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有涯》
1. 楔子
冬日的早晨格外寒冷,晨间草木凝着露珠,阳光从远处蔓延而来,不带一丝温度照耀着这个城市。
人群在法院门口聚集着,站在阳光里,企图从这暖色中得到一些温暖的慰藉。
在媒体多次翻转报道后,有关于叶思北的这场性侵案,终于迎来了最终决断的一天。
因涉及隐私相关,不公开审理,记者和家属都被拦在法院外面,但这并没有打磨所有人的兴致。
有的主持人正在化妆,有的自媒体主持正在叙述前情,热热闹闹一片,都等着最后的结果。
“2018年4月份发生在南城的这起性侵案,如今终于进行到最终审判阶段。在一审判决被告无罪释放之后,原告叶女士的道德诚信问题重新成为社会焦点。到底是职场性侵,还是情/色交易丑闻,今天,法院将会给我们最后答案。”
有的记者从官方角度给予了一个前情提要。
“越来越多的网民参与进入这次讨论,骂完原告骂被告,这一场再三/反转的案件里,我们不由得思索,网民对个人案件的过多参与所造成的损害,到底应该由谁来承担?”
有自媒体的主播从社会角度切入对案情对社会的影响进行更深入的分析。
也有一些访谈节目拦下站在路边举着写着“叶思北加油”路牌来打气的路人:“如果叶思北败诉,你们还会支持她吗?”
“会。”少女一开口,就喷出一口雾气。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真的是诬告,你们这样做,对被告不公平。”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少女皱起眉头,“她报警这么晚,这份审判要得到公平本身就很难。如果只是因为证据缺失所以败诉,还要让她接受社会的羞辱和审判,那不是更大的不公吗?”
“我们没有想攻击被告,我们只是希望,一个鼓起勇气起诉的女性,能回归正常生活。”
门口争辩不断,沸沸扬扬。
与之相对的,是法庭上的肃穆森严。
法院上方坐着法官、书记员,左右两边则分别坐着公诉人和被告辩护人。
旁听席上空荡荡一片,甚至连家属都没有。
“审判长,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在被告回答完公诉人最后一个问题后,公诉人朝审判长点了点头,旋即坐下。
被告长舒一口气,公诉席上的另一位公诉人站起身:“审判长,接下来我们想申请受害人出庭。”
“请受害人出庭。”
审判长朝着旁边一扇小门点头。
被告被亭警带着走出法庭,在他走出法庭,关上门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侧门的方向,传来“嘎吱”一声门响。
众人转头看过去,就看见门口露出一个年轻女性的身影。
她穿了一身浅色系的裙装,柔软的头发用带着珍珠的发圈绑成低马尾落在身后,她脸上画了素妆,身上喷洒了清新的香水。
她挺直腰背,面对着所有人,那么平静,那么从容,带着一股蓬勃的力量,像是春日里顶开巨石破土的嫩草,像是寒风中缓慢绽放的梅花。
她静静看着所有人。
这是这将近一年时光以来,她第一次穿裙子。
第一次化妆。
第一次喷香水。
第一次选了一根带着装饰的发圈扎起头发。
更是她人生第一次,抬起头,昂首阔步,走在这世间。
她来到方才被告站的位置,平静介绍自己。
“我叫叶思北,28岁,籍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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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原就职于富强地产财务部门,是一个会计。”
她声音温和又坚定,陈述过她已经说过无数次的遭遇。
她表现得好极了,没有哭,没有失控,只是客观的,像一个局外人一样陈述一切。
陈述完毕后,接受双方质证,她又要开始证明,她没有撒谎。
被告辩护人问过她一个又一个破绽,直到最后,他提出一个问题。
“叶小姐,您一直主张您并非自愿,之前也和嫌疑人没有任何私下联系,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于什么理由,让您在经历如此重大的创伤后,先选择了沉默,之后又突然要提出控告呢?”
所有人注视着她,被告辩护人的目光更是锐利落在她的眼睛上:“为什么一开始,你不报警呢?”
为什么,在伤害开始的最初时刻,不选择报警呢?
叶思北听着对方的询问,她不由得缓缓回头。
旁听席上空无一人,她却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应该是二十八、九的模样,穿一件深蓝色的夹克衫,头发许久都不打理,零碎散在耳边,面上胡茬长出来,配合着小麦色的皮肤和英气的五官,有着一种和时下流行的精致花美男截然不同的、更粗狂的沉稳和英俊。
他应该会看着她,眼神平静又坚韧,就像沧海浮舟,黑夜灯明。
为什么不报警呢?
这个问题,她被问了无数遍。
然而如果要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哪里又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
或许要从那一片混沌中,剖开鲜血淋漓的过去与未来,才能去探寻,这一场沉默的由来。
叶思北,你为什么不报警?
又是谁,让你重拾勇气,走向这一条荆棘之途?
2. 定调
时间回到2018年4月8日,那天下午六点,南城还持续下着小雨。
小雨让出行变得异常艰难,满街车辆横冲直撞,或行或停,行人在路边撑着雨伞招手,和这场雨一样,弄得整个城市混乱非常。
由于阴雨天气,富强置业许多人下班后都没离开,想等到错过这个高峰出行。
闲着无事的员工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块儿,一面等着外卖,一面闲聊,只有叶思北一个人坐在办公桌边,带着耳机阻拦了大部分声音,专心致志录着数据。
“昨夜凌晨一点,我市上河区新春街道发生一起恶性刑事案件。被害人为一名年轻女性,身着黑色上衣,包臀短裙,红色高跟鞋,监控显示,被害人于新春南路与滨河东路路口被路过几名男子强行带走,至今尚未归家,目前警方已展开全城搜捕,市民如有线索,可拨打本台热线……”
大厅壁挂屏幕上正在播放着本地最新新闻,伴随着新闻声一起传入叶思北耳里的,是外卖员一声吆喝:“叶小姐,外卖。”
“唉!”叶思北拆下耳机,熟练起身,踩着高跟鞋小跑到门口,从快递员手里接过两大袋盒饭。
“谢谢啊。”叶思北殷勤道谢,外卖员说了声“应该的”,就转身小跑出去。叶思北提着盒饭回到自己办公桌附近,拆开了塑料袋,开始给坐着的员工发盒饭。
这时候她才听见同事讨论的话题。
“你说那小姑娘也是,凌晨一点了,还在外面晃悠,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陶姐,你的回锅肉。”叶思北将一盒回锅肉放到面前说着话的中年女人手里,这位叫“陶洁”的中年女人头也没抬,接了盒饭随意说了句“谢谢”之后,继续嚼着舌根:“我就一直和我女儿说,晚上八点之后就不能出门,大半夜还在外面晃悠的姑娘,能是什么好女人?”
“晓阳,你的宫保鸡丁。”
“谢谢啊叶姐。”双手接过盒饭的青年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全名陈晓阳,热情接过叶思北递过来的盒饭后,他又立刻转过头去,附和陶洁,“陶姐说得对,女孩子得多上心,好好教育。其实男人也是看人下菜的。我不是在谴责那姑娘啊,但你看半夜一点,穿个高跟鞋、包臀裙,还化妆,这不是羊入狼群,刻意勾引吗?”
“陈晓阳,你是不是被勾引了?”
一个女声开着玩笑,这话一出,大部分男生和一些女生都零零散散笑起来。
这笑声让叶思北忍不住皱眉,但她也没有参与讨论的意愿,拿着最后一个饭盒到了她办公桌不远处,放在一个漂亮女郎身边。
女郎穿着富强置业的工作服,这套工作服是富强顶头老板专门定制,价格不菲,包臀裙,修身西服,黑色丝袜,看上去专业又性感。
叶思北穿这身工作服一贯觉得很拘谨,领导不在的时候,都要取一件披风遮挡,出了公司门更是无论春夏秋冬用大衣遮得严严实实。
而这位女郎却似乎很喜欢这身衣服,她甚至还刻意修短了裙子的长度,配合着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和艳丽的妆容,更显出一种扎眼的漂亮。
叶思北走到边上时,女郎正在补妆,她对着桌上立着的镜子,用鲜艳的口红染上丰盈的唇。
她涂抹口红时,办公桌下的脚也不安稳,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脚上,悬在半空的脚上的鞋脱去一半,摇摇欲坠挂在脚尖,随着她一晃一晃的动作,仿佛勾在人心上。
叶思北看着她的动作,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陶洁那边,果然又见陶洁一群人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叶思北迅速收回眼神,来到女郎面前,将盒饭放到桌上。
“楚楚,你的番茄牛肉烩饭。”
“嗯?”听到叶思北的声音,赵楚楚抬起头来,看见叶思北,她皱起眉头:“姐,怎么又是你去拿饭?”
赵楚楚是这个办公室唯一会为她出头的人,因为她是叶思北弟弟叶念文的女朋友。
叶念文和赵楚楚从高中开始早恋,一直谈到现在,虽然赵楚楚只考了个中专,没个稳定工作,但因为是独生女,本地人,和刚刚成为律师的叶念文也算般配,所以叶家也并不反对。
而叶思北和她同为同事,更是知道这姑娘的脾气,很是喜欢。
“也不差这一次。”
叶思北笑了笑:“我回去工作了。”
“唉等等,”赵楚楚拉住她,“你的活儿不是下午就和我说做完了吗?怎么还在加班啊?”
“王姐要接孩子,就让我帮个忙。”
“她天天接孩子,也不能让你天天帮忙啊。”赵楚楚颇有些不满,“我明天同她说说去。”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叶思北放听到赵楚楚要替她讨回公道,心里就有些发慌。
她看了一眼赵楚楚露在外面的腿,抿了抿唇,转了话题:“你要不还是把裙子弄长点吧。”
赵楚楚挑眉,叶思北弯下腰:“听说最近有变态,有个女孩子半夜就被人拖走了,要小心一点。”
听到这话,赵楚楚就笑了:“人要变态起来,你穿什么也小心不了啊。”
“那你也得防备一下,有备无患。”叶思北皱眉,“要不让念文来接你……”
“我防备着呢。”赵楚楚打断她,将手放入包中,笑眯眯用手指从包里夹出一个东西,叶思北看见那东西冒头,惊得一把按住她,“你干什么!”
“我看专家说的,”赵楚楚凑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随身携带安全套,要真遇到歹徒了,主动提供,这样对方就会觉得你不会报警,既预防传染病减少伤害,又增加生还几率。”
“你……”
叶思北涨红了脸,都不好意思和赵楚楚说下去:“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姐,我可是认真的。”
说着,赵楚楚拍了拍她的手:“回家多拿一个放在包里,现在变态多,有备无患。”
“别闹。”
叶思北觉得触碰过那东西的手都在烧,她红着脸转身:“我先去加班。”
“唉姐,”赵楚楚叫住叶思北,叶思北回头看她,赵楚楚收起笑容,她抿了抿唇,好久,才问,“姐夫……回家了吗?”
叶思北面上表情一僵,赵楚楚露出几分担忧,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叶思北开口:“他说今晚就回来了,没事儿。”
赵楚楚似乎是舒了口气,她笑起来:“那就好,我和念文马上就要结婚了,要是你们到时候还不和好,我都不好意思用喜庆事儿去给你添堵。”
“说什么傻话,”叶思北宽慰她,“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床尾和,没事儿。”
“也是,”赵楚楚点点头,但她一想,又忍不住再问,“不过姐,你到底为什么和姐夫吵架啊?”
“鸡毛蒜皮的小事。”叶思北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赶紧吃完干活,等雨停了就回家吧,别耽搁太晚。”
说完,叶思北就回到了自己位置上,开始完成那些不属于她的工作。
雨已经下了一下午,本身就到了尾声,没一会儿,就慢慢小下去。
赵楚楚早早离开,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只留下几个业务员还在加班。
到八点左右,叶思北才终于加完班,她一一锁好所有柜子,往门口走去。
陈晓阳端着茶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看见叶思北,他看了一眼门口,有些好奇:“叶姐,你老公没来接你啊?”
“啊,”叶思北有些尴尬点头,“他最近忙。”
“哦,”陈晓阳察觉自己似乎触及了什么不太好的话题,他抓了抓头,颇有些不好意思,“那你路上小心。”
叶思北应了一声,便赶紧逃一般出门。等她走后,陈晓阳半身倚靠在办公桌隔板上方,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好奇问旁边正在算钱的陶洁:“陶姐,叶姐最近是不是和她老公吵架了呀?她老公以前每天都要来的啊。”
“岂止是吵架呀,怕是要离婚。”
陶洁按着计算器:“赵楚楚和她弟叶念文不正谈着恋爱嘛,现在要结婚,叶家要买套房,那叶念文今年才毕业,哪儿有钱买房啊?叶家两老凑一凑,逼着叶思北去贷了五万的信用贷,前两天在范总那儿开的工资证明,还特意嘱咐别告诉外人,尤其是赵楚楚。”
“当时范总就说了,”陶洁抬头看了陈晓阳一眼,颇为嫌弃,“叶思北脑子有问题,这种不会和人家说‘不’的人啊,迟早自己把自己糟蹋死。”
雨好像又下起来了。
春季以着最令人厌恶的方式,在与这些即将迎来盛夏的负心人告别。
叶思北拖着疲惫的身体,撑着伞,挤上回家的公交。
公交车已经不是高峰期,她在最后一排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让她觉得有些高兴。
能在烦杂的人生里有那么一点点幸运,她觉得很是欣慰。
她靠着窗,看窗户外面被雨模糊了的世界,它们笼罩在暖色的路灯里,混杂着亮眼的车灯和斑斓的广告牌,让整个世界都变得绚烂起来。
她看着路边穿着雨衣、带着孩子、骑着摩托车疾驰而过的人。
看着路边用包挡在头上,小跑而过的人。
她像一个人世间的看客,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不敢在这片刻的安宁里去想那些繁杂的事儿,尽管他知道,有很多事儿需要她去处理,可这难得宁静的时光,她一点都不想被打扰。
但天不遂人愿,手机微微一震,她看向手机,发现是写着“秦南”两个字的名字发来的信息。
“晚一点回来。”
他如是告知。
叶思北疲惫回应:“好。”
其实该问一问他有没有吃饭,穿没穿够衣服,以显示她作为妻子的贤良淑德。
但那一刻,她一点都不想。
这时候她会清晰认知,其实她不爱她的丈夫,她也并不幸福于她的婚姻。
甚至于,当她努力想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其实结婚这件事也不错的时候,她就会发现,她甚至很难在脑海里勾勒,秦南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们并不熟悉。
婚前只认识了六个月,那六个月也就是每周周末见一次,吃顿饭。婚后在一起一年,双方早出晚归,他工作忙,经常一回来就躺在床上。
他不爱说话,而她不善言辞,还有点怕他,于是结婚一年,她对秦南的所有认知,都浮于文字可以叙述的表面。
二十八岁,农村出身的独生子,老家是南城下级一个贫困村,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留下年迈的父母照顾年幼的孩子。这个村之所以让南城镇上的人悉知,源于十几年前一桩留守儿童自杀案件,那时外出打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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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还不多,也就这个村出去了一些,其中两家人留下的孩子,其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大孩子带着另一家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起上吊在家里,成了当年最为人感慨的人伦惨案。
秦南的父母,就是当年村里最早到外面打工的一批人,所以他由爷爷抚养长大,父亲在他十七岁时在工地意外身亡,母亲和一个男人卷钱私奔。于是他高中辍学,在外面漂泊浪荡,学了些修车的手艺后,回到南城开了个小店,爷爷前两年病逝,就留了他一个人。
他的店叫“雪花汽车行”,她猜测是因为他喜欢喝雪花啤酒。
他不爱说话,喜欢打拳,抽烟,会主动做家务,不喜欢叶家。
除此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
也并不想了解。
其实她需要的,只是这段婚姻。
——让她不要当一个异类的婚姻。
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想法,但大概率来讲,也是一样的。
毕竟在时代轮回里,人越自由,越麻木。
当爱情难能可贵,人们就会拼命向往,像梁祝化蝶,罗密欧与朱丽叶。
可爱情没有任何阻拦,唾手可得时,就会恢复成它原本的面貌。
它本来就是所有感情中,最奢侈、最无用的一种。哪怕没有任何阻碍,也很少有人拥有。
叶思北觉得,他们只是到了年纪,勉强凑合在一起。
他们的勉强肉眼可见,不合到连吵架,都几乎没有什么言语。
每次吵架,都是她说对不起,他说他去静一静,然后在阳台上一坐一晚上,能抽两包烟。
而这次吵架,源于她对叶念文结婚的资助,她悄悄申请了五万的信用贷,给叶念文买房。
这事儿被秦南知道以后,他终于发了火,他提着外套,捏着拳头,死死盯着她。
“叶思北,你就觉得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所以一点都不愿意为自己打算是吗?”
她还是只会重复:“对不起。”
他没回她,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几乎是想打她。
她害怕得退了一步,而他似乎是被这个动作激怒,扭过头一脚踹翻了椅子,冲出家门,然后一直没回来。
直到今天,他才给她发了信息,说晚上回家。
公交车到站,叶思北从公交车上下来,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小区,想着晚上该做点什么,来挽救一下她的婚姻。
他们家是郊区一套旧小区,旧小区的楼房和现在五花八门的建筑不同,它就是一个整整的长方体立在水泥地上,一排八户,没有电梯,只有右手边有一个楼道,成为通往每一家的路径。
对于叶思北来说,每天最难熬的就是爬这一段路。
她踩着高跟一层一层爬到五楼,终于来到自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门,利落抬手拍开了灯。
灯光落满屋子,这是一个70多平方的两室一厅,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叶思北放下包,去房间换好衣服,就去厨房煮饭,从冰箱里拿出菜,开始切菜。
一个番茄鸡蛋,一个黄瓜炒肉片,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很简单的菜式,她也不会太复杂的东西。
等做完之后,她放到桌子上,就开始枯燥地等待。
菜冷了去热一热,没事干就打扫房间。
等到十一点半,她趴在餐桌上几乎快睡着,才听见“咔嚓”一声门响。
她骤然惊醒,就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
他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岁,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英挺,穿着带着机油的军绿色T恤,沾着泥的牛仔裤,手臂挂了一件夹克衫外套,手上拿着一个满是泥泞的公文包,似乎从哪里爬回来。
叶思北愣愣看着他,他目光落到饭桌上,也是一愣,两人静默片刻后,他先开口:“临时接了个活,去郊区帮人换了个胎,雨天事儿多,我不管怕他们就得在那边过夜了。”
“哦,”叶思北回过神来,赶紧起身,“没吃饭吧?我给你热热。”
说着,叶思北就端着菜又去厨房。
男人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后,他在门口脱了衣服,将包里一份文件取出来放在桌边的椅子上,赤脚走进洗澡间。
她热好菜,又添好饭,等在桌前。
等了一会儿后,男人穿好衣服坐到她对面。
他穿得是平时的衣服,一件蓝色T恤,一条白色休闲裤,半干的发间凝着水珠,顺着他古铜色的皮肤一路滑落,到有几分性感。
叶思北察觉不对劲,故作无事笑起来:“都回家了,怎么不换睡衣啊?”
