐施道,“有时是对手。”日夜相处,必定生情;隔着时代,雾里看花,必多不解。
唐施突然明白过来。
佛之于祁白严,正如元曲之于她。唐施虽然还有问题没问,但也不必再问。一个把佛当作对手的人,问他为什么学佛倒显得可笑。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喝完茶,祁白严继续工作,唐施轻手轻脚下楼,又捡起之前的书,安静看起来。天空上的佛祖应是渐渐淡去了,旁边钟楼也不再喧闹,藏经阁里檀香混着茶香,一室静谧。
今日晚饭又是魏叔家。
才刚进门,轰隆一声惊雷,大雨倾盆。用过晚饭,大雨未停。
四个人在客堂说话。
老年人,说了过去说现在,说了现在,自然就想到未来。而老年人,又是那么地喜欢关注年轻人的婚姻状况。
魏婶儿是顶热情的一个人,问了唐施好多问题。在得知唐施还是单身时,眼睛一下子亮了!
唐施一看,暗道不好。
果然——
“唐老师这么好一个姑娘怎么还单身?”
“魏婶儿给你介绍一个?”
“绝对找一个好的!长相经济家庭没跑儿!”
看着魏婶儿笑眯眯期待的眼睛,唐施头疼得很:“魏婶儿,我不是很急。”
“怎么不急啦?都二十六啦,谈个恋爱两三年,二十八九,哟!得抓紧!”那认真严肃的神色就好像在说一件国家大事,千钧一发那种。
这就是读书人和农家人的沟通障碍了。
唐施无法用两三句话告诉魏婶儿感情的事不是到了某个年龄就会自然而然出现,结婚也不是为了找个将就的人相伴过日子。但在魏婶儿眼里,结婚就是到了某个年龄必须完成的事,结婚的人,差不多也就得了。
唐施叹了一口气,只好道:“魏婶儿,我也不是不想找……”
“那就得了!”魏婶儿拍手道,“我给你好好想想!”
“好啦!”魏叔瞪了老婆子一眼,“瞎忙活什么呢!人家唐老师长得又好,家庭也不错,还是高知识分子,你能介绍的人,配得上?”
魏婶儿回瞪老头子一眼,嚷道:“我知道唐老师好!肯定找个能配得上的呀!”
“好好好,别的不说,我们就说学历这一项,谁配得上?”魏叔有些得意洋洋,“自己是个没文化的,你那些认识的,谁又是有文化的?”
魏婶儿心中想想,好像真没一个能配上唐老师学历的,博士呀,她一个在庄家地里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去哪儿认识这么高学历的人?瞥眼看见魏叔得意的嗤笑,不服气,冲口道:“怎么就不认识啦?怎么就不认识啦?”转眼看到祁白严,兴奋道,“祁先生不就是嘛?博士配博士,配得很!”
唐施的脸,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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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下红了。
魏婶儿本来是为了冲老头子,临时说了这话,一说出口,越想越觉得对,眼睛比刚才更亮了:“你看不是!”心中却转了两个弯,虽然觉得祁白严能配唐施,但祁白严往日里的形象一看就觉得不像会找人结婚的,再加上对他的尊敬,实在不敢再说两人般配的话,却也找到了突破口,“祁先生是博士,身边尽是读书人。让祁先生找几个好的,难道还找不出来?”
魏叔又瞪了魏婶儿一眼:“越说越离谱!你要给唐老师介绍对象就算了,现在还要拖祁先生下水,祁先生……”
“不要这样说。”祁白严摇摇头,看了唐施一眼,“俗言道,‘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使不得。”看了看外面,道,“雨停了一阵,小姑娘也该回去了。魏叔你们早休息。”说着就起身,唐施跟着起来。
魏婶儿一听有戏,送二人出弄堂,对祁白严道,“哎,祁先生若真是认识好的,就介绍给唐老师处处……”
祁白严侧了侧身,示意唐施先走。唐施处在这种境况里,也实在尴尬,快走两步,就和后面的人有了距离。
祁白严停下,示意魏婶儿别跟了,雨天路滑,夜里光线又暗,实在不敢让老人送出去,道:“魏婶儿,不拆啊。”又握了握魏婶儿的手,算是当心保重,跨步走了。
魏婶儿哎了两声,看着祁白严出了弄堂,转身回走。“不拆?拆什么?我没拆啊……还是说的‘不搀’,叫我当心?祁先生什么意思……哎,老头子……”
唐施在弄堂口等祁白严,祁白严出来后二人一起往外走。
往日里二人也不多话,也常常这般沉默。唐施有一阵子不觉得这沉默令人忐忑了,偏偏今日燥慌慌的。沉默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更甚。唐施走了十几步就觉得到了极点,正要开口说话,祁白严却先了一步:“今日魏婶儿那些令你为难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嗯。”唐施在黑暗中抿抿唇,“不会。”
沉默片刻,祁白严又道:“可要我给你介绍对象?”
“不用!”唐施冲口而出,音量稍大。
又是一阵沉默。
二人出了巷子,走到白岩古镇的街道上,八九点的光景,自然还是热闹非凡,游人如织。二人不自觉走进了一点。
“也好。”祁白严侧脸微微看着唐施,“我身边也实在没人配得上你。”
“什么?”街上太吵,唐施并未听清,侧头和祁白严对望,“您刚刚说什么?”
“我说——”祁白严难得有些严肃,有些烦恼,往唐施那边侧了侧,以便她听清,“我身边……”
“啊——”唐施猝不及防往前一扑,惊吓间急忙稳住身形,祁白严温和峻厉的脸近在咫尺,嘴唇擦着温热的肌肤而过。
小孩子的妈妈喝住小孩:“跑什么跑!撞到人了!”
“快道歉!”
唐施佯装镇定,朝旁边看去。
小男孩拿着一米长的冰糖葫芦,看着她小声道:“姐姐对不起……”
“没关系。”
大人拉着小孩不住的道歉:“真的很抱歉!一时没注意就让他……”
“真的没关系。”唐施朝他们笑笑,脸颊绯红,心跳声一阵一阵,跳得整颗脑袋都有点儿晕。
大人拉着小孩消失在人群中。两个人站在喧闹的街边,沉默。
6. 第〇六章 多情引路人,无情旁观者
这种情况该怎么说?唐施忐忑、尴尬、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两个人只沉默了三秒,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看似没什么,实际上两个人都互相表明刚才的某一瞬间彼此都感觉到了。
“走罢。”祁白严似乎不打算说什么,就此揭过。
唐施自然也不打算说了。这种意外,说了就刻意,不说——
十分暧昧。
唐施感觉到——心跳比刚才还要跳得快。
这种心照不宣、各自默认的感觉,实在令人承受不住。甜得很,忐忑得很,怯怯羞羞喜喜。唐施想,要完。
第二日,唐施照常去法定寺整理资料,祁白严已经到了。看着他已经工作,唐施没有打扰,径自往楼上去,开始整理书籍。
昨晚睡得并不好,总是做梦。一会儿梦见罗斌生向她表白,正要拒绝时,表白的人换成了祁白严,他沉沉地看着人,唐施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会儿又梦见她和祁白严从不认识,她妈逼着她相亲,相亲的人就是祁白严;一会儿又梦见她已经结婚生子,孩子的鞋跟总是掉,她总是修不好,正烦恼间,就听到孩子叫爸爸,那个人,自然又是祁白严。
一夜荒唐。唐施醒来时忍不住“哎呀”了两声,烦得很。
就像现在,她也烦得很。看着被整理得乱七八糟的书,唐施叹口气,认命地把一排书重新取下来,砌在一边,坐在沙发上发呆。
祁白严是神祇一样的人物,她不该想。偏偏总也忍不住。
一想到昨晚,嘴唇就又热又麻。明明是那么一个轻的意外。她不自觉把手放在嘴唇上,愣愣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亲近他就是罪过,不亲近他亦是罪过。亲近之后,怀着罪过之心,愈想亲近。就像古代的大师和尚,出尘得道,慈悲人间,遇见一个孽障,他渡她,她却想睡他,结果自然是没渡成,却被睡了。
唐施笑了。被自己的想象弄笑了。一转眼,却看到祁白严正站在门边,僵住了,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
他目光沉沉的,也不知道上来多久。
唐施僵在那里,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祁白严走过来,认真看着她:“昨晚没睡好?”
唐施不懂他何意,只是一夜睡得不安稳,从气色面容上看,是瞧不出她昨晚没睡好的。
祁白严道:“我在楼下叫你,你没有回答。”
唐施恍然,红着脸道:“昨晚是没睡好,但不影响今天工作。”他叫她,没听见回答,所以上来看看,正好就看到她在傻笑。唐施心里懊恼,这幅蠢样子,怎么能被他瞧去。
祁白严道:“龙树的《中论》和《大乘破有论》。”
唐施手忙脚乱找出来给他。
祁白严接过,道:“下来罢。”
唐施只好跟着他下楼。
祁白严将书放在桌上,向她道:“这边有一个隔间,你去休息罢。”
唐施想说不用,看到祁白严笃定的眼神,说不出来,只好扭开门进去。
隔间是一个简易卧房,床单被褥都是新的,桌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想来这个隔间该是为祁白严准备的,但他从未用过。唐施原本以为隔扇门就是祁白严,睡不着的,却不曾想躺上去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这一觉,一睡就是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接近中午一点。正要起来,听见外面有说话声。
“祁先生,该用饭了。”是寺里的小和尚,大部分人已经用完饭了,看这边没动静,管事差人过来提醒。
祁白严做了一个手势,止住了小和尚还要说的话,道:“我知道了。等一会儿去用。”声音比平常低一些,“你去罢。下楼声音轻一些。”
小和尚行了一个礼,轻手轻脚下去了。
唐施坐在床上,外面的话大致听清了。她整理好床铺,扭开门出来。
祁白严放下书,道:“醒了就用饭罢。”
用完饭二人如往常一样回藏书阁工作。工作结束前,祁白严道:“明日可以中午来。”
“为什么?”
“明早该是没有时间翻译了。法定寺有活动,早上要讲禅。”
“您是主讲人吗?”
“嗯。”祁白严略有无奈,“妙觉大师有其他事情。”
唐施点点头,望着他:“我可以过来听吗?”
祁白严望着她:“可以。”
隔日唐施按时去到法定寺,先去藏经阁整理了一下书,把祁白严下午要用的书单独放出来。过了一个多小时,祁白严也到了,看到唐施,似是没料到她这么早就来了。
唐施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就想着过来能做一些是一些。”
祁白严点点头,拿出一本书看。唐施坐在他对面,也拿出一本来看。
九点半的时候,有小和尚上来通知祁白严准备,唐施不经意看了祁白严放下的书一眼,发现那并不是什么书,而是一本笔记。唐施略有好奇,不自觉多看了两眼。祁白严就摆在那里,看样子并不介意被人看到。唐施于是看着祁白严,祁白严点点头:“可以看。”唐施便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应是祁白严自己做的笔记。字写得极好,笔力非凡,光看字就是一种享受。笔记里多是佛道佛理,唐施随意翻了翻,竟看到初见那日他讲的禅,笔记上面大部分都有。
祁白严道:“上面多是讲给信众听的话,看看就是了。”
唐施这才明白这个笔记就是为讲禅准备的,她不禁想到,原来祁先生也要做笔记的呀,还会临时抱佛脚。面上不自觉多了笑意。这一瞬间祁白严给人的感觉,不再是神,而是一个普通的人。距离莫名就近了一点。
祁白严自然看到她脸上笑意,不以为恼,道:“走罢,时间差不多了。”
唐施这次选了一个离祁白严稍近的位置,第三排偏左。第二排早已坐满了人,第二排正中间坐着一个女孩,那是除了第一排的僧人,离祁白严最近的一个位置。两个人似乎认识,唐施看到祁白严坐下的时候朝那女孩点了点头,女孩也对祁白严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礼。
讲禅还有二十分钟才开始,那女孩不知对前面的僧人说了什么,僧人和她换了位置。
唐施离他们并不远,所以如果用正常音量讲话,唐施是听得到的。
女孩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十九岁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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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结婚,有一个荒唐的青春期。即便是结婚,也是一时冲动。孩子的父亲和女孩是差不多的人,都爱玩儿,两个人又荒唐两年,男孩似乎爱上新的女孩,要求离婚,两个人吵闹不可终日,吵得两家人都鸡犬不宁。女孩第一次见祁白严,是半年前来白岩古镇散心,刚好遇见祁白严讲禅,大悟之下有大悲,哭得不能自已。祁白严将其请到一边的禅房平复情绪,讲完禅后又开导她。二人由此结识。此后每当祁白严讲禅,女孩都会过来。
此次女孩过来,讲的正是事情结尾,半个月前已和孩子父亲离婚,孩子归男方,她报了一个成年夜校,正在读书。
唐施从两个人的对话中大概知道前因后果。心下也是唏嘘。
讲禅快要开始,女孩道:“佛会爱回头之人吗?”眼神期待又绝望。
“会。佛祖平等爱众生。”
“如果是这样,我前半生作的孽,又如何偿还?”
“后路多艰难。”
“就只是这样?”她该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现在重来,自然比原来艰难。
祁白严看着她,就像是在学校里看自己的学生一样,温和,柔软,宽容,“这样就够了。你前半生很短,后半生很长,要慢慢走才是。”
女孩点点头,心下安定,朝祁白严行了一个礼,“谢谢先生。”她起来,和僧人换回位置。
讲禅开始,整个大殿只有祁白严的声音。唐施心不在焉听着,思绪渐渐飘远。
诚然,他是一个普通人,然而他的普通,和她,和这个女孩,和在座诸人,甚至和众生,都是不相干的。他是神的时候,才和所有人相干。所以他慈悲、宽容,对每个人都细致周到,他爱着每个世人,是多情的引路人,是无情的旁观者。
所以,她所感觉到的那些似有似无的关怀体贴,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若是换一个人,他也会这样做。
就像对那个女孩。唐施想。
一个小时后讲禅结束,跟着祁白严唐施回藏经阁的,还有那个女孩。
唐施朝她点点头,上第三楼去,祁白严在二楼接待她。用过饭,女孩告辞,藏经阁又恢复往日的寂静。
祁白严送人走后,竟难得的没有即刻工作,而是沏了茶,走至阳台站定。
世上诸多痛苦,五分由爱起,四分由欲起,其余则占一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爱恨故,无忧亦无怖。
望着钟楼上的古钟,祁白严心定。
唐施在楼下看书,不经意发现祁白严的笔记落在一楼案几上,她放下手中的书,看起笔记来。
佛法、佛理和祁白严的参悟。
唐施的关注力大部分都在祁白严的参悟上。
其中有一节,讲“情”。
这是关于讲禅的笔记,自然多劝慰。但在最后,祁白严写道:“世人将爱分为诸多种,实则爱只有一种,欲却有许多种。我心少欲,泛爱众人。”
唐施看着这些话,心里的某些想法渐渐确定了,又有些想法被动摇了,心里阵阵发苦。
你说你不信佛,你不信的,然而你和佛相处这么多年,早就是佛了。唐施心里说道。
7. 第〇七章 喜怒忧思妒,眼耳舌身意
这日,藏经阁来了一个人。来人是祁白严旧友。春节将至,祁白严忙着翻译佛经,大部分时间都在法定寺,实在没有时间接人待客。此人时间又紧,后天就要出远门,只好今天来法定寺见见祁白严。
唐施本想将空间留给二人,祁白严做手势表示不用,将人引到跟前,“这是X大的褚教授,褚陈,中文系,研究元曲的。”
唐施上前与之握手,“久仰大名。”她做元曲研究,相关论文自是有多少看多少,褚大教授在这个圈子的名声可谓不小。她本科论文、硕士论文、博士论文的参考书目里都有他。这样的人物,没有人引荐,唐施是不可能结识的。
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学术地位,不可小觑。
祁白严点点头,“你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多问问他。若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探讨探讨。”对褚陈道,“这是我们学校中文系新来的老师,叫唐施,也是研究元曲,我看过她的博士毕业论文,你应该也看过,就是《元曲音韵研究》,底蕴深厚,还算有些见地。你们二人或许可以切磋一下。”
褚陈性格爽朗大方,在得知唐施也是研究元曲之后,不自觉多了一些亲近之意,两个人原本只是随意聊两句,哪曾想竟越说越多,越说越多,从杂剧说到散曲,从元人说到金人,偶尔提及唐诗和宋词,两个人的诸多观点竟都不谋而合,褚陈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小时,褚陈笑道:“后生可畏。”
唐施笑笑:“您别这样说。”
褚陈挥挥手,“哎呀,用什么敬语,随便叫,乱叫,我不怕的。”
唐施揄揶道:“我是‘后生’,您当一句‘您’,应当的。”
褚陈哈哈大笑:“是是是,是我用词不当,唐女士恕罪。”
唐施噗嗤一声笑出来。还唐女士呢!做学术的人,果真都是可爱的。纯真,严谨,偶尔显得呆板,两袖清风。
褚陈看看时间,“我差不多该走了。以后有空,可以探讨探讨。”
唐施这才注意到时间,不自觉朝祁白严看去,祁白严就坐在二人旁边,安安静静的,全程都没讲话。褚陈本是来看他的,现在却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抱歉。”唐施调回目光,语气诚恳得很,“您来看祁老师,却被我耽误这么多时间。”
“哪里的话!”褚陈一笑,“和唐老师聊天比和他聊天畅快多了!”觑了祁白严一眼,“你说是不是?”
祁白严不答话,只是对唐施道:“不要放在心上。在学术上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是好事。”
祁白严面色如常,但唐施心里总是惴惴的。她今天这般失礼,实在不应该。她不由得总往祁白严那里看,总觉得祁白严面有冷意。
唐施和褚陈互留了电话。祁白严送人出去。
两个人穿过大雄宝殿下阶梯。褚陈哑然失笑。
祁白严知道他已反应过来,微微抿唇,并不说话。
祁白严不爱说话,但褚陈并不是,他笑道:“祁白严,你这是纯粹为小姑娘的学术道路牵针引线呢,还是为我二人的未来铺路搭桥?”
祁白严并不回答,只是问道:“如何?”
