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神》
1. 第1章
月出东岭,光华淡薄如霜。
霖娘推开自家后头歪斜的柴门,她尽可能地让它发出的“吱呀”声轻一些,只开了一道窄缝,她苗条的身子一侧,很快钻出去。
她家后面是幽僻狭窄的山径,道旁皆是翠绿的松竹,霖娘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手中提着灯笼往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住,她回过头去,月光顺着半开的门缝钻入昏黑的屋中,泛着孤清的冷意。
霖娘面上不禁浮出一丝不舍,但想到那个人,她不由抬手摸了一下鬓边的一根木簪,原本伤怀的神情收敛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唇边溢笑。
爹,娘。
柳郎要带我出去见一见世面,至多三五个月,我们一定回得来。
霖娘心中这样想,也不再多看家门,转过身顺着那山径去了,夜半露水已生,霖娘提灯照见路边晶莹水泽,她一路行来,裙摆也沾染了不少水痕。
山间薄雾笼罩,霖娘独行其中,穿过遮天蔽日的山林,当中总有些蛰虫鸣叫,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又从那虫声里听出些别的声音,她很难判断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却总觉得这林子里有太多双发光的眼睛在窥视着她。
霖娘从未独身走过夜路,此时胸腔中心脏突突地跳,她不禁加快脚步,很快摆脱了昏黑的山林,前头豁然开朗,是一片布满碎石的河滩,一条长河横亘在两片山林之间,月光之下,薄雾之间,河水犹如浓墨般铺陈,泛着粼粼光泽。
河边一棵老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浮动的雾气里,霖娘远远望见树下那道颀长的身影,她顿松了口气,露出笑颜,快步朝他奔去:“柳郎!”
树下的人始终站在那片雾气与月光交织的朦胧阴影里,霖娘走近他,手中的灯笼也很快照见他的脸。
他五官生得俊秀极了,天生透着一股文气,但偏偏他的肤色有些略深,破坏了他眉目几分温润秀致,但霖娘记得,他从前还是很白净的,只是在外头待了几年再回来,就晒成这样了。
但还是很好看。
霖娘扑进了他怀里,他的怀抱其实有点湿冷,还带着些若有似无的泥土味,但霖娘抬头望他:“柳郎,真的三五个月,咱们就能回来吗?”
柳郎闻言,垂眸看她,微微一笑:“不相信我吗?”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霖娘摇摇头,又说,“那么多人出去,就只有你回来了,我只是担心,我若出去得久了,爹娘他们……”
柳郎那双桃花眼依旧温润,此时看着她,却有些不解似的,他道:“你是真舍不下爹娘,又何苦与我出去呢?”
“可你说,外面有连接天地的琼楼,有十尺高的巨人,有数不清的瓜果,开不败的花……”
好多好多。
那么新奇的事物,霖娘从来没有见识过,她看向柳郎:“我爹的腿越来越不好了,我看他夜里总是疼得厉害,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去外头给他请一个更好的郎中。”
“柳郎,你说,外面的郎中可以医好我爹的腿吗?”
柳郎总是温温柔柔的,无论霖娘说什么,他那双眼睛都始终柔和地看着她,哪怕不说话,他也依旧有令人心安的魔力,可此刻霖娘在他怀中,仰头与他对望,她却发觉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东西不见了,她手中的灯,天上的月,映照他的神情,竟然与他的怀抱一样湿冷。
可他衣袂分明是干燥的,甚至衣摆也没有沾染一丁点的露水。
霖娘的心忽然突突地跳,他的一只手抬起来,霖娘才发觉他自始至终根本没有回抱过她,他的手指轻抚她脸颊的刹那,那种深邃的冷意刺激得霖娘头皮一麻。
“霖娘。”
河水如墨,月照粼波,柳郎漆黑的眸子犹如不见底的漩涡,河风吹起他的衣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你别走了。”
脸颊上那种手指冰冷的触感没有了,霖娘后知后觉,低头看见自己胸口一片血红,那种红静默地吞噬着她衣襟原本的颜色,湿润地蔓延。
而他的那只手就在她胸口被破开的血洞里。
霖娘觉得自己浑身很冷,像在雪地里被冻了很久,她像一座冰雕,只能僵直地站立,包袱从她肩背滑落,连带着灯笼也一块儿脱手。
灯笼烧起来,连带着包袱一块儿,燃成一簇张牙舞爪的火光。
霖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攥住了她的心脏,但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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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竟然不觉得疼,瞳孔震颤着,她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情郎:“柳郎,你……”
柳郎淡色的唇微露笑意,手指节蓦地一用力,霖娘终于感受到剧痛,可她已经没有机会叫喊出声,她身体不受控地后仰,倒下去的瞬间,她睁大通红的双眼,看见柳郎那只血红的手攥碎了一团血肉。
迸溅的鲜血顺着他指缝滴滴答答地落,他眼皮沾着血痕,阴冷地凝望她。
“扑通”一声。
霖娘掉入水中,瞬间被浓墨似的河水吞没,鲜血如缕,从她胸口的血洞不断地蔓延,被涌动的波涛铺开。
岸上的柳郎正欲走近水边,但月华映照漆黑水面,水声越发汹涌,他的脸色骤然变了。
河上雾气变得浓烈,灯笼的火光烧尽了,天水几乎一色,波涛汹涌的河水底下一缕黑雾如同游鱼一般疯狂地前行。
黑雾所过之处,浪涛声重。
骤然触碰到如缕的血气,黑雾似乎顿了一下,瞬间疯狂地缠上去,越往前,血气更重,那具人的躯体浸泡在水中,发丝如海藻般浮动。
河鱼涌向她的刹那,黑雾袭来,鱼群瞬间受惊四散开去,雾气迅速包裹住那具躯体,钻入她胸口的血洞之中。
水中弥漫的血气散发出暗红的光芒,星星点点跃出水面,如同在浓雾中穿行的萤火虫。
水下,原本已经失去生息的女子骤然睁开双眼。
“砰”的一声,河面炸开层层水浪,女子破水而出,落身在河岸边上,她发髻已经散了,湿润乌黑的长发披散,一身春绿色的衫裙沾染斑驳血色。
湿润的浅发贴在她苍白的面颊,脚上的鞋子已不知被水冲到哪里去了,她赤足坐在水边上,那双眼珠缓缓地转动一下。
水中,霖娘发觉自己身体变得半透明。
她惊恐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又猛地抬头。
岸上,女子依旧坐在那里,周遭是漂浮的暗红萤光,她胸口的血洞仍在滴血,滴答滴答,点在水面。
月华溶在浓雾里,昏黑的天色,阴冷的波光。
同样的脸,同样的身躯。
她们隔水相望。
2. 第2章
“妖怪!有妖怪!”
忽然的尖叫声惹得河滩尽头林中倦鸟惊飞,杂乱的鸟鸣声中唯有乌鸦的叫声是最尖锐的,坐在岸边的女子转动僵硬的脖颈,回头望去。
几只乌鸦扑翅融入树荫,夜雾当中,一道佝偻的背影惊慌失措地朝林子里奔去。
浮烟漫漫,女子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又忽然回落至自己春绿的裙摆底下,那一双被浅水浸泡的赤足。
接着,她试探着站起来,勉强稳住身形,她一只脚迈出去,却像个肢体僵硬的提线木偶,或者说,是一个初次尝试走路的婴孩。
一步勉强踏出去,身子立即踉跄不稳,那支松松勾在她湿润长发间的木簪滑下去,落在地上,竟瞬间变作了一滩湿润乌黑的淤泥。
水中的霖娘惊恐地望着那滩淤泥,那明明……明明是柳郎送她的簪子,是柳郎从外面带回来给她的簪子!
柳郎……
霖娘立即朝河边树下望去,浓雾弥漫,那里哪还有个柳郎,月光冷冷地照在碎石滩上,只有那团被碾碎的血肉。
那是她的心脏。
这果然不是梦,霖娘猛地惊声尖叫起来,她想要往岸上去,却像是被层层的水波死死地困在水中,无论她怎么挣扎,竟也激不起河中一点水花。
甚至她撕心裂肺的叫声也不能惊动任何鸟兽,只有岸上那个僵硬站立的女子微微偏头,看向她。
“你是谁?”
霖娘声音沙哑而颤抖。
女子用一双与她如出一辙的眼睛望着她,一粒暗红的莹光犹如萤火虫般忽然飞去水中,覆在霖娘的喉咙。
“你到底是谁?”
霖娘浑身寒刺倒竖,发抖地喊。
暗红的莹光在她喉咙闪动,那女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到底,是……谁?”
她学着霖娘,发出生涩的声音。
苍白的唇勾起一个僵硬的弧度。
那应该不可以称之为笑容,尤其是在霖娘自己的脸上,那是诡异的,是不合常理的。
霖娘看着她身上春绿的衣裙,那是她亲娘亲手裁的布料,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但那胸口的血洞却弄破,弄脏了衣裳,但此刻,鲜血竟已不再汩汩地涌了。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霖娘尖叫起来。
可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也始终不能靠近岸边一步。
岸边的女子则好奇地审视了她好一会儿,像是终于有点掌握了人类的发声方式,她缓缓开口:“你的壳子,还你,你也回不来。”
霖娘浑身一震,抬起头,涛涛水波尽头,碎石浅滩上,浓雾与月华交织,那女子抬起手,手指沾了一点胸口的血液,她低头,像是因那种血腥的味道而有一瞬沉迷。
霖娘甚至有一种她即将伸舌舔血的预感,但女子并没有那么做,只是双指捻了捻,擦干净了。
“回不去……是什么意思?”
霖娘眼眶通红,泪如雨滴。
岸上暗红的莹光浮动,女子那副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却显得诡秘而冶艳,她伸手拂开颊边湿润黏腻的浅发,眉宇是不谙世事的天真:“你已经死了。”
——
天上初日才照,松竹林中一妇人匆忙奔出茅舍,篱笆门外晨雾为散,她在外头站定,四下张望了一番,又赶紧转过身回屋里:“老赵,老赵!”
那老赵拄着一根竹杖,正要往后头去抱柴火,听见妻子的喊声,他回过头来,见她那副慌张的样子,他眉心拢起川字:“又跑出去了?”
林氏点点头。
老赵惯常是个沉默寡言的,这会儿也什么话都不再说,转身一瘸一拐地出去,闷头将柴火抱到灶房中。
“老赵……你说这怎么办啊?”
因为没少哭,林氏的眼睛这些日都是红肿的。
“什么怎么办?”老赵坐在凳子上,将柴棍一根根掰断,“又不是丢了,这些天,咱们捆过她,也关过她,她还不是天天地往黑水河跑?”
老赵年近四十,眼皮还不是很松弛,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灶口,继续说道:“那日咱们在黑水河边找她回来,她连路也不会走了,还要你手把手地教她走路,至少这几日,她能跑能跳的。”
何止是不会走路,穿衣吃饭,也是样样不会。
林氏走到灶口边上:“可张家和李家那两个烂舌头的媳妇儿正跟人家说咱霖娘的闲话呢,还到处传咱女儿是妖怪变的,老娘真该找上门去,将她们的嘴撕烂了!”
若不是女儿出了事,林氏这副泼辣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哭哭啼啼的,此时一说起那几个长舌妇来,她都快将牙咬碎了。
“都是那柳行云骗得咱霖娘,这种出去过的人,果然换了副烂心肠回来,我早该劝霖娘收心的,”老赵手中柴棍断成两截,夫妇两人之间忽然无比静默,淡薄的晨光从门外斜照而来,落在老赵有些轻微皱痕的脸上,他脸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叹了口气,“如今咱霖娘落水后成了这样,那柳行云又不知所踪,谁知道是不是他害得咱女儿……”
林氏很恨道:“如今村中都在传咱霖娘的闲话,他柳行云一个大男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他就是钻到地下,老娘也非把他挖出来不可!”
黑水村环山抱翠,清晨的露水还没被日光烤干,晨起吃饭的村中人聚在一个石碾子边上,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话。
“老鱼头,不会是您老眼昏花看差了吧?你说霖娘被掏了心,可这被掏了心的人,还能活着?”
端着碗清粥就咸菜的中年人挨到那浑身鱼腥味儿的老翁边上。
“那比干没了七窍玲珑心,不也能活吗?”
因为他以捞鱼为生,年纪又已接近七旬,所以村中人都唤他老鱼头,他见村邻不信,便将碗往石碾子上一放,接着道:“那天晚上我忘了收渔网,所以才去的黑水河,可还没走到河边儿上,我就看见那树下有一男一女……”
他做足了说书人的姿态,哪怕这几日,他已与这些村邻讲过无数遍:“那男人背对着我,我没瞧清,可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我看着那女子形貌十分像那赵家的女儿,正要细看呢……突然!”
他声音一瞬放大,哪怕这些村人都习惯了他的一惊一乍,也还是有几个被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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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激灵,老鱼头又继续道:“那个男人伸手就从那女子胸口抓出来一团鲜红的东西!接着那女子就掉进了黑水河里,我心里害怕,正要跑,哪知道那女子竟然又破水而出,活生生地坐在了岸上!”
“可人若没了心,哪里还能活呢?”
一名村汉并不信他。
可赵家近几日的境况,他们全都看在眼里,那霖娘非但不会走路,要她娘林氏手把手扶着教,教会了,人却天天往黑水河边跑,拦都拦不住。
“我看哪,老鱼头那天晚上见到的年轻男人,也许就是那柳行云呢!”张家媳妇儿说道。
一提起柳行云这个名字,众人面面相觑,那张家媳妇儿继续说道:“咱们都晓得,霖娘与那柳行云早几年就眉来眼去的,分明是彼此有意,若不是柳行云出去了一趟,只怕他们早都成亲了。”
“咱这儿是与世隔绝的地儿,村里出去多少人,都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个从外头活着回来,他既有这样的本事,说不定是在外面走了什么邪道,要不然……霖娘怎么如此疯傻?”
李家媳妇儿拧着眉接话道:“这几日,你们有谁见过柳行云?”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摇头。
那老鱼头想起那夜,他单单只看那男人的背影,便心有余悸,柳行云回来的当日,在村长家中露过面,老鱼头想了想,似乎和那晚的男人身量真的差不多,他心里突突地跳,半晌,吐出一口浊气:“还是村长说得对,凡是出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众人心中裹覆阴寒,脸色都不太好,他们虽并未尽信这个爱喝酒,爱说大话的老鱼头,但霖娘中邪,却是实打实摆在他们面前的。
天上忽然落下小雨,细微的沙沙声中,村人本欲四散,各回各家去,却忽然听得一阵清脆的清音。
那是珠玉碰撞发出的声响。
小雨如细丝,四下雾色朦胧,众人转过脸去,只见那潮湿的雨雾中,一道高大的身影缓步行来。
他衣袖的白,几乎要与雾气相融。
他越是走近,人们便越是看清他银灰色的长发,半梳成发髻,戴白玉莲花冠,余下一半皆披身后,长长的发带随他步履而动,飘逸非常。
冷白的皮肤,清绝的骨相,他的五官是极致的漂亮,但这种漂亮,是不染尘垢的,人们看到他眉心一点红色的印记,那印记更衬他不食烟火,宛若临凡圣者。
那是一种天然的神性。
他雪白的襟前是一串水青色的珠串,哪怕是在雨气里,珠子也颗颗晶莹剔透,好似将澄澈的湖水盛满其中。
他倏尔抬眸,越过诸般目光,望向远处苍翠林木,蜿蜒山道尽头,依稀可见横贯两峰之间的那条黑水河。
仅仅一眼,他收回视线,
他停在人们面前,一路从山道行来却并未使他脚染分毫尘泥,人们几乎不敢呼吸,怔怔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细雨沙沙,他略微低首,胸前的珠串轻响,人们此时方才发觉他身后还坠着一条翠绿宝珠背云。
他开口,嗓音如磬:“可否向诸位讨碗水喝?”
3. 第3章
黑水河畔,烟波粼粼。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做人,不是什么难事。”
氛雾弥漫,霖娘几近透明的身躯半隐水面之中,她仰面望向岸上的女子:“你何时才肯救我出水?”
时至今日,霖娘仍不能习惯如此直面岸上那张她自己的脸,那仍旧是一张鲜妍的脸,相反,水中的霖娘却变了些样子。
她在水中断气,死后自然化为水鬼。
她的头发变得很长,皮肤惨白,额头还生出些像细小鱼鳞般闪闪发光的印痕,半个身子都融在水中,仿佛水便是她的双腿,也因此,她离不开这条阴冷潮湿的黑水河一步。
“你生来就是人,”
岸上的女子虽然皮肤苍白,却仍有血气,她的笑容不再僵硬诡异,反而烂漫极了,“不论你们做什么,都是你们人的本能,对你来说自然不难。”
她垂眸看了一眼纤细白皙的手指间缠绕的乌黑发丝:“可我又不了解你们。”
霖娘在水中看她,几乎是她话音才落,女子抬起脸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顷刻闪烁暗红的光芒,与此同时,一阵轻烟仿佛自她袖中而出,混入河上雨雾,却钻入水中,顷刻搅动波涛万顷。
水声剧烈激荡,霖娘猝不及防地被上涌的河水托起,那烟雾竟然裹住了河水,连同她在其中,不受控地飞向岸边。
轻烟擦过岸上女子腰间衣料,瞬间化为一只通体暗红,精致小巧的葫芦,将霖娘连同河水收入葫芦中。
而浑浊的雾气中,黑水河的水面竟低下去一半,裸露出河岸底下更为湿润的泥土。
女子摸着腰侧的葫芦,缓缓转身。
她才走出几步,沾了雨滴的耳朵倏尔轻动一下,她抬起那双暗红的眸子,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林子。
林中杂声渐起。
很快近了。
那是人纷杂的步履声。
他们接二连三地钻出林子来,冒雨往河滩上跑,老鱼头最先看见站立在不远处的那个女子,她穿着绯红的衣裙,又配着一件翠绿的外衫,臂上还挽着鹅黄的披帛。
真可谓是一种惨不忍睹的鲜艳。
老鱼头看见那女子的双目,竟然是暗红的,他倒吸一口凉气,抹去松弛耷拉的眼皮上的雨水,再定睛一看,那女子眼瞳盈盈,犹如点漆。
原是他看错了。
但老鱼头心中仍突突地跳,身边几个年轻人也瞧见那女子了,他们连忙奔过去喊:“霖娘在这儿!”
十几个村民很快将女子团团围住,女子那双眼睛一一扫过在场这些人的脸,她可以看清他们或松弛,或紧致的皮肉,或清明或浑浊的眼睛,但她暂时还不能彻底分辨人类的样貌的不同。
不过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湿润的衣袖间,女子苍白的指节轻轻一动,暗红的莹光时隐时现,正是此时,一个极年轻的男人有些腼腆地走近她一步,说:“霖娘,你别怕,咱们这儿来了位小神仙,说不定能治你的邪……不,治你的病!”
霖娘是黑水村中最美丽的姑娘,没有哪个黑水村的年轻人心中不喜欢她,这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她面前,又是脸红红,又是结巴:“是……是啊,霖娘,兴许教那小神仙看了,你就好了!”
“都让你不要这么穿衣裳,这些颜色都是我娘裁了我不喜欢的,都压在柜子最底下,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翻出来的……”
霖娘有些发闷的声音自葫芦中传出:“你每日穿成这样到处跑,难怪村邻都觉得我中了邪。”
“不好吗?”
女子垂眸看向这身鲜艳明亮的衣裙,她有些不解。
没有人听见霖娘的声音,几个年轻人只听见女子这一声突兀的问话,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挤出笑容,道:“好,我看好得很呢!”
霖娘亦是黑水村中最会精心装扮自己的姑娘,以往谁也没见过她如今这样一股脑儿地将所有鲜艳的颜色都往身上披,看起来十分不伦不类。
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拥有一副美丽的容貌。
女子听见他的话,一瞬将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看向他,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年轻男人的脸瞬间红透了:“霖娘穿什么都好看!好看极了!”
他显然已经因为女子的笑容而迷醉。
葫芦里,霖娘发出崩溃的声音:“男人的破嘴!”
“霖娘!”
忽然这样一声唤。
连绵细雨中,女子还没抬起头,葫芦中的霖娘已经激动地出声:“娘……是娘的声音!”
老赵腿脚不便,林氏扶着他姗姗来迟,女子抬眼看向他们的刹那,那老鱼头跟条泥鳅似的,很快上前扯开几个只知道傻笑的小子,“啪”的一声,一道朱砂黄符骤然拍在女子前额。
老鱼头飞快地缩回手,却撞上黄符之下,那女子的目光,他心中蓦地一窒,竟然软了双腿,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
“老鱼头!我女儿只是病了,你干什么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林氏见此,怒不可遏。
“老赵媳妇儿快别生气!”
一个老翁见她挽袖子,便上前拦住她道:“这会子最要紧的,还是快让那小神仙给霖娘瞧瞧,不论是病还是……反正,兴许他都能治呢!”
那老赵听了这话,便握住林氏的手,随后他抬头,看向那穿得春红柳绿的女子:“霖娘,跟爹回去,就让那神仙瞧一瞧,也好教人放心啊。”
女子并不说话,却也没有动。
老赵与林氏干脆上前,一左一右地扶着女儿,一边轻声哄她,一边带着她跟村邻们一块儿往回走。
黑水村中有一座常年上锁的庙宇,庙门前,人们已经排起了长龙,这点细雨,他们连伞也不撑,全都伸长了脖子去望屋檐底下。
檐下,一张简陋的桌案后,那是一个衣衫胜雪的少年,说是少年,却又不知为何头发银灰,人们见他胸前一串宝珠剔透,而他抬手搭脉时,衣袖边缘又露出一截冷白腕骨戴着如盛绮霞的手串,随着他的动作,淡色的流苏偶尔扫过桌面。
他身上一点尘泥都没有。
哪怕是这样的雨天,他的衣袂,脚上也不沾分毫湿泥。
久未在人前路面的老村长此时坐在檐下另一端,双手撑在拐杖上,沉默地注视着那个凭空出现,又在此义诊的外乡人。
很快轮到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他却并不凑近案前,只站在雨里,十分好奇地打量着那年轻的修士,小心翼翼地说:“神仙爷爷,我没病,是我爹,我爹他身患腿疾,不良于行,我又搬挪不动……”
“我说过了,我并非神仙。”
年轻修士抬眸先是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往他身后望去,这些黑水村人当中竟有不少男人拄拐:“你可请人去将你爹带来。”
少年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神仙,因为他并不慈眉善目,反而眉目冷得像雪,那双眼睛看着人时,亦无分毫波澜。
但少年才见过他用一副金针就让几个跛脚的村邻嘴里不再喊疼,他立即请了几个相熟的长辈,赶紧跑回家去。
“村长,您也来看看吧!”
队伍里,忽然有人喊道:“我看这位外头来的小神仙是很有本事的!”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去檐下,那位黑水村的老村长天生一副不苟言笑的脸,松弛的眼皮半遮他的眼瞳,使其看起来更加严肃。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儿媳妇垂眸看向他。
老村长像是年纪大了,反应有点慢,这种迟钝却削弱了几分他那副皮肉堆起来的严肃,他后知后觉地对上那年轻修士的目光,覆盖着老年斑的手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道:“我不急……”
话还没说完,众人却听雨中一阵纷杂的声音近了,有人转过身去,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那穿红披绿,无比显眼的女子过来。
年轻的姑娘和妇人们艰难地将目光从那位年轻修士的脸上挪开,看了过去,一见那乱七八糟的鲜艳颜色都堆在那女子身上,她们不由轻声发笑。
但又见女子前额的黄符,她们又心中发怵,不敢再笑。
“你别生气,你千万不要伤害我爹娘,不要伤害村邻……”
葫芦里,霖娘喋喋不休。
女子被一行人拉到队伍中去,她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黄符之下,那眉宇隐有一分不耐,老赵与林氏毫无所觉,一人抓着她一只手臂。
老赵低声哄她:“霖娘,咱们就是让那神仙看看,你放心,爹还有些璧髓……”
“老赵,哪用得着璧髓啊,这外头来的活神仙,什么也不要你的!”那老鱼头拍了他后背一巴掌。
老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不要璧髓?”
“真不要。”
老鱼头说道。
女子听不懂他们所说的璧髓是什么,她见老赵扬起笑脸,眼尾的褶子深了几分,再抬起头,她发觉很多姑娘妇人都在望檐下的人。
他们说的小神仙。
前面有好些比她这具身体高大许多的男人,她起初并未看清那人的脸,只见他衣袖很白,像她在黑水河中无数次仰望过的云。
直到前面几人让开,中间有一瞬多出一道缝隙来,女子看清他的头发,和年轻的人类不一样,和年老的人类也不太一样。
天气最冷的时候,黑水河中曾结冰,正如这神仙的眼睛令人生寒,但偏偏他的眼比他胸前那串剔透的宝珠还要漂亮。
女子手指间悄然跳跃的暗红莹光忽然消失了,她指尖轻扣腰侧的葫芦:“什么是美丑?”
老赵与林氏正与前面的村邻说话,没人听见她这声低语。
葫芦里,霖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
暗红的浮光微闪,霖娘几近透明的身体如雾般轻飘飘地从葫芦里钻出,河水托着她的身躯悬在半空,而无一人察觉。
霖娘第一眼最先看到自己的爹娘,她眼眶中顿时含泪,作势要喊,却听女子轻快的声音响起:“你说,他是美是丑?”
霖娘茫然地抬起一双泪眼,视线越过人群,落去檐下,朦胧中只见那年轻修士一副轮廓,她便立即将眼泪挤出眼眶。
视线终于清明。
霖娘倒吸一口凉气:“这……当然美!”
“美极了!”
她忍不住强调。
女子闻言,再度抬眸看向那修士,忽然间,她觉得人类的五官也不是那么难以分辨。
腿病不是那么容易治的,那修士不过只号了号脉,便让前面那些一瘸一拐的男人到一边坐下,很快,老赵见前面没人了,便一瘸一拐地拉着女儿上前:“神仙,还请神仙给我女儿瞧一瞧……”
雨水顺着檐瓦下落,滴在底下的缸中,竟如黑水河的水一般浓烈如墨,但人们显然习惯了这黑山黑水的黑水村,这一点也不稀罕。
稀罕的,是那位坐在破桌前的神仙,还有,那额头贴着黄符纸,在雨中一动不动,浑身色彩明亮的女子。
没人敢真正靠近霖娘,只有林氏紧紧抓着她的手,正要哄女儿上前,却见她自己忽然动了。
被打湿的黄符分明遮住了女子的眼睛,但她依旧自如地缓步走到檐下,那雨水顺着她的发,没入她苍白的颈项,鲜红的绣鞋边沿抵在石阶下,她像是一个踉跄,倾身倒在桌上。
年轻的修士轻抬起浓密的眼睫,注视着她额头那张朱砂黄符,他起初没动,只将手中一粒圆润冰蓝的珠子捏碎。
碎裂的珠子尖锐的棱角划破他的指腹,一滴鲜血的血冒出,他却眉眼未动,只将碎屑丢入琉璃盅,里面不知是什么液体,碎屑落进去,瞬间都融化了。
黄符纸下,女子被遮住的一双眼睛骤然闪动暗红的光芒。
修士伸手,摘下她前额的黄符,顷刻露出女子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雨水沾湿她的鬓发,濯洗过她美丽的面容,檐外雨露沙沙,修士提笔,预备录名,又垂眸看她:“你叫什么?”
人类都有名字。
女子无端想起自己在黑水河中打瞌睡时,曾听一个抱着书本摇头晃脑的小书生反复背过一句诗——
“神丹不老姮娥鬓,乞取刀圭驻玉容。”
她听不懂。
但她缓缓一笑:“我叫阿姮。”
她的目光始终停在他指尖的血珠,因为他握笔的动作,那血沾上了笔杆,越是看,她喉咙越是渴。
她的脸,离他的手很近,仿佛只要再近半寸,她的唇就会触碰他手中的笔,而她多么想要舔干净那滴血。
“什么阿横阿竖的,老赵,你家霖娘果然中邪了!”
老鱼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叫一声。
人们一时间不由退得更开些,脸上或多或少的,都带了些惊恐,就连坐在一边的老村长眼睛也睁大了些,上下打量着那霖娘。
“……都让你不要乱说话了。”
霖娘看着爹娘惊疑的模样,声音有气无力。
年轻的修士纹丝未动,他沉静的眸子有一种天生的冷漠,修长的手指随意地一动,鲜红的血珠被他抹了个干净,他搁下笔,就着那张黄符,沾着琉璃盅里蓝色的液体,手指在黄符上描画几笔:“中邪倒不至于。”
他的语气平静。
将黄符递到老赵手中,道:“回去烧了,化水服用,可以固魂。”
老赵忙双手捧过,连声道谢,正要拉着女儿走,林氏却拦住他:“快让神仙也看看你的腿!”
