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影边界》 第1章 命运的座位表 九月的阳光,依然带着夏末中的酷烈,透过教室窗户斜射进来,在满是划痕的木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新生们躁动不安的气息。 沈述缩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像一株习惯躲在阴影中的植物,尽量减少自己在班上的存在感。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速写本,手指间一枚削得尖长的2B铅笔,无意识地在纸角摩挲着。教室里喧闹不堪,他却仿佛置身于一个金钟罩中,只用那双画家的眼睛,安静观察着这幅名为“喧闹“的课室画像。 班主任彭丽艳是位神情严肃的中年女性,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老鹰一般锐利地扫过全场。喧嚣声在她杀气重重的注视下渐渐平息。 “安静。”彭丽艳托了托眼镜:“现在,按照投影上的座位表,给你们五分钟时间,迅速换好位置。” 教室前方白色的幕布上,密密麻麻的姓名排列组合。沈述抬头看过去,目光冷静地搜寻着自己的名字,随即,他微微怔了一下。在他的名字旁边,紧挨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顾阳。 一种模糊的预感袭上心头。这名字听起来太过明亮,与他渴望的角落格格不入。 他正思忖着,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洗衣液香气的清爽汗味闯入他的感知范围。一个身影在他旁边的座位落座,动作大开大合,带动得原本就不太稳固的木头椅子发出一声咿呀呻吟。 沈述没有立刻转头,余光里,是一片洁白的棉质T恤和因为长期日晒而呈现小麦色的结实手臂。 “嗨,同桌。我叫顾阳。”声音是爽朗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加修饰,如同冬日阳光一般的热情。 沈述这才偏过头,正式地看向他的新同桌。顾阳有一头看起来有些硬撅撅的黑发,额前几缕被汗水濡湿,眼神明亮得像栖息着阳光,嘴角微微的上扬着,带着点漫不经心、放荡不羁的笑意。他整个人像一团刚刚奔跑过的、热乎乎的风。 “沈述。”他点了点头,声音不大,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在顾阳脸上停留了不到两秒,便匆匆移开,重新落回自己的速写本上。他习惯于用线条去理解和描绘世界,而在顾阳的脸上,他看到的全是飞扬的、不稳定的、难以捕捉的自由曲线。 顾阳似乎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将崭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课本从书包里拽出来,哐哐两声堆在桌角,又开始摆弄笔袋,发出细碎的响动。沈述习惯的静谧世界,从这一刻起,被彻底打破了。 彭丽艳开始讲述新学期的规章制度,声音平稳而毫无波澜。沈述试图集中精神,但身旁巨大的存在感太过强烈。顾阳的坐姿并不安分,他时而靠向椅背,时而俯身向前,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越过那条无形的“课桌中线”,占据到沈述这一侧独属他一人的私人领空。 沈述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肘往回收了收。 他决定暂时忽略这个麻烦的“干扰源”,翻开速写本新的一页,铅笔尖轻轻触及纸面。与其听那些枯燥的条例,不如用画笔记录下眼前的情景。他开始勾勒讲台上班主任的侧影,线条简洁而准确,很快,一个严肃认真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画完班主任,他的笔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了内心那股隐秘的冲动。他的视线假装不经意地扫过旁边的顾阳。 此刻的顾阳,并没有认真听讲。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篮球钥匙扣,正低着头,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那个小小的橡胶篮球,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某种精密操作。午后的阳光正好洒落在他的侧脸,明媚的勾勒出他挺拔高耸的鼻梁和清晰如刀锋般的下颌线,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他眼珠的转动轻轻颤动。 就是在这个瞬间。沈述的铅笔随着意识动了起来,比之前更快,更流畅。他抓住那道闯入自己私人空间的光影,抓住那份专注的神态,抓住少年脖颈微弯时呈现出的、充满生命力的弧度。线条在纸面上沙沙作响,一个生动的、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顾阳,正被快速而精准地复制下来。 他画得太过于投入,以至于当顾阳突然结束了他的“指尖篮球”,猛地转过头来时,沈述根本来不及掩饰。 “喂,你在画什么?”顾阳好奇地探过身子,脑袋几乎要凑到速写本上方。 一股淡淡的、属于阳光和洗衣粉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沈述心里一惊,手下意识地想要合上本子,但已经晚了。 “哇!”顾阳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不是恼怒,而是充满了新奇和赞叹,“你画的是我啊?超帅诶!” 他一把将速写本从沈述手下抽了过去,举到眼前,仔细端详。沈述的心悬了起来,指尖微微发凉,准备迎接他对于画面可能的嘲弄或不满。 “画得好像啊!”顾阳的眼睛闪烁着星星,指着画中自己的侧脸,兴奋的说道:“我刚才真的这个表情吗?还有这光……牛逼啊同桌!你画画怎么这么厉害?” 他用的词是“牛逼”,语气里是纯然的佩服,没有半分虚假。沈述悬着的心缓缓落下,甚至有一丝极微弱的、被认可的暖意掠过心头。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顾阳像是拿破仑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对沈述和他的速写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翻看着前面几页,上面有教室的角落、窗外的树影、一些随手勾勒的人物动态。 “这些都是你刚才画的?太神了吧!”他啧啧称奇,然后把本子递还给沈述,笑容灿烂,竖起大拇指,:“以后你就是我偶像了,沈大师!” 