褚陈和他私交良好,最是懂他的性子,若是往常,也就随他去了,偏偏今日非不按节奏来,“什么如何?”装得一手好傻,“你是说小姑娘的学术功底还是这个别开生面的相亲?”他现在恍然大悟,心里跟明镜似的,之前诸多不解的地方也理解了。若说祁白严半天时间都挤不出来他是不信的,即便真的是挤不出来,以他二人的交情,晚上过去也没什么不好,但祁白严竟叫他来法定寺,在工作时间相聚。褚陈心中虽有惊疑,但还是来了。一来,祁白严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引荐二人认识,之后更是话少,现在相亲结束,褚陈一切都明白了。
祁白严略有无奈,只好道:“都有。”
褚陈回答:“都好。”祁白严这次的行为,令人吃惊,也令人费解。老实讲,他心中发憷,实在不懂他此举何意。祁白严是个最不对感情上心的人,又遵循顺其自然一套,最不会对朋友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他从来不觉得婚姻是人生必须要有的东西,有便是有了,没有也就没有,都是人生的常态,无所谓偏重。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地做出这种事情来?褚陈想不明白,干脆就问了,“我不懂。祁白严,你这真是在介绍女孩给我认识?”
“嗯。”祁白严明显不想多说。
褚陈望着他,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走了一阵,褚陈还是感觉哪里不对。正思考间,寺门到了。
祁白严朝他点点头,“回见。”
褚陈亦点点头,“止步,你来X市再聚。”话才说完,祁白严就转身欲往回走,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褚陈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不对在哪里,叫道:“白严!”
祁白严回过头,止步于两米外,“怎么?”
褚陈笑道:“我们好久未曾去风花雪月喝茶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日?”
祁白严看着他,反常的没有立即答应,半晌道:“今日算了,还要工作。且唐老师还在寺里。”
褚陈心中发笑,想道:人家一个二十五六的成年人,待在工作的地方,再安全不过,瞎担心什么?又者,他若还是以前的祁白严,此刻想的,便不该是工作的事,而是清楚知道他下午根本没什么闲时间喝茶。面上却道:“有什么关系!叫上唐老师一起!”
祁白严抿唇,竟让人真切看到了不愿。
褚陈不再戏弄他,走上前去,看着他道:“白严,你知道你现在的情绪叫什么吗?”
祁白严默了半晌,轻叹:“妒。”
他心中敞亮,什么都明白,却实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褚陈笑道:“你现在倒坦然了,之前为何如此?”
祁白严这几日内心波动极大,行为常常不受自己控制,颇有些烦躁不安,被友人这样问,烦躁感更甚,一时面上竟显出冷凝之色,沉默不语。
褚陈看见了却当没看见,道:“你现在的情绪又叫什么?”
祁白严嘴角抿成一条线,合着天生锋利的眉毛,竟有一丝冷酷之色,他道:“怒。”
“你怒什么?”褚陈盯着他道,“人是你介绍的,我是你叫来的,相亲的人相谈甚欢,不是你想看到的?你怒什么?你妒什么?”
“够了。”祁白严一下子有些疲惫,“褚陈,我知道你的意思。”
褚陈不再说了。
祁白严揉揉眉心,又是往常的样子,“今日的事是我不对,改日上门道歉。”
褚陈摇摇头,“我不需你的道歉。我只想知道,你既然对人家有意思,又为何介绍给我?你这样,既是对自己的不尊,亦是对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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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义,更是对她的不敬。白严,你乱成这样。”
是的,他乱成这样。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带着满身的羞怯和崇敬,安安静静待在他身边,万事妥帖,极尽用心,自身又是那么好,心地柔软,不卑不亢,文采斐然。朝夕相处,想不动心都难。
但他……
“我会好好想想。”祁白严并不欲多说,也不是不想说,而是心境乱得很,说不出什么,“褚陈,你今日下午该是有事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褚陈见他这幅样子,自然知道聊不出什么了,点点头,道,“我走了。以后再聊。”
祁白严回到藏经阁,二楼书房待客的茶已经被收拾干净,他常坐的案几上摆着清洗干净的茶杯、保温的沸水和茶叶,他想喝的时候,随时可以冲泡。案几上的书也被重新整理了一下,多出来的几本经典,也恰好是他今天可能会用到的。
唐施对祁白严的用心,不是看这茶,而是看这些书。她了解他的翻译进度,了解他翻译的内容,了解他的思想偏向,在此基础上,才找出了这些书。
但这些,可是这么好了解的?
她不懂梵文,又是如何找到相应的梵文原典的?她对佛典的了解,不算专业,又是如何知道此段的翻译需要某人某论的?更绝的是,她竟能隐隐猜到他是如何看待某种观点的。这种猜到,真的只是猜到?
她对他的了解,超乎人想象。
但祁白严知道,这种了解,是建立在她这月余来疯狂的阅读之上的。吃力,辛苦,默不作声,进步神速。
这是一个不需要别人明白她有多努力的小姑娘,踏实,质朴,安静。
她不说,祁白严却知道。越不说,他越是关注。
书房没有人,想来应该在楼上。祁白严想了想,终究没上去。
褚陈能明白过来,以唐施的心性,自然也能。祁白严不知如何面对。褚陈和她都是顶好的人,她自是更好。他想,若是放下自己的一些情绪,这两个人若是在一起了,也算般配。但这件事也强求不得,他只是介绍二人相识,日后会不会有发展,也看两个人缘分。
他真心盼着她好,知道自己并非良人,便只有默默了。
唐施在楼上,自然听到祁白严回来的上楼声。她本想下去,感谢一下他介绍学术上这么好的一条线给她,又打算委婉的拒绝一下这种诡异的相亲。都已经放下书了,却偏偏站不起来。这一犹豫,就错过了最好下去的时机,也放掉了积攒良久的勇气和平静。
唐施不禁想起那天晚上,祁白严问她要不要他介绍,她当时分明说的不用,祁白严是听到的,只不过他后来的回答因为街上太吵,没听清。
所以他当时说的话是和现在相关吗?不顾她的意愿,给她介绍一个方方面面都无法挑剔的人?褚陈长得好,性格好,家世不知道,但祁白严既然介绍给她,必然是不错的,学术也好,和她同一个专业研究,话题只多不少。一个看起来和她十分般配的人。
可是,这诸多的好,耐不住一个不好——
她不喜欢。
但她又不能怪他。喜欢是多么私人且无理的事情,他为她好,介绍了一个她可能会喜欢的人,他不知道,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唐施既不能下楼,也无法若无其事,不过是因为,她喜欢一个人,他不知道。
8. 第〇八章 咫尺天南北,霎时月花飞
那日过后,二人相处起来,总有些尴尬。也不算全是尴尬,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默。都想装作若无其事,却偏偏两个人都不怎么会装。唐施有些抵不住,便更少的去书房,呆在三楼和一楼的时间更长。
祁白严心中稍有疑惑,不知小姑娘的别扭感从何而来。是因为自己是介绍人,所以看到不好意思吗?看她别扭成这样,祁白严对此事愈加闭口不提。唐施见他再不提,也不提,心中却是更怅然。
春节马上就到了,唐施有一个星期的春假。在这种尴尬别扭的气氛中,两个人分开了。除夕晚上守岁完毕,唐施给众人编辑新春短信,发给罗斌生,发给贺明月,发给一切旧友和新识,发到祁白严的时候,洋洋洒洒文采飞扬的文字没有了,只写了一句“新年快乐”,收到同样一条“新年快乐”的回复。二人假期再无联系。
与之相反的,倒是和褚陈联系越来越多。一放假,唐施熬不住内心的别扭之感,先去了一个电话,认真清楚的表示了自己没有某方面的意思,褚陈听后哈哈大笑,表示自己事先也不知道,也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但两个人一见如故的感觉也确是真切,颇有惺惺相惜之感,再加上二人的研究方向,两个人时常邮件往来,酣畅淋漓,侃侃而谈,为人生快事。
唐施要准备新的学术论文,观点想法都酝酿许久,趁着春节,把大纲写了出来,修改了几遍,发给褚陈看,让他提些建议。褚陈看了之后给她回信息,表示有些问题写起来太麻烦,约个时间电话。
褚陈人在国外,两地之间有时差。唐施看了一下时差表,约了一个两边都算合适的时间。
讲完正事,自然聊了一些题外话,唐施是不敢向褚陈打听祁白严的,但褚陈却时常讲到祁白严。由此,唐施知道了一些祁白严的事。
“哟,说曹操曹操到。”褚陈笑道,“唐老师,今天就这样吧,我切个电话。”
“嗯。”唐施似乎也听到那边有电话进来的声音,不再多说,“麻烦了,回聊。”
二人挂断。
从那句“说曹操曹操到”唐施猜到来电话的是祁白严。他们在同一时间打给同一个人,想到这个唐施都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好像两个人是生活在同一个圈子之内,社交网层层交叠。心悸之后,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第二日唐施和好友相约逛街,经过二楼男装的时候,就在电梯旁边的橱窗里,瞧见一身纯黑男装,中长款羊绒风衣,单排扣,长领,做工细致,十分好看。唐施看见第一眼,就想到祁白严。
真是好适合祁白严的一款大衣,雅人深致,气韵深长。唐施不由多看了两眼。
友人顺着她目光看去,赞道:“眼光不错,挺好看,但这身衣服该是极其挑人的。”
唐施笑笑。
两人转弯上三楼,唐施透过电梯缝隙又瞧了两眼。友人见她如此青睐有加,揄揶道:“怎么啦,这么喜欢?不如找个男人嫁了,买给他!”
唐施轻轻掐她一下:“又乱说!”
友人笑嘻嘻:“我才不乱说!你刚刚看那衣服的眼神就像看情人。”挤眉弄眼的,唐施好笑。
三楼逛了一半,两人在某家概念店看见一款女士风衣,风格和在二楼看见的那款男式风衣有异曲同工之妙,鬼使神差的,唐施买了一件。
回去路上,友人道:“羊绒护理麻烦,你这件衣服,怕是穿不了多久。”想想又觉得不对,“不过你向来细心。”
回到家,唐老太太看了唐施买的衣服,表示不错,“可以可以,后天就穿这身和我出去吃饭。”
唐施无奈,“唐女士,还没过水呢。”
唐妈妈手一挥,“今天就拿去洗衣店,后天穿,来得及。”
唐妈妈这急吼吼的样子一下子让唐施警惕起来,“唐女士,你要干什么?”
唐妈妈气鼓鼓看了唐施一眼,“我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炫耀女儿不行?”
后天唐妈妈的大学好友回国,两人十多年没见,约了吃饭,唐妈妈强烈要求唐施送她过去。
鉴于唐老太太和唐老先生一向开明,并不着急唐施的终身大事,唐施在这方面戒心很小,而且唐老太太只要求唐施送她过去,也没其他要求,所以唐施根本想不到那里去。
两天后,唐施开车送难得化了淡妆的唐老太太去酒店。
“今天下午你要做什么?”唐老太太随意问道。
“可能去书店逛逛。”
“三家都逛?”唐施在本地有三家常去的书店,唐老太太陪过她几次。
“是的吧。”
“唔。”唐老太太漫不经心的,“注意时间,下午我给你打电话。”
“嗯。”
到了酒店门口,唐老太太老远就看到归国闺蜜,两人亲亲热热打招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唐老太太介绍唐施,“这是我女儿,唐施。”对唐施道,“这是周姨。”
“周姨好。”
“好好好。”周姨是一位气质出众的女人,端庄典雅,又不失和蔼洒脱,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弯弯,颇有风情,她看着唐施,赞道,“小姑娘生得好。”
唐施笑笑,不说话。
贤淑安静,性子也好。周姨越看越满意,不禁道:“将来娶了你的男人,可有福气!”
唐女士嘻嘻一笑,在唐施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瞪了闺蜜一眼,笑道:“好啦好啦。年轻人的事让年轻人自己着急去~缘分这种事,谁也说不得!”
周姨点点头:“也是。”又笑对唐施道,“好了,我就把你妈妈借走啦!”
唐施点点头,看着二人进了酒店才转身进车里。
唐施在书店呆了一下午,选中五本书,其中有四本都是和佛学相关的。唐妈妈和姐妹聚会完毕,通知唐施,唐施开车去接。
到了地方,看见唐妈妈、周姨和一个男生坐在露天咖啡馆里说说笑笑。唐施过去打招呼。
那个男生正过脸来,唐施觉得稍微眼熟。见那男生道:“原来赵姨的女儿就是你呀!我俩还真有缘!”唐老太太本姓赵。
唐施心里疑惑——嗯,认识?
周姨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儿子,邱杰。”看了二人一眼,有些惊讶道,“怎么,小杰你和施施认识?”
邱杰看了唐施一眼,道:“也不算认识,就是刚刚去书店找书,跑了三家店都遇着了。”
唐施笑笑,心里依旧疑惑——什么时候遇着的?她怎么没印象?只是有一点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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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太太拍手笑道:“哟,这俩孩子还真是有缘!全市这么多家书店,两个人能遇上三次!”
唐施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这别开生面的相亲——啧。
亏唐女士能想出来。
唐施明白过来后有些尴尬,但她不能当场就说对邱杰没印象,这样两边更尴尬,她只好再笑了笑,顺着说道:“好巧。”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邱杰冲着唐施眨眨眼。唐施在暗处悄悄拉了拉唐老太太,不再说话。
唐老太太自是感觉到了,面上不显,说道:“两个孩子既然这么有缘,以后可以约着玩玩。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回去了。你才从国外回来,也早点儿休息,倒倒时差。以后联系。”
周姨点点头:“好好好,以后联系。”
回到家,唐施似笑非笑看着她妈。
唐老太太理直气壮:“感觉怎么样?”
唐施叹了一口气,“妈,您说过不管我感情生活的。”
唐老太太瞅着她:“你有感情生活?”
噎得唐施说不出话。
唐老太太幽幽道:“你要是有感情生活,我才不管你呢……”
唐施再次说不出话。
“不过你既然不喜欢今天这个,我也不提了。”唐老太太还是十分偏爱自家女儿的,走之前像忘了似的,没有给二人互留联系方式。
唐施听出了唐老太太还要继续介绍的意思,赶紧拒绝:“唐女士,您可别了!”眼见唐女士还要说,只好道,“您先别问是谁,总之……”唐妈妈眼睛一下子亮了,唐施面上烧得慌,匆匆道,“总之,总之就那样,您先别问!”转身回房间了。
唐女士坐在客厅里回想了一下女儿这几天的状态,觉得有谱,也真的就打消了还要给她介绍人的心思。
“哎,少女怀情总是春呀……”唐老太太吁一口气,一转眼,女儿都开始考虑终身大事了。
唐施回到房里,大衣脱掉挂上,写了一会儿论文,瞥眼看到新买的书,敲字的手慢慢停下来。
一念离真,皆为妄想。哪儿有一个“谁”。
那是神一样的人物,离自己那样远。妄念、妄想、妄执。偏偏总想。唐施叹了一口气,随意拿一本戏折子看。
第一本拿到《汉宫秋》,雁叫声阵阵,昭君出塞,于黑江殉志时,她道:“汉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看到“做跳江科”,内心一顿,心如针刺。
妾身今生已矣。
我这一生,就只这样罢。
换了一本,抽到《拜月亭》,才看开头,读到《仙吕·赏花时》:“卷地狂风吹寒沙,映日疏林啼暮鸦,满满的捧流霞,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咫尺天涯。
心又如针刺。
看不下去便又抽了一本,抽到《西厢记》,开头便是张生对莺莺一见钟情,先慕容貌,后慕才情,一句“我死也”,三字道尽书生的疯魔傻气。
唐施合上书,知道今日看不进什么东西了。什么都不是他,什么心情都是她。
我亦死也。唐施心默道。
谁撇下半天风韵,谁拾得万种思量,念念消瘦,遍遍犹闲,这番最陡。
9. 第〇九章 相见如不见,有情似无情
春假结束,唐施回到法定寺继续给祁白严打下手。相见当天,祁白严赫然穿的是唐施在商场青睐的那件大衣,比想象中还要好看,愈发衬得祁白严身高腿长,气韵非凡。
唐施一个星期后再见他,有些抑制不住,目光较往常热烈几分,一直盯着他看,叫道:“祁先生!”
叫得祁白严一颗心热热的。他冲她一笑,道:“春节过得可好?”
唐施点点头,脸红扑扑的。
两个人站在藏经阁大堂里对望着,竟一时都没说话。
唐施脑中闪过许多许多诗词,竟没有一句可以形容此刻心情。
祁白严率先移开目光,道:“上去罢。”
唐施“嗯”一声,跟在他身后。
祁白严第一本佛经的翻译工作做到尾声,开始第一轮校对。校对工作是唐施的,唐施开始忙起来。
唐施很是乐意。现在二人都在二楼工作,唐施一抬眼就能看到祁白严。
春假过后,久不露面的妙觉大师回来了。此后,唐施又多了一件爱做的事——听二人辩论。
那才真是精微渊深,峻极于天。
祁白严学哲学,思虑本就较常人更为深远,思三步言一句,唐施有时并不能马上反应过来。而妙觉大师作为得道高僧,所言更是广博精深,诸多言论觉悟,让唐施一知半解。
几次下来,祁白严问唐施可有所得。唐施道:“没有得。”
祁白严看着她。
唐施又道:“不一定得,或许得,非要求所得,是为不得。不执得,是为大得。”
祁白严似是笑了笑:“资质绝佳。”
唐施脸红了红,心里却是发虚的。这些明白,非觉悟,而是聪明悟。她学习文史哲这么多年,思辨思维自是极其熟悉。大乘佛学讲究似是而非,不是为是,是为不是,是是非非,总之就是各种推翻与反推翻。若是叫她就此和初学者辩论一下,唐施还是能辩出一二的,但在祁白严和妙觉大师面前,她的这些小聪明,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所以,听见祁白严的夸奖,唐施一方面有些高兴,一方面心虚得很。
这天两个人从妙觉大师禅房出来,唐施没有看出两个人谁胜谁负,于是问祁白严:“今天的辩论,谁赢了?”