老赵这才看向那修士,却听他道:“坐下。”
老赵不明所以,却也老老实实地与那些个都有腿疾的男人一块儿排排坐,阿姮被林氏扶着,此时抬眸一扫,方才注意到这些身患腿疾的人,竟有几十人之多。
“将裤腿卷起来。”
修士手中握着那琉璃盅,道。
几十个男人听了,立即将裤管卷起来,发灰的天色底下,他们有的人是左腿,有的是右腿,或膝盖以下,或连着整条腿,皆是一片青黑的颜色。
非但如此,他们附着青黑颜色的腿明显比另一条腿要枯瘦许多,颜色只到膝盖底下的人还好些,那些年老的,整条腿都青黑了的,皮底下,只剩骨,奇怪又诡异的骨刺从里面刺破皮肉,长到外面来,虬结得像树根,蜿蜒蜷缩,又像人没了皮肉,只剩森白骨头的手。
畸形而可怖。
阿姮却看得饶有兴味,她一一扫过这些人的腿,又落在老赵身上,老赵还算年轻,那骨刺还没长出来,皮底下还有些肉,青黑的颜色只到他膝盖底下。
“骨刺不除,药石无医。”
那修士并未露出分毫或嫌恶,或惊惧的神情,他十分平淡的在这些人中来回扫了一眼:“你们自己来,还是我来?”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大变。
周遭忽然静了下来,唯有细密的雨声依旧,那老村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双掌撑在拐杖上,沉声:“外乡人,你可知这是什么病,就敢贸然让他们除骨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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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您不知道,这是山神给的诅咒。”
一个坐在后头的老翁,一条腿基本只剩下松垮垮的一层青黑色的皮,骨头细得可怕,骨刺虬结在他腿肚子底下,他哑着声音道:“我们叫它青骨病,凡是想要离开黑水村的人都会死,非但他们会死,他们犯下的错,都会报应在自家人的身上。”
“之前不是没有人自个儿动手除了骨刺,”老翁坐在椅子上,半边裤管空得厉害,他抬起头,“可骨刺除了,还会长,会更快地往上长,直到这刺在里头戳烂五脏六腑……人也就死了。”
那修士从简陋的桌后出来,手中持那琉璃盅,竟有一种身持法器的庄严,他眉清目冷,轻抬下颌:“我有我的办法,你们试,还是不试?”
口口声声喊人家神仙,但到了这个当口,谁也没那个勇气在此人手中赌命,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静默了。
“我先来试!”
老赵忽然打破沉默。
“老赵……”林氏心内一紧,握着阿姮手臂的手一个用力。
阿姮看了一眼她。
“担心什么?我都还没开始长那骨刺,”老赵安抚她一声,又看向自己身边的村邻,比他年长一些的人已经从皮肉底下冒出来尖尖的刺,“以往,咱们连赌一把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戳中了好些人的心。
但他们还是沉默。
修士垂眸,看向老赵青黑的小腿,他没有骨刺,自然用不着切除,他手指轻蘸琉璃盅里蓝色的水液,顷刻掸出去。
不过一滴水珠落在老赵腿上,他几乎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小腿竟莫名变得无比清凉。
水珠滑落的瞬间,在他小腿上划出一道纤细的血口子,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修士走到他身前,匕首自袖中出,刺入血肉,直逼腿骨。
人们屏息注视着这一幕,不少姑娘妇人都偏过头去不敢再看,林氏满眼含泪,伸手去挡女儿的眼。
阿姮看得津津有味,却忽然被林氏挡住视线,她偏过头,见林氏落泪,索性往旁边挪了一步,继续看。
修士的匕首刮过老赵的骨头,鲜血更涌,但老赵却毫无知觉似的,只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的腿。
直到蓝色的水液浸入伤口,老赵终于感受到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就像是他整个小腿都被架在火上烤,他难耐,他青筋暴起。
修士的刀锋撤出,血红的肉里,竟然淌出来青黑色的液体,滴落在地上,犹如水入火中,发出“滋”的声响。
“他腿上的颜色淡了!”
有人惊奇地喊道。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老赵小腿上青黑的颜色渐渐减淡,待修士给他止血包扎过后,他的小腿竟一点青黑都不见了。
“多谢神仙,多谢神仙!”
林氏见此,喜极而泣,不由俯身大拜。
修士回身看她一眼,目光又倏尔落在她身边的阿姮身上,但仅仅只是一瞬,他道:“带他回去,卧床三日,不要挪动。”
林氏连忙应声,起身一手扶着丈夫,另一只手拉着阿姮往回走。
“神仙爷爷!也救救我们吧!求您,求您……”
檐瓦底下,人群当中爆发出迫切的声音,他们当中不少人带着哭腔,显然是被青骨病折磨得太久,又看不到希望,此时亲眼看见老赵的腿退去青黑,他们皆激动到失态。
阿姮回头,看见那些饱受青骨病折磨的黑水村人无比激动地从凳子上起身,他们的裤管仍挽得高高的,露出他们青黑的,枯瘦的,畸形的腿,蜷曲尖锐的骨刺。
他们将那年轻的修士围在中间。
跪下去哭求。
细雨绵绵,他却滴雨不沾,衣襟洁白,宝珠剔透,腰间镶宝的银饰闪闪发亮,圣洁如斯:“还没长出骨刺的,此法尽可医治,至于你们这些已经长出骨刺的人,我可暂保你们骨刺不再生,剩下的,再等等。”
回到家中,林氏将老赵扶上床歇息,又赶紧将小心放在怀中的黄符纸拿出来在碗中烧成灰,又冲了水,见女儿喝下去,林氏方才松了口气,又转头去另一边的卧房里看丈夫。
阿姮见林氏走了,便将符水吐了出来。
霖娘还在葫芦里哭:“太好了,我爹的腿没事了……”
阿姮撑着下巴,手指在梳妆台边扣了扣,霖娘便入一缕雾气,从葫芦中钻出来,浮在半空中,阿姮抬眼,见她还在抽抽嗒嗒的,阿姮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有这么多的眼泪:“若你那晚真出去了,那山神岂不是会报复你娘?”
“不会!”
霖娘抬起微红的眼:“山神对女子有怜悯之心,不会轻易报复女子,只有男子才会被山神迁怒……”
“那你爹是因为谁而被迁怒?”
阿姮问她。
“我小叔。”
霖娘说道:“三年前,我小叔与人一块儿出去,死在外面了。”
霖娘本就觉得她这身衣裳太刺眼,再看到那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她就更糟心了,忍不住道:“那神仙虽治得了我爹的病,却看不出你的端倪,但你如今既佯装喝了符水,你多少装得用心些,不要再让人怀疑了。”
阿姮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霖娘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只能飘着身体干着急,正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却见阿姮伸手摸着胸口的位置。
衣衫底下,那里仍是个血洞。
外面晦天暮雨,阿姮想起今日那修士的脸,他的眼睛,想起他白皙修长的指节,微微泛粉的指腹,那一滴沾在笔杆的血。
后知后觉,她觉出一种极为隐晦的,特殊的香味,目光下移,落在地上那滩被她吐掉的符水,她眼底流露出一分后悔的意味。
这符水里,有一丝他血的味道。
“霖娘,”
阿姮忽然唤她一声,手指擦过梳妆台边残留的一滴符水,她缓缓说道,“我想要他的心。”
“……谁?”
霖娘有点没反应过来。
“那个小神仙。”
阿姮说。
霖娘浑身一个激灵,她有些不敢置信似的,早几日这妖怪还美丑不分,怎么这就……她不由道:“你才见他第一面,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阿姮抬头看她。
他的血有一种奇特的香味,他的心应该是一颗上好的心,若是用来填这具壳子胸口的血洞,那么她便可以一直寄居其中。
霖娘沉默一瞬,阿姮虽占了她的身体,但说到底,此事并非是阿姮的错,而她虽不清楚阿姮到底是个什么,但这些天她也能感觉得出,这阿姮十分不谙世事,纯真至极,霖娘又想起自己是如何化为水鬼的,眼中流露悲伤之色,便也与她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听我一句劝,情,不是好东西,人心隔肚皮,你并不了解他。”
“那就掏出来看看啊。”
阿姮一手撑着脸。
“……能别说‘掏’这个字吗?”
霖娘的脸扭曲了一瞬,她是正儿八经被人掏了心的,还是被情郎掏的,如今听见这个字就心中犯怵,但此时,她并不以为阿姮说的也是这种“掏”,还以为她初识美丑,便为色所迷了。
阿姮又问她:“情是什么东西?”
霖娘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这些情啊爱的,她哪能轻易说得出口呢,憋红了脸颊,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句:“就是那个,你方才说的,你想要那小神仙的心。”
4. 第4章
窗外飞雨濯檐,淅淅沥沥。
房中没有点灯,阿姮端坐在梳妆台前,隐约听清被放在一旁的葫芦中传出的波涛声,她看了那葫芦一眼。
霖娘早就没声了,作为一只水鬼,她一天中几乎有半天被迫与河水融为一体,如此方能勉强积蓄力量,维持人形。
阿姮抬手去触摸那葫芦,手指却在半空蓦地悬停,黑暗中,她扯开衣襟,低头凝视这副苍白的,瘦弱的壳子。
没有了衣衫的遮掩,胸口暗红的血洞袒露出来。
边缘破损的皮肉竟然开始发乌,干得卷起边儿了,胸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泛青的白,那是人死之后,壳子开始腐烂的征兆。
阿姮眉头轻蹙了一下。
她本无相,也无躯壳,如风如雾,混沌初生便在黑水河底,她说不清自己的来历,也始终挣不脱黑水河对她的奇怪禁锢。
她当然不是如霖娘一般的水鬼那么简单,但她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那夜被霖娘混入黑水河中的血气所引诱,再清醒之时,她便已在霖娘的这副壳子里。
有了壳子,她才能化万物之气而动。
但壳子,也成了另一种枷锁。
她脱不下这副凡人的血肉身体,但,为什么要脱下来呢?哪怕房中无烛,阿姮抬头,依旧在铜镜中与霖娘的这张脸对望。
人类长得比野兽有趣多了。
松散的衣襟滑落下去,一副女子的躯体毫无遮蔽,乌黑的长发半遮她光滑苍白的后背,梳妆台上的铜镜中,照出她胸口的血洞。
胸口的阵阵钝痛让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而霖娘的心脏早已经被人一把碾碎了。
只有再找一颗好心,她才能阻止这副壳子继续腐烂。
这场雨到后半夜便歇了,清晨天还没有亮透,山间雾气很重,霖娘经过一夜休整,又能化形,在葫芦中听见些动静,却不知阿姮在干什么,直到听见开门声,她立即问道:“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
阿姮的声音缓缓传入霖娘耳中:“自然是去找那小神仙。”
霖娘沉默了一瞬,说:“你放我出来。”
阿姮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葫芦,手指轻勾,霖娘顷刻随雾气从葫芦中钻出,半悬空中,她才打眼一看阿姮,便被她那身过分鲜亮的颜色晃了眼睛。
霖娘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你就穿这个去?”
阿姮问她:“怎么了?”
霖娘赶紧道:“你听我的,快换一身去,我那么多的衣裳,丑的没几件,都让你翻出来穿了……”
“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你们人类的这个习惯。”
阿姮说道。
“你……”霖娘瞪大双眼,顿悟了什么,她倒吸一口凉气,“不许!你不许用我的身体不穿衣服出去跑!若那样,我真没脸见人了!”
阿姮垂眸看了一眼这身衫裙,这是她精心挑选了一夜的,她不明白为什么霖娘要说它丑:“要像你们人类一样真的很麻烦,但至少,这个麻烦得是我喜欢的颜色。”
她轻抬一下手,霖娘身形化雾,钻入葫芦中。
林氏又操心女儿又操心丈夫,睡得根本不安稳,听见院子里有了点细微的动静,她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林氏推开窗,迎面扑来湿润的雾气,她抬起头,正见那一道颜色鲜亮的身影路过窗前,她立即唤:“霖娘!”
阿姮停下来,转过脸,抬起一双眼睛看向她。
林氏仍旧不能习惯女儿近来看向她的这副神情,非但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而且不知怎的,林氏每每对上她的目光,心中便总是被一股阴寒缠绕。
阿姮低眼,看见林氏撑在窗台上的那只手,十分粗粝,不知怎么弄的,拇指上有道伤口,那伤口应该是在林氏匆忙开窗时被撞了一下,血痂里又浸出一点鲜血来,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阿姮也嗅到了那股血腥味。
血气最能引诱她的本能,但阿姮却皱了一下眉,因为她心中惦念起昨日被她吐掉的那碗符水中残存的血味,那个人的血太不同了,有种隐秘的,清淡的香。
她忽然有些渴,却并未再多看林氏的手一眼,听见林氏问她去哪儿,她重新抬起脸,对林氏露出一个笑容,却并不说话,往院门那边去了。
“霖娘又去黑水河了?”
老赵也已经醒了,但因记着那年轻修士的叮嘱,他并没有胡乱动弹,只是望着林氏问道。
林氏看着女儿渐渐隐没于山雾的背影:“看方向,不是。”
天还没有亮透,黑竹林中更是不透光,林中零星挨着几户人家,此时皆灯火透亮,中间那户人家篱笆院内停着一副滑竿,廊上两个年轻人便是用它将老村长飞快抬过来的。
竹屋中,一对夫妇的哭声此起彼伏,那妇人更是哀恸地连声唤:“儿啊……我的儿!”
村长的儿媳妇如一座雕像般伫立在门边,始终低垂着眼帘,里面老村长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有些难看:“难道小有他……也生出了冒犯山神的心思?”
“不,村长!”
那妇人一下抬起一双红肿的眼:“我们小有绝对没有那样的心思!他才十二岁,十二岁啊……”
“小有,我的小有……”
妇人泣不成声,身子一晃,眼看要倒,她身边的丈夫立即伸手将她扶住,那男人回过头来看向村长,亦含哽咽:“村长,我们一家是真心敬奉山神,可山神怎么……”
“住口。”
伫立在门边的村长儿媳妇忽然抬起一双眼,她容貌年轻秀美,神情却骤然一冷,幽幽道:“口舌之犯,亦是死罪。”
此话一出,那夫妇二人后背冷汗直冒,两个都支撑不住,软了腿,跌倒在地。
“彩绳。”
老村长皱了一下眉,示意她别多话。
那彩绳果真不语,却听外头珠玉碰撞的清音临近,她回过头,见是那位昨夜在她家中借住的外乡人。
下过雨后,地面难免有些湿润泥泞,但彩绳低头,见他一双靴子仍未沾半点尘泥,干净极了。
他银灰色的头发似乎没来得及梳成发髻,就那么披散着,他走上廊来,门内灯火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眉心那一点细小的朱砂痣更加殷红。
他垂下眼帘,目光睃过门槛上残留的拖拽血痕,几步走入屋中,地上没干的血渍越往里走,越是触目惊心。
“老村长,您快看,这血里是什么东西?”站在老村长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忽然说道。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而去,只见那滩浓稠的血液里,似乎还裹着一团什么,被血模糊得不成样子了,一时间,没人看出来那是什么。
“是心脏。”
忽然,这样一道年轻而沉静的嗓音落来。
灯烛闪烁,众人抬头,只见那白衣修士在不远处站定,他浓密的眼睫微垂,似乎是在观察那滩过分粘稠的血迹。
“人的心脏。”
他语气疏淡。
那对夫妇仿佛顷刻被惊雷击中,一股又阴寒又麻的感觉直冲天灵盖,那妇人看向血水里那团不成样子的烂肉,眼球顷刻暴出血丝,她忽然惊声尖叫:“啊!”
接着,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那丈夫也显然接受不了,亲生骨血的心脏成了一团烂肉,他只多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呕吐的欲望,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子也摇摇欲坠。
老村长连忙让人将他们夫妇二人抬去偏房,一名年轻人面露惊惶,忍不住颤着声音道:“村长,这个月,第三个了……”
村长松弛的脸颊微微抽动一下,脸色也十分难看。
“第三个?”
那年轻的修士抬眸。
“自从那柳行云回来,先是来寿叔的两个儿子青骨病加重暴毙,如今,如今小有又死不见尸……”村长还没说话,那年轻人却神情激动起来,“还有柳行云,他也不见了!”
“一定是柳行云回来惹恼了山神,山神一向怜悯女子,那赵家的霖娘与柳行云有情,她人虽没死,可人却疯了!”
这番话顷刻刺中了里里外外所有的黑水村人,他们有的惊恐,有的无措,仿佛天说塌便要塌下来,压得他们个个粉身碎骨。
“这黑山黑水,是山神赐予我们的福地,是净土。”
彩绳的声音忽然响起:“出去过的人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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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便只能算是个外乡人,外乡人来到这儿,便是玷污净土,难怪山神发怒。”
修士闻言,回头看向她。
彩绳面无表情,神情肃穆得像是那座挨在他们家边上的山神庙的忠实拥趸:“赵家霖娘便是为柳行云所累,才会疯傻。”
篱笆内外,聚集了许多听见消息便赶过来的村民,他们听着彩绳的这番话,一时间,诸般目光落在修士身上。
而年轻修士淡淡瞥过他们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忽浓忽淡的山雾中,他忽然发觉一抹亮色。
那实在是令人很难忽视的,明亮色彩。
“柳行云是谁?”
那女子像是才来,只听见彩绳最后一句,她便歪过脑袋,问身边的村邻。
“……”
她身边,恰好就是老鱼头,老鱼头听见她这番话,一张树皮似的老脸扭曲了一瞬,嘴唇颤了一下。
“……是我情郎,你能不要再问别人了吗?”
霖娘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葫芦里传出。
“哦。”
阿姮应了一声。
旁边的老鱼头还没说话呢,就听见她忽然这样一声,他身子又是一抖,忙退开,离她三尺远。
彩绳走入屋中,扶起老村长走到那修士面前,村长神情疲惫,却仍有礼有节:“程仙长,小有死不见尸,我还得让大家去帮忙找,你为我村人治青骨病,我实在感激不尽,仙长若不嫌弃,还请继续宿在我家中。”
昨夜这少年修士便是宿在村长家中,也是昨夜,村长方知此人姓程,名净竹。
“多谢。”
程净竹轻轻颔首,却并未说要走,还是要留。
彩绳扶着村长往外走,几个年轻人立即将那滑竿抬了过来,村长太老了,腿脚不便,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人们很尊敬他,还不等他下阶,便有年轻人过来将他背到滑竿上。
阿姮与他们擦身而过,奔上廊去,彩绳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子轻快的背影,却很快回过头,令人抬起滑竿。
老村长一声令下,在篱笆边聚集的村邻们便都跟着出去找小有的尸体。
天色明亮了些,却照不尽这黑竹林阴暗的底色,淡薄的山雾浮动,偏房中那夫妇二人还在痛哭,邻居正在当中安慰。
院子里外却不剩什么人了,显得有些寂静。
山风吹拂,竹林簌簌作响,门内,程净竹注视着那廊上的年轻女子,道:“阿姮姑娘,找我?”
淡薄的雾气簇拥阿姮走入门内,身后山风牵动她鹅黄的裙角,银红的披帛也随之而动,她抬起脸,微微一笑:“是啊,找你。”
下一瞬,她的手倏尔摸向他胸口。
苍白的,纤细的手指一个用力,淡金色的光芒一闪,如流水涟漪,顷刻震痛她的虎口,她只觉整个手掌都变得麻木。
阿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抬起眼,对上这少年修士平静如湖的目光,这一瞬,阿姮觉得他就像是霖娘家中供奉的那两尊山神像一样,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但他比那两尊山神像要圣洁,要漂亮。
屋中满地的血渍呈出一种不正常的粘稠,浓烈的血气引诱着阿姮,喉咙的干痒令她发渴,但她却自始至终看着程净竹,看他纤长浓密的睫毛,看他清润剔透的眼睛,看他单薄的,白皙的一层皮肤下,嶙峋的喉骨。
隐约的哭声,安抚声,一墙之隔。
程净竹静静地凝视她。
他似乎什么也没察觉,阿姮略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指,指尖缓缓擦过他胸膛,轻轻拨弄了一下他襟前水青的宝珠,无声收敛起自己满掌暗红的莹光,恍若温声耳语:“小神仙,你的珠子真好看。”
珠子轻微碰撞,发出清音。
“阿姮姑娘,”程净竹如冰雪一样干净又疏冷的目光瞥向她摩挲宝珠的手指,他严整的衣襟也因此而有些凌乱,“你的手是不想要了吗?”
指间宝珠忽而冷得刺骨,阿姮的手僵了一瞬,无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茫茫白雾浮动,篱笆外,林中幽暗的浓荫中忽而风动,阿姮立即转过脸去,双目暗红:“谁?”
5. 第5章
阿姮还未看清篱笆之外那片松竹浓影,却听珠玉微碰清音,那年轻修士绕步向前,压在领后的背云“叮叮”轻响,他步履如常,身影却瞬息之间,已在数步开外。
阿姮眼见他后背背云垂挂的流苏融入雾色,她立即跟了上去。
“是他……”
小巧的玉葫芦里,霖娘喃喃了一声,声音陡然变得激烈起来:“是他!”
阿姮垂眸,腰侧玉葫芦嘴儿上正“噗噗”地冒着黑气,那是人类非正常死亡后化为鬼,所生的怨气。
阿姮倏尔停步,抬起一双眼睛,四周白雾茫茫,远处山水如墨,那白衣修士已不见影踪。
“阿姮!带我去找他!”
霖娘在葫芦里喊道:“求你!带我去找他!”
霖娘有点太吵了,也许是因为这副壳子原本就是霖娘的东西,阿姮听着她越发尖刻的声音,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闭嘴,带路。”
非正常死亡的鬼一旦遇见杀害自己的凶手,便会怨气大涨,而这种怨气会拼命地抓住凶手任何一丝一缕的痕迹,缠上去,裹上去。
阿姮跟着葫芦里汩汩冒出的黑气走,这黑水村除了松竹,还是松竹,根本不生长其他任何树木,连地上的花草也很单一,颜色则是越浓越艳,一点没有清新淡雅的生物。
在黑水村的正南方,是常年被浑浊的雾气笼罩的巍峨巨山,它岿然高耸,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半边天。
下过雨的山路泥泞,阿姮来的路上鞋袜尽湿,她干脆扔了鞋袜,赤足来到山前,它实在太过巨大,阿姮仰头:“这便是你们的神山?”
神山巍峨,一眼难望其肩项,阿姮遥望雾气中朦胧的轮廓,只觉得这山形状有趣,她手指轻动,霖娘被怨气相托在湿润的山风中显出半透明的轮廓,立足神山之下,她这样漂浮半空的水鬼,渺小若一粒微尘。
面对神山,霖娘的神情却堪称凶恶,嗅闻到风中那一丝气味的顷刻,她立即扑向茫茫雾中,直逼峭岩。
若论平日,霖娘是断没有这样的能力可以离阿姮的葫芦这样远的,但今日也许是怨气相持,她凭着胸中的幽愤,竟然直入峭岩,阿姮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拨散重重雾气,方才发觉这一面峭岩上竟然遍布着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洞窟,而洞窟边缘修有狭窄栈道,再往下,则是层层云梯,供人攀援。
密密麻麻的洞窟就像是附着蜂巢的孔洞,阿姮方才举目一望,却听霖娘一声尖锐的叫喊:“柳行云!”
耳中突的一刺,阿姮脸色微沉,身影陡然化为暗红的雾,循着霖娘的声音掠入一洞窟当中。
洞中无火,但也用不着火,阿姮身影融在雾中,一双暗红的眼珠微微转动,只见石壁嶙峋上有很多人为的,开凿的痕迹,幽深处,被工具层层剥开表面黑石,开凿出来半边如冰般剔透的颜色,它并非是一簇一簇的矿石,人们大约是顺着它原本的形状而开凿的,剥开粗粝的石料,露出它一半晶莹的本相,阿姮说不好那到底是什么轮廓,粗略地看,只觉得它像粗壮而强有力的一根天柱,支撑着其上巍峨的山体。
它并非是冰,却比冰更寒,阿姮感受到那股刺人的寒意,竟令她浑身暗红的雾气都被迫减淡。
这个东西,竟然在压制她的能力。
阿姮脸色微变,转过脸去,那洞口却在此时猛然震动,一块巨石从顶上砸下来,轰然一声,天光尽灭,洞口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霖娘眸中怨愤一滞,神志略微恢复了一些,她立即转过去看阿姮,却见阿姮脸上丝毫笑意也无。
“柳行云!你出来!”
霖娘大声喊道。
洞中幽暗极了,但阿姮是妖邪,霖娘是水鬼,她们都看得清这洞窟里的情形,阿姮不敢靠近那冰晶一样的天柱,她鼻尖微动,嗅闻到一丝属于淤泥的,潮湿味道,还有另一缕残留的……人味儿。
“这么些天,看来你已经很习惯这副壳子了。”
洞窟中空旷,更衬这道忽然出现的声音显得清晰。
轻微的步履声传来,阿姮还没回头,那霖娘猛地先转身,幽暗的浓影里,一道颀长的身影静立,他肤色有些略深,不太衬他那副过分俊秀温润的皮相,他微微一笑,眼底泛着柔光。
与那夜黑水河畔,老树之下的神态如出一辙。
“柳行云……”
霖娘泪意乍涌,眼眶通红。
阿姮看她浑身黑气汩汩地往上冒,终于转过去,将那柳行云上下打量了个遍,却不好判断他这副模样到底算美算丑。
“阁下抢了我看中的壳子,不该给我一个说法么?”那柳行云却将浑身冒黑气的霖娘忽视了,只盯着阿姮,说道。
阿姮轻轻拂开颊边的浅发,垂眸将自己这副壳子看了看,说:“这如何便是你的壳子?她有说给你了?”
柳行云不笑了:“我并不想与你生事,今日你若将这壳子还我,来日,你还有机会去取其他的壳子,但若你存心与我作对,那么……”
阿姮还在等他的下文,但霖娘浑身的黑气都快充盈整个洞窟了,根本不待柳行云说罢,她便冲上去:“柳行云!你为何杀我!”
托着她身形的波涛化为墨色长练自臂弯飞出,那柳行云立即伸手将其挽住,随后抬起那双仿佛天生含情的眼,看向半空中的霖娘:“你们人类都是蠢货。”
“你还看不出,我根本不是你的柳郎?”
霖娘眼瞳震动。
那“柳行云”挽着她墨练的手忽然变得黢黑,掌中好似有个无底洞似的,将墨练越吸越短,也因此,他的手变得湿淋淋的,往下滴湿泥。
那种潮湿的,微腥的味道弥漫。
霖娘嘴唇颤抖:“你……不是柳行云?”
墨色的长练被吸尽,他一掌攥住霖娘的脖颈,此刻不再故意去摆弄出人的情态,他的脸便显得无比僵硬,无比冷漠:“柳行云早死了。”
湿润的淤泥沾了霖娘满颈,他脸上的皮肤颜色也在褪去,变得如淤泥一样黑,五官轮廓也因为吸收了波涛墨练而变得模糊。
他看向阿姮:“你是妖邪,在这山神洞中,你是施展不出你的本事的,乖乖脱了这层皮,把它还给我……”
他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往下滴泥水。
单是用这双眼看,阿姮便知道他原是个泥巴捏的妖物,可奇怪的是,她却并未在这个泥巴怪身上嗅到任何的妖物气息,只有一股烂泥味儿。
这大约便是这泥巴怪敢将她往此处引的缘故。
不知为何,这洞中的东西,并不能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霖娘在那泥妖手中挣扎得满脖颈子都是淤泥,阿姮看她一眼,抬手暗红的雾气浮出,生生切断那泥妖钳制着霖娘的那只手。
手臂落地,立时成了一滩湿泥。
但那泥妖很快又生出一只新的臂膀来,比从前那只要更粗壮强大,但却分毫不匹配他这副身形,看起来畸形怪异极了。
“霖娘,过来。”
阿姮勾手,雾气缠裹霖娘,将她从泥妖面前生生拽回来的同时,亦裹碎了霖娘的身形,使其被雾气包裹成一团掠入阿姮掌中。
阿姮将其一把按向胸口。
顷刻,鲜血濡湿她胸前的衣料。
泥妖见状,作为眉毛的那团泥十分干脆地掉在了地上,他面目更模糊,他心里清楚,已经死去的人,如无机缘,魂魄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自个儿的壳子里去的。
霖娘只是被暂时团成了一个心脏,塞在了那壳子胸前的血洞里,她头七才过去没多久,还有人味儿,如此回到自个儿身上,多少能抵消一些这山神洞对妖邪的天然压制。
泥妖一笑,湿润的泥流进他自己的嘴里,他的声音有点含糊:“你真是小瞧了山神洞,如此,我便当你是铁了心不肯还我壳子了。”
泥妖此时仍用柳行云的声音,听得阿姮心口的那团东西黑气直冒,阿姮扶了扶胸口,拍散了黑气,却不知为何,胸口充盈着一股滔天的情绪,那情绪冲撞着她的胸膛,令她不由深深呼吸起来,再抬眸,她看向那还勉强有点柳行云的模样的泥妖,胸中竟生出一种想要将他彻底撕碎的冲动。
这是陌生的冲动,是不属于她的感觉。
阿姮站直身体,浑身的骨骼轻轻响动:“我脱不下来啊。”
泥妖也不管她是真脱不下来,还是假脱不下来,此时早已是耐心全无,他手一伸,湿润的泥在他掌中化为一鞭。
那只粗壮的手臂一抬,长鞭朝阿姮扫去。
阿姮顷刻化雾,那长鞭扫过,漫漫轻烟则又在他处显出身形,因霖娘在胸,阿姮抬手,多少聚起一些法力。
暗红的流光飞出,又切断那泥妖一臂,那长鞭连同手臂落地,又成烂泥一滩。
但泥妖很快又生一臂,手中化一长戟,重重朝阿姮压去,如此缠斗开来,这洞窟便显得不那么宽阔了,阿姮与之斗了几回,那泥妖回回断手断脚,却又回回生出新的手脚,比从前的要更粗壮,更巨大。
于是他四肢之巨,更显其身奇小,什么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他统统化来与阿姮相斗,弄得阿姮满身脏泥,力越竭,阿姮便被这山神洞压制得越狠,那泥妖一只泥手挥来,阿姮被糊了一脸泥,没看清便被扫了出去。
壳子的五感早就成了她的五感,浑身骨头的疼也是阿姮亲自领受,她抹去脸上污泥,暗红的眸子盯住那泥妖,瞬间身如利剑,直破泥妖胸膛。
泥妖不是人,自然没有人的心脏,他低头一看胸口破了个泥洞,又揉吧揉吧填了团泥进去,然而阿姮吃准了他身形笨重,迅疾如风地在他身上破开一个又一个的洞,弄得跟蜂巢似的,很快泥妖巨大的身躯塌了下去,融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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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泥妖忽然意识到:“你在找我的法门?”
