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婆豆腐有限公司》 第1章 三年又三年,这都九年了 光从门外打进来,瘦削高挑的男人被光吸住,那件宽大的衬衣把他的背影晃得更散。 “岑俞,我们之间算了吧,别再见了。” “不要……不要!”岑俞伸直手臂奋力地向前扑去,妄图抓住那人翻飞的衣摆,结果却事与愿违。那个人还是毫不留恋地走了,只留他跌跪在地上失神。那人像是嫦娥一般,成了他口不能言的婵娟。 岑俞自梦中惊醒,前胸后背都湿漉漉的,缓慢地缩着身体,虾似的窝起来。背一抽一抽地颤抖,那自梦中而起的呜咽连绵下去,颤颤悠悠地吞咽进岑俞喉咙里。梦中忽复醒,悲泣心中来。如今已哭了第三个年头。 岑俞从床上翻下来,摸了一把脸,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他满脸胡茬,长发生结,一脸流浪汉似的萎靡,哪有半点当红影星的样子。手机响了起来,被岑俞粗暴地从床头柜抓起来,点开接通后大吼:“让他们滚!不管什么电影节也好,发布会也好,当我死了!就当我死了!”说完烦躁地把手机摔到地上,而后,手机又亮屏响了起来,只震动两三下就安静下来了。 岑俞无心管,也不愿管,窝坐在客厅和他一样萎靡的灰色打结地毯上,随手抄过只剩半瓶的人头马,昂头灌进胃里。 疼。 好疼。 岑俞眼前模糊了一阵,睫毛煽动眼泪掉落。胃似乎要被酒烧穿一个大洞,他伏在桌几上,面容呆滞地摸索起身,在各个抽屉翻找,吞药。他恨不得立马死,又害怕真的死了,便如了那人死生不见的心愿。 岑俞耳朵动了动,他敏锐地听到有一阵上楼的声音,随即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他扭身慌不择路地摔到门前。 门从外面打开了。 “……林湘!” 穆一冷漠地白了他一眼,把手上的几个手提袋甩过去。“你下午电影节的衣服,换好滚下来,老子带你去做妆造。” 岑俞眼中原本希冀的光一点点散掉,扭过头,瘫坐在地上大有耍赖的架势。“老,子,不。” “清高个头,老子又不是林湘,不吃你这套。”穆一从门外走进来,十分不屑地踹了岑俞一脚,走到客厅嫌弃地扫了一圈,发现完全没地方能放置他尊贵的**,索性抱胸站在唯一称得上干净的承重墙边上,冷眼看着岑俞。“这次要捧几个新人出来,你也一起看看,看得上就帮忙提携提携,老梁老吴那边都等信呢。哥们劝你一句,有钱不赚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应该比我懂。” 岑俞人模狗样地走毯,喝酒,看到酒店走廊一排紧闭的门,一个白头粉面的小男孩拉住他的衣服,看着十**岁,浓妆艳抹武装到睫毛,衣服透光,裤子比人中还短。“岑俞老师,我……我叫李光,是是是星缘传媒的艺人。我……” 岑俞皱起眉觉得无聊透了,推开男孩的手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他颓然地从门板上滑了下去,胸口隐隐做痛。那个李光,仔细想想眉眼五官和林湘倒是能有五六分像,不经自嘲,穆一那群老王八蛋还是把他岑俞看得太贱了,随意恶心他,随意恶心林湘。 岑俞慢慢爬起来,一开门李光还没走,只是垂着头做错事般的扽裤子的裤脚。太短了,他头一次穿这么短的裤子,羞耻心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要戳破了。 岑俞冷着脸一把捏住李光的手腕带着人进了电梯,密闭的空间中只有李光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他偷偷瞟冷着脸的岑俞,身体越发得抖如寒蝉,被丢到汽车后排时甚至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岑俞看了一眼,冷淡的脸上忽闪过一丝笑意。 汽车嗡鸣一声飞快冲出了地下车库,岑俞开车之余向后面扔了一个小瓶子。李光小心翼翼地接住小声嘀咕:“润滑油!?” 岑俞听力极好,冷哼一声:“卸妆水,赶紧把你脸上的妖魔鬼怪放生,夜深人静别出来吓人。” 李光立即噤了声,专心致志地摸卸妆水。心里一阵嘀咕:岑影帝反差也太大了,果然什么温柔体贴的暖男人设都是营销号乱吹的,本人看着跟个夜叉似的,吓死人了。 岑俞把车停在别墅门口,抬腿下车。李光赶忙跟上去,生怕晚了一步就被岑俞锁在车里窒息而死。 “二楼上楼梯左边第二间,衣柜里有衣服,穿着两块兜裆布就在外面晃,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明天醒了,哪来的回哪去,见过我的事和谁都别说,特别是你经纪人。别狗咬吕洞宾,给我添麻烦。”岑俞摁了指纹锁,头也不回地吩咐着。 李光垂着头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岑俞突然回过头,“听到了没有?” 李光怔怔抬头,结结巴巴地道:“听到了。” 卸了妆的李光几乎和林湘有七分像,另外三分也很眼熟,岑俞想不来像谁便懒得去想。摆了摆手径直上楼。 卫生间的雾气蒙住了镜子,岑俞伸手把水汽滑开,突然茅塞顿开。 是啊,还有三分像他自己。 八年前 “岑俞,把烟掐了,小林导让你过去一趟。” 车在山路上很颠簸,窗景随之摇晃起来,玻璃外头是丛林。岑俞常常幻觉自己是一尾鱼,被困在玻璃内的四方地中,氧气日复一日地下沉,露出他一双干涸的眼睛,贴在玻璃上,把口鼻的雾气沾走,挤压出一张鱼脸。 雨开始下了。 黄色的泥地上乍开一连片鲜红的大伞,为首的红伞下,林辉拿着对讲机站在监视器旁边频频摇头。周围洋洋洒洒地围着一圈人,面上表情出奇一致地僵白,透明脑电波在开碰碰车,虚空中撞开撞去。思想的交警在处理车祸,木雕的喉舌怔在原地。拍摄现场被安静没了,没人能呼吸,都抿着嘴侧脸看着林辉愈皱的眉头。 岑俞垂着头走过去,人群窸窸窣窣给他让出一条窄道。 “去六号点站着先试试光,一会儿补两个特写。”陈辉斜上瞥了岑俞一眼,对讲机的红灯滴一声亮起,“服装,拿一套姜玉阳的衣服到十三片场,要黄色黑斑花点那套。” 六号点是一条空旷的泥巴路,两边稀稀拉拉竖着三四棵蔫吧树。之前铺的近景轨道已经拆掉了。摄影和道具从他身边擦过,塑料屡屡擦过皮肤带走热气,越来越冷了。 闷湿的天空突然炸雷。 雨水顺着他的面腮往下,形成一簇一簇的水流。湿的一开始是头发,后来是衣服,再后来整个人都湿了。他像一只茶壶,被掀开盖子,灌满一整壶冰水,连神经都冻出了裂纹。泥土的腥气从地面翻了上来,岑俞嗅了一口,如同咽了一口泥巴。 阴雨天的光线极差,林辉盯着监视器的绿眼睛咬着灰扑扑的屏幕像茶叶沫咬在茶盏上。服装组的实习生抱着戏服站在第一把红伞最边角的位置,后背和右肩单打了修容,重了三个色号小女孩把胳膊拢了拢将怀中的戏服搂得更紧了。岑俞抹了一把脸,抬起脚上的“鱼缸”稍微活动了一下脚踝。 2016年的夏天,雨季一共下了十一场大雨,水位红线居高不下,抗洪筑堤迫在眉睫。这年夏天,在乒乓球的响声中,国旗飘扬在里约上空,三剑客的名字篆进历史的丰碑中。也是这年,岑俞被大雨杀了个十一比零,还好他不打乒乓球,被剃光头也不丢人,这场比赛没有赛点,没有观众,聚光灯在他眼睛里,在他心里。 “抓这个光,衣服呢,还没送过来吗?”林辉往右斜了一眼,实习生立马举起手,小声地说了一声“拿来了。”林辉眼神扫过实习生,面无表情没什么发落,转头回去看着监视器的画面。 “愣着干嘛,拿过去啊。”身后的人把实习生的肩膀猛地撞了一下,女生踉跄了两步,慌慌张张地向岑俞的方向跑过去。岑俞把手臂上的水滴甩了甩,又把衬衣的下摆卷起来拧出了小瀑布般的雨水,看着实习生小姑娘跑过来立马抬手接过衣服套头钻进去,抻平袖子和衣摆,捏套衫时碰了碰女生的手背,让她回伞下躲雨。 “先补一个远景,摔好看一点。”林辉的声音衔着打板的声音。 咔哒。 咔哒…… 磁石撞了很多次,岑俞也摔了很多次,疼痛也会让人麻木。他只觉得膝盖上长了一块砖,重重地砸进他的骨头里,拼进骨头里。岑俞渐渐分辨不出,咔哒的响声是磁石的声音还是骨头的声音,只是一阵阵牙酸。 雨渐渐停了,林辉的“再保一条”也停了。岑俞坐在地上,小腿发麻抽筋他只有蜷着能稍稍舒服一点。人,像一丛丛白影子,在岑俞的眼前晃来晃去,他举起手拂了拂面上的雨水,眼睛里的酸涩久久不能缓解,他只好眯着。他有八百度的近视,隐形眼镜很早之前就被雨水冲掉了,他坐在那条路上,是个**的瞎子。脚板的酸胀好了一些,岑俞撑着身体站起来,一拐一拐地走到休息室找场务还戏服,余光瞟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小小一个,垂着头,捏着工牌挨骂。 岑俞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背着包挤上了回程的面包车。 “阿嚏!” 岑俞拿毛巾把头发蹭成了鸡窝,裹着被子缩在沙发里,手里抱着一只装满热水的玻璃杯。罗朝把面放到岑俞面前的矮茶几上,眼睛扫过岑俞惨白得要镶进瓷砖里的脸色,叹气般的说了一句。 “吃吧。” 岑俞应声抱着碗,手掌把整只碗捧得倾斜了一点,嘴巴快急地呼呼两口气,小心地啜汤。 “膝盖那块消毒了没?唉,那小黄毛纯折腾人!” “涂了碘伏。没事,哥。下跪这种事弟弟有经验,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罚跪,我都是童子功了。而且演戏嘛,哪有天天都是好日子。” 罗朝看着岑俞,嘴唇嗫嚅了两下没出声,把喉管里那几句无关痛痒的劝解咽进胃里。 他也曾是演员,大学四年风风光光,是毕业大戏的男一。 罗朝身形很壮实,国字脸,剑眉星目,是很周正的长相。他的正直像一柄弯刀,在一众单手剑的擂台中显得掣肘又滑稽,北三年,南三年,这把刀最后革掉了自己的命。 兜兜转转,卖过男装,跑过大货,后来在基地周边盘了间铺子开饭店。又过了几年,遇见了好些事,他买下了影视基地附近的一所小公寓,cosplay乐山大佛收留一些口袋空空的逐梦飞蛾。 岑俞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一百一十八公斤,身材偏瘦,腕线过裆,往那一站能和娱乐圈百分之八十的男明星玩消消乐。皮肤白,娃娃脸,花期长,乍一看前途无量。 可是在娱乐圈里,上货速度永远比过期速度快,假若把所有前途无量的人排成一列,从北京天桥开始排队,进站口也要环绕赤道三圈去法国检票。 岑俞在横店飘了几年,运气就像香蕉皮,一衰到底。唯一称得上走运的事,是某次被制片人灌酒喝得不省人事的夜里,一脑门撞到电线杆上,“电线杆”被撞进了医院,他也为此赔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罗朝就是这根倒霉电线杆。 “阿嚏!” 岑俞捧着碗又打了一个喷嚏。 罗朝把餐桌上的纸巾盒往岑俞腿上扔,岑俞大手一挥接得稳稳当当。转眼腿边多了几个纸团。 罗朝摸了一把兜里的钥匙,冲着岑俞一边说一边蹬掉拖鞋,“你晚上别去片场等群演了,我去给你买盒感冒灵,你好好睡一觉。” “谢谢学长。”岑俞应着,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岑俞吃完面把碗泡在水池里,迷迷糊糊走回卧室,头胀得厉害,眼前的景物颤抖地晃动起来,他只觉得头越来越沉。直挺挺栽到床上,没了动静。 好久不见,小岑俞。要是回到最初,你还要当演员吗?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三年又三年,这都九年了 第2章 01 人和人的关系,有时比人和树的关系还要更远一些。树与树的根茎在某一天会长到一起,人和人会在岁月的推移中,松开手,松开缠绵的根。 罗朝买药回来时正赶上一场毛毛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雨,挂在他的头发上,像一层细密的霜。 塑料袋内外都挂了水,除了感冒灵他还买了消炎药和金嗓子。药盒拱在袋里,把塑料扯成方正的形状,露出尖尖的角。罗朝走路喜欢甩手里的东西,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去零凑整,这个习惯跟了他二十年,他的小腿在年岁中被驯化,被药盒的尖角扎到也无知无觉。 罗朝陡然参悟,疼痛似乎是可以被驯化的东西。好比扎针,针扎进一个成年男人的胳膊里,和扎进一个幼婴的胳膊里,都是一样的,是一种均等的疼痛。婴儿会大哭,会因为恐惧疼痛的来临而乱蹬腿。 成人却不会,疼痛微缩到手臂和眼皮,似乎痛苦只存在于那两处皮肤中。它们在针头下尖叫,而它的主人,那个巨大得多的,被细胞和组织像城堡一样垒起来的人,却很麻木。 作为婴儿的我们成为比尾指的指甲盖还要小的一部分,藏在巨大身体的迷宫里。它日夜行走,有时在大脑,有时在心脏。 罗朝侧身走过小巷,他的公寓在一列墙皮脱落的矮房中并不起眼。买房时中介曾提过,这片地在远郊,前身是片坟地,后来,被一个开发商看中,把墓地推平建了影视基地。 刚落地时许多组来取景,一时间声势浩大,代拍的人浪像一圈白色的栅栏,围住了这座不夜城。后来的一场意外,让这里几乎闭园。某个组因为爆破的计算失误,炸死了一个当红男明星,男流量当场身亡,舆论一片哗然。墓地的流言比明星的死讯传得还要快,粉丝、电视台、营销号的声浪越翻越高,将这里的每一处砖瓦都掀开了,摔碎了。人潮退去后,这里从灯红酒绿的名利场衰败成了门庭冷落的荒郊。 它褪了金丝银线缝就的华服,内里爬满了鼓噪的虫虱。人们被衣裳吸引,纷至沓来,可它里头是烂的,破个洞,便会流出腥臭的脓水。 凡事有因果,人生多乱象。如果不是突然的冷清,罗朝恐怕再奋斗八百辈子也买不起这边的房子。而哪怕是一跌千丈的房价,罗朝也只买得起顶楼朝西的法拍凶宅,中介领他看房时,门沿上还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随风猎猎作响。 这所公寓的上一任主人就是那个被炸死的倒霉蛋——罗朝认识他,他叫苏青。 罗朝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叫苏青,叫王小涛,是个会在凌晨三点把罗朝喊到公园里走圈的怪人。罗朝不记得那是几几年的夏天,不记得是几月,是几点,只模糊得想起那时候天是鲜红色。 王小涛倚在公园的长椅抽烟,细管,夹在他食指和中指之间,像根冒烟的吸管糖。飘来的游烟呛得罗朝背过身猛咳了几下,回过头正对上王小涛一对鲜红的眼睛。 像死鱼。罗朝想着。 王小涛动也不动地坐了很久,烟头在他脚边开了一丛白花。很久,王小涛的声音在空中轻飘飘地响起来。 “老罗,我完了。” 那晚以后,王小涛摇身一变成了名声大噪的苏青,到死,两人再没见过面。 钥匙开锁的声音像一个刮片,阵痛扯回了罗朝的神经。几乎没什么阻碍,在看房那天罗朝就缴了款,办好了交接手续。 罗朝从中介走回公寓,他看到门前荒草丛生的花园中有一棵枣树。 他愣神了很久,快步翻过腰高的栅栏,脚步踉跄地扑到树干前,手掌紧贴树的纹路。他辨别一番——是的,是枣树,还没有结果。罗朝的疲惫一瞬间翻涌到了眼皮,他垂下手,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了一整晚。 一晚上,真的很漫长,足够他细细地看,看长毛羊绒地毯的结块和卷边,看真皮沙发上的指甲印,看从二楼屋顶高高垂下来的水晶吊灯,看一整套的粉绿茶具套组。他看得很慢,似乎只有这样的慢才能补足那几年时间漏掉的针梭。 公寓有两层和一个阁楼,装潢是仿老上海的样式,实木地板,红木家具,蕾丝手工沙发布,大片大片的郁金香花卉贴片,木雕的、瓷板的、布艺的。罗朝的手掌贴在楼梯扶手上,耳朵里传来风声,窸窸窣窣,像小孩在哭。 定居下来的几个月,罗朝陆陆续续换了窗帘和主卧的床品。余下都原封不动地堆在那里,他鲜少去客厅,常常从饭店回来倒头就睡。 他一直以为,一切如常,心率整齐,睡眠充足。 直到后来的某晚,罗朝喝多了酒,去片场偷了个木板回来凿。弯弯扭扭地凿了两行字——腰系缟素,口吐黄连,翻过来又刻道,万古流芳大观园。 抱着板子罗朝就地躺下,头发里裹满了木屑,他突然幻觉无数雪白的宣纸从屋顶散落下来,盖成一座雪白的丘,埋着他,也埋着许多人。 小巷的径很短,白墙粉门转个身便出现在眼前。罗朝从兜里摸出钥匙,门口的风铃哗啦啦响了一阵,巴掌大的小木牌和铃铛吊在一条线上,缠绕了几圈又哗啦啦转回去。 小玉双腿缩在沙发上看电影,手里攥着一把瓜子,面前的桌子上瓜子皮堆成了小山。小玉皮肤很白很净,像芙蓉石香炉,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盯久了却觉得可怖。小玉非人的美丽让人幻觉,在他那双黑洞洞的大眼盯住你的时候,你会陷入幻境,你的手好似在抚摸芙蓉石,光滑的质地让你放松下来。兀的,扎进两颗尖锐的砾石,感觉到痛的时候,已经血流如注了。 罗朝没接茬,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把球鞋勾掉,踩上拖鞋,小声说道:“这两天出工带把伞,梅雨季别感冒了。” 见罗朝回来,小玉往后一仰,头倒垂在沙发上,一双大眼幽幽地盯着罗朝,拍了拍旁边的座位,示意罗朝一起看。 罗朝摇了摇头,路过小玉时,手指在小玉额头点了点。刚欲走,小玉立马拽住罗朝的衣角,淡淡道:“岑俞一直没出来,应该还在睡觉。” 罗朝嗯了一声,把装药的塑料袋挂在岑俞的门把手上,回自己房间冲凉。 当他搭着毛巾热气腾腾回客厅看电视的时候,小玉已经走了,他走得很匆忙,只给罗朝留下一个刚发生过地震的瓜子山。罗朝叹了口气,默默地收拾桌子和地板。 大观园的房间被罗朝标了号,加上主卧,从一到六,上面四间,下面两间。春去秋来。有些人在这里短住几天便走了,有些人长一点,也不过三四年。 罗朝没有明确要求什么,只是在门口挂了一块毛毡板,上面已经零零散散贴了一些照片,有传统相片也有拍立得。罗朝有时会看着毛毡板上的照片出神,他想起《孽子》里的青春鸟集,想起那本相册里一张一张浓墨重彩又黯淡下去的照片,他幻觉自己是杨教头,是傅老爷子,是郭老。但他清楚他谁也不是,他是春池里的苔藓,是风雨夜中瘦骨嶙峋的一株残荷。 这间屋子像一块巨大的海绵,什么液体浇上去,它都完全吸收,这里没有时间的痕迹,新的东西和旧的东西都杂糅着,混沌着,它在一条看不见的时间缝隙中。 有人缅怀,有人抱憾,有人星夜悬梁,搏个出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01 第3章 02 岑俞半夜突然口渴,从床上爬起来,隐约看到一层灰白色的光,在他窗台聚拢。他踩在拖鞋上,拢了拢肩上的外套捏着手机轻手轻脚走到门口。黑暗中,脚边突然发出哗啦地响声,岑俞把手电筒按开,一团白光打在地板上——他踢到了一个塑料袋,药品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似乎还压着两张便签,一张上书:七十六走账,转给小玉;另一张写:早日康复,出门带伞。罗朝的字方正得像嵌进了田字格里,小玉则要龙飞凤舞得多,他只用笔尖极细的笔,字好似头发丝掉在纸上,每个看起来都像要咽气。岑俞把便签塞回塑料袋里,嘴角无意识地勾了勾,拆出两包感冒灵捏在手上,把门缝推开往餐厅走。 他是为数不多住在一楼的人,紧挨着公区和主卧。选房间的时候大家都下意识避开了一楼,老房子的木头楼梯养护昂贵又年久失修,走上去有时啪嗒啪嗒,有时吱呀吱呀,运气特别好的时候还能开出吱呀啪嗒不限量版双重奏,不用买票就能享受掀开天灵盖的灵魂交响乐。夜里来回几趟,罗朝的眼袋能垂到地上打鼓,本着关爱老人的原则,岑俞散活最多,理所当然地住在了一楼。 凌晨两点,路灯相继灭了。岑俞站在厨房里烧水,烧水壶的气泡呼噜噜震动着,他盯着不断上浮的气泡,打了一个哈欠,脑袋不自觉开始小鸡啄米。 安静的深夜,客厅的风铃突然响了,门一开,就卷进来一股寒气,直钻进岑俞宽松的裤管。 “好心人,有吃的吗?”一阵低沉的女声幽幽地飘过来。 长发女人的黑发很密很长披在肩头只露出半张脸,身体隐密在长发和黑裙中同夜色融为一体。腻子粉一样白的脸猛地从门口突击过来,像一个漂浮在空中的人头对着岑俞直冲过去,全瞳的黑色眼珠占满了整个眼眶,突兀凑到岑俞的肩膀上。 “水快烧开了,橱柜里好像还有几杯泡面,我帮你弄。你先去卸妆吧。”岑俞偏过头,推了推靠在他肩膀上困得眼睛只剩一条缝的“女鬼”,温声说“要吃泡的,还是煮的?” “煮的,还要卧两个荷包蛋!”女人笑眯眯一边说一边伸出两根手指在岑俞面前比划。 岑俞压下她的手,冲着走廊抬了抬下巴。“跪安吧。” 女人笑眯眯地从他背上滑下去,猫着腰溜到一楼的公卫,黑暗的空间中亮出一个淡蓝的房间。 烧水壶的开关啪嗒一声弹了上去,岑俞倒水时才发觉刚被黎子秋吓到的神经全都紧绷到手上,握拳的指甲甚至掐进了肉里。岑俞缓慢地把手张开,却抖个不停。他的身体又开始失灵了,大脑和器官的枢纽被什么东西阻隔着。他眼睁睁地看着,身体像肉块一样摞起来,情绪却无法在其中穿行。他只好把右手藏在身后,用左手泡药。 燃气炉噗一声打开,蓝色牙齿一样的火焰咬住锅底,气泡渐渐密集地翻腾上来。味道、颜色,岑俞好似一颗被剥开洋葱,这个世界与他的联系被一层层剥掉,水泡越来越大,他腾升一股畸形的**——他要跳进去。鼻腔突然涌入一股呛人的胡椒粉,他在被煮的失神中被喷嚏打醒,将他的脸从距离沸水一厘米的位置上解救出来。 岑俞摸了摸自己的脸,惊魂未定地撑在案台上做了几个深呼吸。 【这个月是第几次了……】 岑俞记不清了。他喉咙发紧,抬起水杯猛灌了一口凉水。 当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在身边时,面已经有点坨了。 “谢谢好心人,好心人一生不用上班。”女人声音由远及近,很娇俏。洗掉假白的粉底液,拆掉到脚踝的压脖砖头长发,没有脂粉的女人看上去年轻很多,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夸我还是咒我呢?尊师上一次上班还是1994年吧,今年轮岗开心坏了吧。”岑俞打趣、着,把泡面往她面前推了推。 “骂谁狗呢。这不是指望岑少爷早日飞黄腾达全资进组,带带咱们这些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脚脖子”嘛。上班怎么能和逛自家公司一样呢,您说对吧,少爷。”黎子秋一边飞快地往嘴里卷面条,一边还能口齿清晰地给岑俞画大饼,看得岑俞叹为观止,认为此情此景可以直接端进敦煌莫高窟。 岑俞腹诽了一阵,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没风度,便止住了思绪和黎子秋继续东拉西扯:“欸,梨子。今天这个组怎么样,拍摄还顺利吗?” “就那样呗,演演尸体,演演女鬼。感觉出了横店就能直接入职密室逃脱了。我现在演鬼可有层次了,小传都有一沓了。”黎子秋的头发被毛绒发带拢在脸后,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 女演员的上升通道狭窄,非科班攒不到人脉更难,在做演员这条路上她开局就是五毒俱全。黎子秋的个子很高挑,从小到大都是班级队伍里的倒数。五官中,眼睛最好看,是丹凤眼。不笑时这双眼睛看起来心思沉重,笑起来又太过多情,是一副精明得让人心存顾虑的长相。因为身高总是高出女角半个脑袋,侍女的角色是轮不着她的,孤身漂泊的几年里,她演得最多的就是女尸和女鬼。 黎子秋捧着瓷碗,嘴抵在碗边用塑料筷子把面往嘴里赶。岑俞的药才抿了几口,黎子秋的泡面已经见底了。 “女侠豪迈。”岑俞撇了一眼打趣道。 “少爷优雅。”黎子秋也不落下风地讽了回去。 两人突然相视一笑,想到了最初给对方的微信备注—— 野蛮女。 装逼男。 岑俞把茶杯里最后一口药喝完,眯着眼砸吧苦味。黎子秋靠在岑俞的肩膀上打了一个超级无敌大哈欠。事实证明,人的第一印象往往离奇的不准,第一眼看不惯的人,在相处的日子后也会成为互知心事的好友,比如黎子秋和岑俞。 “困就去休息,碗一会我一起洗。”岑俞轻柔地推搡了一下黎子秋的头小声说道。 黎子秋的头拔萝卜似的抬起来,迷迷瞪瞪地说:“《醉江南》那个组要招人,去不去?” “哪个导演?” 岑俞叹息似的问道,声音又低又小,悠悠然飘到黎子秋的耳朵里。他把水杯搁在茶几上,整个人倒进沙发里,黎子秋也顺势滑下去。 “新人,是个女导演。”黎子秋偏头看了一眼岑俞继续说,“从美利坚回来的女文青,听说是大美女,人美心善,活菩萨的那一款。陪我去嘛小鱼哥,说不定咱俩能聘个善男信女当当。” “咱俩充其量一个紫竹林,一个通天河。善男信女是要烧香火钱的,我们那仨瓜俩枣,还是算了吧。”岑俞摆了摆手,闭上眼打了个哈欠。 黎子秋坐直了身子,盯着岑俞老神在在的样子,开口想要说什么,又咽下去躺下来。过了没一会儿,又坐了起来。几次三番,纵使岑俞有心想睡,也被黎子秋这个要大闹天宫的架势给搅腾醒了。“怎么了女侠,阴曹地府也是要睡觉的。” “我觉得咱们还是得去试一试,万一呢?死马活马能卖钱就是好马。”黎子秋攥着岑俞的手,整个人摇得像一片海草,撒泼打滚似的喊道:“去嘛去嘛!” 岑俞把手拔了两下,无果,冷冷地撇下一句:“不去。” “岑少爷,岑大少爷!你什么时候能把你那没牌硬耍的臭毛病改一改啊?”黎子秋腾一下坐直,两只手把岑俞攥得更紧了。 岑俞半眯着眼冷冷地扫过黎子秋的面容道:“我那是对艺术有追求。什么阿猫阿狗都涌进来,端一盘屎味巧克力还要说是西洋进口。” “是是是,您是老艺术家,老饿肚子艺术家。”黎子秋冲着岑俞翻了个白眼,把岑俞的手甩开,仰面躺倒沙发上。“那你去不去面?” “去呗。女侠都开口了,那鄙人就拨冗陪你去看看吧。”岑俞的声音中掺杂进若有似无的笑意,两人肩膀抵着肩膀,沉默了许久,黎子秋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臭屁鬼!” 岑俞的声音也幽幽的飘过来:“过奖。” 黑夜中听起来像两束绽放的烟花,一枚是大红色,炸得又大又圆,一枚是蓝色,分成几支,炸成几朵小花。 [眼镜]女鬼敲门knock knock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02 第4章 03 陪黎子秋面试那天,是阴天。灰蒙蒙的云堆挤压在天空上,广袤的天空突然变得很拥挤,连空气也无法在云层间流通。岑俞伸手圈成一个小圆举到眼前,光线在小圈中聚拢。 岑俞很小就开始戴眼镜,鼻梁上被塑料镜架压进两个小小的凹槽。他习惯枕着右边手臂,对一篇伪科普读物中左躺会挤压心脏导致猝死的说法念念不忘,像维持着某种警戒似的,贪生怕死地枕着右臂熬夜到二十六岁,以至于右边的凹槽是个坑,而左边只是一点淡痕。 拜他不健康的用眼习惯所赐,两个眼睛的视力病例上丰富多彩,五花八门。不仅两个眼睛的度数差了四百来度,一只近视,一只远视,一只弱视,一只散光。在阴天里,岑俞眯着右眼伸手聚一下光,才能勉强看清远一点的东西。 岑俞看了一会儿,有些胸闷,遂放下手,老老实实跟在黎子秋后面,像一只瞎眼的锦鲤和它的鱼漂。 黎子秋今天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纯棉背心,外面罩了一件黄褐色格子衬衫,下身是一条浅色牛仔裤。黑缎子一样的头发扎成了一个高马尾,随着她行走的动作,左右摇晃。 没有夸张的妆容和宽松得把整个人都装在其中的戏服,青春靓丽的气息从她那张水灵的脸上扑出来,青草发芽,雏菊开花。黎子秋的眉眼成熟,她的脸没有淡妆一说,只是扫扫眼影描描眉毛就会被划分进浓颜系里。她化妆又偏爱大黑眼线大假睫毛,所以脸上的妆总是画得太过老气。以至于岑俞初见黎子秋时,一直把她当作同龄人,语气里无意中参杂着刻薄。 就那么夹枪带棒的过了小半年,某次机缘巧合,两个人在同一个组里当群演。那天收工很晚,直到凌晨三点,远处的天从墨黑翻上一抹应景的血红,接群演的大巴车才摇摇晃晃地从山下开上来。 片场随处可见的人造血浆和走两步就会踢到头骨残肢,把壮汉都吓成了缩成一团的绵羊,一喊收工大家都跑得飞快,三两分钟就没了影。岑俞混在大部队里提心吊胆的走到中途,发现手机落在片场。在思量了一番,在一穷二白的口袋和唯物主义的催促下,硬着头皮颠颠撞撞地往回找。 一片黑暗中,传来微弱的歌声。岑俞的手臂当即竖起了寒毛。闭着眼一步一步往歌声方向摸去,犹豫着跪地求饶还是烂命一条的时候。一睁眼,看见黎子秋布满泪痕的脸。 那是黎子秋十八岁的生日。阴差阳错下,岑俞成了这场人生庆典中唯一的嘉宾。 “少爷,你知道咱们今天的群头是谁吗?”黎子秋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岑俞。 “谁啊?”岑俞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淡然口气。 “胡国鹏。”黎子秋蹦蹦跳跳地跳上两个石阶,喜悦的分子在空气中快速运动,沸腾着烫了一下岑俞的眼睛,黎子秋兴奋地又补了一句:“胡嗲嗲,胡嗲嗲——” “小花痴。” 岑俞笑着拍了一下黎子秋的肩膀,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黎子秋,心中哗然,他皱着眉又立即舒展,紧两步跟上去。 胡国鹏是岑俞的大学室友,南京人,性格和善,是个一眼看上去就很能吃亏的人。诚然,他也没有给这副长相丢脸,大学四年买了三年的学长签字笔,大概等他七老八十会助力神舟九十号登月买汽油。 如果说好说话,成绩好,约等于大学宿舍里的再生父母,那胡国鹏可谓是子孙满堂。又因为胡国鹏和家里打电话话时都是用方言,爸爸叫嗲嗲,胡嗲嗲就是那时候叫开的。 胡国鹏的履历也是一波三折,两年演员,两年编导,两年场记,从台前慢慢淡到了幕后。他的性格讨制片喜欢,私下会偷偷照顾同组的群演,媚上宠下,渐渐成了固定的群头。 而岑俞几乎是胡国鹏的对跖点。如果人生是一个棋盘,胡国鹏是白子,岑俞就是黑子。两个人就像黑底白字和白纸黑字一样,通俗的对峙成两类人,这类人站在试纸的两端,将其余所有人都裹了进去。 岑俞性格孤僻,是社交场上的毒蜂,谁靠近都得挨两下,似乎他周遭的空气都是由冷箭拼成的,毒液则瑟缩在他口腔里。如果不是长了一张清纯小白花的脸,大抵他的仇家手拉手能组两支排球队——岑俞认为男足太烂,不够格做他的仇家。而在本就不多的能忍受岑俞臭脾气的人中,胡国鹏蝉联了四年的荣誉第一。 “梨子,小俞,这里!” 胡国鹏在山腰的亭子里挥手,身后影影绰绰地浮动着一些人影,周遭挤满了黑压压的设备,岑俞眯眼辨别了一会儿,道具和摄影的人也在亭子里。 胡国鹏戴着金丝眼睛,眼睛和鼻头都是圆的,右眼角的痣都圆的,白瓷一样的脸上永远带笑,体贴地照拂着身边的所有人。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蓝色麂皮翻领冲锋衣,袖子是拼接的皮革。如果用香水来比方,今天的胡国鹏应该是古龙水的味道。岑俞和黎子秋一起挤在胡国鹏身后的一小片地方,胡国鹏侧过身,从包里翻出两沓册子,递给他们,柔声说:“你们先熟悉一下剧本,我去清一下人,一会聊。” 岑俞快速给自己找了一个能挤进去的窝,坐下摆摆手,示意胡国鹏不用客气,该干嘛干嘛去。比起他的云淡风轻,黎子秋依依不舍的眼神胶黏在胡国鹏身上,直到背影也消失不见,才幽怨地转过头。 岑俞演一个家仆,没有词,有一个上菜的半身特写。黎子秋拿到的是刺客c,戴着面罩的便当角色。大抵是个男角色,被胡国鹏昧给了黎子秋,想让她多攒点钱。 岑俞往旁边瞥了一眼,用手肘碰了碰兴致不高的黎子秋。“怎么了女侠?不高兴女扮男装?” “没有。我就是不高兴胡爹爹骗我,他明明说有台词能露脸,我才拉你来的。”黎子秋瘪着嘴,眼珠低落的沉在下眼皮上,手里的剧本越捏越皱。 “角色分给谁也不是国仔的一言堂,你胡爹爹也是被招安的小兵小将,后头还有数不尽的托塔李天王呢。你看那边。”岑俞眼睛都懒得抬,有气无力地挑了挑指尖,顺着看过去,有个男人正坐在八角亭的石凳上,妆发齐全戴着墨镜,手里也捏着几张剧本。“那边那个锦毛鼠少爷,才是有台词能露脸的。” 黎子秋嘴撅得更高了,吧唧了两下嘴,食之无味的小声啐了一口,“呸,资本家的丑娃娃,小鱼哥比那张科技脸好看多了。” 岑俞耸了耸黎子秋的肩膀,语气轻快地说:“好了女侠,别不高兴了。记得你刚入行的时候大巴车上贴的宣传语吗——没有小角色……” 岑俞只需起个头,黎子秋立马就兴致勃勃地直起了身子,演讲似的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只要用心来,一定发大财!” 岑俞笑着敲了敲黎子秋的头,笑意在他的唇齿间荡开,像一杯放入橙子味泡腾片的白水,登时变得又涩又甜:“是这句嘛,财迷。”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以后可是要当富婆包男模走向人生巅峰的。”黎子秋笑着揉了揉头,手指装模作样略过岑俞的下巴,恶声道:“男模的脸就找像小鱼哥你这样的,我见犹怜哟。” 