“我输了。”
唐施想了想,并没有回想起祁白严言语中有何漏洞,层层相扣,妙得很;反倒是妙觉大师,东一句,西一句,毫无关联,唐施听得吃力。她不懂,便这样问了。
祁白严道:“我是学佛的,妙觉大师信佛。所以我清醒,用诸多哲学思维条条梳理,环环相扣,结构显然,有结构就说明有束缚,形成自性,故而我输。”
唐施一想,道:“那每次我以为您赢的时候,都是输了?”
“嗯。”
“那……”唐施有些犹豫地开口,“您为什么还每天都和妙觉大师?”
“研究佛的一切,自然应研究信佛之人。”
唐施暗暗咋舌,心道,研究佛的人不少,会研究信众的人也多,却没有一个像您这样,敢去研究妙觉大师的。也不知道妙觉大师知道了,该是何种心情。
大逆不道。
祁白严和妙觉大师的关系,似父似友。
唐施原以为祁白严是顶温和、上善若水的人,却不曾想在这样的表象下,有这般锋利的棱角。
极其狂妄自负。
却又觉得极其合理。一个在思想上这么强大的人,自然是什么都不畏惧的。
唐施又不禁想道: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人,才能拨动他这颗佛心。她完全想象不出来祁白严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唐施悄悄看了他一眼。
芝兰玉树,朗月清风。没有人配得上你。
察觉到唐施的目光,祁白严定定朝她看来,唐施转过目光。
“怎么了?”
“没怎么。”声音细如蚊蝇。
两个人回到藏经阁,开始整理校对稿。后天就要开学,唐施这学期的课程是教大二《古代文学上》和《<诗经>导读》,课程安排出来的时候,唐施看了祁白严的教学安排表,他有一门中文系的必修课程,《文学概论》。和唐施的《<诗经>导读》都在星期一,一个在一二节,一个在三四节。
唐施将稿子整理完毕,小心翼翼问道:“您下学期教《文学概论》?”
“嗯。”
唐施略有不解:“您是哲学系系主任,怎么总是教中文系的课程?”上学期的《佛教文化概论》也是中文系的课程。
祁白严道:“自古文史哲三系不分家,我是都教的。”
“这样也可以?”唐施惊讶。
祁白严不说话,唐施恍然。别人自是不可以,他却是可以。这么好的人,罗院长自是不愿放过的。
默了一阵子,唐施未语脸先红,小声道:“我文学理论基础不是很好,下学期能不能来听您讲课?”
“哪一部分?”
唐施红着脸不说话。
祁白严宽容一笑,“看来是都不很好了。”啜了茶一口,“可以。你还年轻,多学总是没坏处。”
到了用晚饭的时候,祁白严带她往山下走,看样子又是去魏叔家。
魏叔魏婶儿早已做好饭,只等他们来。
吃饭的时候,魏婶儿按耐不住,道:“上次我给你讲的事儿,怎么样?”
唐施想起褚陈,知道这种事有一就有三,万万不能再不忍心拒绝了,狠心道:“魏婶儿,您不用张罗了,我……”
“有情况啦?”魏婶儿瞧着她,笑眯眯的,“春节前才说你单身呢,春节后就有情况了。年轻人,动作就是快!”
唐施哭笑不得。
“看来祁先生介绍的人顶好。”魏婶儿很是欣慰,“祁先生春节来,说是已经给你介绍了一个,叫我不要忙活了。我一想也对,同时相两个是什么事情。合不合适,先处一阵再说。”
“听说也是一个大学教授?还和唐老师一个专业的?话题该是不少的,性格处不处得来?”
虽是在问唐施话,唐施却插不上一句,只听魏婶儿继续道:“这性格嘛,过来人话!肯定会有不同,大的方向合得来就好,小磨小擦不可避免,多处处,互相迁就一下,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唐施决定默默吃饭。
正吃着,祁白严突然开口道:“处得怎样?”
唐施吃饭的手一顿,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连魏婶儿也不说话了,看着她。
“还好。”唐施硬着头皮道,“褚教授学识渊博,受益匪浅。”
两个人春节里联系过。祁白严脑子不受控制的想道。
男祁白严抿抿唇,不再说话。
魏婶儿绽开笑容:“哎,好好好,好就行。”
饭桌上终于恢复安静,唐施踏踏实实吃了一顿饭,祁白严却用的不是很多。
晚饭后四人坐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要走的时候魏婶儿叫住唐施,拉着人往里屋走,看样子是要说贴己话。
两个人坐在床边,魏婶儿从枕头下摸出两百块钱,塞唐施手上。唐施赶紧塞回去,“魏婶儿,您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魏婶儿嗔了她一眼,“我倒是想说你这孩子做什么?魏婶儿家虽然没钱,却也不至于送人橙子还要人偷偷塞钱。”
唐施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魏婶儿把钱塞她手里,紧紧握着,“我知道你的意思!唐老师,你是祁先生带来的人,我和老头子都喜欢你。以后要是没事儿,过来坐坐。你要是不嫌我们,就把我们当亲戚看,我们也把你当女儿看!”
“嗯。”唐施轻应道,“今年过年也没来拜访您,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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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许说!”魏婶儿瞪着她,“再说这钱老婆子要生气了!”
“好好好。”唐施见魏婶儿真有生气的意思,顺着道,“我不说了,这钱我也拿回去。以后我常来看您。”
前一刻还马着的脸一下子就笑眯眯了,“嗯嗯,多来就好,我和老头子没儿没女的,就盼着你们来。”
唐施虽说会常来看他们,但像这样一星期来两次却是不可能的了,魏婶儿也知道,心中充满舍不得,说的话也温情起来,“我们敬重祁先生,但也心疼他,虽这样说有些不敬的,但我和老头子也把他当儿子看的。”
唐施默着。
“祁先生是孤儿,唐老师知道?”
唐施点点头。褚陈告诉他的。
魏婶儿拍拍她的手,“别看祁先生有如今的地位,人人都敬他。但祁先生该是孤单得很。妙觉大师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找祁先生的父母,没找到,想来是悬了。”看着唐施道,“祁先生虽说对每个人都好,但该是很喜欢你的。”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施点点头:“我知道。”
“嗯,你知道就好。”魏婶儿道,“这钱呀,原本当天就要托祁先生还给你的,但祁先生说先不用,你刚来,对我们还客气得很,要是不收,你这一个月都吃不好饭,要我今天给你……”
唐施心想:原来是这样。
他对人好,总是妥帖又恰当,默默无声的。总是那样好,又怎么逃得过。唐施黯然。
“祁先生若收你为弟子……”
“魏婶儿。”唐施打断魏婶儿的话,心里苦得不想再说,“我知道,您不用说。祁先生这样好的人,呆在他身边是我的福气。您也放宽心,祁先生不会孤单一辈子的。”
魏婶儿点点头,“你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
“嗯嗯,我会的。”
魏婶儿送二人出门,唐施没叫她再跟,两个人往外走。
巷子走了一半,祁白严突然开口道:“褚陈是入了编制的,不容易从X大调走,你若是和他在一起,便要两地分居了。”
唐施下意识侧过头去看他,巷子黑,看不清祁白严面上神色,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和褚陈,是万万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她一方面为祁白严的话伤心,一方面又为他能想这么远感动。
“若是你们真要在一起,我倒是可以两边联系一下,送你去X大。”祁白严的声音毫无异样,和往常一样沉稳温和。
唐施的心更是疼。想要告诉他她和褚陈没有的事,却又觉得他已经为她想了这么多,拒绝的话岂不是白费了他那么多心思。他是真心盼她好的,唐施能感觉到,但这种真心,尤其让她痛得很。我若是去了X大,这辈子还见不见得到你?唐施苦笑着想。送她去X大岂非易事,祁白严要多费心思,她又多么不愿去,两个人都辛苦,何必去。
但她又知道,没了这个褚陈,还有下一个褚陈。唐施只好道:“没有想那么远,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祁白严轻不可闻“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不在说话。
寂静无声夜里。祁白严望着江,想着今天一切事。他似有疑惑,单指弯曲,敲了敲心口,麻麻绵绵的痛,似不是身体的异样。
这倒是奇怪了。他想,前辈子都没有过。 诗经>诗经>
10. 第十〇章 君子不可谖,静女不可攀
大学老师看起来一个星期两三天的课,轻松得很,实则每年都有学术论文发表要求。写一篇学术论文比教两三个班的学生还要费心思,所以也没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轻松。
唐施好在早已拟好大纲,相关资料也搜集得差不多,只需要慢慢写出来就是。开学后,她的生活只有三件事——教书、写论文、听祁白严的课。
星期一早上一二节是唐施的《<诗经>导读》,今天要讲解读诗经五大视角之一的文学视角。唐施放好PPT,站在讲台上看教案。还有两分钟上课的时候,教室里突然喧哗起来,小女生突然兴奋的声音让她抬头看了看。这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教文学概论的两个老师,祁白严和江老师正坐在最后一排,看见唐施看见他们了,江老师朝她一笑,比了一个大拇指;祁白严朝她点点头。
老师听老师的课是正常的,但大多数情况都是资历浅的去听资历深的课。老教师去听新教师上课,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考察,二是受邀。
现在既不是考察期,唐施也没有邀请,着实受宠若惊。江老师从不听人讲课,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上课铃响,唐施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开始上课。
“上节课我们说到《诗经》的解读有五大视角,分别是经学、史学、文学、博物学和人类学。上节课已经讲了经学和史学,今天我们讲文学。”她朝下笑了笑,“《诗经》中有一段著名的对女子美貌的描写……”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嗯,就是这一段。”唐施将相关PPT放出来,道,“我们从文学视角解读《诗经》,有三个大方面,一是诗歌意境,二是文学技法,三是史诗学理论。这篇《卫风·硕人》,前人多在文学技法上解读,其特点是比的妙用、虚实相生、化美为媚。”
“范晞文《对床夜语》云:‘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
“宗白华又云:‘前五句堆满了形象,非常实,是工笔画;后二句是白描,是不可捉摸的笑,是空灵,是虚。若只有前五句,只可见女子是庙里的菩萨,自有后两句,美人才活了,生动活泼可爱。’美便成了媚,媚是动态中的美……”
底下的人似崇敬似惊恐的看着她,这种事情,无论经历多少次都还是想要“卧槽”啊!
第一排的学霸好像已经习惯了,在唐施略微停顿时,开口道:“老师,PPT!”
唐施顿了顿,装着镇定切换了一张PPT,上面写的,正是唐施刚刚讲的众人原话。中文系学霸与学渣的区别是,学霸会记录老师说的每一句话,特别是相关原典;而学渣只会拍PPT,并在老师说“重点”的时候,慌张找笔,慌张找纸。
唐施留给他们时间抄笔记,并在他们抄相关原典的时候详细解释原典意思和结合诗句分析。
江老师小声道:“功底不错。”
祁白严不说话。
讲课的唐施无疑是迷人的。旁征博引,纵横捭阖,温柔自信。她学古代文学,身上自然沉淀出古典气质;她讲话不疾不徐,舒缓从容,二者糅合在一起,就成了最适合讲古代文学的老师,不仅言传,亦是身教。每个听她课的人,都能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中那种温柔敦厚、优游不迫的美。
像诗一样,像画一样,令人陶醉。
江老师又凑过来,小声道:“唐老师是单身吧?”又笑着道,“历史将会重演。”
祁白严笑笑,道:“不会。”
“嗯?”
“唐老师不是苏老师。”祁白严道,“中文系也没有适龄的张老师和林老师。”
“也对。”
二人不再说话。
江老师所说的“历史”,是指C大中文系张林二位老师同时追求中文系才女苏老师的旧事。
现在三人都已年过半百,但这件事依旧是中文系必听必说的八卦。
三个人都是中文系的老师,苏老师学古代文学,张老师林老师都是外国文学。两位男老师听过一次苏老师的课后,纷纷开始追求,攻势一个比一个猛烈,当时好不热闹,甚至连校长都知道了。最后张老师抱得美人归。大家原本都以为林老师会万分伤心,以后相处也必定尴尬,但哪曾想林老师赫然是伴郎,面对诸多试探,也是大方一笑:“恋人不成,朋友总还做得嘛!”
三人共事到现在。
讲课结束,唐施收拾好东西,向二人走来,“江老师好,祁老师好。”
江老师笑着点头,“讲得不错,唐老师很讨学生喜欢。”
“谢谢。”唐施有些害羞,“谢谢您来听我的课。”
“哪里!”江老师摆摆手,“你是知道我的,可不爱来听课,今天纯属意外。”指了指旁边的祁白严道,“我和祁老师在楼下碰着了,祁老师说来听听你的课。我本是不来的,哪想到办公室的门锁坏掉,得找人修,我没地方去,只好跟着来了。”
唐施笑道:“那也谢谢您选择了我的课作为落脚处。”
江老师哈哈大笑,道:“唐老师好会说话!”看了看时间,“你们聊,我上课前得抽支烟。”
江老师走后,唐施跟着祁白严去文学概论的教室。唐施对自己今天的表现有些忐忑,不知道祁白严会说什么。
祁白严道:“注意教学进度。你讲得太过仔细,后面的重点容易略讲。”
“嗯。”唐施也知道自己这点不好,总是多讲,有些不好意思,“但总是把控不住。”
“刚开始都是这样。多讲一点,少讲一点,各种情况总归有的,慢慢来。”语气温和,像是对自己学生。
唐施安心了一点。
听祁白严讲课,最大的难处便是,他不放PPT、不写板书、不看教材、不给重点。所以学渣从不选他的课。
他说:“教材这种东西,是给诸位预习用的,不是给我讲的。”
他还说:“重点这种东西,是诸位自己悟的,不是我给的。一本书,你读通了,重点自然就出来了。”
他的经典话,整个中文系都知道的:“我不教懒学生。”所以他也从不点名。
他的课,因为个人魅力,总是多出很多人,没选课的人也来上。原本是开一个中班,四十个人左右,偏偏每次都有六七十人来,校方没法,只好每次都给他安排一间大教室。
唐施在这个班里,发现了几个上学期教的大三的学生,就坐在自己前面。这个文学概论课程,是开给大二的。
上半段结束,稍作休息。
她听前面的人道:“大二的时候没抢到,只好大三来上了。嘤嘤嘤,我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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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好帅!”
“男神巨帅!”
“上半段都录下来了吗?”
“嗯嗯,录了录了。”
唐施一看,居然是录音笔。
“每天不听男神的录音睡不着。”
“哈哈哈哈哈哈,痴汉!”
“嘤,讨厌!”
唐施忍俊不禁。若是再早些时候,祁白严是民国时候的教书先生,按着那时候的大环境,这些女学生说不定就开始追求攻势了,非得把祁白严堵在家门口不可。
快下课的时候唐施收到贺明月的短信,相约一起去吃泰国菜,唐施回复“好”。每次下课唐施都是没机会和祁白严讲话的。想要和祁白严交流的学生太多,他忙不过来。
下课后唐施从后门出了教室,和贺明月碰头,罗斌生不出意外的也等在楼下。到了菜馆,罗斌生出去接电话,唐施略有无奈的看着贺明月,贺明月摊手,很是无辜:“我在文渊楼下等你,他上完课出来,碰上了不能不打招呼吧?又问我是不是在等你,我要是说不是,你又出来了,岂不是尴尬?他一听我俩要去吃饭,说他一个人,介不介意一起,我难道说介意?”
唐施头疼得很。
贺明月也有些烦恼。
要是表白了还好,唐施可以清楚拒绝,此后自是保持距离;偏偏没有,总是“偶遇”,两人又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让唐施说破,总归不好。
吃了一顿强差人意的饭,唐施回到公寓,把论文的结尾写了,添上摘要和参考书目,检查了几遍,发给褚陈看。
褚陈回了一个“完美”,并把她的论文直接发给了某国家级学术期刊。
三天后,唐施收到回复邮件,是好消息。
这天办公室只有段平宴和祁白严,罗斌生过去交一份材料,走之后段平宴笑道:“你们系的罗老师在追我们系的唐老师,祁主任知不知道?”
祁白严一顿,“不知道。”
“啧。”段平宴唏嘘了一下,“他们总在一起吃饭,我都见过两三次了,祁主任没遇到?”
祁白严不说话。
“看罗老师的攻势,指不定哪天唐老师就是你们哲学系的啦!”
“段主任舍得?”
段平宴哈哈大笑,“舍不得也没办法!中文系的男老师都已婚,可惜了。”又道,“唐老师算是勤奋,前个月就完成了今年的论文指标要求,发表在国家期刊上,年轻有为。”
祁白严若有所思,问道:“是哪一本?”
段平宴说了,祁白严沉默了。
别人不知道,祁白严却是知道的。褚陈和这本期刊的编辑,私交甚好。
有人在学术上帮助她,极好。这些国家级期刊,虽看人脉,也看能力,想来褚陈该是帮助她良多,二人看来相处不错。
这都是好的。
很好的。 诗经>
11. 第十一章 落花怯有意,流水作无情
罗斌生终于表白,唐施拒绝了。罗斌生似是早已料到,笑道:“看来我出差前表白是对的,也省得你尴尬了。”
唐施笑笑。罗斌生作为优秀教师赴英国交流学习,为期一年。
罗斌生这天表白完,隔天整个人文学院的老师都知道了。虽说这件事不可能瞒住,但传播得如此快,也实在是“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了。
更令唐施头疼的是,因为她每星期一都去听祁白严的课,院里渐渐有了一种微妙的传言,虽然不是明说,但每个人似乎默认了。
人文学院每个星期五都有总结大会。上一学期,整整一个学期唐施都没碰到过祁白严,这一学期,唐施已经挨着祁白严三次。
唐施是万万不可能如此主动的,祁白严也不会,周围的人却会。
这天又是总结大会。祁白严是哲学系主任,总是坐一二排。唐施是普通教师,坐了三次一二排,压力巨大。这天她刻意来晚了些,会议大堂差不多坐满,一二排想来是没什么位置了,唐施悄悄松口气,目不斜视往里走。
才刚进门,祁白严身边的江老师就朝她招手,“唐老师,唐老师,这里!”
唐施止住步子,硬着头皮打招呼:“江老师好。”
“诶,今天怎么来这么晚!”江老师责怪道,“位置都没有了!”
是一二排没位置了,其余地方多得很。唐施心里说道。面上笑笑,指了指后面:“我去那里坐。”
江老师摆摆手:“别去,别去!”边说边示意身边的人起来,看样子是要出来。
唐施赶紧阻止:“江老师您别出来,我要去贺老师那里!”