他哈哈笑起来,浑身淤泥涌动,很快又重塑起来一个巨大的身形:“你找不到的!”
阿姮抬起那双暗红的眸子,扫视他模糊的,高大的身影,她在他身上破开的所有破洞都被湿泥重新填补,他鼻子,嘴,甚至耳朵都模糊得不成样子,但有一个地方,他从来没有变过。
“那却说不一定。”阿姮缓缓一笑,泥妖巨大的手掌落来的刹那,她身影化雾,势如虹霓,直穿泥妖喉咙而过。
烂泥飞溅,泥妖猛然发出一阵不似人,也不似鸟兽的吼叫,他浑身一震,巨大的双掌连忙去捂住喉咙的洞。
巨大的脚掌用力一踏,整个洞窟都在震颤,身上的泥水犹如尖刺胡乱飞出,阿姮翻手难聚法力,被飞刺击中,整个人飞出去,重重地撞上那根剔透的天柱。
那一团血雾因此而被撞飞出她胸口,而阿姮胸口血流不止,滴滴答答地落在柱下石台上,阿姮低头,石台上却不见血迹。
此时,整个洞窟开始震动。
但这似乎并非是泥妖能弄出来的动静,这种震颤是深邃的,是来自于阿姮身下这石台的,她看见石台开始出现裂缝。
漆黑的石料很快分崩离析,露出底下晶莹的颜色,整个洞窟弥漫起呛人的尘烟,而阿姮身下的石台已经彻底脱去漆黑的石胎,露出当中完整的,剔透的晶体。
阿姮看着身下,目光又倏尔往上,那天柱仍与石壁相连,她原本看不出它的形态,但此时,她忽然发觉,这哪里是什么天柱,分明像是兽类一只臂膀的骨骼,而她身下,则是它的巨大的爪子。
它没有血肉,晶莹的骨骼与这山石融为一体。
人们挖断了它的臂膀,因此只剩这么一截外露,而石台之中,它的爪子到今日方才脱开石胎,阿姮就这么被它捧在掌中。
法门骤然被破,泥妖癫狂起来,两只巨大的手掌狠狠砸向阿姮。
正是此时,猛然“砰”的一声巨响。
阿姮抬头,洞口巨石粉碎为更加浓重的烟尘,被钻进来的那道天光照得粒粒分明,浓烟中,那样一道颀长的身影若雪。
珠玉轻碰出“叮当”的清音,阿姮见他抽下腰间银色的,坠着数颗水青宝珠的蛇尾链,朝泥妖掷去。
链子闪烁莹光,顿时折下泥妖双臂,将其缚住,日光照着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只微微一动,那链子骤然收紧,泥妖顿时散成一滩烂泥,当中一团混沌的黑气被那蛇尾链紧紧缠住,化为轻烟收入那年轻修士腕上的宛若流霞的念珠中。
浓烟散开了些,阿姮对上那修士冷若清霜的目光。
“小神仙?”
阿姮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手。
她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一副什么样子,一身衫裙被淤泥和血弄得脏透了,一张脸上亦是血,亦是泥,她没有动,就躺在那像是兽类的爪子上,学着霖娘,挤出点颤抖的声音:“我好害怕啊……”
霖娘自阿姮心口出来,便化出形,此时正呆呆地盯着地上那堆烂泥,只听阿姮忽然挤出这样一声,她浑身一抖,回过头去。
程净竹手中拎着那条银色的蛇尾链,链子上一点泥都没沾,泛着凛光,俨然是一条非比寻常的法绳。
他像是在注视阿姮,又像是在看阿姮身下的形似兽爪的晶体。
他并非是什么神情都没有,只是那点涟漪散得太快,而阿姮身为妖邪,也并不能辨清那到底是什么意味。
底下传来诸多人声。
“阿姮姑娘,为何在此?”程净竹走入洞窟,目光触及那滩污泥,手指略微抬了一下,污泥中一件衣袍化若淡烟被他收入腰侧的银纹香囊中。
阿姮起身,踉踉跄跄地往他面前跑:“是这怪物,他……他变作我情郎的样子引我来的!”
她的本意是要扑到程净竹身上瑟瑟发抖一番,然而她还没能触碰到程净竹半片衣角,便被他一根手指抵住额头。
她此时浑然一个花猫脸,抬起眼帘,眸中暗红早已消散,眼睛乌黑而明亮。
“你的,”
程净竹低眸看她,淡色的唇轻启,“情郎?”
阿姮与他相视:“是啊。”
“这洞窟里是怎么了?”
“刚刚好大的动静!我还以为神山要塌了!”
人们攀援而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来到洞口。
也是此时,抵在阿姮额前的那根手指收回,阿姮低头,看见他指尖还是干干净净的,她便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真是好多的黑泥。
“程仙长,这是怎么回事?”
那彩绳进洞,便看见地上好大一滩的黑泥,人踩上去,双脚几乎陷在里面,她脸色又些发白。
洞中黑泥的味道很大,但彩绳一进来,阿姮鼻尖动了动,陡然将目光移向她。
6. 第6章
“哎呀,好大一滩黑泥!这这这……不是水底下才会有的东西么?如何在这里?”
老鱼头年纪大,在后头好不容易爬上来,挤开人群便踩了满脚的湿泥,半个小腿肚都陷在里头,他不由大惊。
“一泥妖作祟,”
程净竹方才淡淡吐出这二字,回眸见人们脸色各异,便又道,“现已被收服,诸位不必惊慌。”
“泥妖?泥巴也能成妖怪?”
“这真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哪!”
“真是稀奇!”
人们七嘴八舌地吵嚷,又赶忙将自个儿陷在黑泥里的腿抽出去,都回到洞窟外头的狭窄栈道上,不敢再进去了。
唯有彩绳,她是村长的儿媳,此时村长不在,她作为主心骨,当是这些人里最镇静的那一个,她来回将烂泥堆看了一圈,拧起眉头。
忽觉背后阴冷,彩绳一下回头,对上阿姮那双漆黑的眸子,她吓了一跳,脸色微白,辨清此人的模样,便冷着声:“霖娘,你做什么?”
阿姮还未说话,那白衣修士却忽然道:“彩绳姑娘,不知黑水村可有过妖物为祸的先例?”
彩绳闻言,视线落向程净竹,随后摇了摇头:“我们在此繁衍生息两百来年,从未见过什么妖怪。”
说着,她又看向地上浓黑的烂泥:“也不知这泥土是如何修得妖身的,难怪,近来我村中不宁,来寿叔那两个儿子本就有青骨病,说不一定就是病死的,但小有,还有……”
彩绳抬头,蓦地看向阿姮。
阿姮脑袋微微一歪,与她相视。
“还有霖娘如今这样,只怕与这妖怪脱不了干系!”
彩绳转身朝程净竹作揖:“程仙长,此时我公公不在,我代他,代黑水村全村人谢过仙长大恩!”
“是啊,多谢仙长!”
“谢谢仙长!”
洞窟外面,人们也赶忙作揖道谢。
“斩妖除魔,修行本分,诸位不必如此。”程净竹抬眸扫过洞窟外众人,人们已自发地让开一条道,但他却并没有挪步的意思,此时洞窟中烟尘俱净,程净竹转过身,踏过湿泥,履不沾尘地走到那透如冰晶的天柱旁。
说是天柱,实则不然,它更像是一只巨兽的前臂自巍峨山顶破石而入,奇怪的是,它却并非是一头猛兽应有的所谓破石穿空,击碎魍魉的强大动势,却像是那巨兽伏坐在地,以致于上臂如柱与山体相连,而下臂则埋藏在这地下,露出来一只舒展的爪子,而这只巨大的爪子,血肉尽融,只剩骨头化为寒冰一般的晶石,那么虚虚地蜷握着,像是掌中握着什么,非但没有碾碎魍魉的凶猛气焰,反而有一种怕捏碎什么的小心翼翼。
“彩绳姑娘,这是什么?”
他问。
彩绳亦是第一回见那形似兽爪的冰晶裸露出来,她眼中微惊,走上前去,说道:“仙长有所不知,此物看着像冰,实则不然,我们称它璧髓。”
“璧髓?”
程净竹转身,将目光落在彩绳身上。
彩绳点点头,随后又道:“两百多年前,四海战乱不止,天下民不聊生,我们这些人的先祖本是各地逃避兵祸的流民,在路上相识,有一位姓吕的员外接济了他们,并带着他们一块儿逃亡避祸,谁知路遇兵匪劫道,奈何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流民,并无抵抗之力,吕员外领着他们逃至水边,那时江上大雾笼罩,但后头追兵不舍,吕员外便让所有人匆忙伐竹,做出筏子,筏子不够,便用绳子绑着剩下的男人们,他们水中,老弱妇孺在筏子上……筏子上的人拉着水里的人,水里的人托着筏子上的人,就这么穿雾过江,哪知道过了江,便来到这片黑水黑山,无人之境。”
彩绳继续说道:“他们本担心追兵过河追来,然而数日过去,几月过去,根本没人追来……因为那日过后,那江上便笼罩起连天毒瘴。他们想着,既然外头兵祸横行,全是焦土,那倒不如在此安家。”
“但这里的水是黑的,人喝进肚子里,会腹痛,会生邪病,”彩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触及洞窟中晶莹的璧髓,她的神情又变得明亮,“也是那时,有人在这神山拾得一片东西,本以为是冰,但它却并不融化,也是偶然之下,有人将它丢进水碗里,发现黑水竟然即刻变得清澈,如此再将水喝下去,便没有人再因此而得邪病。”
“自那以后,我们尊此山为神山,我们相信这山中之神在护佑着我们,否则当年的绝境早困死了那些先祖,也就没有今日的我们了……正是因为山神,这黑山黑水,才是福地,是净土。”
“若是净土,是福地,”
程净竹看着她,“那么青骨病又是从何而来?”
“那是山神的诅咒!”
洞窟外,栈道上,有人说道。
程净竹道:“照你们所说,山神护佑你们,又如何会诅咒你们?”
“那是因为有的人不知足!”
彩绳的脸色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她眼中似有狂热,那是一个信徒对山神深重的崇敬,而因为这份深深的崇敬,她反而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一百年前,此地还不叫做黑水村,而称黑水镇,因为璧髓可以净水,亦使人长寿,人寿命最长可抵百岁,先祖在此繁衍生息,至一百年前,此地已有万人,称一小国都不为过,那时我们这里的繁华,丝毫不比外面差。”
彩绳轻抬起下颌,莫名有一分借着山神之势的高傲。
阿姮看着她,彩绳这般情态,说得就好像她真亲眼见识过所谓外面繁华似的。
“可是!”
彩绳眸中陡然焚起烈火:“有人却生出离开净土之心!都是因为他硬要穿过毒瘴去外面,才会触怒山神,以致毒瘴笼罩整个黑水镇……那时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只有少数人逃出来,跑到如今这块地方落村而居,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村中开始有人患青骨病,而璧髓也再不能保人延寿,只是依旧可以将黑水化为清水,供我们取用。”
“凡是生出叛离之心的人,都会被山神诅咒,他们的家人,会因为他们而患上青骨病,一旦患上青骨病,就只能等死。”
程净竹淡淡道:“山神怎会屠戮无辜?”
“那是他们自己活该!”
彩绳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刻,眸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彩绳啊!”
那老鱼头眉头皱得死紧:“你这话可不对!那有好些村邻也不是他们自个儿想出去,都是受人牵连!”
彩绳冷冷瞥他一眼,似乎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而是继续道:“山神赐给我们净土,让我们免遭兵祸,赐我们璧髓,使我们生存,使我们长寿,可有些人却还想要往外跑……可外面……”
她的声音变得轻了:“外面有什么好呢?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又或者几百年,皇帝一个又一个地换,今朝他称王,将来天下又换谁的姓?那都跟我们这些人没干系,可换了谁,赋税也年年征,兵祸也常常有,外面也许很大,很辽阔,可却是永远的是非之地,人在其中,便是草芥,而我们与世隔绝,没有赋税,没有兵祸,我们种的粮食自己吃,织的布自己穿……哪里不比外面强呢?”
如今的这些黑水村人,都是一百年前从西边逃出来的幸存的镇民的后代,他们家中老人最是知道,到底有多少亲人朋友都葬在那镇中,被毒瘴淹没至今,他们连尸骨都不敢去收。
狭窄的栈道上,许多人无话,却潸然泪下。
近黄昏,阿姮被听见泥妖作祟的消息的林氏带回家中,林氏好好叮嘱女儿不要乱跑,但见女儿丝毫反应也无,林氏只得叹了口气,端来一碗饭给她,又去照顾丈夫。
阿姮不喜欢馒头,也不喜欢那碗米饭,更不提那碟干巴巴的咸菜,她并不需要像人类一样进食,而面前这些东西也没有多好的滋味,她看也不看一眼,转身走到那竹编屏风畔,腰间葫芦中雾气浮出,缭绕于浴桶之中,很快化为一桶黑如墨汁的河水。
葫芦里的霖娘没有任何动静,应已与河水相融,暂难成形。
浑身脏污的衣物除尽,满头乌发散垂至腰,这副女子的躯壳苍白而柔韧,阿姮并不动,而是看着桶中的黑水片刻,随后,她勾了勾手指,裹在衣物中的一块东西被暗红的浮雾托来她掌中。
这东西通体晶莹,浑如冰晶,落在她掌中便散出刺骨的寒意,那寒意甚至压散了她满掌暗红的雾气。
阿姮皱眉,手指微动,她将冰晶丢入浴桶,轻微的一声响,激起的却并非墨涛,而是清澈至极的水波。
满桶黑水,竟然真的顷刻明澈。
这是阿姮第一次见到所谓清澈之水,她眼中盛满新奇,光裸而纤细的双腿跨入浴桶中,后背的长发湿透,如流墨成锦,莹润泛光。
阿姮洗去脸上的泥污,双足激荡起层层水花,她本就在水中生存很久,见了水便有亲近之意,她在水中游来转去,自己玩得很高兴。
紧闭的窗外,夕阳的余晖已在天边烧尽了,暮色愈浓,而房中水声渐止。
满室浮雾袅袅,阿姮忽然破出平静的水面,露出来整张苍白的脸,湿润的发丝蜿蜒紧贴在她颊边,水珠顺着她的鬓发,侧脸往下,划过她纤细修长的脖颈,氤氲在她锁骨上缘的浅涡里。
清澈的水面映出她胸口血红。
那是一道难以弥补的破口,淡淡的红无声在水中蔓延。
她忽然抬起一双暗红的眸子,看向房门。
门中松垮垮的一道缝隙,如深邃的沟壑。
霖娘融在黑水中许久,方才成形,她忘不了那神山洞窟中的一滩黑泥,神思随着满葫芦的黑水飘飘荡荡的,又是伤怀,又是迷惘。
“阿姮……”
她方才出口唤了一声,很快身形便被波涛相托,化雾而出。
此时出来,霖娘才发觉窗外晨光青灰,已是破晓,她转过脸去,只见阿姮散垂长发,斜靠在床上,手中正抛着一枚珠子玩儿。
霖娘见那珠子幽蓝,剔透极了,便问:“这是哪里来的?”
阿姮又一次将珠子稳稳接住,昏昧的光线照着她掌中的宝珠里隐有细微的金色流光闪动,她慢慢道:“是你情郎喉咙中的东西,我顺手掏了来。”
“他才不是柳郎!”
霖娘眉宇凝起浓浓幽愤,声音激动起来。
经过一夜,霖娘只觉记忆中许多她曾屡屡忽视的细节都变得明晰起来,她开始自说自话:“我早该想到的……他回来的时候跟他离开的时候差不多,三年过去,他好像没有任何变化,我抱他的时候,总能闻到一股泥土的腥味,我还以为,还以为是我的错觉……”
阿姮只听了她最后那句,便想起当夜在黑水河畔她曾看见岸上的霖娘扑入那化作柳行云模样的泥妖怀中,她不由道:“我昨日学你,为什么不成呢?”
霖娘起初没反应过来阿姮说学她什么,等她勉强抽出思绪,抬头看向阿姮,忽然想起阿姮昨日在洞窟中生扑程仙长那一幕:“……那当然不成了,你们才认识多久,又不像那泥八怪是存心骗我,所以才抱我,何况那仙长一看便清心寡欲,不是常人。”
阿姮不是很明白人类的这些弯弯绕,昨日她生扑那小神仙,实在是想再试试自己这双手到底能不能抓破他的胸膛取出心来。
似乎是不能的。
那小神仙看似肉体凡胎,她却偏偏取不出他的心。
阿姮攥住手中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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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神山洞窟中那么多的璧髓,那些东西令她很不舒服,而今自己既有这副壳子在,何不离开这儿,去那些村人所说的外面呢?
那么多人敢冒着患青骨病的风险憧憬外面,那么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院子里忽然有了动静。
林氏本在浇菜地,忽听篱笆外一道声音,她转过去,见是那白衣修士,着急忙慌地碰倒了水桶,她也顾不上,干脆将瓢也扔了,忙迎上去:“仙长!仙长您怎么来了?”
“你丈夫的腿,可好些了?”
程净竹问道。
林氏连声应,又赶忙将程净竹迎去屋中,那老赵躺在床上,见那白衣修士进来,便想坐起身:“仙长……”
“不必起身。”
程净竹走近,注视着老赵,道:“你的脸色不太好。”
老赵身子一僵,泛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分笑容,嘴巴动了动,犹犹豫豫地不知该说些什么,程净竹却仿佛只是随口一言,又令他卷起裤管。
老赵腿上并未再反青,只是身上还是无力,程净竹简单看过,便站直身体,道:“没有大碍,待伤口长好,也就痊愈了。”
老赵与林氏两个立即又连声道谢,林氏忙要去做顿好饭,程净竹转身欲说声“不用”,目光却扫到对面粗粝的那面墙上供奉着一个神龛,神龛中供奉着一尊神像,但说是神像,却又并不完整,因为神像只有身躯,没有头颅,一张香案摆在前面,香炉里插满了断香。
案上供果糕点还算齐全。
“这是山神的神龛?”程净竹问林氏。
林氏都要往厨房去了,听见仙长问话,便转过身来,望向神龛,点了点头:“是。”
“既然如此,为何神像无头?”
程净竹道。
林氏说道:“原先是有的,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供山神,也不是没有人为山神塑像,那时,毒瘴还没有淹没西边翠玉峰下的整个镇子,不知多少人为山神建庙塑像,只是……”
“只是,那些新塑的神像过不了一夜,便会自断头颅。”
老赵蓦地接过话去。
程净竹抬眼看去,只见老赵躺在床上,却并未在看这边的神龛,他不知虚虚地望着梁上哪一处,沉声道:“无论是谁,无论用多高超的技法,神像的头颅还是会断,会碎,渐渐的,有人说,这是山神不满大家给他塑的容貌,于是更多人尝试去塑更好更威武的神像,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失败了。”
“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敢再执着为山神塑一个完整的神像,到了如今,我们黑水村人家中的山神像,便都是无头神像。”
老赵说这番话,眼中却似乎并不满含敬畏,甚至,他的语气有一点莫名的冷硬。
黑水村人一向不敢擅谈山神。
程净竹看着他片刻,倒也没再继续问些什么,而是道:“阿姮姑娘可在?”
阿姮?
老赵与林氏面面相觑,分明对这个名字陌生得紧,但林氏忽然想起那日在山神庙前的情形,她一下抿紧嘴唇,神色变得有些奇怪,勉强笑了一下:“您是说,是说霖娘吧?她……”
“小神仙。”
这样一道声音落来。
程净竹转身,门外晨雾淡淡,日光不及那女子身上鹅黄的衫裙明亮,她散垂乌浓长发,立在篱笆院中。
“找我啊?”
她的声音轻快极了,眼睛弯弯。
鹅黄的衣裙,银红的披帛,柳绿衫子,明亮的色彩乱揉一气,倒是十分的显眼,程净竹走出去,到她面前停下,朝她伸出一只手掌。
阿姮看着他的那只手,不知为什么,她总能轻易在他身上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譬如,同样是人,他却生得比村邻高大,再譬如,同样是手,他的手却比她见过的村中别的男人的手要漂亮。
无论是筋骨,还是指节,哪怕是苍白的皮肤底下浮出的淡淡的血管的青,指腹的粉,令人看着就高兴。
阿姮甚至想一口咬破他的手指,咬出殷红的血来,汩汩地淌。
但她却没那么做,却像一个人类一样,伸手去握他的手指。
他的手很冷,像璧髓一样冷。
几乎是在她才触碰到他手的顷刻,程净竹睫毛微动,立即抬手挣开她,他腕骨上的念珠也因此而微微晃动,发出轻响。
程净竹再度朝她伸手:“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阿姮笑着问。
“我的法绳只收服那泥妖,并未毁起真身,而今,他却只剩一元神,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程净竹言辞淡淡,“洞窟当中他真身已融成烂泥,唯有颈部还算完整,若不算喉咙正中的那个洞的话。”
也许是见阿姮仍面露迷茫,并不说话,程净竹朝她走近一步,两步,垂眸凝视她含笑的脸:“若没有他喉咙中的东西,给他几万年,他也难凝神聚形。”
阿姮背在身后的手中捏着那枚珠子,她喜欢它漂亮的颜色,还有里面的流光,她仰面望着面前的白衣修士,说:“是吗?那东西好厉害啊。”
“当时洞窟只有你与那泥妖在,东西不在你手里,又在何处?”
程净竹道。
“谁说只有我跟泥巴怪了?”
阿姮不以为意,“在我之前,还有彩绳呢。”
程净竹眉心微动,看着她:“彩绳?”
“我一进去就闻到她的味道了……”阿姮说道。
篱笆院中,山雾还未被清晨的日光烤干,两人之间忽然一静,气氛有些怪异起来,阿姮再抬头,对上程净竹波澜不惊的眼,她微微一笑:“小神仙,你不知道,我自小天赋异禀,对气味尤其敏感。”
7. 第7章
篱笆外白雾缭绕,更衬不远处一片松竹林浑如流墨,白衣修士凝视面前这衣着明亮的女子,他神情沉静若水,然而阿姮越是对上他那双眼,便越觉静水流深,仿佛她的这身衣衫,乃至衣衫底下这副皮囊在他眼中浑如无物,她有一种被他看透的错觉。
阿姮嘴角往下一撇,背后那只手摩挲了一下浑圆的珠子,犹豫了片刻,正欲将手伸到前面去,却忽听他道:“昨日你受伤了?”
阿姮才要交出珠子的手一顿,见面前这少年修士垂眸,神色平常地凝向某处,她低眼看向自己左手背上一片擦伤,正是昨日在山神洞中与那泥巴怪斗法之时弄的,她又重新握紧右手心的珠子:“是啊。”
作为天生的妖邪,她本无相,亦无五感,穿上这副人的皮囊,阿姮方知什么是皮肉之疼,但令她最心烦的,还是这副人类的皮囊正如人类的衣衫一样,稍有磕碰,便会破损,会流血,会有瑕。
若是这皮囊的血流干了,变得干瘪瘪的,她穿着它不好到处走,脱又一时没有办法脱下来,那才麻烦!
阿姮这么想着,眉心不由拧起。
忽然一只手伸来眼前,掌心静躺一只瓷瓶,阿姮看着那瓷瓶,目光又往上,落在那少年修士的脸上,他道:“此药外敷。”
他顿了一下,冷淡的语气底下若有似无一分意味:“不要误食。”
“若我吃了呢?”
阿姮从他掌中接来瓷瓶。
“若实在好奇,你试试便知。”
程净竹似漫不经心,扔下这句话,便绕过阿姮往篱笆院外去,阿姮转过身,他步履不疾不徐,但那雪白而颀长的背影却很快融入山雾,变得模糊不清。
阿姮回过身,抬眸便看见立在房门口的林氏,她脸色有些发白,只目光与阿姮一相相触,脸颊的肌肉便微微抽动了一下,道:“霖娘,饿不饿?娘这就去做饭……”
“好啊。”
阿姮看着她笑了一下,林氏则立即往厨房那边去了。
阿姮左手捏着瓷瓶,右手捏着宝珠回到屋中,她坐在梳妆台前,望了一眼铜镜,前些天都是林氏亲手给她梳的头,今日林氏似乎没这个闲心,她便只得披头散发。
先将宝珠放在妆奁中,阿姮打开瓷瓶,立时便嗅到了一股好闻的味道,但初获五感,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她凑近鼻尖又嗅了嗅,便尝试着将瓶口对准嘴唇。
“那程仙长说了这不能吃!”
霖娘的声音忽然响起,但也是此时,阿姮已经将那瓶中淡绿色的液体抿了一口,霖娘觉得头痛:“你不要什么都吃啊……”
阿姮的脸很快皱起来:“这是什么味道?”
霖娘看她实在好奇,又心想自己已经是个鬼了,吃什么也吃不死,便从瓶中引来一滴尝了,随后她这张与阿姮如出一辙的脸也皱了起来:“苦,苦得要死!”
简直比她生前吃过的所有药都还要苦,苦得她这只水鬼的腮帮子都抽筋了。
“我不喜欢吃苦。”
阿姮说道。
“……这天底下哪个又喜欢吃苦呢?”
霖娘一袖子捞来点水冲了冲嘴里的苦味,见阿姮将那瓷瓶推远了些,又从妆奁中抓出那宝珠在手中把玩,霖娘不由道:“那程仙长是个好人,他帮我爹,还有村邻治青骨病,你怎么能欺骗他呢?”
“骗?”
阿姮一手撑着下巴,抬眸看向镜中霖娘淡淡的影子:“我为什么不能骗他?”
“这珠子于你,可有什么用处?”
霖娘问她。
阿姮摇晃着宝珠中晶莹的流光,看它粼粼闪烁,便眯起双眼:“很漂亮,不是吗?”
她是妖邪,但却不是泥妖那种凭灵宝修得道行的妖怪,准确地来说,她与任何飞禽走兽,或是花草树木修成的妖怪都不同,她本在五行之外,无相无形,这宝珠对她一点用处也没有。
“……阿姮,你不是看上那程仙长了吗?既然如此,你该待他坦诚,你若不坦诚,又如何换他与你交心呢?”霖娘只觉这阿姮有时活像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才将将开始感知这个世界,举止毫无章法。
“交心?”
阿姮看着她。
“人与人之间相处,要坦诚才可交心,你若是一上来就又欺又骗,那程仙长必定对你印象极差,”霖娘苦口婆心,希望可以让她懂得一些做人的要领,“若这样下去,你想得到他的心,简直是做梦!”
阿姮听得一知半解,她想起那修士洁白严整的衣襟,她剖不开他的胸膛,甚至连一丝衣料也抓不破,揉不皱。
不能以最粗暴直接的手段获得那颗她想要的心,阿姮心中有些烦躁,但她仍问霖娘:“那你说,我要怎么做?”
“首先,你得把这颗宝珠交给他。”
霖娘指了指她手中的东西,随后抬眼,透过铜镜看到身后竹床边放着的针线筐,那里头还放着一方她之前没绣完整的荷包,霖娘心中又有点泛酸,但她压了下来,又对阿姮道:“再绣一个荷包吧,一则,是因为你方才没及时将宝珠还给他,算是道歉,二则……女子是不轻易送荷包给男子的,这也是一份特殊的心意。”
阿姮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见那针线筐里的荷包,筐中五彩的绣线令阿姮眼睛微亮,她像个孩童似的,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好奇心,她十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
但针线活非一日之功,阿姮起初还兴致勃勃,但随着霖娘这个教绣活的先生几次三番的批评,以及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之后,阿姮一把扔开针线:“就用你那个。”
霖娘飞快将自己生前没绣好的荷包抓进怀中:“不行!都说了要坦诚,你要送自己的心意,你拿我的东西给他,还是在骗他。”
阿姮不喜欢她叽叽喳喳的,好在林氏进门送饭,霖娘便又露出凄哀的神色,望着林氏直流泪,也不说话了。
阿姮也看林氏。
她看林氏结痂的手,又看林氏的胸口,她依旧能敏锐地闻到林氏手上的一丁点血腥味,那味道是浑浊的。
林氏的血,便像是摆在阿姮面前的咸菜馒头,能吃,但令人食欲不振。
“晚上给你炖鸡吃。”
林氏不知她在想什么,轻声细语道。
鸡?