沈述接回本子,低声说:“随便画画而已。” “这还叫随便画画?”顾阳压低声音,身体又凑近了些,带着一种自来熟的亲近,“哎,那你以后能不能教教我?我从小就手残,画个鸡蛋都像马铃薯。” 他的靠近让沈述有些不自在,那是一种陌生的、充满活力的压迫感。沈述下意识地往窗边挪了挪,拉开几公分的距离。 “美术需要天分。”他客观地陈述,语气平淡。 “那就是说我没天分呗?”顾阳也不恼,笑嘻嘻地靠回自己的椅子,挠了挠头,“也对,我还是跑我的步比较实在。” 就在这时,班主任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警告的意味。顾阳立刻正襟危坐,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还偷偷对沈述挤了挤眼睛。 沈述重新拿起铅笔,准备在刚才那幅画的角落里补充一些细节。然而,顾阳大概是坐得无聊,伸手过来想指画上的某处,动作幅度过大,手肘猛地撞在了沈述握笔的手臂上。 “咔——”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摩擦声。沈述的手臂被撞得一抖,笔尖在画纸上那张生动的侧脸下方,划下了一道长长而突兀的、破坏了整个画面和谐的错误线条。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顾阳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表情充满了懊恼和歉意:“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这么好的画……” 他看着那条丑陋的划痕,眉头紧紧皱起,仿佛犯下了天大的过错。 沈述看着那幅被毁掉的画,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和惋惜。这是他今天最满意的一张速写。他沉默地盯着那道划痕,没有说话。 顾阳在旁边抓耳挠腮,连声道:“怎么办?还能补吗?沈大师,你打我一顿吧,我真该死啊……” 沈述没有看他懊悔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毁掉已成事实,愤怒于事无补。他重新握紧了铅笔,笔尖悬在那道错误的线条之上,凝神思索。 几秒钟后,在顾阳紧张的注视下,沈述的笔尖落下了。他没有试图擦掉那条线,他深知擦掉只会让画面变得更脏。 而是顺着那道划痕的走势,巧妙地将其融入新的构图。他手腕轻动,线条开始转折、延伸、变化……那道原本代表着失误和破坏的线条,竟然在他的笔下,被重新塑形成为了少年校服衬衫的领口线条,以及一段锁骨的雏形。 虽然只是寥寥数笔的修改,却让整幅画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仿佛画中人不仅有侧脸,更有了连接着的、充满生命感的躯体暗示,比之前单纯的侧脸肖像,更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感和张力。 顾阳全程屏息看着,眼睛越瞪越大。当沈述最后一笔落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对于沈述实力的难以置信。 “我……靠!你……”他瞪大双眼,喃喃自语,在看向沈述的眼神里,除了佩服之外,更多了一种近乎接近崇拜的光芒:“沈述,你简直是……大魔法师啊!” 他指着那被修改后的地方,惊喜地说:“这比刚才更好了!你怎么想到的?太厉害了吧!” 沈述放下笔,看着画纸上被拯救回来的作品,心底那点烦躁终于散去。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失误了,就想办法让它变成对的。” 这句话,像是在说画,又似乎隐隐预示着什么。 顾阳反复看着那幅画,又看看沈述平静的侧脸,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行,我服了。喏,以后我这条手臂就归你了,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撞回来!” 他的笑容太过明亮,带着毫无阴霾的真诚,像一道强光,骤然穿透了沈述早已习惯了的、安静而阴沉的世界。 沈述垂下眼帘,没有回应他的玩笑,只是将速写本轻轻合上。 窗外,蝉鸣声声,穿透玻璃,敲打着耳膜。漫长的高中时代,开始了。而他的青春画卷,因为身边这团名为“顾阳”的热源,似乎注定要偏离他预设的、灰白素描的轨道,沾染上不可控的、过分浓烈的色彩。 第2章 划痕 那道划痕仿佛一个预言,清晰地刻画在沈述的速写本上,也悄然划在了他与顾阳之间。 开学第一天的放学铃声,像一声赦令,教室里瞬间炸开锅。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收拾书包,呼朋引伴,讨论着新学期的见闻,以及晚上去哪家网吧占据有利地形。 顾阳动作麻利,三两下就把簇新的课本塞进那个看起来有点旧的黑色双肩包,拉链“唰”地一拉,单肩挎上。他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他看向旁边还在不紧不慢收拾文具的沈述,阳光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仿佛课间那场小小的意外从未发生。 “沈述,走吗?你家住哪个方向?”他语气自然得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沈述细条慢理的将最后一支炭笔放入专用的帆布笔袋,不紧不慢的拉好,然后才抬起眼眸。顾阳逆着光站在桌旁,周身被夕阳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那过于旺盛的生命力几乎有些灼人。 “不了。”沈述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我习惯一个人走。”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借口,反而显得真实。顾阳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被这么直接地拒绝,但他脸上的笑容只僵了一瞬,随即又舒展开来,带着点混不吝的洒脱。 “行吧,那明天见,魔法师同桌!”他抬手,手指在额角随意地一划,像个不标准的敬礼,然后转身,迈着那双属于田径队的长腿,几步就融入了教室门口喧闹的人流中,消失不见。 沈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几秒后,才缓缓背起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画袋,独自走出教室。