秦南没回她,看着面前的饭菜,平静开口:“先吃饭吧。”
叶思北没有反驳,两人低头吃饭,全程除了吃饭发出的咀嚼声,偶尔出现的触碰瓷器的声音,没有一点交流。
等吃完之后,她站起身收拾碗筷:“你先睡吧,我收拾。”
“等一下,”男人的声音很平静,“我有些话得和你说。”
叶思北停住动作,对方再强调了一遍:“坐下吧。”
叶思北没说话,她隐约有了一种预感,好久后,她才回过身来,缓缓坐下。
等她坐稳,对方也没出声,在这似乎没有结束的沉寂里,最终还是秦南开口。
“叶思北,”秦南声音很低,“我们离婚吧。”
3. 幻梦
“这是我找律师写的离婚协议。”
秦南从旁边椅子上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房子给你,存款一共还剩十万,我们平半分。你欠的债我来还,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我们商量一下。”
叶思北不动。
她目光从协议移到餐桌桌布的格子上。
这块桌布是他们新婚一个月时去十元店选的,她记得当时她喜欢的是蓝色格子,秦南喜欢的是灰色,秦南问她要什么,她说要灰色,秦南最后就买了这块蓝色。
秦南见她不接协议,便将协议放到了桌边。
“今晚我就搬出去,你等会儿看吧。”
叶思北不出声。
秦南想了想,难得多话:“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好像是要让她说临终遗言。
有那么一瞬,她居然感受到一种无端的滑稽,然而这微弱的滑稽感挥之即散,随后伴随而来的,是复杂的羞辱、惶恐、不安、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伤心。
她不知道此刻该怎样才算是一个正常的模样,想了好久,才问了句:“为什么?”
说着,她抬头看他:“你在外面有人了?”
“没有。”
秦南声音很低。
“那有什么过不下去的,要离婚?”
秦南不说话,叶思北神色平静,习惯性开口:“如果我有什么不对的,我会改,我知道我对不起……”
“可以了。”
秦南打断她,声音有些哑,他站起身,拿过桌边的车钥匙和手机:“就这样吧。”
秦南说完这句话就往外走。
等他走到门口刚将手放到门把手上,叶思北突然开口。
“我不会离的。”
秦南回过头,就看见叶思北还坐在原位上,她一直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要离婚,当初结婚做什么?”
“我知道我不好。”她静静看着前方。
“我不该借钱给念文,这笔钱我会自己还,这件事是我不对,对不起。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结婚了,”身后女人的音调始终没变,带这一种疲惫的平静,波澜不惊,在说完这些后,她顿了顿,终于有了些起伏,“我不能离婚。”
秦南没出声,他想了想,似是想多说些什么,又抿唇咽了下去,最后也只归为一句:“你是不是觉得说对不起可以解决所有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去找叶念文,把钱要回来。”
空气瞬间凝固,叶思北看着门口盯着她的秦南,突然就生出几分难受。
“他要结婚了。”
“你做不到。”
两人同时开口,这两句话同时出声,让叶思北的话更显难堪。
她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口,感觉自己像是被秦南看穿了一般,她转过脸,垂眸。
其实秦南说得对,也不对,她不是觉得对不起可以解决任何事,她说对不起,只是因为自己知道除此之外,她做不了任何事。
她像陷在一滩烂泥里,这句对不起,也不过只是希望路过的人,能少吐几口唾沫而已。
这个认知让她有几分难受,秦南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该说这句话,轻轻转头。
“你不该活成这样的。”秦南声音很低,“以后我不来了,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他旋开门把手,寒风从门口灌进来,他推门走出去,又关上房门。
等房门关上后,叶思北坐在桌边,缓慢抬起视线,看向餐桌对面的白墙。
白墙光秃秃的,上面什么都没有,就在上个星期——和秦南吵架前,她还想着,是不是该买幅画挂在那里。
但马上因为浪费钱而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总是在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买一个装饰品多少钱,买一块什么样的桌布更划算,凑多少钱的优惠券最便宜……
她也很难有能力关心其他。
她不够聪明,不够能干,赚的钱不多,生活里能操控的部分,也就只有这些。
哦,还能操控的,就是不管怎样,都要按时上班。
想到明天,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将手机放进兜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起身把餐桌收拾好。
她破天荒没有洗漱,直接倒在床上,张开双臂,直直躺在床上。
她没有关灯,就看着白炽灯,慢慢闭上眼睛入睡。恍惚做了一个梦,梦境里好像是高中,那天是周一升旗,她站在演讲台边上,听着校长叫了她的名字。
“现在,由高一(7)班叶思北为我们做周一演讲。”
梦里的她心跳得飞快,捏着稿子的手心里都是汗。
她小跑上去,明亮的眼扫了一圈台下学生,有小小的骄傲充斥了她的内心,她不由得轻轻抬起下巴:“大家好,我是高一七班叶思北,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最美好的永远在未来》……”
她其实有点想听自己讲了什么。
但不知道为什么,讲台上的女孩子,讲话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她开始听见水声,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放在了棺材里,冰冷的水从两边灌入棺材,慢慢挤满所有空间,她呼吸的空气被一一掠夺,感觉窒息到肺疼。
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拼命挣扎,她想奋力往水面游去。
她隐约看到岸上有一个人,他穿着黑色大衣,撑着一把透明伞,有些模糊站在边上。
他透过水面,静静凝望她,她不断朝着他招手,他却似乎看不明白。
直到最后,他朝她开口。
“你不该活成这样的,叶思北。”
也就是那一瞬,她猛地惊醒。
手机闹铃在她边上轻柔响起,她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她喘息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她机械性的下床,来到洗脸池,用冰冷的水泼上她的脸。
冷水扑面而来的感觉,和梦里被冷水彻底淹没的感觉有所重叠,一瞬之间,她脑海中竟然就想起了高中那次演讲。
她抬眼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略显憔悴的面容。
她静静注视着二十七岁的她,好久,她低下头,狠狠洗了一把脸。
这次她好像清醒多了。
她洗漱、准备早餐、换好工作服,从床头柜里取今天要用的钥匙。
然后拉开抽屉的一瞬,她看见散了一抽屉的避孕套。
紫色外壳,银白色条纹,是市面上少见的包装。
许多话一瞬间在她脑海中闪过
“被害人为一名年轻女性……”
“以后我不来了,好好照顾自己。”
“随身携带安全套,既预防传染病减少伤害,又增加生还几率。”
叶思北盯着抽屉里的安全套,想了想,最终还是拿了两枚,装进了包里。
和往常一样,套上风衣,在还泛着蓝的清晨出门。
来到公司时人还不多,公司里只有清洁阿姨,她坐到自己位置上,将还没拉上拉链的包随手放在桌边,随手开了电脑。
清洁阿姨低头拖着地从不远处移动过来,到了叶思北的桌边,拖把“哐”的一下,包就掉了下来。
“哎呀对不起。”
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清洁阿姨在包掉到地上第一瞬间就去捡,叶思北随后反应过来,也赶紧蹲下身去收东西:“没事儿,我来就行。”
话刚说完,她就看见清洁阿姨看着她掉出来的两枚安全套愣了,叶思北故作无事将安全套迅速收起,阿姨轻咳了一声,站起身道:“小叶自己收拾吧,不好意思了啊。”
叶思北知道清洁阿姨起身的原因,她支吾着点头,完全不敢抬头。
她仔仔细细将东西装进包里,等重新坐回位置时,公司里已经有其他同事零零散散走进来。
生活没有任何区别,秦南提出离婚这件事,仿佛没有太大影响。
她照常工作。
照常在大街上做傻逼的早操,在路人异样的眼光中,和同事一起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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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大声喊着鼓励的口号。
照常开无聊的早会,看所有人溜须拍马,积极发言。
照常给大家拿外卖,倒咖啡,工作,下午四点不到,就看隔壁桌的王姐又来打招呼:“思北不好意思,我得去接孩子了,抱歉抱歉。”
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异样,就是她觉得自己,似乎更难感知情绪。
比如每天王姐拜托她加班的时候,是她最烦躁的时刻,可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好像所有喜怒哀乐的能力都被剥夺了,梦里那种浸泡在水中的疏离感,一直留存到现实。
甚至恨不得多一点工作,让自己尽量减少可以思考的时间。
她对着电脑,机械处理做所有事务,一直到华灯初上,她猛地听到一声焦急的询问:“店里还有谁?”
叶思北听出是店长范建成的声音。
此刻六点不到,走得人不多,叶思北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周边。
销售部的人几乎都还在,财务部这边就留下她和陶洁。
范建成扫了一眼,看见销售部的赵楚楚和陈晓阳都在,忙道:“晓阳,楚楚,你们在这里就好。”
说着,他抬起手来,在空中拍了拍,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后,提高了声音:“现在所有人都把手里的事儿都放下了啊,拾掇拾掇,跟我出去吃饭。谁都不许请假,请假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这话说得严肃,大家都察觉发生了大事。
“范哥,”赵楚楚和范建成关系不错,举手发言,“去哪儿啊?”
“万福地产的副总临时有个时间,说可以和咱们吃个饭,这是笔大单子,拿到了大家都有奖金。”
一听这话,陈晓阳当场吹了个口哨,赵楚楚也笑了起来。
叶思北听见万福地产,大概也知道了情况。
中介公司收益有两种,一种是卖二手房,另一种就是和新房合作,他们帮忙卖房抽点。
好的新房,自己有自己的客户盘,卖得也容易,能和好的新盘做合作,对于这些中介公司来说就是一笔大买卖。
万福地产即将开的新盘“天鹭”位置绝佳,学区又好,号称三年来南城最好的一个楼盘,好几家中介都在争抢这笔单子,富强早就盯紧了这块肥肉,今晚万福地产副总临时答应酒局,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信号。
一旦拿下这个单子,按照富强地产的规矩,他们在场所有人都能拿到一笔不菲的奖金。
钱是鼓舞人心的东西。
大家都兴奋起来,赵楚楚打开小包开始补妆。
她今天背的是一个绿色皮质手包,因为颜色特殊,她平时不太背这个包。
叶思北见她开始备战,便知道躲不过去,只能提醒这位主力:“记得带胃药,还有,和念文说一声。”
“算了吧。”
赵楚楚翻了个白眼:“告诉叶念文,他又得叨叨说什么女孩子不能去喝酒了。可我工作是这个,不喝酒,我喝西北风啊?到时候范哥把我给辞了,我总不能指望念文养啊。”
说着,赵楚楚涂好口红,又开始取了眉笔画眉:“现在房价多高,要不是爸妈,我和他都买不上房,买了之后他每个月工资也就够还个房贷,后面还要装修、生活、买车、生孩子,什么不是钱?”
“你这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人间疾苦。”
说到这里,赵楚楚想起叶思北身份,抬眼看了一眼叶思北:“可千万别告诉叶念文我去喝酒了,不然他闹起来,哄不住。”
叶思北静静听着,看着自己这位未来弟媳用手中的眉笔勾勒出漂亮的弧度,填满。
等做完这一切,赵楚楚转过头来,一张年轻漂亮的脸上神采飞扬。
她用手在脸旁边做出一个“鲜花盛开”的形状,妩媚问她:“叶姐姐,我美吗?”
“美。”
叶思北认真回复。
她凝视着面前人的眼眸,她突然特别羡慕,羡慕到了有几分嫉妒。
4. 人间
赵楚楚化完妆,所有人也都准备得差不多,跟着范建成一起出了门。
富强置业规模不算大,叶思北所在这个分店,一共也就二十多个人,下班时走了一批,现在这个点还剩下的,一共也就七八个人。
范建成和陈晓阳开了车,两边人分成两辆车开往范建成预定好的饭店。
这种酒局,销售部轻车熟路,叶思北虽然去得不多,但工作这么些年,也有了经验,周边都是熟人,她并不担心。
范建成预定了一个大桌,等到了之后,他把陈晓阳和自己安排在了副座,根据喝酒能力往后排,越能喝的越靠近主座。
赵楚楚算是主力之一,范建成却没给她排到前面,反而让她和叶思北坐在了一起,赵楚楚不由得有些奇怪,小声询问范建成:“范哥,你这安排什么意思啊?”
“你年轻,”范建成瞪她一眼,“要陶姐喝不了你再补上,能不喝就别喝了。”
“范哥,”赵楚楚一听就高兴起来,朝着范建成比了个心,“爱你哟。”
“一天天没个正形。”
范建成懒得理她,又去安排其他人。
叶思北在旁边坐着给自己倒茶,赵楚楚转过身来,撞了撞叶思北:“怎么样,范哥靠谱吧?”
叶思北笑了笑,并没有多话。
这也不是她的战场,她就是来凑数的。
她现在所有想法,就是安静的熬过这场酒局,再回家,熬过这个夜晚,然后开始熬下一天。
所有人叽叽喳喳聊着天等待,叶思北也大概了解了今晚这位主客的信息。
他是万福地产的副总,名叫郑强,据说在南城扎根多年,在地产界根基极深。
本来今晚上是安家置业和他的局,不知道安家置业是哪里得罪了他,他临时就改成了和富强置业吃饭。听说他喜欢喝酒,又爱热闹,所以范建成特意把能带的人都带了过来。
“今晚估计得喝不少。”
赵楚楚用丰富的经验判断了今晚的情况。
话刚说完,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所有人寻声看去,看见范建成推开门,点头哈腰请着三个人进屋来。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看上去颇有气势。
他一进屋,所有人都站起身来。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啊,”范建成恭敬抬手指向旁边请进来的男人:“这就是万福地产的郑总,欢迎。”
说着,范建成就开始鼓掌,大家赶紧跟上。
热烈的掌声充斥了整个包间,范建成引导着郑强往主座走:“来,郑总,坐这儿。”
郑强带来的另外两个人没坐下,他们就留在了门口站着,好像是保镖。
他自己坐在了主座,范建成和陈晓阳一左一右在他两边,他环视了圆桌所有人一圈,笑起来:“哟,今天郑某艳福不浅,这一桌都是美女啊。”
“来,”郑强起身,自己给自己倒了三杯酒,“诸位美女,我来晚了,先自罚三杯。”
说着,别人还来不及劝,郑强就直接灌了三杯下肚。
然后他将空底的杯子朝着众人转了一圈,看上去颇为爽快:“看,我老郑从不搞虚的。今天既然来了,在座各位,一定要喝得尽兴,喝的痛快,千万别搞什么酒精过敏啊、喝不了啊这一套。情谊都在酒里,不喝趴下,这就是情谊不到这份上。”
“郑总说得对。”
坐在郑强旁边的陈晓阳站起来,举着杯子看向众人:“酒深情意重,今天咱们富强置业能请到郑总,是我们的荣幸,咱们必须拿出点态度来。郑总喝三杯,咱们全体员工敬郑总三杯,来!”
说着,陈晓阳就给自己到了第一杯:“第一杯,迎接郑总,欢迎!”
陈晓阳说了这话,所有人也不好多说,都举起杯子,一口喝下。
叶思北在人群里,轻轻抿了一口。
这种人多的场合,她一贯都是这么敷衍的,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
陈晓阳又举了第二杯:“第二杯,感谢郑总,大驾光临。”
所有人再次给杯子里倒酒,然后举杯喝下。
陈晓阳举了第三次:“第三杯,祝福郑总,生意兴隆!”
大家再次倒酒,举杯,叶思北喝了一小口,就将酒杯放了下来。
陈晓阳喝完最后一口,将杯子翻过来,朝着大家转了一圈,他转头看向郑强,正要说话,就看郑强盯着叶思北的方向。
陈晓阳察觉不好,不敢出声。
场面安静下来。
“老范啊,”郑强一开口,所有人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他抬手一指叶思北那挡在碗筷后面、还剩一小半的酒杯,“你们公司,看不起我啊。”
一听这话,众人脸色就变了,叶思北脑子一懵,她脑子里开始飞快运转自己该怎么办。
赵楚楚先反应过来,赶忙站起来:“郑总,我敬您三杯。”
郑强不说话,他就盯着叶思北摇头。
“你们道歉,都不叫道歉,只有犯错的本人开口,那才叫道歉。”
说着,郑强从旁边取了杯子,他清点着杯子数量:“1、2、3、4、5、6。”
他数完,取了旁边白酒,一杯一杯满上,朝着叶思北一摊手。
“小姑娘,”郑强笑了笑,“咱们今天好不容易这么多人吃一顿饭,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吃不下去对吧?干了这一排,我就信你们公司还看得起郑某,不干,”郑强笑着看向范建成,像是在开玩笑,“就是你们富强不给我面子了。”
一听这话,范建成就急了,他抬头看向叶思北,威胁性的唤了一声:“思北!”