阿姮一下想起院子里撅着屁股活蹦乱跳的那些鸡们,林氏前几日也给她炖过一回,它们倒是真的很好吃,阿姮朝林氏笑了一下。
没再盯着她胸口看。
夜里阿姮果真吃上了山菇炖鸡,鲜得不得了,霖娘劝她不要半途而废,然而还没劝动,霖娘便不能维持人形,只得回到葫芦中,融入水里。
今夜有月,银白的光华铺了满窗,阿姮坐在窗边,一双赤足轻轻晃荡,她看着桌上乱七八糟的针线,心中想着,她没必要非那小神仙的心不可。
任何人的心都可以啊。
月华如练,阿姮悄然出门,她一路行过山路,连林中鸟兽蛰虫都未惊动,散碎的月华照见尽头一人行来,佝偻着腰身,嘴里念念:“捞鱼还得是夜里!这么多的鱼,我先回去炸一条小的当宵夜……要不再搞一壶酒?搞一壶好了,还挺馋那一口的……”
老鱼头已经习惯了自个儿走夜路碎碎念,一只手里挑着一只灯笼,另一只手提着木桶,身上扛着渔网,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正心里美着呢,一个抬眼,脚下猛的一刹。
手中灯笼的光照不尽这漆黑的山径,前面淡薄的雾气缭绕,老鱼头定睛一看,在那片浮雾中发觉一道纤细的剪影。
老鱼头嘴唇颤了一下:“……谁,谁啊?”
但无人应答,他只见那影子穿梭浮雾,越来越近,昏暗的灯影里,那影子显露真容,老鱼头眼睛瞪大了一点:“霖娘?”
那年轻女子不应,却微笑看他。
老鱼头心脏狂跳,一下子丢开木桶,却摸遍了全身也没发现一张黄符,他额头冷汗直冒,村邻不信霖娘被掏心之说,可老鱼头却一直记得自己那夜看到的一切,虽然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也不是太确定,但他面对如今这个霖娘,总是忍不住心慌发怵。
老鱼头见她穿雾而来,越逼越近,不由大喝一声:“你……你站那儿!”
女子却好似未闻,仍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月光更衬她脸色惨白,乌浓的长发散垂,经山风吹起,也不知是不是老鱼头的错觉,他总觉得她那双眼发红发暗,他吓得后退数步,干脆转身撒丫子跑:“啊啊啊救命啊!妖怪啊!”
没跑出几步,肩头的渔网滑下去,老鱼头猛地被绊倒,后颈磕在石头上,竟然眼白一翻,晕死过去了。
木桶倒了,里面的鱼全都落在地上,在尘土里挣扎翻滚。
阿姮绕过燃烧的灯笼,那簇火光擦过她的衣摆,她在老鱼头身前站定,见他双足被渔网缠住,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她嗅了嗅,果然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只不过那血腥混着鱼腥,难闻极了。
阿姮拧着眉,看到老鱼头手上的划痕,也许是摆弄渔网的时候弄的,伤口不深,几道布在手掌上,结了血红的痂。
老鱼头人虽晕了,可胸腔里那颗心脏仍惊魂未定,跳得乱七八糟。
她不是一定要那小神仙的心。
眼前这个现成的,不好吗?
她可以轻易抓破这个人的胸膛,取出一颗新鲜的,鲜红的心脏,趁着它还在跳动,塞进自己这副壳子空荡的心口,维持这副血肉饱满的模样。
阿姮神情寡淡,俯身之际,一只手探向老鱼头的胸口,他胸口的衣料立即被暗红的雾气灼烧出一个破口,人类的皮肤,人类的血肉更比这粗糙的衣料要脆弱。
只要她动动手指,只要她用力一抓……
山径静谧,而无人声,才生的露水顺着草叶颤颤巍巍地滑落,阿姮就快接近老鱼头胸口的手忽然曲起指节,她一下撇过脸去,脸色有些勉强。
不行。
这个人像是被鱼腥味腌透了,本来他的血就难闻,混合着鱼腥味就更难闻。
会不会他的心脏也这么臭?
也一股臭鱼腥味?
霖娘在水中浮沉许久,方才凝出身形,便被暗红的雾气引出葫芦,她正不明所以,却一眼望见桌上摆着一只堪称破布拼接而成的东西,上面歪七扭八地绣着什么,霖娘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伤害,却也十分的惊讶,她忙回头去看阿姮,见她坐在窗边,那张脸神情竟然很臭。
“你还是做了?”
霖娘将那荷包拿起来,各色艳丽的布片被惨不忍睹的针脚拼接起来,就跟乞丐身上的补丁似的,丑得五花八门的,但霖娘飘到她跟前去,说:“你第一次缝制荷包,这已经,已经很好了……”
霖娘全然是昧着良心说这话的,阿姮却听不出,从她手中拿来荷包,道:“那我这就去找他。”
“哎等等!”
霖娘赶紧拦住她:“要不,要不你还是再……练练手艺吧。”
这么个又丑又艳的东西,可谓是空前绝后,霖娘不敢想那程仙长看到这东西会是什么表情。
“不行,就这个了。”
阿姮才不要继续练什么手艺,她讨厌人类的这些手艺,她看着自己被针扎肿的手,抬袖将霖娘收回,这便出门去了。
村长家是整个黑水村最大的宅子,几进的院子,冷冷清清的,此时天还没亮透,老村长这两日身子不好,还没起,儿媳彩绳在院中剪枝。
忽闻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彩绳抬眸,只见月洞门那边来了个男人,那是经常在村长家中做工的村邻,他手中扫帚还没丢下,近了便低低地唤了声:“彩绳姑娘。”
“什么事?”彩绳眉峰未动,低眼去看松枝。
“那姓程的修士出去了。”
那男人立即说道。
“去哪了?”
“看方向,是……”男人神情有些怪异,声音越压越低,“是西边。”
西边……
彩绳一瞬抬眉,神色有些阴沉。
“真不知他到底是来救苦救难的,”
彩绳抬起手,锋利的剪子一开一合,发出咔擦的声音,“还是来找死的。”
“彩绳,彩绳姑娘啊!”
这时,几名村邻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彩绳不知道这个早晨怎么会如此聒噪,她心里有些烦,但还是问道:“怎么了?”
“老鱼头!”
一名村邻双手撑在膝上,喘着气道:“老鱼头死了!”
彩绳神色一凛:“你说什么?”
那村邻脸色煞白,满额是汗:“我家离老鱼头家最近,我昨儿晚上起夜,只在院子里一站,便看见对面老鱼头慌里慌张地往家跑,边跑还边滋哇乱叫,我连声喊他,他也跟没听见似的,只嚷嚷着霖娘是妖怪,要掏他的心,喝他的血……”
“然后呢?”
彩绳问他道。
“我想着他是不是夜里捞鱼又喝了酒,”那那村邻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我大着胆子过去问了声,但他进了屋子也不开门,我只听见里面听铃哐啷地一阵响,像是他在找什么东西,一会儿才出来塞给我一兜子的黄符,让我夜里千万不要出门。”
“被他这么神神叨叨的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瘆人,就赶紧回家睡去了,今天早上我起身,发现好些人在他院子里头,怎么敲他的门都不应,天色稍亮了点,大家伙儿才看到他门缝儿竟然沾着血……”
另一名村邻终于歇够了气,忙接过话道:“我今早本是去找他买鱼的,敲门敲了半天也不应,看到门缝沾的血,我们觉得不对,便将门给撞开了……彩绳姑娘,那满地都是血啊!”
彩绳眉头越拧越紧:“你们可看清楚了,他是怎么死的?”
几人回想那屋中惨状,脸色都更为煞白,一人抖着嘴唇,勉强发出声音:“是……被生生开了膛,掏了心。”
胸口那么大一个血窟窿,也不知道血液流了多久,从热到冷,从床上到地下,铺满了老鱼头简陋逼仄的屋子。
一人忽然激动道:“就像小有!小有也是被掏了心死的!”
唯一不同的是,小有的尸体不见了,留下的只有心脏,而老鱼头则是尸身尚在,心脏却不知哪里去了。
“不是说,不是说先前是那泥巴怪作祟吗?”一名村邻将恐惧都写在脸上,他颤颤巍巍道,“程仙长明明说他收服了那妖怪!那老鱼头……又是怎么回事!”
彩绳没有说话,神情却很是凝重。
人们的恐惧互相传染,那与老鱼头算是邻居的村人想起昨夜老鱼头看似疯癫的字字句句,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脏咚咚狂跳: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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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真是霖娘?”
山间薄雾笼罩,与幽竹深浅相映,程净竹独行其中,竹叶簌簌落了几片在他肩上,他抬眼一瞥淡雾绕竹,步履一顿。
身后传来踩过厚叶的步履声,程净竹转身,那女子一身艳丽衫裙全然与这山水墨画般的山野格格不入,见他转过身来,她便停在那里,不动了,却是对他一笑。
“你去哪里?”
阿姮问道。
程净竹却只是看着她:“阿姮姑娘有事?”
霖娘此时正在阿姮身侧,打眼见这白衣修士襟前仍挂一串水青宝珠,腰间系银质蛇尾法绳,数颗晶莹的珠子坠挂法绳上,每一颗都剔透极了。
他衣摆银纹祥云微泛月华,如同庙宇金殿中神佛之像,衣饰华美而神情庄严,霖娘再想到阿姮那丑绝人寰的破布荷包,不由满头生汗。
“有啊。”阿姮不知霖娘心事,几步走近程净竹。
程净竹眉峰微动,还未说些什么,便见阿姮攥着两个拳头对他道:“你伸手。”
程净竹看她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片刻,倒也伸出两只手,掌心方才摊开,阿姮便将攥在手里的两样东西放到他手上。
左手,是一颗幽蓝的宝珠,珠中还有金色的流光隐隐闪烁。
右手,则是一个五颜六色的破布团儿。
程净竹似乎怔了一瞬。
阿姮负手,下巴轻抬:“都送你了。”
虽是这么说,但阿姮却忍不住又看了那珠子一眼,有点恋恋不舍似的。
程净竹目光凝在那幽蓝宝珠片刻,却复而看向另一只手中的破布团儿,他眉峰一挑,问道:“这是什么?”
“……”霖娘扶额。
果然,这丑东西正常人都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
阿姮理直气壮道:“荷包。”
程净竹沉静的眸中似乎有一分不可思议,他再将那破布团儿端详了一番,见上面歪七扭八不知缝着什么,阿姮便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那痕迹道:“他们说你姓程。”
“……”霖娘在旁,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根本像是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程”字,哪怕她知道这位程仙长并不知道她的存在,但作为阿姮的女工先生,她还是有点脸热。
程净竹并未对此字发表任何看法,他似乎垂眸凝视了阿姮那根扎着密密麻麻的针眼的手指一瞬,很清淡的一眼,随后他将荷包握入掌中,道:“多谢。”
竟然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推辞,霖娘眼睛一亮,但见这少年修士神色如常,她心中又不由暗叹,难道他这样的修行之人清修惯了,并不晓得荷包的隐晦用意?
阿姮见进展如此顺利,便觉自己被针扎了一夜的工夫没有白费,她微弯眼睛,却看向他襟前,以及腰间的宝珠银饰,不由道:“你明明有很多漂亮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这一颗呢?”
她的目光又落在他掌中那颗幽蓝的宝珠。
程净竹随之而看去,却问她:“你可知这是什么?”
阿姮想也不想:“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
阿姮所言非虚,这颗幽蓝的宝珠甚至比程净竹身上的饰物还要耀眼,它像是藏着一汪泉,倒映辰宿列张,流光百转,璨璨夺目。
程净竹握着那团破布荷包的手像是紧了一下,他眼中似乎并无涟漪,只是看她一眼,随后那宝珠从他掌中浮起,阿姮下意识地接住那珠子,抬头却见他转过身,言辞冷淡:“是你找到的,便是你的了。”
山风吹拂,他身形很快变得渺远。
“阿姮!快拦住他!”
霖娘望了一眼前面,才意识到此处是哪里,她脸色微变,忙对阿姮道:“前面便是旧镇!那里笼罩着连天的毒瘴,我们村人便有很多死在里面!”
彩绳在山神洞中讲的故事,阿姮并没有忘,她举目眺望,果然远处浓雾笼罩,连一分山廓也不得见,那雾气浑浊极了。
“原来是这儿。”
阿姮非但不出声叫住那小神仙,反倒缓步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
霖娘急得满头汗:“你就不担心他吸入毒瘴?那真是会死人的!”
阿姮仍无所动,此时一缕山风拂过她与霖娘之间,竟然掀动霖娘衣摆,竹叶沙沙作响,阿姮一瞬抬眸看向前方。
山风吹淡前路白雾,以无形锋利之势逼向那一道洁白的背影,阿姮立即抬手,浮雾聚拢若绵软层云。
劲风遇阻,陡然四散。
林中竹叶沙沙而动,程净竹步履一顿,垂眸看向轻飘飘落在他肩头的一枚细长碧绿的竹叶。
林中微风阴冷,细微的响动藏在其间,阿姮敏锐地嗅到那种混杂于风中的浑浊的,潮湿的气味。
他们蛰伏着,却忍不住露出獠牙。
发出饥肠辘辘之下,难耐的呜鸣。
霖娘浑身一抖,正不知这怪风是什么门道,却见阿姮猛然转身,她双眸闪烁暗红的光,林中微弱的哀鸣顷刻被打断。
淡雾中,数道惨白的影子忽露身形。
霖娘被他们扭曲的五官,裹满白色菌丝,犹有未化尽的血肉粘连骨架的身躯给吓得惊声尖叫:“啊啊啊鬼啊!”
阿姮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霖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是只鬼,她看见那些玩意摇头晃脑,奇形怪状,半是骷髅半是菌丝的嘴部不断流出粘稠液体,霖娘直觉,他们若还有眼珠子,那么眼珠子必定会飞出去,紧紧地粘在那少年修士的身上。
可他们在发抖。
是那种浑身骨架都在乱颤的瑟瑟发抖。
他们在恐惧。
霖娘知道,他们在惧怕她身边的阿姮。
但也许是因为太饿了,哪怕他们的身躯早烂得肠子肚子都没了,霖娘还是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咕噜咕噜叫。
他们到底还是颤着骨头架子,纵声尖叫着飞身往那道白衣身影扑去——
这一瞬,阿姮指节屈起,一团暗红的雾气被她握散。
几乎同时,那些怪物缠满菌丝,半是腐肉的身躯顷刻间化为齑粉。
山雾浮动,山风轻吹,那些粉尘散开,竟然是浓重的,菇类的味道。
“我再也不吃山菇了。”
阿姮说道。
“……他们,他们是山菇精?”霖娘声音颤抖。
“不是,是人类。”
阿姮的声音轻飘飘的:“是他们的尸体被菌菇享用了,然后菌菇跟他们融为一体,借着人类的气,成了精。”
但根在这里,他们出不了这片林子,因而养分不足,所以饥肠辘辘,嗅到那白衣修士满身清气,便馋得要死。
人菇而已,竟然也敢跟她抢猎物。
阿姮回过头,那少年修士不知何时驻足,或许因为他是人类之身,所以看起来并不像是听到了方才那些人菇的鬼哭狼嚎似的,只低眉在看手中的什么,阿姮提裙飞快走近,方才看清他双指捻着一枚纤薄锋利的竹叶。
那幽碧的颜色,更衬他指节苍白。
“小神仙。”
程净竹听见她的声音,随后便觉自己衣袖一紧,他低眼,只见那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抓住他的袖口,他抬头,对上阿姮漆黑明亮的眼。
她神色似有些无措,更显那双眼盈盈如水:“我害怕,我们回去吧,去我家,我请你吃山菇炖……不,吃烧鸡。”
8. 第8章
程净竹神色疏淡,略微抬手,从阿姮手中抽出衣袖,但阿姮的手却又飞快捏住他袖子边缘,俨然一副不肯撒手的模样。
林间雾浓,而光影幽微,程净竹再度抬眸,看向阿姮的脸,她拧着眉,似乎很害怕,但神情却又看不出紧张或不紧张,她没有瑟缩身体,而脸色如旧苍白。
“过了!太过了!”
霖娘在旁,看着阿姮紧抓着那少年修士的袖子不肯放,还往人家身边越靠越近,她便连忙发出指导的声音:“这个时候你别真往人家身上贴啊!你们又还不熟!要进退有度……”
她话音未落,白衣修士忽然抬眼看了过来,霖娘的声音戛然而止。另一边,阿姮亦颇感意外,紧接着心中不由生疑,难道……他可以看见霖娘?
但阿姮望向他,顺着他的目光,却是掠过霖娘,发觉林中竟雾气更浓,几乎快要淹没满林竹子的翠色。
这时,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阿姮垂眸,只见修士双指间捻着一颗晶莹的,沾着白霜的东西,他的声音落来:“毒瘴已起,你吃了它,然后掩住口鼻。”
原来,他并未发现霖娘,而只是在看林间的毒瘴?阿姮这么想着,从他手中接来那漂亮的药丸,塞进嘴里。
她不喜欢苦的味道,所以吃进去便赶紧咽下,却又后知后觉在舌尖尝出一点不一样的味道,那不是苦味,而是像林氏此前做给她的红糖饼一样。
霖娘说,那是甜。
难道药不一定都是苦的?
阿姮吃了甜甜的药丸,又依照他的嘱咐,撕下来一半披帛做长巾,掩住口鼻,不一会儿工夫,这林间便已经被连天的瘴气笼罩,脚下连片竹叶都看不到,就像是踩在云端似的。
“此处还不是旧镇遗址,以前可出现过毒瘴外散的情况?”
程净竹问道。
阿姮哪里知道这些。霖娘哪怕是做了水鬼,也依旧对这毒瘴存有先天的恐惧,她瑟缩在阿姮身后,也许是方才无端对上过程净竹那双眼,哪怕心知他并非是真发现她,此时她声音也依旧压低了许多,只在阿姮耳边道:“毒瘴原本只盘桓在旧镇周围,只有每年清明,毒瘴才会往外扩散,整个西边,山山水水全都被裹在里头,以致于周遭鸟兽尽绝,村中人说,是旧镇中死去的人冤魂不散,一到清明,他们的怨气更重,使得毒瘴外散……”
霖娘越说,越抓紧阿姮的衣角:“阿姮,你快跟程仙长说,千万不要再往前了!快回去吧!”
阿姮听了个明白,却对面前这白衣修士道:“每年清明都这样,很正常。”
“……不正常!到底哪里正常了!”
霖娘有点抓狂。
她大约猜到阿姮是对那藏在毒瘴深处的旧镇有了浓烈的好奇心,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霖娘也已经见识过了阿姮的好奇心到底有多重,她只得深吸一口气,道:“你我自然是没什么所谓,可那地方活人进去了是出不来的,他也许会死的!”
其实对于阿姮而言,这小神仙死了也没什么,但她摸不准此人死后,她能不能顺利剖开他的胸膛,何况人死了,壳子多放几日便会坏,心也会烂,到时就没用了。
再者,阿姮还想知道,这小神仙既是一副凡人的躯壳,又是如何只身来到这与世隔绝的黑水村。
她想远离那座莫名压制她能力的神山,远离这了无生趣的黑水黑山。
阿姮的目光越过程净竹身后,遥望千重迷障,却道:“小神仙,回去吧。”
而程净竹则看向她身后:“回不去了。”
霖娘最先往后望去,果见毒瘴更加浓厚,而竹林竟然凭空消失,周遭没有风声,更没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安静极了。
那条来路,已经消失了。
霖娘走了几步,伸手在瘴气里胡乱抓了一把,果真没碰到任何竹子,她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瘴中呜鸣渐起,那是人菇的声音,霖娘与阿姮此前见到的人菇声音很虚,那不是人类可以听得见的声音,然而此时这些声音此起彼伏,却是更实,更焦躁。
这绝对是人类的听觉也可以听得见的声音。
阿姮立即看向身边的人,他应该是听见了,一双眼正望向瘴中,仿佛在确定这些声音的方位,但阿姮在他脸上看不到与霖娘一般的神情,仿佛一丝慌张也没有。
他的眼睛,是不会流动的幽静之水。
阿姮听见人菇吸溜口水的声音,她知道这瘴气中正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这修士,那是一种昭然若揭的觊觎,阿姮拧了一下眉,却又偏偏不方便动手,便拉住程净竹的衣袖,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霖娘紧随二人,但没几步路,她便觉得脚下踩的不像是坚实的土地,而变得软软的,粘粘的,还有点滑。
霖娘已经没有心了,但仍像是听见自己胸腔里“砰砰砰”的声音,像是鼓槌不遗余力地敲打着鼓面。
阿姮也停了下来,她抬起一只脚,看见自己脚底粘着一层毛茸茸的霉菌,周遭都是潮湿的,阴冷的怪味。
像是被掩埋了很久的,陈旧的东西,一朝暴露在太阳地里,而散发出来的味道。
阿姮右脚还未落地,这时,她左脚底下绵软的“路”忽然塌陷,她连带着程净竹与紧跟在后面的霖娘一齐掉了下去。
人菇的叫声更加兴奋,他们在迷障中现形,争先恐后地涌向地上那白中掺绿的霉菌结成的破口,肢缠肢,骨碰骨,他们谁也不肯让谁,都拼命地往洞里挤。
地洞之中更加阴冷,几乎看不到石壁原本的模样,全部覆盖着霉菌,浑浊的瘴气在里面幽幽浮浮,霖娘一只鬼砸下去根本轻飘飘的,她哪里都不疼,只是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便立即往上面的洞口一望。
瘴气中也不知混杂着什么,竟然有幽微的光,霖娘一眼望见头顶洞口被残肢断骨给覆盖得严严实实,那些人菇身上的菌丝互相缠绕,互相攻击,零零散散的东西被挤得掉进洞里来,有的是他们的骨头,有的是他们身上的烂肉。
他们难耐地嘶吼,几个骷髅头“咔擦”转了一圈,扭曲着身形,黑洞洞的眼眶俯视着下面,或者说,是紧盯着那修士,森森的白骨里,流淌出粘稠的液体。
“啊啊啊!”霖娘尖叫着躲开。
那些液体滴落在她脚边。
阿姮臭着脸去摸生疼的屁股,却摸到了一把毛茸茸的霉菌,不止手上,她衣服上,甚至是散垂的发尾都沾染了这些东西。
但阿姮看了一眼一旁站起身来的少年修士,他衣袍竟然还是那么干净,一点霉菌不沾,在这样昏暗的洞中,更好似浑身裹了层极淡的,清莹的光。
他伸出手将阿姮扶起,见她浑身毛茸茸的,便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给她:“擦干净,否则皮肤会溃烂。”
阿姮一听“皮肤溃烂”,便立即接了来,赶紧掸掉手上,身上的霉菌,她可不想让这副脆弱的壳子这么快就烂掉。
“砰”的一声,重物落地,霉菌扑散开来。
原是那些人菇拥挤着,一起掉了下来,而他们的身体已在洞口相互交缠虬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
无数个骷髅在当中嘶鸣,他们也许曾经是人,但如今已无法发出人类的声音,一颗眼球咕噜噜地滚落,却被一只枯瘦的,没有血肉,只剩点皮的手给抓起来,塞到白色菌丝缠成的嘴部,竟然就那么嘎吱嘎吱地大嚼特嚼起来。
霖娘吓得连叫也叫不出声了,竟然直接化为一缕烟雾回到阿姮腰间的葫芦中去了。
一颗眼球,不过饮鸩止渴,何况那本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人菇们口水越流越多,菌丝越长越多,他们暂时解不开交缠的肢体,便索性一个球,山呼海啸的,朝程净竹滚过去——
阿姮掌中暗红的雾凝起,却听身边人道:“阿姮姑娘。”
她侧过脸。
也是此时,少年修士抬手抽出腰间那根银蛇尾法绳,珠玉碰撞出一阵清音,法绳飞出,顷刻化为银丝网将那巨型人菇球网住,银丝网瞬间收紧,金色的烈焰轰然连绵,此起彼伏的惨叫铺天盖地。
但仅仅只是一瞬,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巨型人菇球化为黑灰纷纷而落,残存的一簇金色烈焰映照他的眼睛,他将那双沉静的眼看向她:“不要怕。”
这明明是关切之语,可是阿姮感受不到其中的温度,就像他的眼睛始终冷漠,他的这句关切似乎也并不那么走心。
法绳回到他手中,就像他的人一样,法绳也是干干净净,被他收回腰间,仍那样凛凛泛光。
珠玉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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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走吧。”
自然不是往回走,因为来路已绝,而今在这洞穴中,只有一条向前的路,阿姮没有说话,手中红雾悄无声息地散了,而此时少了霖娘,一路竟然安静极了。
阿姮仍作害怕的模样,硬拽着程净竹的衣袖,而他这回竟然也没有挣脱,洞中幽幽一道光线,似乎在一寸寸地引诱着他们向前。
这甬道很长,越往前走,霉菌越厚,白色的菌丝更是千丝万缕,阿姮明白过来,这洞似乎是人菇用霉菌,用菌丝凿出来的,他们的霉菌不但可以使人的皮肤溃烂,还可以腐蚀这地下的石头,粗壮的菌丝则破开土壤。
所以林中的那些人菇,并不是一开始就落根在那里,而是从这甬道的尽头探出根须,使根须生长蔓延出来,他们才得以落身在那里。
方才林中遮天蔽日的幻术,也应是人菇的杰作。
而他们最开始的来处,便在前方。
阿姮抬首,暗红的眼看向甬道尽头,昏暗的光线在那里聚成浑圆的光亮,犹如满月,身前那颀长的身影步履不疾不徐,阿姮不自禁地将目光挪到他宽阔的后背,背云轻压他的脊骨,他身高腿长,步履移动,背云垂下的宝珠便跟着微晃,牵动着宝珠尽头的淡色流苏轻抚过他洁净的衣摆。
阿姮回神,她与这少年修士站在浑如满月的光亮里,这正是甬道尽头,阿姮举目一望,简直是一个白色的世界。
白色的房屋鳞次栉比,大多扭曲变形,被上方的土石压得仅剩一点样子,断裂的,塌陷的街道,地面高低不平,全部都被粗壮的菌丝包裹着,菌丝成了新的街道,贯穿四方,竟让人一眼望不到头。
阿姮看了一眼阶梯底下,白色的霉菌毛茸茸一片,像是厚重的雪,看起来平坦而柔软。
这是被掩埋在土石之下的世界。
宛若一个小小王国的残垣。
浑浊的瘴气灌满这方世界,不知哪里的风吹向阿姮的面纱,她听见一阵突兀的呼吸声,那呼吸越来越粗重。
阿姮不由看向身边的修士。
他也听见这呼吸声,那双眼睛轻抬起来,越过千重瘴气,望向一间被土石挤压得一半粉碎,一半残存的房屋。
那似乎是一间庙宇。
其他的房屋因为底下的土层过度塌陷而低矮极了,只有那庙宇高高在上,雪白非常。
粗壮的菌丝缠裹着支撑着那庙宇,使它不至于坍塌,而门窗尽失的室内黑洞洞的,似乎正有一双眼睛,无声地窥视着他们。
“土地,你来了。”
那屋中,一道沧桑的声音难掩激动:“你来了!”
程净竹眉心微动,他看着那幽暗的庙门,附着庙宇的粗壮菌丝开始抽动,地面也随之而震颤。
那庙门中的呼吸声更加深重,他似乎很是费劲,庙中吱吱呀呀地响了好一阵,一道佝偻的,干瘦的身躯出现在门口。
瘴气里混杂的微光映照他的身躯,雪白的菌丝在高高的土堆畔缠成阶梯,他迈出一步,又一步,仿佛每一步,都有一股力道紧紧地拽着他的后背,要将他拽回庙里去。
但他用尽力气往前,那力道直接崩裂了他脚踝的皮肤,里面却没有血流出来,因为干燥发皱的一张皮底下,便是森然白骨。
他站立在菌丝做成的阶上,歇了口气,底下地面便不再震颤。
然而此时地面原本平整的霉菌已经塌陷,分裂,阿姮与程净竹面前阶下,尽是人的骷髅白骨,密密麻麻。
那像是个老人,因为他的皮肤又干又皱,他缓缓抬起头来,颈骨咯吱作响,他似乎在笑,笑得嘴边皮肤褶皱,一双眼睛蓦地盯住阿姮。
那笑骤然凝滞,脸颊的皮肤紧绷得像是随时都要裂开。
阿姮不明所以,程净竹抬手将她往后一带,可那怪异的老家伙一双阴冷的眼仍死死地盯住她:“你身上明明有土地的味道……但你不是土地!”
他抖落衣衫,白色的菌丝几乎蛀空了他的身躯,在他空荡的胸膛虬结成一个像心脏一样会跳动的白色物体,那东西长出的细密菌丝就像连接心脏的血管一样,从他后背穿出去,蔓延至他身后的那间庙宇。
白色的霉菌随瘴气漂浮,他嘶哑的声音死气沉沉:
“你是谁?”