然而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固执得很,根本不听唐施说什么,已经走出来了,一副“我很懂”的样子,“唐老师坐进去罢,以后可要来早些。”
唐施心中叹了一口气,只好在一干人的目光中,兴师动众坐到祁白严旁边。
祁白严朝她点点头,便扭过头去,和另一旁的罗院长讲话,好像刚刚一切喧哗,和他都无关系。
唐施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心中却有些难过,也有些委屈。
祁白严对人的态度一直如此,温和不多话,不说任何不是,也不关注任何八卦。她坐在他身边,和江老师坐在他身边,似乎没什么关系。
这些天来,院里那么多风言风语,虽非唐施乐意,但大致的意思却是不错的,这也是唐施没有否定的原因。
她不自觉喜欢他,否定不了。
心不在焉听了半节总结,祁白严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就在最外的一个位置坐下了。唐施抿抿唇,后半部分讲了什么完全不知道。
他该是知道。
唐施心里只剩这句话。她之于祁白严正如罗斌生于她。不说,维持表面和气;说了,只能被拒绝。
她是不是令他很困扰?
去听他的课、想法设法坐他旁边、现在有了很多流言蜚语。
他半辈子的清誉,被她毁了。
唐施面色苍白,手心阵阵冒冷汗。
罗院长和她隔着一个空座位,见她面色不对,忙问:“唐老师,怎么了?”
唐施缓缓侧过头,勉强笑了笑:“身体有些不舒服。”
“去医务室看看?找个人……”
“不用。”唐施打断罗院长的话,“惯有的毛病,回去休息就好了。”
身体是大事情,人越老越注重健康,罗院长挥挥手:“那就回去罢,好好休息。最好去看看,马虎不得。”
唐施点点头,对同一排的人说抱歉,弯着腰离开了。
祁白严和人说完话正好看见唐施离开,旁边人道:“祁主任把佳人一个人留在那里,佳人不高兴啦!”
祁白严皱皱眉,“没有的事。”
旁边人似惊讶,想不到祁白严竟回了他。这“没有的事”想来是给唐老师正名了。最近都传中文系新晋女神对哲学系主任有意思,每周都去听祁主任的课,有人问到跟前去,才女也没否认,便这样传出来了。
既然祁白严难得开口,旁边的人也不再说。一时间静静的。
没过多久唐施从贺明月口中听到祁白严的话,默了半晌,笑着道:“祁老师是顶好的一个人,我是把他当长辈敬重的。原本以为流言止于默者,却不曾想经越来越离谱,还传到祁老师耳里去了。”
贺明月跟着道:“可不是!中文系最多的就是故事,到处都是编故事的人。”
唐施连课也不去了。再遇到院级大会,唐施总是和贺明月一起进场,不再理会旁边人的“热心”。
两个人现在遇到,也就一声“祁老师好”。
四月末褚陈应祁白严之邀,来C大做讲座。没课的老师被要求都去,唐施也去了。在礼堂门口遇见罗院长和祁白严,因二人正和校长说话,唐施不方便打招呼,便随着人流快快的往里走了。
一进去就撞见褚陈,两个人互打招呼。
褚陈打趣道:“几个月不见,唐老师愈发美丽了。”
唐施笑笑,“褚教授也是愈发丰神俊朗。”
二人站在台下说话,讨论今天褚陈要讲的主题,唐施想起学术论文的事,表示一定要感谢他,褚陈晚上是一定会被学校款待的,所以二人约好隔日中午相聚。
两个人就站在那里说了不少的话,唐施看见贺明月进场了,才结束话题。
在贺明月身边坐下,贺明月八卦道:“有情况?”
唐施摇头,“一个帮助我良多的朋友,也是研究元曲的,学术上的前辈。”
讲座开始,罗院长上台讲话。刚开始自然是要详细介绍主讲人的,介绍其研究方向、学术传承、在学术界的成就,等等等等。
一席话听下来,贺明月咋舌,“如何认识的?”
“祁老师介绍的。”
“啧。”贺明月小声道,“祁老师哪天也给我介绍这样一个前辈就好了——我们不仅可以在学术上互帮互助,还可以在感情上深入交流。”
唐施失笑。
祁白严给她介绍褚陈,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讲座结束,贺明月作为罗院长的高徒,被罗院长拎去吃答谢饭,贺明月被拎走前也把唐施带一起了。罗院长听说褚陈和唐施是好友,也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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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施反抗无效,只好去答谢宴。
晚上去之前,为示尊重,唐施换了一身稍微正式一些的衣服。她和贺明月到的时候,已经来了大部分人,罗院长向他介绍,“这是中文系两大女神,贺老师研究词,唐老师研究曲。”
褚陈和两个人握手,笑道:“贺老师该是罗院长高徒吧?”
“不不不。”贺明月连忙摆手,“孽徒。”
罗院长无奈的瞪她一眼。
到了唐施,两个人相视一笑,褚陈道:“唐老师我是知道的,握手倒显得生分,不必了。”
罗院长见此心中稍定,对唐施笑道:“早知道唐老师和褚教授这么熟,春节时就该拜托唐老师请褚教授了。佳人相邀,褚教授说不定会早来几天。”
唐施笑笑:“早来和晚来没什么区别,褚教授来了就是最好。”
四人坐下,罗院长挨着褚陈,贺明月挨着罗院长,唐施坐贺明月旁边。才刚坐下,祁白严和历史系潘主任就进来了,几个人站起来,又是一番寒暄。
祁白严坐褚陈另一侧,和唐施斜对着。
饭局间你来我往,祁白严和唐施没说一句话。
在得知褚陈还要在C市留两天时,罗院长邀请褚陈明日中午去家里吃饭,褚陈拒绝了。罗院长再次相邀,褚陈只好道:“不是我不去,而是明天中午已经约了人,实在不好爽约。”
祁白严心中一动,朝唐施看去,唐施正好朝褚陈看去,目光微微一偏,便和祁白严的视线对上。
她赶紧撇开,低头默默吃饭。
唐施本想示意褚陈不必介意,被祁白严一看,心慌意乱,什么都不记得了。
罗院长似是不信,还要相邀,祁白严开口道:“褚陈和我许久未见,约好明日去风花雪月喝茶,罗院长可以一起来。”
罗院长邀褚陈,是交际;祁白严邀褚陈,是会友。二者性质不同,聊天也会不同,自然是不能一起的。再者,若褚陈真是和祁白严约好,褚陈说出来,也不无不可,但褚陈没说,可见褚陈明日约的一定不是祁白严,但祁白严都出面替他解围了,罗院长自然不能再强人所难。
罗院长一笑,“我就不去了,我是最怕和祁主任谈佛论经的。人老了,就怕看开,还是有点儿念头好。”
桌上一片笑声。此话题揭过,就此不提。
酒足饭饱,答谢宴结束。祁白严送褚陈回酒店,唐施跟着一起。
车上,褚陈吁出一口气,笑道:“白严你要是不给我解围,我倒是真不知道怎样回绝罗院长,真是顶热情的一个人。”
唐施这才想起当时要说什么,道:“我们什么时候吃饭都可以,总归是我感谢你,哪曾想让你驳了罗院长面子。”
褚陈挥挥手,“话不能这样说。约好了就是约好了。”
祁白严开车,并不说话。
先到唐施的住处,唐施下车,和二人告别,褚陈道:“明日见。”
“明日见。”
车子驶出去,车内一片沉默。
半晌,褚陈长叹一声:“也罢。你教我良多,今晚我教教你,如何喜欢一个人。”
12. 第十二章 一语梦中人,路转见峰回
“你说她喜欢我?!”褚陈一脸惊悚地看着他。
祁白严抿唇,不想说话。
褚陈惊疑不定地再瞅了人两眼,“谁告诉你的?”
祁白严皱眉,“看得出来。”
看着祁白严如此外放的情绪,褚陈心情复杂。谪仙终不是仙,他现在连“谪”也算不上了,一个凡人。
褚陈再叹了一口气:“说说,你看出什么了?”
为避嫌她不再来上课、面对褚陈时侃侃而谈、为赴宴会特意换了衣服……一个小姑娘恋爱时的敏感娇俏,她都表现得很明显。
祁白严心里想得明白,却不愿说。褚陈等了一阵,发现祁白严什么话都不说,头一次恨起他沉默不言的性子。这人,什么事情都爱放在心里慢慢咀嚼,思三步言一步,急死个人。
“‘喜欢’是一种急迫的心情,你想不明白。”褚陈理解他三十五年静如止水的心一朝被拨动的慌张疑惑,却实在很着急一向悟性极高的人突然愚钝不堪,“你要是把‘喜欢’想明白了,那就不喜欢了。”
盯着他道:“我不喜欢唐老师,唐老师也不喜欢我。我俩早就开诚布公了,白严,你要是喜欢,就别还是这幅样子。喜欢是等不得的。更何况,我看唐老师,对你也有几分意思。”
不等祁白严说话,又道:“你也别再给小姑娘介绍对象了。这几个月联系下来,我发现她心太软,常常不懂拒绝别人的好意。你若再给她介绍,保不得她什么也不说,又默默接受了。”
酒店到了,褚陈没有忙着下车,而是再次对祁白严道:“白严,你上次和我通话,说你不是良人。这话是极其可笑的。什么是‘良人’?你连恋爱都不懂,怎么就懂‘良人’了?或许你要说就是因为不懂恋爱,生性凉薄,所以才非良人,你给不了她欢喜甜蜜的东西,生生耽误人家。但是——”褚陈看着他,“这都是你的事,不是她的;你害怕着,所以就逃避了,你没问人家一句‘愿不愿意’,如果人家愿意呢?”
“你能喜欢上一个人,我是高兴的。你要尝试着去好好喜欢。我信你,白严。”
祁白严送完人,没有开车回家,方向一转,回了法定寺。
一学期很快过去,唐施现在连“祁老师好”都没机会说出口了,两个人各自回归各自生活,毫无交集。
上学期历史系彝族调研小组需要一个中文记录员,今年暑假要实地调查,唐施报了名,被选上了,七月中旬就要出发。
拿到调研小组成员名单的时候,祁白严赫然在列。
此次要去的地方是云南省的沙拉托乡,属白彝。先坐飞机到昆明,在昆明包了一辆七人面包车,坐了近六个小时,抵达沙拉托村公所。
村长、村支书和随行教师早已在门口等着,看见潘先林一行人,急忙上来握手。两堆人互相介绍寒暄,好不热闹。
时间已近傍晚,天色微黑。用过晚饭后,七人开了一次短会。这是历史调研小组,太过专业的东西唐施是不知道的,她的工作只是二次记录,其他人给她什么,她整理什么,算是一行人中工作最为轻松的了。
分配好各自的工作,潘主任嘱咐大家早休息,明天一大早就要去阿嘎寨。
唐施来到陌生的地方,有些睡不着,从窗子里看到外面的天,一瞬间被惊艳,爬起来背着单反,上天台去。
繁星满天,密密麻麻,,一块蓝,一块黑,如梦似幻。人处在这样绚烂的夜幕下,显得渺小又卑微。
人不过万千星球中万千生物的一种,而她,又不过这渺小生物中的一个,人生弹指,蜉蝣一瞬,实在没什么能永恒。爱是生前的事,一切虚无。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她苦笑一下,小声道,“我可能也要成佛了。”
第二天一行人去阿嘎寨,为了入乡随俗,随行的两个女性穿上了当地的服装,上身是针线密实的五颜六色的刺绣,下身是黑蓝裤子。唐施一出来,就遇到祁白严。
两个人目光相对,霎时间好像这一学期的冷淡疏离都是虚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都是不需要伪装的。
唐施有些扭捏,小声道:“……祁老师好。”
祁白严点点头,目光落在唐施身上,没有挪开的意思。唐施不自在,“该是很怪的。”
“没有。”祁白严笑道,“很好看。”
唐施脸爆红,“哦。”
“下去罢,他们等着。”
“嗯。”
二人一起下楼。唐施心跳极快,这种熟悉的、仿佛在法定寺的感觉,恍若隔世。
中午在阿嘎寨一家普通人家吃饭,桌上有一种叫“哦卟”的食物,彝语音译为“哦卟”,直译汉语为“鱼包”,是用整条整条的小鱼干,不刮鱼鳞、不剖内脏,先烤熟,再剖内脏,和着大量老姜、香菜、薄荷、花椒、小米辣等辛辣刺激的作料,放入石槽捣碎成泥,捏成饼,再次烤至金黄而成。
这是十分地道的民族食物,光看样子,想不到是什么东西。队伍里的杨老师对这个好奇得很,问道:“这个怎么吃?一个一个咬着吃吗?”
主人家连忙摆手,用生涩的普通话讲:“吃不了吃不了!一个太多啦,你们受不了的!”
当地的教师解释道:“这个叫‘鱼包’,味道很刺激,本地人爱用这个下饭吃。你们可以尝一点,受得了再吃。”
说话间,杨老师已经掰开一个,掰了一小块给自己,又掰了一小块给身旁的唐施。两个人是此行唯二的女教师,住在一个房间。
唐施秉着试试的心态,从一小块上又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虽然已经被提醒味道辛辣刺激,但唐施没想到会这么刺激!
味道很重——老姜、香菜、薄荷、花椒、小米辣各自的味道前仆后继的引爆味觉,直冲天灵盖。唐施猝不及防,被呛住了。
杨老师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赶紧给她递水,唐施喝了一杯,又从另一边接到一杯,连着三杯水,才稍微平复了那种刺激的感觉。
祁白严坐她旁边,不自觉皱眉。
杨老师笑够了,坐下来吃饭,鱼包一块一块的,吃得香极了。
唐施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半块发愁——她是万万不敢吃了,嗓子辣得生疼,鼻腔里还全是鱼包的味道。
但不吃……
“给我。”一旁的祁白严将盘子推了推,“我尝尝。”
唐施看着他,有些犹豫,“味道很重……”祁白严饮食清淡,唐施和他吃过近两个月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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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了解他的口味的。
祁白严似是不介意,“入乡随俗。饮食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唐施夹给他,不放心的盯着祁白严看。
祁白严看着指节大的一块鱼包,面无表情将其放入口中。唐施只觉口中一辣,目光灼灼。
唐施看见祁白严额上现出青筋,腮帮略紧,是从来没见过的吃饭时的神情。唐施赶紧给他端水,一端才发现周围三个杯子的水都被她一人喝光了,一个杨老师的,一个自己的,一个祁白严的,她来不及害羞,又倒了一杯,递到祁白严手上。
祁白严接过,慢条斯理喝下。唐施又递了一杯过去,祁白严接过喝下。
唐施递了四次水,祁白严喝了四杯。
第五杯的时候,祁白严摆手,开口道:“好了。”声音哑了。
唐施好笑又感动。这样的祁白严莫名让人觉得,萌。
可能是唐施的目光太过直接,祁白严平复之后,神色略有不自然,“吃饭罢。”
唐施“嗯”了一声,两个人默默吃饭,再无说话。
旁边的杨老师眼珠子转转,什么也没说。
饭后,一行人坐在大树下乘凉。旁边的梯田梗上坐了一些彝族老人,彝族年轻姑娘小伙们在地里跳舞,有单跳的,也有两个人一起的,音响的声音很大。
潘主任在田埂上架了摄影机,全程记录。
随行教师和他们聊天,说道:“现在年轻一辈虽然有会跳舞的,但是动作是什么意思却是不知道了,连我母亲那一辈也不知道,只有村里七八十的老人才知道有些动作的意思,知道哪个动作怎样做算是好看。”
祁白严道:“文化互相渗透,有它自己的抉择。”声音比刚才还哑。
唐施心不在焉听着,总是忍不住去注意祁白严的嗓音。辣坏了怎么办?从这里回村公所要一个多小时,药店也在村公所附近。祁白严是不吃辣的,她刚刚不该让他吃。
“喝水吗?”唐施道。没头没脑的,树下的人都莫名其妙。
祁白严却朝她点点头。
于是唐施转身进屋,向主人讨水喝。
“李叔,有蜂蜜吗?”
“有的有的,我去拿。”
“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李叔取出一个大罐子,“野蜂蜜,后山摘的,甜!”
李叔陪着唐施兑蜂蜜水,说道:“唐老师要是喜欢喝,等会儿可以舀些回村公所。”
“不用不用。”唐施兑好一杯,“我不喝。刚祁老师吃鱼包辣到嗓子,兑给他的。”
“哎,我说吧,鱼包味道刺激,你们吃不惯的。”说着转身进屋里,翻了一阵子,拿出一袋润喉糖,“去年也有老师非要吃的,也辣坏了。你拿去给祁老师吃,效果挺好的。”
唐施谢过。
把蜂蜜水和润喉片一起端出去,祁白严先喝了半杯水,又含了两片润喉糖。
杨老师对着唐施挤眉弄眼道:“我刚才可是吃了两个鱼包……”
“杨老师吃糖。”一旁伸出一只手来,打断了她对唐施的揄揶,修长白净手上放着两颗润喉糖,祁白严温和一笑。
杨老师接过,镇定道:“好罢,就当喜糖了。”
13. 第十三章 风情深有韵,默默入君怀
这话说得小声,又夹杂在其他聊天声中,只有唐施和给糖的祁白严注意到了。唐施脸爆红,急急叫道:“杨老师!”余光里全是祁白严的反应,心里又怕又急——在学校里忍着做陌生人,现在出来了,可怕再因为什么又流言四起,两个人又形同陌路。
好在祁白严并不是很在意,似没有听到,端起蜂蜜水又喝了一口。
杨老师笑笑,“好啦,我开玩笑的。”剥了一颗含入口中,笑眯眯地,“真甜。”
润喉糖清凉刺激,带着浓郁的药味,和很甜是沾不上边的,杨老师这是睁眼说瞎话了,祁白严一笑,道:“杨老师学过舞,也该去跳跳。”
一句话勾起杨老师的兴致,也不执着于打趣唐施了,而是一下子挽住唐施,不由分说往草甸走,“走走走,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不跳舞可惜了!”