叶思北看着那一排酒,脸不由得有些发白。
但范建成表了态,所有人也就只会跟着劝,毕竟这是他们今年最大的一笔收入,谁都不想因为六杯酒失去这个机会。
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催促,纷纷要她道歉。
群体总是有种改变氛围的力量,那种氛围,甚至会让人无形产生了一种思维上的改变。
叶思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被叮嘱过无数次,女孩子不能多喝酒,可那个“不”字始终出不了口。
她不敢去承担拿不到这个单子的责任,害怕被群体排斥,还担心丢了现在这份工作。
大家都喝,赵楚楚、陶洁、陈晓阳,大家都玩命想拿下这个单子,她没那么金贵,更没那么矫情。
在众人的催促间,她咬咬牙走到郑强面前,拿了第一杯酒,恭恭敬敬鞠了个躬:“郑总,对不起,是我不懂事,我给您道歉。”
郑强打量她,抬了抬手,示意她快喝。
叶思北闭上眼睛,一咬牙灌下一口。
酒杯火辣辣刮着嗓子往下灌,她体会不出任何好酒差酒的区别,只觉得刮着食道到胃部,带了一阵火辣辣的热。
一杯,两杯,三杯……
每一杯都在加剧那种不适感,到第五杯的时候,她就开始感觉胃痛,想要呕吐,她一把捂住嘴,露出痛苦的神色。
范建成站起来,迟疑着开口:“郑总……”
“缓一缓,”郑强给她递了纸巾,“喝酒不能喝太急,缓一下,还有一杯呢。”
叶思北不敢说话,她抬眼求助看向站在郑强身后的范建成,范建成接到她的目光,顿了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她开始后悔,开始责备自己。
如果刚才把酒喝下去就好了,这种场合,怎么可以想着偷奸耍滑呢?
为什么郑强不盯其他人,就盯着她呢?
都怪她。
她脑海一片混沌,她努力说服自己,去喝下第六杯。
但第六杯下肚,胃里翻江倒海,她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就朝着洗手间冲了过去。
她在洗手间里剧烈干呕出声,她听着洗手间外的大笑声,她分不清是谁在笑,生理的痛苦和心里上说不出的屈辱一起涌上,让她眼角不由得泛了酸。
她觉得有一根弦崩在她脑海中,好像随时都可以断掉。
有什么在她心上翻涌,一切都摇摇欲坠。
她轻轻喘息着,听见手机响了起来。
她划过屏幕,接起电话,随后就听见自己母亲尖锐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你去哪儿了?”
这声音震得她耳朵发疼,她撑着自己翻坐到马桶盖上,克制着所有情绪,哑着声撒谎:“我在家。”
“家?你还学会和我撒谎了是不是?我现在就在你家,你在哪儿呢?”
黄桂芬有他们家的备用钥匙,但一般不会去她家。
叶思北努力辨认黄桂芬的话,酒精让她已经无法思考,她感觉有太多的事儿在她脑海里运转,她闷着声。
她不说,她母亲黄桂芬的声音却是停不下来:“你和我说清楚,秦南要和你离婚是不是就因为你这么一天天在外面胡来?这什么时间了,你还不回家,你这像个女人该做的吗?”
“妈,我是在工作。”
叶思北有些累了,她内心有什么在啃噬,她无意识用一只手扣着另一只手手腕:“我回去和你说吧。”
“工作?你什么工作?你现在嫁人了什么都不和家里说了是吧?你还当我是你妈吗?要不是今天你爸去秦南店里听见他员工说他一个星期没回去了,要不是我今天来你这屋里看见离婚协议,你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离婚是多大一件事?你知不知道离婚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啊?!”
黄桂芬的话像一只会啃噬人大脑的虫子,它爬进她的大脑,咔咔咔啃咬过去,又痒又疼。
叶思北将手插进头发里,痛苦蜷着身子,听着黄桂芬的叫骂:“你离了婚,你想过再嫁有多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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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么不结婚,结了婚再离,这算什么?到时候外面人要怎么笑话咱们?街坊邻居怎么看咱们?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啊。楚楚和念文马上要结婚了,你可别做这种晦气事儿,我告诉你离婚我不同意……”
“又不是我想离!”
叶思北终于绷不住了,她猛地暴喝出声。
一瞬之间,好似有无数东西奔涌而出,她浑身打着颤,根本无法控制:“是他要离!他知道我借钱给念文买房的事儿了他要离婚,你让我怎么办?!你让叶念文把钱还我?让赵楚楚和他别结婚了?!”
“你骂我有什么用?是我想的吗?”
叶思北提高了声质问:“活成这样是我想的吗?!”
黄桂芬静下来,她似乎是被叶思北吓到,叶思北察觉自己的失态,撑着头整理着情绪,不再开口。
过了好久,门外传来赵楚楚的敲门声。
“姐?”
“我没事儿!”叶思北哑着声故作无事回复。
说完之后,她回头压低了声音,和黄桂芬草草结束了对话,“就这样吧,我明天下班回去再和你说。”
“那……”黄桂芬迟疑着,“你早点回家。”
“嗯。”
叶思北快速回应,毫不犹豫切断和黄桂芬的通话。
她坐在马桶上,低着头缓了一会儿,直到赵楚楚再次催促,她才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开了大门。
赵楚楚见她出来,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关切道:“你还好吧?”
“吐完了就好了。”
叶思北靠着门摇头:“没什么大事儿。”
“那就好。”
赵楚楚放下心来,扶着她一起回了包间。
这时候气氛已经完全闹开,包间里筹光交错,所有人都在陪着喝。
第一杯酒是最难喝下的,但喝完了第一杯,想再拒绝后面的劝酒,就变得异常艰难。
叶思北尽力推脱着所有递过来的酒,但她不喝,赵楚楚就得帮她挡,她过意不去,撑着又喝了两杯。
等喝到后面,赵楚楚还清醒,她就有点醉了,但她觉得自己理智是没有问题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还特意拉住范建成,请求他:“范哥,你一定要好好把我和楚楚送回去。”
“你放心,”范建成点头,“我肯定把你们安全送回去,楚楚你照顾一下她,怎么喝成这样啊?我去给她拿杯水。”
赵楚楚应承着,借着照顾叶思北的理由坐在一边,叶思北从来没这么醉过,她感觉自己有一肚子话要说,她觉得不该说,可就控制不住,拉着人一直说话。
“我妈逼我,秦南逼我,生活逼我,所有人都逼我。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什么都让出去,我就想大家都好好生活,我做错什么了呢?”
“秦南说我不该过成这样,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没有出息,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能怎么办?。”
“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我高中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好,我做过升旗演讲,好多人看着,可我这辈子没再这么感觉过了。”
“我是真的想和他过一辈子,”叶思北哭出来,“我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我感觉不到,但我特别想和他过一辈子,为什么这么难呢?”
“喝点水准备走了。”
有人给她递水。
等喝完水,周边不见了郑强的声音,酒局似乎是散了,她和赵楚楚一起互相搀扶着走出去。
范建成在门口等着她们,叶思北拉开车门,和赵楚楚一起坐进去。
上车之后,她胡话说得越来越严重,开始一直道谢。
“楚楚,谢谢你啊,一直照顾我,你和念文要好好的,我这辈子到头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活得好,你们知道,你们快乐,那就够了。”
“范哥,我一直想感谢你,去年,要不是你和人事部说要我,我还失业着呢。人家都说我,26岁了,要结婚了,要生孩子,我又没有什么工作经验,考公务员考两年都考不上,又木讷不会说话,还是个大学生,清高,大家都不喜欢我。范哥,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条活路,我真的,真的太感激你了。”
她说着说着,有些困了,忍不住靠在赵楚楚身上。
她感觉晕晕乎乎,靠在赵楚楚身上呢喃:“怎么这么苦啊?人这辈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姐,”她隐约听见赵楚楚的声音,“人一生的苦难是没有尽头的,我们能做的,只是往前走。”
“一直走。”
她听到这些话有些恍惚,隐约感觉赵楚楚起身,她愣愣抬头,看着赵楚楚下车,范建成关上车门。
在她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她靠在车玻璃上,睁开眼,看着昏黄的路灯透过玻璃窗,忽隐忽现洒落在她眼里。
光怪陆离,恍如幻梦。
5. 湮灭
那是记忆里,那一天,她最后的画面。
之后一切就化作了黑暗,什么都记不清了。
她好像是陷入了一场沉沉的梦境,梦境里,她又看到秦南,她在水里,她往上游,而秦南就站在岸边,穿着黑色风衣,撑着一把透明伞。
她突然就想起来,其实这是她和他第一次见面。
当时是在她25岁的秋天,她回到南城的第三年。
她刚考完公务员失败,一边求职一边相亲。
那天下午,她刚刚相完一场,对方对她不甚满意,没聊多久就离开。
结账是AA,她想着自己不能白花那份钱,也不想太早回家被母亲念叨,等对方走了,就还在店里坐着。
下午下了小雨,她坐在窗边,看着车来车往,然后她就等来了一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黑色风衣,撑了一把透明雨伞,雨伞上印着超市Logo,应该是活动赠送,在距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隔窗而站。
她坐在窗户里打量他,他似乎完全不曾察觉,这让她有些大胆,越发肆无忌惮看他。
这个男人乍看只觉得还算清爽端正,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漂亮,鼻子笔挺,是一种耐看的英俊,让她一时不由得着了迷。
或许是她看得太久,对方被她惊扰,转过头来,隔着雨帘和染了雾气的落地玻璃,对上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她愣了一刻,才有种被人发现偷窥的惊慌,她故作无事扭过头去,想逃避这份尴尬。
然而没了一会儿,她就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停在她面前,她缓缓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她面前。
他没说话,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一个开场白。
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深吸一口气后,干脆笑了笑,主动邀请:“认识一下?”
梦里的秦南笑了。
而她耳畔不知道怎么的,就传来了喘息声。那喘息声好像是某种粘腻的软体动物沿着她的身躯攀爬而过,将她从美梦中惊扰。
她缓缓睁开眼睛,感觉眼前一片黑暗,她似乎是被人用黑布蒙住眼睛,仅有一些黑布无法挡住的余光透过黑布落在她眼里。
身下是狭窄的皮质座位,周边随着动作摇摇晃晃,发出“吱嘎”的声音。
她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哪怕有了意识,也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惊恐卷席了她全身,可在这一片惊恐中,她意外拥有了一种非常的理智。
她清楚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并在第一瞬间明白,她不能醒。
那一刻,她清楚的认知,她必须伪装成还没清醒的模样,让这个人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可能有认出他报警的机会,才会有更高的生存几率。
影视剧或者其他艺术作品中,对这种事的描述总是充满了一种令人遐想的、似乎是基于人性基因中的不可言说与激动,将所有痛苦和危险一笔带过。
但其实真正的性侵案件中,都伴随着大量的暴力血腥,和死亡息息相关。
她尽量让自己冷静,让自己平静,去调取过去她所有学习过的、知道的相关信息,让自己尽可能寻找逃脱的可能。
她咬着牙,她克制自己不要颤抖,她让自己尽量放松。
她不断告诉自己,冷静,镇定,不要让害怕淹没自己。
她让自己所有情绪和意识抽离,去记忆所有相关的内容。
他是什么味道,他大约是什么重量,他的体毛大约怎样的密度,他隐约发出的声音是什么声音,一切一切她所有可以接触的一切,她都要牢记。
可这个过程让她太过恶心,她痛苦不堪。
她咬紧牙关。
支撑着她的,是她告诉自己,她可以活下去,可以报复,可以让这个人,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时间过得很漫长。
长到她感觉好像都快绝望。
没有快感,没有激动,只有疼痛不断从身体传来,以及一种说不出的,精神上的凌/辱。
她快熬不下去了。
她无法再保持最初的理智去记录,为了减轻此时此刻的痛苦,她开始拼命去回想她人生所有经历过的、美好的一切。
她想起小时候,她站在楼顶眺望远方,看着城市朝着天边无尽蔓延,清晨的阳光洒满世界每一个角落。
想起高三誓师大会,她作为代表,在那个不算好、一年只能毕业二十个本科生的垫底中学里,信誓旦旦带着大家一起发誓。
想起大学和同学一起骑自行车,想起雨天第一次见到秦南。
她还想起一个细节,结婚那天,她和秦南的亲朋好友一起簇拥着他们照相。
摄影师高喊“茄子!”
秦南站在旁边,悄悄拉住了她。
秦南……
疼痛开始加剧,她不可抑制颤抖了一下。
上方人抬手捏住她的脖子,模糊的意识里,她隐约听到他压低声问:“还装?”
她没有力气,对方似乎是刻意变了音,又或是她太过紧张,她听不出来是谁。
惶恐淹没了她,她感觉死亡就笼罩在她头顶。
她僵硬着身子,被对方翻身要求跪下,摆成一个更羞辱的姿势。
“叫,”对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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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她,“不然我杀了你!”
她不敢反抗,她颤抖着,发出了第一声,短暂又急促的,啊。
“啊”的那一声出来,一瞬之间,她感觉有什么防线彻底崩塌。
她忍不住嚎哭出声,一声一声尖叫。
她感觉到疼,好疼。
不是生理上的,是一种从心间到指尖的,被人敲断脊梁后,彻彻底底崩溃的疼。
这是对身体的凌/辱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它好像生命里的每一份屈辱,都用了这种行为化的方式付诸在她身上。
践踏她,羞辱她,告诉她,所有努力都没有结果,所有抗争都灰飞烟灭。
她不配。
她没有任何得到幸福的权利,她所有的希望都会在这世间被碾压成尘。
甚至连活下来,都是一种怜悯,侥幸,未知。
她嚎哭着,眼前景象不断变化,感觉精神一点一点崩塌,直到最后,她忘记一切。
最后的时刻格外猛烈,也格外痛苦,她感觉自己是要死了。
她眼前有了一点光。
她奋力往前伸出手去。
那隐约的光亮后面,传来十六岁的自己,那一场周一演讲里,慷慨激昂的朗诵声。
那是她在梦里,没有听见的声音。
“我们奋斗,我们努力,我们抗争,度过最黑暗的时光,美好的未来触手可及。”
“没有不可跨越的苦难,没有不可度过的绝望。”
“用学习改变人生,用努力改变命运。”
“放开我……”
“我是高一七班叶思北,我永远不会放弃,成为更好的自己。”
眼泪从模糊了她的眼睛,痛苦在她周身弥漫。
她感觉光亮一点点黯淡。
那一瞬间,她终于崩溃,好像身上的皮肉被人生生撕扯开来,她痛苦嚎叫出声:“放开我!!”
“放开我啊啊啊啊啊!!!”
是命运,是绝望,是漫天沉默围观的神佛。
是苦难,是谴责,是羞辱,是无可言说的屈辱恶心。
如一座座高山倾崩而下,狠狠砸上她血肉之躯。
她不是拥有不坏之身的齐天大圣,五指山压上那一刻,结局只能那最微弱的、最隐秘的、最微不足道的那一点点小小希望,都在黑暗中,碾压成尘。
我的神明。
那一刻,她想。
如果你存在这此世,请你睁开眼睛。
给我一缕、一丝、一点点光明。
救救叶思北。
我的神。
6. chapter 1
“我叫林枫,是官田分局刑侦队的,你是通话人的母亲是吧?”
医院长廊,穿着便衣的女警领着一位挎着菜篮、身材略显肥胖的女人往长廊深处走。
她看上去五十六、七的模样,头发乍一看黑亮得怪异,但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这着黑色头发之下隐约藏着的白发。
她叫黄桂芬,是叶思北的母亲,今年五十六岁,靠在学校门口摆小摊买早餐为生。
她的丈夫名叫叶领,原本是个小学老师,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规则被开除,开始同她一起摆早餐摊子。她卖糯米饭,他买豆浆油条粥。
家庭并不富裕,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叫叶思北,现在二十七岁,在富强置业当会计,结婚半年;她的小儿子叫叶念文,二十四岁,法律系刚毕业的大学生,现在刚刚订婚,马上也要结婚了。
为人父母,一生不过就是生下孩子,把孩子养大,看着他们成家,也就算圆满。
很快,她和叶领一辈子的就差不多,他们就开始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了。
所以最近一段日子,她很是高兴,虽然知道女儿似乎和女婿有点争执,但她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夫妻哪儿有不吵架的呢,她和丈夫吵了一辈子,也不还继续过这日子吗?
然而今天早上,她突然就接到了叶思北的电话,叶思北一反常态的冷漠,她在电话里就说了五个字:“到人民医院来。”
说完之后,她竟然直接挂了电话。
黄桂芬以自己五十多年的人生经历感知到电话的不寻常,飞奔到了人民医院,一进门就被警察拦了下来。
她紧紧抓着菜篮,跟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女警飞快往前走,听着的询问,连连点头:“对,我是她妈。她怎么了?我听她声音不对劲啊。”
“一个小时前我们接到她的报警,说她需要一件风衣。我们在城郊的芦苇地发现她,她躲在芦苇丛里,财务上没什么损失,钱包手机都在。她一直不说话,我就让她先通知一个亲友过来,然后我把她带到医院来检查,其他人还在现场取证。”
林枫含糊不清介绍着,而黄桂芬的关注点却放在了:“芦苇地?”她紧张发问,“她怎么会在芦苇地?”
林枫没说话,她停在了妇科检查的门口,这里站了两个便衣警察,他们三人打了一下招呼,然后女警回头,看见似乎已经隐约意识到什么的女人,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从现场来看,您女儿,可能是遭遇了性侵。”
黄桂芬愣在原地,她震惊看着女警,这份震惊里,隐约带着几分惶恐和不知所措。
女警尚还年轻,不知道是不是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她移开目光,尽量公事公办开口:“她目前什么信息都没说,主动要求先做阴/道检查,我们刚确认过身体没有其他问题,也提取了她指甲里的皮屑组织。等她出来后,就带她去做血液检测和尿检,您在这里稍等,等一会儿如果确认真的发生了那种事,就麻烦您尽量安抚她,让她开口配合我们的工作。”
“您放心,”林枫郑重承诺,“我们一定会尽力缉捕凶手,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
黄桂芬终于回神,斩钉截铁开口说了这么一个字,林枫愣了愣,黄桂芬慌忙道:“这事儿你们不用管了,我女儿我清楚,她肯定没出什么事儿。你等我进去问她……”
所有人脸色微变,几个警察都意识到这大概是个难缠的主,林枫走上前去,试图安慰她:“阿姨,您放心,我们不会把案情泄露给任何不相关人……”
“案情,什么案情?”黄桂芬抬手指着女警,“你别乱讲话啊,我女儿一向都很规矩,昨天也只是和她老公吵架了,我都知道的。我手机上还有昨晚我给她打电话的电话记录,你再污蔑她名声,我撕了你的嘴!”