9. 第9章
阿姮从程净竹身后探出头,看他胸膛中那颗白色心脏突突跳动,他老树皮似的皮囊松垮垮的,快挂不住他浑身的骨头,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亦非霖娘一般的鬼,他是外面那些人菇的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阿姮拧起眉,撇过脸懒得多看他那副尊容一眼,却慢条斯理地勾住一缕发丝:“你又是谁?”
那老家伙双眼微眯,一只干瘪的手抬起来,白花花的霉菌朝阿姮与程净竹二人迎面飞去,几乎同时,阿姮与程净竹各退一边,霉菌从他二人中间飞入甬道里,不过一瞬,那站在雪白菌丝交缠而成的阶梯上的老人像是无声感知到了些什么,他眼角像是要裂开般,熊熊怒火陡燃:“你们杀了他们……全杀了……”
“我好不容易送他们出去,我的心血……”
他的声音变得阴戾,抬起双臂:“我的徒子徒孙!”
雪白的,粗壮的菌丝从他双臂生出,飞快窜向甬道口的二人,阿姮往程净竹身后一躲,抬头之际,只见银色的法绳缠住那硕大的菌丝,法绳上晶莹的宝珠相互碰撞,发出清音,闪动淡金色的光泽,那光色点缀菌丝,生生将它定住。
他身上的宝珠,果然件件是法宝。
阿姮望向他侧脸,轻声细语:“小神仙,当心啊。”
程净竹并没有看她,几步往前跃下阶梯,阿姮手指勾着发丝,慢悠悠地往前挪了几步,就站在甬道口的阶上,看那修士手握法绳,一个用力,那法绳便如锋刃一般生生截断那粗壮菌丝。
菌丝落地,激起霉菌飞浮,程净竹脚尖点过地上白骨,飞身跃起,那老翁臂膀中再生千根菌丝扭缠一簇,如巨人之手,带起罡风,拂向程净竹。
阿姮手指尖暗红的光影轻微跳动,却见那白衣修士不避不让,双指于虚空中一点,那法绳便随他心念而动,变得更长,缠绕住那粗壮菌丝。
法绳猛然收紧,如簇菌丝陡然化雾,只残存罡风迎面,吹动他鬓边几缕发丝。
阿姮握灭掌中暗光,她神情变得有些怪异,因为方才那一瞬之间,她看见那少年修士周身微泛灵光。
她曾见过那灵光,在她想要抓破他胸膛,取他心脏的时候。
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老翁似乎怒意更甚,他嘶哑着声音道:“两百多年,两百多年了……我把自己变成这样,我用那么多的血肉喂出他们来,好不容易找到条路……他们死了,我要如何找土地,如何找土地!”
那老翁念念有词,更加癫狂起来。
阿姮见他长出更多菌丝,缠绕出一簇又一簇,她站在甬道口,几乎能清晰地听见那老翁胸口那颗白色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缠裹在无数房屋上的菌丝也挪了过来,试图要抓住那少年修士的四肢,缠住他的身体,刺穿他的血肉,然而那少年法绳在手,平淡而悠然地破开那张笼向他的菌丝网,悬身而起,清音响动,不过一刹,一簇簇壮硕的菌丝被拦腰截断,落下去,砸塌了数间房屋,一时尘土飞扬。
正是此时,那老翁浑身又立即生出菌丝,自身则被背后的菌丝往后猛拽,他连数步却咬牙稳住身形,身上的菌丝如利箭一样飞刺出去,那少年却反应灵敏,转过身法绳在手中一挽,银光闪动,菌丝如雨。
老翁没了向前的力,身子一歪,背后的菌丝用力将他强拖回去,眼看便要拖入庙门当中,一道银光刺破纷扬的菌丝,猛然缠住老翁的脖颈。
老翁最先听到玉石碰撞的清音,那种极尽冰冷的触感包裹着他的脖颈,他浑浊的眼球颤动一下,看见那条银色的,像蛇尾一样的法绳,它甚至有细密的银鳞,那银鳞是会像鱼鳃一样开合的,虽然微小,但每一片的棱角都锋利至极。
但很显然,银鳞未开,正说明程净竹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阿姮远远望着这一幕,她有些不解:“小神仙,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程净竹却并未回头,也不说话,只一步,一步走上菌丝做的阶梯,而那些菌丝被他踩过,似乎都怀着恐惧,颤颤巍巍地退开,少年走上高台,所有菌丝全部退避,庙宇屋檐上雪白的霉菌也因此而被拂开,露出其下残损的,腐朽的真容。
“你在找土地,”莹润的衣摆随少年步履而动,他走近,在庙门前站定,看着那老怪物,道:“为什么?”
老翁面容阴沉,他依旧可以嗅得到一开始闻到的那股气息,虽然微弱,但它的确存在,老翁的眼珠缓缓转动。
蓦地,他发现高台之下,那原本站在甬道口的年轻女子竟然跳下阶,一只脚,踩一个骷髅头,不沾霉菌地走向高台下。
他感受到那股气息,就在她的身上,就在……他蓦地盯住她腰间那只小巧的玉葫芦。
阿姮脚底的骷髅忽然被菌丝悄无声息地翻了个面,骷髅的嘴部正好衔住她脚尖,阿姮抬起脸,万千菌丝细如尖针,迎面扑来。
阴冷的风拂过她乌黑的长发,她看见高台之上那道雪白的影子动了,她却纹丝未动,不过瞬息,银尾法绳缠住她的腰身,阿姮顺势往来人身上一靠,她明显感觉他顿了一下,一只手却随法绳揽住她的腰,旋身之际,一缕细线般的菌丝锋利地擦过他的衣襟。
也是这一瞬,那擦过他衣襟的菌丝竟然无端起火,从前往后,带起成片的菌丝燃烧,阿姮浑身不使力地挂在少年身上,被他带到甬道口才站定,抬头便见底下已烧出熊熊烈火,程净竹想让阿姮站定,但她一副浑身吓得瘫软的样子,他撂不开手,索性便抓着她一只手腕,转过身,手挽法绳,却见那高台之上的老怪物整个人化为烟雾钻入破烂庙门当中。
满地的骷髅残骸烧起来,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伴随着越烧越烈的火舌,眼看便要舔舐起那些破旧的房屋,程净竹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符,阿姮看着那白符,上面什么都没写,不过白纸而已,但她看见程净竹双指一松,那白符便轻飘飘地飞出去,底下的火舌吞噬了它的刹那,那片大有烧穿这片地下的烈焰全都灭了个干净。
他身有法宝。
阿姮不知他那浑身的灵光是因为他的衣衫本就是一件法宝,还是他根本就不是凡人?
阿姮还挂在他身上,她垂下眼睛,也许是因为方才与那老怪物打过一场的缘故,他原本严整的衣襟此刻有些松散,透着一股微妙的血气。
也许是那菌丝方才擦过他衣襟,弄伤了他,他领口边缘有一点微红。
他明明是凡人,他有人类的血气。
阿姮嗅到那血气,与林氏的不一样,更不是那被鱼腥味腌透了的老鱼头可比的,甚至于连霖娘的血,都远远比不上。
没有任何人能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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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因为这小神仙的血有一股致命的清气。
阿姮口干舌燥,她的目光紧紧黏在他领口,她看不到底下的伤口,不自禁去抚摸他的衣襟,手指曲起,勾扯他领口:“你受伤了。”
但顷刻,她与他之间拉开了距离。
阿姮眨眨眼睛,意识到这少年修士正攥着她后领,将她从他身上挪开了,但她仍耐不住紧盯他颈项。
由于她方才的举动,他的衣襟更松散了,露出来一边嶙峋而漂亮的锁骨,那道血口子自他肌肉紧实的肩部蔓延至他锁骨处,殷红的血珠将落未落。
阿姮看他衣衫凌乱,她柔若无骨,再度靠近,抬起手,指腹轻轻摩挲他锁骨。
程净竹颤了一下。
他立即后退两步,抬起一双清冷的眸子凝视她。
阿姮指腹是温热而湿润的触感,那是他的血,裹满他浸入骨髓的清气,但她此刻是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她不可以舔掉他的血。
她轻捻手指,道:“小神仙,你流血了啊。”
程净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将自己被阿姮扯乱的衣襟整理好,阿姮再看不见那道血口子,她心中可惜,垂下手,不注意碰到腰间的玉葫芦,一缕烟雾从中浮出,凝成霖娘的身影,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她可以主动回到葫芦中去,却不能自己出来,只听见外面的声音,却也无法确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乍见面前这副全然陌生的景象,她有些茫然:“这是什么地方?”
阿姮无心理会她,仍盯着那白衣修士。
程净竹对上她的目光,也许是察觉到她有些异常,淡淡道:“阿姮姑娘,你怎么了?”
阿姮仍忘不了那股血气:“我只是有点饿了。”
程净竹手中法绳飞出,上去高台,法绳敲打那庙门,不断发出“叩叩”的声音,见此,程净竹一挥袖,一件衣裳凭空出现,落在地上。
他将其捡起,随后转身披在阿姮身上,阿姮低头,认出这衣裳,分明便是原先那泥巴怪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她抬起脸,对上程净竹沉静的眼。
“那庙门不好进,穿上它便不碍了,”程净竹只这样一句,并不过多解释,随后看了一眼四周,在远离那些尸骸的角落,有一簇又一簇的菌类,“此处没什么吃的,或者,你想吃山菇吗?”
“不想。”
阿姮摇头,又问他:“你给我吃的那个药丸,我还能吃吗?”
她的确想吃点什么,压一压心底的躁动。
他给的那个药丸就很好,甜甜的。
程净竹看了她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给她,道:“跟紧我。”
阿姮接过瓷瓶,见他转身便往阶下去,她便也跟上去,一蹦一跳地踩着骷髅头,霖娘缩在后面,面如菜色。
见阿姮吃那药丸吃得不亦乐乎,霖娘便挨着她道:“程仙长的仙药必然是好东西,阿姮,给我也尝尝吧!”
阿姮十分爽快地递给她一颗。
霖娘尽量不看脚下踩的什么,将那药丸塞进嘴里,她正准备干吞下去,但舌尖感知到一点熟悉的味道,她没吞,又细品了一下。
“嗯?”
霖娘满脸疑惑。
“这……真的不是糖丸吗?”
10. 第10章
“你们人类的药,不能是甜的味道吗?”
阿姮说着,又往嘴里扔了一颗。
她说是药,却拿它当饭吃,霖娘跟在她后头,说道:“……倒也没人规定药的味道一定得是苦的,可一般来说,只要是药,哪有几味甜的。”
但霖娘又想,这程仙长既是外乡之人,说不定外面的药,还真是甜的多。
唇舌的焦躁略微减轻,阿姮抬起头,那少年修士已在数步开外,那些早已退开的雪白菌丝此时仿佛被恐惧所制,不得不颤抖着千丝万缕的身躯来到少年脚下,化为阶梯,通向高台。
他明明只是一个会流血的凡人。
但阿姮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她看不透他这副血肉躯壳之下究竟蕴藏什么秘密,她往上走,却感受到轻微阻碍,垂下眼帘,阿姮看见极细的菌丝在疯狂拉扯她的衣摆。
准确地说,是在拉扯她身上所披的这件颜色灰暗,极其丑陋的,男人的衣裳。
阿姮方才只顾按耐自己对鲜血的渴望,但此刻,她抬起手来,略微嗅了一下衣袖,除了那潮湿微腥的泥巴味道,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味道沾在上面。
那并不好闻。
阿姮皱了一下眉头。
此时上了高台,她十分想扯下来这件衣裳扔开,但因前面那修士,她还是按捺了下来。
高台之上,四面八方来风,但阿姮放眼望去,只一片灰蒙蒙的残垣,看不出哪里有什么出口。
程净竹一抬手,那将庙门扣得砰砰作响的银色法绳顿时回到他手中,晶莹的宝珠叮当乱晃,他抬眼一扫,面前不过两扇木门,或因左边已经塌成废墟,以致于门楣都斜了,两扇门松松垮垮的,明明摇摇欲坠,却偏偏抵得住法绳叩门。
那门上无它,只两张彩画,彩画经年,颜色褪了不少,且面目似乎很早便被蛮力撕去,如今只能看出那一左一右,身着斑斓甲胄,腰佩朱红宝饰,手托战戟的身躯。
“这是什么?”
阿姮走近,好奇地问道。
“左神荼,右郁垒。”
程净竹声音平淡:“人间信仰的门神。”
人类信仰的门神?
阿姮回过头,见霖娘一副懵然之状,立即明白黑水村中并无此信仰,而她也的确没有在村中见过这样的彩画。
可为何偏偏这里会有门神之像?
再将目光挪回程净竹身上,阿姮见他抬起手来,在他手掌一触碰到那单薄门板的刹那,残损的彩画震颤着,抖落缕缕灰尘。
阿姮眼中暗红的颜色微动。
她分明在他掌中又看见那淡淡的灵光,那灵光甚至将打卷儿的彩画撑得平整极了,随后门板“嘎吱”一颤,倒下去。
也许是它“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发出的震颤所致,另一扇门板发出哀鸣,紧跟着也倒下去,寿终正寝。
仿佛此前它们面对银尾法绳的坚不可摧不过只是荒诞的幻觉。
烟尘飞散,这小小庙宇已然无门,但外面伴随菌丝而生的浅淡莹光却并不能照亮庙内,庙门里黑洞洞的,像一只蛰伏的野兽张大了口。
霖娘害怕极了,但偏偏阿姮兴致勃勃,毫不犹豫地跟着程净竹走了进去,没办法,谁让她根本离不开阿姮半步呢,霖娘苦着脸,飘了进去。
庙中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阿姮走了几步,脚下似乎不是什么光滑地面,她一只脚甚至卡在了什么缝儿里。
没有光线,对于阿姮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她低垂眼帘,几乎是在她看清脚下的刹那,庙中漆黑倏尔被昏黄的火光冲淡。
泛黄的光影几乎笼罩整间庙宇,照见阿姮脚下森然白骨,它们被堆放得很整齐,骷髅挤着骷髅,脊骨挨着脊骨,被菌丝勾勾缠缠,铺成这白骨地面,竟然还算平整。
虽说高台之下,遍地都是白骨,但他们是散乱的,是一个一个的个体,而这庙中的尸骨,则是被人一根一根分离,归类,堆砌起来。
何况高台底下被霉菌覆盖了很多,霖娘根本就没敢多看,此时猝不及防撞见脚下这片白骨地,她瞳孔震颤,连尖叫也忘了。
阿姮抬眸,望见那少年修士手中一纸白符,尖端燃着一簇火,映照他神色平静的面容,他看了一眼阿姮卡在白骨缝里的脚:“阿姮姑娘,要帮忙吗?”
“要。”
阿姮将才挪出来一点的脚塞回去,准备等他来救,然而脚下“咔哒”一声脆响,她竟将几只白骨爪子踩了个粉碎,细缝儿变成了个比她脚还大的深坑。
“看来是不需要了。”
程净竹说道。
阿姮有点遗憾没控制好力道,若无其事地将脚挪了出来。
那衣衫雪白洁净的年轻修士手中捧着一簇火光,那火光照见这逼仄庙宇正中一尊硕大的泥塑像。
昏暗的火光,映照其浑身的黑。
那不像是被精心涂抹匀称的颜色,而有一种诡异的斑驳,光越近,越显出那种锈迹似的斑驳。
程净竹仰头。
这神像竟是有头的,祂脸上也是那种斑驳的黑,深浅不一的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那五官,那长须,都被这种颜色浸透了,甚至眼睛里,黑洞洞的。
这种浓厚的黑,似乎使得这神像本该无悲无喜的脸,无端呈出一种阴森而痛苦的情态。
霖娘望见那神像的脸,她整个身形都定住了。
一种奇怪的,甚至有些熟悉的感觉将她笼罩,但她只是茫然地站立,直到“滴答”的声音一响,她觉得自己脸上有一点湿润。
那湿润竟然灼痛了她的脸。
她立即伸手抹了一把脸,看见手心里浊黑的颜色,猛地抬起头,霖娘望见那神像黑洞洞的眼中湿润的流液再度滑落。
霖娘惊慌之下,踉跄后退数步。
霖娘沾过那流液的脸红了一片,然而阿姮回过头,看向那年轻修士,他手指沾了一滴黑色流液,但他神色如常,看起来并不像霖娘那样。
“是血。”
程净竹的声音响起。
对,是血。
自阿姮踏进门来,她便嗅到这浓厚的血味,哪怕那血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不再鲜红,变得浊黑,她也依旧辨得出,这尊神像身上附着的斑驳浊黑,并不是什么染料,而是人血。
祂的脸,被人血一层一层抹过。
祂的身躯,被人血一寸一寸浸泡过。
可,祂便是山神吗?
程净竹将掌中火移向神像旁边,那火光映照出墙壁上竟有一幅壁画,比起门板上的门神彩画,这壁画还算完整。
画中彩凤鸾车,祥云飘飘,数名广袖女娥簇拥一云鬓高髻,华服宝饰的女子扶云而去,而云霞之下,则是巍峨露台,台上金樽玉馔,丝竹管弦,更有一身着玄黑金龙衣袍,头戴冕冠的男子俯身作拜。
而那男子手中,捧有一简。
程净竹静默地将壁画扫了一眼,忽觉衣袖一紧,他目光顺着那纤细的,白皙的手往上,与阿姮相视。
阿姮道:“小神仙,我害怕。”
霖娘气若游丝,声音自阿姮身后响起:“害怕的时候谁笑啊?你别笑了,我才害怕呢。”
阿姮不明白人类害怕的时候为什么不会笑,但她还是收敛了点,学着紧抓着她衣角不放的霖娘瑟缩起身体,问程净竹:“这壁画是什么意思?”
程净竹凝视壁画,道:“相传,六百年前,闾国的国君冯绰在国都皇宫中宴请天帝之妹元真夫人,元真夫人乘彩凤鸾车,携仙娥披绮霞而至,宴中,冯绰意欲向元真夫人求取长生之道,而元真夫人则笑说,冯绰身为国君,天下四海无不宾服,以达人间之极,何必执着长生?”
阿姮并不知什么天帝,但她看着那壁画中被仙娥簇拥,华服宝饰的女子,想必她便是那元真夫人了,她问:“元真夫人没有给他长生吗?”
程净竹摇头:“没有。”
“那这是什么?”阿姮的手指点在那姿态恭谨,微微俯身的君王冯绰手中的书简。
“一幅图。”
“什么图?”
“囊括天地人三界,乃至三界之外漂浮之境的——山海图。”
程净竹站直身体,那白符尖端的火光映照他清冷的眼眸:“从此,此图被奉为闾国国宝。”
“一幅图而已,如何便是国宝了?”
霖娘忍不住探头将那壁画扫了一眼,仍紧紧抓着阿姮的衣角。
阿姮没回头,俯身捡起几缕参差不齐的菌丝,而画着壁画的这面墙壁底下,还压着些白色的碎屑。
程净竹垂眸瞥了一眼,伸手摸向壁画,然而手指接触本该坚实的墙壁,那壁画竟然就像是映照在水面的影子,他的手指轻点水面涟漪,壁画随之而变得朦胧。
原来这面壁画,本是一道幻术法门。
程净竹转过脸,看向阿姮:“走。”
阿姮见他回过身去,往前迈了两步,身影便半融于壁画当中,她饶有兴致地跟上去,穿过壁画,又窄又长的甬道昏黑。
这里几乎没有光线,阿姮甚至感受到了其中好像还有什么法门,因为这法门,连她这双妖邪的眼,越是往里走,便越是难以看清前面的路。
阿姮一个不注意,鼻尖骤然撞上前面那人的后背。
她抬手揉鼻子,感觉前面的人停了下来,这里幽暗不见光,但阿姮感觉他似乎转过来,在看她似的。
“小神仙,你看得见我吗?”
阿姮问他。
一片漆黑中,阿姮敏锐地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片刻,才听他淡漠的嗓音落来:“看不见。”
他明明是这样说的。
但阿姮仍有一种被他静默注视的感觉。
小小一个插曲过后,阿姮抓着程净竹的衣袖,跟在他后面走。
“阿姮,你说,这里会不会……”
霖娘亦步亦趋:“会不会便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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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黑水镇?”
“你才知道啊。”
阿姮声音轻飘飘的。
“这里不会有第二个镇子了,”霖娘谈及黑水镇,便有些失神,甚至忘了害怕,“那外面那些尸骨,他们……全都是从前的镇民。”
霖娘喃喃:“从没有人敢靠近这里,想不到黑水镇已经沉到地下了……”
她正失神,却不料前面阿姮忽然停了下来,霖娘差点被她撞散成烟,她疑惑地喊了声:“阿姮?”
迎面有风,阴冷极了。
阿姮在原地站定,她抬起来一只手,那掌中空空,原本被她一直抓着的那截衣袖,如轻烟般,在不知不觉的顷刻,消失不见了。
“小神仙?”
阿姮轻唤。
她的声音清晰回荡,而并不见人回应。
“阿姮……程仙长不见了?”霖娘这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
阿姮没有理会霖娘,她脸上惯常的笑意消失,只不过在原地停驻片刻,她便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霖娘怕得厉害,可是到了这里,早就没有回头的路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上阿姮,摸着黑走了一段路,虽什么也看不见,但霖娘能感觉到周围似乎开阔了些。
忽然一阵突兀的水声响起。
霖娘被前面停下的阿姮撞散成一缕烟雾,但很快,她再度凝起身形,悬在半空,抬头只见淡绿的莹光幽幽浮浮。
那莹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积聚成昏暗的光线,照亮这片阴冷潮湿的洞穴。
也是此时,霖娘低首,方才看清阿姮一脚踩在一石潭中,那谭中之水竟然清澈极了,阿姮将脚抬起,整只绣鞋都被底下的泥沙浸透。
阿姮踢掉了那只鞋子,再看自己脚上另一只,索性也踢掉,霖娘看着那双被水冲走的绣鞋,痛心疾首:“那是我娘给我做的最好看的一双……”
阿姮赤足站在水中,无比清澈的潭水在飞浮的莹光之下,照出她的影子,但那影子却不是人的躯壳,而是一团朦胧的雾。
“阁下果真与我同道。”
一道嘶哑的,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阿姮听出他的声音,她抬起一双暗红的眼,视线在那些幽幽浮动的莹光之间来回:“什么同道?”
那老翁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知道阁下根源不凡,你一定看得出来,此地生灵尽绝,毒瘴肆虐,并没有什么好东西供你享用,你又何必来这儿呢?”
“是,你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
阿姮点点头,唇边浮出一分笑意:“所以,与我一同来的那个人呢?”
霖娘看着阿姮,她分明笑盈盈的,但霖娘却觉察出她那副笑容底下,实则是真切地生气了。
正是此时,阿姮掌心红雾跳跃如焰,转瞬飞出,分散而开,迅速灼穿一片淡绿莹光,烧得那隐在暗处的老怪物痛叫一声。
不过片刻,红云烈焰照出他完整的,皮包骨的身躯,以及他胸口的白色心脏,那些菌丝是他的脉搏,它们牵扯着他的心脏,贯穿他的后背,将他悬空在宽阔的穹顶之上。
“女娃娃!你难道就不想离开这片黑山黑水?”他喘息着,似乎惊魂未定,低头看向那石潭中,赤足踩水的年轻女子,她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旧衣裳,更显她身姿纤瘦袅娜。
那乌黑的长发散垂,更衬她皮肤苍白,而偏偏她那双眼,是不属于人类的暗红。
红云烈焰熊熊燃烧。
老翁干枯的脸皮几乎要被它烤得龟裂。
阿姮神色微动,凝视他:“你说什么?”
那老翁浑浊的目光倏尔定在阿姮背后的霖娘身上,他的视线在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之间来回游移:“你一定想出去吧,毕竟,这黑山黑水极荒之地,于人类,于妖邪,都不是一个好地方。”
“外面多好啊……外面的天地更辽阔,你没见过外面的河山,你不知道那片土地有多么富饶……”
老翁微微失神,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但很快,他又盯住阿姮,像是想要看穿她这个妖邪的欲望:“离开这里的机缘就在你身边,怎么你却……浑然不知吗?”
“你什么意思?”
阿姮轻抬下颌。
那老翁低低地笑,那双眼睛转而看向那身影朦胧的霖娘,他双目中似乎裹满了恨,夹杂无尽的怒,如狂风骤雨砸向霖娘,但他的声音却变得很轻:“答案,就在你眼前啊。”
霖娘被那老翁仿佛能洞穿身躯的目光吓了一跳,阿姮回过头,一双暗红的眸子看了她片刻。
阿姮脸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这意味着,她的耐心已经告罄。
她抬首,盯住那浑身结满菌丝的老怪物:“老东西,我再问你一遍,与我一道进来的那个人呢?”
“你最好马上还给我。”
满掌红云烈焰,映照她苍白而漂亮的面容:
“他是我的东西。”
11. 第11章
黑水村的日光总是稀薄的,此时方才过午,天色便已呈出一种裹着暮气的灰暗,彩绳走入屋中,那老村长正在窗边坐,身边站着一人,那同样是个耄耋老人,干干瘦瘦,竹竿似的,无论是眼尾还是嘴角都天生向下耷拉,不苟言笑。
他正整理着药箱,彩绳已经习惯他寡言又古怪的样子,问公公道:“您好些了吗?”
“人老了,毛病自然而然就多一些,又有什么好不好的。”
老村长抬起眼睛看她:“不过是有一日算一日罢了,怪只怪当初祖辈们逃到这里来,当中却没个郎中,如今只有云童会治些头疼脑热,原先好歹还有个柳禄胆子大,肯钻研这些,还真被他琢磨出些门道来,只可惜……”
老村长说到这儿,止了声音。
但彩绳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可惜那柳禄醉心草药,生出离开黑水村,出去寻药的心思,可惜他因此而死。
“他儿子柳小宁,承他医术,却二三十岁就得青骨病死了,剩了对孤儿寡母靠村中人救济过活,那柳行云学了他爹的本事,原先村里人都找他治病,哪知道他娘一死,他就没心思给人治病了,反而总想着要出去……”彩绳说到这里,声音里难压怒意,“他明明背叛了山神,您为何一直坐视不理?难道不应该将他找到,送去山神庙中?”
“彩绳。”
老村长打断她,又咳嗽了几声,彩绳连忙上前递了一碗热茶,轻拍他的后背,老村长这才缓过气来,道:“柳小宁是救过你郎君性命的。”
彩绳端着茶碗的手一僵。
“可惜我儿命薄,挺个几年,还是去了,”老村长看着她,叹了口气,伸手轻拍她的手背,“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老村长的掌心粗粝而发冷,指腹在她手背轻轻摩挲了一下,彩绳没由来的心中一颤,古怪的感觉爬上心窍,但她抬头,公公却仍以一种慈蔼的目光看她:“早晨的事,我听云童说了。”
彩绳将碗放下,道:“您知道了?那程仙长去旧镇的事……”
稀薄的日光充斥满窗,映照老村长一张枯瘦的脸:“那外乡人不知是如何到了咱们这里,我问过他,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老村长双目浑浊,但神光却依稀矍铄:“我只担心一件事。”
“您担心什么?”
彩绳问道。
老村长举目眺望,远处黑山如墨,茫茫白雾皴擦:“外面的人进来了,而里面的人,仍有想要出去的……当年山神发怒,所以黑水镇成了黑水村,若山神再发怒,那么黑水村……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若山神果真发怒,那也是柳行云的过错!”
彩绳跪下去,望着老村长:“公公,先前那泥妖向咱们求一件宝衣,咱们给了他,也因为这个,我与他说好,要他在村中作乱,好让村邻看清那程仙长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我再顺势赶走他,可哪知道,那泥妖根本就是花架子,非但没能赶走程仙长,我想让他找出柳行云这件事也落了空。”
“我实在不明白,”彩绳垂着眼帘,神情冰冷,“黑水村就这么大的地界,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找不到……总不能是凭空消失了。”
“彩绳,你心太躁。”
老村长咳嗽了两声,道。
“公公。”
彩绳眉头拧起来:“柳行云背叛山神,我们理应将他送去山神面前,交由山神大人处置,若我们再找不出他,一旦山神发怒,谁说得清我们黑水村人会不会因此而受到迁怒?那些生出背离之心,想要离开这片净土的人是该死,可那些从没想过离开的村邻呢?他们本不该被柳行云牵连。”
“都说你心肠硬。”
房中静了片刻,老村长缓缓掀起松弛的眼皮,将目光落回她身上,道:“他们错怪你了。”
“公公……”
彩绳张了张口。
“若不是先辈找到这片净地,我们这些人只怕都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这两百多年的安宁,是山神赐给我们的,我们的命,就是山神的。”
老村长双手撑在拐杖上,他看着彩绳,说话间牵动脸颊皱痕更深:“天要下雨,还是要下雪,谁也拦不住,我们没有什么办法,眼下最重要的,是赵家。”
“赵家?”
老村长点点头:“老鱼头是不是赵家的霖娘杀的,只怕是说不清了,那霖娘跟着姓程的外乡人去了旧镇,十有八九……是出不来了。”
“正是清明,毒瘴更浓,活人去了那儿,哪里还能有出来的机会?”老村长轻轻叹气,又接着道,“老鱼头一死,如今村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你和云童去赵家看看,别让村邻在赵家生事,还有,你更要看着那赵家夫妇。”
“看着……他们?”