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习惯性地走在靠墙的阴影里,耳边是其他同学结伴而行的嬉笑声,衬得他的形单影只格外分明。他并不觉得孤独,反而享受这份独处的清静。只是,顾阳那声“魔法师”和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像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漾开细微的、陌生的涟漪。 他甩甩头,试图将那个身影驱散。 第二天清晨,沈述依旧是班里到得最早的那一批。他喜欢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刻,光线清澈,空气安静,适合画画或者发呆冥想。 他刚在自己的位置坐定,拿出速写本,还没来得及翻开,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就携带着清晨室外微凉的空气,冲到了他旁边的座位。 “早啊,沈述!” 是顾阳。他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像是刚刚结束晨练。他将书包随意地往桌肚里一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沈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微微蹙眉,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顾阳却毫不在意他的冷淡,一屁股坐下,目光立刻被沈述手下的速写本吸引。 “又在画什么?”他凑过头来,好奇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沈述下意识地用手臂虚掩住本子。上面只是几根随意练习的排线,并无具体内容。他不习惯,也不喜欢顾阳这种毫无边界感的窥探。 “没什么。”他合上本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御。 顾阳“哦”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他讪讪地坐直身体,但没过几秒钟,那无处安放的精力又让他开始折腾。他拿出文具盒,哐当哐当地打开又关上,圆珠笔在手指间转得飞快,失败,掉在桌上,捡起来,继续转。 那些细碎的、持续不断的噪音,像一群小虫子,钻进沈述的耳朵,挑战着他引以为傲的专注力。他试图屏蔽,但效果甚微。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看向顾阳。 顾阳正跟那支不听话的圆珠笔较劲,神情专注得有些滑稽,完全没注意到同桌投来的略带谴责的目光。 沈述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支削得尖长的2B铅笔,笔尾朝下,在课桌中间那道不知被多少届学生刻划出的、模糊的木质纹理上,轻轻划了一条线。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铅笔划过桌面,发出“沙”的细微声响。 顾阳终于停下了转笔的动作,疑惑地低头,看着桌上那条新鲜出炉的、淡淡的铅灰色线条。它像一条小小的楚河汉界,将原本一体的桌面,泾渭分明地划分成了两个区域。 “这是什么?”顾阳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解。 “界线。”沈述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你的东西,尽量不要过界。”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动作可以轻一点。” 顾阳看着那条线,又看看沈述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异常认真的脸,眼睛眨了眨,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愕然,随即,那愕然变成了某种混合着好笑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靠,同桌,你也太讲究了吧?”他夸张地叫起来,声音引得前排几个刚到教室的同学回头张望。 “这桌子又不是租来的,至于吗?” 沈述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淡淡地重复:“尽量不要过界。” 他的态度很明确,这不是商量,而是明确的通知。 顾阳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咧开嘴笑了,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挑衅:“那要是过界了怎么办?” 沈述抬眼,对上他那双充满戏谑光芒的眼睛,语气依旧平淡:“那就请你吃糖。”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顾阳的意料。他以为会听到“后果自负”或者更冷淡的回应,没想到居然是……请吃糖?他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述已经转回头,重新翻开速写本,不再看他。仿佛那条界线和那句“请吃糖”,已经为这件事画上了句号。 顾阳摸了摸后脑勺,看着沈述安静的侧影和那条可笑的“界线”,最终还是讪讪地坐好,难得地安静了下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这个新同桌,似乎和他以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像一本装帧精美却难以翻阅的书,或者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扔下一块石头,很久都听不到回音。 最初的界线,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顾阳收敛了不少,至少不会再把手臂大剌剌地伸到沈述那边。但他那蓬勃的生命力,显然不是一条2B铅笔线能够完全束缚的。 他的东西总会“不小心”越界。一块橡皮滚过去,一本摊开的练习册角压在线条上,或者是他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总会不经意地占据沈述这边的些许领地。 每当这时,沈述并不会说什么,只是会用笔尾,或者手指,将那些越界的物品,默默地推回界线那边。 而顾阳,似乎把这种“推回去”的动作,当成了一种无声的游戏。 直到一次数学课。 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复杂的三角函数图像,顾阳听得昏昏欲睡。