她的语气很激动,但声音并不大。
可这点声音,足够病房里的叶思北听到了。
她躺在病床上,张着双腿。
她其实很想逃,这个姿势令她几乎崩溃。可是她知道,这是必须的。
她只有这样,才能留下证据。
这是她理智告诉她的行为,她不敢多想任何事,从事发、清醒、到现在,她都不敢去触碰“理智”之外任何界限。
然而黄桂芬的到来,似乎猛地将她从真空的自我世界里一把抓出来,无数喧闹声一起涌入她的脑海,让她看清这个世界除了“法律”之外的一切。
可黄桂芬,又是她此时此刻,唯一能依靠的人。
她无法将这一切告知自己的父亲,更不能告知自己的丈夫。
她的母亲和她互相憎怨,却又互相依靠。
“她只是报警要件衣服,你们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想,你也是个女的,小姑娘就不能设身处地为人想想吗?你们这样搞,我女儿以后怎么做人?”
“出事儿不是她的错?你们会抓住凶手?你脑子有病吧?”
“她出什么事儿了?你说不是她的错就不是了?抓凶手有什么用?主持公道有什么用?人家就不议论她了?我告诉你这世上不是只有法律的,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你们这样是要害她一辈子的!”
黄桂芬像是一只拼了命保护自己鸡崽的母鸡,对着林枫全力发动攻击,否认着林枫的猜测。
叶思北躺在检查的床上,漠然看着天花板。
为她检查的女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什么都没说。
很快,检查结束,叶思北平静起身。
她已经换上了医院的病服,披着一件警方给她带来的风衣,头发散披在两边,周身还带着一股祛除不掉的酒味。
医生抬头看了她的脸色一眼,主动起身扶着她,给她开了门,门一打开,黄桂芬立刻回头,看见叶思北,一把抓住她,激动道:“你在这丢什么人?!走,跟我回家!”
“不行。”
林枫固执抓着叶思北,盯着黄桂芬:“我们已经立案了,你不能带她走。”
“我是他妈!”黄桂芬撒气泼来,“她又没犯法,你们扣着她做什么!”
“你是她妈你不更该为她着想吗?!”
“你们别吵了。”
医生看着僵持不下的两个人,轻声劝了一句:“病人状态不太好,你们先扶她去旁边病房休息一下。”
说着,医生放小了声音:“顺便商量一下。”
听到这话,林枫迟疑着放开手,黄桂芬赶紧扶着叶思北一起进了旁边病房。
她招呼着叶思北坐下,不断询问着叶思北的情况:“你还好吗?你哪里疼?没什么大伤吧?”
叶思北摇头,林枫跟着进门来,她两位同事因为都是男性决定站在门口。
林枫看着麻木坐在床上的叶思北,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叶思北突然出声:“我要杯水,麻烦您。”
听到叶思北的话,林枫猜测叶思北是想和黄桂芬说点什么,她迟疑了片刻,就听叶思北提了声:“谢谢。”
林枫明白叶思北的意思,外面年长的同事劝她:“林枫,出来吧。”
林枫低下头,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关上了病房大门。
病房里一下就剩下了叶思北和黄桂芬两个人,黄桂芬看见人走了,立刻坐到她身边来,着急握住她的手:“思北,你没事吧?”
叶思北摇头,黄桂芬放下心来,她想了片刻,艰难开口:“昨晚真的出事了?”
叶思北点头,黄桂芬一瞬就红了眼眶,她抿紧唇,控制着情绪,好久,才沙哑询问:“知道是谁吗?”
“蒙着眼,”叶思北仿佛是个事外人一样冷淡,“没看见。”
黄桂芬舒了口气,似乎最恶劣的情况已经排除。
蒙着眼,证明对方也并不希望叶思北闹大,应当是不会说出去。
她回过头来,斟酌着用词:“思北,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等一会儿你就和警察说是和秦南吵架了,我们马上回去。”
叶思北没说话,她缓缓抬起头,冰冷的视线由下而上扫过黄桂芬的脸,直直盯着黄桂芬:“凶手呢?”
“还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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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凶手?”
黄桂芬压低了声,语调急促:“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事儿藏着,不要让人知道!”
叶思北心上轻颤,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觉得心脏仿佛是被人骤然攥紧,窒息与疼痛齐齐涌来。
“为什么?”叶思北追问。
为什么她受了伤害,要她掩藏?
黄桂芬恨她是个傻子,但还是给她分析利弊:“这事儿闹出去,你以后怎么办?秦南还会和你在一起?你身边人怎么看你?别说你现在根本不知道是谁,你就算知道,就算告赢了,把他送进牢里又怎么样?他牢里关几年,你赔上的是一辈子!”
叶思北眼神微动,但还是直直看着黄桂芬,不言。
黄桂芬怕她是受了刺激,刻意放缓声音,仿佛也是在安慰自己:“妈不是想委屈你,只是要给你选最好走的一条路。那些警察他们心里只知道抓犯人,他们会为你未来着想吗?听妈的,妈都是为你好。”
“你想想看,如果闹大了,大家传出去,说你穿着那样的衣服,又喝了酒,你报强/奸,大家会怎么说?”
这句话让叶思北红了眼眶,她沙哑解释:“我是公司饭局,我没有鬼混。”
“别人会信吗?”
黄桂芬看着她:“我是你妈,我了解你,其他人呢?”
更难听的话黄桂芬没说出口,可叶思北已经想到了。
作为女性漫长的一生里,要无数次围观其他“犯错者”的结局,围观的时候,那是旁人,出事的时候,那些围观过的人的惨痛前路,立刻就化作了自己可能的未来。
叶思北感觉眼前视线被眼泪模糊。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根本看不清黄桂芬了,她就只是看见一个个人影,坐在旁边,不断说着话。
陶洁和陈晓阳前些天的声音犹在耳边。
“我就一直和我女儿说,晚上八点之后就不能出门,大半夜还在外面晃悠的姑娘,能是什么好女人?”
“女孩子得好好教育,其实男人也是看人下菜的。我不是说那姑娘不对啊,但你看半夜一点,穿个高跟鞋、包臀裙,还化妆,这不是羊入狼群,刻意勾引吗?”
他们的话只是星火,在一瞬间,像是一根火柴点燃了引线,猛地炸开了一片过往。
过往无数人对女孩子审判、告诫的话语密密麻麻蜂拥而来,它们迅速编织、集结,成了一张弥补不透风的网从天而降,像是五指山破云而来。
她被一层一层包裹住,她所有挣扎都显得格外可笑。
她错了吗?
只是这句话她问不出口,因为她心里,早已经有了一个一直被她努力埋藏的答案,在此时此刻被黄桂芬努力挖出来。
甚至于,她开始意识到,她为什么叫黄桂芬过来。
无论是她父亲,还是秦南,他们都很难领悟她真正的恐惧,只有黄桂芬。
她是她的母亲,理应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又最懂她的女性。
她等着黄桂芬的审判,等着黄桂芬和她说一句:“没事儿,我们告下去。”
这样她就有勇气,把她想做这件事做下去。
可黄桂芬没有,她拉着她,把她那一点微弱的希望死死溺在水中:“我是为你好,思北。其实你都结过婚了,这种事最重要的是不要传出去,你就当是狗咬了一口,算了吧?”
叶思北透过模糊的眼看她。
她看不明白。
她的母亲,在年少那么叮嘱她,那么在意她与男性的关系,一遍又一遍强调着性的圣洁、性的唯一,好像所有与两个男人发生过关系的女人都有问题。
可此时此刻,她又轻描淡写告诉她,只要不被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和被狗咬一口一样,没有任何关系。
她做不到这种矛盾的融合,也无法忘怀那一刻的屈辱与苦痛。
可她又没有勇气独自面对黄桂芬所说的一切,她挣扎,僵持,母女对峙之间,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招呼声:“哟,林姐,张哥,王哥,你们在这儿啊?”
7. chapter 2
黄桂芬听见这个声音,她一把拉着叶思北蹲下来,压低身蹲在一个门外人看不到的位置。
这个位置外面看不见她们,她们却可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外面。
就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劣质西服,正在和站在门口的两个警察说着什么。
他满脸笑容,看上去很是谄媚,而两个警察紧皱眉头,似乎并不喜欢他。
他递了根烟过去,两个警察赶紧挥手,他面上笑容有些挂不住,最后看了一眼病房玻璃里的人。
玻璃里露出他的正脸,是一张和叶思北有几许相似、带了几分书生气的青年面容。
叶思北下意识将身子低得更深。
也就是这一个姿势,她突然意识到了,一种行为上的、不自觉的自卑和羞辱。
她比她想象中更脆弱,更在意人言。
她甚至,没有办法在这一刻面对她的弟弟,叶念文。
这让她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悲哀,那种悲哀升腾而起时,她蹲着抱住自己,扭过头,咬住下唇,怕自己哭出声音。
黄桂芬察觉到女儿的情绪转变,她也有些难过,她伸出手,将叶思北抱在了怀里。
她什么都没说,就像是儿时一样,轻轻顺抚着她的背,用脸贴在她的头上。
母女相互依偎,等人走远了,叶思北才低泣出声。
“都会过去的。”
黄桂芬沙哑着声音安慰:“没事,妈在这里,都会过去的。”
“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和以前一样生活,就可以了。”
林枫端着水到门口时,就听见病房里隐约的啜泣声。她迟疑了片刻,没有走进去。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直到里面似乎平静了,她才敲门。
过了一会儿,叶思北拉开门,她看着林枫和另外两个警察,勉强笑了笑:“谢谢你们给我送衣服,我先回去了,明天我把衣服寄回去可以吗?”
“我们已经立案了,”林枫叫住她,做着最后努力,“我们会帮你的。”
“对不起。”叶思北低下头,“我只是和我老公吵架,这种事,你们帮不了我。”
叶思北看着地面,又重复了一声:“对不起。”
林枫愣住,叶思北转过身,和母亲一起往外走去。
林枫看着她离开,她想叫住她,可在她开口出声那一刻,她看着叶思北的背影,突然就发不出声音。
明明有人搀扶着她,有人陪伴着她,她却像一只孤魂野鬼,无根浮萍,无力漂泊于浊世长河。
*** ***
黄桂芬陪着叶思北先打了个出租回家,洗过澡后,她换了一件把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衣服,和黄桂芬一起到了另一个医院领了HIV阻断药。
她报警时就请林枫给她买了避孕药,现在剩下的,就只是把所有能阻断的传染病提前阻断。
这是她用理智控制下,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情。
做完一切已经是下午,黄桂芬带着她回了家,她半蹲在叶思北面前,认真看着她:“思北,这事儿翻篇了,你千万不能让人发现这件事,知道了吗?”
叶思北静静看着她,好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黄桂芬勉强笑起来:“妈去做饭,今天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黄桂芬说完就去了厨房,叶思北坐在沙发上休息,她下面还觉得疼,但她不敢表现出来。
黄桂芬切着菜,想起她工作的事儿,站在厨房里嘱咐她:“你今天是不是旷工的?和你领导请假了吗?”
“没有。”
她早上打完电话给黄桂芬后,就直接关机了。
“那你赶紧给领导打个电话道歉,就说你生病了,别把工作弄丢了,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啊。”
叶思北空着脑子,听着黄桂芬的命令,打开包摸索出手机,拿出手机时,她突然意识到少了一个东西。
避孕套不见了。
是那个人用了吗?
相关的事一瞬涌入脑海,她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
原本被她克制的探知之欲疯狂窜出来,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是谁呢?
她不断重复着昨夜发生过的所有事,脑海中勾勒出她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范建成吗?
可他这么好的人,他总是提醒年轻的女员工注意保护自己,能帮员工挡酒就挡酒,以前也都是他送着员工回去。
怎么可能是他呢?
叶思北脑子乱哄哄的,她忍不住咬着自己的指甲。
客厅里的叶思北一直没动静,黄桂芬又催了一声:“赶紧打电话啊。”
“哦。”
叶思北回了神,她克制着情绪,给范建成拨通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范建成带了几分愤怒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叶思北你怎么回事儿啊?一天不来上班,你也该请个假啊,不声不响跑了,你打算不干了是吧?”
“范总,”叶思北听着范建成的声音,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我,我昨晚喝多了,在医院,我想请个假。”
听到“喝多了”,范建成一顿,他放缓语调,带了几分担心:“没出什么大事儿吧?”
说着,他带了几分歉意:“郑总是客户,我昨晚也不好拦,对不住了。”
“没什么大事儿,就可能要……住两天院。”听着范建成坦坦荡荡的回应,叶思北低下头。
“那你好好休息,”范建成不疑有他,“争取早点回来上班。”
“好。”
叶思北应声,挂了电话。
等挂完电话,她看着茶几上有些发黑的香蕉。
其实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而到底是谁这个答案……有价值吗?
她不知道。
她只是感觉,内心依旧有什么,在不安的叫嚣着,蠢蠢欲动,试图挣扎。
她呆愣愣坐着,没一会儿,叶领从公园下完象棋回家。
看见叶思北,叶领有些诧异:“哟,思北怎么来了?”
“她和秦南吵架了,你别管她。”
黄桂芬立刻接声,她把菜从锅里乘出来,放到桌上。
叶思北好似平日一样起身帮忙端菜,叶领脱着外衣看忙活的娘俩:“怎么老和秦南吵架?”
“夫妻哪儿有不吵架的?”
黄桂芬炒菜:“给他们吵,不离婚就行。”
“话不能这么说,思北啊,过几天我生日,你把他叫过来,我帮你说说他。”
“嗯。”
叶思北点头,不敢多说自己和秦南的关系。
一家人正说着话,就听叶念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爸,妈,”等他推门进来,看见叶思北,他眼睛一亮,立刻激动开口:“姐!”
叶念文一向看上去都很高兴,每天似乎没有任何烦恼,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在外面点头哈腰的样子,根本没人想得到他在外面受过委屈。
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看着,黄桂芬不由得心疼起来,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上前去接叶念文的包,关心道:“今天有没有饿着啊?”
“什么年代了,还会饿着?我们事务所领导特别喜欢我,天天有饭局,都海鲜什么的,我吃这些都吃腻味了。”
“浮夸了啊。”叶领听着儿子炫耀,虽然高兴,但还是要提点,“做人要谦虚,你刚毕业,要学会伏低做小……”
“他知道。”
叶思北打断叶领的话,黄桂芬赶紧开口:“说什么大道理,赶紧吃饭吧。”
黄桂芬把招呼大家坐下,自己还在忙活,叶领觉得热,先去换一件衣服,真正坐下的,也就是叶思北和叶念文两人。
叶念文满脸好奇打探:“姐,你今天怎么来了?”
“你今天去医院了?”
叶思北直接询问,叶念文面上一僵,不等他撒谎,叶思北便揭穿:“我今天在医院遇见你了,为什么给那些警察发烟?”
叶念文似乎是觉得尴尬了,他笑容有些勉强,凑到叶思北面前,小声开口:“我这是拉案源。”
叶思北舀汤,叶念文认真给叶思北解释:“这些警察每天接案子,认识很多需要律师的人,要他们肯把这些受害人介绍给我,我不就有案源了吗?”
“那你怎么不在派出所守着?”叶思北把碗放在桌面,面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叶念文赶紧接话:“我就是在派出所守着的呀,突然听见说有案子,把刑警队的人调了过去,我就跟着,后来跟丢了,我就想啊,大案要有受害人肯定要去医院,我跑人民医院去了,找了好久,就看三警察守在一间房门口,那地方离妇科检查不远,我估计,是个□□案。”
叶思北手上一抖,汤泼在了手上。
叶念文从旁边抓了纸,把碗取过来:“姐你小心点。”
“你看到当事人了吗?”
叶思北拿着纸擦手,不敢抬头,叶念文耸耸肩:“没,不然今晚我可就要办案子,不回来了。”
“这种案子最讲时间,”叶念文给叶思北舀汤,“晚一点,破案难度就高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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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思北低着头,吹了一口汤:“这种案子,很难赢吗?”
“姐,你想,”叶念文见叶思北问了一个专业问题,他终于有了卖弄机会,赶紧坐正看向她,立起两根指头,“□□成立两个要件是什么?”
叶念文按下一根手指头:“第一,要证明有客观事实发生吧?也就是,我们得证明,确定人A和确定的人B发生了确定的sex关系。这个我们可以通过一些生物学证据证明,还是比较容易的。”
叶思北点头。
“但难的是第二,”叶念文又按下一根手指,“女方要怎么证明,她不是自愿的?你说女方身上有伤痕,说不定是特殊癖好呢?有录像,说不定是cosplay仙人跳呢?所以需要很强的一个证据链去证明这件事。而这个过程里,那些王八蛋为了证明女方是自愿的,经常会泼一些很恶心的污水给女方,什么主动勾引啦,本来就是情侣之类的。这些会对女方名誉造成很大影响,很多时候都撑不到起诉就崩溃了。”
叶思北听着叶念文的话,那些话都对应成她过去一个个新闻上听过的场景,只是那些场景的主人公,都变成了她。
心里尚存的一丝星火悄然湮灭,她低着头,听着叶念文叹息:“所以我说呀,这种案子,告与不告,对于受害者都是惩罚,还不如就当没发生过,闭眼忘了算了。”
叶思北没说话,叶领换好了衣服出来,叫黄桂芬坐下。
晚饭开始,一家人吃吃喝喝,看上去温馨又欢快。
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面具,似乎人间就再无苦难。
而这时候,林枫正和她的队长张勇一起坐在路边小店吃饭。
正值下班高峰期,小店里人多,两人只能坐在门口小桌,一人一碗面,外加两块卤豆腐。
林枫坐着不动,张勇到吃得十分畅快,吃几口看一下对面的汽车行。
他的车早上从城郊回来时划了轮胎,现在终于有时间修理。
替他修车的是个极为年轻的男人,名叫秦南,是这个店的老板,修车手艺非凡,价格公道,不爱说话,张勇经常来这里修车洗车,和他还算熟悉。
张勇看他补好轮胎,开始洗车,他欣赏着自己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车一点点变得闪亮,心里正开心着,就听见林枫突然出声:“我觉得这案子得立案。”
张勇被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她:“姑奶奶,您能别突然诈尸吗?”