“对,看着他们,”老村长的语气十分平常,但那枯皱的眼皮却多了几道锋利的褶痕,“他们若知道霖娘去了那儿,必然是要跑去的,可西边,是乱葬岗,活人去了,只有死的份儿。”
彩绳自认了解老公公,为了黑水村,他操心惯了,甚至旁边那座山神庙,也是他一手操办建起来的。
白发苍苍之年,他失去儿子,却不消沉,甚至甘心为山神守庙,持戒茹素一生。
彩绳本就是个利落的人,听见公公这么吩咐,便立即点头应了:“我这就去。”
她说着,便要起身,抬头之际目光却不经意落在老村长的身上,她动作一顿,而老村长察觉她的目光,垂下眼帘,只见自己袖子边有一片黑色的,湿润的痕迹。
正是清明雨繁时节,天边雷火倏尔挑动,轰隆的响声倏尔一炸,彩绳吓了一跳,抬起脸,窗外飞火流光,闪烁在老村长沟壑纵横,皮松肉少的脸上,一片阴冷的光。
“你还是这么怕雷火。”
老村长伸出手,那是一只粗粝的,布满褶子的手,轻轻地扶了一下她乌黑的鬓发,彩绳脸色微白,胸中心跳凝滞,不知为何,她盯住那只手。
那手指因年老而龟裂出的干皮裂缝里,是黑色的,湿润的痕迹。
她嗅到一丝土腥味。
“别怕,那是山神的雷火。”
老村长苍老的声音裹着一种能够安抚她胸中所有寒刺的温和:“它永远不会伤害你。”
西边,惨雾浓云,天地共色而山水不复。
毒瘴浑浊极了。
而地下的洞穴潮湿又阴冷,阿姮不知这底下到底分布着多少地洞,只觉四周都有风吹来,那风吹得她掌中烈焰更盛,而那悬在半空中的老怪物却哈哈笑道:“有趣!实在有趣!”
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阿姮:“你胆子真大,竟盯上一个修士,你不知修士是很难缠的么?若他识破你的身份,你说,他会不会杀了你?”
阿姮手指微动,红云跳跃,有大涨之势。
那老怪物分明在百步之外,脸颊却有一种强烈的灼痛之感,他心中惊骇,终于意识到自己小瞧了这女子,他不再硬碰硬,立即缓和了语气,道:“他不是常人,我只是略施幻术,让你们分了路而已,我困不了他多久,只是我实在有些话想与你说。”
“你想说什么?”
阿姮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
老怪物看着她:“你到底想不想出去?你若想出去,我可以告诉你办法,但你,必须要将我从这里带出去,我……”
他那张枯瘦的脸皮忽然狠狠一颤,眼中迸发着强烈的情绪,阿姮看不懂他的那些情绪,只听他又道:“我一定要找一个人。”
阿姮歪头,想起她与程净竹走到甬道口,听见的那几声呼唤,她道:“土地?”
霖娘躲在阿姮身后,本就分了神在想方才那小庙中浑身漆黑的神像,此时忽然听见阿姮这样一声,她立即恍然失声:“对!就是土地!”
阿姮回头看她,霖娘立即对她道:“阿姮,方才我才见那神像便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可我们村中按理说是不能供奉除山神外的任何神像的,可我刚刚想起来,我的小时候,在我家中见过祂!”
“你家中?”
阿姮眉头微挑。
霖娘点头:“山神的神像是没有头的,但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尊神像,祂不但有头,甚至衣着,拐杖,还有胡须,神态,都跟方才那小庙中的一样!”
“你家中为何会供奉土地?”
阿姮问她。
霖娘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就见过那一回,后来就再没见过了。”
阿姮转过脸,看向那老怪物:“你想找土地?”
那老怪物却看着霖娘,半晌,幽幽道:“不,我不必找祂了。”
“为什么?”
阿姮问道。
“因为,”那老怪物的目光,再度落到阿姮身上,却仿佛只是在看她穿在身上的那一层皮囊,“祂已经死了。”
“神仙……也会死吗?”
霖娘愣了。
“神仙当然也会死,”老怪物忽然笑起来,话锋却陡然一转,“否则,你也就不会存在了。”
“什么意思?”
霖娘眼睫一颤。
“你们见到的那座庙,根本不是什么山神庙,而是土地庙。”
老怪物的声音又低又哑:“那是两百多年前,祂初来乍到,乃是个一穷二白的地仙,便托梦于我,让我给祂修一个庙,说只有这样,他的神职才能落在这儿,天庭才能感知到这儿。”
“这么说来,你活了两百多年,”阿姮一手托着烈焰,另一只手勾着一缕发丝,“却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人?”
“是,”老怪物的声音变得阴沉,说,“我曾是人。”
阿姮先是看了一眼霖娘,又问他道:“你为何见到霖娘,便肯定,祂已经死了?”
“因为祂是地仙。”
那老怪物脸上的神情似乎没有丝毫起伏,他盯着霖娘:“祂曾告诉过我,血脉,是人类的根基,不是神仙的,神仙身在七情六欲之外,法相既生,自然与人不同,更不需要血脉,但因为祂是地仙,地仙长居人界,只有一种情况会孕育自己的血脉。”
阿姮立即明白过来,点点头道:“只有祂死了。”
“不错,地仙若身死,则化清气,那清气遇风成风,遇水成水,风是阳春之风,催生草木,水则是至净之水,润泽万物,但若祂有了妻子,那么妻子则会因此清气而孕育出祂的骨肉。”
老怪物说道。
“怎么可能……”
霖娘明明只是一只水鬼,明明她没有心,可她仍有一种心要跳到嗓子眼的感觉,她半透明的身形有些不稳:“这怎么可能呢?”
那老怪物见她这副情态,这才真正确定,她竟然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时间,老怪物忽然怪笑起来:“席献!你可真是厉害……竟然所有人,所有人至今都在你的彀中!”
“席献?”
阿姮已经十分不耐,她掌中的红云更是按耐不住地要往那老怪物身上扑,那火星子落下去,瞬间将地上的菌丝烧成了灰烬。
那老怪物察觉到这份不耐的杀意,他立即指着阿姮身上那件衣裳:“你身上若不裹着那件衣裳,那庙门上的门神图就会灼伤你,但你那衣裳,是土地的衣裳。”
阿姮看了一眼身上这件颜色丑陋的衣裳:“所以,这又跟你口中的席献有什么干系?”
“因为,倘若席献还活着,那么就只可能是他杀了土地!”
那老怪物胸口的白色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那声音像是雷声,他呼吸越重,身上粗壮的菌丝越是缠他更紧,他的脸皮变得狰狞:“你不想出去吗?你不想解开你脱不下这身皮囊的秘密吗?若想,你便带我出去!”
阿姮承认,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脱不下来这身皮囊,但她很讨厌这个老怪物的这番叫嚣威胁,她手掌一抬,烈焰张扬飞出,若人的手掌般,狠狠抽了一巴掌那老怪物的脸,抽得老怪物半张脸皮松松垮垮往下掉,他连忙抬手粘回去,嘶吼道:“不要打脸!”
红云灼烧,又一巴掌抽偏了那老怪物的脑袋。
那老怪物浑身菌丝抖动,菌丝慌张地去粘合他另一边的脸皮,他仍吼道:“都说了不要打脸!我要出去!我要席献亲眼看着我这张脸!”
“你那张脸也没什么好看的。”
阿姮轻抬下颌:“老东西,若你不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今日便撕下来你的脸皮,烧穿你这副烂骨头。”
阿姮作势抬手,霖娘却忽然抓住她臂弯,道:“阿姮不要!”
阿姮侧过脸,看向她。
霖娘朝她摇摇头,仍不肯松开她,随后,霖娘望向那老怪物,脑海中却不断回想那庙中的神像,她不知自己胸中所充盈的这种感觉是什么来头,却实在酸涩得很,她哑着声音,说:“我曾见过祂,祂身上很多色彩,很漂亮的,为什么你这里的神像却那么黑呢?”
那老怪物停下粘合脸皮的动作,眼珠动了动,看着她,仿佛真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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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副容貌中窥得了几分当初那穷酸土地的神韵,他却低声笑:“哈哈哈哈哈……祂答应过我,要来救我,可祂一直也没来,我不想死,所以我把自己从人变成了菇,我与菇类共生,可是我饿啊……祂还不来,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太饿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缓,却令人毛骨悚然:“所以我开始吃腐肉,好多人都死在这儿了,我先吃的是我不那么熟的人,吃一个,我就把他的血涂到土地的神像上,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吃,一层又一层的涂……吃到后来,那些人的脸都腐败得不能看了,我也不知道我吃了哪个相熟的朋友,或是亲戚,又或者……是心爱的女人。”
“我吃光了他们的血肉,把他们也变成人菇,我成了他们的根,把他们撒到外面去,让他们替我找土地……可是土地死了。”
“土地……死了。”
他喃喃起来。
脑海里却浮现那个毒瘴充盈整个黑水镇的那天,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他跑到土地庙里,摸到土地神像的那只脚。
他听到脑海里有一道年轻的声音对他道:“席兄,我先将我这神像中的一缕神力给你,你稍微坚持一下,我很快过来救你们!”
“席正!好兄弟!你千万不能死了哇!再等我一下下!我就来了!”
那声音喘着气,很大声在他的脑子里喊道,喊得他脑仁疼。
但是他等很久,真的很久,久到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那穷酸土地的一点微末神力,只能让他成为一个寄生于山菇的怪物,他没有力气跑出毒瘴,没有人救他,也没有人再踏足这里。
“你娘的赵悬磬……骗老子。”
老怪物眼眶通红,喃喃。
霖娘听得浑身冒颤抖,寒气直冒,她没有办法想象这偌大一个黑水镇中仅剩的这么一个活口,是如何靠着啃噬乡亲的血肉活下来的。
她不敢想,根本不敢想。
正是此时,一声清音传来,那声音实在太轻微,霖娘处于震惊中根本没有察觉,而阿姮则敏锐地听出那声音,那是珠玉碰撞出的悦耳声响。
阿姮眼珠一转,飞浮在那老怪物面前的红云顿消,却有一丝火星子衬着老怪物张着嘴的刹那钻入了他的喉咙。
那老怪物顿时扣住自己的脖颈,闷声大咳起来。
洞中石壁覆盖的菌丝“砰”的一声炸了,白色的,毛茸茸的霉菌飞浮之际,一道颀长的身影破开幻象行来,阿姮则身子一歪,倒向他身上。
一时间少年腰间银尾法绳上的珠玉碰撞出泠泠之音,他一手及时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垂下眼帘看她:“阿姮姑娘?”
此时阿姮的眼瞳已经恢复漆黑的颜色,其中光影如粼,盈盈而动,她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那悬身于半空的老怪物:“小神仙,你看,多吓人啊。”
得见此情此景,霖娘沉默了。
那老怪物却眼睛瞪得老大,没明白方才那还说要烧穿他骨头的妖邪如何又这么快变得弱柳扶风。
他正要张口,却觉得喉咙异常灼痛,竟然不能吐出一字。
“他非要让我带他出去,可我怎么能带他出去呢?我不知道怎么做,他就扒自己的脸皮恐吓我……”阿姮根本不看那老怪物的脸色,只顾跟小神仙告状。
那老怪物简直要气吐血,到底谁扒的他脸皮啊??
谁恐吓谁啊??
“……”霖娘在旁,捂着脸不做声。
程净竹则缓缓抬眸,看向那半空中的老怪物,他注视着老怪物那张铁青的脸皮,片刻,道:“土地庙中的壁画,是你画的?”
那老怪物一顿,他不由惊讶,这少年如何知道那便是土地庙的?他方才与底下那女子说话时,分明没感觉到这少年靠近。
既不是听到他们说话,那么……便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了?
“的确是我画的。”
老怪物看着他,道。
此时他才发觉,只要不提方才的事,他便可以自如说话,喉咙也不会灼痛。
“你画技高超,放到当今世上,难有敌手。”程净竹说着,顿了一下,低眸看阿姮手指勾住他一缕银灰色的发丝绕啊绕的,他想让她站好,却发觉她是赤着脚踩在水里,而这水还是清澈的。
“当今世上……外头,”那老怪物怔了怔,不由问,“外头如今是哪一年呢?”
“无论是哪一年,都不是两百余年前的天下了。”
程净竹抽出被阿姮绕在指尖的发丝,道。
“是啊……”
那老怪物似乎失神:“早就不是了。”
“两百余年前,闾国大司马拥兵自重,要挟幼帝,搅乱四海,而诸侯趁势并起,屡逞刀兵,以致于天下大乱。”
程净竹注视着那老怪物的脸:“闾国皇权分崩离析,四海之内接连兵祸,被大司马挟制多年的闾国皇帝席献时年三十一岁,叛军攻入闾国皇宫当日,皇帝席献,及其幼弟诚王席正皆凭空失踪,与二位一同失踪的,还有国宝山海图。”
老怪物的脸颊抽动着,松垮垮的皮肉都快破了,他胸口的白色心脏越跳越快。
程净竹的声音始终清冷:“彼时,有传言道,元真夫人所赠的国宝山海图渡化皇帝席献,诚王席正飞升天界,位列仙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乎是程净竹话音方落,那老怪物便立即放声狂笑起来,他笑得脸皮颤颤欲落:“什么渡化成仙的国宝,那分明是席绰贪心不足求得的恶果!”
“前人种因,后人得果……”老怪物笑得阴森极了,“恶因,催生恶果,所以亡国,所以堂堂席氏皇族,最终成了阴沟里的老鼠……不见天日,永远不见天日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癫狂,眼中却迸泪。
“所以,他就是席正?”
阿姮仰起脸,问身边的少年修士。
程净竹站在石潭边,他衣襟处的那点血迹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便已经不见了,他的襟口仍旧洁白严整,身上一分尘埃也无。
“这便要问他了。”
程净竹负手,而衣摆猎猎:“闾国皇室,因诸侯夺权而失家失国,所以闾无门,便化成了吕,成为了那个带领流民逃亡净土的——吕员外。”
霖娘一直在后面闷声不吭,直到此刻,她忽然睁大双目,失声道:“……黑水村中只有一户家姓吕,就是原先的吕员外之后!”
“老村长……便姓吕!”
12. 第12章
“嫂子,你听我说,那地方你难道不知么?谁去了那儿,谁就出不来了……千万不能去啊!”
身材矮小的妇人紧紧拽住林氏一边膀子,眼看她要拽不动,另外一个妇人连忙上前拽住林氏另一边,也劝道:“林嫂子!那地方实在去不得!你可千万不要冲动!”
“是啊林嫂子,那地方去不得!”
“谁去了那儿都出不来,你快冷静些!”
人们也七嘴八舌地劝。
林氏仍在挣扎:“那是我女儿!我亲女儿!我怎么能不去找她呢?我怎么能呢……”
“依我看,”
多少人围着林氏又是劝又是哄的,这时却一道突兀的女声插了进来,“那也未必是你林嫂子的亲女儿了。”
赵家这篱笆院儿里倏尔一静,多少双眼睛都朝那年轻妇人看了过去,她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耳朵,干巴巴道:“老鱼头原先不是说么,他亲眼看见霖娘是被什么掏了心的,咱们本来还不信,可村里果真闹了妖怪,昨儿晚上老鱼头也是被掏了心死的……若霖娘早被掏了心,那她又如何能活呢?如今这霖娘,既是杀了老鱼头的凶手,那只怕,她根本就是……”
“张小竹你放屁!”
林氏猛地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盯住她,眼睑浸泪,却噼里啪啦一顿骂:“那是我女儿!那就是我亲女儿!我女儿绝不会杀人!你这个烂心眼的臭婆娘,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惯常做活的女人自然一把子力气,林氏更是女人中的佼佼者,她仗着胸中怒火一下子挣开那两个妇人,冲上去抓那张家媳妇儿的头发,她动作太快,那张家媳妇儿没能及时躲开,被扯痛了头皮,连连发出尖叫。
众人连忙上去好一番拉拽,才将两人分开,林氏抬着下巴,手中捏着一缕长长的头发,那张家媳妇儿捂着脑袋,看见林氏手中的头发,便怒从心头起,尖声道:“林秋雁!你这个疯婆子!老鱼头死前亲口说霖娘要掏他的心,喝他的血……霖娘是妖怪,是杀人凶手!”
“放你娘的屁!我女儿不会杀人!”
林氏见她嘴里仍不罢休,便作势要再上去撕打,好几个妇人连忙将她拉住,那李家媳妇儿扶着那张家媳妇儿,见林氏跟个凶恶的母虎似的,那双眼睛简直怒目凶光,李氏心里一打颤,嘴上却道:“林秋雁,老鱼头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死之前,他的确也是这么说的,不信你问跟他家挨得近的刘家汉子,人就是你家霖娘杀的!”
林氏瞪着她,眼中却涌出泪来,她用力挣扎:“放开!都放开我!我要去找霖娘……我要去找我的女儿!”
平日与林氏关系不错的几个妇人狠瞪了几眼李氏和那张氏,一个妇人一边给林氏顺气,一边说道:“霖娘去了旧镇,林嫂子如今本就又焦又痛,你们就先不要火上浇油了!”
那张家媳妇儿头皮还痛呢,怎么可能轻易作罢,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砰”的一声,不远处的那道房门开了。
众人抬头,只见那屋中蹒跚出来一人,他脸色苍白,还拄拐,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很严肃。
林氏看见他,眼睑中泪又滑下脸颊,喊了声:“你出来做什么?你要卧床休养,你知不知道……”
老赵看着她,记忆中多少年了,妻子从没这样泪眼婆娑过,她风风火火,也坚毅勤快,眼下,他什么也没多说,只道:“秋雁,走,咱们找女儿去。”
林氏立即推开几个妇人的手,抹了一把泪,走过去扶他,几个与老赵相熟的村汉忙上前,一个劝道:“老赵,你家娘们不冷静,你可得冷静啊!”
另一个也道:“是啊,霖娘先进去了,你们再进去,你们一家三口这不是……”
老赵好似充耳未闻,不理他们,只与妻子林秋雁相扶着走下石阶,铁了心地要往篱笆外去,人们见此,都着急了。
与老赵向来有好交情的猎户见大家好说歹说,那夫妻两个都不吭声,硬要往人群外挤,便沉声道:“赵世义!”
他几个跨步过去将人拉住:“你夫妻两个都疯了吗?”
“华大哥,你放开我。”
老赵声音平缓,他抬起胡子拉碴的脸,神情很静:“我与秋雁两个活了大半辈子,就霖娘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跟秋雁的命。”
可那猎户怎肯看着兄弟拉着妻子一块儿往西边去送死呢?他非但不放开老赵,还让几个妇人上来拉林秋雁,他则硬生生将老赵给扛了起来。
院子里乱糟糟又吵嚷嚷,天边飞火流光闪烁,天色晦暗许多,雷声隐隐作响,将雨未雨,彩绳与那名唤云童,身上搭着药箱的干瘦老者来到赵家,在彩绳身后,还有十来名身穿墨绿袍子,脸上涂着彩纹的年轻脸孔,人们认出他们是长住神庙的守庙人,便立即退开,让出一条道。
“彩绳姑娘,快劝劝老赵他们两口子吧!他们硬要往西边去找女儿!”
一名村妇说道。
彩绳呼吸有些不畅,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边闪烁的雷电,脸色十分不好,她走入篱笆院中,看老赵两口子一人抓着一边门框,不肯往屋里去,她面无表情,道:“西边是什么地方,你们都知道,你们去,就是送死。”
“何况,赵霖娘与柳行云本有私情,”彩绳的声音很冷,“谁都知道柳行云回来,第一时间便是去找她,可谁又晓得,那柳行云在外是不是习得什么邪术,否则怎么他一回来,我们黑水村中便有了妖怪?”
彩绳这番话一出,村人们窃窃私语。
的确,在柳行云回来之前,村中从未闹过什么妖怪。
“赵霖娘亲近一个背叛山神的人,那么她也一样背叛了山神,”彩绳几乎冷酷,“她也许受了柳行云蛊惑,才杀人作恶,但她既然已经做下这等恶事,那我劝你们,最好当没她这个女儿,否则,山神的怒火,你们承受不起。”
山神之怒,是所有黑水村人心中最深的畏惧,他们敬重那位赐给他们福地的山神,也打心底里不敢背叛。
篱笆院中一时鸦雀无声,人们露出虔诚的,敬畏的神情。
但除了两个人。
彩绳看着老赵夫妻二人,林秋雁脸上有悲伤,有愤怒,却没有敬畏,那老赵则更如死水,他看起来不伤心,也绝无一丝畏惧,那张向来不苟言笑的脸,竟然流露一分嘲讽。
彩绳神情一沉:“赵世义……”
“山神算什么?”
彩绳才张口的同时,老赵缓而轻的声音响起,天边猛然一道雷声轰隆炸响,众人都吓了一跳,彩绳脸色更白,气息紊乱。
她掐着自己的虎口,愕然望着那老赵:“赵世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山神有灵,祂什么都听得到,祂什么都看得到!”
“不,”
老赵望向天边,闪烁的光影重叠划过他的脸,在此刻众人眼中,他显得十分陌生,根本不像是那个寡言的,每日只知道打柴的柴夫,他张口,道,“祂听不到,也看不到。”
“赵世义!”
彩绳怒声道。
他竟然敢冒犯山神!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着他。
没有人敢这样,哪怕一句抱怨,都不敢说出口,也不敢放在心里想,因为山神有灵。
老赵没有理他们,他只轻拍了拍妻子的手,望着她红肿的眼,说:“秋雁,我们走。”
林秋雁没有说话,却用力地点头。
“老赵……”
那猎户眉头拧得死紧:“不行!我们怎么可以看着你夫妻二人去送死呢!”
“是啊,你们千万不能去啊!”
“不能去啊!”
人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劝。
那云童却立在篱笆边上,始终冷冷地凝视着老赵夫妻二人,他如一根枯木,朽得厉害,连眼皮都难得动一下。
湿润的水滴落在他枯瘦的手背,他才挪开目光,慢慢地抬起头,天上开始下雨了。
但除了雨声,他还听见一道声音,那是很轻快的步履声,伴随女子清脆的,裹着笑声的一支无名调子。
云童扶在药箱上的手一握,转过身去。
晦暗的天色,愈浓的雨雾,一道更浓的影子慢慢地行来,她慢慢地近了,恰逢天边闪烁飞火,照亮那道身形。
那女子身上一件宽大的袍子,不知在哪儿沾的脏污,暗沉沉的颜色衬得她一双赤足更苍白,更瘦削。
她越来越近,人们听见她哼调子的声音,好多人回过头来。
她臂弯挽着一个篮子,乌黑的长发沾了雨露,那样一张苍白到好似没有血色的脸上笑盈盈的。
“那是……霖娘?!”
“是霖娘吧?”
“真是她,真是她啊……天爷啊,去了西边,还能回来?”
“西边,那可是西边啊!”
人们接二连三地擦拭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看走了眼。
阿姮走得近了,听见他们这些话,唇边笑意更浓,她走过那云童身边,云童岿然不动,却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阿姮觉得他脸皱巴巴的难看死了,没多看他一眼,走到篱笆院里,人们退开了许多,眼见她活生生地从西边回来,他们更觉得跟活见鬼似的,分毫不敢接近,吓得厉害。
阿姮觉得他们这般情态有趣,她微抬下颌,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了一圈,慢悠悠道:“那是西边,又不是西天,去了,怎么会回不来呢?”
没人敢接她的话。
他们都惊恐地看着她。
“霖娘!我的儿!”
林秋雁反应过来原来并非幻觉,她哽咽地喊了声,连忙跑去将女儿抱住:“你没事,你没事……”
阿姮被她抱住,一时没动,她垂下眼睫,看着这个妇人洗得发白的,粗糙的后领,嗅到她身上的柴火气,饭油气,还有家禽的味道,一点不好闻。
彩绳却看着阿姮身上那件袍子,脸色变了。
那分明……是她借给泥妖的宝衣!
林秋雁拉着女儿几步跑到阶上,她喜极而泣:“老赵,你快看,咱们霖娘回来了,回来了……”
老赵看着阿姮,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却紧紧抓住了阿姮的一只手。
“赵霖娘,你是怎么回来的?”
彩绳冷声质问。
阿姮回过头,看着她:“走回来的啊。”
“赵霖娘!”
彩绳脸色十分不好:“你最好照实说,你为何杀老鱼头?”
“那个浑身臭鱼腥味的老头?”
阿姮眼底短暂惊讶,随后唇边的笑意收敛了些:“我没杀他啊。”
“我女儿没杀人!”
女儿一回来,林秋雁中气便足了许多,她赶紧将阿姮推入屋中去,又跟老赵两个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赵世义,林秋雁,你们好大的胆子,赵霖娘既然已经回来,你们就该将她交到山神庙,她有没有杀人,山神大人知道!”
彩绳的声音透过门窗传来。
林秋雁吸了吸鼻子,忙扶着阿姮的肩让她坐下,又见她篮子里都是山菇,她便问:“你没去旧镇里头,是去采山菇了?”
阿姮道:“是啊。”
林秋雁看着她,女儿被她抱了好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触摸女儿的肩,却觉得女儿身上冷极了,没有捂出一点热气。
林秋雁神情忽然有些僵硬,那老赵站在门边看着阿姮,仍不发一言,但片刻,林秋雁松开她,去床边的柜子里找了一身衣裳,捧到阿姮面前。
“赵世义,你再不开门,守庙人便进去了!”彩绳在外面说道。
老赵转过身,开门出去,却很快将门闭起来,自己站在门前,对那彩绳道:“我赵家的人,去不了你们的山神庙。”
屋中,林秋雁对女儿道:“娘看你现在喜欢鲜亮的颜色,这是娘给你新做的衣裳。”
阿姮看着被她捧在手中的衣裳,诚如林秋雁所言,这是一件颜色鲜亮的衣裳,红如烈火,艳丽非常。
林秋雁嘱咐她快脱了脏衣裳换上,便也转身开门出去了。
外头,是彩绳冷冽的质问:“你们的山神庙?赵世义,这福地乃是山神所赐,你一家在此过活,怎敢不敬山神?”
“奇怪,她明明知道了。”
屋中,阿姮看着那道门上映出外面两道身影,她低语,似喃喃。
“知道什么?”
霖娘半透明的身影漂浮。
“那夜,我沐浴,她在门缝中看我,”阿姮说着,伸手抚摸自己衣襟,“她明明看见了,可她却装作没看见。”
明明她胸口的血洞,浴桶中漫出的血水,林秋雁都看见了。
可她什么也不说,还给她炖山菇鸡汤。
霖娘闻言,猛地望向隔门上映出的那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如相连的两座山始终稳稳地坐落在那里,门外,是她阿爹的声音:“再是福天福地,也都是自然造化,并不是神的慈悲。”
霖娘憋红眼眶,泪意乍涌:“因为,他们是我的爹娘。”
“无论我是什么,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还活着,还在他们面前,他们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阿姮听不太明白,但她垂下眼睛,看着那件被林秋雁放在桌边的,簇新的红色衫裙。
这时,门外彩绳一声令下,数道影子冲了上来,那老赵还在外面挡着,林氏赶紧进来,张开手臂挡在阿姮面前。
但那些守庙人并非寻常村夫,他们很快制住老赵,十几人挤进这间逼仄的屋子,挨着墙的香案被撞到,香炉倒下去,香烛撞上神龛,一下碰倒了那无头神像。
神像落地,摔得粉碎。
外面雨势愈急,但没有一个村民回去躲雨的,彩绳踏进门槛,便看见那落在地上粉碎的神像,她愤怒地抬头,盯住那些守庙人:“你们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为什么碰倒了山神像?”
守庙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话。
云童粗粝的,低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彩绳姑娘,山神不会在乎这个,他们的任务,是将赵霖娘带去山神庙。”
彩绳回头,云童与外面阴冷的天色仿佛融为一体。
她脸色难看,不说话,却俯身小心拾捡起碎裂的山神像,将其捧上香案,道:“赵霖娘,你有什么话,都该亲自去对山神大人说。”
“究竟是对山神说,还是对村长说?”
阿姮手指触摸着桌上的衫裙,漫不经心道。
彩绳手上沾了神像的碎泥,闻言,她转过脸来,盯住阿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阿姮不语,她脸上仍带笑意,但在彩绳眼中,更觉得她如此情态诡异,彩绳心中正怪,倾倒的香炉里漫出的飞灰浮动,只听忽然一声音:“是赵悬磬的味道!”
此声音垂垂老矣,粗哑难听。
然而屋中分明只有云童一个老者,但屋中众人看向云童,却发觉他神色怪异,脸颊干瘪的皮肉似乎抽动了两下。
不,这不是云童的声音!
彩绳分辨得出,但这屋中的确再没有这道声音的主人,也是此时,彩绳见阿姮屈起指节,弹了一下桌上那只篮子里,其中一朵通体雪白的山菇,只听阿姮笑吟吟道:“老怪物,你醒了?”