他强打精神,在本子上胡乱画了几笔,最终还是败给了席卷而来的困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彻底放弃抵抗,手臂垫在桌上,头一歪,朝着沈述的方向,睡着了。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睡着后的他,收敛了所有的张扬,眉眼显得柔和了许多。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甚至能看到脸颊上极细小的、透明的绒毛。 沈述原本在认真记笔记,忽然感觉左臂外侧传来一阵温热而坚实的触感。 他身体一僵,笔尖顿在纸上,渗开一小团墨点。 他微微侧目,看见顾阳的脑袋,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越过了那条他亲手划下的楚河汉界,他的额头正轻轻地抵在他的上臂外侧。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散发着洗衣粉香气的夏季校服面料,清晰地传递过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顾阳平稳的呼吸气流,拂过他手臂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战栗的痒意。 沈述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而变了调的心跳声,咚咚咚,敲打着耳膜,几乎要盖过老师讲课的声音。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耳根。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臂,但动作幅度却不敢太大,怕惊醒身边的人。 他低头,看着顾阳毫无防备的睡颜,那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那条被他视为准则的“界线”,此刻在顾阳无意识的“入侵”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该怎么办?像推开橡皮和矿泉水瓶一样,把他推回去吗? 沈述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就这样维持着僵直的姿势,任由顾阳靠着,感受着那份陌生的、带着体温的重量和触感。数学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黑板上的函数图像扭曲成一片无意义的符号。他的整个世界,仿佛都缩小到了左臂那一小片被依靠的区域。 时间变得缓慢而粘稠。 不知过了多久,下课铃声骤然响起。 顾阳被铃声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蒙。他眨了眨眼,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和尴尬。 “呃……对不起啊,沈述……”他揉了揉眼睛,坐直身体,迅速退回到自己的“领地”,语气有些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没注意……” 沈述在他抬头的那一刻,就已经迅速收回了手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低头整理着桌上的笔记。只有他自己知道,被靠过的那片皮肤,依旧残留着清晰的、挥之不去的温热感,以及那细微的、如同羽毛拂过的发丝。 “没事。”他声音低沉,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冷淡。 顾阳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没有生气,这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你这人肉枕头不错,挺舒服的。” 沈述没有接话,只是耳根似乎更热了一些。 他从课桌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铁盒子,打开,里面是几颗包装朴素的薄荷糖。他捻起一颗,隔着那条已然形同虚设的“界线”,放到了顾阳的桌面上。 “给你的。”他说。 顾阳看着那颗突然出现的薄荷糖,再次愣住了。他看看糖,又看看沈述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想起之前那句“要是过界了怎么办?”“那就请你吃糖。” 所以……这是因为他刚才脑袋过界了? 这个认知让顾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引得周围同学纷纷侧目。 “沈述……你、你也太可爱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拿起那颗糖,剥开糖纸,将白色的糖粒扔进嘴里,清凉的薄荷味瞬间在口腔弥漫开。“行,这买卖划算!以后我多过界几次!” 沈述看着他笑得毫无形象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却还是绷住了。他默默地将铁糖盒收回桌肚,心里有些懊恼。他原本是想用这种方式,冷淡而明确地重申“界线”的存在,怎么到了顾阳这里,反而好像变成了一种……挺莫名其妙的……鼓励? 这条他亲手划下的界线,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阻挡那个名叫顾阳的“意外”。 他看着顾阳含着糖,满足地眯起眼睛的样子,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猫。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蝉鸣不知疲倦。沈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速写本的封面。 那条横亘在课桌中间的线,依旧在那里。 但它所象征的隔阂,却在那个无心依靠的瞬间,以及这颗意外的薄荷糖之后,悄然松动了一角。 第3章 速写本上的他 那颗薄荷糖的清凉,似乎悄然渗入了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薄冰。 界线依然**裸的躺在在课桌中央,但某种紧绷的对抗感,却微妙地松弛了。 顾阳依旧吵嚷,动作幅度依然很大,但他的东西“不小心”越过界线的频率明显降低了。偶尔越界,他会自己摸摸鼻子,笑嘻嘻地主动把东西捞回去,有时还会故意向着沈述眨眨眼。沈述依旧沉默,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全副武装的冷漠。