“今天情况你也看见了,”林枫紧皱着眉头,“当事人状态明显不对,检查报告也显示……”
“显示什么?”
张勇打断她,林枫愣住,张勇放下手里筷子,看着自己这位正义感爆棚的徒弟:“林枫啊,你记住,干咱们这行别做有罪推定,不然容易冤枉人。你觉得她不对劲儿,那除了你觉得,有任何证据吗?”
“其他刑事案件是否立案,是否撤诉,从出警那一刻开始是咱们决定,但是这个罪不一样,”因为人多,张勇不好说得太明显,“当事人意志是非常重要的定案标准,现在当事人不说话,你凭什么认定?”
张勇说着,用手往林枫眼睛方向虚虚一指:“你那双绿豆眼?”
“可是队长,她那个情况……”
“她那个情况有很多种可能,”张勇看了一眼快冷掉的面,“案子这么多你盯着这一个,是不是工作量不饱和?”
说着,张勇看见自己的车洗得差不多,又吃了两口,看见林枫还不动手,皱起眉头:“你还吃不吃啊?”
“不吃。”
林枫站起身来,似乎是在生气:“我回去了。”
“唉,我车修好了,我送你?”
“不用。”
林枫没给张勇拒绝的机会,直接到路边打车离开。
张勇暗骂了一声“小丫头片子”,喝了几口汤,微信付款后,和老板打了声招呼,就回到车边。
车已经彻底擦干了,秦南看他走过来,看了一眼车轮,提醒他:“你车轮已经磨得很薄了,下次再划就直接换胎吧,要不要我提前给你定一个?”
“定呗,多少钱?”
“给你打个折,900.”
“行,开单吧。”
说着,张勇就靠着车扫了店面旁边的收款码,秦南到柜台去给他开收据,张勇听着店里响起的“收款900元”的机械女音,环胸靠着车,扫了一眼旁边摆好的车轮。
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秦南:“老秦。”
“嗯?”
“你对轮胎熟吗?”
8. chapter 3
“不熟我干这行?”
秦南低头写着收据,回得漫不经心。
张勇观察着轮胎,他第一次这么仔细观察这些东西,才想起来,其实轮胎花纹都不太一样,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开始敲打手臂:“通过车胎倒推是什么车难不难?”
“有可能,但也不容易。如果车胎都是原厂,不是特别通用的车胎就能找,但如果它换过胎,或者本身车胎比较常见,就很难。”
秦南把收据写好,走到张勇身边递给张勇,张勇接过收据,看着秦南准备回头干活,他突然叫住他:“你能帮我个忙吗?”
“嗯?”
“我这里有一张照片,是路面上留下的车轮印,你帮我看看可能是什么车。”
“这个我不一定看得准,”秦南开口,张勇正打算说‘那算了’,就听秦南招呼,“进来坐吧。”
两人一起坐进屋里,张勇自来熟坐到沙发上,秦南给他倒了茶,坐到他旁边:“照片呢?”
“哦,这儿。”
张勇从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组照片,快速翻找出其中一张。
整个过程里,秦南一直低着头。
张勇喜欢秦南这种懂事,他不多话,不该问的、不该看的,从来不会问,不会看。
“就这张,”张勇把照片递过去,“你能看出有什么车经过吗?”
秦南接过照片,仔细看了几眼后,脑海中大概有了轮廓:“经过的车不多,能勉强看出点形状,但两个车轮叠在一起了,要分出来得花点时间。”他把照片还给张勇,“怎么不找你们专业的人查?”
“当事人撤案了,”张勇颇有些无奈,“现在算我私事,就不麻烦同事了,他们工作量也大。”
“都撤案了,你还管?”
秦南从兜里取出一根烟,问得随意。
“撤案不代表没有案子,”张勇将照片放到桌边,敲了敲照片,“要能帮忙找到证据说服当事人立案,我请你吃饭。”
“小事,我尽力。”
“行了,”张勇转头看了看天色:“我先走了,谢谢了啊。”
秦南点点头,起身送了张勇出去,等回来后,他又看了一眼照片。
照片上的车轮印交叠在一起,旁边隐约可以看到大片芦苇草根。
他一眼就猜出了这个地方。
南城有大片芦苇地的地方并不多,这片芦苇地,他曾经想带叶思北去过。
但一直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他深吸了一口烟,把烟碾灭在烟灰缸里,把照片夹到一旁笔记本里,去接门口新来的客户,指挥着人把车停到院子。
“往前一点,往前,停。老板,”秦南走上前,“洗车修车?”
*** ***
在家吃饭后,黄桂芬嘱咐了叶念文送她回家。
叶念文送着她到了房门前,想了想,还是叮嘱:“姐,有空就和姐夫好好说说,矛盾闹久了,就真的好不了了。”
“嗯。”
叶思北点头,嘱咐他:“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叶念文应声,看着叶思北进屋后,他站在门口,好久,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叶思北一个人回到屋子,看着寂静空荡的房屋,打开所有灯,走到阳台上、窗户边,把所有门窗封死,然后到床上躺下。
她躺了很久,始终无法入睡,闭上眼睛,就是昨晚听到的声音。
好久,她直起身来,打开网页,在搜索栏里一字一句打下字。
“被强/奸后该怎么生活?”
一条条信息从网页蹦出,她看着天南海北和她有着相似经历的人诉说自己的苦难。
有被强/奸后起诉胜诉了的,但因为是熟人,反而被所有人指责她害了其他人,都是她不检点勾引人害人。
有被强/奸后起诉后证据不足不予立案的,活在众人的辱骂里,看着凶手逍遥法外,还要背负诬陷的罪名。
有现实沉默不言,只想在网上发泄一下情绪的,被网友辱骂为什么不报警,说她是写手骗人发流量。
还有一些在女性论坛里单纯分享经历,她们有些是幼年遭遇侵害,有些是成年,但都在未来数年、数十年时光里,思考着,如何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她们仿佛不是遭遇了一场意外,而是患了不可治愈的绝症。
这件事所带来的病毒,会一直生活在他们身体里,不断扩散、升级,药石无用,痛苦终生。
叶思北看着这些人的话,感觉像是进入一个病友群,看着病友和她分享她的未来。
她们告诉她,最开始时候,会有很激烈的情绪感觉,但其实并不能真切体会到这件事对于未来到底有怎样的影响。
但慢慢的,感觉没有那么激烈,开始变成绵延不断的痛苦,一年,两年,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仿佛永远不会结束时,就开始一面习惯,一面绝望。
生活会在这个过程里,慢慢翻天覆地。
有的人滥交,有的人酗酒,有的人毫无自控能力生活活得乱七八糟,有的人自卑惶恐连门都不敢出,甚至有的人还会爱上施暴者,无论家暴、侵害,都无底线沉沦接受,只是为了安抚自己,至少这些苦难是她自己选择。
没有人说得清到底是怎样一个变化逻辑,甚至当事人自己也无法理解,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的人生彻底脱轨又无能为力。
叶思北看着这些人的话——她的未来,她清晰的意识到,其实黄桂芬为她的选择的,的确是最好的道路。
掩藏好,不出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那么至少,她的伤害只会来源于自己。
只要她能放下,像是被一只疯狗咬了一口,这件事,就过去了。
这个认知让她压抑到窒息,无法入眠。
她直觉自己该找点事做,看着茶几上秦南留下的半盒烟和打火机,她鬼使神差的,拿了一根走向阳台。
她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这寂静的黑夜,点燃了手里的烟。
她从小循规蹈矩,虽然会和父母吵架,性格带刺,但其实她一直严守着这个世界所有对“好孩子”的评价。
要努力读书,不抽烟,不喝酒,不化浓妆,不穿没有袖子的衣服,不穿膝盖以上的裙子,不纹身,不随便谈恋爱。
可这一切好像也没有保护她,她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她在黑夜里反省自己,从笨拙的单纯只是吸气、吐气,逐渐找到一些门道。
烟草让她平静下来,她看着天边隐约有了光亮,那光亮带来莫名的安全感,她疲惫看着,在清晨的风里,终于闭上眼睛,得以片刻安宁。
昼夜颠倒过了三天,她情绪慢慢平缓下来。
12号晚上,她又收到了每个月银行照例发送的催缴通知,告知她这个月还款数额和日期。
这提醒着她,她该回去上班了。
她给范建成发了自己回来上班的信息,当天晚上,她坐在阳台上抽了半夜的烟,喝了许多酒,才让自己勉强入睡。
等第二天起床,她起身到了镜子面前,梳洗之后,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下意识去拿粉底,然而刚碰到粉底,她就顿住,片刻后,她打开镜子后面的储物柜,把里面所有的护肤品、化妆品都拿了出来,泄愤一般扔进了垃圾桶。
她梳了一个最规整不过的马尾,用不带一点装饰的发圈,然后套上了一套黄桂芬给她买的灰色运动衣,背了一个运动包。
打理好自己,正准备下楼,她突然注意到天色。
清晨天还没亮,路上人应该不多,她一瞬间止住了脚步。
太危险了,她想。
于是她又等了等,等天彻底亮了,她才下楼。
她不敢坐公交车,害怕与人接触的可能,只能搭乘更昂贵的出租车去公司,去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关于那一夜的疑问。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侵害她的是谁,那天晚上还有谁知道?知道的人会如何看她,会说出来吗?
这些问题都让她觉得惶恐,可既然决定要把事情隐瞒到底,就必须和平时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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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需要收入,要养活自己,要和以前一样活着。
叶思北不断给自己坐着心理建设,等下了车,她死死捏着书包带,硬着头皮往“富强置业”的门店往前走。
公司和往常并没有任何区别,现在这个点已经不早,公司大多数人都来了,范建成站在门口,正招呼着清洁工扫地。
越靠近他,叶思北心跳得越快,她几乎快要发抖,只能低着头往店里走,假装没有看到范建成。
“思北?”
范建成眼尖,先看到她,正笑着想打招呼,突然看到叶思北没穿公司的工作服,他抬头皱眉看向叶思北:“你制服呢?”
叶思北不说话,用沉默表示对抗。
“思北,你又不是第一天上班,公司规定不知道吗?”范建成语气稍微重了些,“怎么不穿制服?”
“忘了。”
叶思北低着头撒谎,范建成见她似乎不太对劲,挥了挥手:“今天忘了就算了,扣你五十块,明天要再忘,就按规定扣两百,记好了?”
叶思北站着没动,范建成察觉有异:“思北,你怎么了?”
“范总,”叶思北抿紧唇,还是把一直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酒局那天,是你把我送回家的吗?”
“是啊,”范建成答得干脆,“你和楚楚都要我送,我先送的楚楚再送的你。”
说着,范建成似乎觉得这样说显得他偏心,赶紧解释:“楚楚那天也醉得厉害,她家顺路一些。”
“哦,”叶思北点头,小声追问,“你把我送到门口的吗?”
“你喝得真挺多的,怎么都忘了。”范建成笑起来,“那晚我老婆给我打电话吵架,你说你老公来接你,还没到小区门口就走了。”范建成颇有些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
叶思北没说话,她一直看着他。
他太自然了。
自然到很难让人觉得是他。
或许真的是他所说,她提前下车,在路上出的事。
范建成见她一直看着他,不由得有些担忧:“思北,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哦,没有。”
叶思北回神:“我去上班了。”
说着,叶思北就进了公司。
赵楚楚见她回来,笑着和她打招呼:“姐,你没事儿了吧?”
“没事儿了。”
叶思北坐下,赵楚楚放下心来:“那就好,我带客户先去看房,回头聊。”
说着,赵楚楚便往外走,叶思北急急叫住她:“那个,楚楚。”
赵楚楚回头,有些疑惑,叶思北抿唇:“饭局那天晚上,是你和我一起回家的吗?”
“是啊,”赵楚楚和范建成说的一致,“不过我到家就先下车了,是范总送你回去的,怎么了?”
“哦,”叶思北点点头,“没事儿,我就问问。”
“没出什么事儿吧?”
赵楚楚关切询问,叶思北摇头:“没,你去忙吧。”
客户还在等着她,赵楚楚也没法多问,便摆手离开。
叶思北回到位置上,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夜未眠让她很恍惚,白天打着盹,一天几乎都没做什么。
等熬到五点,王琳照旧收拾着东西过来,把一叠文件交给她:“思北,我去接孩子了,发/票和数据都我给你了,谢谢了啊。”
叶思北打字的动作一顿,在王琳离开前,她终于还是顾着勇气出声:“王姐,我今天有事,天黑前我会回家。”
“你又没孩子,”王琳根本不管她的话,挎上背包,“回这么早做什么?年轻人多加班,我先走了,谢谢啦。”
说着,王琳就小跑出去。
叶思北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皱起眉头,好久后,她移开视线,看回自己的屏幕电脑。
到了六点下班时间,她看了看天色,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文件放回了王琳桌上,直接走出公司。
她不敢拒绝别人。
但她更怕黑夜。
9. chapter 4
那一晚又难以入眠,她预感失眠可能会成为一种常态,头疼得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在阳台上抽烟喝酒,看着太阳升起,在晨光中闭上眼睛。
她只睡了两个多小时,就被闹铃再次惊醒,拖着快要崩溃的身体去往公司。
一到公司,她才坐到位置上,就看王琳急急赶到她面前:“思北,昨天的报表你做完没?”
叶思北愣了愣,她累得根本没有能力处理王琳的话。她就感觉这些人的话从自己耳朵进去,又出来。
她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低头打开电脑,王琳皱眉:“我听说你昨天六点就回去了,那报表是不是还没做完?”
叶思北不敢回声,王琳被她激怒,抬手直接关了她的显示屏,提高了声:“你什么意思你说话!”
“王姐,吵什么呢?”
王琳声音让旁人听到,旁边人都看了过来,王琳有些难堪,干脆抓住叶思北的手腕,低喝了声:“你跟我来。”
说着,就连拖带拽把她从位置上拉扯起来,拖到黑暗的楼梯道里,转头问她:“你阴我是不是?”
“我没有。”叶思北终于出声,这微弱的反抗激怒了王琳,她瞬间暴怒。
“你不是阴我你故意不做事儿?你不想干你别答应我啊,答应我了你又不做,这些报表是用来申请贷款的,今天就要给银行,现在陶姐问起来了,公司拿不到钱你负责?”
“我告诉你这次大家都被你害惨了,我也被你害惨了!你说现在怎么办?这个锅不能我背吧?”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真当这是我的事儿啊?你答应你该做到啊,我逼着你答应我了?我逼着你为我做事了?”
叶思北静静听着,就感觉脑子嗡嗡作响,响得她头疼。
她想安静一会儿,想让这些声音都停下来。
可王琳仿佛是泄愤式的,一直在追着她骂。
她想回击,可惯来的沉默不知如何开口。睡眠不足让她异常烦躁,有种无端的戾气在她心中蔓延,她死死扣着自己的手臂,身体里像是有了两个自己。
一个懦弱听着王琳的训斥,一个叫骂着要做点什么。
心里像是点了火,烧得噼里啪啦。
她抬眼看着王琳。
王琳在陶洁面前,是一位性格和善又会说话的老大姐,会为陶洁提包,会帮陶洁做事,可在他们这些年轻人面前,她又总是仗着自己老人的身份气势汹汹,动辄嘲讽辱骂,不留半分情面。
以前她总是忍耐,她告诉自己,钱难挣,屎难吃,大家都一样。
可现在她隐约感觉到,不是的,不一样的。
总是她,为什么总是她?
王琳见她不说话,骂了一会儿,终于舒坦,她警告她:“这次就这样,你等会和陶姐说明白这是你的问题,自己赶紧去把错认了,以后别这样。”
说着,王琳就往外走。
叶思北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她做错什么了?
为什么她要认错,要道歉?
王琳对其他人都很好,为什么对她不一样?
因为她懦弱、可欺?
好多问题交织在一起,她一时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愤怒些什么,眼看王琳伸出手去拉门,看见光透进来,看见她就要失去唯一一个可以反抗的机会。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冲上前去,抓住王琳的头发往后一拽,在她转过脸来时,抬手就是一耳光!
这一耳光打得她双手发颤,却有种莫名的快感翻涌上来。
王琳很快反应过来,尖叫着就扑了回去,用手拍打她,想把这一耳光打回来。
叶思北下意识不敢还击,用手护着头,挡着她的巴掌,连连后退。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赵楚楚最先跑过来,一把推开安全通道的门,看见里面的情景,冲过去抱住王琳:“王琳你疯了!你做什么!”
王琳用尽全力想甩开赵楚楚,挣扎着想要去打叶思北,叶思北靠在墙上,颤抖着身子,视线穿过抱头的手看向王琳,看着她好像和自己一样疯了,她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畅快。
她急促的呼吸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是对是错,愣愣看着王琳,而王琳被赵楚楚拉着,越发激动。
“快来人拉开他们,”赵楚楚见两个人都不对,朝着外面大喊,“报警啊!”
*** ***
秦南接到赵楚楚电话时,他刚把自己查到的信息发给张勇。
他把张勇给他的照片分析了一遍,四个轮胎印,三个是换过的,但有一个是原厂的轮胎。
这种轮胎不常见,目前市面上只有两种车型,一种是FT家今年上的金牛系列3代,另一种则是现在已经2013年就停产了的一个皇冠系列轿车。
这辆车价值不菲,市价60多万,在南城这个小镇,绝对是有身份的人才能开上的豪车。
他把所有信息打包发给了过去,正准备去清洗一下店门口,就接到了赵楚楚的电话:“南哥,”赵楚楚声音有些焦急,“你能不能来汇南派出所一趟?姐和人打架,现在在调解,对方老公来了,我感觉这场子镇不住……”
“我知道了。”
秦南听明白赵楚楚的意思,他从桌上拿了车钥匙:“我现在过来。”
秦南说完,就挂了电话,开车去了汇南派出所。
派出所对于他来说不算陌生,年少气盛时候也打过几次架,只是他从来没想过,他有一天去派出所,居然是来领叶思北。
他到门口和警察说了来意,警察就带着他往调解室走,刚到调解室门口,就听见一个女人大骂:“是她先动手打我,她不该赔钱吗?不该和我说一句对不起吗?!”