岑俞偏头躲开,翻手打开黎子秋调戏的手指,“你这个色模样,要早生五十年,不知道得抢多少贤良淑德的小白脸上山当你的压寨相公。” “放心吧,岑俞小相公。俺的山头你永远是正宫娘子。”黎子秋粗着嗓子故作土匪的样子和岑俞说说笑笑,眼神余光扫到某处时,放松的神情陡然绷了一下。她的笑容僵硬在牙齿上,脸颊的温度火山似的攀爬上来。脑袋不自然地向外转,攒的腹稿变成口水积蓄在她的牙关后面。 “说什么悄悄话呢两位,这么开心和我也说说。”胡国鹏的声音砸过来,黎子秋恍惚地一抖,背挺得更直了。 岑俞往边上挪了挪,给胡国鹏留出一个能挤进来的小窝,胡国鹏从善如流地挤进来,三个人的位置微妙的变成了汉堡包,胡国鹏在左边,黎子秋在右边,两个人像两片对称的面包,中间夹着岑俞这个肉馅,偏偏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肉馅。 “梨子说要包你,怎么样,从不从?”肉馅说。 胡面包片愣了一下,淡笑慢慢绽开,“真的假的?” 黎面包片立马应声,“嘿呀嘿呀,要包嘞呀。靓仔,能唔得賞臉啊?” “还是个广东的代佬哇。哇塞,胡国鹏,你要鸭犬升天了。”肉馅挤了挤胡面包片揶揄道。 “行了,别拿我开涮了。”胡国鹏不动声色地扶了扶眼镜,看着黎子秋说:“黄姐在道具组,知道你来,说正好做了柠檬蛋白霜叫你去尝尝。女侠要不要拨冗去见一下?” 黎子秋点点头,把胳膊从岑俞和柱子之间蹭出来,蹦蹦跳跳地跑走了。脚步在人影叠成的山后渐渐慢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弯腰耳语的两个人。高马尾一摆一摆,从山头荡到山腰。 哈啰,国仔[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3 第5章 04 “你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和梨子坦白?”岑俞收起面上的揶揄,又恢复如常那副冰冷刻薄的样子。 胡国鹏把手伸进兜里摸了摸,手指扣住烟盒,纸盒的翻盖被揉皱也没迎来重见天日的时候。岑俞见他沉默,眼神扫过他塞着手掌的口袋,淡淡道:“我记得你以前没这爱好啊,当小三压力挺大的吧。” “比找不到工作的压力应该能小点。”胡国鹏近墨者黑,圆镜片下头的眼睛里含着一汪寒光,不留情地扎还回去。 “在哪挨枪子儿了,上你爹这草船借箭。胡国鹏,你这么拖着人家小女孩……”岑俞剜了胡国鹏一眼,一字一顿地吐字:“真,恶,心。” “明知道我那些破事,还跟着一起瞒她,你也恶心。和梨子朝夕相处的时候,巴不得把我杀了吧。”胡国鹏垂着头,圆眼结了一层红膜,把鼻子也染了色。 岑俞原本攒了一肚子火要发作,看到胡国鹏这个窝窝囊囊的样子又不由得心软。“行了,等那老东西死了再哭坟。苦果也好,善果也罢,怎么都得给人姑娘一个结果。梨子没你想得那么脆弱,干脆点对大家都好。” 胡国鹏仰头蹭掉未成形的眼泪,吸了吸鼻子回道:“我会尽快和梨子说清楚的。梁导,要来上海了,你要不要去见一面?”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岑俞冷哼一声,冲着胡国鹏翻了一个白眼。“用兄弟的裙带给自己铺路的事,我岑俞还做不到。” “岑俞,我和梁导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胡国鹏紧咬着岑俞的话音,似乎迟一点岑俞就会松手,任凭自己坠进臭不可闻的泥潭里。 “打住!知道,你和梁导是知遇之恩,一见如故。”岑俞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下眼睑挤压着眼球,他把恶毒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幽幽吐出来的话还是参杂了些碎玻璃,硌痛人耳朵。“你是什么,没人在意。人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这句话,你比我懂。” 胡国鹏垂下头平复了一会思绪,他把人脸修好,抬头又是那副温驯的模样。 【羊会像胡国鹏这样笑吗?】 岑俞看着胡国鹏微笑的脸不自觉地想。 【也许会吧。胡国鹏就是那只被圈起来的羊。】 岑俞可悲地想着。 胡国鹏从兜里掏出一把蚕豆递到岑俞的面前,岑俞瞥了一眼没有接,挑眉说道:“怎么,贿赂?” 胡国鹏眼睛眯起来弯弯的,柔声说:“对,里头包的都是足金,小心硌坏了牙。” 岑俞不以为意地往嘴里扔了一颗,咔吧咔吧嚼起来,他一贯喜欢吃撒了椒盐粒的小零食,胡国鹏的“贿赂”十分投其所好。小鸡啄米似的把胡国鹏手上的吃完,拍了拍黏在手指上的佐料,抬眼看着胡国鹏问道:“说吧,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胡国鹏笑意更浓,“我哪有那么坏,只是提前给你磨磨牙。今天资方的人也在片场,怕你冲上去咬人家。” 岑俞摆了摆手,脸上居然破天荒的出现一抹凸显的苦涩,像平原上突然凹陷下去的一个深坑、不,是裂谷,平白的断下去,挟着泥沙和草木。“好意心领了,我这口牙都磨八年了,铁齿铜牙也早就平了。” 亭子前面的人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胡国鹏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岑俞善后,拍了拍身上的残渣,起身挤到人群的最前面。 岑俞耷拉着脚,走得极慢,拖在队伍的最末端。黎子秋的脸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一闪一闪,眼睛忽然一亮,逆着人流挤到了队尾,耸肩撞了一下岑俞的肩膀,“我一猜你就在这。” “女侠神机妙算,在下佩服。”岑俞说话间打了个哈欠,精神很差的样子。 “你和胡爹聊啥了困成这样,康德?柏拉图还是上野千鹤子?”黎子秋瘪着嘴凑过来,一副我倒要听听你要说什么鬼话的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岑俞。 “我俩刚讨论万物起源来着。你说西西弗斯推的会不会是女娲补天的那块石头?而且既然鸭嘴兽的腋下能产奶,那膝盖窝是不是也可以。”岑俞煞有介事的语气听得黎子秋眉头紧促。 黎子秋沉默了两秒,依然有种大脑皮层遭遇重创的感觉,对着岑俞压抑地低吼:“拱出去!圆圆的拱!” 岑俞看着被冷笑话肘击的黎子秋,心情大好,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蚕豆,递到黎子秋手里。“你胡爹爹给你的。” 黎子秋脸上愠色一扫,喜滋滋地揣进兜里,高马尾一跳一跳,像一匹欢腾的马从山这头跑到山那头。岑俞看着,脸渐渐阴沉下来。 到片场后,群演四散开来,一窝一窝的坐。黎子秋换上了蒙面的衣服,坐在岑俞边上,手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打哈欠。不止是她,片场各种身份,各种身材的人都同她一副萎靡的样子。岑俞一个动作窝得久了,胳膊和小腿就会随机发麻,概率大概是四分之一,而今他两只胳膊两条腿轮着麻了一个回合,仍不见有人来传唤。胡国鹏两个小时前随执行导演进去就再没出来过。屋檐外的天从湛蓝到乌青,岑俞抻了抻腿,靠在墙边上把背紧贴着,拉伸了一下僵硬的后背和脖子。 戴着圆框眼镜的短发女生抱着一沓装订好的册子急冲冲跑了进去,今天下午已经是第三次了。 “又改稿?里面在干嘛啊……”坐在岑俞右边的那一窝传来抱怨的声音,不大但很得人心。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打破了平静,将涟漪都乍了起来。 窸窸窣窣,蚊子似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黎子秋凑到岑俞边上,刚想开口看到岑俞正在看剧本,乖乖噤声,盘腿坐在岑俞身边也翻起了剧本。他们拿的是最原始的那一版。 一般来说,主演拿到的至少是完整剧本的三分之一,而群演只会拿到当天走戏的一些概括,没台词的角色甚至没有剧本。 但这次的组显然不一般。胡国鹏在分发剧本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领到的都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骨节分明的手上胀起青筋,一沓纸啪地被摔在桌子上。 “咔!让陈潮鸣自己过来看。”说话的女人脸如鹅蛋,薄唇紧抿着,额前的刘海细细修剪过,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双豆眉,头发一半黑一半白,身材高挑纤细,整个人站在那像一件创汇时期出口的瓷俑。 “程导……”陈潮鸣一溜小跑过来,话音未落就被程鹿截断。 “陈潮鸣我说八百遍了,给一眼,给一眼不是给一头!你看你脑袋跟着镜头咔咔转好看吗?我是拍古装剧不是拍恐怖片,你在干嘛cosplay伊莎贝拉吗?没拍过影视剧总拍过杂志吧,还是给人当模子上瘾了,只会拍擦边滚回你的八层美颜后面扭屁股,别他妈站老娘跟前现眼。八个机位,转圈丢人。I’ve had enough!” 程鹿豆眉紧簇,陈潮鸣一米八二的个子在她面前几乎气势全无,只能垂着头,面色难堪地受训。 “还有你那个台词!嘴里含浆糊把你牙膛黏住了?三句话车轱辘一上午,改了三遍稿,舌头卷声带上了,洛杉矶华人餐厅的服务员说欢迎光临的声都比你声音大。I don''t want to put up with this anymore!” 程鹿气急了,一边吼着**ing out ,一边抄起手边的对讲机欲向陈潮鸣的脑袋砸过去。正在接电话的执行导演被吓得脸登时白了,立马跑了过来,把陈潮鸣拉到自己身后。对讲机正中他的额头,当即见血肿了起来。 程鹿怔了一下,豆眉不忍的松了下来,只冷着脸,两只眼像两只寒鸟,喙机警地微微张开,似是在等待时机,一口便要叨下陈潮鸣一块肉下。 张芜顾不上额头上的伤,赶忙把陈潮鸣挡得严严实实,嘴里磕磕绊绊的和稀泥:“程导!程导您先喝口水消消气,咱们都拍了十几条了,大家都累了。而且小陈昨天开了八小时车赶来的片场,状态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鹿姐,我那新到了几盒普洱,是今年的新茶,上我那去休息会,我给您泡。” 张芜脸色煞白,眼睛在程鹿和陈潮鸣两边虚瞟,谁也不敢得罪,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 程鹿看着为难的张芜,拳头松了又紧,嗓音有些沙哑地开口。 “是他,擅自离组耽误拍摄进度。是他,台词不清,做作僵硬,声台形表占个表字,中影入学考演拖把的新生都能给他当老师。no speaking ,no mind , no passion, theplete fool!”程鹿深吸了一口气,扒开执行导演和陈潮鸣对视。“我不管你是谁的新欢旧爱,演不了就滚蛋!” “哦哟哟,木得了木得了。程鹿大导演,好大的官威啊。” 嘿嘿,程姐贴贴[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04 第6章 05 仪器后面冒出一张讪笑的侧脸,清脆的拍手声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像一个个耳光抽在程鹿的脸上。南方口音程鹿听起来像天书,但语气总是能翻过语言的藩篱,把刻薄和讽刺用银针绣在受辱者的脸上。 执行导演惨白的脸从窗帘的白变成了蜡烛的白,脸汗从米壳变成了黄豆。程鹿和他面对面,看着他打颤的膝盖血管中有一股磅礴的泥流从她的心脏冲向脚趾。程鹿强忍着不适,转过脸看向来客,嘴角扯出了一个抽搐的弧度,努力从嗓子里挤出一句,“王总说笑了,今天怎么有空来片场玩啊?” 王川泊慢悠悠走过来,胳膊搭在陈潮鸣的肩膀上,皱纹冷峻地纹在他的眼角,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空气骤冷。 “我要是不来,小陈都要给您训成孙子了。也怪我,硬要小陈陪我多喝两杯耽误了剧组。我这就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育,今天的事,还希望程大导演不要放在心上。”一番所谓的“道歉”像他伸出的手一样,充满了对程鹿威严的轻视。作为导演的程鹿嗓子说不出的难受,似乎是生吞了一只老鼠,又像是喝了三副安眠药,头重脚轻,只有要下不下的细雨从地上往天上飘。 程鹿的嗓子和脸同时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声。王川泊搂着陈潮鸣和她擦肩而过时,她看到陈潮鸣脸上浮现出一种假面的,粉色的得意。 “王八蛋!” 王川泊走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程鹿气从心中来,把监视台上的笔抓起来向着红色的车尾气掷去。 “鹿姐,算了算了,后视镜能看到,别伤了和气。”张芜赶紧拉住程鹿的手臂,以免她做出更过激的事情。手里的冷汗变成了热汗,张芜的脸也转圜回一点血色。 张芜已经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了。长年的酒局让他有点虚胖,带着黑框眼镜,手里永远拿着笔记本和对讲机。背着一个黑色的小挎包,里面有护肝片、速效救心丸,人工泪液和布洛芬。他考了七年才念上上艺的导演系,大学念书的生活就像一碗白米饭里混进去的一粒粟,难吃还咯牙。他的人生有种不合时宜的难过,让他总是垂着头,弓着腰,曲着腿。他长了程鹿一轮,是程鹿的本科学长,得了程鹿赏脸才能来剧组当一个执行导演,他毫无底气的声音总是在说——算了算了,都过去了。算了算了,会过去的。 张芜还想劝解几句,当张开嘴,耳边就爆炸出程鹿一声狮吼。 “算他奶奶的腿!” 程鹿吼完心情好转了些,整理刘海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耳边的卡地亚大圈,唏嘘地抒了一口长气。“张老师,你说我是不也应该回去和Lida哭哭穷让他给我打笔巨款,当导演的屎比冰岛的菜还难吃。” 张芜挠了挠头,面露难色,在难听的实话和难听的假话之间权衡了一下,决定面刺“寡人”:“臣觉得,你要是开口的话,你爹的直升机会在接通后的第三秒飞过来,把你绑回曼哈顿学金融。” 程鹿立即把手放了下来,幽怨地盯着远处自由的天空,“好了别说了,我是狗。” 张芜陪程鹿惆怅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吊臂和大灯,叹气似的说道:“那咱们今天还继续拍吗?” “拍嘛。”程鹿叹出一口长气,把肺都挤空了,又猛吸一口气,慢慢地吐。说话的声音响亮而坚定,“场地租一天花出去的钱也不会退回来。通知组里的演员,‘周淮’这个角色只要觉得自己能演好的,剧组破格给他们一次试镜机会。试镜内容就是和三公主对峙那一段,让他们自己准备准备。” 程鹿手指夹着红笔,关节晃动,让其飞快地在指根忽上忽下地转动。“快到饭点了,让大家把饭先吃了,要面试的人去四片场排队。” 张芜犹犹豫豫地举起对讲机,欲语还休的样子看得程鹿莫名火大。 “放。” “资方那边……” “过,下一个” “嗯……还有林姿的助理刚过来说她下午有个很急的通告……所以……” “所以她已经离组了……” 程鹿突觉一阵天旋地转,有点气血不足。开机不到三天,主演三天两头请假,数不清的应酬酒局,从主演到尸体,恨不得投资方养的狗都塞进来当片场花絮的吉祥物。程鹿手撑着桌子,红笔忽快忽慢地敲击桌板,思忖一阵,敲击的声音突然一停。 “林姿的戏份我会解决的,你先去吃饭吧。” 张芜还想要说什么,努了努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转身找群头和场务下发通知。程鹿把剧本盖在脸上,手指飞快地打通一个号码。 “喂?在青浦吗?帮姐们救个急。” [吃瓜]瓜好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05 第7章 06 天沉下来,群演三三两两的靠在墙根埋头吃饭,从上往下看,似墙角的霉斑。 黎子秋端着盒饭眼睛骨碌碌转一圈,用胳膊肘戳了戳旁边的岑俞,脸上笑意含苞待绽道:“天上掉馅饼了小鱼哥,一会儿你去不去?” “不去。” 岑俞扒了两口饭,微微侧身背对着黎子秋。 “为啥不去,万一面上了这可是男三!草根逆袭一夜成名的美好未来已经在对着你招手了,岑——老——师!”黎子秋喊得声情并茂,恨不得下一秒就把岑俞拎起来甩到程鹿的脸上。 这个世界上的有两种人,一种为沉舟侧畔千帆过,任尔东西南北风;譬如岑俞。一种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弯弓射雕还看今朝;例如黎子秋。每每遇到岑俞要死不活,一股看透世界的傻逼超脱感时,黎子秋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嫌岑俞是阿斗,是朱翊钧,是夫差,而她是青史不留名的那个急死的太监。 岑俞不慌不忙把口中的饭吞咽下去,眼珠滑向右边,冲黎子秋抬了抬下巴,“大红人走了,喏,那还有个小红人呢。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鸟屎。” “吃饭呢哥!”黎子秋被恶心得大叫,偃旗息鼓地扒了两口饭,气呼呼地嚼了五六下,大眼睛一转又是一条好汉。 “不行,你得去。就算面不上,刷个脸也是好的。”黎子秋扯着岑俞捏饭盒的半边手小幅度地耸动。“去吧去吧,来都来了。” 岑俞拧眉,俗话里他最讨厌这一句。不论好恶、不计得失,这四个字像个咒,箍在人舌头上,总说违心的话。可他也拧不过,只好应付。 “姐姐,麻婆豆腐都要摇成麻婆豆腐脑了……我去我去别摇了,再摇该成豆浆了。”岑俞抬起手赶紧把盒里的饭扒干净,眼睛幽幽地看着黎子秋。“梨子,你干演员真是屈才了,你这个雁过拔毛的精明劲儿,考个经纪人证去压迫怀揣梦想的小练习生吧,我年纪大了榨不出油水了。” 某位年轻的哲人曾经说过,一棵树在幼年时,任何苦难都是养料,一棵树在老年时,任何苦难都能将它折断。岑俞深以为然,却不以为意。 “我这是为了你好,狗咬吕洞宾。”黎子秋悻悻剜了岑俞一脸,气鼓鼓地扭过身背对着岑俞。 岑俞眼神温柔,甚至哀伤地看着黎子秋。只一瞬又掀起刻薄的脸皮,笑着说:“像,太像了。梨子你这副资本家的嘴脸简直灵肉合一,就差一根电线杆了。” 黎子秋气得直哼哼,猛地站起来,蹲麻的腿被兀的抻直了筋,痛得黎子秋一屁股坐在地上。岑俞抿嘴憋笑,把饭盒扣好,轻轻拍了拍黎子秋的肩膀。“好好休息,未来的大富婆。”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黎子秋看着岑俞的背影噗嗤笑出了声,搓了搓腿缓过来麻劲儿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将饭盒一扣,竹签筷子定海神针似的扎进塑料饭盒正中心,拍拍屁股上的灰,甩着马尾走进人群里。 吕莺莺左手挎着三个福袋,右手搂着一个大玩偶,一身某游绿毛神父的cos,一路叮呤咣哒地小跑进四片场,卡在了十八点五十九分的最后一秒站在了程鹿面前。 程鹿怔了两秒,愣住的脸只有睫毛扇动了两下,面露难色地开口:“…你…我…算了,没时间了。台词在路上看了吗?” “包的。” 程鹿闭上眼揉了揉山根。她登时觉得活着真有意思,有的时候时间骤短,如被丢在美国的十七年,有时候时间骤长,如刚刚。两秒太长了,她第一次发现人的情感丰沛到可以塞满整整两秒的所有边角,从不解到质疑进而接受,也只需要两秒。 “不行,你去我房车把衣服换了,”好吧,也没有那么接受。程鹿揉了揉胀得发疼的太阳穴,从牙齿缝里漏出叹息一样的妥协:“假发摘了,妆……妆就这样吧。” “Yes,madam!” 程鹿缓慢坐下,右手下意识地扶到额头上,看着忙碌的片场沉思。 【如此,对吗?】 【管他呢,做了再说】 程鹿的身子猛地坐直,一直灰蒙蒙半垂的眼睛亮出野心勃勃的火。烦恼只是浪费时间的麻药,她要功勋和一把剑,不要手术台。红笔在她的指间飞快转动,check or out ,一页名单上很快打满了鲜红的叉。 一开始吕莺莺的台词还有一些磕巴,面到第三个人的时候,她的台词已经流利到几乎可以倒背。撑了个懒腰和程鹿对视了一眼,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下一个。” 程鹿的眉头越皱越紧,平心而论,这是出文戏,大段大段的念白对演员的记忆力要求很高。虽然心知陈潮鸣被骂得有些冤枉,但一见陈潮鸣的做派她就心不平气不顺。程鹿对他的评价用八个字就能概括:巧言令色,轻浮以极。这次发怒也颇有些对人不对事的意味,只是今天一下子没压住火把王川泊得罪了,之后的投资估计又要趟风冒雪了。 想到此,程鹿看着监视器竟然开始出神。张芜见状,立刻拿起对讲器叫停。 “咔!休息十分钟。” 吕莺莺一身环佩叮叮当当响过来,张芜和吕莺莺打了个照面,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识趣地走到一边,留两人说话。吕莺莺见张芜走了,立即卸了架子吐出一口长气,拖着步子走到程鹿背后手臂撑在椅背上,声音拖拖拉拉地说:“不——行——啊——老——大——,这群人,没有慧根。” 程鹿半仰着头鼻子里哼出一股气,疲惫地拍了拍吕莺莺的手。“唔知啊。可是莺莺,你知道的,演员这碗饭天赋占九成九,真正有天赋的都是凤毛麟角。很多事情不是有爱就可以的,但是没有爱,太精明,就会走歪路。”程鹿打着哈欠,往嘴里丢了颗薄荷糖,“再多看看吧,场地一天不少钱呢。万一给老娘挖出土凤凰了呢?” 吕莺莺笑着给程鹿捏肩。“你要找的那种人估计早就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这个世界,爱不稀罕,钱才稀罕。” “那可不一定,没准人家正打灯笼等我呢。三更半夜,最容易见鬼了。”程鹿站起来拍了拍吕莺莺的胳膊,把监视器前头唯一的软垫老板椅让给了吕莺莺,一边给人捏肩捶腿,一边柔声细语,“辛苦我们莺莺影后帮姐们找灯笼了,今天太晚了估计弄完你就回去睡美容觉了。你挑地儿,什么时候想宰我一顿,随时电话。” 吕莺莺闭着眼享受着发小的殷勤,轻笑一声,“还是年纪大了会疼人,程鹿,我都有点后悔那么早认识你了。” 程鹿给吕莺莺揉着太阳穴,挑了挑嘴角,“宝——贝——以后多疼疼你。” “要吐了程鹿!恶心死了。” 两人说说笑笑间,时间飞快。张芜刻意地在监视器边上晃来晃去,程鹿对着吕莺莺挑了挑眉,吕莺莺福至心灵地站起身。“知道了,姐们给你掐尖去。” 程鹿笑眯眯地冲着吕莺莺挥了挥手,张芜举起对讲喊道,“下一个!” 岑俞在裤子擦了擦手心的虚汗,快步走到点位站好。 “准备,action!” 吕洞宾拳打镇关西(不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06 第8章 07 “岑洲按察司经历周淮,参见三公主殿下,公主万福金安。” 周淮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像一块湿透的棉絮,同额头一起,沉沉地叩在殿宇潮湿的地气上。大抵是来之前有人惹怒了章明,地上的血迹未干,碳盆被掀翻滚在一边,地上撒了一层厚厚的碳灰和血混在一起,正是周淮跪拜的地方。他身形低伏,额头枕在指尖,手掌下是一层厚厚的、带着死亡余温的灰烬。 空气粘稠得化不开,弥漫着一种甜得发腻的凤仙花香,混杂着炭火炙烤皮肤的焦糊味道,怪异刺鼻。公主垂眼看自己指尖那点新染的“玉笋红”。红艳极,像刚掐脖而死的凤仙吐出的一口血,时间不久,刚刚足够凝成一块血痂。天灾连年,花也开得病恹恹,要萃出此中品相的成色,不知萃了多少花农与女娘的指血。 周淮跪在那里,手指摁在上面很快被烫红了手掌和关节。橙红色的火光在一片灰白的烬中,一闪一闪,像一条猫舌,一口一口舔食周淮的皮肉。他不敢抬头,眼睛也叫热浪灼着,痛得眉眼紧皱,不敢抬头。 公主章明侧卧在榻上,层层叠叠的红纱黄布帷幕低垂着,左边绣蜜桃九蝠送春,右边绣鹤梅,以珠白绣线捻进银丝,一丝而成,不见针脚。一阵西风探入暖阁,涌起浮金,将公主的身影裹在一片暧昧不明的光影里。 公主。章明苦笑一声,一个妆点宫殿的玩意儿罢了,失权的女人和冠上的珠宝都是一样的。都在盒中,都在闺中。周淮是外臣,今天他们只隔一幕纱帘,往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帘子要遮住她,遮住她的权力,遮住她的野心。章明始终垂着头,手里捏着一枚玉玦,岫玉的料子,很棉有絮,玉中极下等。雕得也差,形制古朴,工艺粗笨,只一朵玉兰歪歪扭扭地开着。她的指尖在那粗糙的纹路上无意识地摩挲,仿佛能从里面抠出些什么。 “本宫近日得了一本乡野奇闻,很是有趣。”公主的声音飘出来,慵懒而清晰,像浸了水的丝线又凉又滑,鞭笞在脸上,带着点慵懒的残忍,“上书洛阳玉涑有一毒草,貌如红唇名为婆罗魂。”她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指甲上的红蔻在昏暗里幽幽一闪,“以人脑为食,食之便能吐惑众之言,颠倒黑白,嘲弄乡里。” 她尾音拖长,带着一丝嘲弄的叹息,“只可惜,食者三日便会烂舌,五日便会空心,不得,好死啊。” 她的目光终于从那玉玦上抬起一点,隔着重重纱幔的缝隙,落在周淮低伏的、微微颤抖的脊背上。那目光没有温度,却带着粘稠的审视,如同湿冷的苔藓爬上皮肤。 “本宫记得你是朋邑人。”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语气里淬着冰针,“朋邑是个好地方,一个小县丞的府上就能拿出五万两白银赈灾济民。家家富庶,珍珠镶路,绫罗制幡。西宋庆历十三年,赤戎进犯,凭一株紫草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朋邑,将朋邑城中洗劫一空,城中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章明哑了声,似乎是在痛心火光映天的景象,声音陡然压低,哀惧似的叹息,“三天三夜,天都烧红了。依周卿之见,世上当真有此奇花异草?” 周淮的呼吸在灼热的灰烬上方微微一窒,他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态,脖颈后的筋肉绷得像拉紧的弓弦。开口时,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像钝刀刮过砂纸:“殿下明察。赤戎自道兴年封城坠马峰一役惨败后,便常年犬踞于西南樊城一带,形同困兽。洛阳地处中原腹心,朋邑则远在东南海滨。若赤戎欲自樊城东进朋邑,必经固水、千麻、长隆、桂平、鹿冈数道险关。沿途高山恶水,瘴疠横行,粮草转运艰难,水土稍有不调,便是全军覆没之危。” 他的手指沾满灰烬,无意识地在滚烫的地面上划动,灰黑的污迹深入指缝,勾勒着一条条在脑中预演的行军路线。 “然洛阳毗邻京畿锁钥平洲。若玉涑真有此奇物……” 周淮的声音压得更低,眉头紧锁,声音似喃喃。“攻破玉涑之后直上平洲军压螺田行宫,剑指天子。省时费、夺天时,何必翻山越岭攻打一个边陲小洲。岂非舍近求远,愚不可及?” “哦?” 章明终于抬起了头,纱幔后的眼睛像两点寒潭深处的磷火,幽幽地看着周淮。她手指一松,那枚粗陋的玉玦“嗒”地一声轻响,落在紫檀小几上,声音空洞。“若去的……并非大军铁蹄,而是行商呢?”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沾了毒液的羽毛,缓缓落下。目光淡淡扫过周淮灰头土脸的面颊,仿佛要穿透那层皮囊,窥视他心底最深处那条幽暗潮湿、布满青苔的裂缝。 “臣自幼生在朋邑,长在朋邑。朋邑山穷水刁,土贫人穷。话本之言,公主不可当真。”周淮瞳孔微缩周身皱冷,迅速俯下身将额头抵在碳灰上,烫出了红痕。 周淮的瞳孔骤缩,一股冰冷的寒意腾生,顺着脊椎一路向上,冻死了他的四肢百骸,连滚烫的地面都无知无觉。一瞬间,几乎是本能的,他将身体压得更低,额头猛地磕在碳灰上,烫出了一道红痕。 “臣自幼生在朋邑,长在朋邑。朋邑山穷水刁,土贫人穷。话本之言,公主不可当真。” 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一丝绝望的嘶哑,像濒死的困兽。 “周卿。” 公主的声音陡然疲惫,像是失了力,声音如同叹息一般,“周淮,你可知欺君之罪,当以何论处?” “臣不知何处欺君。” 周淮跪得更加规矩,章明看到他颤动的帽翅像一根刺,直直向她的眼睛扎来。 “你仗的是谁的势!” 章明猛地坐直了身体,红纱拂动,带起一阵脂香粉浪。 死寂。连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噼啪声都消失了。空气凝滞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泛着绿沫的死水。炭火微弱的光映照着周淮汗湿、灰污、却异常平静的一张侧脸,亦同等映照着公主眼中一团幽火,一团冷峻的、要将一切烧破的蓝火。 一根扭曲的、带着血腥的箭弦在两人之间绷紧,濒临断裂。 “臣仗的……” 周淮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目光似两把淬毒长刀,不畏不惧极哀怨地与公主隔帘而对,额角的血混着灰,蜿蜒而流,像白瓷的冰裂。他玉人似的脸裂出鲜红的纹,似艳鬼,冷冷地跪在那。“……自然是殿下您的势!” 公主黛眉微促,手边的茶盏被掀飞,朝周淮的脑袋冲去。周淮仍是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铁骨,站得愈直,拳大的瓷盏咚一声砸在周淮的右额,疼得皱眉硬是一声不吭。瓷盏破碎的声音在静室中响起,滚茶四溅,周淮的脸上水渍星星点点,与他一双融冰的眼睛一起,抬脸是一处水光滟潋的莲。纵与灰烬搅合成一片肮脏的泥泞,仍是出尘的。连额角暴起的一块青紫和扎进皮肤的细小碎瓷,都是莲的美的一部分。血水蜿蜒而下,滴在官袍的前襟,晕开一片深色的污迹。 章明胸口隐秘地起伏一阵,眼中的怒火逐渐熄止,沉淀为一种更深、更暗、如同深潭淤泥般的阴冷审视。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恢复如常般不露山水的平静:“赤戎,玉涑,朋邑……”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含在嘴里咬得极重,吐出去像吐了六根**钉,钉进周淮的骨缝里,“你自全力去找,纵掘地三尺将玉涑踏平,天塌下来自有本宫顶着,此去务必找到本宫所寻之物。” 她身体抬手捋平华服上失态的褶皱,言语含笑如春:“周淮。”她将这两个字咬得缠绵,慢悠悠的,像是品茶,“平阳刺史周伯瑾的次子。春闱三次不第,现任岑洲按察司经历。” 她顿了顿,舌尖舔过“经历”两字,语气里带着一丝嘲笑似的惋惜,“周卿才情家世,不该如此。” 这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周淮心头最腐烂的伤口上反复研磨。 她伸出一根纤纤玉指,那染着“玉笋红”的指甲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如同深潭中食人水妖的鳞片,直直指向周淮血污狼藉的眉心:“你只有半月时间,半月之后,六月初三是太子及冠立府的大日子。本宫作为长辈,自然是要为他备了一份厚礼,聊表心意。“ “臣……遵旨!” 周淮的声音如玉如珠,是被絮塞填的岫玉,是被砾折磨的病珠。他再次深深叩拜下去,背脊弯折成一个绝对臣服的弧度。以君臣之礼,跪拜心中明主。他将头压得愈低,即将彻底埋入臂弯时,他那双虔诚的眠目猛然睁开,额角的血污和青紫之下,以下视上,如鹰衔鱼目,咬住章明那双冷漠的眼睛。那目光灼灼,滚烫如熔岩,又冰冷如九幽。字字咬沉,拓进地中:“愿陈璇玑之政,建台辅之佐。承泽殿下明德之政修,躬行忠臣之事举!” 章明垂下了浓密的眼睫,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扇形的、深不见底的阴影,将她眼中翻涌的情绪彻底掩埋。她伸出那染着妖红蔻丹的手指,重新拈起几上那枚粗陋的玉玦。指尖在那歪扭的玉兰花枝上缓缓地、来回地摩挲着,怜惜和折辱在一明一暗之间来回变换。乳白的玉色衬得那指甲愈发红得刺目,那红艳艳的,如同记忆中弼阑寺那场焚天大火里,从烧塌的经案上滚落、一路舔舐着帷幔燃烧,将一切化为灰烬的那支被推倒的红烛。 “周卿之于本宫……” 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幽叹,飘散在粘稠的空气里,带一股凉寒,“周卿之于本宫,胜过李哥奴之于张子寿。” 她微微蹙眉,仿佛不堪其扰,“表心陈情之论,本宫早已厌烦疲倦。” 她手指一松,那枚带着她体温和脂粉香的玉玦,“叮”的一声轻响,准确地掉落在周淮面前那片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激起一小片尘埃,又迅速被灰烬吞没。 她的目光随着玉平静的落在已燃透的灰烬上,反而上移,似蛇行般,目光顺着周淮的衣角,一寸一寸缠绕攀爬上去。绕在周淮那张被血污、灰烬和汗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上。她忽地一阵鼻酸,满目愁肠,复杂到了极点,有冰冷的审视,有无情的利用,有严厉的警告,更深处,却翻涌着一丝……孤注一掷的、走投无路的托付。那目光黏腻潮湿,如同南方梅雨季节墙壁上渗出的水珠。 “周卿啊周卿……” 她幽幽地唤道,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带着一种风声鹤唳的哀愁和凄凉,“本宫的身价性命可都压在你肩上了。前程旧事,不要怨先皇。逝者已逝,要赎罪也好,要索命也好,事了了,孤会予你交待。” 章明叹息似的柔弱语气,让周淮的心不由得也柔软下来,他的头甘心地低下来,眼中**万千——恐惧、狂喜、扭曲的忠诚、被需要的颤栗……他合眼沉了沉涌上来的眼泪,手脚并用地向前膝行。官袍下摆拖过滚烫的灰烬和冰冷的碎瓷,发出窸窣的、令人牙酸的声响,直至章明裙摆。他将面腮贴在流光溢彩的昂贵丝料上,姿态低贱如泥,却又有些什么东西隐隐跳动,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病态的狂热。 “罪臣何德何能竟蒙殿下垂青如此。” 他的声音哽咽颤抖,带着一种被巨大恩宠砸晕的扭曲激动,又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绝望。说话间,他那只沾满污秽、骨节突出、被烫得通红的手,如同一条从冰冷地狱泥沼里探出的、带着剧毒的信子,颤抖着、迟疑着、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亵渎意味,缓慢地向上攀爬。冰凉的、带着血腥和灰烬粗糙质感的指尖,终于颤抖着,轻轻触碰到章明从宽大袖袍中露出的那一小截凝脂般的皓腕。 肌肤相触的刹那,两人都微不可闻的一抖。 周淮的手指冰冷、肮脏、带着死亡和灼伤的余烬气息。而公主的肌肤温润、细腻、光滑,如同最上等的暖玉。一瞬,逾越了君臣纲常、尊卑天堑的触碰,在这死寂、闷热、弥漫着血腥、焦糊与甜腻脂粉香的诡异大殿里,爆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味道,比凤仙花更甜一些。 周淮仰着头,额角的伤口涌出一股又一股新血,如永远鲜亮的血烛,烧着精魄。血污和灰烬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剩那双眼睛幽幽的,像被烟熏虫尸堆积的灰黄纸灯罩,里头燃一簇小苗似的火,愈烧愈旺,火焰深处却是深不见底的、潮湿的幽暗。他一双软绵绵水淋淋的眼睛,渗出两行泪,冲跨脸上层叠的附累:“罪臣惟愿……千山万阙,永和繁昌!” “千山万阙……” 章明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手腕并未立刻抽离。她任由那冰冷、肮脏、如同毒蛇信子般的手指缠绕着自己的手腕,带来一阵阵战栗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刺激。她俯视着脚下这个卑微如尘却又危险如刃的男人,红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一条真正的毒蛇,缠绕着她权力的基石,也死死缠绕着她通往那至高无上之位的、唯一一条布满荆棘与腐尸的……生路。 殿内死寂。唯有炭盆深处,偶尔传来一声火星爆裂的轻微“噼啪”,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两人呼吸愈沉,在这滚烫、粘稠、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无声地交锋、纠缠,最终凝滞成一块沉重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霉味四溢。 一室的香烟袅袅,章明咬着下唇,嘴巴像眼睛,眼睛像嘴巴,只是无泪的哭,似绵绵的细语如潮来,只等一声不干不脆的雷响。 到一万字了嘿嘿[菜狗] 二编:哈哈哈,当时也太可爱了吧,搓搓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07 第9章 08 黎子秋踮着脚,抻长了脖子,耳边已经有群演窸窸窣窣地声音响了起来。“怎么还不喊咔……” 当天发的台词剧本早在周淮那句“愿陈璇玑之政,建台辅之佐。承泽殿下明德之政修,躬行忠臣之事举”就已经结束了,而后两人有声的、无声的即兴中,程鹿只是拧着眉在监视器前一语不发。 岑俞的手心慢慢沁出了汗,棚外滴滴答答下起了雨,像从天坠下的短而细的大鼻针,直插进缺氧的水泥地,要扎出血,扎出孔,扎出土地呼吸的皮肤,吐息出鲜草和泥土的快活。挂在吊臂上的黄灯照在他的背上。他有一种夕阳将落的错觉,一种惨白色的悲哀从他的喉管溢到上颚,打在他的牙齿上,令他寒毛卓竖。 “该说词了吧?那人怎么定住了。” “不行就赶紧下来,占着名额浪费大家的时间。” 黎子秋举着手机的手,捏得更紧。心里的担忧化作一股无名野火,烦躁地转身瞪了那个人一眼,心下腹诽:葡萄是你的嘛,就在这嚷嚷嚷。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三分钟脱词即兴很难的好不好! 纵使是COSER的超级强力胶底妆,也顶不住五台大灯对着烘。吕莺莺的特效妆在大灯下渐渐开始花了,绿色的眼线液笔质量不好,起初只是一点黑色的墨团,时间愈久,渐渐把整个眼睛都吞了进去。她的眼尾晕成了两只墨黑墨黑的圈,睫毛胶开融糊在了眼睛上,生理性的刺激出了吕莺莺的眼泪。 岑俞挺直了一点,手轻搁在吕莺莺的下巴上,接住吕莺莺滚落的一滴眼泪。 “周淮,你还记得乐康六年的陈台天火吗?” “咔!原地休息十分钟,章明去房车补妆。” 程鹿大马金刀地坐在监视器前,圆珠笔的弹簧被她按得咔咔作响,她偏头看向旁边似笑非笑的执行导演。 “你觉得这个演员怎么样?” “有想法有能力,他叫岑俞,是梁导那边的人。” 听到梁怀丰,程鹿的眼神一滞,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神情。 “后面的人不面了,让这个岑俞来我房车。” 程鹿将那只她按得格外兴奋的圆珠笔撇在了监视器前的桌子上。 她走得很快,进房车的时候吕莺莺刚卸掉右眼的假睫毛。 “这个怎么样?” “演得还行。他心里有股无名火,看着文弱秀气,哪天把你整个组炸了都不一定,我劝你打消念头。这可不是灯笼,这是火药桶。” 吕莺莺搓了搓眼皮上的胶水,开始卸另一边的假睫毛。卸完手摸进外套口袋,掏出一包万宝路。 “室内不许抽烟。” “这也不是室内啊,程导。” 程鹿坐到吕莺莺身边,近距离和吕莺莺对视。 吕莺莺看着她的眼睛,妥协地挥了挥手把烟盒塞回口袋里。 “不是之前已经戒了吗,怎么又抽上了?” 吕莺莺的眼皮疲惫地沉下来,她只是沉默地看向程鹿。只有在这种时刻,程鹿才对吕莺莺的困境拥有实感,她牵起吕莺莺的手,用手指缓慢地刮过吕莺莺的指节。吕莺莺的手又白又软,骨头却很硬,一个一个关节凹出来,像一座又一座连绵的山。 把手究竟是门的手,还是抓门的手,她不得而知,只在梦里,看见自己是一扇莹白的窄门。 车门传来被敲击的声音,程鹿扣动手边的按钮,车门缓缓右撤。车外是阴天,乌云沉积,飘小雨。岑俞的头发沾了一些细小的雨珠,显得他整个人有种晶莹透亮的感觉。 “程导好,我叫岑俞。” “进来吧。” 岑俞进车后,车门缓缓合上。 黎子秋蹲在墙角一边避雨一边等待岑俞凯旋。白色的车门在她的眼睛里随她的呼吸轻微的震动,她的眼神如火,要把车门熔穿。 程鹿交臂靠在皮质座椅上,她看向岑俞的眼神很轻,毫不客气地审视着岑俞。岑俞的手心渐渐又沁出了一层冷汗。 “自我介绍吧。你只有五分钟,开始吧。” “程导好,吕老师好。我叫岑俞,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二十七岁,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一百一十八公斤。这是我的正面,侧面,背面。” “二十七岁……那你已经毕业五年了。条件不错,演得也不错,怎么还在和群演抢饭碗?” 岑俞心下一动,舌头刮了一下牙膛,一点苦涩在他舌尖散开。郁郁不得志几年如一瞬,他开始学会沉默,学会忍耐,学会虚与委蛇。豪情壮志的酒在往后的日子变成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淋在他潮湿的人生上。 “刚来赛洛阳的时候,上岛要坐大巴车,几辆破破烂烂、轮子不转哪都转的中古大巴停在广场门口。我身边乌泱泱都是人,车上什么味都有,又颠又挤,还有人吐了。但是没人想走,大家都很兴奋看着车上那个缺笔画的电子屏。” “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我觉得不管角色大小,我永远都是个小演员,是戏剧这所大学里的小学生。” “你还有一分三十二秒。我的时间很宝贵,片场还有几十号人等着这个机会,我给你单独见面的机会不是让你在这忆往昔、唱高调的。” 程鹿手指不自觉地捡起桌上的圆珠笔,笔在指尖旋转起来,像一只蓝色的蝴蝶,困在肉色的荆棘丛中。 “给我一个留下你的理由。” “在我之前,在我之后,这个片场的所有人都能演好周淮,而我就是周淮。” 程鹿轻笑了一声,岑俞的自信让她想起一块卤好的鸡肋。正如岑俞所言,整个片场里所有报名的群演在演戏上都不如他的天赋。 周淮有种孤胆的正义,他满心愤懑又不得不谄媚,在短暂的才情绽放后被人从枝头一把扯下,他是面首,是幕僚,是鹰犬。他是李派的学生,学的是三纲五常,男尊女卑,却不得不委身公主,哪怕三公主章明勤政爱民,是皇嗣中最出色的一个,哪怕他对三公主生敬生爱,只因她是女人,周淮便日夜煎熬,羞愧难当,以效忠三公主为不耻。他拧巴甚至恨,他恨章明不是男人,恨章明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她恨章明比任何皇子都要优秀却只能做女儿,做姐姐,做姑姑。 恨来恨去,说到底是恨明月高悬不独照己。 一点一点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08 第10章 09 岑俞的眼睛合宜地含着一股怨恨,吕莺莺透过那双眼看到一股越烧越旺的火,程鹿透过那双眼看到一只高挂的红灯笼。 “你怎么知道她姓吕?”程鹿放松了手臂,把圆珠笔轻轻放在桌上。在心理学上,这是她对自己认可的表现,岑俞偷偷松了一口气。 吕莺莺在荧幕上一直是清汤寡水的倔犟小花,身形纤瘦柔美,像一颗灰白色的芽冲破倒塌的大厦。而面前的吕莺莺穿着肌肉衣,脸上是五指修容法超绝成男妆,为了改变脸型还贴了胶带。绿色的珠链在一览无余的肌肉衣层层叠叠的套成了一件简陋的珠衫,外套是前后镂空的白色礼拜服,布料裁剪得十分写意。 且不论是只相处了三五分钟的岑俞,就算今天是站姐来了,吕莺莺也能大摇大摆地从“长枪大炮”的搜寻中安然离场。 “大二那年和吕老师有过一面之缘,老师出演的绿芜我很喜欢,对我影响很深。” 程鹿和吕莺莺听到答案后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意外。 吕莺莺刚出大学时和一群没经验没资金的朋友,靠着一腔对艺术和舞台的热情做出了一台十分粗糙却格外真诚的话剧——有情天。故事发生在1925年,绿芜是投身救亡图存思潮中的一名女学生。 有情天只在天桥附近的小剧场展演过几场,拗口的台词,莫名其妙的煽情,引得台下观众频频离场,票房惨淡。 鸦雀无声的世界给了愣头青们沉痛的一击,大家各奔东西,再见面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这件事。哪怕是吕莺莺最早的影迷也不知道这个落灰的角色。 吕莺莺几乎脱口而出:“喜欢她什么?” “其实吕老师之后的角色都多多少少有些绿芜的影子,都不如她那么赤诚了。坚韧、勇敢、甘当做点燃黎明的炬火。那种为理想信念而生而死的勇气,一直在我心中留下震颤。” 吕莺莺的心里有一片花圃,那里曾经种满鲜花,后来有一场大火将花烧焦了,烧死了,只留下一个漆黑的坑。如今她居然有点鼻酸,焦土中长出一颗小小的芽。 程鹿把手覆盖在吕莺莺颤抖的手指上,温暖的体温盖住吕莺莺手指中奔腾的血浪,“你的面试结束了。”程鹿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落选了。” “好的,谢谢程导和吕老师。”岑俞本来就不抱希望,得到这样的结果也没有太难过。向程鹿和吕莺莺鞠了一躬,静静消失在雨幕里,片场的雨似乎比刚才大了一点。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 他穷尽了。 一个六面都封闭的匣子把他关在里面,所有的预演都穷尽了,他仍出不去,最后一个字堵住了他的咽喉,由此,彻底失声。 黎子秋从拐角冒出一个古灵精怪的脑袋,咚地一声跳到岑俞面前。全身都散发着三个大写加粗的黑体字—— “怎么样!” “挺好的。” 梨子叉着腰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就说嘛,你肯定可以的。刚才导演试戏也没喊咔,还把你叫到房车上,明显就是选上你了!不过怎么聊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大观园了。” 岑俞嘴角噙着笑,伸手勾住梨子肩膀。“等一会儿剧组收工了,喊上老胡一起去朝哥的饭店庆祝庆祝,敞开了吃,今天的消费由岑少爷买单。” “哇,刚面试就脱离人民群众了,一副资本家的嘴脸,我喜欢。看本小姐吃垮你!我这就给朝哥打电话,我要吃佛跳墙!” 第11章 10 岑俞和黎子秋有说有笑走回片场,还没站定,胡国鹏就背着包迎了过来。 “导演说她待会有事,今天就到这了。刚气象台发消息预警晚上有大暴雨,下山的车已经快到了。你俩这身衣服也就能比a4纸厚一点,赶紧去收拾收拾。” “胡爹爹,你今晚有空吗?小鱼哥功毕于一役,要犒赏三军。”黎子秋兴高采烈地嚷着。 胡国鹏诧异地看向岑俞,岑俞笑而不语,睫毛将眼睛夹成一条细线,缝隙中漆黑的瞳仁溢撒出一滴悲伤。胡国鹏看岑俞这幅样子心照不宣地拍了拍岑俞的肩膀。 “岑俞请客这种堪比彗星撞地球的事儿,当然要去看看。我在大巴车上等你们,你俩动作快点。” 胡国鹏一路上和群演说说笑笑钻进了大巴车,把大背包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 “国仔,明天的戏还招人吗?” 刚坐下,前排的人就扒着座椅凑了过来。 “明天我点事,可能带不了队了。”胡国鹏的手指捏着手机的力度重了一些,“这样吧,你把你的信息微信发给我,我替你问问其他群头。” “诶,好嘞好嘞。” “国仔,帮我也问问……” 胡国鹏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笑呵呵地应下。等人群四散,他将手机从口袋里拿出回信息时,磨砂手机壳上透明的手印在他的指缝中若隐若现。 胡国鹏的笑在看到消息时从眼皮迅速下褪,他的脸像是从外往里卷了进去,内脏裸露,皮肤跳动,里外都不是人。 胡国鹏静默得太入迷,连岑俞站在自己旁边都没注意到。 “咳。”岑俞咳嗽一声,把座位上的背包甩到胡国鹏怀里,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胡国鹏把脸转过来还没开口,就被噎了回去,“打住,我不想听。” 胡国鹏哑然失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的思想吵到我了。”岑俞闭上眼掏胡国鹏兜里的耳机,自顾自连上蓝牙。“劝你一句,和那老不死的早点断了。一直拖着只会害人害己。” “退一万步,这是你的私事我不管。今天晚上聚餐,你不许半路偷跑去找那男的。” “张口老不死,闭口那男的。这种话你也就和我说说,要传出去了哪个群头敢要你。”胡国鹏把手机关机丢进背包里,双手环着大包,像个抱坚果的仓鼠。 岑俞还想要反驳什么,看到黎子秋已经从车门上来了,缄口瞪了胡国鹏一眼,伸手向黎子秋示意。 “这里!”黎子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大咧咧坐到岑俞右边的座椅上。一路上叽叽喳喳地问岑俞一会要吃什么,去哪儿玩。 胡国鹏被岑俞挤在角落,黎子秋的欢声笑语熨平了他心脏的皱纹,烦躁被暂时洗掉了,他也轻松愉悦起来,眉眼舒展地看着梨子和岑俞在车上一边闹一边笑。 天乌蒙蒙地沉下地平线。刚发车时,群演们窝在一起聊天、卸妆,偶尔感慨,“这样子的日子好像没有尽头的沼泽呢,只是沉下去,摸不到底,又站不起身。”说着这样脱离温饱的,诗意的哲学。慢慢地,车上如黑夜般安静了。 群演们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剧组的时间要相互迁就,只有群演可以被毫不顾忌地丢来丢去。所以,多半是凌晨,或者刚入夜,总是灰蒙蒙的,一点光。 大巴车静静地驶离山区,胡国鹏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岑俞在他身边歪歪斜斜地睡倒过去了。山路的路灯间距很远,一盏灯,悠悠地亮在模糊的雾里,周槽是灰棉布一般连绵的群山。 这世间的大部分人都是在山上行走的,而有的人却是背着山在行走。 “呲——” 车在山脚急停,巨大的离心力把车上的人都向前甩出,他们像被潮汐打在沙地上的鱼群,被一只手从梦中撕扯至现实,神经的伤口是丝状的,太阳穴传来隐痛。 岑俞垂着头,手指摁在太阳穴上轻轻按摩。胡国鹏推了推他的胳膊,两人一前一后地排进人群中,像一管牙膏被缓慢地挤出来。 梨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头发披肩,脸上有挤压后的红痕,而这些构成了她的鲜活和明媚,她在昏黄的路灯下跳恰恰。 暴雨将至,街道上的风异常大,一大半的饭店都已经关张大吉,只有拐角的一家军哥小炒还顽强的亮着白灯。 第12章 11 “欢……欢欢欢迎光临!”机械女声磕磕巴巴地播报完,罗朝从上菜口露出一个毛刺脑袋。 “去楼上包厢203,空调都给你们开好了。” “哥,你这门铃该修了,都结巴了。”岑俞一边吐槽,,一边走到冰柜拿啤酒。 “就你贫,你哥没钱,赶明儿你下工了站门口给我当门铃。臭小子,赶紧上去吧。”罗朝冲着他们挥了挥手,脑袋缩回了厨房。 岑俞领着黎子秋和胡国鹏上楼,罗朝洗了把手,湿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从厨房里走出来,在玻璃门上挂上了暂停营业的塑料牌。 还在吃东西的食客见状笑着问罗朝,“弟弟一回来,军哥连生意都不做了?” 罗朝只是傻笑,每桌送了一碗三鲜汤。 等罗朝收拾好大堂,提了一篓酒往上走,在走廊里就听到了黎子秋和岑俞划拳赌酒的声音。 “咱俩谁是谁的爹!” “我是你的爹!” “咱俩谁爹谁儿子!” “咱俩你爹我儿子!” “错了,喝!” 黎子秋的脸是切开桃脯的红色,外套被揉成一团丢在沙发上。她一脚踩在椅子上,弓着腰上半身向岑俞压去,左手把桌子拍得砰一响,右手捏着酒杯,晃晃悠悠地抵在岑俞的脸上。 岑俞抬手捏住黎子秋的手腕,就着梨子的手把玻璃杯里涌着白沫的液体一饮而尽。 罗朝弯腰把带来的啤酒放在地上,还未直起身,背上猛然一沉。黎子秋趴在他背上大喊大叫。 “罗朝哥!你怎么才上来啊。那男的不要脸,他耍赖!喝酒都赖,活该红不起来!” 岑俞嘴角含着笑,眯眼看着黎子秋。岑俞的皮肤很白,酒精上脸后变成芭乐红,粉色从脸颊染色到眼白,他所有裸露的皮肤都被侵泡在粉水里。眼眶和嘴唇颜色要重一些,是催熟的草莓红。他的手掌撑着面腮,快乐像草莓汽水从眼睛中“砰”地喷出来。 “国鹏呢?怎么就你们两个酒鬼在这。” 罗朝扶着黎子秋的胳膊,把她搀到椅子上。黎子秋安静了一会,从桌子摸出手机,摇摇晃晃地打开摄像对着房间录像。镜头一会天旋,一会地转,岑俞的脸在混乱中形变,他依旧笑着配合地比耶。 “国鹏出去接电话了。” “朝哥来,看…看镜头,笑一个!”黎子秋迷迷糊糊地大喊大叫,“老板!佛跳墙怎么还不上!老…嗝,老娘肚子都快喝饱了!” 罗朝的耳朵同时涌进两种声音,混乱得一个字都听不清。黎子秋抓着罗朝的手臂把他扽起来,另一只手把手机甩给岑俞,“来,朝哥,我们一起跳波尔卡!岑俞,你帮我录像。” 黎子秋像只欢腾的蝴蝶,长发旋转,明艳快活。她突然停下了,手肘压在罗朝的手臂上干呕了一下,脸涨成蟹红,弓着身子被罗朝扶住。 “女侠,这段拍不拍?” “岑俞!”罗朝皱着眉头低吼了一声岑俞,岑俞收起了调笑的脸皮,递过来一杯温水。黎子秋捏着杯子啜了两口。 “还难受吗?”罗朝扶着黎子秋在沙发上坐下。 “我没事,朝哥,我…呕……”黎子秋捂着嘴,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罗朝冲上去想扶住她的手被她轻轻推开了。黎子秋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眼泪突然从眼眶里滑了出来。 [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11 第13章 12 六小时前 “岑俞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出来……”黎子秋打了个哈欠,准备回片场找点零食垫垫肚子。 开工期间,器材室不让进人,黎子秋鬼鬼祟祟从窗户翻了进去。刚从胡国鹏的大背包里摸出了一包小饼干,就听到副导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 黎子秋立马把饼干塞进嘴里,飞快嚼碎,手忙脚乱地打开一个空的工具箱里躲了进去。 “你说那个即兴的周淮啊,肯定没戏。” “都叫到房车去了还没戏?” “没戏。是,我承认,那小子演得不错。但是周淮这个角色是资方内定的。程鹿一个新人导演,还是女娃娃,哪有权力换人。” “那换角这事岂不是吹了……” “吹了。” 黎子秋跌跌撞撞往楼下走,隐约听到了胡国鹏的声音。 “……对不起。” 胡国鹏的电话老旧,有些漏音。对面是个激动的女声,中英混杂骂得很难听,尖叫声像十字钉扎进黎子秋的耳朵里。胡国鹏的脸色越来越白,几乎要融进墙壁里。 那边似乎骂累了,直接挂断了电话。胡国鹏垂着头往上走,黎子秋想逃脚却莫名钉在了地上。楼梯的脚步声停在了胡国鹏的脸出现在黎子秋面前时。那张脸像被尼康抓拍的人像,五官搅进一团粉色的蜡,潮湿又模糊。 “谁啊?小鱼哥也没和我说过,你有个外国女朋友。” 胡国鹏眼神躲开黎子秋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远房表妹,我们上去吧。” “胡国鹏你知道我喜欢你对吧!” 不等胡国鹏回答,黎子秋拽着胡国鹏的衣领对着他的下唇咬了一口,眼泪淌进嘴里也无知无觉。 “胡国鹏,我们扯平了。” “梨子……其实……我!”胡国鹏的手攥拳又松开,满腔的肺腑之言像摇晃的汽水般沸腾,被铝盖压住渐渐平静,渐渐成为一罐死掉的糖水。“走吧,我们上去吧。” 梨子甩开胡国鹏拉住自己的手,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别开脸不看胡国鹏。 “你自己上去吧,本姑娘要在这哭十天半个月,美女怀春未半,而中道崩殂。本姑娘道心破碎,和你走一起怕忍不住半道给你踹下去。” 胡国鹏被梨子逗笑,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黎子秋。 “谢女侠饶我一命,一点赔礼不成敬意。” 黎子秋接过纸巾从胡国鹏摆了摆手,“跪安吧。” 胡国鹏上了两阶回头看黎子秋,黎子秋背对着他摆手。 直到脚步声渐远,黎子秋才将扬起的头垂下来,温热的泪如雨点,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梨子走后,房间的声音如同被突然抽空,只剩下岑俞的筷子戳动瓷盘的声音。岑俞的视线不清,手指也颤抖不停,他猛地起身把筷子搁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地走到窗户边看暴雨如瀑。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岑俞的眼眶变成了紫红色,眼睛枯死在这口紫红的井里,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拍打着窗前的不锈钢围栏。 半部满江红,他将牙龈咬得胀痛,字从他的心脏挤进喉管。一股气在他的五脏六腑横冲,将神经撞断,他的声音因此喑哑颤抖。他是一台坏掉的手风琴,费力拉扯也只能奏出悲鸣。 “……把吴钩看了,把栏杆拍遍!”岑俞的手“砰”地拍在栏杆上,整排围栏因巨大的力震动不停,发出嗡嗡的回响。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岑俞喃喃,声音温柔,轻飘飘,意绵绵。“如此。” 岑俞的手掌被栏杆上的尖角划破,他将手攥紧,转身看向罗朝。 “学长,我被刷了。”岑俞说完,有种头晕目眩地脱力感,他缓慢地从床边飘回餐桌,脚步虚浮,弓腰驼背,坐在凳子上静静地往嘴里扒饭。罗朝坐到他身边,一句安慰都说不出。 时间被拉成一根纤细的棉线,再小心翼翼地拉扯,也会莫名其妙失力断开。 罗朝捏着衬衣袖口被扯断的棉线,耳边再次响起岑俞的声音。 “哥,干完这个月,我想从大观园搬出去。我快三十了,耗不动了。” “刚毕业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天高海阔。点石成金,泼种成树,我有满腹才华要去施展,我有万丈豪情要去挥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热情、创作,一股热血上涌,我顺风顺水二十二年,自以为天之骄子,十八年诗书修得礼智仁义,三五载技艺功成唱念做打,为就是为扬名立万,要就是要椒花颂声!” “千秋檄文,岁月史书。回望我之二十七年,识文断字挤地铁,起早贪黑睡大街。人生只剩努力二字鸣鸣在耳。学长,我的人生只剩努!力!两字!鸣鸣在耳!” “它们像苍蝇,像蛀虫,像巴掌,像嘲讽。它们啃咬我的耳朵,腐蚀我的精神!它们蛀掉了我的神经,在我的身体里爬满了蛆虫!如果真有天道酬勤,那天道能不能告诉我努力到底有什么用! “我想要名,要利,我要登台唱戏,我要粉墨登场,我要剧院和观众,我要摄像头和掌声,我要我永不枯竭的热情和爱,我要收走一张一八年的车票。我要把那个去北京的男孩杀死。我要烧光所有的书和试卷。我要烧掉那张录取通知单!我要烧掉地下室的潮湿,要烧掉毕业大戏的剧本,我要把失败的烙印从肉上割下来。” “我活得一无是处,是个乞怜的废人。我以为只要读得好书,考一个好大学,一切都会好的。我以为我完成了那个八岁小孩的演员梦。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就算努力也不能办到的事,我不是早就知道嘛……” “学长,你知道当我听到程鹿导演喊我去房车的时候有多高兴吗?我以为我的好日子真的来了,不被欣赏,不被看到,没关系,我总会发光的,我可以等!但是,就算被看到了,被认可了,也根本没有用。人外有人,天外还有天,我挣不脱我的贱命……我认了。” 岑俞的嗓音嘶哑,鼻头发酸,捏着酒瓶对在嘴边,液体逐渐见底。 罗朝听着他悲愤的陈词,眼前水片反射了灯光,在他脸上烫出一个水斑,他抬手蹭了一下脸,默默给自己也开了一瓶酒,静静喝空。“几号走,我送你……” “…不用了,哥。我自己……” “臭小子接电话了,臭小子接电话了!” 岑俞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岑俞立刻清了清嗓子,手用力地揉搓脸颊扯出一抹开朗的笑,对罗朝解释道,“我妈视频。” 罗朝示意让他听电话,准备回避,被岑俞抓了回来。“没事,哥你不用走。你在这,我安心一点。” 罗朝点了点头,岑俞做了一组深呼吸,摁下接通。 “臭小子怎么这么久才接老娘的电话?” 邬春梅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她凑在镜头前面,眼角的皱纹像鲜花的花瓣,明明是责备的语气却因她的思念而被冲淡。 “和朋友喝酒呢,妈。”岑俞盯着视频里的邬春梅,眼眶不自觉地红了起来。他连忙把镜头转向罗朝。罗朝只能硬着头皮不太自然地对着镜头打招呼。 “阿姨好。” “你好你好,你是小俞的朋友吧。小俞提过你,你叫罗朝对不对?大老板,小俞性格差,给你添麻烦了吧。” “没有没有,他很聪明也很能干。您教出了一个很好的小孩。” “诶呀妈,你说这个干嘛。挂了挂了,气氛都让您弄僵了。”岑俞怕罗朝尴尬又赶忙把镜头转回来。 “挂挂挂,说不了两句话就要挂!怎么要和老娘断绝关系?最近天气冷,给你转点钱去买件厚衣服。钱不够再跟妈妈要,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听到没?” “知道了知道了。我挂了!” 岑俞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眼泪在一瞬间涌了出来,被他快速抹掉。他的手是一把刀,妄图斩断委屈的溪流。 罗朝避开脸起身,背对着岑俞,收捡圆桌上的餐盘。“这菜都没怎么动,我去给你们热一下,再煮碗汤面。天凉了,往后日子还长,先把肚子吃饱,总有一条出路。” 岑俞抹了一把脸,呼呼叹出两口气,端起盘子跟在罗朝后面。“这么多菜哪能让哥一个人端啊,我顺道下去找找梨子和国鹏,磨叽半天了,还不上来。” “…刚进来就听你埋怨我。刚有个电话走不开,走一会,岑大老板就记恨上了。”胡国鹏推门进来,脸色如常带着一抹亲切的淡笑,眼睛笑眯眯地和罗朝打招呼,“朝哥,我也来帮忙。” 胡国鹏快步走到餐桌边端起两个盘子,用胳膊拱了拱岑俞,凑到岑俞耳边小声嘀咕,“怎么哭了?少见啊。” “滚蛋,少贫。”岑俞瞟了一眼越走越快的罗朝,故意慢下来,“我干完这个月就不干了,回去看看邬女士。” “你小子良心什么时候长出来了,一晃眼都三年没回家了吧,回去看看也好。” “以前没脸回去,回去也是给邬女士丢脸。现在想开了,脸不要了。”岑俞眼神偏到一边,口中唾液泛滥,他往下吞了一口,控制着喉咙的肌肉继续说:“我想我妈了。” 岑俞受不了胡国鹏眼神里出现的悲悯,清了清嗓子开口:“不聊这个了,梨子呢?你碰到她没?” 胡国鹏一时语塞,只偏过头往前走。岑俞瞥了一眼胡国鹏逃避的脸,手上腾不开,皱着眉踢了一脚胡国鹏。 “岑俞你有病吧!走楼梯呢!” 岑俞的后脑勺被猛地拍了一下,脏话怼在嘴边,一抬头看到了红着眼瞪着他的黎子秋。 黎子秋的化妆全部哭花,口红沿着嘴角斜上飞到耳朵边,眼线晕开,左右眼圈一大一小的一对熊猫眼,眼框是桃红色,眼白是肉粉色。那张脸像一枚烂掉的荔枝。 黎子秋和岑俞肩挨着肩,一行人走得很沉默,三人又分成了两队,黎子秋和岑俞两个人拖拖拉拉在后面吊车尾。 岑俞用肩膀顶了顶黎子秋,打断了她看胡国鹏发旋的视线,“你胃舒服点没?” “哼。我的酒量不是我吹,干趴你小意思。” “是是是,是小人的错,小人没让梨子女侠喝开心。一会朝哥给咱们下清汤面,你把肚子暖暖,一个女孩,以后在外面少喝点酒。看得人怪心疼的。” “咦……要吐了大哥。少见啊,狗嘴里吐出象牙了。别这么矫情行不行,你的事我知道,不就是没面上嘛。那是她有眼不识泰山!小鱼哥就是最di……咳,最厉害的!” “生活上有事多找朝哥聊聊,片场的事问国鹏,以后我不在了,你……” 梨子突然停下,看向岑俞。 “什么叫你不在了?” “……我要回家了,梨子。” 梨子愣了愣,下意识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 “没事,回家好啊。早就应该回去看看了,替我向伯母问好呀。” 岑俞腾不出手,只能用手肘蹭了蹭黎子秋。 “记着呢。” 