他会微微颔首,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一种无声的默许在悄然滋生。 真正打破某种僵局的,是那本记录了一切速写本。 一天午休,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上小憩,或者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聊天。教室裡弥漫著一种专属午后慵懒的宁静。沈述没有睡意,他摊开速写本,铅笔在纸面上游走,捕捉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以及光影在教室墙壁上投下的斑驳图案。 顾阳精神十足,毫无一丝困意。他完成了上午老师布置的几道练习题,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目光最终又黏在了沈述的手上,看着他笔下流畅地诞生出一个个生动鲜明的画面。 “沈述,”他压低声音,身体凑近了些,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沈述笔尖未停,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那个……你能不能……再给我画一张?”顾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不太好意思的请求,“就画我。上次那张,不是被我搞坏了吗?”他指的是开学第一天那张被划坏的侧脸。 沈述终于停下笔,侧头看他。顾阳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像一只等待投喂的大型犬。 “为什么?”沈述问。他不太理解顾阳对这种静态画像的执着。 “哎,就是觉得……”顾阳挠了挠头,组织着语言,“你画出来的我,好像……不太一样。比我照镜子看到的,要……要顺眼点儿?”他说完自己先乐了,露出一口白牙。 这个理由有些幼稚,却又透着点真实的笨拙。沈述沉默地看了他几秒,就在顾阳以为又要被拒绝,眼神开始黯淡下去时,沈述却轻轻合上了正在画风景的本子,翻到了新的一页。 “别动。”他说。 顾阳立刻挺直了背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脸上努力绷出一个“严肃”的表情,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只有眼珠子还在不安分地转动,试图捕捉沈述的表情。 沈述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想笑,但嘴角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便重新专注于速写本上的页面。铅笔接触纸面,发出细密而连续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 这一次,他画的是顾阳的正面。少年略显紧绷的脸庞,飞扬的眉,明亮的、带着好奇与期待的眼睛,还有那因为努力保持表情而微微抿起的嘴唇。沈述画得很快,线条精准而富有表现力,不仅抓住了形,更捕捉到了那份独属于顾阳的、混合着张扬与纯真的神采。 他没有刻意美化,甚至保留了顾阳额角一颗不太明显的小痘痘,以及他鼻梁上那道小时候调皮磕碰留下的、极淡的疤痕。这些细微的“不完美”,在沈述的笔下,反而成了构成“顾阳”这个独特存在的、真实的一部分。 几分钟后,沈述放下笔,将速写本调转方向,推到顾阳面前。 “好了。” 顾阳迫不及待地低头看去。他定睛一看,画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整个人都呆住了。画里的他,不是照片那种僵硬的复制,而像是被注入了灵魂,眼神里的光,嘴角那点微微强忍的笑意,甚至连那点紧张的小动作仿佛都透过那一条条颗粒感满满的线条勾勒了出来。 “这……”顾阳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声音,他抬起头,看向沈述的眼神里,已经不是单纯的佩服,而是某种更深沉的、近乎震撼的敬佩:“沈述,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最后只是重重地说:“太牛逼了!真的!” 他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速写本捧在手里,反复地看,爱不释手。 “这张能送给我吗?”他眼巴巴地问。 沈述看着他那副样子,点了点头:“嗯。” 顾阳立刻欢呼一声,声音有点大,引得几个睡着的同学不满地嘟囔了几句。他赶紧捂住嘴,但眼里的兴奋和喜悦几乎要溢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从速写本上撕下来,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 “我要把它贴在我床头!”他美滋滋地大声宣布道。 从那天起,顾阳对沈述的速写本,产生了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他不再随意窥探,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尊重。但他会经常请求沈述画画,画天空上一朵朵白云,画飞过窗沿的鸟,画讲台上唾沫横飞,怒气冲冲的物理老师,更多的时候,是请求画他自己。 沈述大多时候都会应允。他发现,观察顾阳,并将其转化为纸上的线条,成为一种异常却奇特的体验。顾阳的表情丰富,动作多样,时而大笑,时而皱眉,时而稀有的专注,时而搞怪。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动态的生命力,是对他素描技巧的挑战,也是一种隐秘的享受。 他的速写本里,“顾阳”这个意外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打哈欠的顾阳、偷吃零食的顾阳、跑步后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的顾阳、因为一道难题而抓耳挠腮的顾阳…… 这些画,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顾阳会兴致勃勃地欣赏每一张有自己出现的画,评头论足。 “这张好!把我跑步的帅气完美的展现出来了!” “哎,这张我表情怎么这么蠢?删掉删掉!” “沈述你小子是不是故意把我画丑了?我不是很帅吗!我精致的鼻子有这么大吗?” 沈述通常不理会他的聒噪,只是在他实在吵得过分时,会淡淡回一句:“只是写实而已。” 顾阳便会夸张地捂住胸口,装作受伤一样,引来沈述一个无奈的眼神。 这些画,沈述从未主动示人,顾阳也默契地守口如瓶。它们像一株悄然生长在角落的植物,记录着两个少年之间,一种不为外人道的、日益增长的联结。 