杨老师拉着唐施跳舞后,队里有三个老师歇得差不多,回房间午睡了,树荫下只剩下祁白严和潘主任。
潘主任胖嘟嘟的,神情很是和蔼可亲,笑眯眯道:“你今年怎么又有兴致跟着来受苦,白白占我一个名额。”
祁白严默了半晌,什么话也没说。
下午一行人各自搜集材料,唐施跟着潘先林,记录主人家一天的生活。晚饭前,主人家的小孩子拉着一行人去自家地里摘桃子,六棵老桃树,硕果满满,长势喜人。唐施拍了一张小孩儿爬树的照片,祁白严半边背影入镜。
这该是一张失败的照片,但唐施没有删。鬼使神差地,唐施举起相机,对准祁白严往前走的背影,又咔嚓一张。
因为心虚紧张,按快门的时候手一晃,照出来的照片糊了焦。
但唐施十分满意。糊掉的背景,糊掉的人影,虚晃重叠,别有一番美感。
唐施正看着照片欣赏,祁白严却不知何时掉头已走到她身边,“在照什么?”
唐施赶紧关掉,红着脸道:“没什么,在删照片。”
“嗯。”祁白严也不再问,“过去罢。”
两个人走到最边上一棵树,杨老师已经爬上去了,正摘得不亦乐乎。树不算高,但非常粗壮,形如大伞。杨老师体重轻,可以站在枝桠上摘桃子,她笑道:“唐老师上来,去右边,那里有几个大桃子!”
树真的不算高,加上枝干横生,看起来很好爬。唐施也不扭捏,将单反给祁白严,尝试着上树。新环境新尝试,唐施兴致勃勃。
上树还算顺利,唐施摘了许多桃子。桃子沉甸甸握在手里,散发着新鲜的香气;入目皆是树叶,人挤在其间,簌簌作响。有几个大桃子红嘟嘟的,长得较高较远,唐施试了一下,够不到,想了想,终究没有冒险。
祁白严站在树下,接过装桃子的布包,放在地上,等她下来。下树没有上树容易,唐施胆战心惊的。
杨老师身轻如燕,从两米多高的地方一跃而下,将桃子和唐施的放在一起,兴致颇高,“唐老师你慢慢下,我再去那边看看。”
唐施现在颇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
祁白严站在下面静静看着她,见她久不动作,问道:“怕了吗?”语气平常,既不是取笑,也没有责怪,目光沉沉的,令人安心。
唐施觉得自己下不去,心里惶惶的,也顾不上害羞了,看着他点点头。
祁白严绕着树走了一圈,手伸上来,在某个地方拍了拍,道:“你能看见这里吗?”
唐施看见了祁白严的手臂,却没有看见他手具体放在哪里,“看不见。”脚却试探着往手臂的方向够。
“往后一点,对,就是这里,踩上去。”
“好,另一只脚,踩这边,踩过来一些,踩稳。”
一步一步的,唐施在祁白严的指导下顺利下了树,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
祁白严看着小姑娘脸上后怕的神色,拍拍她,“已经下来了。”
“嗯。”唐施轻答一声,朝祁白严一笑。
祁白严心中一动。
“为什么不来上课?”
唐施心中一紧,眼神心虚的撇开,低着头道:“……明年要准备三篇论文,今年要闲一点,就打算这半年先写一篇。”意思是没有空。
“嗯。”祁白严问出口就已觉失言,不管唐施回答什么他都没打算再问,是他妄执了,“回去罢。”
两个人并排往回走,一行人站在田埂上等他们,快走近的时候,杨老师突然举起单反,朝二人道:“笑一个。”
唐施下意识侧了一下,祁白严也正好向这边侧来,他比她快走半步,侧身过来,镜头定格的瞬间,因为角度原因,就好像唐施靠在祁白严怀里,只看得见半边身子。杨老师看着这张意外的照片,满意得很,笑道:“祁主任要不要这张照片?”
祁白严看到了照片,没有说话。唐施凑过去要看,杨老师却不给,眼疾手快的关机了。
两个小姑娘打打闹闹,推推嚷嚷,好不活泼。祁白严嘴角不自觉噙上笑意。
回到村公所,祁白严的嗓子哑得更厉害了,说话连声音也没有。潘先林带他去药店配了一些药,饭后吃了一次。
唐施给他端水,神色担心得很。
祁白严见了,只是一笑,哑着声音道:“人老了就这样,习惯一破坏就诸多不适。”
唐施看着他那张年龄不辨的脸,俊朗温和,哪儿有什么“人老”的话,道:“哪儿老了。”
“看着你们,便觉得老了。”他拍拍椅子,示意唐施坐下来,“陪我聊会儿天。”
唐施想说您嗓子还没好,现在说话疼,动了动口,终究没说。祁白严愿意聊天,可真是太难得了。
两个人坐在露天院子里,繁星满天,蛙声阵阵,好不惬意。
祁白严道:“褚陈跟我说了你们两个的事。”
唐施一下子扭过头去看他。
“我介绍褚陈给你认识,偏重学术指引,至于其他方面,自然看你们的缘分。”祁白严说话嗓子如针刺,心里却舒坦很多,“你要是不喜欢,大可跟我说。我以后自是不介绍了。”
唐施怕他伤心,忙道:“我知道。我不说,也不是要故意瞒您……”
祁白严摆手,看着她,“你心太软。别人对你好,你便都觉得是好的,也不管自己受不受得下。以后我若是有不妥当的地方,你大可直接说‘不’。别人的好,你受不下,就是不好,要学着拒绝。”
唐施默默看着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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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好软好软,想着自己这辈子怕都是说不出拒绝他的话来。
“你和褚陈,虽做不成恋人,但当朋友该是很好的。”祁白严道,“他热爱元曲,也肯钻研,前途不可估量,他虽没做你导师的功底,做良友绰绰有余,你们互相进步。”
唐施点点头,“我知道。褚教授对元曲的执着令人钦佩,我十分有幸有他这个朋友。”
“你后半学期没来上课,我整理了一下教学笔记,可以给你。上学期你发表的论文我看了,中文功底不错,外国理论却不是很好,有两条引用稍有偏颇,换成另外的更好。你的长处是古文学知识扎实,平常该没少看书;短处是对国外的一些元曲研究不够了解,你若想走得更远,多补补短处。”嗓子实在疼得厉害,祁白严咳了咳,“我……”
“祁先生。”唐施轻轻打断他的话,心情柔软又激荡,刺激得眼眶热热的。她怎么就认为他知道了她喜欢他,院里传出不好的声音,他就会怪她,又庸人自扰的觉得算是毁他清誉,这样的人物,心胸坦荡,又慈悲为怀,怎么会在意这些俗世纷扰。他爱着世人,是丝毫不顾自己的。怕是她之前的疏离,反倒让他伤心。
祁白严被她打断,停下来看着她。
唐施笑笑,道:“我现在倒是有一件‘不’了。”
“是什么?”神情有些严肃。
“我们进去吧。”唐施柔柔看着他,目光不自觉地透着眷念,“您别再说话了。”
祁白严哑然失笑,“也罢。以后再说。”
唐施回了房间,手臂上有些痒、又有些刺痛,想来该是桃子毛不小心粘在皮肤上,她不甚在意挠了挠,拿了换洗衣物,洗了一个澡。
躺在床上,唐施心情万般难言。她既为再次和祁白严亲近起来高兴,又愈发明白这神祇一样的人物,心中毫无男女之情,不免伤心。
他盼着她好,如长辈盼晚辈;他喜欢她,如老师喜欢学生。
唐施不想这样拖着,好像是怀着某种目的待在他身边,却又没有勇气说明白。她痴恋着祁白严给予的一切看重爱护,他给一点点,她放大无数倍感受,就像瘾君子吸毒,那一刻飘飘欲仙,满足得很。
唐施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手上和脖子上依旧痒而痛,但架不住奔波了一天,疲惫极了,痒意架不住困意,歪头睡去。
梦里,唐施沉沉掉进稻草堆里,黑不见光,周围全是稻草,扎在身上,又痛又痒,逼仄的空间让她喘不过气来,热得很,但逃不出去,越挣扎越痛,越挣扎越热,极不舒服。
杨老师睡眠浅,被唐施的梦呓惊醒,借着月光看过去,发现她一脑门的汗。她赶紧起来,开了灯,发现唐施脖子上一块一块的红肿起来,手臂上也是,解开衣服看,背上也全是。杨老师吓坏了,叫道:“唐施!唐施!”
唐施嘤咛一声,似有似无的睁了睁眼,又翻着白眼闭上了。杨老师看她叫都叫不醒的样子,心道坏了,不会是中毒了吧?赶紧放下她,出门叫人。
祁白严是最早到的,看见唐施通红着脸,头发粘在额头上,嘴角抿成一条线。他将唐施打横抱起,一眼就看到了她脖子上吓人的红块,沉声道:“孙老师去开车,我们得去医院。”
14. 第十四章 夜半惊变起,谁人叹余生
村公所留守的人看见唐施身上的异常,说:“这该是洋辣子辣的!”
“洋辣子是什么?”
“一种像毛毛虫一样的青虫,什么树上都会有,人被蛰了,就会起这样的红肿块儿。”但是看见唐施手上密密麻麻全是,又有点儿不确定,“但是洋辣子都是一个一个的,没有人被蛰了有这么恐怖的。”
祁白严嘴唇抿得更紧,不由分说抱着人下楼。之前被叫到的孙老师跑在前面,快他们一截上了车。旁边的人帮着祁白严将人放进后座,祁白严跟着坐进去,将软软躺着的人扶起来靠自己身上,对杨老师道:“杨老师跟着一起,等会儿若有不方便的事,还要杨老师帮忙。”
杨老师点点头,坐进了副驾驶座。
车上,祁白严试图叫醒唐施,无果。小姑娘软塌塌的靠在他身上,满头大汗,眉头死紧,看起来痛苦得很。祁白严慌得厉害,也心疼得厉害,恨不得替她受了。
孙老师道:“唐老师为什么变这个样子我们不知道。山里什么东西都有的,若是中毒,就怕……”后面的话没说,却像一块巨石压上人心口,喘不过气来。
就怕撑不到医院。
祁白严感觉这短短十分钟时间的自己陌生得很,手不受控制的发抖,他道:“先去南沙县城的医院,简单检查一下,看看是什么状况。”
南沙离这里近,相似的突发状况不该是头一回,只盼一过去就能知道起因,能有缓解的方法。
到了医院,孙老师去挂急诊,祁白严将人抱出来。
潘先林给祁白严打电话,祁白严没接,又给杨老师打,杨老师接了,杨老师听完潘先林的话,对祁白严道:“潘主任已经联系了红河州的医院,也把唐老师的症状和专家说了,专家初步猜测是洋辣子引发的全身过敏,情况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没看到确切诊断书前,祁白严的心都是提着的,闻言只是点点头,抱着人往急诊室走。
好在值班医生经常遇见这些情况,驾轻就熟,给唐施喂了药,又开了外敷的药,虽不能马上好,但可以缓解唐施的症状。南沙县医生的话和杨老师转述的话差不多——洋辣子引发的全身过敏,过敏区较大,过敏情况较严重,不知道会不会继续恶化,暂无生命危险。
唐施还是有些不清醒,就喂药的时候醒了一下子。
祁白严连夜送人去红河州。
一晚上各项检查、住院、输水,祁白严寸步不离,万事亲手。等情况终于稳妥,已是早上五点。
唐施恍恍惚惚醒来,脑子里混沌一片,不知身处哪里。
祁白严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唐施睁眼的瞬间他没说话,等她眼珠转了转,目光落过来时才起身看着她道:“醒了?”声音又哑又轻。
唐施看着他,喉咙一动整个脖子都火辣辣疼。
“先别说话。”祁白严轻声道,“桃树上有一种虫,叫洋辣子,你对它过敏,比较严重,杨老师半夜发现异常,你昏迷不醒,现在在红河州医院,医生已经检查了,正输着水。没事了。”
唐施眨了眨眼,定定看着他。
褚陈说:喜欢是一种冲动的情绪。祁白严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又软又酸,突起一种强烈的冲动——
前半辈子都没有的、一种新奇而陌生的冲动——抱住她,抱紧她,小小一个,全部把握在手中,妥帖而安全。
但她面色苍白的躺在病床上,真是小小一个,脆弱又无辜,碰一下都怕碎掉。
祁白严深深看着她,最后俯下身去,在她眼睫上落下一吻。唐施的眼睛一下子颤得厉害,睫毛刷着他的嘴唇,痒而软。
唐施闭上眼,眼皮上跳动着医院的光,祁白严亲吻的地方是红色的。她脑子不甚清醒,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祁白严嘴唇离开,唐施睁开眼,两个人望着。唐施昏昏沉沉,缓慢眨了几下眼睛,又昏睡过去。
神先创造了亚当,后用他的肋骨造就了夏娃。所以后世人都用亚当的肋骨比喻那个命定之人。
祁白严看着熟睡的唐施,有了更深的体会。
他是亚当,她却不是夏娃,她是神,她造化了他。七情六欲,人生百味,一朝尝尽。
早上九点,唐施醒来。杨老师正在给她擦外敷药。脖子和手上的红块消去了一些,但仍旧密密麻麻的,看着吓人。唐施觉得疼,但脑子已经不晕了。
杨老师见她清醒,心有余悸道:“你昨晚可是吓坏一群人!全身严重过敏,又引发体热,晕得不省人事!你是没见到祁主任的神色,严肃得面无表情,全程抱着你,走得飞快!”
“抱?”
杨老师看她一眼,嘻嘻笑道:“你也是奇人一个了。昨晚从鬼门关里走一遭,今天醒来,不问发热,不问过敏,不问现状,就只注意到一个‘抱’字?”“啧”了一声,叹道,“果真是有情饮水饱。”
见唐施也不管她的调侃,只是巴巴望着她,好气又好笑,“是是是,就是抱你,抱上车,抱去南沙县医院,又抱来这里,昨晚上还守了你一晚上,刚刚才走!”
“刚刚才走”才说完,走掉的人已经回来了,手上拿着食盒。见她醒了,走到她跟前,俯下身去,低声问道:“还有发热的感觉吗?”
唐施摇头,小声道:“没有。”
“我叫护士来再量一遍体温。”
听着他的声音,唐施皱皱眉,问道:“您的嗓子看了吗?”
祁白严一笑,柔声道:“还没有,等会儿去看。”
“您快去看,这里有杨老师就好。”
“嗯。”祁白严直起身来,对杨老师道,“麻烦杨老师了,我去叫护士。”
祁白严出了门,杨老师啧啧三声,长叹一声,“你俩腻成这样,我可真有种太阳灯泡的感觉啊。”
唐施脸一红:“哪有!”
杨老师颇有些艳羡,“我也该找个人谈恋爱了。”
“我和祁老师不是的!”唐施急道,“杨老师您可别乱说!”
杨老师不想理睬她,翻了一个大白眼,“得了得了,我擦完药就走,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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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就不乱说了。”
祁白严带着护士进来,唐施被重新量了体温。体热已经褪去,过敏症状也在减轻,留院再观察一天,若是没什么大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杨老师果真如她所说的,擦完药就走,将空间完全留给祁白严和唐施。
唐施身上的过敏区看起来挺吓人的,小姑娘不想让心上人看见,悄悄地把手臂放进被子里,严严实实捂住。
祁白严收拾完用餐的东西,回来看见了,道:“手放出来,天气炎热,容易发炎。”
唐施装着放出来一点,等祁白严不注意了,又缩回去。
祁白严只当小姑娘不注意,再次提醒道:“手放出来。”
唐施磨磨蹭蹭地伸出来,祁白严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肿,目光一软,轻声道:“疼吗?”
唐施摇摇头,“不疼。”实际上两条手臂火辣辣的,像烧似的,脖子和背上也是。
刚测过体温,护士又回来了,端着调和药和棉签,放下东西,问道:“疼吗?”
面对护士,唐施不敢撒谎,现在更不敢去看祁白严,小声道:“疼。”
“疼是正常的,洋辣子蜇人后的第二天是最疼的,你还过敏,肯定疼。”又问道,“有火烧的感觉吗?”
唐施老老实实点点头。
祁白严在旁边静静看着她,唐施瞟了一眼,赶紧心虚的调开目光。
“这是医生开的外敷药,是缓解痛感的,你感觉痛了就擦一擦。”护士可能误会了什么,对祁白严道,“她现在不方便,你给她擦擦吧。”说完就走了,护士该是很忙。
两个人默默相对。
祁白严将药拿过来,唐施坐起来,红着脸道:“还是我来吧。”
祁白严并不把药给她,“没事。”用棉签沾了药,托住唐施的手,一点一点擦起来。
被祁白严握住的地方火辣辣的,比被洋辣子蛰了还要辣。
擦完手,祁白严换了一根棉签,又沾了药,道:“脖子仰起来。”俨然把她当病患看待了。
唐施闭上眼,脖子高高仰起,像引颈的天鹅,睫毛颤巍巍,满面通红。
祁白严看着,抿唇,默不作声擦药。
人的喉颈、手腕内侧、大腿内侧都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也是人下意识隐藏的地方,肉少,肤薄,脆弱,一旦被人触摸,就会无法控制地紧张。这是人作为一种生物,面对危险时下意识的应激反应。
这不叫敏.感.点,这是命门。
此刻唐施的命门在祁白严手上,她将命门扬给他看,任他为所欲为,像一扇蚌,张开了壳,露出里面白白软软的肉来,没人忍得住不去戳一戳。
两个人离得极近,祁白严的手下就是唐施的脖子,目光所及处,是小姑娘白里透红的脸,紧闭的眼,颤到不行的眼睫毛,血色略淡的嘴唇和线条极美的下巴。
还有充血的耳朵。
此刻她又是他的夏娃,他巴不得她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只有触碰,才能相融,成为他的肋骨。
15. 第十五章 共吟一羞吻,眼波动人猜
或许,她又是那颗禁果,勾起他陌生的少年血性。
祁白严目光渐深,棉签按在唐施脖子上,不再动作。唐施自然感觉到了停顿,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的紧张,抿唇咽了一口水,眼睛颤得根本闭不拢,隐隐约约看到祁白严在看她。
祁白严抿唇,莫名觉得触着脖子的棉签碍眼,他丢掉,食指沾了药,触上她红起来的肌肤。指下肌肤温软、细嫩,还能触到脉动。
唐施在他手指触上来的瞬间全身电流滑过,细小的电流流向四肢百骸,鸡皮疙瘩一下子冒起来,整张脸爆红。
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三根手指、四根手指……整个手附在她脖子上,渐渐上移,捧住了她半边脸。
唐施的心跳得快出来,根本闭不上的眼一下子睁开,和祁白严深深的目光对上。心跳瞬间停止,祁白严的目光让她窒息了。
两个人深深相对。
“我去叫护士来给你擦。”
“好。”
祁白严起身出去,唐施深呼几口气,心跳咚、咚、咚,撞得胸口发疼。
护士很快过来,给唐施擦了脖子和背部,嘱咐道:“不要躺下,背直着,尽量不要蹭到衣服。”
唐施点点头。
护士对祁白严道:“你跟我过来拿药单,回去吃的,去药房缴费开药。”
“好。”
“等,等一下。”
祁白严转过身来,唐施目光撇开,磕巴道:“您,您记得看嗓子。”
“嗯。”
祁白严走后,唐施的心跳依旧平复不下来。她心慌慌的,乱成一片,是,是这样吗?唐施不敢想。
所以昨晚那个吻,也是真的?不是梦?