天边“轰隆”一声巨雷,冷冽的飞火锋利地闪烁,老赵夫妻二人听见“赵悬磬”三字便脸色惊变,随后两人目光紧随阿姮手指猛然盯住那篮中山菇。
然而那一篮子山菇没有任何动静,若不是那道突兀的,苍老的声音,这看起来便像是阿姮的一个玩笑,她始终在笑,在凝视彩绳。
彩绳心中突突地跳,还不待她反应,那门边的云童已下了指令:“来啊,将赵霖娘带回山神庙,向山神谢罪。”
守庙人一声不吭,却立即动手去拽开挡在阿姮面前的林秋雁,阿姮垂眸睨着他们伸来的手,她宽大的袖袍底下,掌心红云微闪。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猛然将她扯了过去,阿姮笑意收敛,抬眸却是一愕,竟然是老赵,他的脸跟这里的人一样朴素,人到中年,被风霜腌泡得粗糙,是阿姮绝不会多加注意的长相,他将妻儿都扯到了自己身后,转过脸,问阿姮:“霖娘,你告诉爹,你有没有杀人?”
阿姮有些不耐地拧眉,她原本是想掏那老头的心没错,但他实在又腥又臭,她才不要一颗腥臭的心,她声音泛冷:“我说过了,我没有杀他。”
老赵点头,转过去,看向云童:“我儿无罪,不必向任何人,任何神请罪,你们谁也别想带走我儿。”
云童冷冷睇视他,门外飞火流光交织冷冽的影,人们冒着雨,都挤在这院子里,阿姮也在看老赵的后背,他不是那么高大的身形,甚至有些单薄,那么他凭什么觉得他可以挡得住这些年轻力壮的守庙人呢?
老赵猛然一撩袍子,从腰间取出来一物,彩绳见此,又惊又怒:“赵世义!你疯了吗?”
那赫然是一把刀。
是老赵惯常用来打柴的柴刀,多少年了,积累了些豁口,但仍然雪亮。
门外的人们与彩绳一样惊愕,明明山神可以断定霖娘究竟有没有杀人,但他们不明白,为何老赵宁愿动刀子,也不肯让守庙人带走霖娘。
但云童很平静,他看着老赵,那皱皱巴巴的眼皮好一会儿才动了一下,他的视线下落,停留在老赵的腿上,他忽然微微一笑,牵动着松弛的脸皮颤动:“你信她没有杀人,那不妨先看看你自己。”
一时间,老赵,林秋雁,乃至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云童的视线看去,只见老赵小腿裤管不知何时竟高高隆起。
一名守庙人立即上前强硬地挽起老赵的裤腿,一时间,雷火短暂照亮屋中的晦暗,也令所有人都看清老赵青黑的小腿上森白的骨刺虬结如一只畸形的手。
雷声轰鸣。
篱笆院里,有人失声喊道:“骨刺……他长出骨刺了!”
“那神仙不是给老赵治过了吗?那天咱亲眼看着神仙给他治好了!”
可当日那姓程的神仙为他治病时划出的那道血口子,如今正是他骨刺长出来的地方,人们看着这一幕,又惊又骇。
人群中,一老翁像是有所感应似的,他立即去掀开自己的裤腿,底下被那神仙刮除过的骨刺,又长了出来,像一只扭曲的,婴儿的脚。
他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人们更慌乱了,那些得过青骨病的人疯了一样地去卷自己的裤腿。
“怎么会又长出来……怎么会这样!”
“程神仙呢!他不是说他有办法吗?为什么!”
篱笆院里乱成了一锅粥,那云童回头看了一眼人群,道:“赵霖娘非但杀了人,还对山神不敬,所以赵世义才会立即长出骨刺。”
彩绳走到门边,看着外面那些拖着畸形病腿,跌坐雨地里的人,道:“你们还真信那程净竹是救苦救难的神仙?多少年了,你们难道还不明白,青骨病,是惩罚,是训诫,它说是病,也不是病,药石哪能医呢?是程净竹骗我们,他的法子,只会让得了此症的人死得更快!”
“姓程的不是神仙……”
有人抱着病腿喃喃,嘴唇抖动,“他骗我们,骗了我们?”
“可是山神大人哪!我从来不敢背叛您哪!家中人的错,为何一定要惩罚我呢……”有个中年村汉不禁仰天哭嚎。
“此处只有一位山神大人,而你们却信了那个招摇撞骗的假神仙,”彩绳看着他们,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这便是你们的错。”
篱笆院中,绝望的哭泣几乎遮盖雨声,屋内林秋雁扶住老赵,满眼都是泪,六神无主地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忽然,老赵手中柴刀雪光一闪,林秋雁与霖娘同时失声:
“老赵!”
“爹!”
森白的骨刺落地,青黑的液体顺着伤口和着血从老赵小腿淌下来,他站不住,幸好林秋雁及时扶住了他,他应该痛极了,脸色煞白,满额都是冷汗,却看着彩绳,呼吸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放你娘的屁!”
天边冷光几乎包裹云童肩背,他站到彩绳前面,看着老赵,缓缓道:“赵世义,你不敬山神,骨刺会刺穿你的五脏六腑。”
他的话音才落,老赵的脸色瞬间发青,他彻底站不住,倒在林秋雁身上,林秋雁撑不住跪坐下去,仍抱紧他:“老赵!”
霖娘漂浮半空,眼睁睁看着他衣襟浸出血来,她眼眶骤红:“爹!”
这时,云童一抬手:“将赵世义和赵霖娘都带走。”
屋中那十数站如彩塑的守庙人立即动了,他们俨然一副山神座下最好兵卒的模样,饶是林秋雁再有力气,还是被他们强硬地拖开。
“不许你们碰我爹!”
霖娘见几人要架起老赵,便抬手引了脚下波涛扑了那些守庙人满脸,使得他们踉跄后退了几步,屋中无人看得见她,但抬起头,屋顶显然没有漏雨。
此刻,守庙人们神色怪异地看向站在那儿的阿姮。
她长发落了几缕在苍白的颊边,她不再笑,雷电映照她的眼,竟然暗暗发红。
站在云童身后的彩绳吓了一跳:“你……”
“啊!”
篱笆院中,年轻的姑娘扒开躺倒在地上的父亲的衣裳,立即被其胸膛中生出的森白的,尖锐的骨刺吓得失声惊叫,她失措地哭道:“救救我爹,谁来救救我爹!”
那骨刺像一只没有皮肉的手,从内部刺了出来,刺穿他的心脏。
他喉咙汩汩地涌出血来,一句话都说不出,身体狠狠颤几下,脖子一歪,不动了。
一名妇人连忙也解开自己丈夫的衣衫,只见他胸膛里鼓动,她脸一下白了,额头一下抵在泥地里,颤抖着乞求:“山神大人!求您!饶了我夫君吧!我们不敢背叛您哪!我们不敢……”
“求求山神大人显灵,原谅我们,饶了我们!我们不敢背叛您!我们绝不会离开这里!”
“求求山神大人!我们不背叛您,我们不离开您!”
连那些没有患青骨病的人见此情形,也都忍不住跪地,仰天祈求:“山神大人,求您饶恕他们的罪过,我们所有人都是您的信徒,我们不敢背叛,我们不会离开,求您,求您了……”
彩绳回头,风雨之中,所有的村民挤在这间小小的篱笆院里,向着天,跪地求饶,她泛白的唇动了动,但她看向云童,他仍旧是那样一副枯朽的脸,一双死水似的眼,他在看那老赵。
林秋雁也解开了他的衣衫,外面已经有青骨病发而死的人,但这个人却仅有肋下一根尖刺出来,他的血混合青黑的液体流淌出来,那血却闪烁极淡的莹光。
这……是怎么回事?
云童面露异色。
阿姮也看见这一幕,她俯身,老赵在看她,林秋雁也泪眼朦胧地看着她,霖娘在她旁边哭着道:“阿姮,你救救我爹,你救救我爹吧!”
阿姮伸出一根手指,沾了点老赵肋下的血,淡淡的莹光转瞬即逝,她嗅到那与霖娘身上如出一辙的香气,但这气味比霖娘要浑浊太多。
“我救不了。”
她说。
她是妖邪,天生哪会救人的功夫,何况这青骨病根本不是可以用药石医治的疾病,她的确救不了。
她没有表情的平铺直叙,看起来是如此冷漠,却刺激了此时关心则乱的霖娘,她红通通的眼望着阿姮:“你连我都能救,为什么救不了我爹呢?”
阿姮没说话。
她的表情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亲女儿的表情,林秋雁看着她,也不禁心中生寒,泪则更涌,她一把抓住阿姮,像小心翼翼地试探:“霖娘,你是我的霖娘……么?”
她的声音很低,很弱。
那么多日不肯面对,不肯猜测的东西,她终于还是出了口。
“娘……”
霖娘被刺中心头,哭着喊道。
但没人听见她的声音。
而阿姮对上林秋雁那双害怕,又紧张的眼睛,她仍旧不言,也没挣脱她的手,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忽然听见那道珠玉碰撞的清音。
她抬起头,门外烟雨朦胧。
泥泞的雨地里人们还在苦苦地哀求山神,那道雪白的身影穿过雨雾,很快掠来,他抬手便在腰间那法绳上一抹,掌中顿时出现一道血口子。
他俯身,沾血的手探向一名老翁,他两条青黑的腿上各长出来一只像手,一只像脚的骨刺,紧挨着他松弛的皮肉,刺得他血淌。
那老翁一见他,却立即往后,在泥地里艰难地爬了一圈,躲开了他,嘴里不住道:“走开!走开!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闯进我们这里,山神才发了怒!”
阿姮看到程净竹那只手微微停滞,那么漂亮的一只手,沾着雨露,他掌心的血液和着雨水滴下去,淡淡的莹光被雨水冲散。
她嗅到那诱人的香气。
喉咙发紧,口舌顿干。
阿姮从林秋雁手中抽回手,直起身,而门外,程净竹靠近谁,谁便如见瘟疫般躲开,他们不再一声声喊他神仙,出口的只有:“你走开!走开!山神会怪罪我的!都是因为你!”
“你这个骗子!你不准在我们黑水村,你走!”
“快离开我们的村子!”
正是此时,篱笆院外疾步声声,越来越近,很快,四个年轻力壮,身披墨绿袍子,脸有彩纹的男人扛着滑竿飞奔而来,进了院子,方才慢下步子,雨水敲打着油布篷顶,那老翁坐在其中,佝偻着身躯。
“村长,您去求求山神吧!让他饶了我们吧!”
一个被快速发作的青骨病折磨得胸膛鼓起的老翁勉强大睁起眼睛,看见滑竿上的人,便艰难地说道。
“村长!您侍奉山神多年,您去求求山神吧!”
那张家的媳妇儿家人倒是都完好无损的,但她看着地上那些青骨病发作的村民,也开口哀求。
人们都跑到村长面前一声声地求。
而老村长看着他们,则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后抬起耷拉的眼皮,看向站在那里的白衣少年。
谁也没注意到,就在那少年割破手掌之后,他便不再滴雨不沾,泥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他银灰色的长发也点缀雨露。
他面无表情,腰间法绳飞出,将那在泥地了滚了几圈滚远了的老翁给拖了回来,随后他袖中两把匕首飞出,刀锋飞快刺入那老翁腿骨当中,那老翁当即惨叫一声,云童立即抬手,数名守庙人立即往外奔去,想要阻止。
然而还没靠近,少年袖中白符飞出,金光一闪,守庙人立即被震了出去。
程净竹眼皮也没抬一下,握住刀柄用力,迅速刮落那老翁腿上的骨刺,他掌中的血滴落下去,莹光飞浮,浸入老翁腿上两道极深的血口子,那种青黑的液体消失了,甚至于他枯瘦的双腿也开始恢复原本的血肉颜色。
老翁愣愣的,忘了继续惨叫。
因为他发现,好像不疼了。
程净竹手指一抬,那法绳松开老翁,又去拖过来另一个哇哇乱叫的村民,预备下刀,滑竿上,老村长沙哑的嗓音响起:“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且不论你是如何闯入我们这地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我们村中事,是否不太妥当?”
程净竹抬起眼,下刀的动作却没停:“怎么?吕村长是想让你们的山神,也来惩戒我吗?”
村民挣脱不开法绳,被两刀捅得大叫,硬生生又被刮下来两根骨刺。
老村长向来慈蔼的脸上此时肌肉紧绷些许,他道:“外乡人山神是不理会的,我们世代生存于此,接受山神的福泽,我们是祂的信徒,信徒不能背叛神明,你越是刮去他们的骨刺,他们就会死得越快,就像你来到这儿,本就是一个恶因,你根本不是在救人,而是结恶果。”
“真奇怪。”
忽然,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老村长抬起眼皮看去,只见屋中走出来那披头散发,身上还穿着件又脏又破的袍子的年轻女子。
老村长看着她身上的袍子。
阿姮站在檐下,看着那老村长一张老树皮似的脸:“人类明明天生就有属于自己的一副壳子,可有的人,却还要在这层壳子外再套上一层,装模作样。”
“赵霖娘!不准对村长无礼!”
彩绳呵斥道。
阿姮不理她,却问雨幕中的白衣少年:“小神仙,老山菇还睡不醒吗?”
程净竹闻声,腾出一只手来,一张白符轻飘飘地落去阿姮手中,他操控法绳又拖住一村民,头也没抬,道:“烧了用灰,阵法即成。”
阿姮转身入屋中,那些守庙人目光凛冽地盯着她,本要上前,却不知为何,身上皮肉灼烧起来,他们竟然不敢靠近了。
阿姮走到桌边,白符只在她掌心一攥,掌中烈焰悄无声息地将其烧成黑灰,她手指一松,灰落去篮子里。
未灭干净的余烬闪烁着微末亮光,顷刻间,那亮光如丝,凭空勾连出一片金色星宿,穿过屋中,透过雨幕,飞跃人群,朝西边而去。
一篮子的山菇忽然震颤,其中最为雪白的那一朵,仿佛被金色的星辰相托,雪白的霉菌如同绒毛一样飞浮起来,一道苍老的人声响起:“那小子行不行啊?我才刚闻着赵悬磬的味儿呢,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屋中的林秋雁吓得不轻,她紧紧地抱住老赵,而老赵却因为“赵悬磬”这三字,而紧盯着桌上的那只篮子。
多么诡异的声音,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彩绳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阿姮拍了一巴掌篮子里的东西,道:“老怪物,别啰嗦,你想见的人,可就在外面呢。”
阿姮话音刚落,彩绳便见那篮子中更多霉菌飞浮而出,金光闪烁着,雪白的一朵山菇悬空而起,转瞬碎成细长的菌丝,而菌丝又飞快勾连出一个人的形状,他逐渐显露粗糙干瘪的皮肉,彩绳最先看到他空荡荡的胸膛。
支撑他的,是西边地下那颗山菇结成的白色心脏,他离不开那颗心脏,自然不能离开那里,程净竹为他结了个阵法,借阵连接那颗只能存活在那里的心脏,使阿姮能够顺利将他带出来。
但阵法繁复,程净竹每走两百步,便要结一道印,如此才能让离开西边的这个老怪物正常苏醒。
彩绳不知道这些,她顺着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家伙的胸膛往上,看到了他那张皮肉松垮的脸。
这一瞬,她瞳孔震颤。
惊恐地后退两步路,却一不小心摔下了石阶。
“彩绳。”
老村长坐在滑竿上,见此,他拧了一下眉头,立即招手让人去将她扶起来,彩绳浑身没力,勉强到了村长身边,她颤着唇,道:“公公,里面,里面……”
屋顶“砰”的一声被冲破,老村长抬起头,随风被吹来的雨水滴在他眼睑,他眼睛微眯了一下,起初看见个黑乎乎的影子,那影子悬在空中,胸口是空的,他一头乱发被风雨给吹开,露出来那一张皱巴巴的脸。
篱笆院里人们惊慌极了,却有人看清那张脸,不由道:“他怎么长得跟村长那么像!”
正如人们所见,那张脸,跟村长长得很像。
阿姮与霖娘在旧镇底下第一眼见过的,并非是这老怪物的本相,他也许憎恨那张脸,所以频繁撕扯过自己的脸皮,看起来扭曲得不像样。
然而出来之前,这老怪物又重新拼凑过自己的脸,恢复自己的本来面貌,而他的本来面貌,竟与这老村长有八分的相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老怪物痛快地淋着雨水:“一百年,一百年啊!我出来了……”
底下滑竿上,老村长在看清那老怪物的一刹那,搭在扶手上的指节便一瞬间紧紧屈起,他眼睑微微颤动。
上下视线倏尔一对。
那老怪物一张脸皮险些撕裂,他怨毒的目光紧锁底下那个与他何其相像的人,厉声道:“席献!你可还认得我这张脸,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老村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那怪物苍老的嘶吼落在他耳畔,却不由自主地转换成一道年轻的,富有朝气的声音:
“哥,有山神庙,怎么就不能有土地庙?你说人家好歹是一神仙,没个房子住,还得给我托梦,多穷酸啊,我给他修一个咋了?”
“哥,人活得越久,其实越没意思,何必呢?”
一只手忽然抓住他的衣袖,老村长恍惚回神,只见发髻湿透的彩绳就在眼前,他眼皮动了一下。
程净竹强硬地将所有青骨病人身上的骨刺剔除,他手中那道血口子凝住了,他便再割开,如此纵横数道刀痕,鲜血淋漓。
他召出白符,以血撰咒,每一道白符飞入村民的胸膛,刹那化火,游走他们的五脏六腑,灼烧那股青黑之气。
淡淡的莹光飞浮着,被雨水淹没。
程净竹终于停下来,看向那老村长:“两百余年前,闾国大祸,诸侯争权,当初带领流民走入此地的吕员外,名唤无难。”
“听说他被战火伤了脸,常戴面具,无人知晓他的模样。”
程净竹召回法绳,银色的法绳回到他腰间,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嗓音沉静:“吕无难有一个弟弟,名唤吕正,他们兄弟二人带领流民来到这块世外之地,修建家园,帮扶弱小,不过几年,便有烟火之市,人人安居。”
“流民以此兄弟二人为首领,尊敬爱戴,三十年后,吕家两兄弟先后去世,奈何吕无难独子生来羸弱,黑水镇便由儿媳荣氏掌权,再几十年,荣氏的儿子也因遗传其父的先天羸弱而不能理事,所以其妻孙氏代掌首领之权。”
程净竹抬起眼睫,回过头看向彩绳:“正如那日彩绳姑娘在山神洞中所言,至孙氏那时,黑水镇已有万人繁华,可称世外小国,然而世外山中无悬壶之术,当初流民之中有工匠,有农人,有书生,却偏偏缺了会医术的大夫,因此,黑水镇中多的是人疾病缠身,不堪其苦,而其时,有一个叫做柳禄的人不忍此景,凭悲悯之心从无到有,亲尝百草,试药悬壶,颇有所得,黑水镇人也因此对他十分尊敬。”
“可黑水镇所在的这片地界,黑山黑水,草木单一,并没有更多更有用的药可用,但人的疾病是等不起的,有些救命的良方他能凭着从前的人从外面带回来的书琢磨清楚,可单有方而无药,等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柳禄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这里,去外面为乡民寻药。”
程净竹的声音仿佛浸着湿润的雨气:“可柳禄没能走出去,他死在毒瘴里的那日,漫天的毒瘴包裹了整个黑水镇,万人繁华,顷刻覆灭,只有百来人逃了出来,远离被毒瘴遮盖的西边,在如今这片地方落村而居,当初的孙氏没能逃出来,但她同样育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也同样继承了吕家病弱的血脉,他娶一妻,代担其责,吕家一直是儿媳理事,直到,一个不那么羸弱的吕姓血脉出生。”
“吕献。”
程净竹倏尔看向坐在滑竿上的那位老村长:“我很好奇,你们吕家究竟是怎样的血脉,才会数代单传,全是男子,又生来羸弱多病。”
老村长岿然不动,如入定一般,他甚至没有再看半空中那张与他相似的脸,他的神情沉沉的,眼睛里积压着漆黑的厚云。
“我们吕家是山神的侍者,侍者世代单传,永远为男,身体羸弱,是他们侍奉山神所付出的代价,是因为我公公他们的付出,所以西边的毒瘴才没有蔓延过来,”彩绳眉目锋利地盯着程净竹,“你不过一个外乡人,你懂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净竹还未说话,一道粗哑狂放的笑声率先随天边的雷电砸下,彩绳拧起眉头,她仰头看向那半空中的老怪物,却又不敢细看他那副眉眼。
他笑得够了,阴冷的声音又从齿缝里挤出来:“什么吕氏血脉,什么山神侍者!从吕无难到吕献,从头到尾,每一个人都是他!”
“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到如今你们都还不明白,吕无难的儿子,吕无难的孙子,重孙子,往后数多少辈,其实哪一个都是他自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边轰隆巨响,雷电劈出一片冷光。
彩绳大睁双目,随即面露愤怒:“你到底是谁?在这里说的什么疯话!”
“……我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村长是村长,咋可能又是他祖宗了?”那被程净竹强行刮除骨刺,瘫在泥地里的老翁这会儿才回过神便立即被飞在天上的那老怪物的声音给震得耳朵疼。
人们面露呆滞,也十分不理解自己听到的这番话。
“哥哥,”那老怪物在空中笑着俯视底下滑竿上的老村长,“你敢不敢告诉他们我是谁?你敢不敢承认,你就是当初领着流民来到这儿的吕无难?你敢不敢看看我这张脸呢?”
他伸手抚摸自己粗糙的,龟裂的脸皮:“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在闾国皇宫,叛臣作乱,宫门将破,我说我和哥哥长得像,可以留下来拖住他们,哥哥出去了,再求他日复国……可是你不肯,你不肯丢下我,你说,兄弟一起生,一起死。”
底下滑竿上,老村长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皮,盯着面前潮湿的雨幕,像一潭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席献!你为何不抬头!”
空中,那老怪物忽然厉声:“我与你捧山海图与皇宫金银一路逃亡,路遇流民,你我心有不忍,便领着他们一起靠山海图寻得这世外之地,从那以后,世上再无闾国皇帝席献,也无诚王席正!”
雨声淅沥,程净竹看着老村长,道:“闾国无门,则成‘吕’,‘献’字,无‘南’,便成‘犬’。”
“吕无难”这个名字,换“难”为“南”,正是席献这个亡国之君给自己的注解——失国失家,丧家之犬。
“奇怪,”
阿姮抱着手臂,看向那空中的席正,“你们本是寻常人类,又如何活得两百余年?”
席正浑身裹满了雨水,他浑浊的眼睛始终看着底下那一个人,道:“当年我们来到这里,发现这里的水黑如墨汁,人喝了会生邪病,席献相信元真夫人六百年前赠山海图给闾国,其中定有深意,我们循山海图来到这里,此地定有无限生机,于是我与席献,还有当时的那些流民们四处探山,终于发现了璧髓。”
“但没人知道,除了璧髓,我还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阿姮好奇地问。
“两颗鸟蛋。”
席正嗓子浸了雨水,更哑了:“就在发现璧髓那神山的峭壁上,鹌鹑蛋那么大,蛋壳漆黑,怪异得很,但我嘴馋,掏了回去,当天晚上就着面条,跟席献一人一颗分了。”
“从那以后,什么都变了。”
席正神情少了几分怨毒,多了苦涩:“日子一天天过,但我却发现,我比与我年纪相当的人要老得慢,所有人的身体都在发生变化,只有我和席献十分不明显,我们也再去山上找过那种鸟蛋,但再也没找见过。”
“为了不引起大家的过分注意,渐渐的,我不再与人来往,而席献则因为常年戴着面具,也没有人发现他的异样。再过了几十年,席献要我和他假死,也是那一次假死之后,他没多久便开始以新的身份存在,他不再出面,表面由妻子理事,也是那个时候,他开始修建山神庙,开始让人们供奉山神。”
“他跟我说,他梦到山神,说是山神看到他们走投无路,才开此世外之门,所以他要为山神修庙,供奉香火。”
“后来他不断地换身份,做自己的儿子,又做自己的孙子,而我呢,则听他的话一直藏着自己,没有朋友,没有……心爱的人,只有哥哥席献知道我的存在,”说到这里,席正发出几声讽笑,话锋陡然一转,“直到一百年前,我梦到赵悬磬,一个自称是在天庭摇签子,落到这儿来的穷酸土地神,他让我给他修一个土地庙,我看他实在可怜,就答应了,所以我去求席献给他修一个跟山神庙一样大的土地庙,但席献不肯,他说我的梦是假的。”
“怎么他的梦是真的,我的梦,就是假的?”
席正低低地笑:“但我已经答应了赵悬磬,他这个做土地神的在我跟前里子面子都是一穷二白,我这个人却不想在他面前掉我的面子,席献不肯,我就自己偷偷伐木,学木工造土地庙……”
那间土地庙,坐落在一个偏僻的,甚至连阳光都不太多的角落,背对着整个繁华热闹的黑水镇,席正这一辈子,前半生在宫中听太傅的话好好读书,皇兄席献亲自教导他六艺,他也曾是一个无忧无虑的诚王爷。
但小小一间土地庙,几乎快将他彻底打败。
可在那穷酸土地神面前,他到底还是维持住了自己这个人的面子,他在梦中告诉了赵悬磬庙已修好,第二日,在那间逼仄简陋的土地庙里,席正第一次真正见到赵悬磬,赵悬磬一身青衣粗布,身上扛着大包小包,哪里像个仙风道骨的神仙,简直就是个穷酸书生。
席正双手被细布缠了两个大包,脚步却那叫一个虎虎生风,狼狈与得意并存:“怎么样?不错吧?”
赵悬磬放下身上的布包,抬起头看了几圈,竟然感动得眼泛泪光:“席兄,我托梦给你真没托错人!我给你们这儿的其他人托梦,他们都说有山神在呢,我是哪根葱……”
“……?”
席正幽幽地说道:“你原来不是说我根骨不凡,一看就是诚信之人,所以谁都没选,就选的我么?”
庙中一静,赵悬磬干巴巴的“哈哈”了两声,含含糊糊道:“哎呀席兄,事实证明我就是没看错人嘛,席兄你诚实守信,为我造了这么大……呃,这么温馨一个土地庙,我真是十分感动!”
说着,他抬头看向那正中的神像:“就是吧,席兄,我本相真没到老头的地步……”
那泥捏的神像慈眉善目,俨然一个拄着拐的老翁模样。
席正看着他:“你本相什么样?”
“你此时所见,便是我的本相了。”
赵悬磬笑笑。
席正好多年没有朋友了,他修土地庙是自己一个人,捏神像也是自己一个人,但赵悬磬这个土地神住进来后,土地庙就成了他常待的地方。
黑水镇的香火都是山神的,只有席正每天给赵悬磬点一支香,但这并不能让他与天庭相通,因为这里,处在三界之外。
但赵悬磬一点也不苦恼,他平和地生活在这里,甚至喜欢上镇中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们成亲时,只有席正喝了他们的喜酒。
那真是一段很不孤独的日子。
“席献知道土地的存在,他总是警告我不许去土地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变了,但又什么都说不上来,直到那天,”席正低头回想,“席献让我离开黑水镇,去神山上面,但我出去的时候听说柳禄死了,死在我们曾经逃到这儿来的渡口,我回去找席献,却意外发现了他的秘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去看底下那些被雨水浇透的村民们:“你们以为席献让你们去挖璧髓,真是为了供奉山神?你们错了!席献是为了从璧髓中获取非人的力量,所以才让你们去那所谓的神山挖掘璧髓!”
人们的神情懵懂又迷茫,令席正声声发笑。
但他很快收敛起笑声,神情变得很沉很沉:“我永远记得那天,哥哥,你也记得吗?当我发现你杀人,发现你用璧髓抽取他们的魂魄,你掐着我的脖子,说想挖了我的眼睛。”
那不是凶狠的一句话,而是当一切真相暴露在他这个亲弟弟眼前时,席献作为兄长的羞愧与无措。
“我知道了你酝酿很多年的计划,你怕我去找赵悬磬,你让人绑着我走,可我半道上还是逃脱了,我跑了回去!”
席正越说越激动,他死死地盯着底下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应的人,仿佛胸口没有心脏的不应该是他,而是底下那个人:“我回去了,可你已经走了!你走了……我看见那么多的镇民在镇子里,浓烈的毒瘴不知道从哪儿来,紧紧地包裹住我们所有人……席献,我问你,当你发现,我还在里面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席正说着,眼睑颤动,红透了:“你在截杀赵悬磬,是不是?”
门内,赵世义在听见席正话音方落,他额头青筋立时鼓起,一双眼睛盯住滑竿上的那老村长,胸膛不断起伏,肋下生出的骨刺突然断裂。
雨雾更浓,彩绳湿润的脸煞白得不像话,良久,她似乎听见公公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那道苍老的,低沉的声音响起:“原来他叫赵悬磬……我本还奇怪,那茯苓一个孤女,当初逃出镇子来,又没成亲,是如何有的身孕。”
村人都知道,老村长口中的茯苓,便是赵世义的亲娘。
谁都记得茯苓,是因为当初逃出镇子的人们在镇外几里地发现了昏迷的她,她当时才将将二十岁,也一直没有成亲,但在数年后,忽然就有了身孕。
村中早传遍了有关于她的风言风语,猜测着是谁偷着玷污了她,又或者是她与有妇之夫不清不楚。
但茯苓始终沉默。
她生下两个孩子,一个取名赵世义,另一个叫做赵世勇,但她并不姓赵,村中不是没有姓赵的,当时那些人家中好一阵鸡飞狗跳,还有人跑到茯苓家门口骂她不守妇道。
茯苓不理,她养大孩子,然后在一个清风明月夜悄然离世。
“是你,原来是你……”
赵世义胸口剧烈起伏,他眼中迸发血丝,目眦欲裂:“秋雁!扶我起来,扶我起来!”