两人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头一次觉得时间太快,楼梯太长。 “……那,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一场暴雨打在鱼腹白的招牌上,钨丝吐出来黄黑的油,灯闪了两下,暗进如指甲划痕般的雨幕中。 [吃瓜]炸更一下 岑俞背的两首诗分别出自《满江红》岳飞;《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辛弃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12 第14章 13 天湛蓝,只有远处停着一片卷积云。如同一只巨手将蓝色棉布撕开,露出其中包裹的白絮结块的棉絮。 岑俞的手指动了动,阳光微弱的暖像一张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他的手背上。漫长的雨季在玻璃窗上被蒸发的水渍中走向结束。人不论如何忍耐潮湿、忍耐阴冷,忍耐压抑和苦闷,还是会在阳光照耀的日子里生出“活下去真好”的念头。 岑俞曾觉得自己的血管都在大雨中泡黄长霉,再见太阳,仍会有想晒被子的冲动,抱住散发螨虫尸体味道的被子,院子的另一边在邬女士腌泡菜,岑老爹在擀面条。 岑俞伸手虚抓了一把空气,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缝。右侧的太阳穴突然被电了一下,大脑的神经和腰腹中的器官通通在身体中掀屋拆桥,疼痛让岑俞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些模糊的记忆。 他不记得喝进去了多少,只隐约记得吐了三次,最后一次吐在一个又热又暖的枕头上。 岑俞一边揉太阳穴一边用手肘把身体从桌子上支起来。他天生就是不金贵的,但贱肉也有贱肉的好处。他有些庆幸自己的破烂身体,只需要忍耐宿醉后的疼痛就可以清醒地活动四肢,不用太费时的修养。 酒精沉淀让他的脚和膝盖都僵硬酸胀,左腿要更严重一些。他只好扶着圆桌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一边走一边四周瞟,胡国鹏抱着桌柱子侧躺在地上,黎子秋和罗朝在沙发上睡得七零八落。一个头朝上,一个头朝右,两个人的腿以一种诡异的锁扣状缠在一起,有点像墙来了里镂空板上的题目动作,在他俩周围描一圈白虚线更像是某个情杀的犯罪现场。 岑俞想着,轻笑了一声,从包厢里慢慢挪出去。僵麻感慢慢被代谢掉,岑俞活动了一下脚踝,轻手轻脚从走廊下到一楼摸进厨房。他的胃中像坠着一个边缘尖锐的石块,肠道每蠕动一下,都有类似肉被尖石刮破的钝痛。推己及人,另外三个的情况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岑俞挽起袖子,把锅和瓷碗洗干净又用开水烫了一遍,开始备菜做汤:把韭黄洗净切丁,火腿切丁,放在一起备用。起锅烧水,水开后,加入少量盐、胡椒调味,打四个鸡蛋,加入韭黄和火腿丁,倒一碗水淀粉煮开,碗里放香油和醋盛出。 汤偏淡,入口很鲜,作为一碗醒酒汤算好喝的那一类。岑俞把自己的份例喝完满意地眯起眼点了点头,端着餐盘把余下三碗送上去。在距离包厢还剩两米的位置,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不能把他们叫醒,如果他要逃离这里,他害怕面对分离的场景,害怕那种不舍的眼神会让他失去出走的决心。 岑俞转身下楼,把做好的汤放在案台上,决绝地看着三碗冒着热气的汤,拔腿冲了出去。机械的电子音在他身后响起,依旧口吃迟钝。 “再……再再再见……”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碾着、咬着,双腿在灰色的水泥路上交叠出虚影。他的肺被空气挤压,像两个干瘪的气球挂在他的肋骨上,空气不再在其中流通,他的口鼻中只能呼出恐惧。五年的行李收拾起来,一个背包就足够了。岑俞将背包挎上,踏出房间的一刻突然停下来。 小玉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坐下沙发上,眼神定定地望着他。他和小玉交情不深,甚至连真名都不知道。岑俞的眼神避开小玉,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外走。小玉没说话,岑俞也没有说话,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小玉突然起身追过来,犹豫地开口:“李导那有个戏,下午招群演,你去不去?” 岑俞礼貌地摆摆手,他的嘴唇抿了一下,似乎是笑,那个笑却太虚弱了,不足以完全展露出来就枯死了。他兜着那些轻飘飘的衣服站在车站滚动屏下面时,有些恍惚,仿佛真正轻飘飘的是他的梦想。 岑俞临行前翻出了一件灰绿色的翻领夹克,被压在柜子的最下面有一股灰尘的味道。这是他来赛洛阳时,邬女士给他买的。后来越混越差,邬女士的电话不敢接,连这件衣服都很少穿了。赛洛阳只有两班火车,常常延期。岑俞进站后蹲在月台上看着远处的山上的鸟,飞了一群又一群。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岑俞的心脏随之空了一拍。夹克的装饰口袋和拉链很多,他手忙脚乱了找了一阵,手机屏幕亮起,是某音乐软件的扣费信息,岑俞暗骂了一声后,把手机塞进了裤子兜里。他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大脑空白的十五秒,他不敢细想自己在害怕什么。 再次双手插兜时,左手似乎拱到了什么,岑俞把拉链拉开,摸到内层,左边有一个线缝的小兜,岑俞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纸币发黄,但很平整,看得出是新钱。五百块钱静静地待在那个小柜子的最里面,听岑俞的夜号和买醉,如此五年。 岑俞手中的纸币被捏皱,被他郑重地捋平叠好,重新放回内层的小兜中。火车的蒸汽在地平线上腾起伴随中“嗡——”的声音在视线中四散,红色的铁皮车门缓慢打开,乌蒙蒙的人群像青花鱼,左右摇晃着向车厢中挤,岑俞捏着背包带,被人群挤得左摇右晃。座位像切开的石榴,岑俞在五座中间的位置上并不能看到窗外,事实上,他甚至被挤成了一个苹果核,连手臂都举不起来。 火车急匆匆地冲了出去,像赶集的骡子,带着汗臭和沉重的行李,乱七八糟地往前跑。 转第三次车时,距离岑俞离开赛洛阳已经过去了27个小时,那股奇妙的背叛感随着距离的拉大渐渐平淡。岑俞蜷缩在候车大厅,手机屏幕的亮度很低,淡淡的光呈现出鸭蛋青的颜色,在岑俞的脸上投出一团光片。 夜里温度渐渐降下来了,岑俞从包里拿出一件厚外套搭在腿上,手指上下滑动银行信息。事实上,他只有三张银行卡,一张九块五毛八,一张三十二点六,最后一张卡里有三千一百九十三块八毛一。这是他五年下来全部的积蓄,岑俞滑来滑去,数字在他眼睛中模糊又清晰,唯一改变的只有他越来越重的视疲劳。息屏前,岑俞把所有的自动扣款都检查了一遍,定了三小时后的闹钟,把外套扯了扯,枕着背包睡着了。 从汉城回塔西没有高速,只有一辆开了二十几年的绿皮还在运营。岑俞背着黑双肩包,在堆着一大包生鲜,水果,和腊肉的货物堆里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刚坐稳,混乱的气味直冲他的鼻腔,岑俞都没忍住干呕了一下,急忙从前座的夹层中把塑料袋抽出来,红的白的乱吐一通,一时间,车厢的味道更加复杂了。 岑俞的喉管胃酸不断翻滚,他的手肘撑住卫生间的铁皮门,双脚之间的缝隙能看见快速移动的枕木。他的胃彻底空了,连吐也吐不出了。 从火车站走出来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十三分,看到星星的那一刻,岑俞居然有种要落泪的冲动。塔西是个小县城,城市建设几十年如一日,和他离开的那年并没有什么变化。火车站门口依旧是永和豆浆,蔡林记和沙县,广场的便利店永远有一个大的电热锅,里面煮着各种饮料和矿泉水。 岑俞捂着空空的肚子,走到便利店门口,老板坐在凳子上侧着头听有声书。 “老板,有吃的吗?” “萝卜包子,泡面,烤肠。”老板头抬也不抬,往嘴里扔了一个汽水糖。 “两个包子,一瓶奶茶。” “七块。” 老板打包好包子和饮料,往塑料袋里丢了两包汽水糖。“恭喜你,你是今天的第一百零一个客人,送你俩汽水糖。” 岑俞扫了支付宝,接过塑料袋。但是语音播报迟迟没有刷新出来,老板去蹲下去修音响,他就站在那啃起了包子。 “支…支付宝……到到到……” 岑俞听着偷笑一声,朝哥的人工智障全国连锁了。 “……到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到账七元。” “诶,这跳哪去了,我的郭德纲哄睡全集呢!” 岑俞愣了一下,一边走一边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手指微微颤动。 是夜,月明星稀。路灯照映着水泥路,拉出行人的影子,忽短忽长。岑俞克制不住咽喉的声音,声带震动。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街角的路灯年久失修有些暗,岑俞伸手摸上生锈的铁门。院子里晒着萝卜干和大白菜,还有一股海椒的味道。岑俞从兜里掏出钥匙,把大门推开,里屋的门已经上了锁,只有窗户亮着淡黄色的光。 邬女士这时候应该在看新闻联通,老岑在洗碗。岑俞在门口想着,看着那扇木门似乎能其洞穿。他的近乡情怯在这把锁上达到了顶峰,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岑俞却有些退缩。倘若推开了,要说什么,做什么,他们有没有瘦,自己会不会哭。 他在心中给自己不断打气,将门锁拧开,客厅却没有人。岑俞轻手轻脚走到卧室边,听到了邬女士的声音。 “…不行,我不放心!早点去我就能早一天安心!” “那我们也要给崽打个电话,通知他一声吧。” “你儿子那个倔性子,和你这个臭老头一模一样。流血流汗不流泪。打了就不让我们去了。诶呀,你别在我跟前走来走去的,转得老娘头晕,出去出去!” 邬春梅推着岑忠兴往外走,一抬头和岑俞四目相对。 “小俞?你怎么……” 岑俞看着邬春梅的脸,快步走过去抱住邬春梅。 “妈,我回来了。” 邬春梅愣了一下,随即抱住儿子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嘴里喃喃两声。“回来好啊,回来就好……” [撒花] 注:《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普希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13 第15章 14 凌晨四点,天蒙蒙亮。岑俞在床上辗转,被子如一个灰色的虫蜕,搅在他的四肢上。他的耳朵动了动,客厅传来窸窸窣窣地动静。 岑俞幽幽睁开眼睛,粉的窗帘不遮光,他摸起床头的厚框眼镜,从床上翻起来,叠被洗漱。 灰白色的,雾蒙蒙的,惨淡的,这种微弱的光把他的日子缝补起来,两片不同灰度的布自然适应,他的眼睛和身体都习惯又暗暗雀跃。 餐桌上放着一杯热豆浆,两个茶叶蛋一根油条。老岑在院子里上货,远处隐约传来鸡鸣。邬女士把客厅的电灯按开,穿着白色围裙从厨房探出一个脑袋。 “吵醒你了?我们一会出摊,家里没人了你正好好好休息。桌子上有豆浆鸡蛋,我锅里在炒酱一会就起锅了,你要吃面条还是馄饨冰箱里都有,我们走了你自己煮。” 岑俞敲开蛋壳,往嘴里塞了一口鸡蛋,含含糊糊地回应:“不用,我吃现成的就行。” 邬女士点了点,转头关火把炸酱倒进大铁盆里摊凉,又拿出一个方盒。手脚利索地切黄瓜丝、胡萝卜丝。刀砍在案板上发出当当当的声音,岑俞握着豆浆杯喝了一口,热气上腾,温暖潮湿的水汽覆在镜片上,这种被白色的,团状的,浓郁的蒸汽实实在在挡住眼睛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跑群演的日子里,岑俞大部分时间都带着隐形眼镜,为了省钱买年抛,但清理水成分不好,让他的眼睛留下了畏光多泪的后遗症。再次戴上黑框眼镜,岑俞突然觉得一阵轻松,盲目追逐不适宜的生活,让身体在痛苦中变形,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岑俞把早点三两口塞完,帮着邬女士把酱料和备菜装上三轮车。老岑踩着三轮,吱呀吱呀的声音在巷子里响了起来,邬女士挎着小包,和岑俞并排走在后面,没一会轮子卡进了坑里,岑俞见状把包子叼在嘴里,手臂用力往前一推,车轮吱呀一声翻了出来。 【老岑要是有个电动三轮车就好了】 岑俞三两口把包子吞掉,摸出手机一边走一边看二手电动车的价格,邬女士的手指绞在一起,不自然地看了岑俞一眼。 “刚回来,玩两天也没关系的。” “没事,梅姐。” “没大没小。”邬春梅皱眉拍了岑俞手臂一掌。 岑俞拉起邬女士的手,常年的冷水劳作,这只手糙得像一张五百目的磨砂纸。他只是捏着,并不吭声。小巷被夹在楼房的缝隙里,人被夹在小巷的缝隙里,天被夹在人的缝隙里一点一点亮了。 自尊自爱是小学德修的第一课,它是人格健全的第一课。它雕塑着人们的行为和**,是人格宫殿外爬满荆刺的铁栅栏。岑俞的宫殿坍塌,栅栏却越来越高,他坐在废墟上,手掌满是小刺。 邬女士说的小摊实际上是个二十平的门面,岑俞把塑料胶凳一个一个摆好,老岑在案台里烧炉子,是一只半人长的不锈钢炉,右边是煤气和铁锅。案台上放着几只大塑料盆,从左到右装着细粉、粗粉、空心粉、手擀面、圆头碱水面、方头碱水面和馄饨。 老岑罩着一件蓝棉布外套,套着白色袖套,炉子掀开扑出的水汽遮住他的腰腹和小臂,门口已经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人。邬女士架着一口油锅,在门面的右侧,双手裹满了油,团出面团放在桌台上,手边的搪瓷碗里是腌过的粉条和咸菜,一只只金黄色的饺子像大肚将军威风地站在油架上,太阳亮黄色的光穿过铁网的缝隙轻轻吻了一下岑俞的眼睛。 [撒花]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14 第16章 15 高温油炸激发了食物最原始的鲜香,滋啦啦的声音在耳朵边炸响,面香,肉香,菜香,都在一口锅里沸腾,欢欣地扑到行人的鼻息中,勾栏似的引客。 “老板,一碗三鲜。” “老板,一碗财鱼面,打包!” …… 围着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老岑有些分身乏术,岑俞从墙上取下白围裙套在身上,用老岑手里接过裝面的纸碗做调味和打包。老岑愣了一会,岑俞用手肘轻轻戳了一下,笑着把打包好的塑料袋递给面前的女高中生。 “三鲜粉,小心烫。” 小女孩接过塑料袋,小声说了句谢谢。转身和朋友议论起这位帅气的帮工。岑俞听着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点单声和越来越密集的车轮声,耳中声音此起彼伏,手上动作不停。他是漂亮的,哪怕蹉跎几年,这张脸在普通人中依旧出挑,会有人趁着买单时多看他两眼,会有人红着脸跑开。 美丽像一次性木筷上的木刺,偶尔扎一下岑俞的手指,比起不甘差一些,比起平淡痛一点。 岑俞跟着出了两三天摊,对灶台的事宜都熟悉了,邬春梅渐渐默许了这位小工,不再和岑俞客气。每天四点准时掀被子,骑三轮的也从老岑变成了小岑,真踏上三轮,岑俞想换电动的心便更加热切了。 这天刚开摊,锅才烧热,街上人不多,陡然传了一声油腻的喊叫。 “诶,老岑,你家大明星回来了!” 岑忠兴尴尬地笑了一声,手被锅盖上的水汽烫出一个红肿的水泡,暗暗嘶了一声。岑俞眉头下意识蹙了起来,随即阴沉地冷哼一声,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亲热地招呼:“是呢,姨。最近回来拍真人秀呢,您这句话正好剪素材。” 孙棠抬手摸了摸头发,脸颊上的肉挤在眼下,油光的脸庞被一张笑着的嘴唇占了一半。她穿着荧粉色外套,这种娇嫩的颜色是不适宜她眼角刀刻一般的皱纹的。她眯着眼,睫毛将岑俞整个人夹住。被岑俞噎了一句,两个眼珠恨不得喷火。 “少在那里拿腔拿调,一声不吭跑出去七八年,过年都不晓得回来一趟。一看就是混不下去灰溜溜跑回来嘬奶了。好风光啊大明星,花那么多钱给你供出去读书,还不是在这里端盘子洗碗。” 岑忠兴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笑,脸渐渐沉下了。人渐渐围了过来,原本等在邬春梅身边的人都转过头看这边的热闹。 岑俞不理睬她,偏过头做生意,孙棠却不依不饶,把后来的客人挤开,两只手撑在案台上,瞪着岑俞。“讲讲规矩好不啦?我先到的呀。” 岑忠兴看着人越来越多,赶忙隔开岑俞过来做和事佬。 偏偏孙棠并不领情,仍扯着嗓子奚落,嘴里的话更是越骂越难听。 “……我呸!小赤佬。当初天天鼻孔朝天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这几年没回来,我还以为你混出个人样了,狗屁不是!长得漂亮考电影学院有什么用啦,二十好几了还在啃老把老人家骨头髓都喝掉啦。” “孙棠!” 岑忠兴脸色沉下来,低喝一声。岑俞按住老岑的胳膊,嘴角带笑平静地看着孙棠,客气地说:“孙姨,我们这是早餐店,我漂亮也不能当面吃。您要是有想吃的,我给您做。要是没有,您另找他家,我们这还得做生意。哟,您看看这都八点了。” 岑俞一提时间,看热闹的人都愣了一下,某种整齐划一看时间的魔咒瞬间控制了所有人,人群又开始推搡起来,沸腾的人声和耸动的人影,遮住了孙棠的脸。她油光的厚唇张了几下,自觉无趣地瞪了岑俞一眼,扭着丰满的屁股在人潮中消失。 [化了]想吃三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15 第17章 16 十点半以后人渐渐空了,老岑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岑俞把碗筷捡到后厨,邬女士戴着塑胶手套,左边的案台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三叠洗好的瓷碗。 “妈,你到那边坐着休息会,剩下的我来洗就行了。” 岑俞把脏碗放进泡沫水池,从邬女士手上接过玫红色的塑胶手套。手套应该是两层,里面是绒布外面是塑胶皮,但不知是哪里开裂了,手套里泡满了脏水,又湿又重。岑俞对油有些过敏,只洗了几个盘子。手指就开始发痒。 邬春梅看着儿子的背影,舔了舔嘴唇上的死皮,犹豫地开口。 “小俞,要不你明天别和我们出摊了。” 岑俞手上顿了一下,把瓷碗上的泡沫冲掉。 “没事的,妈。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孙姨就老和你不对付。凡事总要比一个高低,爱和你比,也爱拉着小杰哥和我比。小时候比身高、比力气,长大了比成绩、比出息。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小杰哥的假想敌,样样压他一头,情书都比他多一屉子。” “邬女士,要怪只能怪您儿子太优秀了,招人惦记,招人恨。几句挖苦而已,死不了人的。这么多年养着我,让您费心了。” 水池的塞子被拔掉,漫到手臂上的泡沫水从手肘的位置退了下去,雪花白的浪潮旋进黑色的洞里。岑俞推开水龙头把皮肤上的白沫冲干净。 岑俞背对着邬春梅,邬春梅只能焦虑地绞紧手指,欲言又止地看着岑俞。 “妈。明天,我就出去找工作,我还年轻,风华正茂的,捡垃圾都比别人快。以后您和爸就别再为我操心了。”岑俞回头看向邬女士,邬女士花白的头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一起晃动,随即又抬起来,看着儿子摇了摇头。 “老娘养你还是养得起的,找工作不急。” “听老岑说,孙姨天天来点腰花面。怎么要给小杰哥生二胎还是想抱孙子?我认识一老中医,要不给孙姨介绍一下?”岑俞挑挑眉,一边说一边把碗碟冲干净。 “臭小子,你也就是长了张漂亮脸,不然这张嘴得挨多少打啊。”邬春梅无奈地看着岑俞笑,心里的一口气也松下来了。 岑俞嘿嘿笑了几声,端着一锅烧开的热水,把碗又过了一遍,老岑掀开门帘探出一个头。 “快洗完了吧,我前头也弄完了,洗洗手回家。” “诶!” 岑俞和邬春梅把碗码进橱柜里,把空罐子摞在老岑的三轮上。卷闸门落下来,老岑三轮的轮子在前面慢吞吞地转,邬女士依旧挎着她的小包在后面慢悠悠地走。岑俞挽着邬女士的袖子,一路说说笑笑。 午觉醒来已经到了下午四点,老岑背着他的小腰包出门下象棋,邬女士在厨房里剁馄饨的肉馅。岑俞揉了揉睡眼,随手抓起床边的手机。从他回来之后,关于大观园的一切都停在了微信的群聊里,梨子换了头像,那句“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的个性签名也悄无声息地换掉了,罗朝军哥小炒的头像一个红点都没冒出来过,之前的生活遥远得像上辈子。 岑俞起身,帮邬女士备肉备菜,浆洗碗盆。叮叮咚咚的声音,日复一日地响,傍晚路灯下散步的人群像蒲公英,一团一团,在公园中洒满草籽。 小县城能找的工作很有限,岑俞跨上黄色小电驴一骑就是半年,岑俞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各类道歉的话术熟练地刻在了他的舌头上,不过脑地蹦了出来。他的双腿匆忙地穿过街道,手上拿满了鲜花和食品袋。 送完第十三单鲜花和蛋糕的岑俞坐在小电炉上,仰头看着黄灯膨胀模糊的晕,大脑空空地思索,这世界上是不是除了清明节以外都可以过成情人节,可是清明也要献花烧礼物。有晴天何其漫长,被爱的人哪怕老去、死去,也会在地府点快递,收到纸花和糯米蛋糕。他暗暗发誓,要当个吝啬鬼,拯救地府界的广大宅配同仁。 电频车滴滴两声上了锁。岑俞推开木门,意外地没有听到准时准点的新闻联播。邬女士皱着眉和老岑商量着什么,看到岑俞回来了,嘴唇嗫嚅了几下,轻声说:“李杰住院了,过两天要开刀。你明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什么病?严重吗?”岑俞把头盔放在玄关往客厅走,路过餐桌的时候顺手拿起一张烧饼,坐在沙发上吃了起来。 “弱精症,拖得太久了,里面都肿了。当初都觉得是小病,哪知道会严重成这样……” 岑俞静静地听着,不紧不慢地把烧饼吃完才说话:“那你们明天几点去?” “九十点吧,收摊就去。” “行,那我到时候去店里找你们。” 世界属于双休![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16 第18章 17 隔着医院的玻璃门,再次见到孙棠,岑俞觉得胸前有股说不出的气闷。孙棠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肩膀上,腰背都弓着,腮边的两块肉垮了下来,她瘦了很多,颧骨突在眼眶下面,眼窝却是凹进去的。脸和脖子一般粗,像一根被蛀了很多虫眼的甘蔗。 进去后,李杰的头蒙在被子里,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孙棠从椅子上站起来,接过邬春梅手里的东西,招呼人去走廊说话。 “小杰这个病丢人,我原本是谁都不愿意说的。可是,邬姐现在我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小杰下岗了,老夏又没个正经工作,我没办法啊……” 孙棠扑在邬春梅的怀里哭,老岑和岑俞识趣地去走廊的另一头抽烟。孙棠黑色的头发夹杂着白色的头发不断摇晃,岑俞揉了揉眼睛,将它们绞在一起称为灰色。他对于黑白界限分明的东西总是含糊的,含糊地塞进一个笼统的灰的,这让他钢表成绩出奇得烂,索性邬女士也没钱让他糟蹋,他只学了两周就早早退出乐坛。 回去的路上,邬女士一直心事重重,岑俞一连喊了她几声都没有回应,车停在家门口才如梦初醒。 “小俞,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在为了什么活着?” “小杰哥的病要是早发现早治疗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孙姨的世界太小了,小的只有灶台、盥洗盆和绣花针,小的只有几亩地,几只鸡,小的只有丈夫和孩子。人的见识、人的认知,是被锁在生活里的,塔西太小了,流言会把人吃成骨头,把骨头碾成齑粉。” “是啊,塔西太小了……” 邬春梅喃喃两句,从车上下来,转头看着岑俞。“今晚上吃鱼香茄子和烧鸡,你忙完早点回家。” “诶,好。”岑俞把头盔扣到头上,还没顾得上和邬女士多聊几句,手机就接到了配送单,把手机架在电动车上,一抬头邬女士已经进门了。 已经是秋末了,下午的太阳很暖,岑俞打着哈欠坐在饭店门口等出餐,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胡国鹏。 “喂……” “喂,你人在哪呢?” 胡国鹏的声音从电波中传过来,带着一些久别重逢的潮湿。 “在家呢,咋了?” “你小子转运了。醉江南,男五。有人点名要你。”胡国鹏顿了顿,“你……还愿意演戏吗?” 愿意,当然愿意!他一瞬间甚至想额手称庆,岑俞大脑几乎在一瞬间炸开,满脑子都是老旧电视故障时的雪花,他凑近仔细看,每一片雪花都是剧烈跳动的我愿意,却被什么东西堵在嗓子口说不出去。 “我…我想想吧。” “那你想快点,快开机了。”胡国鹏温厚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三秒够不够,三、二……” “喂!哪有这样的。”岑俞的嘴角不自觉也渐渐勾了起来。 “不开玩笑了,不过真挺急的,后天下午就得开机。让我说!让我说!小鱼哥你快回来吧!这次你是真的要发达了!胡爹爹说,只要你回来,他给你出路费,坐飞机!头等舱!” “梨子乖,把电话给国鹏。”黎子秋的声音像夏天的汽水,高甜的泡泡咕噜咕噜地顶在岑俞的鼻尖,快乐的多巴胺随着电波,隔着几百公里,跋山涉水地跳进岑俞的身体。“这个差事我接了,帮我定明天的机票吧,胡老板。” 岑俞回到家,邬女士正在炒菜,老岑在一边汆肉丸。岑俞小心翼翼地走回房间把衣服换掉,和基站打辞职电话,把衣服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门外传来邬女士拖鞋的声音。 “出来吃饭了。” 岑俞捧着碗,眼睛时不时瞟一下邬春梅的脸,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有事就说吧。” “国鹏刚下午给我打电话,说让我陪他出去玩几天散散心。那大学的时候人家老帮我,我最近又不太忙,我就……”岑俞越说声音越小,越说头埋得越低,“答应了。” 邬女士端着碗,夹了一块茄子放进岑俞碗里。“什么时候走?” “……明天” 邬女士沉默了一阵,老岑左看看右看看,两边都不敢得罪也埋头吃饭,岑俞一口白米嚼了二十多下。终于听到了邬女士的声音。 “先吃饭吧,一会陪我去趟超市,买点水果路上吃。” 夜晚并不大黑,像由三片深浅不一,材质不一的布缝合在一起,泡进染缸中。最外层是湛蓝色纱布,中间是靛蓝色聚酯纤维,绣在最里层的是青黑色的棉布,层层叠叠地颜色相互渗透,相互染色,越靠近云层越深,越靠近眼睛越浅。偶尔会有一个红点,在远处微弱地闪烁几下——那是飞机要降下云层时人眼才能看到的灯。 接近凌晨一点,岑俞躺在床上,仍然没有将窗帘拉上。他甚至不想翻身。胸腔中的情绪如气球般不断膨胀着,他并不能分清其中是激动多一点还是不舍多一点,或许,比这两种情绪更加复杂,更加变化莫测,它无法被抽象成简单的一个词或者两个词。岑俞觉得眼热脸热,手脚却冰凉。他看着远处蛋黄一样的圆月,心中思绪万千,他的脑袋涌现出无数哲人的诗词,但竟不能说出一句。岑俞伸手虚握住月亮,手上啃啃哇哇的指甲坑像绕月的星星,他攥住了自己的六便士。 [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17 第19章 18 衣、食、住、行,从古至今就是阶级划分最外显的象征。从火车站看到的景色和从飞机场看到的景色是截然不同的,财富不仅只是一串数字,它是完全自由的选择。出行是不挤的,不臭的,是不用在塑胶硬板凳上四肢僵硬地坐满三四十个小时的。 他走得那么艰难,回来却这么容易。岑俞盯着前排遥远的座椅靠背发呆,一股怪异的落差把他的肩膀挤得耸起来。 钱,太贵重了。 岑俞从机场走出来,胡国鹏给他叫了从定西回横店的专车。车内洁净有香氛,司机是位三十多岁的小个子女人,头发抹了茉莉花味道的发油,干净利整地全梳在脑后,穿深棕色亚麻廓形外套,淡妆,裸粉色口红,几乎可以形容为精致。岑俞靠在座椅上,街景快速向后倒去,他的时间也似乎倒带回到了他刚考上北影时的窘迫。贫穷是一颗透明的种子,它的树冠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根系却扎进了人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越是长大,风吹过叶片时,神经就越痛。 车直接开进了片场的拉线区,胡国鹏在马路边挥手,梨子在旁边激动地蹦蹦跳跳。天气渐冷了,黎子秋和胡国鹏都穿得很扎实。梨子烫了大波浪,显得比之前要成熟许多,穿姜黄色大圆领毛衣,脖子上系一条黄蓝图案的丝巾,套枣红色呢子大衣,配直筒黑色西裤和白色乐福鞋。胡国鹏穿湖蓝色毛衣,套深棕色麂皮夹克,裤子是同色同面料的高腰阔腿裤,腰系白色皮带,手上戴着一串冰飘南红小叶紫檀串珠。 “小鱼哥!”岑俞一边向马路对面走去,一边展开双臂接住跑过来的梨子,行李箱滑到胡国鹏的脚边,“欢迎回来!” 岑俞冲胡国鹏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了招呼,胡国鹏拍了拍梨子的肩膀示意她从岑俞身上下来。“没时间寒暄了,你的行李梨子会帮你送大观园。程导在房车上休息,我带你先去找姜哥拿今天的本,你熟悉一下。” 黎子秋笑眯眯地对胡国鹏做了一个小猫敬礼的姿势,右手攥着岑俞的行李箱,“保证完成任务,请组织放心。”说罢,转身蹦蹦跳跳地走进群演的人潮里。 胡国鹏看着梨子青春洋溢的背影微笑着叹了一口气,抬手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三十七,两点半会走一遍戏。你吃东西了吗?” 岑俞摇了摇头,胡国鹏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豆餐包递给岑俞。“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从道具后边那个房间弯进片场,现在那条路没人。边走边说。醉江南组和之前有点人员变动。” “你走之后没几天,醉江南就停工了。小道消息说是资方因为陈潮鸣的事和程导闹得很不愉快,直接断资导致的停工。我这边的消息是有人要改剧本,想新增几个角色,程导觉得工期来不及,直接走人不干了。具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现在比较明确的是:” “陈潮鸣还是男三,北曲酒没有撤资。剧本送审的时候确实大改了,有五个新增角色。”胡国鹏停下脚边,眼神复杂地看着岑俞的脸。“你,是其中之一。” 岑俞陡然被胡国鹏盯着看,嘴里的面包卡进嗓子里,极其艰难地咽了下去。 “你是觉得有人想捧我?” “不清楚是哪派的人。原先醉江南是程鹿一个人的项目,导演制片都是她。重新开机之后,新来了一个监制和两个导演,还有三家影业公司入资和几个商务赞助。这个组现在各方势力都在拉锯,程鹿这个导演实质上已经被架空了。”胡国鹏说着突然轻笑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是谁点名要的你,不过这种一步荣华富贵,一步万劫不复的名利场让你这个刺头来走钢丝,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未播先爆的大事情。” “挺有趣的,对吧?”胡国鹏的圆框镜片下的眼睛微笑着眯起来,像个宽厚的老实人。 “老胡,你真跟那老狐狸学坏了,看着人畜无害的小羊羔,切开哦,不得了了,都是黑的,特别是肚子,全是坏水。”岑俞嫌恶地翻了一个白眼,伸手点了点胡国鹏的腰腹。“你兄弟可是在用命走钢丝诶,赌上了全部的演艺生涯,很悲壮的。你这幅看好戏的样子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胡国鹏收起来虚浮的笑容,眉间的皱纹愈加深了。 “这次的监制来头不小,连梁导都对他缄口不言。反正你万事多加小心,特别是庆功宴、杀青宴这种酒局,有事多和我商量。忍住你内心的那三把火,三思后行。思危、思退、思变。” “知道了知道了。领导开门我开车,领导夹菜我转桌。包让他们不痛快的。”岑俞看胡国鹏的眉头被自己的话气得略微平整,真诚地看着胡国鹏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胡爹爹,你兄弟命好,包火的。” 不需要拍戏的下午两点,是横店最舒服的时候。温暖的阳光像一床暖烘烘的法兰绒毛毯,博爱地盖在每一个人的肩头手臂。岑俞被晒着,舒服地撑了一个懒腰。胡国鹏微垂着头,轻轻扣响器材室的门。 “姜哥。”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高瘦的人探出来半边身子,脸上的愠色在看到胡国鹏的时候像某种狩猎的动物在看到猎枪时一样,快速地缩到了脸皮下面。 “国鹏是来领剧本的吧。这位就是岑俞吧,幸会幸会,我叫姜梓,和瞿同一样负责现场调度,以后还要相处很久,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姜梓剃了一个圆寸,嘴边有一圈淡淡的胡茬。他常年健身,哪怕入了秋,岑俞和胡国鹏都换上了薄毛衣和外套,姜梓依旧是一身短袖短裤。他全身散发着上个世纪的质朴和利落,岑俞透过他想起很多书,想起黄包车夫,想起宋凡平,想起父母爱情里的江德福。 姜梓侧身从桌上翻出一份剧本递给岑俞,看着岑俞和胡国鹏走远的背影,暗暗沉了沉眼睛。 岑俞觉得背后有一束莫名的冷气,转过头却只看到器材室紧闭的门。 “国鹏,你觉不觉得这个姜梓怪怪的?” 胡国鹏意味深长地看了岑俞一眼,“各为其主罢了。往后,这组里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还得靠岑大侠自己去一一领教了。愿我们智勇双全的小鱼哥早日习得降龙十八掌,荡尽天下不平事哦?” “哦什么哦,臭机车。一统江湖的事先不急,这个点有醒着的化妆老师吗?”岑俞看了一眼手表,心中开始有点焦躁。 “走,去找小雪。” 胡国鹏口中的小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孩,西大计算机大三在读,但是没事就喜欢扎在片场里给群演们当专属妆娘,她手艺不错,最近还迷上了做假发,群演们的造型经她的手总会更精神一些。 岑俞换好了松松垮垮的戏服。不知多少人穿过衣服,戏龄比岑俞还要长,积年累月积攒的汗味,烟味被潮湿的霉气混在一起,散发着奇异的味道。小雪给岑俞喷了几喷火锅除味剂草草处理了一下,给岑俞套上发网开始上妆。粉底轻轻按在岑俞的脸上,他只配合地抬着头,眼睛向下瞟,坐在片场的开工箱上对着台词本小声读记。 胡国鹏和他并排坐,塞着耳机听摇滚红与黑。今天要拍的这场他的戏份并不重,岑俞看到周淮两个字被铅字印刷出来,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拂过。何润的戏份不多,这场戏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人群里的背景板,大段的台词和博弈都在三公主章明、幼帝章怀宁和太后徐蓉身上。岑俞的手指蜷曲小幅度地敲击着台词本,在心里默戏。 “…Quelle époque! Où l''on voit sur le même rang: nobles, bourgeois, populace ……(…现在是什么世道!贵族,资产阶级和贱民能平起平坐……)” “胡国鹏!你耳机漏音!”岑俞低着嗓子,脸上的愠怒像只粉色的吃人怪物,要将胡国鹏的耳朵咬一口。 胡国鹏一脸抱歉双手合十冲岑俞拜了拜,笑着把手机音量又调低了一些。 “你这破手机都用好几年了吧,等哥们赚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把破手机换了。” “那我就提前谢谢岑老板了。” 岑俞冲胡国鹏翻了个白眼,正想说什么,胡国鹏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向后看。 程鹿一手拿台词本挡着光,另一只手抓着对讲机,从远处走过来。棕色风衣的飘带随着她身体的律动上下翻飞,她的头发变长了,利落地梳成一个马尾,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边围着乌泱泱一群人,有些面熟,有些面生。岑俞眯着眼睛,认出了之前那个执行导演,他看着比之前更胖了,头发也稀疏了不少,唯一不变的是他微垂的脑袋和微微缩起来的腰背。 程鹿眼睛扫过岑俞,并没有停留,从执行导演手上接过喇叭。 “开工了,都醒一醒!” 注: 1、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降龙十八掌出自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 2、…Quelle époque! Où l''on voit sur le même rang: nobles, bourgeois, populace ……出自音乐剧《摇滚红与黑》 [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18 第20章 19 片场沿用了往先一个阔气剧组搭成的景,白玉石阶从下到上有几百阶,上头是翻了沈阳故宫的模建制的,听说是找了样式雷的后人做监工,用料和造型很是讲究用心。铺好了活动轨,架好机位。程鹿带着豹纹方框眼镜,站在监视器前扫了一圈现场。转头用疑问的眼神盯着副导。 “瞿哥,我上午解散的时候通知过了吧。现在又是什么理由,季凛怎么又迟到了?” 瞿同不以为然地挑开墨镜看了一眼手表。“迟到三分钟而已啦,鹿姐太较真了。你看,这不是来了嘛,我们小季很守时的。” 季凛的妆很干净,柔顺的长发被细致地梳起来扎成顶髻,戴直角幞头,两端长翅折起,内衬绀红罗衬服,着梅花方胜纹宫锦窄袖袍,腰系白玉銙带,足登皂靴,趾高气扬地走在最前面。季凛咬着吸管抿了一口水,把水杯递给身边的助理。前前后后围了十多个人,拎包的、拿伞的、捧剧本的,大概他的每一根手指头都有一个专属助理。程鹿看着人群像一团泡发的海绵一样滑过来,揉了揉山根,她有一瞬间觉得季凛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个团队的名字。 胡国鹏戳了戳岑俞的手肘,小声八卦道。“那个是新进组的主演,叫季凛。威风凛凛的凛,季翔宇的季。” 听到季翔宇,岑俞瞪大了眼睛转头看着胡国鹏。“他是季翔宇的儿子?季老都六十多了,怎么儿子看着才二十出头啊?” “人老来得子不行吗?”胡国鹏觑了岑俞一眼,继续说道“据说是季老给程导发了一段一分钟的实习视频,程导当场就定下来了,但是有没有猫腻就不知道了。他进组的时候是凌晨两三点,都在拍大夜戏。一辆布加迪Divo从横店那个土坡上嗡一声砸向下,车身绕了一圈爆闪,跟咱们当年宿舍老吴那个cherry键盘一样,闪得人眼睛都疼。前后四个音响,那一天,整个横店、二十多个剧组听了半个小时雷鬼,直到他的车停在了醉江南的片场门口。不夸张地说,程导现在出门都得配三个保镖,怕被邻组导演扔臭鸡蛋。” “真够狂的。”岑俞瞥了一眼被人群包裹得只剩一个黑纱帽冠的季凛,垂头继续看剧本。他有一股小小的气,不知该称之为怨恨还是嫉妒。 有些人一出生就拥有满级橙武,冰山雪莲是解暑茶包,灵丹妙药是棒棒糖和果丹皮,案牍上用珍珠做灯台,嵌龙珠当烛火,月亮在庭院落下一潭银湖。岑俞只有一把纸糊的小刀,窗前的桌上是推积如山的试卷和邬女士热的牛奶,做过的卷子变成裹住脚趾的长衫,穷人的窗前没有明月光。 凭什么?他哪里比我演得好! 妒火吹燃岑俞的睫毛,他轻柔地眨了两下眼睛,将火苗熄灭。 “演员过来集合。” 副导的声音在片场响了起来,岑俞起身往石阶上走。人群一丛一丛,朝服分三个颜色:紫的、红的、绿的,像茄子、脆皮肠和虎皮青椒。岑俞想着,轻笑了一声,嘟囔了一句地三鲜。 这场戏从廊道到宫殿,很多地方需要一镜到底,对几个主演的节奏把控要求很高。程鹿正在同他们讲戏,季凛一改之前的跋扈样子,微皱着眉头,一边对着程鹿点头,一边在剧本上写着什么。林姿抬头看着程鹿似乎在和她交流着什么。她穿一身湖蓝仙鹤纹袖衫,罩一件粉蓝梅鸟褙子,本就白皙的皮肤被衬得娇憨可爱。一旁的张玉山和董青侧头听着,虽然不似年轻时俏丽,岁月却给他们平添了一份沉淀后的沉稳,他们的腰背依旧挺得很直,远看仪态比两个主演都要好上许多。 那是一个用肩膀围成的圆,是用权力构成的,忠贞的、排外的圆。岑俞站在圆的一角,他知道,他也是组成圆的一部分。 “三二一,准备,action!” 季凛的服饰有参考,参考来源《我在宋朝穿什么》 心情不好嗷呜嗷呜嗷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19 第21章 20 嘉兴四年二月十二,阴。 天被铁青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灰白色的墙砖像红墙皮的骨头,森森然从斑驳的门墙上突出来。一行枣红色拿白尘拂的小太监垂着头,快步从门里穿过。一行燕雀飞过殿外桃树的枯枝,又一行人从门外的廊道走过来。昨夜小雪,廊道渐干,只有赶路人的鞋板仍是湿的、沾着灰泥和草屑,经过的地砖由似砂质的青灰色变成了厚褥子受潮长霉的脏米色。脚步急匆匆地在地上一踩,就开一朵霉花,雪没下的高墙深院像一张妇人的脸长满了烂疮。 领路的小太监低着头,脚步慌张。李中道的脸上呈现一种把灶灰搅进香灰的脏白,他的皮肤是一点血色都不见的,胡子上结块的干泥乌糟糟拱在里面。紫色官袍下摆泡满了泥沙,他走得极快,怀中书页沙沙作响。夹层中蓟镇县丞周贺与完颜侓尔的密约渗出黑色的晕,印在黄页上像虫蛀的黑洞,将“扁鹊不能治不受针药之疾,贤圣不能正不食谏诤之君”一分为二,一口咬掉贤圣的头颅。 密函中“甲子日焚蓟镇十二仓,开古北口迎王师”的字迹,像一条黑蛇尖牙绿眼,硕大的身体将边关舆图盘踞绞紧,勒出一缕灰烟,从月牙湾烧回京城。李中道抬头,望见一只寒鸦。 寒鸦掠过箭楼飞檐,清晨的雾烫伤了窗纸,微微颤动,永华宫内寂静无声。十九岁的章怀宁跪在地上,脊背直竖,一双凤眼含嗔藏怨,隔着龙凤牡丹缂丝屏风紧盯着徐蓉的鹅颈和瘦背。梳头嬷嬷将徐蓉的头发理顺盘起,黑白交错的发里,白的比黑的要多上许多。徐蓉扶着额头揉了揉前关。宫中鎏金炉烧得正旺,飞溅的炭火扑到垂帘帐角上,亮了又熄。 “今日的晨醒昏定,皇上来得早了些,是有什么事要同孤讲吗?” “儿子求母后,还政于怀宁,还民于天子,还社稷于章禹!”章怀宁将额头重重地砸向地面,磕出一个鲜红的肿包。案台上写满笔草的熟宣飘到炭盆边,永业田归民的笔迹被火舌舔舐得焦黑。 铜镜映出徐蓉的半截手腕,和腕上缠着的一串伽南香珠。二十七颗檀木珠子缠着三色丝绦,朱砂、黛青、玄黑三股绳编成一股,相互缠绕,相互交颈,随着她按摩的动作微微颤动。 “今年是哪年了?” “嘉兴四年。”章怀宁将头深埋臂弯,声音沉闷。 “…嘉兴四年,一转眼二十三年了。孤当年入宫还是万和二十八年,也是初春。腊梅在御花园里一树一树地开,红得像人血滴出来的。单是一个兖州,饿死的饥民就有三十七万九千七百余人,易子而食的鲜血把泾河染红。那年,孤也是你这样的年纪,你这样的血气。书中说、圣人言,孤是个女人,一个女人是救不了一个被虫蛀烂的国家的。”徐蓉睁开眼,看着镜中皱纹渐生的脸,平静又淡然地说道:“孤,不信。” 徐蓉起身走到屏风前,金丝把她的身形切开,影影绰绰,墨线勾出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浮影,隔空刺在她的脸上。 “孤是内阁首辅徐子先之女徐蓉,是十六岁写出左易断泾注的泸州徐女徐蓉。是五下漳州,平定陈台,赈灾除疫的康贤太后徐蓉。” “大禹九省二十三洲全压在孤的肩上,你和孤谈民、谈国、谈江山?” 章怀宁跪在地上,像是蜡在地上,惨白的梅花纹宫袍上是一张惨白的脸,他是一根细蜡,葳蕤地燃着,开口一次,烛芯就被拨亮一点。 “当今之禹国,愁云惨淡,强风劲吹。于外,西南的白羌完颜律尔虎视眈眈,东边的海倭猖獗作乱。于内,三年荒灾,烧光了半个国库。山匪横行,为祸一方,民智不开,私斗成风,国之不国!” “遵循旧制只是自取灭亡,唯有一剂活死人肉白骨的烈药,才能挽救大禹的病骨!” 徐蓉透过姜黄色的屏风看儿子的影子,觉得他长高了很多。从前来请安,跪着的影子只到牡丹的花萼,如今已到了龙首的位置。章怀宁怒目圆睁,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龙眼注视着徐蓉。徐蓉淡淡问道:“皇上意指哪一味药?” “变法,肃贪。”章怀宁将头重重砸向地面,再抬头时,一注血从他的额头滑到鼻梁,被鼻峰分到一边,一张玉盘似的脸,从中摔成两半。“太后年事已高,恐难担监国之任。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院内的朱门被踹开,一阵寒风涌了进来。守殿的禁卫剑光如银,挡在宫门前。 “太后懿旨,非诏不得入内!” 章明双眉紧锁,从腰间拔出软剑,一剑砍断禁卫的长剑。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本宫是永和长公主!本宫就是诏!” 章明转身向何润摆了摆手进了大殿,何润颔首带着三千御林军将永华宫团团围住。 “好气派的公主,章明你平日里骄纵成性就罢了,现如今连剑履不上殿的宫规都罔顾了吗!” 章明把软剑仍在地上,僵直着身体走到屏风前,和章怀宁一齐跪下。 “儿臣不敢!” “不敢?”徐蓉从屏风后走出来,两个孩子仰头看着愠怒的母亲,眼中闪过同样的惊恐。 徐蓉的手抚上章明的脸,反手甩得“啪”一响。 林姿被打懵了,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董青,嘴唇喃喃两下,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奖励给自己一朵小粉花[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20 第22章 21 “咔!章明你怎么回事!脸不要躲,画面不行,再来!”程鹿在对讲机里大吼,林姿的脸不算疼,心里却有些慌乱,连带着脸颊也发烫起来。 “……三场五镜六次!” “……不行,还是不对。”程鹿看着取景器,鼻腔里哼出一股长气,嘴里频繁地发出啧啧的声音。噌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走进片场,蹲下来和林姿平视。“你没挨过打吗?董老师给情绪给得那么足,你在演什么?面瘫?这是拍戏!一群人围着你不是让你在这发呆的!” “对不起导演,本上没有这个,我,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林姿的脸烧得更红了,林姿的状态已经影响到了董青,她也开始有些束手束脚。 程鹿盯着林姿的眼睛冷言道“当演员,先戏后人,别说是挨巴掌就是下刀子也得往上走,你要赚这份钱就得受这份苦。我对你现在就一个要求,脸别躲,就是刀子过来,也把脖子梗住了。” 转头看向董青,“董老师您刚才那几个反应给得很好,一会找找状态,我们就这么拍。” 程鹿沉着脸,走回监视器前面。 “三场五镜七次。”场记板的磁石发出“咔”的一响。章明脸上肿痛,心中却稍稍松了一口气。 “恐怕眼下整个皇宫都在你们的掌握之中了吧。看看孤养的好儿子、好女儿,怎么,都要逼宫吗!” “母后!”章明看着老去的母亲,眼中热泪滚落,“儿臣并非逼迫母后,只是求。求母后同儿臣一起,去感业寺为大禹祈福诵经,保佑大禹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儿臣自愿削发,陪母后从此青灯古佛为伴。” “母后若不愿,明日丧钟长鸣,我与母后黄泉之下,再做母女。” “永和,孤竟不知你为弟弟能做到如此……”徐蓉挥了挥手,掌侍婢女带着一行宫人从殿中退了出去,宫门合上发出一声忧怨的吱呀。 徐蓉看着两个孩子,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皇上。”她轻声唤道,声音像一小块薄薄的冰片烧在鎏金香炉里,明明被火燎着,却叫人闻着生寒。“你还记得万和三十七年的徐州水患吗?那年你刚满五岁,孤随先帝去徐州赈灾,你顽皮躲在马车的隔板里跟着马队溜出了王宫。发现你时,马车已经出了陵阳,先帝只好让你随行。孤抱着你在灾民营中分粥和糙米饼,你问孤为何不穿千丝金杜鹃百纹裙...” “皇上,孤问你,你可知一个烧饼要几两几分银钱?一袋米要几两几分银钱?一匹麻布要几两几分银钱?一两银钱能换几贯铜币?” “…儿子,不知。”章怀宁的手有些颤抖,血液从皮肤中被抽空,令他有些战栗。 “一把纸伞三十文钱,白菜一斤八文钱,鲜肉九文,素面四文,烧饼也是四文钱。一两白银一千文钱,一两黄金一万文钱。”往事历历在目,哪怕过了十几年,徐蓉依旧能够脱口而出。 “孤一路典卖黄钗玉镯,却仍填不满十几万流民的肚子。可天灾惶惶,不淹徐州,决堤之水便会冲垮横城,兵甲火药顷刻间就会毁于一旦。西南白羌如饿狼,随时都会扑上来,一口咬断大禹的咽喉。曾经先帝没得选,如今娘…如今孤也没得选。改稻为桑是国策,祖宗之法不能改!” 章怀宁的胸口轻微地起伏着。太傅常说,他是仁君。章怀宁明白“仁”的深义——他是一个除了宽仁百无一用的君王。他的耳朵是糯米捏成的,他的眼睛是葡萄镶嵌的,因此,时时流泪,处处痛心,事事无成。 此刻心中动摇,可他是天子,他是正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哪怕那个人是母亲。他抿了抿唇,目光闪烁,一抬头,直直盯着徐蓉的眼睛。 “可天下苍生,苦吏、苦战、苦田久矣!母后,您当真没有选择吗?”章怀宁说罢,眼眶含泪地看向章明。“长姐,把东西拿出来吧。” 章明犹豫地将手伸进袖子,手指夹住一卷密信,狠心将眼一闭抽了出来。声音颤抖语气决绝:“这是飞云卫前天在春风驿站截获的一份密信,信纸是兰香熟宣。兰香熟宣色淡黄,有淡香,香味数月不散。制作技法非常严苛,制成后只供两处使用,一处是皇上的长政殿,另一处……”章明呼出一口气,抬头看着徐蓉。 “另一处就是康贤太后的永华宫。信中言明,蓟镇十二座粮仓的军饷,全都进了云州刺史白居安的府库,豢养私兵!”章明目光如刀,直插进徐蓉的心口,以一种鱼死网破的悲哀。 “而云州,正是您母家外系表亲山阳侯俞鸿之的封地。”章明看着徐蓉依旧平静如湖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诘问:“倘若这封信不是从太后宫中传出,难道是当今皇上在密养精兵,意图谋自己的反吗!” 徐蓉眉头微蹙了一下,立刻又舒缓了下去,仿佛儿女的控告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她波澜不惊的脸下只剩一颗衰老的心脏,联通着国运,一齐衰老地震动着。她缓缓地走到梳妆台前,步履很轻,像是一只没有脚的幽灵。 徐蓉从妆奁中翻出一个小盒子,木制,打磨得很粗糙。把盖子掀开,里面是一颗东珠。徐蓉转头看向屏风上章明的影子,声音依旧淡淡的。 “永和,你看看信上的字迹熟否,是什么体?” 章明闻言将信纸抖开,恭敬地回道:“是母后的字迹,鹤体。” “当年你在房中闹着要学写字,我抓着你的手写的第一个字就是鹤体。”徐蓉顿了顿,眼神涣散,似是陷入了回忆。“十岁那年,你写了一首诗被打扫的嬷嬷发现拿过来给我看,我关了你三日的禁闭,在佛光殿罚跪抄经,你还记得写了什么吗?” “玉龙斩断黄金台,凤鸣九天换云彩。天下为公我为母,功成何必是男儿。” “你从小就顽劣,性子难驯,从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怀宁小你两岁,却最黏你,佛光殿守卫森严,没有我的口谕他进不去。一个当朝的太子,为了给自己的姐姐偷东西吃,竟然钻了狗洞。” 章明手猛地一颤,头低垂了几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寒夜。佛堂的灯烛是凉的,佛像高支面容是凉的,坐下的蒲草团也是凉的。章明的衣服很薄,化雪的寒气从地底渗出来,扣进她的骨头缝里,抄经的手止不住地抖。 蜡烛很高很细,字迹在眼前重影。一阵风把窗吹开,一片阴恻恻的光兀的灭了。章明抬头看着菩萨的说法印,拇指与中指间的镂空套住了她的脑袋,砰——地。 章怀宁从洞里钻了出来。章怀宁的白袖白裤都沾满了泥水,右手手背上的泥比其他地方都要厚一些。泥脚印从花园拖到了石阶上。 “阿姐,阿姐……” 章怀宁的声音很小,像一只翠鸟,轻轻啄章明的耳廓。 章明的膝盖跪得太久了,站不起来。章怀宁单手从窗户里翻进来,束发的银冠撞到了白墙,东珠滚落。手肘磕在地上,雪白的胳膊被剐红一片,在宽大的衣袖里如同一片开得正艳的梅。 “阿宁。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饼。”章怀宁从胸前掏出一张炊饼,他的手是凉的,饼却是热的。“我让絮翘在小厨房偷偷做的,没去找御膳房的嬷嬷,母后肯定不会知道的。” 饼只巴掌大,又圆又白,章明眼睛重影看不清,模模糊糊似一颗东珠。 徐蓉将木盒合上,掷进烧红的碳炉中,高声说道:“李大人,家长里短的听腻了吧。听腻了就进来吧。” 李中道立在门前,无人通报。何润跪在地上,禁军不敢动,守卫不敢拦。 李中道扶正了官帽,抖了抖肩膀上的细雪,将朱门打开。 “臣李中道,参见太后、官家、永和长公主。”李中道站在章怀宁左边,毕恭毕敬地一一行礼。 “你我都年事已高,李卿不必多礼。” “老师……”章怀宁往左边挪了挪,前倾的上半身寻求安慰似的往李中道身后缩了一下。 “今日的永华宫好热闹啊,李卿此时来,所谓何事啊?” “臣为蓟镇三千九百户百姓而来。”李中道从胸口拿出泛黄的孤本,将密函高举:“周贺已死,蓟镇十二仓被烈火焚净,蓟镇三千九百户,一万余人被白羌屠尽,血流漂杵,尸骨成山。议和赔钱是以身饲虎,旧制不改国家只会变形溃烂,行将就木,国危矣。” “李宰辅,孤问你三个问题。”徐蓉从屏风走出来,手上攥着什么隐隐发光。 “何以救大禹?” “新法。” “新法如何?” “裁官考成,严查官员政绩,统一选官用官标准,破除门阀旧制。清丈土地,奖励耕战,减免赋役;严治私斗,治匪入军……清君侧。” 徐蓉轻笑一声,语气和缓地问道:“李大人,是几时入朝?几时封相?几时为帝师?孤竟有些记不得了。” 李中道身形一滞,拱手答道:“老臣是衢州乐阳人氏,万和三年的三元榜首,万和三十二年封相,三十九年为帝师,如今已是风浊残年。”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徐蓉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孤日感力竭,恐不能担国之大任,皇上万事需与李阁老多加商议,不可一意孤行,闭塞视听。” “玉衣满疮金带泪,天公不语对枯棋。禹之命数,系于诸身。孤乏了,章明留下,你们都退下吧。” “老臣告退。”“儿子告退。” 徐蓉坐在金丝楠木雕花木椅上将章明唤了过去。 “这是和田玉鹰纹腰牌,你只管亮给白居安看,他自然会明白。蓟镇府衙早就空了,火烧十二仓不过是掩人耳目,周贺叛国通奸,如今关在白府地牢,有些事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吧。” 章明借过腰牌攥进手里,垂头只看见母亲腕上的三彩迦南香珠微微颤动。 “白府养的,不是私兵而是死士。他们是两地交战的遗孤,貌似白羌人,会说胡语。孤把他们交给你,这是一把开刃刀,你拿的时候要小心。” “谢母后。” “孤没什么要嘱咐你了。把剑捡起来,以后要拿稳拿紧,你抛弃兵甲,兵甲就会背叛你。”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去吧。” 章明起身将软剑捡起,瘦削的肩膀还不及朱门的一半宽。徐蓉看着,心头一颤。 “小喇叭,滴滴答,天黑了,要回家。河桥上,莲开花,小河边,是吾家……” 章明的眼泪被寒风吹落,强忍悲痛振臂高呼:“收兵!” 银甲跟在她身后,像一条长尾。她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没人能看到她的难过。雪渐渐大了,宫中一片冷寂的白。 钟声响起,厚重的城门在她门前缓缓关闭,永华宫只剩一只凤鸟踏在宫顶。 兀的,章明直直跪进雪地里。 “儿臣不孝,拜别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火舌将书页吞成焦黑的炭片,二十七个迦南香珠被烧成焦块,三色彩绳在一把火里,竹门木门,东党西党,都同生共死变成了一般黑的断绳,手指一捻就成了黑灰。 徐蓉将一张仕女图扔进火炉中,连着十九岁那年的治论手稿一同烧化。刚入宫的徐女徐蓉死了,活下来的是一只锁在深宫的金鸟,如今金鸟的寿也尽了。 她是大禹这座金碧辉煌屋陵上的一只金鸟脊兽,是支住茅草屋的一根弯曲的桃枝。 “太后,崩逝了。” 千阶石阶上,李相执芴在左,章明提刀在右,章怀宁跪在永华宫前的石板上,文武百官像一条格外长的拖尾,挂在他身后,像披风、像巨石。那是大禹的权和重,从此压在他一人身上了。 “好,咔!” [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21 第23章 22 程鹿放下喇叭,满意地在场记本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勾,她心情不错。这是季凛进组的第一场重头戏,季翔宇的儿子六个字像一块黄金打的牌匾顶在季凛的脑袋上,她不敢怠慢又觉得不堪重用。 天降男一的那天,程鹿一个人开车一百六十公里,跑到玉海边的盘山公路上对着不断翻涌的海浪大喊,海水在她的眼睛里逆流,她全身都是黏腻的咸味。后视镜反射她苍白的脸和一双像蜜桃一样红一样圆的眼睛。 投资方是一群强盗,冲进她的庭院,推倒了山石,掀翻了亭台,烧毁了花木,抢走了门楣的金粉,花窗的珐琅,书台的字画,吹熄了她床头的烛灯。她的园子是个空壳了,是个残垣了。她的眼睛躲也不躲地盯着季凛的车灯,透过白晃晃的灯,看见一把长刀,从前胸扎了进来。 剧组不再为经费发愁,程鹿却常常拍两板就收工,任由拍马屁的场工围上去吹捧季凛是“一条过”的天降紫微星。房车里的酒瓶比咖啡要多了,闷头就睡的时间里,程鹿无数次想壮士断腕,忘记写剧本时的热爱和苦守,就这么一走了之。可醉江南就像一个她养了六年的胎,哪怕被人扯破了脸皮,打碎了骨头,也依旧是用她血泡大的,她笔下剖出的一个女童。 围园劫后这场戏是为数不多没有被“插手”改编的戏,程鹿对其十分看重也十分担忧,来片场前,她对着房车里的镜子第三十六次给自己洗脑,眼神扫过岑俞时,连一丝喜悦都没心思露出,像一个死士踏上斩首台那般的,走到了监视器前。 “季凛团队”仍旧像一团膨胀海绵似的绕开她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片场,高矮的黑色人头如同一串葡萄,将季凛那顶官帽夹在中间,他抬手将官帽脱了下来,顺手摘掉了盘发的木簪,长发如瀑泼在他雪白的宫袍上,他甩了甩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实落拓潇洒,人如其名。 程鹿心中稍稍有些欣慰,看到林姿沉着脸甩着头发往房车边走,一边的助理都噤若寒蝉,又是一阵头疼。用林姿并非她的无奈之举,而是不可不为的选择。她是新人导演,季凛是新人演员,哪怕请到了董青、张玉山这些演技扎实的老演员,可他们毕竟年纪大了,如今的市场不再是那个两毛钱电影票的时代。醉江南要面向市场,就必须有一位足够有热度,足够有市场效益的女明星来抗剧。林姿出道便一炮而红,拥有极高的商业价值,受众群体稳固,还有很大的路人盘。同期女星中,她的讨论度一直居高不下,资方也很看好她,甚至瑞星投资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女一必须是林姿。 程鹿看似有选择的执导生涯,从来都是左支右绌,毫无选择。 程鹿把圆珠笔捏紧,抬起头看天。天空很白,不是云朵的白,是一片云都没有的白,因为是阴天,眼压并不高,是很舒适的天气。 哒—— 一滴雨点打在她脸上。 一点雨而已。程鹿甩了甩头,伸手将雨点向上抹掉,起身回房车。 白色保姆车前站着一个瘦削的黑影子。岑俞换掉了满是馊味的戏服,头发被汗打湿梳顺,齐刘海乖巧地搭在额前,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罩一件长款黑呢子大衣,配黑色棉质喇叭长裤,裤摆堆在漆皮的鞋面上,整个人瘦条条的一片。 “程导。” “又见面了,小演员。” 程鹿笑着拍了拍岑俞的肩膀,眼睛半眯着和善地看着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岑俞突然躬下身向程鹿鞠了一躬。“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程鹿愣了一下,鼻腔中哼出了声淡淡的笑,错过岑俞走进房车。 “好好回去背词吧,我骂人很凶的,把皮拧紧少出错。” 岑俞长舒一口气,狭小的喉管跳动着一点淡淡的太妃糖的甜。 片场的大灯骤然熄灭,岑俞跟着人群挤上大巴,胡国鹏如常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看见岑俞来了,把身边的背包抱进怀里,拍了拍手边的座椅。岑俞大步走过来坐下,伸手蹭了蹭头发上的水珠。 胡国鹏一边递过来一包纸巾一边问道:“干嘛去了?” “上厕所。”岑俞从兜里摸出手机,给邬女士报了个平安,两只耳朵一左一右摁上耳机,靠着胡国鹏听有声书。 大巴车从山路上渐渐隐了下去,却没有停在山脚,往市区的方向开去。 岑俞一睁眼发现汽车已经离开了国道,往成平路的方向开去。皱着眉一脸困惑地看着胡国鹏。 “集中管理,放心不会把你卖掉的。永定离缅甸十万八千里,打飞的也运不走你。” “我的衣……”岑俞垮下脸,咬牙瞪着胡国鹏,话还没说完就被胡国鹏砍断了。 “梨子吵着要见你,就想着让她先来片场。换拍摄地是导演组临时定下来的,我也上车才知道。要不我给你快递一包一次性的你将就穿两天,等之后梨子闲下来了,你再去求她行行好,给你江湖救急。” “胡国鹏!”车上的人都在睡觉,岑俞不好大声说话,只能压着嗓子低声吼了一句。突然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温声问:“你和梨子,怎么样了?” “没事。就……就还那样呗。”胡国鹏不自然地咳了两声。“自从你不辞而别之后,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我给她找群演,她都是热情,亲切,没时间。次数多了,我也不敢往她跟前凑了,怕她眼见心烦。如果不是这次你回来,可能我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后悔吗?” 胡国鹏不回答,口袋里的手机一边震动一边发出滴滴的提示音。岑俞剜了他一眼,从鼻子哼出一股急气,看着胡国鹏把手机屏幕竖起来,防贼似的放着自己,咬着后槽牙小声嘟囔。 “风情渐老见春羞,又被杨花勾。” 胡国鹏皱着眉,圆眼像一只狗眼,委屈而幽怨地瞥了岑俞一眼,嘴抿成一条抖动的直线。他想争论什么,话到喉头又咽了下去。好在汽车停在了酒店前面,岑俞也懒得和他多争辩,长腿一跨,走在了前面。 执行导演站在大厅的沙发边,旁边跟着一个戴着鸭舌帽扎马尾的小姑娘,一人手里拿了一叠房卡。 岑俞从女孩手里接过卡,说了声谢谢,走到电梯间正好电梯到了一层,梯门缓缓打开,里面只有季凛一个人。季凛戴着墨镜,手里拿着一杯雪顶咖啡,与岑俞四目相对,额头上的肿包依旧是红艳艳的一大片,丝毫没有消肿的迹象。季凛没有走出来,岑俞也没有走进去,两人无声的对视被电梯门夹断。 因为这场插曲,胡国鹏才得以追上愤愤不平的岑俞。胡国鹏跑得有些气喘,扶着岑俞的肩膀给自己缓气。 “你跑那么快干嘛,我俩一间房。” “我有洁癖,见不得脏东西,看到渣男就会想死。”岑俞把胡国鹏的手从肩膀上拂下去,眼白吊儿郎当地翻进上眼皮里。 “你吃东西的时候小心点,哪天上嘴唇下嘴唇一抿把自己毒进ICU。”胡国鹏自觉理亏,只沉下脸,嘴上不讨饶地回敬了一句,手还是下意识地帮岑俞扶住了电梯门让岑俞先进去。 房卡在岑俞手里,而且他绝对相信岑俞会把他关在房间外面,毫不念情地一个人呼呼大睡。为了避免发生他凄凄惨惨缩成一团睡走廊的悲剧,上到八楼后,胡国鹏跟岑俞跟得格外紧,只剩不去手拉手把岑俞拽在身边。 