有一次,顾阳训练时不小心扭伤了脚踝,虽然不严重,但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第二天课间,他趴在桌上,看着自己肿起来的脚踝,唉声叹气。 沈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拿出了速写本。 过了一会儿,他将本子推到顾阳面前。只见画面上,顾阳趴在桌边的身影,神情有些蔫蔫的,但眼神里还带着点小孩子不服气的倔强。而在他受伤的脚踝处,沈述用画笔在画纸上绘出简单而灵动的线条,画上了一个可爱的、萌萌的狗狗图案绷带包扎,旁边还点缀着几颗小星星。 顾阳看着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的那点郁闷瞬间被冲散了不少。 “沈述,”他指着那个萌萌的小狗绷带,笑得肩膀抖动,“没想到你这家伙,还挺有童心的嘛!” 沈述垂下眼帘,遮住眼底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默默的把速写本盖上,那份童心,其实一直都没消散。 对于沈述来说,这一刻的意义,不再仅仅是记录他那灰白世界的工具,它悄然变成了一个容器,盛放着顾阳鲜活的影像。悄然盛放着沈述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细微的关注,还有一丝丝悄然滋生的特别感。 这个突然闯入他宁静生活的“顾阳”,像是一个不符合逻辑的几何结构。 线条与明暗,侧影与轮廓,一步步加深的轨迹,秘密在纸页间安然栖息,如同夏日里一枚悄然成熟的果实,散发着青涩而香甜的气息。 第4章 耳机线的缠绕 顾阳对于沈述的"魔法"推崇备至,而沈述对顾阳的喧闹,也从最初的排斥,变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习惯。那条课桌上的"界线"依然存在,但更像一个心照不宣的玩笑,而非不可逾越的鸿沟。 改变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炽热的阳光将操场烤得泛起扭曲的热浪,知了的鸣叫拼凑成夏末单调的背景音。教室里,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上小憩,只有头顶的老式吊扇还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将空气中漂浮的粉笔灰搅动成细小的漩涡。 沈述坐在教室角落的椅子上,正望着窗外那棵老梧桐出神。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发出沙沙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白的纸页上轻轻敲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阳刚从田径队训练回来,额前的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水汽,整个人散发着沐浴后清爽的皂角香气,混着一丝阳光曝晒过的味道。他不像往常那样精力充沛地折腾,只是反常安静地坐回座位,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银色随身听。那台随身听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处甚至有几处细微的磨损,却被主人保护得很好。 沈述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看见顾阳动作轻柔地解开缠绕整齐的耳机线,那专注的神情,竟与他平时在跑道上冲刺时的意气风发、课堂上的无赖纠缠判若两人。 就在沈述准备收回视线时,一根白色的耳机线,末端连着一只小巧的耳塞,带着明显却小心翼翼的试探,从"界线"的那一端,缓缓滑到了他的桌面上。那动作轻柔得近乎庄重,仿佛在献上什么珍贵的宝物。 沈述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了。他转过头,对上顾阳的视线。 顾阳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不确定的神情,见他看过来,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声音比平时低哑了几分:"那个...我新买的磁带,周杰伦的。你要不要...…一起听?" 他晃了晃手里另一只耳塞,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在发出一个极其重要的邀请,可是又做好了随时被拒绝的准备。 沈述的目光落在那只白色的耳塞上。它安静地躺在自己这边的"领地"上,像一颗被小心翼翼递过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糖果。共享耳机,这比被顾阳看着自己画画还要亲密得多。这意味着声音的私密通道,意味着耳膜振动的共享,意味着更近的、无法回避的“危险”距离。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风扇的嗡鸣和同学轻微的鼾声。在这片寂静中,沈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失序的心跳声。 他对流行音乐的认知知之甚少,他的世界大多被古典乐的严谨结构和画室的静谧所占据。周杰伦这个名字,他隐约听同学提起过,知道是个唱歌有点"口齿不清"的新人。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指尖在桌面轻轻划过,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顾阳见他不说话,眼中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手开始往回缩:"咳,你要是不感兴趣就算了,我就是......" "听哪首?"沈述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打断了他未竟的话语。 顾阳愣住了,随即,那双眼睛像是被骤然点燃的烟火,迸发出璀璨的光彩。"星晴!或者可爱女人!这两首都特别好听!"他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推荐,热切得像是在分享独一无二的宝藏,"他的歌和别人都不一样!" 沈述看着他那双瞬间被点亮的眼睛,里面映着窗外的阳光,也映着自己有些模糊的倒影。