随后赵楚楚的声音响起来:“我姐什么性格,她能动手打你?我看你就是欺负她不会说话,你才该道歉吧?!”
“她不会说话,她是哑巴?”
“别吵了!”领着秦南进屋的警察喊了一声,“叶思北家属来了。”
听到这话,叶思北愣了愣,她转头看过去,就看见秦南站在门口。
其实也就一个多星期不到的时间,再见到他,就好像隔了一辈子。
叶思北愣愣看着他,秦南朝她点点头,走到赵楚楚旁边。
赵楚楚赶紧让了位置,凑到叶思北耳边,小声嘀咕:“王琳老公来了,我怕咱们吃亏,就把南哥叫来了。”
说着,她就挥了挥手,小跑出去。
调解室里就剩下两对夫妻,王琳缓了片刻,反应过来,气势汹汹:“怎么,还叫人的?你们还想打我啊?”
“她打你了?”
“对,”王琳丈夫见秦南开口,立刻回声,“她先动的手,给了我老婆一巴掌。”
“这样,”秦南点点头,“那你们现在是不想调解是吗?”
听到秦南主动提调解,王琳夫妇一顿,气焰弱下去,王琳皱起眉头:“也不是不想调解,但她给个态度啊,就算不赔钱,至少说个对不起吧?”
“赔多少?”
秦南转头直接看向调解员:“我们赔钱。”
调解员愣了愣,随后回答:“一千。”
秦南二话不说,低头去拿钱包,一直沉默的叶思北见到他的动作,突然开口:“对不起。”
秦南动作顿住,叶思北抬头看向王琳,沙哑出声:“对不起,可以原谅我吗?”
听见一直不说话的叶思北发声,王琳气消了不少,她争也只是为了这口气,放软了语调:“行吧,这次算了。”
秦南转头看向旁边的叶思北,她低下头,一周没见,她越发清瘦,冷白色的皮肤没有半点光泽,疲惫黯淡。
她手上还留着王琳掐出来的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警察将《同意调解确认书》递到她面前,叶思北拿起笔,正准备签字,秦南突然伸出手,一把按在这份确认书上。
“为什么打架?”他看着她。
叶思北动作一顿,秦南知道她不会回话,抬眼看向调解员:“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她们为什么打架?”
“好像是因为加班的问题,”调解员有些发懵这个情况,茫然解释,“他们说是因为叶女士答应了帮王女士加班,结果没加,两人发生了争执。”
秦南听明白了,叶思北以前加班一直很多,他转头看回叶思北:“你以前一直是帮她加班?”
叶思北不说话,秦南继续问:“你答应她了吗?”
叶思北不想在秦南面前惹事,也不想让秦南掏钱,她低哑着嗓子:“算了吧。”
说着,她去拉《同意调解确认书》,秦南直接把确认书抽走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王琳夫妇一瞬站了起来,王琳丈夫抬手指着秦南:“你干什么?”
“给她道歉。”
秦南抬手指向叶思北。
“警官,”王琳看向调解员,“你看他的态度!”
“你每天都让她加班,她都告诉你不帮你加了,你凭什么找她麻烦?”
“而且不管是不是她先动的手,你也打了她不是吗?你主动挑事,动手,还把她打成这个样子,”秦南加重了语调,指了叶思北,“要么赔钱,要么给她道歉。”
“我不赔钱不道歉又怎么样?”
“那你试试!”
秦南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吼了一声。
震得王琳夫妇一愣,警察反应过来,大吼了一声:“吼什么吼,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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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
秦南这一吼,反而是把王琳丈夫吓住,他看着对面人魁梧的体格,不由得想到以后,怕对方滋事寻仇,小声和王琳商议:“道个歉算了,别惹事儿了。”
王琳红了眼,被丈夫又哄又劝,秦南就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好久,王琳终于抬头,看向叶思北,委屈出声:“对不起。”
叶思北愣了愣,调解员赶紧把《同意调解书确认书》递过去,王琳低头落泪,迅速签了自己的名字,便是一刻都不愿意呆,带着丈夫站起来,哭着冲了出去。
秦南抬手把同意书转到叶思北面前:“签吧。”
叶思北没说话,她看着这份调解书,不知道为什么,竟就觉得有些眼酸。
她盯着王琳的名字看了很久,才伸出手,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写上“叶思北”,最后一笔写尽,她突然意识到。
任何不公之事,都需要一份道歉。
只有对方认错,才能抹平她内心的伤口。
但可悲的是,有些道歉,她永远等不到。
签完字,所有手续办完,秦南就领着叶思北走了出去。
两人一出门,就看见富强置业的人正围着王琳。
王琳在人群里擦着眼泪,似乎在说些什么。
“今天谢谢你。”
叶思北知道秦南是被赵楚楚叫过来,她有些不知所措道谢:“让你跑一趟。”
“以后没做错的事,不要说对不起。”
秦南不带任何语气说着,转头看她:“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下午还得去公司。”
叶思北听着秦南的话,虽然他并不是在骂她,她却仍旧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她不想看到别人对她的失望,尤其是好人。
秦南点头,想了想,提醒了她一句:“你爸给我电话,说后天是他生日,让我过去。”
叶思北被叶领这种私下行为搞得有些尴尬,她赶忙帮秦南想着办法:“你找个理由……”
“我答应了。但你还是早点找个时间和他们把话说清楚,把协议签了,去民政局吧。”
秦南这话说得很平静,很干脆。
他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做什么事儿,决定了,就干净果断,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这种果决放到人情上,便显得有些冷漠,叶思北站在原地,她面上浮现出几许难过的神色,她似乎用尽全力收敛了情绪,才缓慢开口:“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可以改的。”
秦南没说话,他站在原地,好久后,他才轻声开口:“咱们刚结婚的时候,一起买了一盏灯,当时就只买了一个灯泡,我觉得丑,结果有一天我回家,发现你用纸剪成了一朵花罩在灯上,你站在灯下问我这盏灯好不好看,我说好看。”
说着,秦南低下头,看向地面:“可后来我就发现,纸做的花太脆弱了,它总是坏,每次坏了,我劝你换一盏,你总舍不得,就说修一修就好了。我就看你一直在修它,你日复一日修,我日复一日等,后来有一天,我终于看到它掉了一片花瓣,但你已经好久没修了。”
叶思北静静听着,她听得明白,秦南说不是花,是她。
或许这段婚姻一开始他也曾期待过,但很快他就会发现,她只是一朵纸花。
沼泽一样的家庭,撑不起来的自己,无能的人生,无趣的灵魂。
她再努力修补,可是不从源头解决,早晚她会力竭,他就只能看着这朵花一点一点凋谢,徒留那个光秃秃的灯泡,丑陋地照过他的下半生。
秦南从来没和她说过这些,她就假装不知道,总想维系这一段婚姻,可当秦南说出口那一瞬,她连那一句“对不起,我会改”,都觉得是谎言。
她觉得他说得也对,她就是一朵永远修不好的纸花。
她这样的人,和谁在一起,都是把对方拖进烂泥。
“上次见你,你带的还是有小钻的发圈,”秦南抬眼看她,“这次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叶思北听不下去,不敢多说,转身往外走去,“我先回去了。”
“叶思北,”秦南叫住她,“一个人如果自己站不起来,谁都救不了她。”
叶思北不说话,她背对着秦南,等秦南说完,她就低着头大步朝着门口等她的赵楚楚走去。
秦南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好久,他才收回视线,看向还闹哄哄的富强置业那一批人。
王琳还在哭,一群人围着她安慰,他们遮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辆轿车车身流畅流畅,颇为气派。
秦南目光微凝。
——正是他早上才在图片见过、2013年就已经停产了F牌皇冠系列。
10. chapter 5
这种豪车并不多见,秦南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下意识想打电话给张勇,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太敏感。
毕竟这也和他没多少关系,张勇请他帮忙看车轮印推断车,又没让他帮忙找车,要是搞错了人,还是他多事。
秦南收回目光,自己开车离开。
叶思北和赵楚楚一起坐着出租车回到公司,回到公司后,没了一会儿,范建成一行人也回来了。
范建成进了公司,看见叶思北在位置上,便径直叫她:“思北,你过来一下。”
说着,范建成自己先进了办公室,叶思北站起身,赵楚楚赶紧拉住她,小声嘱咐她:“姐,等一下你要咬死是她先动手的,王琳和陶洁关系好,”赵楚楚瞟了门口走进来的两个女人,“你小心吃亏。”
叶思北听着,点了点头。
她进了办公室,就看见范建成皱着眉头,正在思考着什么,叶思北推门进去,低低叫了声:“范总。”
“哦,思北,先坐吧。”
范建成指了自己面前的位置,叶思北坐下来,她一句话没说,范建成想了很久,才开口:“思北,早上的事我听说了,王琳有不对的地方,但你的确太激动了。本来这事儿,王琳的意思是你道个歉算了,但你们在派出所听说也没调解好,现在王琳情绪也比较激动,要求公司必须做个处理。”
范建成思索着,斟酌着用词:“最近你状态不太好,屡次违反公司的规定,为了队伍的纪律性,我不得不做出一些决定,你先回去休息几天,休息好了,我们看看后面怎么办,怎么样?”
休息几天,也就不用回来了。
叶思北听出范建成的意思,她低头沉默了好久,才整理好情绪,抬头看向范建成:“范总,这事儿我觉得我没错。”
“这和对错没什么关系。”范建成摆手,“你不用太纠结这个。”
“如果没关系,”叶思北加重了语气,“为什么要惩罚我呢?”
“她以前,每天五点就下班,把所有活儿都扔给我,我每天都在为她加班,昨天我有事我不想加了,她也不听,今天报表没做出来,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拉到楼道去骂,她不过分吗?她不该受惩罚吗?”
“这也不是你打她的理由啊?”范建成皱起眉头,“思北,事儿一码归一码,你动手打人就不对。”
“那她也打我了。”
叶思北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就惩罚我呢?”
“你先动手……”
“是,我是动手了,可她让我加班的时候你们不管,把我从拖到楼道骂的时候你们不管,打我的时候你们不管,怎么偏偏在我动手打她的时候你们要管了呢?”
“叶思北!”范建成一巴掌拍在桌上,“你什么态度?!”
叶思北盯着他,她坐在位置上,捏着拳头,她想多问,多理论,但她心里又清楚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理论。
王琳和陶洁、范建成这些老员工是一起进公司的,她对他们溜须拍马,苦心经营着这些人的人脉,她做的事儿这些人不知道吗?他们知道,只是不在意,只要事情能做完就行。
年轻时候她看不明白,还会争还会吵,现下她还不懂吗?
她想留最后一份体面,收拾起情绪,没有再多说,站起身离开办公室,收拾东西好东西就出了公司。
她乘坐着公交车回到家,等回到家时,平静了许多。
木然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了酒口,站了片刻,她才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的问题。
她去房间取了计算器,草稿纸,回到了桌前,打开一个个消费APP,开始计算这个月的开支、收入、存款。
每月工资3500,在富强工作一年,之前的存款全给了叶念文买房,只预留了3000用来作为贷款预备支出。这几天她买了烟、酒、防狼喷雾、监控器,零零散散花下来,存款也就剩下2000不到。
她信用贷款每月还款2400,18号还款,基础生活800,省一省,每天吃面条,或许500也够。
可不管怎么样,她都坚持不到下个月,她甚至连这个月的贷款都还不上。
她算了好几遍,最后终于停下来,她看着那一串串数字,将手插入发丝,疲惫闭上眼睛。
*** ***
秦南和叶思北分开后回到店里,这一天生意不错,他忙活到晚上七点,终于有了空闲,正点了支烟打算休息一下,就看见一个女人穿着富强置业的制服站在门口。
秦南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疑惑:“赵楚楚?”
“南……南哥。”赵楚楚迟疑着,“我想和你聊聊姐的事儿。”
秦南沉默片刻,拿了外衣:“我还没吃饭,请你个饭吧。”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人少的快餐店,赵楚楚吃过,就点了杯橙汁,秦南点了单,转头看她:“要说什么?”
“姐……今天被公司开除了。”
“嗯。”
秦南并不意外,赵楚楚想了想:“她最近的状态不太好,你们的事儿我也听了一些,南哥,两个人有缘分不容易,结了婚,就好好经营……”
“你是来当说客的?”
秦南抬眼看她,赵楚楚准备了许久的话顿住,秦南直接告知她:“不用了,我已经想好了,你要说这些就算了吧。”
赵楚楚不说话,她坐在原地,迟疑了很久,才缓慢开口:“南哥,叶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服务员把快餐端上来,秦南取了一双筷子,低头开始吃饭。
“我高二的时候,喜欢化妆,在学校里被其他人欺负,就是她和念文来帮我。当时我成绩差,人又笨,大家都觉得我混社会,肯定是废了的,但她就能和我说,人不会在某一刻废掉,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读书。”
赵楚楚说起以前:“那时候我特别崇拜她,觉得她太厉害了。”
“为了给叶念文读高中,她妈让她去打工,她就从学校拿补助,读完高三。之后上大学,她也是在学校打工,四年都没和家里拿过一分钱。毕业了在省会找到工作,自己一个人做所有事,直到后来她被叔叔阿姨带回来。”
“咱们这个小镇,也没什么好工作,她回来时23,叔叔阿姨让她考公务员,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叶姐才慢慢变了。”
“一开始我去他们家,总听见他们吵架,不是在说叶姐一个大学生找不到好工作,就是说叶姐还没找男朋友,后来就不吵了,只听见阿姨在骂她,说她读了大学没有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听到这些话我都难受,好像人生所有努力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想过好多次,如果我是她我可能连上大学都上不了,她能走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赵楚楚说着,回头看秦南,他低着头认真吃饭,狼吞虎咽,好像根本没听她说话。
赵楚楚想了想,斟酌着开口:“南哥,叶姐她不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她只是走在谷底,需要人拉一把,你拉她一把,你就知道……”
“我吃完了。”
秦南打断她,放下筷子,抬眼看她:“你还有要说的吗?”
赵楚楚愣住,她怔怔看着秦南,有些不可思议:“秦南,你对叶姐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吗?你听到这些,就不会同情一下她,去帮一帮她吗?”
“我要怎么帮她?”秦南叫人买单,语气像是在说一个彻底的陌生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说过无数遍让她好好过日子,可她自己先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谁能帮她?”
“什么叫放弃自己的人生?”听到这句话,赵楚楚带了火气。
“她会认真挑每一条发绳,会选喝水和喝茶用不同杯子,会在被人灌酒以后说她想和你好好过一辈子,没有一个放弃自己人生的人会做这些!秦南你真的了解过她吗?”
秦南动作一顿,他低着头,赵楚楚沙哑了声音:“她不是放弃,她只是背负的太多,挣扎了你看不到。”
“你是不是觉得她今天在派出所特别窝囊,对,你不窝囊,出气了,所以她被开除了。”
“你觉得她做的不好,可如果有一天你是她,你以为你会比她做得更好吗?”
说完,她就提步快步走出快餐店。
秦南坐在原地没动,好久,他才收拾好情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起身离开。
那天他忙活到晚上十一点,关了店后洗漱睡下,他恍恍惚惚好像回到自己高中。
梦里有个女孩子,站在升旗台上,她那么璀璨,那么阳光。
旁边的同学低笑,说她像个傻子。
可他却把她的每一个字都听进耳朵里。
然后画面到了食堂打饭,他刚好就排在她后面,他故意往旁边走了一步,她端着菜一回头正正撞在他身上。
她慌忙道歉,他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一句:“人的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吗?”
那时候,女孩子愣愣看着他,他有些笨拙解释:“你今天讲得很好,我只是……”
“可以的。”
女孩子仰头看他。
那时候他在班上已经很高了,女孩子还不到他下巴,可她眼神很坚定,她认认真真告诉他:“只要我们努力,没有什么命运不可以改变。”
没有不可度过的苦难,最美好的永远在未来。
电话“嗡嗡”震动起来,将他从梦中唤醒,他不耐烦翻身挂断,紧接着就听到门口有人砸门,伴随着张勇的大喊:“秦南,秦南你在不在?”
秦南被铁门“哐哐”的声音吵醒,他穿了件衣服站起身来,开了门,看见在门口有些激动的张勇,皱起眉头:“张队,你大半夜来干嘛?”
“我找到视频了,你帮我认一认。”
张勇拿了个U盘,秦南缓了缓,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撑着铁门让开:“进来吧。”
张勇也不客气,猫着腰就进屋,秦南拉下铁门重新锁上,带着张勇进了里间。
里间是秦南平时居住的地方,一张床,一个堆满了东西的小桌,还有一个兼顾了洗浴方便功能的小厕所。
这么狭窄的空间,秦南却打理得井井有条,张勇啧啧称奇:“说实话,就你这生活习惯,看上去就是个干大事儿的。”
“视频呢?”
秦南开了电脑,张勇反应过来,拍了拍秦南:“让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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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南给他让了位置,张勇把兜里的U盘取出来插上,一面打开U盘,一面叮嘱秦南:“我这都是我个人私下活动,是隐私,你看过就算了,千万别告诉别人。”
秦南半夜被吵醒不太高兴,没搭理他,
张勇有些高兴点开一个已经剪辑好的视频:“我们办案子争分夺秒,我想找点找到证据说服当事人立案,所以大半夜来吵你。你先看这个。”
说着,张勇指了视频:“你看看这车是不是你早上发我那辆。”
视频点下播放,先出现了一片芦苇地中间的小道,小道刚好能过一辆车,芦苇在旁边随风荡漾,视频黑黑的,应该是深夜,隐约能听到蝉鸣蛙叫之声。
秦南看着视频,漫不经心点了支烟,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出现在事视野里,因为摄像头角度得问题,轿车只能看到上半部分,根本看不见车牌,秦南分辨着车顶的线条,抽了口烟,忍不住问:“你哪儿搞来的视频,车都只有一半。”
“有一半不错了,”张勇听出他的嫌弃,赶紧争辩,“那地方根本没摄像头,我挨家挨户在问人,这是从人家自己安来防贼的摄像头里搞到的视频。”
秦南没说话,虽然车头只能看到上半截车身,但皇冠系列的轿车线条很有特点,他再看了一遍,点头:“是这个车。”
“那你再来看这个视频。”
张勇见他确认,又点开其他文件夹,一面点一面漫不经心问:“话说我记得你之前好像说过结婚了,怎么现在还住这儿啊?”