岑俞把门卡放到磁吸上,胡国鹏眼疾手快地顶开房门窜了进去,一屁股坐在靠着卫生间的床铺上,难得见到这么活泼甚至撑得上幼稚的胡国鹏,岑俞无意识地笑了一声,随即收了笑,又换回日常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 “外裤不许上床!” 胡国鹏懒得搭理他,摸出手机开排位赛。岑俞关上门,踢了一脚胡国鹏床沿伸出来的腿。 “你不觉得奇怪吗?”岑俞坐在床尾巾上,一脸正经地看着胡国鹏“那个执行导演为什么天天干场记的活啊?” 胡国鹏紧盯着手机,嘴里嘟嘟囔囔说ban什么什么,岑俞一个字也没听清,一巴掌拍在胡国鹏的小腿上。 “你现在台词都倒退成什么样了,嘴里跟含了个老太太一样。要是让老李知道他的台词课课代表现在基本功退成这样,都得拿拐杖敲你头。” “我都不演戏了,不要对一个苦哈哈的场记这么高标准严要求好吗岑影帝?好的。”胡国鹏的头稍稍从屏幕后面偏了一点,看岑俞还没有到炸毛的地步,温声细语地说:“那个导演姓张,叫张芜,杂草的那个芜。” “全军出击!” 岑俞一点感伤的情绪,刚起苗头就被游戏语音打断。侧躺下勾出床头的抱枕砸向胡国鹏。 “你那个破手机吵死了。” 胡国鹏一边笑着扔回去,一边和岑俞打哈哈。“这不是还得仰仗岑老板早日给小胡换嘛,加油哟,岑小葵!” 岑俞被逗得轻笑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胡国鹏的屁股。 “我出去买点吃的,要爸爸给你带什么?” “咖喱鱼丸、青椒酿虾滑,我断碳水就不吃主食了。” “主食你大爷!麻辣烫、土豆泥拌饭和黄焖鸡米饭,爱吃吃,不吃就饿着。” “黄焖鸡米饭,微辣,加香菇。谢谢孙子。” “打你的游戏去吧,占便宜没够。”岑俞隔空对着胡国鹏点了两下,用嘴型笑着骂了句国粹。对着镜子把压皱的衣服捋平,检查了一下钥匙和手机,扭头喊了一句。 “房卡我不拔了,你不出门吧?” 胡国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一声嗯。岑俞单手插兜,推开了门。 从酒店出来天已经黑了,大抵因为是深秋,太阳直射点从赤道移向南回归线,白昼缩短,黑夜渐长,像被戳破的黑芝麻糊汤圆,黑色的甜水已经将白色的面团团团围住。芝麻糊从天上泼下来,岑俞的鼻头被冻得红彤彤的,嗅到一丝甜气。 岑俞低下头,进了一家便利店。 拎着黄焖鸡米饭、一碗炒饭和一大包生活用品回酒店时,东西已经半凉。岑俞看着电梯上酒店餐厅的指引,摁亮了二楼。酒店餐厅并没有中晚餐的服务,整个厅里冷冷清清的,角落里放着一台微波炉和一台冰箱。微波炉加热的橙光打在岑俞的脸上,如同一个小而暖的太阳,岑俞闭上眼,忽然听到走廊传来说话的声音。 微波炉识时务地发出叮——的声音。岑俞把餐盒拿在手里,躲在一旁餐桌的后面。等他的脑子反应过来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他已经蹲在了餐桌后面。走廊里交谈的人已经走了进来,现在就算他想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也会被对方当成酒店的十大未解之谜之附身在微波炉上的地缚灵突然显灵了吧。岑俞只好屏息凝神,老老实实做不吓人的“餐桌地缚灵”。 “又来拿冰袋?我看你姐脸上不红不肿的,还疼吗?” “不知道啊,小姿姐都开金口了,咱就是一个跑腿的小助理,老实照做就行了。小姿姐的脸还算好伺候的了,那个含着金汤匙的太子看着额头肿那么厉害,性格又阴晴不定的,手底下的人估计比我们更难过了。” 说话声被一声提示音打断。 “不说了,小姿姐找我了,我先回去了。” 脚步声渐渐远了,岑俞站起身时,膝盖发出咔吧一响,他的骨头有些太松了。拎着餐盒回房间的路上,岑俞脑袋里总会想起那两个女孩的议论和那一班空荡荡的电梯,他有一种奇异的第六感——季凛可能并不像大家所看到的那样。随即又自嘲的推翻,人家一个影二代公子哥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咸吃萝卜淡操心。 左右手都拿满了东西,只好用小拇指戳蹭门铃。门从里面打开,胡国鹏接过岑俞手上的塑料袋,放到小茶几上。 “岑俞你一般是从抓鸡开始做饭还是从杀鸡开始做饭?” “我一般从孵小鸡崽开始。”岑俞把大衣脱掉挂在衣架上,和胡国鹏并排坐在沙发上,“赶紧吃吧,回来的时候我去便利店买了点东西,饭有点凉了,就去餐厅热了一下。” “那你买回来的东西呢?” 岑俞脑袋猛地一抽,突然从沙发上弹射起来。“完了,我忘在二楼餐厅了。” [撒花]上榜啦嘿嘿(合影留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22 第24章 23 真正开始拍摄后,生活并不像胡国鹏说得那么武侠。每天从酒店标间的小床上醒来,盯着掉皮的天花板发一会呆。片场开机的时间常常昼夜颠倒,有时候凌晨才收工,和胡国鹏坐在道具箱上看太阳从远处的树尖一点一点升上来。 有时候天刚亮四五点就开工了,一行人晕乎乎地挤进大巴车里,司机师傅开车前打一个粘黏的哈欠,车从山脚一路摇晃上去。 背词、默戏、开拍、NG、收工,循环往复,岑俞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脑子里装满了台词,他实在无法从中检索。 程鹿仍旧是那个程鹿,捏着对讲机插着腰,吼人吼得脸红脖子粗。从主演到场工,程导雨露均沾地骂了所有人。 岑俞有一次状态不好,一组镜头NG了二十多条,被程鹿拎到监视器前“罚站”挨骂,劈头盖脸地骂了两个小时。晚上回酒店睡觉时岑俞一闭眼都是程鹿的语音回放。魔音灌耳,堪比念咒的唐僧——一个满嘴女娲的唐僧。 岑俞坐在片场的小马扎上长叹了一口气,逃避现实地仰头闭上了眼睛。又是满满当当三页纸的词,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背得他苦不堪言。 这样崩溃的并不只他一个,林姿和季凛更是长幅台词的重灾区。 在剧组里,几乎所有人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背词。饶是如此,开拍时忘词NG仍旧是家常便饭。但程鹿就算挨个骂过来,也会有嗓子冒烟的时候,比如陈潮鸣又说一半卡壳的时候。 每当程鹿咬着后槽牙恨铁不成钢地想把陈潮鸣一口咬碎的时候,就会看一眼旁边安安静静当背景板的岑俞,从心脏里爆发的那句老娘一定要赚**的大钱就会变成一声愤怒的咔,然后全员陪着陈潮鸣不断NG。 除了陈潮鸣这种天纵奇才以外,细数下来,骂的最多的还是林姿。一个原因是她的戏份最重,理所当然要记最多最长的词。另一个原因是她台词基本功相比之下其他人来说确实弱很多,程鹿对原声有高要求,哪怕因为片场嘈杂一些台词需要后期补配也是演员本人去补。 林姿的鼻音重,常把了读成呢,了读成鸟,让程鹿十分头疼。从一条NG五十次到一条过,说不清是林姿的努力更辛酸还是程鹿的妥协更无奈。程鹿对林姿的态度越发微妙起来,林姿在程鹿面前行事谨小慎微,镜头之外,却愈加乖张,怨气满腹。 岑俞把剧本盖在脸上准备默戏,旁边的走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岑俞的注意力在捋顺台词上,耳朵像塞了一团软棉花,老僧入定般闭眼背词,丝毫没注意到周围的异动。 “岑俞,导演说让你提前过去走一下戏。” 岑俞抬手把盖在面上的剧本拿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从箱子上站起来跟着工作人员往片场走。 他们走后不久,道具箱后面土墙的狗洞里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岑俞抖了抖袖子,把衣服上的褶皱捋平。不知是程鹿的特别关照还是胡国鹏给他开的小灶,他的衣服不再是混着霉味、汗味的群演服,而是一套干净和合身的新衣服。玉冠束发,冠上雕鱼莲,内衬藕粉交领银丝鲤鱼中单,竹青色斜领交襟半袖褙子,腰缠蹀躞带,一侧系银鱼袋,一侧系长刀。小臂缠金银花纹刺绣皮革护腕,右肩系皮肩甲,右手戴半指手套,拇指上套一只红玉元宝扳指。 岑俞长身玉立,却太过秀气,化妆时脸上免不了要抹黑粉。黎子秋来探过一次班,只夸了两句服装精良,看着岑俞那张有些糙的脸,实在和记忆中粉装玉琢的俞哥哥相差甚远,摇着头打趣说“不像是家道中落的,倒像是从小就从那泥里爬出来的”。 岑俞面上不理睬,心里却有些暗暗较劲,又觉得是让妆了。 程鹿抬头看了一眼天。下午三点正是阳光明媚,筋骨舒爽的时候,日头足也不用给演员打补光,苑内小湖波光粼粼,天时地利,这样春和景明的镜头她足等了两周。程鹿满意地眯起眼睛哼着小调,和演员们一起走进片场。她的心情十分不错,连带着看陈潮鸣的眼神都轻松了许多。 “二十九场一镜一次。” 章怀宁新得了一把木黑牛角金桃皮弓,便瞒着李中道急诏章明入宫。十年过去,宫中翻修、添置、拆除不少宫殿庙宇,亭榭小楼,唯有杏林苑和普婕宫之间的一处无匾小苑仍是万和三十五年时的小苑,草木不改,亭台依旧。 苑旁有一块小石碑,石碑正面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地刻了四个字,奇申亲苑。背面也刻四个字,今觉台乐。石头是章怀宁捡的,字是章明刻的。物件最怕有名字,有了名字就有了主人,一方小碑一立,这苑中十多载春秋年华都烙上了章家姐弟的名字。 这个苑子的名字随着姐弟长大,才有种后知后觉的奇怪。章明翻到小时看过的那本藏书才发现自己抄错字,奇申亲苑原是寄畅新苑,今觉台乐应是今觉始乐。可这世上,寄畅新苑千百所,属于明宁姐弟的奇申亲苑却只这一处。哪怕后来字迹不明,也不曾换石更改。 奇申亲苑内有一片桃林,宫墙之内风水养人,却养不熟花木,蜜桃树常年只结青果,都是似栆似杏的小果,又苦又涩,只是花貌美。章明在水榭中无趣地搅动茶匙,青茶边缘打起浮沫,白碟停在了一旁食盒中的稣点上。 章明圆形的瞳孔像石墙上圆形的拱门,突然从冒出一条明黄色的竖影。 “阿姐!” 章怀宁头戴束发紫金冠,穿鹅黄色圆领袍,腰系芙蓉玉蹀躞带,戴龙纹牛皮护腕,右手持一柄木弓,足登长靴,一身行头素雅干练。走得又急又快,长发粘上了桃花的香气,一阵风似的扑到章明的鼻尖。身后的宫人拂尘乱飘,为首的红袍大太监抱着牛皮狐绒箭筒,眼睛被箭羽挡住脚下却一步也不敢慢,气喘吁吁跟在章怀宁后面。 “阿姐你看,我给你寻来了什么!” 亭中的侍从齐齐跪了下去,章明站起身,拿帕子碾了碾章怀宁额头上的汗。“已经是天子了,做事要稳重些。” 章怀宁傻笑着接过手帕,将藏在身后握了一路的金桃皮弓献宝似的拿到阿姐面前。手掌的纹路印在弓身上,章明接过来,被握过的地方仍有些温热。 “金桃皮弓雕羽箭,凌秋风如饿鸱叫。”章明的手指滑过木弓,眼睛满意地眯成两轮弯月。 这柄金桃皮弓以东渚山的一种灌木为胎,该木外皮呈赤黑色,内层如泥金,色泽艳丽。弓身表面贴牛角加固,外覆金桃皮装饰,并饰以黄色菱形花纹。弓弦由牛筋制成,外缠丝线,弓中部镶暖木,弓梢处配牛角质垫弦。是难得一见的良弓,只是偏重,设计之初原是给男子使用的。 章明将弓掂了掂,双目一凛,虎口掐住暖木,从身后的太监怀中抽出一羽箭,瞄准十米外的桃花花苞。 银箭如流星,将花苞打落。箭头没入漆黑的桃树皮中,白色的箭羽震颤,像在枝上又开了一朵梨花。章明侧身把弓扔给何润,笑眯眯地抬了抬下巴:“渠良,你试试?” 何润接弓搭箭,偏着身子眯起左眼,弓弦簌地一响,箭似银蛇,将章明的箭支从中破成两半掉在地上。 “好…好箭法。”章怀宁看愣了神,一时间竟然忘了天家威严,鼓起掌来。“禹有骑射者如何卿,何愁楼兰不破,边境难安!” 何润拱手将弓送还给章明,章明却把弓塞回章怀宁的手心。“久不见阿宁射箭了,上一次还是吾未建府时,既然今日有雅兴,不如阿宁也解解手瘾。” 章怀宁犹豫地举起弓。他登基以后整日被李中道堵在御书房,无数公文雪片般飞上他的桌台,像一座山,一座五指山。将他这只初生的小猴压住,连同窗外的鸟、花园的蜂蝶那般翩然也不能。除了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每日的例行汇报,还要时时应付钦天监和言官,人人都要当诤臣,人人都要当好官。 他的腰腹、屁股长了根、发了芽要种在那个皇位上,耳朵被诤言塞满,他的朝堂上有千百个魏征,可他不是李世民,他是那只被捂死的鸟。 除去那些嚼嘴皮的言官,还有十七个巡抚、三十六部官员、二十九个将军,人人有冤屈,事事要圣裁。李中道不再是那个挡在他身前为他分忧解惑的帝师,而是冷眼看他陷入两难的李阁老。一百多份朱批改完,章怀宁推开窗遥望永华殿的金凤鸟,才知徐蓉口中九省二十三洲的担子到底有多沉。 章怀宁捏箭的手有些不稳,弓的磅数过大他拉起来有些吃力。章明左手扶稳弓身,右手覆在章怀宁的右手上,侧站在他身边,头搁在章怀宁的肩膀上。“集中注意,三点一线。”章明的声音清冷,从章怀宁的耳边擦过。 章怀宁眯起左眼,瞳孔死咬住十米外的一棵桃树最顶端的花苞,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等一下!” 岑俞突然扑过来手掌拍歪了木弓,那棵被瞄准的桃树下赫然爬出一个满身是草,穿着白色雪纺连衣裙的女生,那支箭就插在她双手前十厘米的地方。 程鹿对这场戏十分看重,特意为主演们请了弓箭老师来剧组系统的学习过,季凛手里的箭虽没有磨箭头,但如果射到人身上穿进肉里都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是岑俞扑过来拍开弓的那一下,那个桃树下的女孩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季凛和林姿惊魂未定地坐在水榭的围栏上,助理们一拥而上拿来手持风扇和水。岑俞低头看了一眼还在不断颤动的右手,虎口处被刮伤,一条血线从尾指的第二个指节划开,划过岑俞的爱情线、事业线、生命线,血淋淋地蜿蜒到大拇指的下方。岑俞痛得嘶了一声,默默把手背到了身后。 程鹿怒气冲冲把对讲机摔到监视器前的桌子上,显示屏被摔碎,一条裂痕把时间显示分成了两截,一截是四,一截是四十四。从遮阳伞下大步流星地走进拍摄场区,张芜手忙脚乱地从兜里翻出纸巾给自己擦汗,紧张地咽了两口唾沫,捏着对讲机努力镇静地通知“让道具、场务和后勤都过来。” 程鹿快步走到白裙女生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身上并没有看到出血和明显的创面。悬着的心稍稍松了口气,闭眼两三秒平复脑袋上跳动的神经。睁眼后仍眉头紧皱,眼睛不悦地和女生对视。女生留披肩发,中分的刘海下是两条波折的眉毛和一双窄眼,五官中鼻子最大,嘴巴次之,分散而均匀地布在一张鹅蛋脸上,像是每一官都有自己的领土,不容侵犯。她身上的学生气太重,程鹿心里预估这个女孩约莫是在念高中,不然就是刚进大学的新生。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痛?”程鹿把女生扶起来,捏着手看了一圈,仍不放心。 “没事,就是有点吓到了。”女生冷不丁身体抖了一下,回忆起刚才一杆箭直直插进自己面前的场景,不自觉手脚冰凉,一直无法回暖。 “你从哪里进来的,外面不是拉过封锁了吗!这里正在拍戏,你不知道吗?”程鹿见女生身体没有大碍,胸中那股被担忧压住的火立马窜上了喉头。 “我……我听景区的人说林姿在里面,我喜欢她六年了,就想来碰碰运气。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这个院子里面。那边那个土墙上有个狗洞,我……” “谁要你来看我!你影响到拍摄了知道吗!”林姿横着眼,水光莹莹的杏眼里含满了愤怒。 女孩看着林姿的怒容,手足无措地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的眼睛快速地红了,耳朵和脖子也快速被染红了。女生的手脚仍旧冰凉,膝盖发出咔哒的声音,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死在里面,又好像是死在心里。眼泪把女孩的脸分成了三份,她的人生被斩成了三截,其中的六年渐渐碎掉了。 她抬头低头的间错中,模糊地看到林姿的脸,却看不清。她不敢认,面前着这个红着脖子冲自己大吼的人,是自己满怀热忱为她一笔一笔写了五百四十二封信的林姿,是坐着二十五个小时硬座,忍受腰酸背痛也要远远看一眼的林姿,是那个在镜头里永远温柔冷静,会摇下车窗反复叮嘱粉丝要注意安全的林姿。她离那个林姿太远,又离这个林姿太近,高低落差刚好可以摔死一个她。 林姿发了一通脾气,在程鹿面前做足功夫,瞪了一眼女生,头也不回往保姆车走去。程鹿等着后勤和女生对过围场的细节,发现确实有一处狗洞,宽高刚好能通过一个瘦小的女生。 “为什么不检查!你们知道这个镜头我等了多久吗!谁能保证明天还是这种天气这种光!时间不等人啊各位大哥大姐!南方本来阴雨天就多,我等了两个周才有这么一个好天气,好光!再下几场雨,景区的桃花就秃了,这组镜头怎么办!我他妈等明年再来拍吗!场地费、工时费谁来承担!是你?还是你?” 程鹿把肺里所有的委屈都吼了出去,把箭杆从土里抽出来,摔在地上。她转过身,背仍旧剧烈地起伏着。她如同一座沉默的山,载着满山枯萎的树,一齐消沉地走进房车里。 女生被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剧组里的人都不待见她。她询问的眼睛在幻视一圈后变成了禁闭的嘴巴,岑俞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是进来找东西的吗?” 女孩的眼中瞬时蓄满了眼泪。 祝小伙伴们今天一切顺利[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23 第25章 24 当女生从桃树下冒出来的时候,岑俞就觉得不对。如果是来看人应该是直着腰仰着头看,而射箭时,岑俞见那个女孩是垂着头,头顶先冒了出来而不是眼睛。而且她的手指甲里有泥巴,手掌沾了些土灰,黑黑的。白裙子靠近膝盖的位置和裙摆都有泥巴和黑印,泥巴上还沾着桃花花瓣。 女孩口中的狗洞他隐约有些印象,那附近只有吉祥草和太阳花。女孩身上的泥印看褶皱应该是蹲下或者跪下会出现的痕迹。岑俞看到女孩震惊的眼神时,脑袋里响起消消乐里“excellent”的音效,微不可闻地提了提嘴角。 “我包上的挂件滚进来了,我钻进来是来找它的。” “是这个吗?” 岑俞用左手从前襟拿出一个球似的布偶,使用痕迹太重已经看不清是什么了。 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委屈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因为有一个漏风的小洞而一直无法被填满,骨头变成了空管,簌簌刮着冷风。岑俞的语气算不上温柔,没什么情绪,就像是一句陈述。可这样的询问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她感受有一双手突然将心脏捧了起来,洞被手指堵住,委屈像连通器中的液体,快速上升,从眼眶里冒了出来。 挂件是女孩奶奶缝的一只布老虎,因为舍得塞棉所以圆鼓鼓的像个小球。女孩经过狗洞时,挂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断开了,女孩情急之下就钻进来寻找,看到林姿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是奶奶在保佑让她以这样机缘巧合的方式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明星。可冷箭接踵而来,比箭让她更惊恐的,是愤怒的林姿。 “我在那边草丛里捡到的,当时还以为是道具组收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了。既然是你的,就物归原主吧。” 岑俞把布偶塞进女孩的手心,转身时把右手虚握撑在腰间。“出去就别爬狗洞了,我带你从正门出去。太阳光已经偏了,按程导的脾气今天估计又要拍大夜了,晚上你可别再偷偷溜进来了,回家把泥巴洗掉乖乖睡觉吧,小妹妹。” “嗯,谢谢您。” 女孩的声音很小,垂着头跟在岑俞身后亦步亦趋。女孩的背影被封锁线越切越小,岑俞面上的云淡风轻瞬间破开,岑俞的五官痛得扭打在一起,龇牙咧嘴地甩了甩右手。 “痛死了,找老胡喷点云南白药吧。” 那条血肉模糊的血线后来变成疤,疤掉了有变成一条痕,把岑俞的事业、生命、爱情都连在了一起。 程鹿在房车里把头发揉成了鸡窝,从车载的零食箱里摸出一包酸糖挤了两颗含进嘴里。酸汽在嘴里爆开,程鹿打了寒颤把糖壳咬破,溃疡的舌尖被酸汁裹住,痛得她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她的面腮出了一层薄汗。酸味过去,口中分泌的唾液微微泛甜。 现在不是可惜景别的时候,醉江南是保密拍摄,一直没有做什么宣传。几个主演大部分都是新人,只有林姿流量最大。而今天闯进片场的恰好是林姿的粉丝,一旦那个女孩曝光拍摄消息,或是在网上发布自己险些中箭的负面消息,舆论对于后期的拍摄和播出都将十分不利。 程鹿连叹了三口气,房车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是林姿、林姿经济人罗白安和瞿同。 “程导,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程鹿的车门开了又关,天黑之后,林姿一行人才从车上下来。 程鹿看着桌上的录影带和方案书,史无前例找片场的工作人员借了一根烟,红星明灭,一步一步向她的手指吞来。 “…其实现在主动权在我们,能选的方法有很多。当时片场的录像带我已经拷贝下来并且上传到云端了。从现场情况来看,木弓及时偏转并没有造成最不可挽回的后果。而且,整个取景点都拉了封锁,最坏的舆论情况,主要责任也不在我们。而且,如果对方在这个时候曝光的话,我们也可以就势宣传剧组,或者把岑俞推出去保林姿……” “…如果对面不做任何动作,但是这个事情景区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不如我们直接挑明,我可以和林姿后援会对接,先做严正声明,后续弄一次粉丝探班。也可以顺势也醉江南做一波预热……” “…也可以用岑俞做文章,对对方进行法律追责,公告和声明我们公司的法务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发出,剧组的通知瞿导已经写好了,只要您觉得没问题就可以下发公示了……” 程鹿把烟头在铁栏杆上摁熄。她脑袋发胀,她被信息填鸭,被不断膨胀的情绪填鸭,手脚像被钉住。林姿的团队专业、迅速、冷漠,他们的做法高效且保全了林姿最大的利益,莫名的,程鹿有一丝反胃,对精致利己主义的反胃。 岑俞嘴里咬着一个达某园小面包,手腕被胡国鹏攥着,绷直的上半身像长江大桥的斜拉索,极力以最接近一百八十度的钝角将自己身体同胡国鹏远离。胡国鹏拧着眉头,手上的动作努力轻柔。 “男子汉大丈夫躲什么躲,逞英雄的时候不想着痛,现在给你抹个药跟杀猪似的。” 岑俞嘴里呜呜哼哼地不知道在骂些什么,哪怕理亏,哪怕被堵着嘴,依然和胡国鹏吵得有来有回。 程鹿到片场找岑俞时,看到演员休息室的门半开着,门前有一个戴着白兜帽的身影在门口鬼鬼祟祟的,程鹿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季凛?” 季凛把手里药膏背到身后,脸上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程…程导好。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先先失陪了。” 季凛跑得乱七八糟,程鹿看着竟然愉悦地哼出了一口气,之前的烦躁托季凛的福,也稍稍淡了些。程鹿侧身敲了敲搬半开的门,“岑俞在里面吗?” “导演他在!” 一进门,程鹿就看见疼得挤眉弄眼的岑俞。 “程导好。”胡国鹏一边转过脸笑着和程鹿打招呼,一边手在随身药箱里绷带。程鹿凑过来,看了一眼岑俞涂过碘酒的伤手。 “伤口深吗?有没有伤到骨头,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我给你准一天假,你去骨科拍个片。” 岑俞蹭了蹭脸上的面包屑,轻笑着和程导解释:“只是看着比较吓人,其实就是被箭弦刮了一下,消个毒喷点云南白药就行了,没事的。明天上工,还是一条好汉!” “没事就好。今天就早点休息吧,大家也都累了。晚上就给你们放放假。” 岑俞眼睛笑眯眯的弯成两条弧,冲程鹿拱手作揖。“谢程导恩典。” “就你皮。”程鹿慈爱地看着他耍宝,无奈地笑着拍了拍岑俞的肩膀,起身离开了休息室。 程鹿走后,岑俞又立马现原形似的诶呦诶呦,用脚踢了踢胡国鹏要喝热水。 胡国鹏冷眼扫了他一眼,鼻腔里冲出一声不满的哼。 “你哼什么!” “哼某些人死要面子,”胡国鹏手指掐在岑俞的伤手上猛地一按,“活受罪哦。” “胡国鹏我*******你****!” 呜呜呜呜我写得完的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24 第26章 25 “……躲在女人的裙摆下面,求财,求名,求永生……” 胡国鹏扯掉岑俞一边的耳机,电台声瞬间变得微弱,耳机垂在岑俞的胸口,声音仍震动地传出来。 “醒醒脑子,要下车了。” 岑俞挣扎着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胡国鹏模糊的脸。车窗外是山,是一片乳白色的山。岑俞突然有种雾凇沆砀的错觉,乳白的天和乳白色的地面是手指上绵密的泡沫,中间空掉的、透明的路是一个被风吹得不断抖动的肥皂泡泡,车开在泡泡里,世界都在泡泡里,没有人醒来。 临下车时,天空渐渐明亮了起来,岑俞和胡国鹏错开走台阶。胡国鹏小声问了岑俞一句。 “你刚在听什么?” “TIA的电台播客,一个神神叨叨的女诗人。” 胡国鹏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两个人被喇叭分流,往两个地方走去。 “咔。上午辛苦大家了。” 程鹿把对讲机放在桌子,对着工作人员拍手示意解散。张芜把场记板的信息核填完后,统一放进了一个纸箱里。 程鹿坐在监视器前习惯性地扣动了两下圆珠笔。林姿今天状态还不错,台词清晰,和机位的配合比起刚开机时要熟练很多,一些威亚动作和打戏流畅度也比之前好了不少,虽然还是会出现接不上戏、情绪不够饱满的问题,但总体表现瑕不掩瑜,程鹿对她的表演还是基本满意的。 还不等程鹿屁股离开折叠椅,瞿同和罗白安已经朝她走了过来。瞿同穿白,罗白安穿一套黑色连体衣,远看像一对黑白无常,拿着一堆资料来等她签字画押,然后拖入黄泉。 程鹿想着,身体一阵恶寒,下意识打了一个哆嗦。“是粉丝探班的事宜已经准备好了吗?我就三个要求:该保密保密,该宣传宣传,维护好秩序。其余的你们定就行了。” 罗白安把手上的资料递给程鹿,捏着签字笔的笔头,反向递给程鹿。“基本都已经定下来了,场地的安保也加强了。但是,见面场地的审批需要您签字。林姿的粉丝团已经在景区外面等着了,您看什么时候让她们进场?” 程鹿偏头瘪了瘪嘴,抬手不动声色地装作揉眉心的样子挠了挠额头。眼看躲不过去,她也只能做一只伸头的王八,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片场应该清得差不多了,让林姿换自己的衣服出去,做好保密工作就行了。” 两人应允下来,脚步轻快地走了。和认真拍戏带来的价值相比,这两只人形猎犬对噱头的热衷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景区外的粉丝是香肉,而他们很快就能饱餐一顿。 程鹿有些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在经历了程鹿浑身解数、各种托辞下的局面下延迟了三周,在前天还是来了—— 当时林姿卸了妆,被“黑白无常”拥着来剪辑室找她。 “我想在后天安排一次粉丝探班活动,邀请一些粉丝来到剧组,给《醉江南》做一次预热和曝光。” 彼时的林姿素面朝天,却比起装着戏服时更像章明。章明的野心,章明的信心,程鹿被林姿注视着,如同被一只鹰叼着。那种纵她百般不愿也不得不依言而行的挫败感,让程鹿无力的承认,林姿是对的。 她是一个十分明白如何将热度转换为收益的高端玩家。 张芜点击鼠标的手识时务地停了下来,脖子僵硬,他完全不敢回头。只是鼠缩着,直到脑袋顶传来程鹿低沉的声音。 “片场工作人员不够,你们自己安排专人进行对接。粉丝进场之后直接把粉丝带到之前圈定的地方,做应援也好,握手会也好,随便你们。只有一点,不要影响剧组的拍摄进度。” 他们走后,剪辑室里的灯默默地熄灭了。黑暗中,程鹿看着显示屏微弱的蓝光,深深叹了一口气。 以前家人常说不要叹气,气是身体里流动的金,叹气会散财。可现如今的境况,程鹿也无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规训了。她心中憋着一口气,不叹出来,她怕乳腺结节,怕卵巢病变,怕三体人收不到她的求救信号,不能即时定位炸死那两个剐醉江南骨肉煲汤喝的鳖孙。 小哀拿着手幅,蹲在易拉宝后面的阴影下面乘凉。回首望去,同行的女孩们大部分都坐在景区口的马路牙子上,一个个神色蔫蔫的等一场“甘霖”。 “工作室不是通知上午十点进去吗?这都快一点了,怎么还没有人出来啊。魄魄,我好饿啊……而且这个门口一个挡太阳的地方都没有,我都快晒化了……” 魄魄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一边擦汗一边哀嚎了一声。“不知道啊,我现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万一咱俩一走,剧组的人出来放滋水枪们进去,错过看姿姿不就得不偿失了嘛。我包里还有点小面包,本来是要给姿姿宝宝的,要不我们先分一点,垫垫肚子吧。” 魄魄从包里拿出一个印着Q版小人头的吐司片,和小哀一分为二,两人勉强垫了垫。 临近两点,太阳越来越毒辣。小哀的眼睛出现了黑点,她有些恍惚地晃了晃头,才看清,不是黑点,是穿着黑衣服的剧组工作人员。 小哀连忙欣喜地拍了拍旁边的魄魄,激动地站起来,腿中的细胞快速闪动着黑白的色块,麻栗将她的身形扯回来地上。她红彤彤的脸垂下来,依旧开心地笑着。 林姿的粉丝大多是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孩,一群青春鸟们被领到指定的场地。前排的女孩中有一个粉发公主切的女孩背着粉色DAUPHINE迷你,包上挂了一只东迪冬日琳娜贝尔。 她蹦蹦跳跳地和林姿的工作人员聊得有来有回,包上的琳娜贝尔也是蹦蹦跳跳的。她们的脸上都敷着一层淡粉色的腮红,她们之间洋溢着一种自然又疏离的怪异。 后排的女孩们怀里抱着花和礼物,面颊是一种气血上脸的红,皮肤将这抹血色网住,变成有些暗沉的灰红色。她们的爱不比任何人卑贱,从胸口不断上涌的情绪不比任何人浅薄。 小哀仰着灰扑扑的脸,激动难掩地耸了耸魄魄的肩膀,和她窃窃私语。 进了场地仍是露天的,里面没有凳子,只有一条长长的警戒线,和一排能凑三组消消乐的保安,横在警戒线前面。女孩们躁动的心并不在意简陋的环境,对她们而言,这里是桃花源,是黄金屋,是阿佛洛狄忒的贝壳宫殿。小哀探长了脖子,远远望见林姿通过走廊,走了过来。 林姿穿着一件珍珠白吊带流苏裙,没有戴项链,只戴了一对长珠链款式的白贝母耳环。大胆个性的腹部镂空设计让她看起来性感俏皮,像从珍珠中破壳而出的少女。 她一出现,让原本秩序井然的粉丝们顿时沸腾起来,她们欢呼着向前涌进,人潮掀起一个巨大的浪花向林姿扑去,保安厉声呵斥着,手指死扣着被挤得歪歪扭扭的警戒线。 林姿完美的面容被惊得破掉了一块,随即立马补平。温柔地微笑着被工作人员护在身后,接过助理递过来的话筒,轻声劝解让大家不要拥挤。 林姿的声音安抚住了吵嚷的人群,粉丝从成人变回稚子,每个人的眉心都出现了一朵塑料贴纸做的小红花。小哀呆呆地站直身体,眼睛代替了嘴巴,嘴巴变成了眼睛。女孩们的眼睛里流出蜜湖,比母乳更稠更甜。 岑俞今天没有戏,套了件灰色套头卫衣,优哉游哉地坐在道具箱上,拿着看剧本当幌子,看着胡国鹏跟着一群后勤忙前忙后。 林姿粉丝要来探班的消息从一周前就在剧组里预热,公告都是瞿同发的,程鹿成了一个透明的甩手掌柜。虽然说是发布通知,让大家提前做好准备,但字里行间总有种若有似无地贬褒,岑俞看了一眼程鹿门窗紧闭的房车,手捏着袖子里的棉线,无意识地扯断了。 