她现在被一种极其激荡的情绪笼罩,完全冷静不下来。
祁白严吻了她,摸了她。刚刚,刚刚两个人望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觉得祁白严会再吻一次。
那么近的距离,早就超过了平常人社交的安全距离,唐施到现在都幻觉祁白严古褐色的眼睛正看着她。
他左眼皮上有一颗微不可见的痣,眉峰比远看时还要锐利。
他为什么不吻下来?唐施呆呆地想,脑海中的人随着她的想象越靠越近,如果他吻下来,是什么感觉?她赶紧摇摇头,唐施,你在想什么!
她直着背坐在那里,他吻下来就好了,唐施想。
一瞬间被自己的想法羞得满面通红。
唐施胡思乱想了很久,祁白严进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又陷入难言的沉默中。
怎么办,现在是不是说些什么才好?唐施低着头,心里兵荒马乱。
祁白严在她身旁坐下来,默了半晌终是开口道:“唐施。”
这是祁白严第一次叫她名字,唐施紧张得手心冒汗,不自觉攥紧了,装着自然道:“……嗯,嗯。”
“刚才是我冒犯了。”他道,“对不起。”
身上的血一下子凝固了,如坠冰窖,“对不起”三字宛如万箭穿心——对不起?
祁白严抿唇。刚刚他给褚陈去了电话。褚陈骂他“流氓”。
“白严,你不会恋爱,常识总会有的罢?唐老师既不是你恋人,又不是你妻子,你什么都不说,上手就摸人家的脸,谁给你的胆?!”又气道,“老淫棍,你下步该不是直接不问人家意愿,强吻人家?”
祁白严站在走廊里,面色难看。
褚陈越想越可能,他都情不自禁摸人家了,吻一下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吻过唐老师吗,在没问人家的情况下?”
祁白严顿了一下,“吻了。”
褚陈:“……”
褚陈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我叫你追唐老师,你追了吗?”
“追了。”
“怎么追的?”
“一直和她在一起。”
“???”若是常人,褚陈自然就觉得很好了,但他实在不能以常人的想法揣度祁白严,只好再细节化问道:“怎样在一起?吃饭?散步?聊天?”
“嗯。”
褚陈稍微放心,又问道:“唐老师表现如何?”
“和往常一样。”
“她和你吃饭散步聊天的时候感觉如何?”
“很好。”
“我不是问你!”褚陈气道,“我是说唐老师!脸红吗?经常害羞?”
祁白严抿抿唇,“还好,和之前差不多。”
褚陈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异常都没有?”
“嗯。”
褚陈心道完了,唐老师怕是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喜欢白严。
“不该啊……”他自语,“你表白后她什么异常都没有,还照常和你吃饭散步聊天?”
“表白?”
褚陈:“……”他吸一口气,“我叫你追她,你不要告诉我追之前你什么都没说?”
“要说什么?”
“说你喜欢她啊!”褚陈气得不行,“你不说,什么时候才说?在一起之后?”
“嗯。”祁白严道,“表白该是两情相悦的事情。”
“……”你懂两情相悦?
褚陈没有办法,再次平复心情后道:“你先道歉,然后表白,最后追她。”
先道歉,完成。但祁白严看唐施的脸色并不好,皱眉道:“身体不舒服?”
唐施眼眶红红的,心痛得很,祁白严一句“对不起”痛得五脏六腑都缩在一起,她笑了笑,“还行。”
唐施面色难看,祁白严想着,来日方长,现在让小姑娘休息要紧,开口道,“唐施……”
“我知道。”唐施实在忍不住了,眼里泛起泪意,打断他,“您……您别说了,我接受道歉。您不喜欢我,我也知道。您先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谁说我不喜欢你?”祁白严郑重道,“我大概是很喜欢的。”
唐施点点头,不看他:“您说的喜欢该不是我说的。”话说到这步,唐施想,没什么更糟的了,不如都讲了,“您心中没有男女之情,爱护我,看重我,我都是很感激的,谢谢您的教导,但……”唐施苦笑一下,“我大概是没法儿抱着平常心呆在您身边了。”
祁白严明白过来。
“唐施。”
唐施低着头,说完就哭了。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祁白严道:“为什么我心中没有男女之情?”
“我心中的男女之情就是你。”
唐施愣住,她抬起头来看他。
然后表白,完成。
“我能追你吗?”
唐施脸爆红。
最后追求,提前完成了。
“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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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施无法相信,看着他不说话。
是祁白严?表白?唐施眼泪未干,前后反转,也太快了些。
祁白严等了半分钟,唐施半字未说。
他抿唇,道:“也罢,慢慢来。”
“不!”唐施一下子反应过来,顾不上矜持,“我答应!”她眼神切切,好像还有些惊疑,转也不转的看着他。
祁白严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又重重跳了一下。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全是光,全是花,五颜六色,缤纷绚丽。
他缓慢地靠近,手捧上她的脸。
唐施一动不动看着他动作,近到呼吸可闻时,她紧张地咬住嘴唇,颤巍巍闭上眼。老天,是要吻她吗?唐施快要烧化了,心跳如雷。
祁白严看着被她咬红的嘴唇,目光深深。
一秒、两秒、三秒……这么近的距离,该早吻上来了吧?唐施的眼珠子剧烈地动一下,为什么没有?
但人离她依旧那么近,呼吸交缠,也没撤走。
半晌,正当唐施准备睁眼时,听见祁白严道:“我能吻你吗?”
唐施:“……”她要怎么回答?可以?被子下的脚趾头害羞地蜷起来。
这个问题,实在难为她。
偏偏,祁白严等不到回答就忍得住。
你昨晚怎么没问我愿不愿意。唐施有些恼。
“唐施,回答我。”声音近在咫尺。
唐施嘤咛一声,爆红着一张脸,微不可闻“嗯”了一声。下一秒,四片软软的嘴唇贴在一起。
飘飘欲仙,熏熏然。
她和祁白严接吻了。光想到这个,她就已经羽化登仙。
祁白严放开她,唐施睁开眼睛,二人目光相对,又各自撇开,都有些不自在。
唐施手心里全是汗,脑子一团浆糊,嘴唇火辣辣的。
她居然真的和祁白严接吻了。好想在没人的地方冷静一下。
正当房间里的粉红泡泡多到爆炸时,护士推门进来,“该输水了。”唐施原本是很怕打针的,这次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心里惴惴的,总是忍不住偷偷往祁白严那边看。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又欢喜的待到中午,每一次目光交汇粉红泡泡就噗噗往外冒,止也止不住。唐施想:会不会提早心跳衰竭?今天的心脏一直跳这么快。
中午的时候杨老师和孙老师来看她,不和祁白严单独呆在一起,唐施心情平静了许多。三个人说说笑笑,彼此安慰压惊,唐施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祁白严走近她,附身道:“要吃什么?”医生说唐施只需忌辛辣刺激的食物,其他的都可以吃,唐施原本就很少吃那些,也算百无禁忌了。
唐施又脸红了,盯着被子道:“都可以,您方便就好。”
小姑娘害羞得没法儿,看也不看他,祁白严也不介意,柔声道:“等我回来。”
唐施“嗯嗯”两声,脸红得滴血。怎么办,现在祁白严一和她说话就脸红,怎么也控制不住。
孙老师莽汉子一个,神经粗出天际,看唐施这样,理所当然以为小姑娘是不好意思麻烦祁主任,不往其他任何旖旎的方向想,淡定得很。
杨老师却不同,几乎是进来的瞬间就感觉到二人之间氛围不同寻常,现在也几乎是确定了。啧,祁主任看着清心寡欲,动作却是快的嘛。
16. 第十六章 花梦若卿兮,心迤情倚伊
唐施留院观察了一天,身体并无异常,身上的红肿也好了一半,办了出院手续,四人回到沙拉托乡。
村长、村书记和潘主任对唐施好一阵抚慰,顺便表达各自吓坏了的心情。吃过晚饭,三个老头子千叮万嘱付,目送唐施进房间休息。唐施原本还想和祁白严说说话的,被三个老人这么一看,只得无奈的进房间,躺床上发呆。
杨老师看着她眉目含春的样子,叹气道:“春来叫猫猫叫春,一声一声又一声。”
唐施红着脸坐起来,含羞似怒的嗔她一眼,“杨老师,您可别打趣我。”
杨老师偏偏却喜欢看她这幅羞得不得了的样子,“昨天谁还在说‘哪有!’‘杨老师您可别乱说!’,嗯哼?我乱说了?如果我乱说,昨天是谁被喂着吃饭?又和谁在医院门口牵了手?”
“杨老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施用被子蒙了脸,等她笑去。
杨老师见她真的羞得不行,便不再打趣,拿了换洗衣物去洗澡。
唐施羞过之后更想祁白严了。两个人今天都没什么机会说话,在车上的时候有杨老师和孙老师在,回到村公所,有村长、村书记、潘主任、随行教师,人只多不少。唐施因为害羞,人前不敢有什么一丁点儿亲密动作,连眼神也不敢飘去一个。她虽然不看,但偶尔能感觉到祁白严正在看她,她更不敢看了。
一边害羞,一边却又忍不住想见他。
但见了面说什么,唐施又想不到。
这样一想,她面对祁白严的时候,大多时候都在害羞。和祁白严呆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好像什么都来不及说。只听见心跳咚咚两声,朝去夕来。
忍不住想见祁白严的心情,唐施穿好外套,打算去找他。
一开门,祁白严赫然在门外。
他似乎没料到门会开,惊讶了一瞬,之后便面色略不自然道:“……还没休息?”
唐施也没料到祁白严站在门外,看样子,似乎还站了许久。
“嗯,睡、睡不着。”唐施脸又红了。
祁白严看她脸红的样子,在门外徘徊时的陌生紧张感蓦地消失了,只剩下愉悦,“我也是。”
唐施飞快看他一眼,看到祁白严注视着她,飞快低下头去,“哦。”
“出去走走?”
“嗯、嗯。”
过去这个时候祁白严都会转身走在唐施前面,唐施习惯性地跟着。
唐施如往常一样走了两步,祁白严却没有默契良好的转身就走,于是一下子撞进祁白严怀里,祁白严的手正好伸出来,似要牵她。
唐施的脸更红了。
她埋首在他怀里,明知道是个意外,却没有马上离开。她就保持这个姿势,小心翼翼靠着。
抱自己的男朋友,可以的吧?
半晌静默。
祁白严心都要化了。
小姑娘默默的撒娇,带着一点点小俏皮,戳得祁白严整个人都充斥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要抱吗?”
“要。”
祁白严轻轻环住了她。
啧,全世界都开花了。
目睹全过程的杨老师:“……”我的内心毫无波动,只求你们别站在门口,雄蚊子都进来了,谢谢。
两个人去院子外散步。
农村没有路灯,黑漆漆的,照明全靠月亮。
两个人牵着手,绕着村公所后面的田坝走了一圈又一圈。祁白严不说话,唐施也不说话。夜间的话,都被夜间的田野说了。星星在闪,云在动,风吹水稻,簌簌作响。青蛙呱呱呱,蟋蟀嘁嘁嘁,夜莺啾啾啾……
美得人都醉了。
两个人不知道绕着转了多久,再一次回到村公所门口,祁白严停下来。
身旁的唐施仰头看他,小声道:“要、要回去了吗?”
二人目光相对。
半晌。
“再走一圈。”
“好。”
两个人又走了三圈。
这对沉默、害羞又欢喜的情侣,快把田埂踩平了,月亮似不忍再看,躲进云里,黑漆漆的夜里,什么也看不清了。
时间已经很晚,当再次走到村公所门口,祁白严道:“回去罢。”
“嗯。”
两个人站在门口,脚重千斤,动一下似要骨折。
“睡前再擦一次药,早休息。”
“嗯。”
“明日一行人要去阿嘎寨,我跟魏主任说……”
“不,我要去!”
“……好。”
村公所门口,蛙叫一声,鸟叫一声,两个人默默地,站着不动。风里似有酒味,吹得人熏熏的;应该是甜酒,因为也甜甜的。
“晚了,我们进去吧。”
“好。”
“晚安。”
“……”祁白严不说话。
两个人又站着。
半晌,祁白严哑然失笑,手一伸,将唐施抱入怀中,“晚安。”唐施小幅度蹭蹭,“晚安。”
两个人手牵手进去。
祁白严的房间在二楼,唐施的房间在三楼。
二楼楼梯口。
“记得擦药。”
“嗯。”
一个吻落在她眉间,“晚安。”
漆黑楼道里,看不见唐施瞬间爆红的脸,“晚、晚安。”
半晌,耳边响起祁白严一本正经的声音:“我觉得我安不了。”
“怎、怎么了?”
“不能见你。”
唐施:“……”谁来给她做一下心脏复苏?她好像被撩得喘不过气。偏偏祁白严是用认真又诚实的语气,丝毫没意识到这样的话有多撩人。
诚实的情话,最为动人。
唐施明明害羞得不行,却还要跟着一本正经道:“您先睡、睡一觉,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见了。”
“好久。”
有一支细细尖尖的箭,biu~地一下射中唐施,心一下子变得好软好软。这样的祁白严,犹豫、磨蹭、可爱,陌生而令人欲罢不能。
您不要再撩我啦,再撩我就要自焚啦。唐施心想。
时间该是很晚很晚了,小姑娘回去后还要擦药,明天一大早又要起来,祁白严道:“晚安。”
“晚安。”
一句“晚安”说了百八十遍,终于安了。唐施揣着噗通乱跳的小心脏上了楼。原来和喜欢的人谈恋爱,是这样的感觉。这样轻,轻得风一吹就要飘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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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甜,甜得吃糖都没味道。
洗了澡,擦了药,被子一盖,满脑子都是祁白严。
梦里也是祁白严,睡着了都在笑。
许是心里有了惦记,尽管睡得沉,到了时候,唐施一下子就醒了。看见窗外天光微明,心里雀跃得很,迫不及待想去见祁白严。
杨老师被闹钟闹醒的时候,唐施已经洗漱完毕,正对着小镜子画眉毛。
一个蹙着眉头不甘不愿,一个神采奕奕两颊飞红,对比太过鲜明,杨老师懒懒坐起来,日常一叹:“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唐施日常脸红,知道她是惯爱开玩笑的,阻也无用,便红着脸弄自己的,不搭话。
“腮红倒是省了。后天的总比不上天生的。”杨老师瞅着她,笑眯眯。
唐施飞快地画完眉,道:“杨老师快些洗漱吧,我在下面等你。”说着飞快的出门了。
杨老师“啧”一声,“下去了还有心思等我?怕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唐施啪嗒啪嗒下楼,楼下只有祁白严一人。
时间尚早,洗漱完毕的,竟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祁白严坐在桌边,什么也没干,就坐着,好像就是在等她下来。
唐施一出现,温和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早上好。”
“早上好。”唐施在他旁边坐下来。
两个人目光相对,唐施红着脸撇开。
“昨晚睡得好吗?”
“嗯。”
祁白严递了一杯羊奶给她,“要什么?”
唐施接过轻轻抿一口,“我自己来。”
祁白严便不再帮她,给自己拿了一杯羊奶,两片吐司。
两个人默默吃饭。
潘主任站在二楼走廊上,挠挠头,小声嘀咕道:“……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下去了。”
孙老师正好出来,见潘主任站着不动,打招呼道:“潘主任,下去吃饭啊!”
胖胖的潘主任瞅他一眼:“下面。”
孙老师侧头一看,“下面怎么啦?哟,祁主任今天早啊!”
祁白严闻声往上看,打招呼道:“孙老师好,潘主任好。”
“好好好。”孙老师率先走在前头,“唐老师早啊。”
唐施放下杯子,起身道:“潘主任早,孙老师早。”
“坐坐坐。”
三个人坐下,四个人一起吃早餐。唐施吃了两个小笼包,原本还想吃一个,但看孙老师狼吞虎咽爱惨了小笼包的样子,也就停手,道:“我吃完了,潘主任、孙老师慢吃。”目光移到祁白严这边,祁白严道:“吃得太少,再吃一点。”顺手给她夹了一个小笼包。
唐施只好吃了。
在唐施吃小笼包的时间里,祁白严用完早饭,用手帕擦了嘴,在一边等她。
看到唐施一切妥当,道:“走罢。”
二人一同出了门。
孙老师看着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村公所院子,疑惑道:“他们去哪儿?杨老师还没下来。”远远地又看见二人并未走多远,模模糊糊两个影子,在远处似在说话。
潘主任叹了一口气,道:“孙老师,您该多吃吃核桃。”
“干嘛?”
“补脑。”
17. 第十七章 葵花向日倾,一点丹心在
不曾想孙老师认真想了半晌,道:“我倒是觉得脑子还够用,想来不用补。潘主任是不是最近力不从心?人老了嘛,大事小事总归会有的,放宽心。”
潘主任:“……”
一行人吃完饭往阿嘎寨走,经过之前留吃饭的李叔家,发现一个小伙子正坐在门前坝上烤鱼包,李叔正好抱了柴出来,看见这一行人,热情打招呼,忙道:“走累了吧?快过来歇歇,喝碗茶!”对小伙子道,“李坤鹏,去倒茶!”