“要离了。”
秦南看着张勇点开视频,张勇好奇:“为什么呀?”
这个视频有些长,是一家大酒店门口环岛停车的地方。
秦南抽着烟:“性格不合。”
“那你还和她结婚?”
“她以前不是这样。”
两人说着话,一群穿着富强置业制服的人说说笑笑从镜头面前过去。
他们谄媚围着一个男人,说着好话,秦南抽烟的动作顿住,张勇在他耳边念叨:“女人都这样,婚前一个样,婚后一个样。我老婆也是,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她。”
张勇说着,视频里出现两个互相搀扶着的女人。
其中一个由另一个扶着,一边走一边哭。
她哭得狼狈,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
走近镜头,她的声音终于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被收录进摄像头里。
“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我高中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好,我做过升旗演讲,好多人看着,可我这辈子没再这么感觉过了。”
“我是真的想和他过一辈子,”叶思北哭出来,“我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我感觉不到,但我特别想和他过一辈子,为什么这么难呢?”
“不过凡事都有原由,哪儿有无缘无故的改变啊?”
张勇一面说,一面指向两个女人坐上的车:“就这个,你看是不是这辆?”
秦南看着视频里的人,一言不发,他看着男人关上车门,车扬长而去,露出蓝白分明的车牌号。
——就是他早上看见那辆皇冠车的车牌号。
他久久不说话,张勇不由得有些奇怪,回头看了他一眼:“秦南?”
“再放一遍。”
秦南沙哑着声开口。
视频再一次重复,女人的哭声再次传来。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好……可我这辈子没再这么感觉过了。”
“我是真的想和他过一辈子……为什么这么难呢?”
秦南看着视频里的人,想起赵楚楚白天的话。
“没有一个放弃自己人生的人会做这些,她只是背负得太多,她挣扎了,你看不到。”
“再放一遍。”
秦南红了眼眶,一遍一遍回放那个视频。
而他脑海里也一遍一遍想起那些零碎的,他遗忘的往事。
想起雨里隔窗相望那一刻的叶思北,想起灯下指着纸灯笑着问他好不好看的叶思北,想起结婚那天穿着婚纱和他拉着手拍照的叶思北,想起早上站在他面前,穿着运动衣,乱着头发,面色苍白如鬼的叶思北。
“她只是需要人拉她一把,如果你拉她一把,你就会知道……”
你就会知道。
叶思北,也是多么闪亮的人。
可他没有。
他作为丈夫,不仅没有拉她,他还告诉她:“上次见你,你带的还是有小钻的发圈,这次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人如果自己站不起来,谁都救不了她。”
他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不再带发圈,没有问过她为什么没有力气修补那盏纸花,他甚至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不把纸花扔了,换一盏灯。
他只是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高高在上谴责,鄙夷,问她为什么不努力一点,不站起来,不当一个更勇敢、更让人喜欢的人,不过好自己的人生。
可他从没意识到,这世界就是有一些人,他们穷尽心血,都做不到过好普通的一生。
没有凭空而来的勇敢,没有无根可循的坚强,被世界抛弃的人,拼命活着,就已是他们沉默又伟大的抗争。
11. chapter 6
视频来来回回放了几遍,张勇终于察觉不对,回头看他:“还没看出来啊?”
“是这辆。”
秦南低头不让张勇看自己的表情:“芦苇地那里的也是这辆。”
“那太好了。”张勇高兴出声,开始收拾U盘,“谢谢你,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不用。”
秦南靠在桌边,张勇摆手:“行,那我走了。”
秦南送着张勇出门,看着张勇离开。
等张勇走后,他坐回自己床上,呆呆看着地面。
张勇是个刑警。
一辆车,从酒店出来,载着叶思北和赵楚楚,然后出现在芦苇地。
一个当事人可以撤案的案子。
而一贯会尽力打整自己、唯唯诺诺、从来不敢和任何人顶嘴的叶思北,她在工作日不穿制服、不修边幅、还和人打架进了派出所。
秦南低下头,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许久之后,他猛地起身,抓起外套冲出店门,直接开车去了富强置业。
他在黑暗中停到富强置业门口,一直盯着店门,天慢慢亮起来,周边越来越热闹,他看见清洁工开了店门,看见员工一个个过来,最后看见那辆黑色的皇冠轿车。
轿车绕到富强置业后方停车场,秦南立刻下车,跟着范建成就进了后院。
此时天色尚早,停车场中空无一人,范建成从车上下来,对着车窗整理了一下衣衫,动作还没做完,就被人冲过来一把按着脑袋猛地扣在车上。
他脑袋“嗡”的一下,眼镜扭曲着滚开,剧痛随之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由上而下压在他脑袋上,他不敢乱动,因恐惧喘息着,就听那人冰冷问他:“车是你的?”
“什……什么车?”
范建成听不明白,秦南提醒他:“你开这辆。”
“是……是我的,”范建成想着所有可能发生的事儿,“大哥,是不是我不小心蹭了您的车,我没注意,要赔多少钱……”
“4月9号那天,”秦南声音很平稳,“这辆车一直是你在开?”
范建成动作一僵,也就是这片刻的迟钝,秦南弯起膝盖朝着范建成肚子就是狠狠一脚,抓起范建成的头发,逼着他看向自己:“说话。”
疼痛让范建成瞬间扭曲了表情,他喘息着,急急出声:“是我,大哥,是什么事儿,你说出来……”
“是你带叶思北去芦苇地的?”
这话让范建成一瞬间安静下来,片刻后,他突然从兜里抽出一个火机,打了火就朝着秦南手上灼烧过去!秦南下意识缩手,他立刻朝着富强置业后门方向冲去,大喊出声:“救命!救……”
话没说完,秦南抓住他头发就往旁边墙上撞过去,但范建成似乎是知道了他是谁,竟然也不再惧怕,抱着他的手腕就地一坐,秦南被逼得立刻松手,范建成整个人就朝着他腰上扑过来!
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秦南力气比他大得多,当下翻身按着他的脸就是拳如雨落!
拳头砸得范建成整个人都懵了,他再也没有力气还手,只能是用手死死护住头部,大喊出声:“是她自愿的!”
秦南拳头顿住,范建成低低喘息着:“她缺钱,故意喝酒装醉,我送她回家,她主动和我说喜欢我要跟我。这事儿闹大了谁都不好看,你是她老公对吧?你可以去问,你去问问当天的人,是不是她主动喝的酒,主动上的我的车!”
“她喝了酒,上了你的车,又怎么样?”
秦南盯紧范建成,范建成转头回看他,目露震惊:“你脑子没病吧?她要不主动,她为什么要在酒桌上喝酒?为什么要上我的车?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我告诉你这件事就算是拿到法院去,我也占理!”
秦南看着他理直气壮地样子,他突然就明白了。
“你觉得她不会报警。”
“你说什么?”
范建成有些心虚:“报什么警?”
“所以你选了她。”
周边隐约传来人声,范建成一下来了底气:“你现在打,继续打,闹大了,我看谁不好看。”
话音刚落,秦南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而后一把提起他的领子,凑到他面前:“那你就看好了。”
“我他妈倒要看看,一个狗日的强/奸/犯,以后有什么脸和老子提什么好看不好看!”
“你欠她这句对不起,”秦南盯紧他,“我一定要让你吃着牢饭还。”
说完,秦南一把甩开他,起身径直离开。
刚到车边,就遇到停好车的赵楚楚。
“秦南?”
赵楚楚疑惑叫他名字,秦南却像没看见她一般上车疾驰而去。
赵楚楚愣了愣,她迷茫进了公司,刚进大厅,就发现公司里兵荒马乱的,她一把抓了路过的陈晓阳问话:“这是怎么了?”
“叶姐老公刚才吧范总打了,”看见她,陈晓阳使了个眼色,提醒她,“他在气头上,你和叶姐关系好,赶紧躲躲吧。”
赵楚楚听到这话就懵了,陈晓阳朝她摆手:“我还有客户,先走了。”
说着,陈晓阳就离开,赵楚楚缓了缓,赶紧出门给叶念文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时,叶念文正对着镜子梳头,接到赵楚楚的电话,漫不经心:“想我啦宝贝?”
“念文,出事了。”
“怎么了?”叶念文夹着手机打领结。
“刚才我遇见南哥来了公司,我和他打招呼,他一句话不说,然后就听人家说他把我们店长范建成打了!”
一听这话,叶念文就愣住了,赵楚楚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忙活的同事,压低了声:“你赶紧去问问南哥到底什么情况!”
“他人呢?”
叶念文立刻从旁边抓了西服外套,取了包。
“已经开车走了。”
“行,我去找他。”
叶念文说着,从屋里冲出门去:“我姐呢?去公司了吗?”
“没。她……”赵楚楚迟疑片刻,“她昨天被开除了。”
叶念文动作顿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想问什么,最后还是把所有话都咽了下去。
“知道了,”他克制着情绪,“你先帮我劝住范建成别报警,我回头再打给你。”
“这我怎么劝啊……”赵楚楚话没说完,叶念文就挂了电话。
赵楚楚茫然看着手机,想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回了公司。
挂完电话,叶念文握着电话,他收拾了一下情绪,给秦南打了个电话,没接,他站在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直接冲到街上,抬手拦下出租。
秦南揍完范建成,就朝着家里一路狂奔。
他感觉打人的手隐约有些疼,然而除了疼痛以外,他有种额外的愤怒和难受翻涌上来。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介入叶思北的世界。
过往叶思北不管做什么,总喜欢瞒着,她小心翼翼处理着自己生命里所有不堪的痕迹,每次都要到瞒不下去,才被他发现,然后就是争吵,消磨。
他曾经以为,她的一切就是自己的选择,因为她的懦弱、她的自我放弃,所以做出了一个个那么不讨喜的选择,然后在他责问时一次次说对不起。
可当他真正去插手叶思北人生的那一刻,却才发现,她哪里来什么选择。
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错,连作为受害者的时刻,她都能有这么多错。
这样的她说的那一声对不起,哪里是对他的敷衍?
那明明是,这个世界,只教会了她说对不起。
他开着车冲回他和叶思北所住的小区,停下车后,一路狂奔到了家门,然后在看见门口叶思北挑选的小熊脚垫时,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住了脚步。
所有的狂躁、愤怒突然平息,他低头看着两只抱在一起的小熊,好久,他才抬头,取出钥匙开了门。
房门“吱呀”打开,迎面而来的就是酒味,屋里的人似乎睡得很死,完全没发现他的到来。秦南抬眼看过去,整个房子让他几乎无法辨认出来是自己以前的住所。
乱七八糟的餐桌,到处堆放的酒瓶,扔了一地的衣服,整个房间像是一个垃圾场,凌乱又肮脏。
秦南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克制住所有情绪,轻轻关上门,走进屋中,像是一只飘进来的幽灵,悄无声息坐在了沙发上。
阳光晒在叶思北脸上时,她浑浑噩噩醒过来。
宿醉令她头痛欲裂,她和往常一样撑着自己起身,刚一出卧室,就看见屋里坐着个人。
叶思北吓得猛地退了一步,就看秦南转头看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根烟,手上带着血,也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看她的目光很平静,但和以往又有些不同。
短暂地错愕后,叶思北很快镇定下来。
“你怎么来了?”
她说着,看了一眼周边,想要赶快收拾一下,又无从下手。
房间里烟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她干脆去阳台开了窗,然后回到客厅。
“你……”她思索着,“要不要吃点什么?”
“先坐吧。”
秦南低着头。
叶思北听到他的话,有些尴尬坐到旁边沙发上。
两人僵持着,她就看着秦南一直低着头抽烟。
这样的气氛让她觉得有些拘束,她直觉有什么发生,又不敢说话,她不断打量着周边,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但她一打量,就会看见周边到处都是酒瓶。这让她更加紧张,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我先收拾一下吧……”
“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秦南突然哑声询问,叶思北动作僵住,她勉强笑了笑:“就……就最近。”
“烟也你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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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秦南看着桌子上的烟,叶思北不敢接声。
“叶思北,”秦南抬眼看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
叶思北被问及这些,她本能性想对抗,她一瞬有些自暴自弃,故作轻松耸耸肩:“最近工作压力有点大,想要纾解一下。你看我也没干什么,我就抽点烟喝点酒,我一个成年人了,这也不算违法是吧?”
秦南不说话,他静静看着她。叶思北不敢看他的眼神,她怕看到失望,或是谴责。
她不断告诉自己,反正是要离婚的人了,他失望也好谴责也好,也与他没什么关系。
她头一次对他要离婚这件事生出几分庆幸,甚至于想要加快这一进度。
“你是来拿离婚协议的是吧?还是今天就想领证?”叶思北站起身,“我去给你……”
“4月9号那天晚上,范建成送你回家,然后你去了哪里?”
叶思北动作僵住。
一瞬之间,她脑子一片空白。
她僵在原地,听身后秦南平静询问:“是官田村外的芦苇地吗?”
芦苇地三个字一出,令人作呕的画面喷涌而出,叶思北呼吸一瞬不由得快了起来,她慌忙往前:“我去给你拿协议。”
“叶思北,”秦南抬眼看她,“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瞒的?一直瞒着你不累吗?”
叶思北没说话,她背对着秦南。
她想否认的。
就像黄桂芬说的,她必须隐瞒到底。
可她开不了口。
从秦南说出芦苇地的时候开始,她就明白已经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
“4月9号那天,你们公司饭局,你醉了,和赵楚楚一起上了范建成的车,赵楚楚被送回家,你被带到了官田村的芦苇地。”
“等你醒来后,你报了警,后来又撤销了。叶思北,”秦南逼问,“是谁?”
叶思北没有说话,好久后,她坐回位置上,她笑了笑,又去取了根烟,她拿着烟,稍微镇定些。
“你都知道这么清楚了,”叶思北满不在意,“有什么好说的?是谁重要吗?反正我不报警。”
“是不是范建成?”
秦南盯着她。
叶思北深吸了一口烟,抬头看向秦南,想继续说些调笑敷衍的话,但看见秦南的眼神,又说不出口,话在嘴边翻滚反复,最后她才出声
“我不知道。”
她探了探双手,故作无所谓:“不记得。”
“那天是我不对,”她笑着解释,“公司说要去陪客户,我也没想起来要换一件衣服,就穿着我们公司的制服去了。酒席上有个老总喜欢喝酒,指名要我喝,我就想着不能给大家添麻烦,喝了六杯,喝完了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咱两离婚的事儿,我和她吵了一架,出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又多喝了几杯。”
叶思北说着,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她不敢让他察觉,低下头,假装淡定:“喝完了范哥送我回家,我到门口后自己要上去,其实我醉得厉害,根本不记得什么,可能就被人捡尸了吧。”
她用了一个网上常见、极具羞辱性的词,听得刺耳。
“等第二天醒过来,我就在芦苇地,那时候样子不太好看,我躲在芦苇丛里给警方打了报警电话,请他们给我送一件风衣。”
秦南不说话,他目光没有焦点看着前方,木然抽着烟。
“为什么撤案?。”
“就,想明白了。”
叶思北声音沙哑:“报警对我有什么好处?说出来还不是我的问题。就像小孩子打架,左脸被同学打了,没必要回家告家长让家里人打右脸啊?”
“一个巴掌拍不响,本来就是我不够谨慎。”
叶思北和过往一样自省,秦南听在耳里,都像刀刮在心上。
“也不是什么大事,忘了就算了。”
叶思北想了想,还是低声说了句:“就是对不起你。”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们打从相识以来,这似乎是她说过最多的话。
总在道歉,总在自省,总在检讨。
哪怕到今天——她是受害人的今天,她还在告诉他,对不起。
秦南觉得有点可笑,又可悲。
他不敢开口,甚至不敢看她。
他克制着情绪,抽完最后一根烟,继而才回头,问出了那句他一直想问,却从没问出口的话——
“你有什么错?”
听到这话,叶思北愣愣抬眼看他,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秦南盯着她茫然表情,声音轻微发颤:“你告诉我,你只是在好好过着你的人生,你只是正常的上班、穿衣服、工作、回家,”言到最后,他有些说不下去,努力好久,才出声,“你有什么错?”
12. chapter 7
作恶者不思悔过,受害者自省无数。
秦南想不明白,这世界怎么能荒唐成这样呢?
叶思北静静看着他,眼泪落下来,她感觉有什么在她心上摇摇欲坠,这让她觉得很害怕,她赶忙低头擦了把眼泪,沙哑开口:“对错不重要,算了吧。”
他看着一味逃避着的女人,直接起身,伸手就去拉她:“我们去报警。”
听到“报警”两个字,叶思北立刻拒绝:“我不去。”
秦南不说话,他拉着她的手腕,憋着一股气,拽着她将她往外拖,叶思北用尽全身力气和他对抗,疯了一般大吼:“我不去!这事儿过了!当初没报现在报什么?”
“我不去!你放开我,我不去!”
秦南不听,他一点一点拖着叶思北走向门口,开始打他,又打又喊:“我过得很好!我不需要报警!我不需要!”
秦南拖着她往外走,眼看着到门口,她猛地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秦南你为我想过吗?!”
秦南停住动作,他回过头,就看见叶思北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哭着看着他。
她眼里带着哀求和怨恨,一只手腕被他拽着,另一只手放在他手上试图掰开他的手。
袖子因这这个动作滑落到底端,露出她纤白手臂,手臂上是纵横交错的伤痕,他看到了,又不敢看。
他最后将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看着她眼里的恐惧。
好像是他是个试图毁掉她人生的人。
“不报警,过得真的好吗?”