胡国鹏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手掌轻拍了一下岑俞的背。 “林姿粉丝团送了一千杯星冰乐拿一个小花车推进来了,花花绿绿还挺好看的。好多人都过去拿了,你坐这笑半天了,渴不渴?” “谢邀,我最近血糖有点高,医生让我别吃软饭。”岑俞把剧本一合,盖在腿上。 明知岑俞一张嘴堪比被十条王蛇同时咬住嘴唇,还非要上赶着淌这趟不痛快。胡国鹏砸吧了两下嘴,在心里对自己进行了深刻检讨。 随即调转了话头,“姜哥说,小广场那边准备撤了,但是场地里堆了很多垃圾,让我们过去处理一下,正好岑影帝闲着也是闲着,走呗,帮我充个壮丁。” 岑俞不语,在道具箱上摇晃了两下,乖巧地对着胡国鹏垂下去。胡国鹏福至心灵地从口袋里掏出多的工牌给岑俞套上。岑俞扶着胡国鹏的胳膊从道具箱上蹦下来。 “你怎么老爱坐片场的道具箱上看剧本啊,现在不是都有给你的休息室了吗?” 岑俞把剧本放进包里,单肩挎着包,面无表情地走在胡国鹏后面。“观察,也是演员的必修课。不过比起在片场看人,我更喜欢去大马路上看人。” “那你观察到什么了吗?” “最近订盒饭的主厨估计失恋了,夫妻肺片做得齁咸。” 胡国鹏暗暗给自己按了禁言键,和岑俞聊天这么损HP的事情,他永远在吃一堑和吃一堑的路上。 特别圈出来的粉丝应援场地离片场并不远,步行五六分钟的路程。胡国鹏和岑俞的脚程比较快,到地方的时候人还没有开始往外走。林姿和助理已经不见踪影了,只剩片场的工作人员在接收粉丝一波一波涌过来的礼物,手捧花堆在地上,堆成了一个小丘。 岑俞突然立住不往前走了,胡国鹏有些疑惑地回过头看他。 岑俞指了指前面的人海,坏笑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诶,老胡你看,人形汤姆猫。” 小哀把礼物抱在胸前,用双臂护住,身形被不断前涌的人潮挤来挤去,像被丢进一堆膨胀的水宝宝里的一只塑料小龟,五官都被挤得移了位,精心化过妆的脸被三四个不同人的肩膀分割得支离破碎。 胡国鹏白了岑俞一眼,拍了拍岑俞的肩膀,“快走吧,那边都忙不过来了。” 岑俞顿时觉得无趣,耷拉着手脚跟在胡国鹏后面进了场地。场边的工作人员机械地把东子接过来,堆在地上。胡国鹏岑俞融入进来,也戴着黑口罩、蓝工牌,机械地接过来、放下去。粉丝的脸都千篇一律,他们见得太多已经麻木了。 “您好您好,这是我给林姿宝宝准备的礼物和信。”小哀终于挤到了最前面,双手捏紧信封,骨节发白,额上点点薄汗莹莹。 岑俞抬头瞟了一眼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句。 “你喜欢林姿多久了?” 小哀激动地把东西塞进岑俞手里,大声应答“我喜欢林姿宝宝四年了!我……” “粉丝请迅速离场,片场要清场拍摄了!” 突然响起了广播声,一个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厉声催促着。小哀还想说什么,就被后面的人挤开了。 岑俞也闭了嘴,重复着机械的动作。 等到粉丝走空了,岑俞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肌肉,回头看了一眼胡国鹏。 “那这些东西怎么弄,拿几个蛇皮袋给林姿送车上去?这么多小玩意,要是林姿去北海公园摆摊赚得肯定比麦当劳的日销高。” “你嘴巴积点德吧。”胡国鹏也累得腰酸背痛,锤了锤腰,“我们分类理好应该就行了,林姿团队应该会回来取的。这帮女孩素质还是很高的,这么多人,地上一个矿泉水瓶都没有,给我们省事了。” “岑俞,可算找到你了!程导说之前有场戏要补镜头,你赶紧换衣服吧!” 岑俞回头看了胡国鹏一眼,着急忙慌地拍了拍胡国鹏的胳膊,箭似地冲了出去。 胡国鹏正准备回片场,正撞上姜梓,姜梓皱着眉和他说了两句,他转过头,眼中说不出是惊诧还是失望。 用尽全力,绿豆糕终于修完了文[墨镜],奖励自己再打半小时p5r[撒花],嘿嘿[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25 第27章 26 从秋天回秋天,拍拍停停。岑俞在醉江南这个组里待了一年。一开始在赛洛阳,后来又去了苏州,最后落在浙江台州。地段越来越南,气象越来越黏,吹起一阵风拍在脸上,脸就成了湿的。 将近八月,岑俞的衣服套在身上仍旧半湿半干。他郁结地眯着眼睛,侧身叹了一口长气。 “老胡。” 空荡荡的房间,窗外响起细密的雨点拍在玻璃窗上。 岑俞下意识地忘了,台州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了。 林姿粉丝会曝光了醉江南的拍摄行程,陆陆续续慕名而来的代拍和私生像一场密雨,斜织在树上、街头。程鹿不得已对剧本做了砍纲缩期,拍摄人员也分成了两组同时拍摄,一组在赛洛阳,一组在台州。 台州并不是主演的拍摄内容,自然不会分配太多工作人员同行。负责这边现场拍摄和调度的导演,名义上是瞿同,但他一下飞机就没了人影,导戏的担子从天而降,如此偶然又轻易地,落到了张芜的肩上。 张芜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笔记本,粗糙的手指一字一字地滑过笔记本上的字迹,他觉得有一点灼热,像是被台灯里的钨丝啃了一下手指。程鹿电话那头漫长的沉默和细微的吐息,张芜已经习惯了。程导总是很难,夹在理想和现实之间走钢丝,商品的二段跳摔死的是商家,作品的二段跳摔死的是所有参与《醉江南》制作者的一年甚至更久。 当程鹿以一种决绝的口吻,吐出“张导,台州交给你了”这八个字时,张芜长久弯曲的脊椎好似被一条生命力极强的藤蔓兀地拉直了。张芜心急又恳切地回了声好,可他的嗓子太久不敢同人说话,已经习得了一种沉默的怪病,从喉咙里冲出的只有一股气没有声音,像一枚哑炮。随即,张芜更用力地发声:“好” ——一只蛰伏了很多个夏天的蝉终于破土而出。 那一刻,他的眼前不停地重播着《花样年华》中那条深绿色的走廊和张曼玉袅袅的背影。人从子宫开始分娩到呱呱坠地通常需要七百二十五分钟,张芜的哭声来得比病房中任何一个婴儿都要迟。他先是一个晚熟的婴儿,后来是一个晚熟的学生。 张芜坐在监视器前面,手指模仿着程鹿的样子按动圆珠笔,他的手指颤动得很厉害,圆珠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呜咽。 岑俞握着吹风机对着白色单衣烘暖风,直到场务来抓人,他的背和腹仍旧有些暖湿的潮感。来台州不久,岑俞的身体就出现了强烈的水土不服,被腰带勒红的地方长了一圈又小又密的湿疹,被甲胄压住以后又疼又痒,拍摄时间一长,坚硬的盔甲边缘会把疹子磨破挤出水,周而复始,那块肉好了又烂,成了一条鲜红的腰带系在岑俞的蜂腰上。 岑俞的手指也长了疮,抹药以后缠上绷带,造型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他的小动作。但是拍摄场地大多时候都在海边,很多戏都要下水,那点“心机”绷带就成了杯水车薪。 岑俞隔着绷带扣了扣又肿又痒的手指,在军情沙盘前站定。镜头由远及近,抖动的速度由快转慢,从一只直坠下海面叼鱼的海鸥,渐渐推向何润手中莹莹的刀光。 慢慢写吧,写总比不写强[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26 第28章 早[番外] 四月初,路边的樟树随风沙沙摆动,绿发中加了几撮红色的挑染,像血充进透明的叶膜叶脉中。新叶是恭贺初生的经血,生命的生和破都是鲜红的。 红叶被风从横躺着吹得竖直,哗哗打在玻璃上,沙地,从防盗铁窗的缝隙中吹走,啪地撞到岑俞的牛仔衣上。 岑俞踩过落叶,在门前站定。把右手的袋子都挪到左手,斜着身子从兜里翻出钥匙开门。风铃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岑俞把手提袋放到餐台上,将手仔细洗净擦干。猫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二楼卧室,门拉开一条缝侧身钻了进去。 已经早上九点了,房间里还是昏暗的。林湘睡眠质量很差,窗帘买了最黑最厚的,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岑俞对卧室的摆设已经烂熟,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堆满杂物的地板上还能悄无声息。 岑俞单手勾住眼镜将其甩了下来,放到床头柜上。一只腿屈膝一只腿蹭掉拖鞋,一气呵成爬上了床,隔着被子抱住蜷缩成一团的林湘。 林湘微微蹙眉,睫毛颤动的频率突然变慢,似乎是要睁开眼睛。岑俞轻柔地拍了拍他的小腹,嘴唇轻轻贴了一下林湘的面颊。 林湘感受到了岑俞的气味,身体渐渐舒展,一个猛子,转向撞进岑俞怀里。 林湘把头凑近岑俞的脖子,鼻子一耸一耸地嗅岑俞的味道,只是眼睛还迷迷糊糊地不想睁开。 岑俞的手抚在林湘的脖子上,指纹顺着血管向上,捧着林湘的脸轻柔地摩挲。林湘的脸细腻柔软,让岑俞总有种手中无一物的空虚,纵使蹭了很久,也很难满足。岑俞的头慢慢向林湘靠近,从一拳到两指,他的眼皮已经被情压垮了,低垂着罩下大部分的眼白。 林湘的手突然抬起来,挡在岑俞的嘴唇之前。岑俞的鼻腔无奈地哼出一股喜悦的气,他将林湘的手勾住,一根一根轻啄指根,小小的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岑俞,几点了。” 林湘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仿佛文字也没有睡醒,一个个都一边打哈欠,一边摇摇晃晃地排队钻进岑俞的耳朵里。 “九点了。要起床吗?” 林湘睁开眼,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岑俞。岑俞突然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响。岑俞捧着林湘脸颊的手突然强硬地卡住林湘的下巴,张嘴咬了一口,林湘的脸颊出现一个紫红的牙印。 林湘抓起被子挡住嘴只留一双西梅似的黑眼委屈地看着岑俞。 “我下午还有个读书会……岑俞我恨死你了。” 岑俞被看着,心中仍旧被火烧着。是太上老君丹炉的火,是圣婴大王腹中的火,水扑不灭,风吹不熄。 岑俞额头抵着林湘额头,声音沙哑。“……对不起嘛大忙人。” 林湘从被子里伸出手扯了扯岑俞的袖子。 “你下午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还是算了吧。我这个沙包脑袋,一看他们在那人模狗样的装文艺我就头疼,干呕,腰间盘突出,不孕不育。”岑俞故意使相,挤眉弄眼地逗林湘玩。 林湘一把扯下被子瘪了瘪嘴,咬牙切齿地瞪着岑俞说:“我再问一次,你去不去啊?” “会不孕不育的老公——” 林湘抿了抿嘴,在眼里的无语和疑惑将眼白推进上眼皮之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终于说服了自己,抱着一种对生命科学探究的精神,拍了拍岑俞的脸。 “……叔叔阿姨如果身体还硬朗,要不考虑再要一个吧。” 岑俞抓着林湘的手腕,对着手心亲得吧嗒一响。 “怎么,想翻脸不认人?晚了。”岑俞把手脚都横在被子上压住林湘,嘴唇几乎要贴在林湘的耳朵上,“赖上你了。” 林湘有些鼻酸,分开的时间里,他啜饮记忆中的蜜浆,一遍又一遍。直到糖水变成血水,回忆已经暗红稀薄,那一点点的甜,成了他心上的一颗痣,凑近看,是一块蛀空的洞。 林湘偏过头,手掌推了推岑俞,想要背过身,却被岑俞捏住手心。岑俞的鼻尖贴着他的脖子,一瞬间,眼泪滑了出来。 “那你下午去不去……品牌方的活动我推了要付违约金的……” 岑俞搂着林湘的腰,头发毛毛躁躁地刮过林湘的耳朵。 有点痒。 林湘背对着岑俞,嘴上憋不住笑,心里愈发觉得充盈饱满,被暖气吹得心痒痒的。 “你要读谁的书?” “王尔德的《快乐王子》。你呢?” “那我读朱自清的《背影》。” 林湘转过头想瞪岑俞一眼,刚偏过脸就被岑俞亲了一口,赶紧捂着被亲得地方落荒而逃地转了回来,只能恼羞成怒地蹬了几脚被子。 “岑俞!你好好的!!!” 岑俞看着林湘气急败坏地样子,可耻地笑了,搂着林湘的被子,眼神如春水,泼在林湘的肩头。“我读高尔基的《海燕》好不好?亲爱的,”岑俞故意顿了一下,看着林湘的耳朵迅速应激地红了才满意继续说。 “王子殿下。” 啊[爆哭]宝宝,林湘宝宝[爆哭][爆哭][爆哭],今日一别,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爆哭][爆哭]你不要走啊[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早 第29章 27 账外的营兵没有通传,灰色的麻布军帐被掀开一个三角,那人紫色的衣摆先撞了进来,针线很密,绣了牝鸡和槐花。花禄脸白得像瓷,嘴也比常人色淡,远看去,像一个常年带白面具的人,只有黑眼睛从脸上兀出来骇人。他的眼睛狭长,像昙花,促狭在脸上,瞧几眼让人汗毛倒竖,如同被他眼睛蛰了一下。花禄正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何润,扬了扬手中的黄卷。 “接旨吧,何大人。” 何润把长刀收进鞘里放到搁架上,一双浓眉拧起,眼睛压在下面,像上了铡刀台,浑圆一个眼珠像浑圆一颗脑袋。何润一步一步向花禄逼过去,用眼睛衔住花禄细长的脖颈,在距离花禄半米的位置,兀的,膝盖直直砸在地上。 “现今之台州正处危机之秋,内祸外患。水患泛滥,疫病横起,海寇环伺。与寇一战,干系重大。今委缨云将军何润为主将,另派黄衣使花禄为监军协理粮运。流寇之患如巨蠹,食我桑田,比水患时疫恶甚矣。故责尔上下一心,共克时艰,毕功于一役。钦此。” “臣接旨。” 花禄将黄卷递过去,何润的话音咬着花禄的话音,立即直起身子,他的膝盖仿佛长了疮,多跪一秒就要烂断。何润看着花禄将黄卷反手攥着背到身后。花禄不言语只是看着何润,面上挂着一副若有似无的淡笑,叫人寒栗。 “花公公舟车劳顿,不如先去偏帐休息。台州苦寒不必上京,花公公金尊玉体怕是要吃不消了。” 花禄闻言挑了挑眉,“不急。圣上除了这道旨,还有一件东西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何大人。烦请大人屏退左右,借一步说话。” 何润冲着绿袍小将抬了抬手,“你同帐前的小兵一起去练场,看着六营的新兵别让他们偷懒。等练得差不多了去江玉春那儿,替我找他讨三包药。” “是!”绿袍小将行了军礼正大步往外走,突然怔住了,挠了挠脑袋,回头有些谄媚地看着何润,“大哥,你要俺去抓啥药啊,你还没说名儿呢?” “你直管去,就说是何润找他这个老祖宗讨的,他晓得的。” 绿袍小将应了一声,在门口喊了卫兵,一行人一溜烟跑没了影。花禄抬起袖子捂嘴笑了一声,“何大人治军将兵卫认作族系,花某人还是头一回见。” 何润被花禄暗讽羞辱抿紧了嘴,鼻子里哼出一股长气,仍没忍住胸口那股气。“闲言少叙,论官阶,我是三品,你是四品;论军衔,我是主将,你是副将;论出身,我是将军,你是太监。我何家世代忠良,给太祖爷爷打江山的时候你爹还在玩泥巴,尊卑贵贱,轮不着你来讥讽老子。” 何润的脸涨出愠色,胸口明显得起伏了一阵。花禄尤是那副风吹不动、雷打不惊的卖笑模样。何润气恼地攥紧了拳头,又无奈地松开。“小皇帝让你给我带的东西呢?” 他和花禄是自小就认识的,章氏姐弟年幼时常把他二人带在身边,章明同他更亲近,章怀宁则更黏花禄。花禄论年纪,是四人中最小的,城府却极深,总是笑眯眯的,何润最怕他。何润见过花禄徒手捏死一只兔子的样子,也是和现在一样的神情,颔首低眉,嘴角淡笑,那时的花禄,才五岁。 花禄从胸前摸出一个信封,信纸是嘉兴四年以后一直被废弃的兰香熟宣工艺,信纸色淡黄,有兰香,封口的蜜蜡里掺了糖蜜,这种封口只有一个人会用,而那个人已经去世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陛下心里一直是有中堂大人的。”花禄将信封递过去,面具一般的脸在某个瞬间似乎松开了一条缝。 何润将信抢了过来,粗暴地撕开信纸,蜜蜡的地方被完整的保留了下来。“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李大人枉死多年,九泉之下还是不要扰他清净了。” 【一口人,八千禾】 何润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眉头紧挤着鼻梁,比信纸更皱。花禄把信从地上捡起来放在蜡烛上。火舌快速吞掉信纸的一角,片刻间化为灰烬。 “何大人,接下来的仗,什么打得什么打不得你我都心里有数,该怎么打不用我一个太监来指点您了吧。” “什么打得打不得!海寇趁瘟疫之乱搅得台州民不聊生,你现在要我眼睁睁地看他们全须全尾、大摇大摆的从海上退回去,还要拿我们的粮食、我们的蚕丝,普天之下没有这样当了婊子还要供人家吃穿的道理!前三次海战,我军伤亡已逾二十万,水患瘟疫,又死了近六成的兵。部队没有兵,军人没有甲,肚子里没有粮,就这么,我何润也打了三个月了。眼见着粮草来了,敌兵疲了,不打了。不打他乌龟王八蛋!” “花禄我告诉你,这是台州。天高皇帝远,就算你八百里加急赶回京都也要半个月,半个月已经够老子把那群海贼杀干净了。我的命要不要无所谓,台州的百姓得活!” 花禄讪笑一声,长眉一横。“如大人所言,您是要抗旨?您要是这么说,我就不懂了。沿海百姓人人称赞的何家军到底是我大禹的**还是你何润一人的私兵?圣旨不遵,密诏不循,你何渠良到底是谁的臣子,你效忠的究竟是当今圣上还是长公主章洞之!” “与长公主何干!说打仗就说打仗!长公主岂是你可以胡乱攀咬的!”何润气急,当胸踹了花禄一记窝心脚。花禄的袖子被尖石刮破,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下来几缕。花禄嘴角溢出一点血,他伸出舌尖舔净,舌红齿白,血成了口脂。 “花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件事远离朝堂,更无关党争。民心最要紧在一个民字,你我,皇帝公主,我们都不是民,只有台州的百姓是民,只有天下的百姓是民。少一个你我,大禹还是大禹,少一个台州,一个浙江,大禹还是大禹吗?”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花禄坐在地上,眼睛里看不出波澜。半晌,花禄才缓缓开口:“几百年都是这样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要执意如此,我就保不住你了。” “一个国家,只想苟全,一个皇帝,只想求和。先苦一苦百姓,再苦一苦百姓,这样的世道,活着与尸位素餐无异。金书铁券都保不住我爷爷,一个帝王想杀一个人,比碾死蚂蚁更容易,你又何必侈谈保我。” 花禄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和何润平视。“我的营帐在哪?头发散了,我要去理理。” “将士都被你支走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不然你这个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求求我,我心情好呢,就带你过去。”何润神情舒展,他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已然落地,那位没有在战前就要了他的命,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有劳小何将军给花奴带路梳洗,小的给您请礼了。”花禄笑眯眯地行了个婢女的礼仪,何润的神经却仿佛被猛拨了一下,痛得面皮发麻,看着花禄的眼神不自觉掺进一丝心疼。 “这个名字以后别用了,小皇帝给你改了名字,这世上早就没有花奴了。”何润一边说一边往帐外走,“你跟着我,把营帐的位置记好。海边夜里清晨都好起雾,我担心那群贼人要偷袭,你自己机灵点。” 花禄对着何润的屁股猛地一脚踹过去,何润脚下不稳,一下跪到了地上。砸吧了两下嘴,一边叹气一边站起来,再走起路来,已经有些一瘸一拐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花禄跟在后面,声音轻飘飘的。 “被小人报仇总比被小人记仇好。”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27 第30章 28 "好,咔!"张芜捏着对讲机从监视器前站起来,“大家辛苦了,我给大家买了点炸鸡和奶茶,放在小广场了,就在领盒饭的桌子旁边。” 片场很快哗然起来,都高高兴兴地和张芜道谢。张芜扶了扶黑色厚框眼镜,腰背仍微微躬着,却不似从前那般瑟缩拘谨了。 岑俞把胸前的护甲卸下来,掀起衬衣的下摆慢慢扇动,透了透风。张芜目光看过来,眯起眼对笑着岑俞点了点头,岑俞礼貌地点头回了过去。 张芜和程鹿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类人,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天差地别。程鹿做事雷厉风行,看重感觉和效率。要是一句话让她说到第三遍,嘴上就开始要骂娘了。张芜则总是憨笑,很少见他皱起眉的样子,说话是婉约派,从一堆话里挑拣出最顺耳的,在片场里总会隔三差五地请剧组吃东西,大抵是吃人嘴软的缘故,大家的创作热情都很高,拍摄进度很快,哄着人就把当天的戏拍完了。 张芜和程鹿都清楚张芜的性格太和顺,要是遇到林姿那种片场老油子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和演员提问题,保不齐还要被演员牵着鼻子走,把好好的剧本改得面目全非。索性台州部分里最大的咖就是“小演员”岑俞,其他大部分都是群演。花禄的演员是程鹿在大学里挖来的新人,听话又肯吃苦,张芜导起这群人的戏,恐怕比赛洛阳里左右掣肘的程鹿还要舒服得多。 岑俞领了盒饭,和群演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台阶上吃饭。岑俞打开饭盒扒了两口,右手手臂传来一阵寒气,转头一看是宋栩声。 “岑老师,我在领奶茶的名单上没看到您,就自作主张给你带过来了。”宋栩声把奶茶袋子放到岑俞脚边,自己则试探地坐在岑俞二十厘米的位置慢慢往岑俞身边挪动,“岑老师,您膝盖还疼吗?” “其实你大可以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演戏嘛,镜头到位、画面好看、情节流畅,感情对了什么都对,受点伤都是小事。”岑俞从地上把奶茶抄起来,插上吸管嘬了两口,“无糖的?” 宋栩声立马头皮绷紧地点了点头。 “有心了,谢谢啊。”岑俞笑着拍了拍宋栩声僵硬的肩膀,“放松点,我又不吃人。你这么点胆子,幸亏遇到的是张导,要是碰上程导她瞪你一眼不得把你吓哭了。” 宋栩声看着岑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脸尴尬地埋进饭盒里。 岑俞三两下把饭菜扒进嘴里,把饭盒合上,筷子笔直地扎进饭盒里,一起被扔进旁边的绿漆大垃圾桶。岑俞就着台阶后面的柱子闭眼斜靠着,一边打哈欠一边说:“你也抓紧吃吧,张导拍戏你也感受到了,特别细腻。一个镜头得保二三十条,一会开工再想休息就得半夜了。” 宋栩声点了点头,意识到对方看不到又补了一句,“好的,谢谢岑老师。” 岑俞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懒洋洋地开口,“当你的老师我还不够格,你叫我岑俞就行了,宋……宋……” 宋栩声转头回道:“宋栩声。” 阳光洋洋洒洒地铺下来,张芜的镜片被照得白亮。他的手飞快地写着什么,时间一天天过去,笔记本上的字迹越发密密麻麻,红笔和蓝笔像两簇不同颜色的花,黑色的铅字是土壤,渐渐地,花团锦簇,枝繁叶茂。 “开工了!都清醒一下!” 场记拿着大喇叭在片场走来走去,人群如同黑色的浪潮渐渐涌动起来,像一个个剪纸小人被海风吹了一口灵气,都活了过来。 造型师检查完岑俞的束甲和臂甲,确保绑带缠紧之后退到了封锁线后面。 “演员准备,三、二、一。” 一支火箭滑过浓稠的白雾,黑色的天空像一块料子上乘的黑色绸布被勾起一根白色的线头。渐渐地白线越来越多,天,被扯破了。 何润从腰间拔过长刀,一刀斩断燃烧的箭矢,拨开围在身边的亲兵扑到炮台边,拽住前哨的衣领大吼:“来了多少人,什么方位!” “报告将军,看不清多少人,这箭东一支西一支,故意混淆视听,属下分辨不出。” 何润把人甩到一边,火箭刺开白雾冲着何润的面门直射而来,何润的右手被一股猛地扯动,整个身体向□□倒砸到一个结实温暖的软体上。花禄把何润从身上推开,捋平了身上的衣褶。 “何大人,小心些。” 说话间又飞来几支箭。 “他娘的!”何润爬到炮台边上,开弓搭箭,逆着刚刚飞箭的位置原路射了过去。对面的放箭速度被打乱了一些,何润捏着箭,眉头越皱越紧,“百佑,你去找营里箭法好的兄弟,循着箭的来路,原模原样地还回去。其他人护好粮草,按兵不动。” 小将领了命,快步跑走了。何润摩挲着大炮,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天亮后大雾散去,海面风平浪静,这场你来我往过家家式的偷袭被按下了暂停了。何润拎着弓往营帐里走,正巧军医从伤兵的营帐里走出来,把人喊住问了一句。 “李大夫,伤情怎么样?” “轻伤十二人,都是局部烧伤,敷点草药养些日子就好了。” "有劳李大夫了。" 军医的话并没有抹平何润皱起的眉心,花禄一路跟着何润在营地打转,走得小腿酸胀也不见何润停下来,有些不解地问道:“你到底要找什么?” “找叛徒。” 何润蹲在地上,指腹蹭上一层淡淡的草木灰,色白,无味。“喏,就是这个。” 花禄也捻了一指草木灰放在鼻下闻了闻,不明觉厉地看向何润,“这是何物?” 何润笑而不答,反问花禄:“黄衣使既为粮草押运官,那下官敢问,从两司州府衙门急调过来的粮草现在何处?” “自然是在押运到台州的路上。我与王命急诏同时出京,各府的调令在我来浙江时就已经下达了通报。许是路上耽搁了,最迟后日也该到了。”花禄把手指上的白粉搓掉,淡定自若地看着何润。 “军事吃紧,台州又是遭难最重的地区,想必来前花公公就对何家军少粮有些了解,与其公公费劲心思地找粮仓,不如我直接告诉公公,整个军营现存的粮草不过一百斤,就是全做成稀粥也不过撑个五日。” “从衢州、通口到的陆路要经过赤霞岭,现在就看是何家军更快,还是花公公放出的消息更快了。”何润正色扫了花禄一眼,花禄只是拍了拍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花公公受了惊吓,来人,送花禄公公回天字军帐里休息,多派人手,好好照顾。” 两个小兵走过来,像两枚铁钉一左一右钉在花禄的两侧。花禄拂了拂衣摆,“怎么?何大人要押我?恐怕这两个兵还不够格吧。何润,我可是皇帝钦点的副将,你押了我,日后回朝参你的本子一定比天还高。” “日后的事情,我日后再请教。还愣着干嘛!耳朵都聋了吗?” 两个小兵押住花禄的肩膀,犹犹豫豫地又松开。花禄的白袖背到身后,长身玉立,飘飘忽忽地从军帐旁消失。 何润的右眼猛地抽动了一下,他静静地走到炮台边,注视平静如镜的海面。咸湿的海风从他粗糙黝黑的脸颊搓过去,涌动的浪潮拍湿他披风的下摆。他的横眉压住愁容的眼睛,风中飞扬的鬓发花白一片,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八,无妻无子,无国无家。 一颗火球从海上直坠下来,战火一连烧了半月。 何润干瘪的脸靠在一根被拦腰轰断的树干上,零散的铠甲混着黑掉的血浆贴在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退潮后的沙滩堆满了断肢和箭矢。 宋栩声拿着茉莉花束侧着身子躲在瓦房后面,等待张芜导演给自己发信号。 “好!咔!” 岑俞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冻得直打颤。刚接过后勤人员递过来的浴巾还没来得及罩上就被一束飞奔过来的花怼到脸上扇了一巴掌。 “恭喜岑老师杀青了!”宋栩声穿着兜帽白色卫衣,一张秀气的脸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像太阳。可惜这太阳只发光不放热,岑俞哆嗦着手指把花接过来,脸上阴沉沉的,裹着浴巾往面包车里钻。 宋栩声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张芜,张芜安抚地冲他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剧组的人零零散散地散落在各处,有人在整理东西,有人在拍照。 岑俞的杀青意味着台州这所戏院就要落幕了。张芜的心头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五味杂陈不恰当,他的舌尖分泌出一股海腥味的咸,慢慢变苦。 今天的天气格外给面子,起初拍戏的时候合宜地飘着小雨,省了一笔道具支出,杀青收工时正好放晴。 岑俞脱掉湿重的盔甲和碎成一条一条的破布,露出结实的腰腹和健壮的手臂。相比当初薄薄一片的身材虽然不至于变成脂包肌,但和曾经那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脆皮白斩鸡形象几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了。 海风和湿热把他白细的皮肤磨成了巧克力磨砂膏的质地,脸上尤为明显。大抵是化妆老师勒令他留起了胡子,头发为了方便发套也理成了板寸,如今的岑俞恐怕连家门口的人脸识别都扫不进去了。 岑俞套了件黑色圆领插肩卫衣,对着车窗玻璃,将嘴边的胡茬一点一点剃干净。对于长胡子这种事,岑俞有种不由自主的抵触。 时间的流动在他身上似乎从高中就停止了。光阴成了虚度,在名为最新一代人类的壳里,长大格外遥远,哪怕近视眼镜的度数一路飙升到了八百度,岑俞依旧在和“长大成人”对抗。似乎他从来都不曾有成熟的能力,也无法回答成熟到底是什么。 空气中的水汽很足,天空看起来又高又蓝,罩一层鹅黄色蒙版,将蓝色的阈値向左偏移。张芜抬头看天,远处有一团丝絮状的云,他忽觉身体轻快,气管里进出的空气都新鲜。 “咚咚。” 岑俞转过脸,看到车外张芜凑过来的头,立马侧过身解开了车锁,将车门拧开往前滑动。张芜的脸像一张崭新的胶片卡在车的门框中。 “张导好,进来坐吧。” 张芜坐到另一侧同排的位置,两人之间隔了一条窄窄的走道,约莫比一个成年男人的肩膀厚度稍宽一点。像两个男人并肩看爱情电影,岑俞腹诽。失去安全社交距离的岑俞有些拘谨地扯动卫衣袖口冒出的线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台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海边拍外景,很少棚拍,演员换装基本都在面包车里解决。张芜扫视了一眼车内环境,看见被丢得左一件右一件戏服时,微微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开。岑俞尴尬地挠了挠头,赶紧说道:“车里被我们弄得有点乱,一会去还车之前我们肯定把这清好。” “这个你们自己处理好就行。小岑啊,方不方便问一下杀青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岑俞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膝盖,他有一种为难的窘迫。当群演时不会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没人会在意数以万计的群演在结束了一场戏后会去哪,大概只是一个又一个片场,像羊群,像夸父,目的在消磨中涣散,让人一瞧就看得见人生终点。打算这两个字,有一种正经又期待的刻薄,仿佛立刻就被放在了人生的分岔路口,它沉重的坠着岑俞的耳朵,使他无法装作淡泊和轻易。而他又无法奢侈的端出艺人的样子,他依旧是一只浪迹在各个片场里的绵羊。 在那辆密闭的车里,岑俞幻觉自己在茶馆,穿着长衫站在柜台前向店小二卖弄茴字的四种写法。岑俞怒了努嘴,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要是不忙的话,程导希望你把组跟完。”