林秋雁立即将赵世义扶着站起来,不同于篱笆院中那些青骨病人的诡异惨状,他胸口迟迟没有骨刺生出来,也能勉强站住。
他踉跄到那神龛前,目光触及香案上破碎的山神像,他愤怒地一掌将香案打翻,随后将那神龛打落在地。
神龛摔个粉碎,而墙上却裸露出一个墙洞,那是被人精心掏过的,修整得四四方方,里面摆着香炉,香炉后,是一个浑身彩绘的神像。
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拄着拐的长胡子老翁。
赵世义将那神像捧出来,面向门外,雷声隐隐,他眼眶红透,声音颤抖:“我娘二十岁与我爹分别,近四十岁生下我,我姓赵,赵悬磬的赵!”
地仙清气,经年为人胎。
霖娘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时候她问起爷爷是谁,爹总是不说话。
她泪眼朦胧,看见娘站在爹身边抹泪,原来娘也知道。
“老赵……”平日与赵世义交好的猎户只觉得他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不再像往日里那个寡言的柴夫,他在怀中抱的那个神像,仿佛支撑起他全部的脊梁,他用愤怒的目光望着村长,那是积压多年,埋藏心底的仇恨。
“赵悬磬……没听说过啊,土地……又是个什么神哪?”
有村人疑惑出声。
“村长……村长怎么可能活两百多年呢?吕家几代人下来,那模样都不一样,我们家中几辈人不都见过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是啊,从前家中老人都说,当初是山神可怜我们,将这福地赐给了我们,所以吕员外才修建山神庙,供奉山神的,璧髓,也是山神的宝物,我们用它净了水,自然要将它还给山神!”
“山神大人于我们有恩,吕家同样于我们有恩,若没有吕家,我们只怕早就死了,不说从前的吕员外,便是如今这位老村长,他儿子吕瑞那当初也起了要出去的心思,没出去成,也死在毒瘴里了,也因为他儿子的缘故,老村长也患了青骨病……他怎么可能是当初的吕员外呢!”
哪怕听见老村长说出这番意味不明的话,村人仍旧难以相信,他们面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吕献,根本就是活了两百余年的吕无难。
“也许彩绳姑娘比你们更清楚。”
程净竹淡淡一声,他随即看向站在那滑竿边上,脸色惨白的彩绳:“我记得那日山神洞中,彩绳姑娘你亲口说过,所有背叛山神的人,都活该,可我今日想问,这其中,可包括你的丈夫吕瑞?”
彩绳顷刻像是被刺了一下,她抬起脸看着程净竹,呼吸急促了点:“你什么意思?”
程净竹与她相视:“所有人都知道彩绳姑娘是山神最忠心的信徒,那么你的丈夫背叛了山神,你可恨他?”
“恨。”
彩绳的手绞紧了衣角。
程净竹神情平淡,彩绳却一下避开他的目光,猛然被一道金光晃眼,她视线花了一瞬,再定睛,却看见滑竿的篷顶之下,端坐其间的公公的脖颈处出现数道不那么清晰的影子,那是好几个脑袋,连接着他的脖颈,每一个脑袋,都是一张不同的脸,他们都睁着漆黑的眼,披头散发。
彩绳看见当中最年轻的那一张脸,她认出那熟悉的五官,立即瞳孔巨震,立即尖叫起来。
人们也惊声大叫起来。
“那,那不是吕家过世了一二十年的老太爷么!”
有个年迈的老翁认出当中的一张老脸,那赫然便是如今这位村长吕献的父亲。
“吕瑞!村长的儿子吕瑞啊!”
还有人认出那唯一一张年轻的脸。
他们当中若有从两百多年前一直活到现在的,便会发现,那每一张脸,都是吕家单传的血脉,黑水镇的首领,黑水村的村长。
阿姮看见程净竹手中那一面小小的宝镜,那镜中发出的金光正照在村长身上,映照出村长一个脖子上那几个脑袋的影子。
“他为什么有这么多脑袋?”
阿姮好奇地跑进雨里,到程净竹身边。
“若我猜的不错,他兄弟二人曾吃下的鸟蛋,应该是九头鸷。”
程净竹道。
“什么是九头鸷?”阿姮问。
“天生九首,弯喙如钩,毛发如兽,天生乘风御火,是坍鸿时期,天衣人的图腾,也是他们的坐骑,坍鸿之后,天衣不复,九头鸷亦绝迹天地。”
程净竹说道:“凡人吃下九头鸷的鸟蛋,也算是一种机缘,虽不至于不老不死,但却比常人衰老得要慢,活得也更长。”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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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九头鸷的鸟蛋,所以席正才可以借着赵悬磬留给他的那一点神力,与山菇共生,”程净竹说着,看向那老村长,“而你先得九头鸷的鸟蛋,再炼化生魂强取璧髓中的清气,则使你有了异化为九头鸷之相。”
只是他还没有真正长满九个脑袋。
老村长与他四目相视,并没有惊慌,也没有无措,不管村人如何惊恐地凝视他肩上那几个若隐若现的脑袋,他面上的气定神闲,只有最初见到席正的那一刻有些裂痕,而他很快又平静了,静若死水。
但肩上那颗年轻的头颅忽然出声了:“彩绳……”
彩绳猛然踉跄着后退数步,那颗头颅却仍向着她,不住地喊道:“彩绳!我是阿瑞,我是阿瑞啊……”
多么年轻,多么苍白的脸孔,多么熟悉的五官,多么深情的口吻。
“啊啊啊!”
彩绳崩溃的,锐利的尖叫划破雨幕,脚下一绊,摔倒在泥地里,她眼中满是不敢置信,是深深的惊恐,她看着滑竿上那样一副佝偻的,年老的身躯,托着那么多个她见过的,没见过的脑袋,其中那个“阿瑞”仍在连声喊她,她看到最中间,公公那张枯槁似的脸,她嘴唇颤抖:“不,不……”
老村长望向她,死水般眼微动,叹了口气,朝她伸出一只手:“彩绳,过来。”
可彩绳瘫在泥地里,动也不动,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不听话。
老村长凝视她,片刻,微微倾身,天边闪烁的电光照清他半张褶皱的脸:“你忘了么?当初是谁救的你。”
“……是阿瑞。”
彩绳的声音哑了。
她忘不了那个电闪雷鸣的夜,父母弃她出逃,雷火下降,险些将她烧死在家中,但那时有一个人将她拉出了滔天火海。
那个青年身上袍子都被水给浸得湿透,高挺的鼻梁上爬着几滴汗珠,脸颊都是灰黑,天上电闪雷鸣,他低头去看地上,瑟缩成一团,吓得不轻的彩绳,伸出一只手,道:“那是山神的怒火,你不是罪人,不需要怕,起来。”
“我就是阿瑞。”
苍老的声音交叠着记忆里那道年轻而沉稳的声音齐齐锥刺彩绳的耳膜,她回过神来,又看见那人肩上几个脑袋,她尖声反驳:“不!你不是!你不是!”
“席献,你恶不恶心哪?你可以长几个新的,年轻的头颅,可你那么多个妻子,却只有你这一副身体来受用,晚上一个被窝里睡,是不是只有吹了灯,才能藏得住你那身老树皮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空中,席正恶毒地嘲笑。
但彩绳却被迫回想起曾与吕瑞夫妻相亲的那几年,她难以控制地干呕起来。
老村长看着这一幕,他的神情逐渐变得淡然,慢吞吞地收回手,半晌,开口:“阿正。”
空中,席正脸皮微僵。
风雨如晦,老村长抬头看他:“为兄早就与你说过,你我至亲兄弟,你该信我,也该听我的话,可你让我很失望,你从一开始便瞒我,你瞒着我修建土地庙,不肯向我透露一丁点那土地的事,这么多年来,我竟不知,他居然还有骨血在世。”
“不过,”
老村长,不,或许应该称他为席献,席献忽然话锋一转,“这到底也算一件好事。”
席献脸上浮出一分笑意,肩上另外那几个脑袋也都跟着露出笑容,大雨如瀑,那躺在泥泞里的老翁忽然又开始怪叫起来。
阿姮循声看去,只见那老翁干瘪的腿肚中又一只白骨爪子破开皮肉钻了出来,像一只寄生在他身体里的畸形怪物,一撕开个破口,便叫嚣着要将森白的四肢都破开血肉皮囊钻出来。
这老翁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那些才被程净竹刮去骨刺的人也开始接二连三地长出新的骨刺,他们在泥地里翻滚,血混着雨,淌了一地。
程净竹手掌在法绳上一擦,掌心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握刀为人除刺,鲜血如滴,那席献却在此时一抬手,站在雨中许久不动的云童忽然袭向阿姮,程净竹侧过脸,法绳飞出,绕住阿姮腰身,将她拉来身后。
正是此时,席献袖中几点污泥陡然剥落,化入雨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屋檐底下,林秋雁陡见冷雨如箭迎面而来,她想也不想立即抱紧丈夫:“老赵!”
但那冷雨滔滔扑来满脸之际,几点污泥浸入她后背衣料,瞬如利刺,林秋雁浑身一凛,瞪大双目。
赵世义后知后觉,低下头去,只见妻子胸口一个血洞,那血洞正对着他胸口,也有一个血洞,他感受到有一道声音从他的血肉里振动着,兴奋地顺着他的耳孔传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得不到小的那副皮囊,老的这副也将就!有了这身皮囊,我终于能出去了,终于能出去了!”
“娘!爹!”
霖娘受制漂浮在阿姮身边,回头只见这一幕,失声叫喊。
“秋,秋雁……?”
赵世义手脚不受控地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林秋雁,见她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一动不动,他想去扶,却是不能,低头只见自己胸口的血洞团成了一团污泥,不流血了,他的眼睛一瞬浑浊,又是那道急躁的声音:“心脏,心脏在哪儿呢?啊,竟然长在右边……”
赵世义感觉到自己这身血肉里,似乎有一只手,正往他右边的胸腔里探去,剧痛之中,赵世义踉跄几步,一手抓住门框,另一只手猛地掏进胸口的血洞中,淤泥不断地往下淌。
村人们吓坏了,惊声尖叫。
程净竹神色一凛,那泥妖竟尚存一息。
他才召出白符,那赵世义却将手往里掏得更狠,霖娘一声声哭着喊“爹”,可他听不到,他看着程净竹掌中的血滴下去,化在村人被除了骨刺的伤口中,皮肤青黑的颜色转瞬变淡,口中忽然涌出血来,赵世义看着被程净竹护在身后的阿姮,声音又哑又低:“霖娘,离开……离开这里,乖,乖女……”
白符飞来赵世义身上,但他却倒了下去,胸口的淤泥被鲜红的血冲淡,他双目呆滞,额头抵住妻子秋雁的额头,念念道:“五方山下,得……成我道,今消此身,福……我下民。”
“爹……”
霖娘惊恐地望着他。
“今消此身,福我下民……”
但赵世义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不断地念着,闭起了眼睛。
下一刻,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霖娘撕心裂肺地喊:“爹!”
很快,他的躯体化为了风,自檐下四散,吹斜雨幕,吹拂过那些身患青骨病,神情痛苦的村人身上,柔和极了。
淡淡的莹光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忽然觉得,竟然不那么痛了,蠢蠢欲动要冲破胸膛的骨刺,也安静了。
程净竹凝视那张原本落在赵世义身上的白符,白符卷着身躯,飞回他掌中,他低眸,只见符纸中紧裹着一点淤泥,它在其中挣扎着,隐约显露一个人的形状。
阿姮也感受到那股清风,它无声地吹开雨水,轻柔地拂过她的脸庞,她微微一怔,下意识伸手触摸脸颊:“他呢?”
“他方才所念,乃消身咒。”程净竹说道。
“什么是消身咒?”
“土地守一方水土,护一方子民,消身咒,是地仙为救子民出苦厄,消解自身全部道行以福泽下民之法。”
作为地仙血脉,赵世义虽无神力,亦无道行,却也可用此咒消解一身血脉,竭力福泽生民。
程净竹双指隔着符纸猛然捏住那胡乱挣扎的泥人,那泥人痛叫一声,立即发出呼喊:“吕献!救我!”
滑竿上,席献闻声,却未动,只看向程净竹手中的白符。
泥人在其中化了身体,企图从符纸缝中飞出去泥点子,哪怕一点泥溅出去,它便能重获自由,但符纸却紧紧粘住边角,一点缝隙不留,他无论如何出不去,便冷声道:“吕献,你别忘了,若不是我,你也不会知道赵家这两副好皮囊的的用处,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老的归我,霖娘归你。”
彩绳瘫坐在泥地里,呆滞的目光触及程净竹手中颤动的符纸,那符纸沾雨不湿,却透出里面的淤泥颜色来,她想起方才在家中见过公公的衣袖,而此时,她再看老村长的衣袖,那上面果真一点污泥也没有了。
她看到公公那只触碰过她的手,浑身的汗毛即刻倒竖,再度弯身呕吐。
“是,我们说好的。”
老村长,不,应该是席献,他终于出声了,嗓音裹着沉沉的暮气,松弛的眼皮抬起来,看着正浑身发抖,控制不住干呕的彩绳,他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肩上那颗年轻头颅的影子却神情哀哀地凝望彩绳。
“赵世义是你的,我没碰,可你也到底没什么本事留住他的皮囊。”
席献布满褶皱的脸上露出一分惋惜的神情,却淡淡道:“这是你自己的造化。”
“好啊席献……”
白符里,泥妖冷笑一声:“你们人类真是狡诈又恶心。”
程净竹指节用力,泥妖立即散了中气,他身体散碎,在符纸中成了湿冷的一团淤泥,程净竹问道:“你是何时发现赵家的不寻常?”
尘泥本是死物,不该开识化身,但那颗来历不明的宝珠不知是何时沉在水底淤泥中的,包裹住它的淤泥经年借气,这才开了识,成其妖身。
他起初并不服软,多亏他是泥身,又得那宝珠日久,即便失去了真身与宝珠,也凭着旧日借宝珠炼化的真气而保得一小小分身,他本想借席献取得赵世义的一副皮囊离开此地,再图他日从头修炼,哪知赵世义竟甘愿以消身咒化去自身,使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真身本就是被程净竹所收,这白符亦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感受到真身在被这少年修士的法器灼烧着,一时痛苦不堪,那熊熊烈火仿佛在这符纸内也烤干了他泥中的水分,他成了一团干泥,他像一只被捕兽夹扎穿四肢的野兽,动也难动,难驯的野性被撕碎,他只得难堪地哀鸣:“我……本生在毒瘴笼罩的河道里,因得一宝物才有了灵智,起初我并不能成形,黑水村中的人不知道我,可我却知道他们许多事。”
“当初,我亲眼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少年结伴出去,可那毒瘴似乎生有一双锐利的眼,发现他们,缠着他们,这样的事,我并不是第一回见,本也无甚稀奇,我看他们两个躺在筏子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死了,我以为他们会像之前那些想要出去的人一样,碰到毒瘴的边界,然后烂在水里,可是……”
泥妖的声音忽然一沉:“可是他们漂出去了!”
他在符纸里不成形状,但淅沥的雨难掩他声音中那份近乎狂热的憧憬:“那日,我看到筏子上,那个年长的男人早就没有动静了,可他身上却裹覆一层霞光,然后毒瘴便被那霞光破开一口子,破口外面,是更为绮丽的云彩,那筏子明明没有桨,甚至没有风,但他们漂得很远,我很拼命地追赶他们,我确信我已经够快了,可等我过去,那道破口已经不复存在,毒瘴还是那么浓,那么厚。”
泥妖的声音阴冷极了:“后来我能成形,便在村中偷听偷看,日久,我便知道了当日那二人,一个姓赵,叫赵世勇,而那少年,叫做柳行云。”
“赵世勇可以穿过毒瘴,那我想赵世义,赵霖娘自然也可以,”泥妖徐徐说道,“可这村中从无生人,我一露面必然惹人警醒,所以我才化成柳行云的模样,骗出赵霖娘,想要夺走她的皮囊。”
“可没想到却被……”
泥妖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加阴狠,但他话还没说完,身体猛然碎成了渣,声音也被就此掐断。
程净竹垂眸,看着覆在自己手背的那只手,纤细,苍白,他感受到她的掌心湿润又冰冷,她的手指屈起来,仍维持着那个将符纸中泥人捏碎的动作,湿润的浅发贴在她颊边,她抬起那双漆黑的,水盈盈的眼,对他一笑。
明明她的父母才惨死在檐下,父亲甚至血肉消散还于天地,但她却还在笑,灿烂到令人毛骨悚然。
天色忽然变得更暗,这时,有村人惊恐地望着天边:“毒瘴……毒瘴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仰起头,果然见天边浓烈的瘴气如波涛无声,滚滚而来,村人惊叫着,连忙往院子外跑。
可连绵的瘴气从四面八方越逼越近,他们才到篱笆外,便被逼得又退了回来,那些才被刮除骨刺,根本没有力气动弹的青骨病人更加只能躺在泥地里,惊惧地看着瘴气吞没一寸又一寸的山水。
人声渐杂,惨惨哀哀。
“席献!你做了什么?”席正观此情形,又看向底下那白发苍苍的老翁,他肩上被程净竹的宝镜照出的那几个头颅的影子已经淡得看不见了,他又变得与平日里那个德高望重的老村长一般无二。
但忽然,席献从滑竿上站了起来。
他走出来,那几步十分利落,根本不像从前那样颤颤巍巍,难以支撑的模样,所有村人一边恐惧,一边惊讶,只有彩绳神情木然。
她一直都知道,公公的腿脚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她的夫君席瑞根本不是因背叛山神而死,而是肺痨。
为了让村人不敢轻易冒犯山神,不再自掘死路,公公说,要让村人相信,即便是他这个山神侍者,也会因为儿子犯错而受到惩罚。
公公根本没有青骨病,他是装的。
而她对夫君席瑞的恨,也是装的。
晶莹的雨滴落地,化为漆黑的水,此时没有了滑竿篷顶的遮挡,席献终于看到半空中那个被如丝的金色法线穿连的人的全貌。
那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他脸皮像开裂的墙皮,胸口是一个黑乎乎的洞,身上无数菌丝从里到外附着他的身体,缝合他的骨骼。
席献眼皮颤动了一下:“阿正。”
他发出长长的叹息:“你当初……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呢?”
席正则发出低低的笑声,半含悲凉,半含讥讽:“你只会让我听你的话,我让你回头,你从来不听。”
“回头?”
席献看着他:“阿正,你还是不明白,从一开始你我捧着山海图逃出皇宫,走的便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我来到这里,从来都是为了离开这里。”
“无论过去多少年,我仍不敢忘我席氏皇族当初所受屈辱,那些乱臣贼子,至今,每一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席献的神情变得异常冷漠,“山海图是仙人赠给我闾国的宝物,当年太宗皇帝参不透它,抱憾终生,往后历任君王亦无一人参透它,那是他们无能,我凭山海图找到此地,便是我的天命,是闾国不该亡的天命,阿正,我绝不做亡国之君。”
“可你已经是了!”
席正难以忍受,吼道:“几百年了,莫说闾国,如今已不知几朝过去了,也许,外面已没几个人记得什么闾国了!”
“……连我,”席正面上浮出一分沉痛,“连我也快忘了!”
“外面过去几朝又如何?”
席献身上有一种沉淀了两百来年的平静,他没有波澜,便显得尤其残忍:“你不知道璧髓的妙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试,一直在炼,可惜璧髓中的力量太巨大,那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若不是当初与你分食了那鸟蛋,我也不会有今日的造化,我如今既已有非人之力,又何必管外面如今是哪朝哪代,只要我出去了,就一定能光复我闾国,到那时,我便会将那些乱臣贼子的后代一个一个地揪出来,杀干杀净。”
“我从不知道,你心中竟然藏着这么深的执念……”席正缓缓摇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旧镇万人性命,都成了你获得更多力量的祭品,席献,他们是闾国流民的后代,是你的子民!”
“要成其大事,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席献手指动了动,四方毒瘴则愈浓,他抬起下颌:“璧髓里的力量虽强,但却不知为何化不了这里的毒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可以驱策部分瘴气,我本以为,我要完全掌握了这些瘴气才可以出得去,却不曾想,原来那把钥匙……”
他忽然看向阿姮:“一直近在眼前。”
此时,程净竹一掌将阿姮推出去,随后银白的法绳落入他手中,那席献看见他握住法绳的那只掌中血痕交错,漫天的雨湿透他的衣衫,他的鬓发,席献笑道:“仙长说到底还是肉体凡胎,而今为了这些人受了伤,金身暂破,可要小心了。”
他话音方落,四方瘴气奔涌而来。
程净竹袖中白符飞出,他在血肉模糊的掌中一握,白符顿时烧尽,迸溅开一圈火星子化为金光将所有村人笼罩其间。
毒瘴弥漫,四周雾蒙蒙的。
阿姮站在村人当中,隔一道淡金光幕,她看见那少年修士背对众人,与席献相峙,村人发现毒瘴没能越过光罩袭来,有人好久才捡回自己的声音:“村长……他方才说什么?”
“旧镇万人性命,是他……?”
“那这么说,我祖父祖母当初没逃出来,是他……害的?”
天边的雷电,像是劈进了村人的脑子里,他们浑身战栗,有人颤颤道:“那山神呢?不是山神大人……”
“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山神。”
程净竹侧过脸,于浓瘴浓雨中眺望远处模糊到只剩下一道墨影的神山:“此地也从来不是什么福地,而是天地人三界之外的漂浮之境,称赤戎,此地本不是凡人可以生存之地,所以黑山黑水,草木不丰,而你们所挖掘的璧髓……”
他顿了一下,细雨如丝拂过他的衣襟:“虽非邪物,但其中所蕴清气是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消受的,你们会得青骨病,并不是因为山神所谓的惩罚,而是因为你们常年挖掘璧髓,躯体承受不住清气的浸染,才会异化,生出骨刺。”
“你们想一想,此地女子不生骨刺,究竟是因为山神的怜悯,还是因为从来挖掘璧髓的,全都是男人?”
程净竹话音才落,村人们脸色各异。
“……老鱼头,”躺在地上,被除了骨刺的那老翁忽然想起老鱼头,“他生前一直捕鱼跟咱们换璧髓,从没去过神山,所以他……没有青骨病!”
“那,那老鱼头到底是怎么死的?”
有人颤声道。
“反正,不是我杀的。”
阿姮双手抱臂。
程净竹回头看了她一眼,再看向席献,道:“若我猜的不错,那名叫小有的孩童,还有那老渔夫都是你为了赶走我,而下的手。”
“我早知道,”
席献没有否认,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伪装的必要了,“你会是个大麻烦。”
话音落,席献猛然袭向程净竹,程净竹侧过身,躲过席献那只手,他侧过脸看去,席献整只手生出漆黑的皮膜来,指甲变得像鸟爪的指甲一样尖锐极了。
“席献!不如你我先来算账!”
半空中,席正忽然俯冲下来,落在程净竹身前,那席献才探来一只爪子,却穿过席正胸口的空洞,他僵了一瞬,但席正缺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菌丝迅速缠上去。
席献锐利的指甲三两下截断菌丝,席正又扑了上去,两人手脚并用,连过数招。
与此同时,立在一边,根本不受毒瘴侵扰的云童动了,他飞快闪到程净竹身后,程净竹抬手,法绳绕后,如银蛇般缠住云童的手臂。
天上雷电交加,冷雨纷飞。
“没有山神,根本就没有山神?”
“是村长他骗我们的?”
“是他骗我们……那我爹不是被山神惩罚死的?”
“我儿子……不是因为背叛山神死的?”
“那我,那我弟弟他……”
光罩中,人们的声音越来越杂乱,越来越迷茫,又变得越来越激动,阿姮站在其中,垂眸打量他们每一张脸。
她有点能分得清他们的长相不同了,但他们此时的情态,却似乎是相同的,可那是什么呢?是什么会让他们目眦欲裂,眼角像是要滴出血来?
阿姮不明白。
“他骗我们!”
“他骗我们!”
一声,又一声,嘶声力竭。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人,目光不经意一侧,她看见不远处屋檐底下,霖娘正奋力地往阶上去,可阿姮身上的葫芦牵制着她,准确地说,是葫芦中,黑水河水牵制着她这只水鬼。
她在黑水河中时,无论怎么努力都去不了岸上,就如同此刻,无论她怎么努力,也迈不上那石阶。
数步之遥,阿姮看向阶上,赵世义血肉已消,仅有林秋雁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了无声息。
阿姮看着她那双粗粝的手,片刻,抬起眼帘,大开的房门内,那个桌子角上,叠放整齐的衣裙那么的红。
她没什么表情。
“阿姮。”
沙哑的女声忽然响起。
阿姮循声,看向狼狈地半跪在地上,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她母亲尸体的霖娘,她眼眶几乎红透了,浸着泪光,望着阿姮,道:“杀了他,好吗?”
“阿姮,我求你了……”霖娘死死地盯着她,“我求你,杀了他!”
阿姮回过头,那白衣修士侧身躲开云童的攻势,手挽法绳而起,满身珠玉清音作响,那云童顿时耳中淌血,也正是这一刻,银色的法绳洞穿云童肩骨,血花四溅。
“杀了他,”
阿姮站在一片嘈杂中,恍若局外之人,她神光淡淡,“我会露馅的。”
此时此刻,霖娘紧紧盯住她,阴寒爬上她的脊背。
就像泥妖化作柳行云的模样,引诱她,欺骗她,所有的温情软语,都是为了最后一把碾碎她的心脏。
阿姮亦如此,林秋雁给她梳头做衣裳,赵世义给她杀鸡补身,将她真心爱护,到最后,她也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死而感到难过。
天生的妖邪,哪里会有人的情义。
他们感受不到,也根本不会在乎。
霖娘愤怒极了,她忽然好恨,恨阿姮的冷漠无情,但低下头,她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她更恨自己,沦为水鬼,百无一用。
“我要回去。”
霖娘喃喃似的:“回葫芦里去……”
她说着,起身走向阿姮。
阿姮看了眼腰间的玉葫芦,没管她,但正是霖娘几步接近阿姮的瞬息,她泪盈满眶,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不杀他……”
“就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她猛地化为一团水雾发了疯地冲向阿姮胸口。
阿姮正看戏,未料到这跟个泪包似的柔弱霖娘忽然有此一举。
阿姮脊背陡然一僵。
身上那件脏旧的宽大袍子滑落在地。
她垂下眼帘,因为那团水雾强行挤进胸口,鲜血顿时染红她的衣襟,她感知到那团水雾在胸腔中像一个心脏那样,一阵,又一阵地跳。
跳地无比急促。
阿姮的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她抬起脸来,再度看向那些聒噪的村人,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竟然读懂了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神情。
“是席献害我们,他用一个山神骗得我们好苦啊……”
“他真该死,他真该死啊!”
她听懂他们声音中,那种恨不能食人血肉的愤怒。
对,是愤怒。
檐雨若绳,阿姮再度审视那具浸在血里的尸体,她瞳孔微微颤动一下,呼吸更加急促,胸中滔天的愤怒涌动着,攫取她所有的感官。
她想起那双给她梳过头的手上的温度。
想起味道鲜美的山菇炖鸡。
而此刻摆在桌角,崭新的衣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她缓缓转过身,那云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颈间是被法绳割破的血痕,汩汩的血涌出来,被雨水冲淡。
程净竹收回法绳,阴冷的风忽然拂过,他抬眼只见那年轻女子自身边跃过,乌黑的长发纷纷而飞,那样一张面容因为这场雨而显得更加的苍白。
越苍白,却越艳丽。
那是一种与人类绝不相同的,诡秘的艳丽。
程净竹伸手,手背却只来得及轻擦过她的衣袖。
一瞬之间,她落身席氏兄弟之间,席正没来得及收手,菌丝爬上她的肩背,但不过顷刻,便被她周身涌动的红云烧成灰烬。
“你……”
席正满头大汗,不明所以,只见阿姮往前数步,满掌红云散开,灼得那席献双眼一瞬发痛,他闭了一下眼睛,却陡觉阴冷的风迎面拂来,他立即凝神睁眼,长满尖利指甲的手挥出去,左肩却猛然一僵,痛感袭来。
席献侧过脸,看到肩上那样一只纤细而苍白的手,指甲涂满鲜红的丹蔻,那指甲似乎并不尖利,也并不够长,但他的肩头却渗出血来,灼烧似的痛感尖锐极了。
席献眼中流露一分诧异之色。
天边电闪雷鸣,周遭瘴气更浓,眼前这女子满襟都是血,而她本该漆黑的眼,变得暗红。
她眉宇满是暴戾之色:
“老东西,拿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