他低哑出声,叶思北拼命点头:“我过的好的,我不需要报警,你要离婚就离婚,我就求你一件事,让它过去吧。”
“只要我们谁都不说,这件事就过去了。”
秦南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他抬头看了一眼家里。
酒瓶、烟、凌乱的屋子。
叶思北似乎是察觉什么,她慌乱起身:“我收拾,我这就收拾。”
“叶思北,”秦南看着在房间里开始收捡酒瓶的女人,他突然体会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无能为力,他看着她的背影,“如果伤害得不到公正抚平,伤口就会永远烂在原地。”
叶思北停住动作,听他无比残忍开口:“这才是开始。”
“你会一点一点从内到外腐烂,你会为了治愈这个伤口奔波半生,你会不停想为什么是自己,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那个作恶的人还好好生活你却活成这个样子”
“现在你做所有事,别人还会同情你,觉得你是因为受了伤害,可等未来,等大家忘却你受过什么伤,只看见你连自己人生都过不好的时候,所有人都只会觉得,叶思北是个烂人。”
叶思北抱着酒瓶,她身体微微颤抖,她试图用拥抱这个酒瓶的动作缓解自己的情绪。
“也没什么关系,”她安慰自己,“我本来也就这样的,我妈说,人得信命。”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秦南看着她的背影:“你要试着去赢一次,只要赢一次……”
“可我没有赢过!”
叶思北终于忍耐不住,她回头看他:“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我试过。”
“小时候我以为,我努力读书就可以改变人生,可是没有。”
“我以为我努力工作就可以改变人生,也没有。”
“我以为最难熬的永远是现在,只要熬过去了最美好的就在未来,可结果呢?”
“永远有更多的苦难在未来等着你,永远有你没有办法做到的缺点在等着你。”
“我不够努力,我不够自律,我不够谨慎,我不够聪明,我矫情,我愚蠢,我情商低,我27岁马上要生孩子企业不愿意要我,我26岁没有稳定工作有个弟弟拿什么条件挑三拣四,我考了个大学最后还还是出来月薪3000还没人家搬砖赚得多,我人生指责还不够多吗?”
“你要我赢,我拿什么赢?”
“我现在,”叶思北的话混着哭,几乎听不清声音,她抬起手,指向自己,“只有一个愿望——”
“我想好好生活。”
“我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不叛逆,不对抗,不抱任何期待,随波逐流的生活。”
“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秦南没说话,他看着面前盯着他的女人。
也就在对峙这一刻,她眼神清明又坚韧,和平时唯唯诺诺截然不同。
他突然意识到,不是的。
她说着要放弃,不叛逆,不对抗,不抱期待活着。
可就是因为没有放弃,叛逆、对抗、充满期待,所以才会痛苦。
她身体活着另一个从未放弃的自己,却用身体作为牢笼,死死困住她。
“叶思北,”秦南不敢看她,他怕自己被她影响,他低下头,“如果你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那就跟我去报警。”
说着,秦南走上前,重新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到了门口。
这次他们两都没有对抗,叶思北走得跌跌撞撞,秦南只是虚虚一握,仿佛是到了对峙的最后一刻,谁都没有力气,谁都濒临崩溃。
鼓起勇气走到门口,秦南刚一开门,就看见叶念文站在门口。
他还穿着那件廉价的西服,单肩背着平时那个黑色书包,书包背了好多年,一直没换过。
他失去了平时一贯的笑意,仿佛是一瞬间长大,静静和秦南对峙。
没有人知道他在门口站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好久后,叶思北沙哑出声:“你怎么来了?”
“楚楚说,姐夫把范建成打了,我就过来看看。”
叶念文勉强笑起来:“听见你们在吵架,没好意思敲门。要不先进去坐吧。”
“你让开。”
秦南盯着他,叶念文没说话,他低下头,声音很低:“现在报警,胜诉概率很低。”
话音刚落,秦南猛地一巴掌抡过去,抓着叶念文的头就将他按在墙上:“这是你该和你姐说的话吗?!你一个律师你和你姐说这话?!”
叶念文眼镜被打歪过去,他趴在墙上,因为疼痛轻轻喘息:“我不能让我姐去打一场会输的官司。”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亲人,”叶念文声音微颤,“你不心疼她会遭遇什么。从一开始,她就会被质疑。所有人都会问,为什么那天她喝酒,为什么那天她会在晚上出门,为什么那天她会穿一条包臀裙,她和犯罪人是什么关系。”
“他们会审视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她所有可能不端的行为,会说她刻意勾引,会说她陷害别人。如果这场官司赢不了,别人就会说她仙人跳、索钱未遂、小三上位,甚至于不当职业。”
叶念文一边说,一边看着旁边站着的叶思北,他红着眼,努力让眼泪不要流出来:“我理解你的愤怒,如果你接受不了可以离婚。”
“可我不能,看着你毁了我姐。”
秦南没有说话,叶念文也没有再动,叶思北注视着叶念文的眼睛,一瞬之间,她突然就明白了。
那天叶念文看到了。
他是知道的。
所以他能准确描述她的穿着,她发生了什么,会在晚上和她说那些话,会在夜里送她回家。
然而,她的弟弟,一个律师,在那一刻选择了沉默。
她有些想笑,用手环抱着自己,站在门前,看着叶念文。
看了好久后,她感受到一种无端的荒唐,抬手随意比划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失言,最后只开口:“把人放开吧。”
秦南不动,叶思北走到他面前,抬手将他的手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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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好久,叶思北才开口:“你看,才开始,你就打了两架。如果这些话都听不了,报了警,后面怎么办呢?”
“暴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其实大家都很清醒,我妈、我弟弟,大家都支持我的决定,我的决定才是对的。”
秦南抬眼看她,叶思北迎着他的目光,异常平静:“回去准备一下吧,晚上我爸生日,不要让老人家操心。”
两人僵持,好久,叶思北转身拍了拍身后的叶念文:“带你姐夫走吧,我想静静。”
说着,她就自己进了屋里,关上大门。
等长廊上只留下叶念文和秦南,他看着秦南,犹豫好久,才出声:“姐夫……”
“你一直知道?”
秦南打断他,叶念文低下头,好久,他扭过头,看向周边矮房,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4月9号那天早上,我找案源,也去了医院。警察不让我见受害人,我就躲在受害人呆的病房转角,当时我就想,等受害人出来,我可以看见是谁,警察不在的时候,我就去找她,我就和她说,我是个律师,我为帮她讨回公道,请相信我。”
叶念文学着他想象中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他低头笑了一下,想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难过:“然后我看见了我姐和我妈。”
“你妈也知道。”
叶念文没有说话,秦南深吸了一口气,他点了点头:“果然是一家人。”
说完,他快步转身往楼下走去。叶念文犹豫片刻,还是追着秦南下楼,他一面追一面喊:“姐夫,我姐不报警是我和我妈拦下的,所有的错都在我们,不是她软弱……”
“我知道不是她软弱!”
秦南停住步子,猛地吼出声来,他盯着叶念文:“软弱的是你!”
叶念文愣在原地,秦南上前一步:“你初三没考上重点高中是你妈给的择校费,为了给你凑择校费,你妈一分钱不给她读书,你姐是自己想办法读完高三考上大学。”
“大学了,你每个月拿着你家里给的生活费交女朋友,参加社团,而你姐自己打工赚钱,和爸妈要买电脑的钱都觉得羞耻。”
“毕业后,你吃着家里住着家里啃着家里,结婚还要朝着家里要钱,你以为你的首付是哪里来的?是你姐拿了信用贷,给你借款借了五万!”
“叶念文这些你不知道吗?你不清楚吗?”
叶念文脸色煞白,他颤抖着声:“我……我不知道那五万……”
“你不能知道吗?”秦南打断他,揭穿他:“你可以知道,只是你不想!每一次,你爹妈为你作恶,你装聋作哑,因为你享受着从你姐身上剥夺的一切,你害怕丢掉这么轻松的生活。”
“就像过去你姐为你做过的所有牺牲,你永远都晚一步知道,然后说句对不起来弥补你内心那份愧疚。你但凡有一次像个人,你姐都不会走到今天这种样子。”
“你不敢带她报警,你说是为她好,可她过成什么样子你没看到吗?!这叫为她好吗?这叫不给你们惹麻烦!这让所有人都可以继续平静的生活除了你姐!”
“你就是只软脚虾,你就是只蛀虫,你就是吸着你全家血长大还要假装自己正义善良的伪君子!”
“如果你真的在意她,真的为她好,你就该为她讨回一份公道,告诉她她没有任何错,让她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你们有过吗?”秦南放低声音,“你们没有。”
“我以前想过无数次,为什么她会变成今天的模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秦南倒退着往后走。
“因为你们全家,你们所有人,包括我,”秦南红了眼眶,“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叶思北,她生来没有错,她可以好好地活。”
“从来没有。”
13. chapter 8
这话说出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叶念文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解释,可他清楚知道,秦南说得都对。
家里这一切,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想知道。
他不想参与家庭的斗争,也害怕失去轻松的生活,于是他看着叶思北苦熬,他装聋作哑,又在事后愧疚不安。
“可我是,”他颤抖着,努力说出声,“我是真的希望,我姐过得好。”
“可能你不信,可我真的,”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控制语调,好久,才说出那句,“希望她永远是我最崇拜那个叶思北。”
说完,叶念文似乎也明白这样什么都没做过的深情过于虚伪,他平复了一下情绪,低头道别:“我先走了,晚上爸的生日,你们要是不过去,我去说一声。”
“我等她一起吧。”
秦南低下头,没有拒绝。
叶念文走出小区大门,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叶思北房间那道贴着陈旧“喜”字的大门。
叶念文走后,秦南回到自己车上,他呆呆坐着,好久,将头无力垂下,轻靠在方向盘上。
而叶思北坐在房间里,她靠着床,看着房间唯一的阳台外刺眼的阳光,满脑子都是秦南的话。
“你会一点一点从内到外腐烂,你会为了治愈这个伤口奔波半生,你会不停想为什么是自己,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那个作恶的人还好好生活你却活成这个样子”
“现在你做所有事,别人还会同情你,觉得你是因为受了伤害,可等未来,等大家忘却你受过什么伤,只看见你连自己人生都过不好的时候,所有人都只会觉得,叶思北是个烂人。”
她想他说得对。
这就是她的余生,其实不需要他说,她早已经知道了。
从她每天没办法正常入睡,正常生活,需要依靠酒精烟草麻痹自己;
从她开始暴躁、极端、越来越让人讨厌。
她就已经意识到,她在一步一步成为自己最讨厌那种人,她曾经不喜欢抽烟的人,不喜欢喝酒的人,不喜欢用做事不顾后果,不喜欢用恶揣测他人。
可现在她就是这种人,她每天最痛苦的时候就是早上,那时候她会刚刚清醒,她看着一地狼藉,看着自己半夜呕吐出来的东西,她都觉得恶心。
她恶心,又没办法,晚上痛苦的时候,又要继续如此释放压力。
只是这些狼狈,这些腐烂的内在,她一直想默默消化,不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秦南。
可那个最不该知晓的人,如今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了自己的狼狈,自己“失贞”,还知道她不愿意报警。
他会怎么想她?
她不敢想,她一口一口喝着酒,看着太阳缓缓落下,满脑子都是一些解脱的场景。
她浑浑噩噩翻出药柜里所有的药物。
理智让她停止,可让她继续的似乎也是理智。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她就是觉得疼,到处都疼,她想快一点让这种疼痛停止,让这份绝望有一个终点。
过多的药物和酒精让她胃部猛烈抽搐,她匆忙冲到卫生间里,趴在马桶边缘剧烈呕吐起来。等吐完,她撑着晕乎乎的身体,又继续。
她开始感觉冷,有些打颤,她再也没有撑起自己的力气,倒在一片狼藉里时,她轻轻喘息着,无端端就生出了几分后悔和惶恐。
可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了,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块倒计时牌面前,眼睁睁看着生命的一点一点流逝,像一辆没有制动装置的列车奔向悬崖,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没有人会救她,没有人会发现她。
她会在这个冰冷的角落里,安静又狼狈地走向终结。
可真当这一刻来临,她终于发现,她想活。
她不想死,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活。
可她想活下去,好想活下去,她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她的内心像是有一口棺材,他们用棺材板将她一个活人封在里面,她日夜哭嚎敲打着棺材板,终于在她看到生死交接这一刻,感觉到那块板子摇摇欲坠。
她用尽所有力气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抓一旁的手机。
可她没有力气,她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手机躺在不远处,看着手机屏幕亮起来,显露出一个人的名字。
“秦南”两个字在屏幕上跳跃,她注视着那一缕夜色中跃动的火焰。
太阳缓缓落下,西垂远山,阳光温柔洒在地面,映出一片温柔,许久后,秦南终于平静下来。
其实他该更冷静的。
他想。
他该温和一点,冷静一点,好好和叶思北说。
她害怕也是正常的,谁不害怕呢?哪怕是他,在听见范建成污蔑她的时刻,也会害怕。
他缓了缓情绪,给叶思北打了电话。
他思索着要说些什么,可等待了许久,叶思北也没接。
他听着里面的“嘟嘟”声,从一开始的紧张慢慢察觉不对,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他猛地开了车门,从车上跃下,朝着楼上就狂奔上去!
从楼道盘旋而上,冲到家门口,他开始拍打大门:“叶思北?”
“叶思北?!”
没有人回应,他立刻拿出钥匙来,迅速打开房门。
房门一开,满屋子的酒味,秦南穿过凌乱的房屋,一眼扫过客厅厨房,见没有人后直接往卧室冲。
卧室里也没有人,只有一大堆药物壳子和酒瓶散落在房间,洗浴室的门大开着,秦南一眼就扫到了浴室里的叶思北。
她倒在马桶旁边,周边都是呕吐物和散开的药物。
“叶思北!”
秦南冲到她面前,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她身上很凉,面色青白,嘴唇发紫,秦南确认她没有被呕吐物卡住,赶紧将她抱出房间,将地面上的药物空壳一把抓进边上的塑料袋里,带上证件背着人就往外冲出去。
叶思北迷迷糊糊,她感觉自己靠在一个人背上,夜风凉凉吹在她的脸上,她轻声唤:“秦南?”
“我带你去医院。”
秦南的声音响起来:“你别怕,我带你过去。”
“我不怕。”
她微弱的声音响起来,她趴在他的背上,连抱着他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开口:“你来了,我就不怕了。”
“你别说话了,”秦南往楼下狂奔,“省点力气。”
“你来了,”她喘息着,“我就能活了。”
“说什么胡话!”
“其实你说得对,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她声音很细,恍若呢喃。
“我放不下,又不敢追究,我痛苦,所以我喝酒、抽烟、打人,可我每次清醒了,我又更痛苦。”
秦南听她说着,将她放到副驾上系上安全带,自己回到驾驶位,赶紧往医院赶。
叶思北躺在位置上,迷迷糊糊,每个字都说得那么慢:“我不想当这样的人,秦南,我不想让你看不起我的。”
“我也好想争一争,可每次鼓起勇气,就有人来让我忍,说是为我好。我从来没赢过,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只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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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她喘息着,声音很小,很轻,“我忍得好疼,好苦,好难受。”
秦南不敢说话,他一直在抖。过了一会儿,他把车停到医院门口,背着叶思北往里冲。
叶思北还在说胡话。
“我想死,可我怕疼,我本来想到天台去,又怕掉下去砸到人,给人家添麻烦。现在真的可能要死了,我才发现,我想活,我好想,好想,好好活着。”
“秦南,”她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遇见这么狼狈不堪的我。
“不要再和我说对不起,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
秦南骂着她,冲进大厅,大喊着医生,很快就有人过来,帮他把人放在移动病床上。
周边喧闹成一片,叶思北躺在病床上,看着秦南和护士一起推着移动病床把她往里送,有人给她上了氧气机,给她注射药物。
她被推着送往急救室,秦南一直在她旁边,他肌肉绷紧,眼里带了几分难见的水汽,她静静注视着这个人,内心一点一点燃起了一种无名的希望。
生命或许不总是绝望,你看,这个人,就总超出她的预期。
他本该是最该讨厌她的人,可他没有。
他本该是最该离开的人,可他没有。
他本该和她只是凑合着在一起,她死了也只是有些愧疚遗憾,可他不是。
那一瞬,她感觉内心那块一直压着的棺材被她用鲜血淋漓的手掌猛地凿开。光亮骤然落下,照亮了那个尘封已久的自己。
她喘息着,伸出手,用了自己最大力气,虚虚握住他一根手指。
她说不出话,用眼睛看着他。
她想等他说一句话。
说那一句,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她身边所有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没有同她说过那句话。
秦南注意到她的动作,低下头,他看到她的眼睛,那一瞬,他看到那双眼睛里迸发的,那么强烈又明亮的祈求。
那双眼睛和十二年前那双眼睛交叠在一起,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看着她,沙哑出声:“我们去报警。”
“等你出院,”他说得认真,“我带你去报警。”
“你会得到公正,你会赢这一次,你未来会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如果谁敢骂你,我就骂他,谁敢欺负你,我就揍他。你没有错,谁要说你错,就是他的错。”
“叶思北,”他握住她的手,声音发颤,“你连死都不怕,你怕什么活着?”
“我是你丈夫,我会陪着你,叶思北,你有家的,你知不知道?”
听到这话,叶思北似是满意,她轻轻弯起眉眼,悄无声息张口,无声做了一个口型。
“我知道了。”
或许之前不知道,但现在,她知道了。
移动病床到急救室门口,护士一把拽开秦南的手,推着她进了急救室。
她看着他站在门口,看着他身影越来越小,看着大门缓缓关上,看着白炽灯照亮在她正上方。
她缓缓闭上眼睛。
合眼那一刻,她看到年少时自己站在楼顶,看着太阳慢慢升起,阳光洒满整个城市。
那是她曾经觉得世界最美丽的模样。
她想,这就是她灵魂所在之处。
她的生命始终追寻着璀璨的太阳,无论追求的是生存还是死亡。
她不知道什么到底是什么好,或是不好,或许她的选择真的愚蠢受伤,可她想,如果这次能活下来。
她想当自己的叶思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