一行人在门前大树下坐下来,潘主任道:“大兄弟,别忙啦,我们以后可有的烦呢!”
李叔笑呵呵,“嘿,哪里话!您愿意来,我可高兴!”
李坤鹏手脚麻利的泡了茶,端出来,李叔指着他道:“我大儿子,李坤鹏,刚毕业,在外面当导游。”
“导游不错,趁年轻好好干!”
李坤鹏笑笑。
今天唐施依旧跟着潘主任呆在李叔家,祁白严则要去另一户人家,姓诗。当地白彝有两大姓,一为李,二为诗;李姓人家占六成,诗姓人家占三成,其他则占一成。
祁白严去的那家,当家的叫诗家明,家里老母亲健在;有一个哥哥,老实本分,种了半辈子庄稼,叫诗家亮;有一个姐姐,招了入门女婿,叫诗家月;还有一个妹妹,待字闺中,叫诗家玉。四家人住在一起,左右前后有三幢房子,是大户人家。
祁白严到的时候,有个眼生的姑娘正在屋旁边的果林里摘李子,看见来人,也不怕生,刺溜下了树,瞅着他好奇道:“祁先生?”
祁白严笑笑,“你爸爸在家吗?”
“在的。”小姑娘将还带着白霜的李子塞给祁白严,祁白严接过握在手中,小姑娘好奇道,“您知道我是谁?”
“你爸爸经常讲你。”
“哦。”小姑娘胡乱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来,是不是保护我们的文化?”
祁白严之前来过一次,听诗家明讲了一些这个女儿的一些事,闻言只是道:“我们尊重一切文化。”
“也尊重我们?”
“嗯。”
两个人说着往里走,小姑娘问道:“我叫诗雪莹,我爸爸说过我的名字吗?”
“嗯,说过。”
“但我只知道您姓祁。”诗雪莹看着他,“您叫什么名字?”
“祁白严。”
“您是C大的教授?”
“嗯。”
“我还想读书的时候,很想去C大,没考上,就没读了。”
“现在不想读书了?”
“不想!”诗雪莹摇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祁白严大致能猜到她想做的事是什么,所以没问。诗雪莹等了等,发现他没问,皱着眉道:“您不问我更重要的事是什么?”
两个人已经走到门口,诗家明已经看到他们。祁白严道:“你觉得重要便是重要,不用我问。”
诗雪莹却抿唇道:“但我想知道这件事在旁人眼里是不是重要,是不是有意义。”
诗家明走过来和祁白严握手,对他道:“这孩子是不是缠着您问东问西?您别理她!”
祁白严笑笑,“年轻人,愿意好奇是好事情,有什么事情愿意一直做,也是值得鼓励。”对着诗雪莹道,“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我知道的,都回答你。”
诗家明在旁边挠挠头,“祁先生,您可别对她太温和,她惯爱顺杆爬,什么分寸都没有!”
“不碍事。”祁白严教了这么多年书,耐心是最多的。
今日祁白严主要是搜集诗家的族谱,原本是诗家明陪着讲解的,但诗雪莹坐在旁边,总能讲些诗家明都不知道的事,后来便由诗雪莹讲了。
诗雪莹讲起这些东西,侃侃而谈,高兴又自信。
这个季节正是农家收获的时候,忙得很。祁白严听了一阵子诗雪莹的讲解,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对诗家明道:“地里该是很忙,这里有诗小姐就可以。”
诗家明洗了一盆李子放边上,拿上镰刀,戴上草帽,下地去了。
祁白严写一个名字,诗雪莹就讲一个人,讲了大概一个小时,祁白严停笔道:“先休息一会儿。”诗雪莹倒了水,咕噜咕噜喝了大半杯。
诗雪莹虽然没读大学,但看的书却不少,又因为喜欢本民族的一切文化,了解甚多,所以在村子里常常被人问许多问题。她被人问惯了,遇着一个不爱问的祁白严,相处总有些不着力。比如,他既不问她去哪儿知道这么多关于族谱的事情,也不问她了解这么多做什么。她以前也接触过一些学者,总爱在她说一些族源、民俗的时候告诉她有些地方是错误的,是后人谬传的,常常会争论,气氛激烈得很。
那才是诗雪莹印象中的调研,而不是像祁白严,什么也不问,只管写。
诗雪莹期间故意在某个人身上安了一个假行为,是不属于他们这里的某个民俗,祁白严一声不吭写上了,却在这个地方打了一个记号。
诗雪莹看他这样做,故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不正确吗?”
“没有不正确的民俗行为。”祁白严道,“只是潘主任给的相关资料上没有这个,这个要再注意。”
“潘主任说没有,你为什么不说我是错的?”
“民俗行为的整合随时间的流逝,会削减,会新增,只要合乎发展,就是此民族的一部分。这个是不是新增的,还要看很多东西,现在并不能确定是不是。”
诗雪莹默了半晌,说:“如果最后调查下来,发现这个不是呢?”
祁白严看了她一眼,“口授本就带有主观性,出错常有。”
诗雪莹便不再说话。
此刻休息,诗雪莹问道:“您怎么看我们这个地方?”
“很好。”
“怎样好?”
“有穷人,有富人。穷人虽穷,却也活着,有开心,有烦恼;富人虽富,却也没到可以胡作非为地步,有开心,有烦恼。”
诗雪莹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回答,想了想,皱眉道:“这样的地方很多。”来过这里的大部分人,觉得这里好的理由,大都是民风淳朴,自然风光好,饮食有特色,穿着很漂亮……诸如此类。
“很多。”祁白严道,“所以很多地方都很好。”
诗雪莹不是很开心:“这里没有一些很让您留恋的地方吗,很特别的,区别于其他地方的东西?”
“自然有。”
“是什么?”
“天空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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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晚上很静,人很热情,服饰很美,很多很多。”
“是吧?”诗雪莹高兴了,“我们这里,晚上可以看到许多许多星星,密密麻麻的,又闪又亮,不像其他地方,一到晚上什么都瞧不出来!晚上安静得很,一点儿不比城里,车水马龙的,吵得很!东西也好吃,纯天然的,不打药,炖只鸡,香气能飘到李叔家……”
祁白严哑然失笑。这个小姑娘,果真是家乡宝。
每个地方都有它的好,也有它的坏,祁白严却不多说,只是听她讲。诗雪莹是本民族文化的保守拥泵者,希望能尽量还原未受现代文明影响的生活形态,让这个地方的人活在独一无二的环境里。
祁白严听她讲了很多,评论甚少。诗雪莹没被中途打断,完完整整的说完自己的想法,很是舒畅,道:“您觉得呢?”
祁白严道:“我不是这个民族的人,所以没有这个民族的认同感。你有就够了。”
诗雪莹点点头:“也是。”想了想还想问什么,祁白严道,“先把族谱誊完,我们以后慢慢讲。”
“好。”
两个人继续誊抄族谱,太阳渐渐西斜。诗家明惦记着家里有客人,早早回来,在院子里放下一挑谷子,进门对祁白严道:“祁先生今天留下来吃晚饭吧,雪莹弄,好吃。”
祁白严原本在誊抄,闻言放下笔,道:“今日不了,调研队约在李叔家吃。”
诗家明不甚在意道:“嗳,您在这儿吃,他们在老李家吃,有什么干系!”又道,“新抓了两条鱼,今晚炖上,香得很!”
祁白严原本不是一个爱推脱的人,像在哪儿吃饭这种事情,更是顺其自然,今日却反常道:“你们要是不嫌麻烦,我们明日便都来吃。今天却是要过去的,已经和李叔他们说好了。”
“哪里的话!你们愿意过来,高兴都来不及,嫌什么麻烦!”诗家明也不再强留,“那就说好了,明天都来我这儿吃饭!”
“好。”
眼看时间差不多,祁白严整理好东西,道:“那今天就到这里,我明日再来。”
诗家明刚割了稻子,全身是汗,祁白严一身白衣,干净得出尘,老实的庄稼汉子觉得站旁边好像都能把人衣服弄脏了,挠挠头,对诗雪莹道:“送送祁先生。”
诗雪莹便要送祁白严出去,祁白严拒了,“止步,不用客气。”
祁白严走回李叔家,潘主任和唐施正在坝上喂鸭子。唐施第一个看到祁白严,将食盆放下,就站在坝上看他走过来。
“给你。”祁白严送过去,赫然是一束向日葵。
唐施红着脸伸手,看见手上的灰和水渍,又缩回来,“等一下,手脏。”她打算先洗一洗,却被祁白严抓住,向日葵握进她手里,“没关系。”
向日葵用野草捆着,上面还留着祁白严手掌的温度。
“该送你花的。”祁白严道,“看见有向日葵,就摘了这把。”祁白严走了一截,发现路边田里向日葵长得好,想送唐施,却又不知道这向日葵是谁家的,贸然摘了不好,于是又折回去,找了诗家明,让诗家明联系田主,给了钱,带回了这束花。
“谢谢。”唐施正常了一天的脸色,因为祁白严,又红得滴血,“我很喜欢。”
18. 第十八章 百年出新意,千年又觉陈
晚饭在李叔家吃,吃饭时说到今天的工作进度,当得知祁白严是搜集诗家族谱时,席间一直只听不说的李坤鹏突然抬头,问道:“诗家?哪个诗家?”
“就你媳妇儿家。”
一米八的大个子一下红了脸,瞪他爹不高兴道:“乱说什么!事情都没定下来,您这样说不是平白玷人家姑娘清白!”
李叔翻了一个大白眼,气哼道:“你少做些混账事就是给人家清白了!光许你天天和姑娘谈恋爱,还不许我们说?”
李坤鹏一块排骨嚼得嘎嘣响,不说话了。
磨磨唧唧了半晌,在别人说另外的话题时,李坤鹏凑过来对祁白严道:“……诗、诗雪莹回来了没?”
“在家。”
李坤鹏看看祁白严,他太了解诗雪莹了,像这样的学者去她家,不讨论些什么才怪,“她有没有乱问您?”
“还好。”
李坤鹏抿抿唇,“若是她有不礼貌的地方,我替她向您道歉。”
祁白严笑了笑,“没有,她见识独特,勇于表达,做事认真,又懂坚持,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又道,“配你很好。”
李坤鹏先是不好意思挠挠头,又不知想到什么,叹了一口气,“哎,她太要强,又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有时候和她观点不同,她总是很生气。这次本来约好一起回来的,结果打个电话,刚开始还好好的,后来又生气,也不跟我说什么时候回来……”
让祁白严说其他的都还好,偏偏于男女感情一项,最是不通,他和唐施又是刚恋爱,正是最甜蜜时候,没有矛盾过,乍一听这样的话,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女朋友生气了该如何哄。
这个没有标准答案的千古难题令情场老手都头痛,祁白严如何知道?
唐施原本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听到李坤鹏问“祁先生您说这该怎么办”时,偷偷看了祁白严一眼。
这个问题,她也想知道。
但看见祁白严面色不甚自然的一呆,又觉得不忍心。叫祁白严放下身段哄人,唐施想不出来,也觉得不可能。
哄人的前提是有人生气,唐施觉得她可能生不了祁白严的气。他已经做到最好。
唐施开口道:“你和她相处,又不是在辩论赛,何必争个输赢出来。她现在生气,也不是不原谅你,女孩子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只要主动去找她,她的气就消了大半。”
李坤鹏想了想,认了唐施的说法,决定第二天去找她。
第二天李坤鹏去找诗雪莹的时候,诗雪莹正在陪祁白严誊抄族谱,瞅见李坤鹏,脸扭一边去,重重“哼”了一声。
祁白严便说休息一下。
“你来找我干嘛?”
“你别生气啦!”
“哼!你说不生气就不生气!”诗雪莹气道,“你当时那样说,完全不尊重我的事业,你也不尊重我!”
“我没有!”李坤鹏急道,“我、我就是不想看你天天累来累去,最后又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就空了?怎么就空了?”诗雪莹听了这话,原本还有些小欢喜的心情彻底糟糕了,“我这是为所有人的未来奔波,只要认可的人多了,政府自然就会同意,怎么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一点儿民族认同感都没有!亏这个地方养育了你这么多年!”
“让村里的人一辈子都困在这个地方,靠天吃饭,不受教育,不接触外面世界,就是你想的未来?”
“我没说不让人不接受教育,只是不想让这个地方变得和外面一模一样,服装没有了,习俗没有了,人心没有了……我要保护我们民族的一切特色!”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诗雪莹心烦得很,跑过去推他,“你走,我不想和你说!还不如祁先生懂我!”
李坤鹏一下子就炸了:“懂?懂能当饭吃?!你天天呼吁这个提倡那个,哪个理你了?不都把你当猴儿看?”
诗雪莹气得眼眶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尖叫道:“是是是!没人懂!没人懂行了吧?!我稀罕你们懂!你们不懂我也要做!滚滚滚,以后别来找我了,去找你的饭吃吧!”
两个人最后不欢而散。诗雪莹坐在一旁大哭一通。
祁白严递了纸巾过去,待诗雪莹不哭了,道:“你连书也不读,觉得比读书还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保护正在消失的本民族文化。”
“为什么会消失?”
“因为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进来了,人们贪新鲜,就很喜欢外面的东西,喜欢外面的房子,外面的衣服,外面的食物,等等。”
祁白严看着她道:“都是因为新鲜吗?新鲜是一时的,人们买了两三次,新鲜劲儿过了就不会再买。”
诗雪莹不说话。
“我觉得你要想远一些,如果你真的很想保护这个民族。”祁白严道,“我们不要只看眼前,也不要只看表面。可能会有一部分人只是单纯地追求新的东西,觉得新的就是好的,但是大部分人都不傻。”
“你排斥现代文明对少数民族的革新,想要让这个村子一直保持原状,但这是不现实的。国家不会允许你这样做,而且也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为什么有些文化会消失?因为那些已经不适合现在了。你这么了解自己的民族,自然知道五百年前时候的先祖们和现在的你们也有某些不同,所以,时间怎么会就停留在你们这里,让五百年后的后代们和你们活在一个频率里?再者,你所倡导的本民族特色,其出现的源头,本就是为了适应当时的生活。人们只会选择合适的,不会选择美的,这是普罗大众的生活哲学,几万年都这样下来了,难道为了你眼中的民族特色,就不让他们吹空调开小车上网?”
祁白严一直看着她,“在民族这个文化界定之外,你所热爱的这片土地上的生物,首先是人,才是什么汉人彝人,而人,都有追求更舒适生活的权利,满足他们的生存需要,然后是情感需要,最后才是审美需要。不要用生存需要去兑换审美需要。先生存,后审美。”
诗雪莹被说得哑口无言。
半晌,小姑娘伤心道:“所以我就要看着某些我所热爱的文化消失吗?”
“文化的消失需要经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现象消失了,但文化对人性格、情感、思维的塑造却是很难抹去的。你担心的很多东西实际上是不容易消失的,只是有这样的表象。”祁白严道,“如果,有某一特定语境下的某种行为,含有某种文化意义,它真的随着时间消失了,我们根本不必挽留。太旧的东西活不了多久,重新扶持起来,也活不了多久。没有旧文化消失,新文化如何创造?我倒觉得,你现在该做的,不该是完全的抓着一切旧的不放,而是想一想,如何让本民族文化和现代文明平衡,让本民族文化属于中心地位,而现代文明为其服务。”
诗雪莹陷入沉思。
晚上一行人来诗家吃饭,李坤鹏走在人群最后面,眼神悄悄往诗雪莹方向瞟。诗雪莹一直在想事情,对任何人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也没注意到人群后的李坤鹏。在场的人都知道两个小情侣吵了架,都不多说,各自落了座。潘主任坐在祁白严右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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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施原本要坐另一侧的,却被诗雪莹抢了先,她是无意识挨着人坐的,坐下来后,也不看旁边的人,兀自想事情。唐施于是坐到杨老师和孙老师中间,和祁白严隔着三四个座位。
杨老师悄悄道:“吃不吃醋?吃不吃醋?”
唐施笑笑,小声回道:“你够啦,杨老师!”
吃饭吃了一会儿,诗雪莹才发现身边的人是祁白严,于是又向他问了一些问题。
饭后,祁白严和唐施待在一起,日常散步。经过之前祁白严摘花的地,田主正在给长歪的葵花搭棍子,看见祁白严,热情道:“今天还要不要?免费送您!”
祁白严看着唐施。
唐施摇摇头,“昨天的花还没坏,开得正新鲜。”
于是二人婉拒。
等两个人散完步回来,向日葵田边窝着两个成熟的向日葵花盘,老农招呼道:“这两个已经结籽熟了,送你们吃!”
唐施原本是要拒绝的,祁白严却快她一步道:“那就谢谢了。”蹲下去捧起来,两个人往回走。
祁白严不是一个爱收人东西的人,今天却反常收下这个,捧在怀里,白衣服肯定脏了。唐施想不明白,却什么也没问。
回到诗家,祁白严进去和诗家明、潘主任等人聊天,唐施坐在外面听虫叫,不知什么时候诗雪莹出来了,一直盯着唐施看。
唐施笑笑。
诗雪莹道:“你是祁先生爱人?”
唐施脸一红,“爱人”这个词,亲密得她不敢想,道:“不是。”
“那是女朋友?”
“嗯。”
“你很好吗?”诗雪莹直接道,“能让祁先生喜欢你?”
唐施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姑娘没有恶意,只是语气比较直接,她该是很崇拜祁白严,所以不自觉的用审视的眼光看她。
唐施没回答,诗雪莹察觉到自己可能说话不妥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又道,“祁先生这样的人物,居然会喜欢人?”
唐施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避重就轻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子,诗雪莹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对唐施道:“你以后有得忙啦!”
唐施不明所以。
诗雪莹解释道:“你看我,有男朋友的人,都觉得祁先生是比男朋友还要好的人,他能懂你,也不逼你,会用你最能接受的方式开导你,有几个女的能抵挡这样男人的魅力?他是大学教授,身边什么样的小姑娘没有?一个月来一个,你就不会忙着挡他的桃花?”
唐施闻言笑了笑,问道:“你觉得他那样好,为什么不甩了李坤鹏追他?”
诗雪莹一呆:“他有你了。”
“如果没有我,你追不追?”