他鬼使神差地,轻轻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只微凉的塑料耳塞,动作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和郑重,将它缓缓塞进了自己的左耳。 几乎在耳塞贴合耳道的瞬间,一阵轻快而富有节奏感的前奏便流淌进来,紧接着,一个慵懒又带着点独特腔调的男声响起,唱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手牵手......" 这声音,这旋律,与沈述熟悉的任何音乐都截然不同。没有交响乐的磅礴,没有钢琴曲的规整,它带着一种随性的、仿佛信手拈来的节奏和奇特的转音,像一阵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清凉又带着点甜味的风,瞬间灌满了他的听觉世界。 他下意识地微微蹙眉。这音乐太......特别了。歌词里的画面——星空、气球、手牵手——直白而美好,与他习惯的含蓄内敛的表达方式相去甚远。 顾阳一直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看到他蹙眉,立刻凑近了些,小声问:"怎么了?不喜欢这种风格?是不是太奇怪了?听不习惯?"他伸手似乎想去调整音量或者切歌。 "没有。"沈述阻止了他,声音在音乐的包裹下显得有些模糊,"只是......非常新奇。" 他放松了原本有些紧绷的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尝试着放下所有预设的评判,单纯地去感受这与众不同的旋律和独特的唱腔。歌声在耳边萦绕,描绘着夏夜、星空和单纯的心动,奇异地与此刻午后的慵懒宁静的氛围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顾阳为了迁就耳机线的长度,将椅子朝他这边挪近了一些。 "吱呀——"轻微的椅子挪动声,在音乐背景下几乎微不可闻。 原本在两人之间的、大约一拳的礼貌距离,消失了。 他们的手臂,隔着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轻轻地靠在了一起。 沈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左耳是慵懒而新潮的吟唱,右耳还能听到窗外模糊却执着的蝉鸣,而最清晰的,却是手臂外侧传来的、属于顾阳的、坚实而温热的触感。那温度,比音乐更直接,更真实地熨帖着他的皮肤;那触感,比起音乐更直白,更真实的感受那柔软。与耳机里跳跃的鼓点和独特的旋律一起,构成了一种复杂而陌生的感官交响。 他甚至能更清晰地闻到顾阳身上那股清爽的洗衣液味,混合着年轻男孩特有的、充满生命力的阳光气息。这气息霸道地侵占了他的嗅觉,与听觉、触觉一起,将他紧密地包覆起来。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身边这个叫顾阳的少年温柔地、却又不由分说地霸道占据了。 他不敢动,也不敢睁眼,只能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不合时宜地、剧烈地跳动,那节奏似乎试图与耳中新颖的节拍寻找共鸣。 顾阳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紧绷。他彻底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身体随着《星晴》轻快的节奏微微晃动,手指在膝盖上无声地打着拍子。当放到《可爱女人》时,他甚至忍不住跟着极轻地哼唱起来,温热的气息偶尔会拂过沈述早已发红的耳廓。 在顾阳无声的、充满享受的感染下,沈述紧绷的身体线条,渐渐放松下来。他开始尝试着,真正去"听"这音乐,用心去捕捉那些奇妙的转音和节奏变化,去感受歌词里描绘的、与他灰白素描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满斑斓色彩的情感图景。 一首歌结束,磁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自动播放到下一首。 在这个被共享的音乐构筑的私密空间里,某些难以言喻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共鸣的频率。 不知过了多久,沈述微微偏过头,睁开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顾阳。 顾阳也正看着他,眼神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分享的快乐和一种找到同好般的满足。见沈述看他,他笑得更加灿烂,用口型无声地说:"好听吧?" 沈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笑脸,那双总是装满阳光的眼睛里,此刻正清晰的映照着自己的影子,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柔软的专注。心中某个坚硬冰封的角落,似乎在那一刻,被这新颖的音乐、这紧密相靠的体温、这毫无保留的笑容,悄然地、彻底地融化了一角。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一个几乎微不可察的动作,却仿佛耗去了他一天下来不少的力气。 顾阳眼里的光芒因此而更加炽热,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兴奋地指了指耳机,示意沈述继续认真听下面更精彩的部分。 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样肩并肩,手臂贴着手臂,共享着同一段旋律,共享着耳机线传递的微小电流振动,共享着这份在喧闹蝉鸣与教室静谧背景下、独属于两人的秘密空间。 当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声突兀地响起,划破了这片音乐构筑的结界时,顾阳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意犹未尽。他动作磨蹭地按下停止键,世界瞬间抽离了旋律,只剩下窗外依旧喧嚣的蝉鸣,和手臂分离时,失去温热后所产生的那一丝清晰可辨的空落感。 顾阳一边小心翼翼地缠绕着耳机线,一边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述,语气里带着满满的期待:"我家里还有他别的磁带!《范特西》!超**的!下次我带给你听!" 沈述看着他那兴奋的样子,听着那陌生的、带着点痞气的词汇"超**的"从他口中自然流出,莫名的,心里第一次对"下次"产生了明确而真实的期待。 他取下耳塞,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塑料的微凉触感,低声回应:"好。" 