张芜看着沉默不语的岑俞,体贴地起身跨出车门,“时间不早了,这边的收尾工作还等着我去处理。这件事你可以慢慢想清楚,不用着急给我答复。想好后直接回组里报道就行了,到时候会有人来接你进去。” 岑俞垂下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已经下午了,阳光色黄,被树枝树叶切割成小块掉到地上,岑俞转头看着摇晃的光斑——多明媚。 张芜走后,岑俞接到了一串没有署名的莫名来电,原本以他闲人勿扰的性格从来都是挂断的,那天却鬼使神差低按了接听。很多年以后再回看,岑俞一直觉得是那通电话改变了他的人生,其实不是,哪怕没有那通电话,他也仍会走进歪路,误入歧途,那些他爱的、爱他的人,是注定要被伤害的,一切不幸会发生只是因为那是心比天高的三十岁,那个年纪的岑俞还辨不清对错,只一味信任自己,哪怕荒诞不经,哪怕众叛亲离。 [墨镜]冲冲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28 第31章 29 飞机靠近苜坂田机场的上空,开始减速。岑俞把遮光眼罩推到额头上,眼睛和鼻梁上被压出一副红粉墨镜。他微微眯眼将光尽量少的容纳进眼睛里,适应了一阵后,抬手遮掉大部分光,用另一只手推搡了一下靠在他肩膀上睡着的张芜。 从高空中快速下降的气压有些压耳,强烈的不适让岑俞欲呕。飞机平稳落地,舱门打开,一股新鲜的、干燥的空气涌进岑俞的鼻腔。故土重逢,首先见面的是味道。 岑俞跟着人流一起下了飞机,出机场的瞬间他甚至想欢呼。张芜推着大行李箱和工作人员交接完事宜,装道具的面包车才姗姗来迟。张芜钻进车里,又探出了半个身子冲岑俞大喊:“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想好了就过来,我在片场等你。” 岑俞点了点头,目送灰色的小车离开。 不久后,一辆红色桑塔纳停在他面前,玻璃窗缓慢降下来露出两张久别重逢的脸。 “上车。” 胡国鹏的声音滚进岑俞耳朵里,话音中似乎有绒毛,刮得岑俞耳朵痒痒的。岑俞抱着大背包钻进车后的后排,黎子秋转过回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下一秒—— “恭迎俞妃回宫,俞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黎子秋一边喊一边捏爆手里的礼花枪,细小的金色彩片从车的顶棚散落下来,像一场金色的雨打湿了岑俞干涸的喉咙。“岑俞!岑俞!” 岑俞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只手指挥家似的挥来挥去做了一个收的动作,“低调低调。” “车后座放了零食和蛋糕,梨子听说你今天的航班是上午九点落地想着你肯定没吃东西,就给你提前准备了。你挑挑看有没有和你胃口的。”胡国鹏带着方框墨镜对着后视镜里的岑俞挑了挑眉。 “不好吃也得咽下去,这都是本姑娘精心挑选的外卖。不容忤逆!”最后四个字黎子秋咬得格外用力,飞扬的长眉,一皱一皱的鼻子,岑俞咬着黄油吐司,临近冬天莫名闻到了栀子花的味道。 看着黎子秋不自觉地嘴角勾了勾,黎子秋和栀子花的基因匹配程度大概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八,特别是那股“管你喜不喜欢,都给老娘闻”的心气。 过了四个红绿灯,在黎子秋第三十二次偷偷在后视镜里瞟岑俞被岑俞抓包后,黎子秋将装模作样的手机放到一边的置物格里,一脸好奇地看着岑俞。 “想问什么就问吧。”岑俞头也不抬,将手里的书又翻了一页。 “你现在这个样子,每天照镜子别不别扭啊?” 岑俞原本明媚的脸立即沉了下来,抿着嘴不说话。不夸张地讲,他铁青一块的脸走进煤炭堆里都能实现完美无公差。 黎子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悻悻地闭上了嘴,假装低头玩手机逃避尴尬的气氛。胡国鹏的眼睛在眼眶中咕噜咕噜地转动,车平稳地向前推进,而胡国鹏的眼下、太阳穴好像都皲裂开,长出两对新的眼睛,一对偷瞟岑俞,一对注视黎子秋。 寂静是一根大鼻子针,岑俞低沉的声音从中穿了进来。 “要是有一部戏找到你,让你演一个癌症病人,需要你剃光你最宝贝的黑长直,你剃不剃?” 黎子秋犹豫地咬着手指甲上的死皮,磨蹭又含糊地说:“剃吧。” “那你每天照镜子别不别扭?” 黎子秋没说话,胡国鹏赶忙出声打圆场,:“有点过了啊岑俞。” “那没办法,我这种人穷的时候穷酸又清高,等有了钱还会更刻薄。”岑俞咧着嘴,轻笑了两声。“况且没有恶意的提问就是善意吗?提问人在同种情况下觉得尴尬说明这个提问本来就有问题。” 黎子秋的指甲不自然地扎进肉里,突然呼出一口长气,“是是是,我说话不过脑,让岑影帝难受了,对不起!” “小事。梨子女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可以一会陪我去趟德基。” “行啊!等会我看看……”黎子秋猛地抬起头,把脸凑到车载屏幕前,“明天行不行?月底了好几个组的款还没结。明天疯狂星期四,你随便点。” 岑俞听着低头淡笑把手机导航调到最大声递给胡国鹏,“胡嗲嗲,先不回大观园了。你跟导航走,我们去这。” 胡国鹏接过岑俞的手机在方向盘边架好,匆匆忙忙瞟了一下,兀的瞳孔放大猛踩一脚油门,林志玲姐姐的声音温柔地从手机的音孔里响了出来和胡国鹏的声音重叠。 “德基商贸?!”“准备出发,全程七十八公里,预计通行一小时三十七分。” 岑俞噗嗤一笑,抬手顶了一下眼镜。啤酒盖一般厚的镜片把投射进来的阳光切片,折出各色景片,岑俞的笑眼藏在后面,像许许多多的岑俞同时笑了起来。 车驶下高架桥,茭白色的圆环围栏被甩到身后,岑俞冷漠的面皮尽可能地压住爆裂开的喜悦,手指颤抖着点开银行的短信。 他的血管里似乎有东西在发芽。 岑俞靠在车椅上,大脑混沌地打了一个哈欠。胡国鹏瞟后视镜时看到岑俞下滑的手臂和疲惫的睡眼,默默调小了电台,低沉的男中音像手风琴,悠扬飘远。 “……名分是什么?名分是我这样的人考虑的吗?” 岑俞皱了皱眼皮,困意上头,迷迷糊糊地撇了撇嘴。 天是缝在两幢灰白泥旧房中的一块水洗斜织纹牛仔布条,洗得次数太多,中间是粗糙的白色。房子和房子间的间距很短,像两个光臂的巨人肩抵着肩,四轮汽车是绝对无法通过的。房子下面的门店闪着彩灯,常换老板。如今是一家火锅店,一家炒菜店,一家螺蛳粉店。 每家门口放一只齐胸的绿色大桶和两个看不出颜色的小桶,常年盛着泔水。路上满是补丁,被油水泼了数年,崎岖而光滑。电线像中年女人的□□一样垂下来,哺乳这里的家家户户。岑俞屏息,双手捏紧把手,从巷子里冲到主干道上,天空撕开的瞬间,三只黑鸟也一起从巷子里飞了出来。 岑俞领到的头盔是小一号的女士头盔,刚戴上时有些压耳,时间一长,折叠的耳朵被挤压得红肿发疼,就如同穿进一双只有一点不合脚的鞋子,可能绑带太紧,脚跟太磨,或是脚趾太挤。 一开始还能忍耐,往后越来越痛,却成了习惯。岑俞注视着马路上的人群和车辆,下午三点,工作日,除了零星在横冲直撞的骑手,这个时间的道路散发着一股无业游民的樟树子的味道,往后很久,岑俞闻到樟树的味道,都误以为那是焦虑果实被挤爆的血腥味。 一个小女孩倒坐在电瓶车的后座,骑车的是一个脸皱巴巴的女人。这样的时间点,女人应该在工作,女孩应该在上学,岑俞想着,拧紧油门越过她们。 规矩、意义,人们所追寻的,循规蹈矩的。岑俞抬头看向天空,是纯度很高的青色,没有云。如果不追求一致的人生,不主动走进机械履带中,是不是就能从刻板的意义中跳出来。一股虚无撞过来,岑俞的车被掀倒在地。他劫后余生地摊坐在地上粗喘,喉咙阵阵紧缩,要活着。 活着。 岑俞的头猛地往前栽了一下,惯性将他从睡梦中拽起来。他揉了揉眼,把眼镜架好凑头到前排,眯着眼睛看导航。一边打哈欠,一边问胡国鹏:“还要多久?” 胡国鹏被他传染,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下高架就到了,你把车窗降下来醒醒神。” 胡国鹏听的电台是《大红灯笼高高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29 第32章 30 岑俞站在商场门口,镜片反光,长久地吐出一口气。看到这栋高耸建筑时,他大脑是空的,而后又浮现许许多多的念头。二十五万,一笔巨款,突然像馅饼一样砸在他头上。心脏跳得快,震痛。他的皮肉都是三十岁的,只剩下这颗心,还是二十岁,还是大二那个躺在床上吹牛扯屁,幻想奢牌豪车代言拿到手软的巨星胚胎。他真的有钱了,虽然不至于左手保时捷右手爱马仕,但他确确实实有了一点点虚荣的能力。 黎子秋顺着岑俞的视线看过去,除了被玻璃反光刺得眼前黑影乱飘以外一无所获,遂不爽地用手肘戳了一下岑俞,眯着眼道,“少爷您头一天放出来,本来就看不清,再看一会该看不见了。” 胡国鹏停好车走过来,正好听见这句话,没忍住低头笑了一声。 岑俞被太阳蒸得有些头疼脑胀,不免也觉得自己脑子有病。手扶在黎子秋肩膀上,假装天桥底下算命的瞎子:“好姑娘,一看你就是有福之人,现在有两个活动积福报攒功德,第一个是投币一元助力秦始皇复活……” 岑俞话还没说完就被黎子秋迅速切断,“我选二。” “二是帮瞎子回家。” 黎子秋回头无语地撇了岑俞一眼,手掌毫不留情面地把岑俞手背拍得啪一声脆响,抖肩把那只手甩了下去。“自己走!” 岑俞轻笑两声,甩了甩发麻的手,从善如流地侧身避过黎子秋走进商场。黎子秋抱臂皱着眉,跟着岑俞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吐槽:“台州的风水还是太咬人了,把我哥养成M了。” 此言一出,岑俞和胡国鹏皆是一怔,一个脸黑一个脸红。胡国鹏憋得五官七扭八歪,和岑俞铁青的脸一对视,登时破了功,爽朗地笑了起来。 好像所有的云都是在那一笑的时候突然散开的。所谓远大前程噗一下从纸上跳起来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岑俞踉跄了一下,胡国鹏连忙跟过去在他眼皮子底下笑得更大声了。岑俞斜了胡国鹏一眼,幽怨地看着黎子秋道:“你小脑瓜里一天天都装了啥啊。” 黎子秋挑了挑眉毛,笑眯眯地快速走过去挎住岑俞的手臂,“诶哟,女孩子的快乐你们男人是不会懂的。” 岑俞偷偷和胡国鹏对视了一眼。 【他可太懂了】 三个人说笑了几句,走马观花看了几家店,黎子秋一改往日大大咧咧的性子,走得蹑手蹑脚,像是陈列的奢侈品要咬她一口似的。纵使被价格吓得走起来飞快,可毕竟还是对闪闪发光的东西向往的年纪,半只脚踏在一个声色犬马的圈子里,谁不想光鲜亮丽呢?黎子秋偷偷瞟了几眼,她走在前面,胡国鹏和岑俞在后面拖拖拉拉的吊车尾,两个人头挨得很近,唧唧歪歪的,不知道又在偷偷说什么小话。 出了店,黎子秋才松了一口气似的大口呼吸起来,岑俞微皱起眉头拍了拍她的肩膀:“饿不饿,先去吃东西吧。” 黎子秋点点头,被两位男士半哄半骗地进了一家“黑灯瞎火”的米其林。 胡国鹏在和服务员点单,叽里咕噜说什么黎子秋也听不清,只是手心慢慢沁出了一层冷汗。岑俞用肩膀耸了耸她,轻快地说道:“怎么样?你胡爹爹假正经起来还挺人模狗样的吧。他可是打算狠狠敲我一笔的,一会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你就开开心心吃,就当打倒资本主义了。” 岑俞对上黎子秋局促的眼睛,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脑袋里叮呤咣啷的,憋不出来一句话。说来也奇怪,他和黎子秋互呛的时候,两个人你来我往噎人的话脱口而出,引经据典,修辞手法更是登堂入室,可每当这个时候,每当他真的应该长嘴的时候,他又像一个哑炮,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女侠,要是你觉得待得不舒服我们就走,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去吃什么。”岑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想到这里来吃饭的,大抵是出于暴发户的心理,要把以前没见过的世面通通见识一面,然后又端起他艺术家清高的架子,轻飘飘留下一句不过如此。 黎子秋看着岑俞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有点扫兴,吃个饭而已又不是送死,她堂堂女侠,怎么能被一顿饭吓到。 “就吃这个!”黎子秋翻开桌上的菜单,密密麻麻地长英文看也看不懂,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索性潇洒一指,“服务员,我要这个SA什么LA什么的。” 上来的第一道菜就是黎子秋女士点的小提琴曲。黑天瞎地,三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地听完了十分钟的锯木头表演,有气无力地鼓了鼓掌。 目送高鼻子白皮的外国友人离开餐位以后,黎子秋幽怨地看了岑俞一眼,“我算知道国外为什么人少了,天天干的都是吃饱撑着的事。” 一个小餐车推了过来,礼仪周全的服务生端上来三个手大的小碟,小碟中间是两块面包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佐料。服务员的长篇大论听得三个人此次彼伏地打哈欠,还要维持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等服务员背过身立马塞进嘴里,没嚼两下,又开始听讲座。黎子秋的眼神更哀怨了,小声凑到岑俞的耳边吐槽:“话说早了。” 岑俞用手肘戳了戳黎子秋胳膊,小声回:“你们先吃,我听人说废话就想上厕所。” 刚要动身就被梨子秋扥住袖子,“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人等服务员拿下一盘菜的间隙,迅速起身一溜烟走了,胡国鹏没来得及跟上团,只能咧着嘴乖宝宝一个继续当假笑男孩。 岑俞关上隔间的门,有些无趣地沉下眼睛,开闸放水。冲水声在身后响了起来,他推开门,无神的眼睛突然闯进来一条竖长的白影子。 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洗手台边,脖子上印着一个亮眼的唇印。 岑俞的瞳孔猛地缩小,他的头僵住了,一动不动地透过镜子惊讶地看着男人。“林湘!” 男人原本垂着头漫不经心地接水蹭花脖子上的唇印,听到岑俞的声音,左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一抬眼,透过镜子和岑俞对视,只一眼,又兴致缺缺地低下头,“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签名不行,合照的话,出去再照吧。” 水顺着他的手臂滑下去,那件薄衬衣腹背受敌,领子前胸都**的。唇印被男人的胡乱动作蹭得更花,像被人用力掐过而留下的红痕。 越发**了。 “我不是……你……”岑俞声音小如蚊鸣,吞吞吐吐更像个是会张嘴的哑巴。他虽然脑子愣神手上动作却很快,两只手在身上蝴蝶似的各个口袋翻飞了一阵,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林湘斜了一眼,礼貌地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手指的触感太陌生了,几乎没有温度。和林湘本人一样,冷冷的。岑俞不敢直接盯着林湘看,只是透过镜子,偷偷地看。看纸巾贴在脖颈上吸干了水,看白皙纤长的手指拨开领口,看两瓣殷红的唇,看白瓷似的细腻皮肤,和一双幽幽含水的眼睛。林湘的睫毛很长,垂下一小片阴影盖住眼睛,像一帘珠帘,把岑俞隔在外面。 那人似乎并不想叙旧,对着镜子整理好,头也不回地走了。岑俞如五雷轰顶似的站在原地,直到那人走了很久才回过神,木讷地看着镜子,嘴里喃喃:“怎么会是你啊……” 学生时代的初恋总是难忘的,不论男女,哪怕是男男。对岑俞来说,林湘不是难忘,是刻骨。就算他今天死,明天送去火葬场里烧成白灰,内脏里窝藏的那些嫉妒怨恨都随风扬了,也仍有一点点执念的魂魄趴在他心口的位置,已经辨不出爱恨,他只是太想他了。 岑俞愣神了太久,当他从卫生间出去的时候,黎子秋已经变换了第三十六种站姿,跟腱抽筋脚底发麻,手机可以摊鸡蛋,八分熟。岑俞看见黎子秋盯着自己的眼神,不自觉咽了口口水,赶紧谄媚地笑了两声。 “你掉进去了啊!” 岑俞挎着黎子秋的胳膊,耸着人一起走:“女侠我错了。走走走,咱们回去听讲座去。” 黎子秋哼哼了两声,一想到有好吃的又立马开开心心的了。 三个人在服务员的高谈阔论里吃了个七分饱。黎子秋撑着脑袋,悻悻地打了个哈欠。“少爷,吃完还逛吗?” 岑俞呆了一会,突然回过神似的,看着黎子秋:“啊?你说什么?” 胡国鹏见状接茬:“少爷吃懵了。他大学就这样,一听课就犯困。我准备撤了,下午还有个组要带。你们要是想继续玩,我就把车留给你俩,万一少爷冲动消费也有个放东西的地方。” 岑俞从回来就一直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像一台老式留声机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回去吧。” 下到地下停车场,岑俞猛地一激灵,冲胡国鹏喊了一句:“我手机好像落餐厅了,你带梨子先去车里等我。”说完拔腿就跑。 梨子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说不上来什么,只好听话地跟着胡国鹏先去找车。 岑俞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明明已经三十岁的人,居然还会为了十几年前的人变得方寸大乱,麻手麻脚,连一开始来德基的目的也忘了。巨大的商场,他跑得快断了气,手撑在膝盖上粗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对销售员说:“橱窗里的……那条……围巾卖吗?我要买。” “不好意思啊,那件商品没有现货了,最后一件刚刚被……”销售员往后望了一眼,突然改口,“啊,可以的先生,这边付款。” 岑俞喘匀了气,跟着销售员去结款,拿着东西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林湘才从休息室里探出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岑俞小小的影子。 柳姗从沙发上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搂住林湘的腰,脸贴在他的背后上,撒娇似的问:“谁啊,能叫你把看上的东西让出去。” 林湘把她的手拂开,冷漠的眼刀飞到柳姗身上,“少问少管。” “哦哟,湘湘美女转性啦。干嘛这么严肃啊,我都有点不认识你了。”柳姗不在林湘身边自讨没趣,一边揶揄他,一边对着镜子试推进来的大衣。 “你本来就没认识过我。”林湘小声说着,转脸又挂上了笑,“好姐姐,弟弟都陪你一上午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放弟弟出去透透气吧。” 柳姗把风衣抛回沙发上,伸出指头对着林湘摇了摇。“我要不把你栓棉裤腰上,你小子指不定能给我刷新多少段露水情缘呢。为了公关小哥哥们的身心健康你就老实待着吧,一会儿还有个局,林导也去,你好好表现。去,把这套试试。”说着拎起一件外套丢过去。 林湘抿了抿嘴不清不愿地套上衣服,“我顶着个大红唇印子出去,哪滴露水愿意和我情缘啊。” “愿赌服输,以前也没见你这么介意啊。”柳姗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走过去用手肘戳了一下林湘,“怎么,真遇到露水了?” 林湘抿着嘴,不回答。 有时候,大多时候,不回答就是一种回答。柳姗觉得林湘有事,而且是个翻天覆地的大事,敢叫日月换新天。 第33章 31 人在疲于奔命的时候,大多脑袋空空,越是被繁琐的东西催着、碾着,越是不在意什么现在、过去、未来诸如这类狗屁哲学。正值下午,本来冷清的商场此时更是连纳凉的人都没有,冰冷的瓷砖映照着岑俞的脸,汗淌下去,滴在光可鉴人的砖上。岑俞撑着膝盖喘气,眼睛缓慢地滑过四周,门店的销售穿着干练的工作服,一丛丛立在那,活像雕工精致的假人。他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越繁华的地方越冷,不然为什么会有高处不胜寒那句古话。 岑俞马不停蹄又跑了起来,天南地北地跑了五六家店才把东西买齐。在耳鸣时,他甚至在想,这么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地跑,到底是在买东西还是想找什么人。他被念头吓了一跳不敢想,只跑得更快了。 坐进胡国鹏车里的时候,岑俞喘息个不停,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梨子,一边听着呼吸机似的耳鸣,一边闭上眼睛调息,再睁开眼像是死了一回。 黎子秋戳了戳岑俞的肩膀:“少爷,你找手机去了还是抢银行去了?” “手机是给国仔的,还有一块表是给朝哥的,墨镜是给小玉的,剩下的钗啊环啊围巾什么的是给你的。”岑俞一歪头整个人半条身子靠在黎子秋身上,“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也退不了了。我有点跑缺氧了,晕一会儿。” 黎子秋把自己腿上的东西码开,一眼就认出一个眼熟的花纹包装袋,打开袋子看到了一条靛蓝色的流苏围巾。眼神幽幽的看向岑俞,岑俞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合着眼睛细长的睫毛垂下来居然有那么点睡美人的意思。 岑俞总是给人呼之欲出的刻薄,防线码得城墙一样高,熟人勿近,生人更是滚开。不沾他身的事全都高高挂起,行侠仗义和救死扶伤对他来说都是放屁,他自诩是刺猬,不需要人陪,自己一缩就是一个窝。大概是恶行罄竹难书,以至于总是被人忽略了他其实很敏感,也很细心。 胡国鹏在后视镜里看了两眼,眉头心事重重地皱起来。 岑俞丝毫感觉不到车内风起云涌的变化,回来之前熬了个通宵才把台州最后一点细枝末节囫囵干净,他那个丫鬟命的少爷身子还十分可耻地认床挑地儿,坐在商务舱里也没睡一个整觉,尾巴根还又酸又涨。刚才又上九天揽月似的跑了一通,眼皮子直打架,只待一卸下力,睡意立马冲垮身体里的少爷基因,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岑俞的头重重地点了两下,从黎子秋的肩上溜下来,摔在黎子秋腿上一动不动了。 岑俞恍恍惚惚地甩了甩头,眼前白雾缭绕,浓得像没泡开的豆奶。往前走两步,白雾成了一帘白纱,横在他眼前随风而动。纱后面渐渐出现一条细长的影子。 岑俞本能地怔了一下,麻栗随着他吞咽口水的动作在皮肤上涟漪一般散到全身,一阵又一阵,他脸皮发麻,哆哆嗦嗦清了声嗓子,企图恢复身体的控制权。“你……你过得还好吗?” 回忆像身体里的气球,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已经吹到了爆出透明皮的地方,猛然扎开一个小口,砰地——就破了。气一股脑地回冲进来,那些强压下去的寂寞和愁苦像子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什么时候回国的?有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吗…… 你还恨我吗? 等了很久,对面都没有出声。岑俞思忖着搜肠刮肚地想要开启另一个听起来更为和顺的开场白时,白纱突然被一只手拨开,露出一张年轻的、犊羊似的脸。 “不好。” 林湘还穿着北江的校服,脸白嫩得像一块奶糕,眼睛西梅一样又圆又黑几乎看不到眼白,浓墨重彩地嵌进去,直勾勾地倒映着岑俞,岑俞被突然的对视吓得心中一惊,差点腿一软给林湘跪下。 十六岁的林湘永远不会讨厌十六岁的岑俞,岑俞是他心里一块被喜欢包裹住的盲区,无法被任何诸如讨厌、嫉妒这类不良情绪的宵小之徒选中,恨和仇更是还没来得及写林湘的基因图谱里。 可是十六岁的岑俞却是一个彻头彻尾自我主义的混蛋,一个十几年里充满掌声鲜花的人是不缺喜欢和情书的。林湘那点喜欢像一瓶离开冰柜很久,瓶身“出汗”到泛滥的矿泉水,而这样的矿泉水岑俞有好几箱,围着圈排着队要给他送。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细致的看过十六岁的林湘。 林湘身姿颀长,他身上没什么肉,胳膊腿都是白嫩细长的那一款,只是骨架大,套着宽松的校服剃了板寸,冷着脸的时候倒是有几分不好惹的刺头气质。那对剑眉不悦地促着,挤压着眼皮的位置,他右眼睑处有颗小痣,如今瞪圆了眼,痣埋进褶里,像是情分也一起收了起来,只有一团越烧越旺的火靠过来,烫得岑俞有种火烧眉毛的急躁和疼痛。 见岑俞迟迟没有后话,林湘有些耐心告磬,将拂开纱帘的手撤回去,白色的幕随着他的动作垂荡,岑俞心急如焚,慌乱地拽住林湘的手腕。林湘的人又一次被帘帐遮住,唯一庆幸还给他留了个腕子,像一条狭窄而有天光的生路,让岑俞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岑俞用拇指碾了碾林湘的指腹,莫名安定下来,看着影影绰绰的人影,声音温和轻柔:“我也过得不好,但是我总是想你应该过得好才对啊。只有你过得好了,从前做得那些破事才有了倚仗,那种结果是我们流着泪流着血,把心揉碎了挑捡出来的,应该让你过得好才对啊。”岑俞絮絮叨叨的,眼眶越说越红,一句话颠过去倒回来,如同被吃了儿子的祥林嫂,心里苦闷一遍又一遍在口腔发酵,吐出的只有让人讥笑的酸腐。 这不像他了,可挖掉这些,他又能说什么。那时的林湘太娇惯他了,找话题逗闷子这类脏活累活都是林湘一肩挑了去,岑俞从不知道受一个人的冷脸,等一个人的回头看自己一眼是如此煎熬的一件事。 “北江的校服好多年没见过了,细数数十二三年了吧。一晃眼我已经是大人了,你还是小孩。小时候觉得,我们长大了翅膀硬了就没那么多生离死别了。漂到今天的岁数才发现,长大也就那样,该挑不起的依旧没挑起,对不起啊林湘,我是个特别烂的孙悟空,十几年前没做成你的盖世英雄,十几年后也做不成。”岑俞视线模糊,他的指腹缓慢地刮过林湘的手心,他习惯了这样,用小动作讨林湘的注意和心软,去代替说对不起。他的感情里毫无情绪成本,林湘一味的忍耐和退让滋养了他的跋扈,以至于某一天林湘真的不理他了,他才反应过来这份感情林湘才是导演,喊开始和咔的权利从来不在他手上,连暂停和继续也不由他想。 “林湘,你能不能再看我一眼,和我说两句话?我脑袋已经空了,这条鱼钩钓不到大鱼只有我这种深海垃圾。你要是打定心思不理我,不如把手收回去,让我别再惦记。”岑俞挤牙膏似的刮完了自己牵肠挂肚的话,看林湘还是没反应,索性开始犯浑,把拒绝沟通的罪名扣在林湘头上,逼着林湘做选择。受害者三个字往往总是叫人同情的,岑俞还来不及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卑劣,林湘刚有抽手的动作他就开始心慌了。 那边要抽,这边要拽,本来还能维持成年人虚伪的体面,林湘抽到第三次的时候,岑俞撕开了时间套在他身上的那身画皮,又变回了那个蛮横骄纵的高中生,用力拽着林湘的手腕把人扯进自己怀里。林湘几乎从纱帐那头摔了过来,他的虚架子只能唬人碰上岑俞这种对线火拼的,一个回合都撑不住。比林湘更先撞过来的,是他脖颈上一抹鲜红的唇印。 校服变成了重逢那件薄得像纸的衬衣,板寸也留长了,身体抽条,肩膀变宽,手臂似乎长了一点肉,皮肤也从奶油的白变成了玉石的白,连抱进怀里的身体都是冷冷的。 “你脖子,怎么回事?” 其实什么你好谢谢再见对不起都是社交场上放的屁,岑俞根本懒得闻。从那扇门被打开,他想开口的第一句积压了数个小时终于吐了出来。 林湘哼笑一声,挑了挑眉,“怎么,嫉妒?”说罢抬手掐住岑俞的下巴,指腹摩挲着岑俞的下唇,语气轻佻地继续道:“你拿什么身份嫉妒,前男友?” 岑俞被后三个字刺痛了,舒展的眉头又拧了回去,扣住林湘腰的手勒得更加用力,怒目圆睁地吻了上去。与其说吻,称之为咬更贴合些,他是拿牙齿直接撞过去的,手指曲起来恨不得扎进林湘的肉里,牙齿磕在林湘的嘴唇上又扯又咬,简直不像人类的亲吻,像捕食的巨蛇,把猎物绞紧,用毒牙刺破咽喉。林湘的舌头躲闪不及,第一下就咬出了血,此后血味愈浓,贯连鼻腔。林锵手摁在岑俞胸口,半眯着眼看到岑俞眼里的凶光,突然想到接吻鱼。 用你最硬的矛刺穿进来,以亲吻这样恻隐的方式。 林湘的顺从让本该四溅的妒火无的放矢,岑俞的眉眼柔和下来,无措地舔了两下出血的破口,放松了手上的力度,撤开嘴唇,鸵鸟似的垂下头,等着林湘把他推开。可是没有,林湘的嘴唇贴过来,把亲吻时糊出去的口水蹭到岑俞脸上,他的手穿过岑俞的脖子,手指揉了两下岑俞的头发,轻笑一声,狡黠地对着岑俞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岑俞气血登时涌到头顶,腿不争气地软了第二次,若不是林湘把他身体支着,恐怕已经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岑俞的手缓缓上移,抚摸上林湘的脸,动作轻而柔。林湘的脸上没有讥讽、没有厌恶,温柔地同他对视,睫毛慢慢垂下来。吻,应该是这样的,这样心意相通,这样柔情的。 岑俞正要还吻,胳膊突然遭逢一阵肘击,白雾消散,面前只有一脸表情复杂看着自己的黎子秋。 黎子秋看着一整天都像变异了一样的岑俞,脑海里一个奇怪的念头慢慢成型——他哥可能被人包了。念头一旦成型,所有想不通的事情就全部有了解。黎子秋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人,聪明得天上有地下无,地下党接头似的小心瞟了一眼在前面开车的胡国鹏,压低声音凑到岑俞耳边: “哥,你在台州谈恋爱了?” 话音入耳,岑俞不经回味起刚才的春梦,想起林湘,脸皮罕见地红了起来。黎子秋还想追问,车却四平八稳地停了下来,岑俞泥鳅似的滑下车,她只好在心里继续脑补纯情岑俞火辣辣的歹毒八点档。 黎子秋歪打正着了一半,他确实恋爱了,但不是在台州,也不是现在。 很久不见你,你的音容笑貌我都有些模糊了,回想起第一次把你铺在纸上,一个开头改了三个景,好不容易定下来一个往下铺,结果也是一边写一边改,离题万里了。岑俞岑俞,一条小鱼就那么毫无预备的被我放进海里,风高浪险,希望你不后悔走过这一程。 最近在玩文游,看到一条女配的支线里出现了乱葬岗,看着地上七七八八横陈的尸体,我突然和好友说道“梨子也是演了好久尸体……”,好友沉默了一阵,轻轻叹气。提起你们一路的不易,会哭的不止有妈妈,还有我。 最近,我亲人离世了。法事做了几天,要续香使其长燃,我续过几次,屡屡被掉落的香灰烫手。真疼。令我想起你,你将手掌摁在香灰上大概比我疼百倍吧。 我倒霉,遂你也不易。我狭隘,遂你也刻薄。我托生出你,眼泪成了羊水,痛苦成了胞衣,我知你恨你怨,欺你力薄心高,把你一次又一次甩进不可得的命轮里,看你一点点爬起来,再按倒,爬起来,再按倒…… 你会不会也恨我,趴在地上,灰尘满面地咬紧牙齿,对我说,你不玩了。恨我吧,岑俞。恨我吧……我也恨自己。 我一直不敢,不敢写快,不敢快乐,你的快乐像是一种对我生活的背叛,好似我们一起苦,才圆满。我由衷地爱你,将一条康庄大道铺到你脚下,却数次拆掉砾石,我的不平衡,让你的苦难,多了许多。甚至,有一瞬间,你当不成演员了。 岑俞,当你手上沾满芝麻油的时候,你心里到底是解脱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当你回到横店,我想,你大概是不服多一点。在命运面前低头是容易的,结婚,生子,庸碌,是一块虚掩的木板,理想,受伤,淋雨,是一条真实的铁链,哪条路都痛苦而艰难。 在既定的旅程里,你还会千千万万次失败,希望你永远有勇气,从头再来。就像你第二次踏上横店的土地一样。 谢谢你没有认命。谢谢我们没有认命。以后常见面吧,影帝。毕竟你伟大的母亲我,还有十来万字的欠款要还,咱娘俩一起拉磨吧,晚安,小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31 第35章 32 山腰矗一座洋房,三层高,通体雪白,流水潺潺,从屋下淌过。枣红色窗帘挂在一条五米长的吊索上,盖住一整片巨型落地窗。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