诗雪莹想了想:“……不。”
“你们都敬着他,半点非分之想也无,他的学生也是。所以其实我也没那么多烂桃花去挡。”唐施笑道,“当然,以后肯定会出现有非分之想的,但那个就不是我的事了。”
“怎么不是?”
“那是他的事。”
诗雪莹又是一呆——这话说得可真是骄傲又漂亮,难怪能呆在祁先生身边。
晚上回到村公所,祁白严将抱了一路的花盘给唐施,“送你。”
“……哦。”唐施接过。这份礼物,硕大又沉重。
晚上快要睡着时,唐施一下子明白祁白严的意思。
昨天送的是向日葵,今天送的是向日葵籽。他的意思是,希望两个人能开花结果吗?
19. 第十九章 人间烟火气,美人香腮红
调研队在村里呆了大概快一个月,调研工作进入收尾阶段,诗雪莹自从上次听祁白严讲了一番话后,再也不找祁白严,一个人天天忙来忙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这天一行人在李叔的建议下打算来一次露天烧烤,想吃的人都可以来,食材是调研队自己出钱去城里拉回来的,光烧烤架就买了十个,看样子是打算请全村的人吃烧烤了。
烧烤的时候诗雪莹也来了,对祁白严道:“您说的我很认真想了想,是对的。”笑了笑,“我决定听从您的建议,好好规划一下我们这个地方,让保护和发展都能被民众接受。”
祁白严笑笑,“欲贺你成功。”
两个人没说几句话,诗雪莹便跑去烧烤了,不一会儿,就看到她和李坤鹏站在一起,两个人嘻嘻哈哈,看样子是和好如初了。
唐施和杨老师、孙老师把后续食材采购回来,万事妥当,唐施磨磨蹭蹭的,东瞅一眼,西瞥一眼,就走到祁白严旁边。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个害羞的瞥开去,一个不自觉笑。
恋爱的酸腐味发酵开来,噗噗冒泡。
“想吃什么?”
“土豆片。”
祁白严便伸手拿了两串土豆片,刷上油,放火架上烤。
烟火气息的祁白严,唐施在一边看得着迷。
他有那样迷人的魅力,可以融入任何环境里,却不让环境影响他。在法定寺的时候,他就是学佛的人,处处禅机;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是教书的人,温和耐心;在这里,他就是普通民众,可以挑水、生火、修补房屋。但他又不是一般的佛者、教师、村民,他身上有一股超出世外的宁静淡然,能让人在众人中轻易注意到他,并为之折服。
风韵气度,无双妙绝。
唐施像个小迷妹似的,盯着祁白严痴痴地看。
祁白严将烤好的土豆片用盘子装好,放在唐施面前,“可以吃了。”
唐施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分外缓慢。祁先生亲手烤的食物,一定要慢慢品尝。小迷妹如是想道。
另外,祁白严看着她吃,也实在快不起来。
刚开始还能镇定着,不一会儿就红晕满脸,最后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都快埋进盘子里。
“还想吃什么?”
“鸡翅。”
“还有呢?”
“玉米。”
祁白严起身给她烤。
唐施默默把土豆片吃完。
当新的一盘食物端到唐施面前时,唐施不好意思道:“您也吃。”将盘子推过去,又拿了一个新盘子,放在祁白严面前。
祁白严捡了一串玉米粒,将剩下的推给唐施。
鸡翅很好吃。
玉米粒也很好吃。
这是唐施吃过的最好吃的烧烤。
可惜她不会做饭。唐施有些失落的想,如果她会,现在就能做给祁白严吃。
唐女士因为做了一辈子的饭,对做饭一事怨念极深。当生了一个女儿出来,发誓一定不教她做饭,免得以后逃脱不了相同的命运。
唐女士对唐施,多多少少有些溺爱。虽然没让唐施养成娇气的毛病,却也显得过分文气,让人恍惚有娇气的错觉。
唐施抿抿唇,看着祁白严道:“您教我烧烤,好吗?”
“还想吃?”
唐施摇摇头,“想学。”
祁白严好像并不是很愿意,默了半晌都没说“好”,唐施有些忐忑,却实在想做给他吃,道,“您不是说,年轻人多学学总是有好处吗?”
祁白严笑了笑,“你这样说,我岂不是非教不可。”
唐施红着脸看着他。
祁白严叹口气,“来罢。”
“先刷一层油,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太多会起明火,太少会糊掉。离远一点。”祁白严说着将她拉开,“烧烤架是铁质,烫。”
手忙脚乱烤好一串土豆片,唐施出了一身汗。祁白严递手帕给她擦汗,唐施将土豆片盛好推过去,眼神亮晶晶的,“您尝尝。”
祁白严一片一片吃光。
“怎么样?”
“中间咸了一点,两边淡一点,总体不错。”
唐施红着脸笑眯眯,“第二次该会好一点,您还想吃什么?”
祁白严捉住唐施的手,让她坐下,看着她道:“不用了。”
唐施有些难过,“是不是味道很不好?”
“不是。”祁白严道,“一次就够了。”
唐施望着他。
“别为我学做饭。”祁白严道,“我做给你吃就好。”
唐施心砰砰跳。祁先生说起情话来,可真是受不住。唐施以手脏要清洗为由,红着脸跑了。哪曾想洗完手出来,又遇到李坤鹏和诗雪莹在屋后竹林谈恋爱,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唐施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扭过头去。
年轻人就是爱胡闹!
唐施心里不知为何燥慌慌的,脸上的温度降不下来,也不敢回去找祁白严,只好溜到杨老师身边,陪着她清洗食材。
杨老师见她满面春光,以为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事,调戏道:“和祁主任做了什么,这么脸红?”
唐施含羞带怒,“杨老师,不要乱说!我们什么都没做!”
“哦~~~”杨老师拖长声音,又道,“没做,那就是亲了?”
“没有!”唐施拍拍水,“祁老师不是那样的人。”她本意是说祁白严不是那种会在人前亲热的人,却不想被杨老师想成另外一种意思,杨老师挤眉弄眼道:“祁主任禁欲多年,是不是不会主动?”不等唐施说话,又道,“他不主动,你主动嘛!总不能两个人谈个恋爱,连啵啵也不打嘛!”
唐施连反驳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扭向另一边,不和杨老师说话。
她不和杨老师说,杨老师却是爱和她说的,又道:“你就是太害羞,谈个恋爱,撒撒娇,索个吻,很正常嘛。祁主任虽然看着一副性冷淡的样子,但是,男人嘛,都一样,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而再,再而三,保管你恋爱得滋滋润润!”
杨老师话越说越离谱,好像她是一直惦记着和祁白严做些什么一样,只好又扭过头来,无奈道:“杨老师,你不要乱说啦!再乱说我就走了!”
杨老师觑着她,“我怎么又乱说了?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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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是谁满面春红,眼波含春的?”
说到这个,唐施又不自觉的想到在竹林外看到的一幕,脸又红了一下,老实道:“我刚刚、去洗手……”
杨老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凑过来一副了然的样子笑眯眯问道:“看到了吧?年轻人谈恋爱就该那样啊!可不是你这样!”
想来杨老师应该也看到了。
“才不是!”唐施揉揉通红的脸,“这样多难为情……”
杨老师依旧笑眯眯,问道:“你和祁主任,到哪一步了?”浓浓的八卦味道。
唐施抿唇,死活不说。她不爱与人分享这些亲密的事情。
杨老师左问右问,唐施就是不说,被问得实在招架不住了,端上洗好的食材,跑去找祁白严。
祁白严似也是刚回来,拿了两个烤红薯,用白手帕包着,处理好了拿给唐施吃。
农家人自己种的红薯,加上地方上昼夜温差大,甜沁沁的,又软又糯,很好吃。
“小时候很爱吃烤红薯。”祁白严道,“法定寺后山上有一个专门烤红薯的土灶,是我和当时的小沙弥一起搭的。”
唐施没想到祁白严小时候是这样的。
“小时候也会偷吃肉。”祁白严笑笑,“妙觉大师信佛,原本也想让我当和尚,我不愿意,偷着吃肉,被他逮到过几次,他也就放弃了。”
“那个灶还在吗?”
“在的。”祁白严道,“今年春节,我还和老同志们上去过,在那里烤了一堆红薯,没吃完,带下来给寺里的小和尚了。”
唐施露出羡慕的神色。
祁白严看着她,温和一笑,“以后带你去,我给你烤。”
唐施低下头去啃红薯,红着脸小声回:“好。”
祁白严喜欢唐施脸红的样子,又娇又俏,却又不想她面对他时总是脸红,但这件事又不能人为控制,祁白严自然不能多要求什么,只想着相处久了就会好一些。
看着唐施慢慢吃完,祁白严起身,“我去净手。”
唐施点点头,祁白严走出两三步,唐施蓦地想到竹林里的两个人,行动快于思维,一下子抓住祁白严。
祁白严转身看她。
唐施抓着祁白严的手腕,一个男人式的动作。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看着抓在一起的两只手。唐施硬着头皮道:“……我吃完了,我们一起去罢。”
祁白严用另一只手将唐施的手握住,近乎十指相缠,“好。”
“去河边洗吧,这里人、人多。”
祁白严笑笑:“好。”
两个人牵着手,从第一个烧烤架走到第十个烧烤架,穿过热闹的人群,走向河边。
孙老师目瞪口呆:“这?!”
潘主任心累道:“孙老师,您明白了吗?”
孙老师扭过头来惊讶道:“他俩什么时候的事?”
杨老师幽幽道:“我们从医院回来的前一天。”
孙老师:“我怎么不知道!”瞪着人,“你们都知道?!”
村长笑眯眯:“孙老师,您不觉得村公所后面的那截土路,比其他地方都要平些吗?”
20. 第二十章 君与卿暂别,卿卿多事秋
调研结束,转眼便是新学期开学。
中文系论坛炸了。
首页上——
“有人告诉我男神恋爱了,懵逼脸,真的假的!”
“我导师透露出来的消息,绝壁是真的!中文系新来的唐老师和我们祁先森谈恋爱了!卧槽!”
“听说祁男神被收割了???整个寝室哭声震天,惨不忍睹,坐等辟谣,急!!!”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首页全是假的!!!!”
“表白我女神!又有才又漂亮,我失恋了。”
“客观公正地说,郎才女貌,可以配!”
“隔壁楼手动再见,客观公正个毛,我们唐老师才二十六岁,祁姓男子已经三十又五了好嘛!伤心,老夫少妻,我们唐老师晚年的性生活怎么办!”
“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两天也没看到两个人在一起啊?谁传的啊!乱说真的好?”
“坐等管理员删帖——管理员删,假的;管理员不删,真的。”
“别等了,刚我去段主任办公室拿综测材料,段主任在和潘主任打电话确认,答案为‘是’。”
“好想给我男神发条短信过去问是不是啊啊啊啊啊啊!!!”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不信。今天祁男神有课,唐老师也有课,同一层楼,没见他俩有任何暧昧的地方,不要谣传了,教务处可能要管。”
“我就断网一天,整个世界都变了。”
中午吃饭,唐施抵不住贺明月的目光攻势败下阵来,无奈道:“是真的。”
贺明月看着她:“别用这种无奈的语气说这样高兴的一件事,好嘛?你把祁白严钓到手,人生巅峰,以后不管是不是和他在一起,都可以指着教科书上的人名对子孙后代说‘我和这个人在一起过’。啧,伟大。”
唐施哭笑不得。
吃完饭,两个人今天都有晚课,所以在校园里走了走。
贺明月瞅她,瞅她,瞅她。
“贺女士,你到底想干嘛?”
贺明月瞅着她,“问一个问题?”
“嗯。”
“祁先生是不是性冷淡?”眼睛亮晶晶。
唐施:“……”
“我好奇很久。”贺明月笑嘻嘻,“祁白严这样的人,一看就是性冷淡,我实在担心你们的未来。”
唐施:“谢谢。”
“不过配你正好。”贺明月又“啧”一声,“性冷淡配性冷淡。”
唐施:“……”
“希望你们能结婚。”贺明月道,“我连送什么结婚礼物都想好了。”
唐施并不是很想知道。
“一个G的爱情动作片。”贺明月看着她道,“当然,你想要未雨绸缪也可以,我回去发你,一百零八式,很全。”
“有一种恋人情趣叫一起看片儿。我想象不出来祁白严看片儿的样子,不过你可以现场感受。”
“你别害羞,这种事早晚都得知道,不然你俩以后过夜就大眼瞪小眼?或者祁白严给你讲《般若波罗蜜心经》?哈哈哈哈哈哈,莫名想笑……”
“话说你们怎么在一起的?你追他,还是他追你?牵手了吗?接吻了吗?欸,浅吻舌吻?哟,看你这表情是还没有深入过啊……祁男神会不会以为接吻就是这样的?”
“片子回去就发!你好好学习,万变不离其宗,基础三式是重中之重。”
贺司机,慢一点儿,晕车。
走了一个杨老师,来了一个道行更深的贺明月。唐施循规蹈矩安安静静二十多年,身边全是同等属性的女性,来了C大,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居然和这样两个人有了不解之缘。她就像小白兔,被两个人揪起来,左摇右晃,随时随地又晕又蒙。
也就散步的功夫,唐施如数招出,一点儿保留也无。贺司机实在太厉害。
“想不到我男神是这样的男神。”贺明月感叹得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啧。”
“好啦。”唐施拉她往教学楼方向走,“时间快到了,上课去。”
上完课,唐施出来,收到祁白严短信:“停车场。”
唐施找到祁白严车,坐进去,小声道:“您不用来接我。”她坐车还没有走路快,得绕两条路。
祁白严并不说话。
到了唐施公寓楼下,唐施不想他每次都这般辛苦麻烦,再次道:“您以后不用……”
“不要剥夺我身为男朋友的权利。”祁白严打断她,“好吗?”
两个人目光相对。
唐施红着脸,目光闪烁,“好、好。”
“晚安。”
“晚安。”
唐施熏熏然上楼。接送女朋友上下班在别人眼里是义务,在他眼里却是权利。
天哪!唐施瓮进被子里,要自燃了。
九月末,哲学系代表团要参加一个国外的研讨会,祁白严推脱不了,前往英国。唐施送祁白严上飞机后接到段主任的电话,叫她马上回学校一趟,段主任语气有异,唐施问:“怎么了?”
“你先回来,我们再说。”
“好。”
回到学校,段主任一脸严肃的将一份文件递给她,“你先看。”
唐施心中莫名,接过来,看了文件开头,文件“啪”地掉在地上,一张脸惨白,“我……”
段主任神色复杂,看着唐施,给她机会说话。
唐施心中乱作一团,惊疑不定,竟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沉默半晌,段主任叹一口气:“你……”
“我没有!”唐施死死咬住嘴唇,心里慌成一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明明……
“段主任,我真的没有!”
“可是——”段主任看着她,“这个又怎么解释呢?”
“我不知道!”唐施慌得眼眶通红,“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个!”
段主任不说话。
唐施捡起文件,强自镇定,快速的把内容全部看了一遍,越看心越凉——完了!完了!她这一辈子,完了!
段主任看她看完也不说话,面如死灰,心中又气又疼,“你说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连最基本的东西都忘了吗!”
唐施心如刀绞,嘴唇一动,竟哭出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可是白纸黑字,全是她抄袭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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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学期交的那篇关于元曲的论文,其中论述了三个板块,核心观点五个,竟然有三个和这篇外国学者的论文一样!
在学术界,抄袭这种事一旦坐实,就是一生的污点耻辱,她根本不可能翻身!甚至,在一向注重学者品格的C大,她可能会被革职。
唐施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学校的,耳边是段主任最后的话:“这件事不可能瞒住,已经上报学校,处理结果还没下来,你先等通知。”
唐施回到公寓,心乱如麻。怎么就变成抄袭了呢?明明都是她自己发现的论点,整篇文章也全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唐施还记得当初自己发现这个新观点时欣喜若狂的心情,现在一转眼,竟是别人的观点,早她一个星期发表!还是发表在国际核心期刊上!
发表时间比她早,发表刊物比她权威,妥妥坐实了抄袭的事实,唐施百口莫辩。
打开电脑,输入网页,进入国际学术共享网站,找到文章,唐施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时间,看题目,看论点,看作者,唐施绝望地闭上眼——时间就是比她早,作者名师高徒,学风严谨,也不是会抄袭的人;论点,百分之七十相同。
她该怎么办?
唐施无力的趴在桌上——该怎么办呢,如果学校判定她为抄袭?她的论文发表在国家期刊上,问题更加严重。这个肯定会被记录在案,没有学校会招一个抄袭的学者,核心期刊也不会再发表她的任何东西。一次抄袭,会毁掉一个学者后半辈子的前程。
但是她能做什么呢!除了她不承认,这两篇论文的发表时间不管给谁看,谁都能判定是谁抄谁!
唐施委屈的哭起来,该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能怎么办!怎么才能证明她不是抄袭!
正当唐施六神无主时,唐女士打电话过来。唐施平复了一下情绪,哑着声音接电话,“喂,妈。”
“怎么回事?”唐太太语气严肃,“段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你上学期的论文抄袭。”
唐施眼眶一热,眼泪落下来,张张口,说不出话。
“你先别急,我已经跟你爸爸说了,我们都相信你。”
唐施捂住嘴,哭得更厉害。
“施施。”唐太太听到了这边的哭声,语气轻柔,“不要急,现在急也没用,我们要想办法,找证据,你的道路还长,不管是学术还是其他,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的事情。你第一次遇到这些,肯定手忙脚乱,但我和你爸爸在呢,我们会帮你,乖。”
“……嗯。”唐施泪流满面,心里胀胀的,又酸又疼,“对不起,妈妈。”
“不要说‘对不起’。没有做过的事情,不要道歉。”唐太太好心疼,“勇敢一点,面对它,好吗?”
“嗯。”唐施吸吸鼻子,“我不是为这件事道歉,而是觉得这个大个人,还……”
“儿行千里母担忧,说什么傻话!”唐太太恨不得马上飞到她的小公主身边,抱抱她,“冷静下来,把你上学期那篇论文的详细材料整理一下,拷贝一份发给我,好吗?”
“好。”
“现在很晚了,先睡一觉,明天再整理,好吗?”
“好。”
唐施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