顾阳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承诺,笑容更加灿烂,开始喋喋不休地计划着下次要分享哪几首歌。 沈述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左耳,那里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周杰伦模糊的唱腔和旋律的余韵。而右臂外侧,那片被紧紧靠过的皮肤,依旧清晰地烙印着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微微发烫,久久不散。 在声息交织的瞬间,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第5章 球场上的身影 这些天,他走在校园里,耳边总会不经意响起周杰伦那含糊却动人的唱腔。更挥之不去的是,两人手臂相靠时的那份清晰的、柔软的温热触感,像一枚无形的烙印,总在独处时悄然苏醒,搅乱他一贯平静的心绪。 课桌上的"界线"早已名存实亡。顾阳现在会理所当然地把手肘撑在沈述这边的桌面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歪着头看他细心作画;会把自己啃了一半、带着清晰牙印的小苹果强行递到沈述嘴边,非要逼着他"尝尝甜不甜";会在沈述凝神思考一道复杂函数题时,突然贱贱的伸手拨弄一下他额前垂落的柔软黑发,惹得沈述不得不抬起眼,无奈地瞪他。而顾阳总是回以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容,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沈述经常被顾阳这些无聊的举动弄的不知所措,只好冲着他笑眯眯的脸翻了一个白眼。 这种亲密,带着顾阳特有的、不容拒绝的霸道“越界”,从沈述最初的僵硬和无声抗议,到如今已能面不改色地将越界的胳膊推回去,或者偏头躲开那只捣乱的手,最多附赠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只是这警告,早已失了最初的冷意,反而掺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一种独属于“顾阳”的纵容。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的阳光烈得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滚烫的大地上。知了在用尽最后的生命奋力呐喊。 临近放学,教室里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气息,书本翻动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急切。顾阳像一只被拴久了、焦躁不安的猎犬,明显坐不住了,手里的中性笔转得令人眼花缭乱,眼神频频飘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发白、仿佛冒着虚烟的篮球场。 "喂,沈述。"他终于忍不住,用冰凉的笔帽轻轻戳了戳沈述露在短袖外的小臂,压低的声音里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一会儿放学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沈述从一道需要辅助线的几何证明题中缓缓抬起头,瞥见顾阳的眼睛亮得异常,里面似乎跳动着某种跃跃欲试的火苗。"有事?"他问道,转而低头继续解题。 顾阳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带着点狡猾和不容置疑的热情:"去看我打球!今天跟三班约了场友谊赛,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流川枫本枫’!"他边说边站起身,在原地做了一个极其蹩脚的胯下运球动作,随即模仿投篮姿势,手臂高高扬起,手腕夸张地一压,表情自信得近乎嚣张。 流川枫? 沈述脑海里闪过这个陌生的名字,猜测大概是某个篮球明星。他对篮球这项充斥着汗水、激烈身体碰撞和狂热呐喊的运动,向来敬而远之,在他看来有些吵闹和粗野,与他安静的内在世界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脑海里迅速搜寻着理由——要去画室完成那幅未完成的静物?或者直接回家整理最近的素描稿? 然而,话到了嘴边,他对上顾阳那双充满期待、亮得惊人的狗狗眼,那里面毫不掩饰地写着"我想让你看到那个不一样的我"的迫切,那些准备好的拒绝言辞,竟像被阳光晒化的冰块,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他想起了速写本里那些静态的顾阳——奔跑后喘息的他,趴在桌上熟睡的他,大笑时眼角眉梢都飞扬舞动的他……却独独缺少了在属于他的战场上,挥洒汗水、闪耀着夺目光彩的动态瞬间。也许……作为一个忠实的“顾阳”观察者和记录者,他不该错过这个重要的"创作素材"。他试图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内心那点不寻常的动摇。 "……嗯。"最终,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个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鼻音。 顾阳愣住了,眼睛眨了眨,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死缠烂打的说服技巧,在此刻尽数憋在胸腔里了。随即,巨大的惊喜像夏夜的烟花般在他脸上炸开,他猛地一拍沈述的肩膀,声音忘了压低,几乎是在欢呼:"够意思!同桌!绝对让你大开眼界!等着看我carry全场!"这毫无颜面可言的一嗓子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引得周围几个正在收拾书包的同学纷纷侧目,带着好奇和善意的笑意看了过来。 沈述感受到自己的耳根开始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他不自在地躲开顾阳还搭在他肩上的手,重新低下头,假装专注于草稿纸上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只是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胡乱划拉着线条,再也集中不了精神。 放学铃声叮铃响起,尖锐地划破了教室的宁静。 顾阳第一个弹射起来,抓起早就收拾妥当、鼓鼓囊囊的书包,单肩甩到背上,对沈述飞快地说了句"球场见!一定要来!",便像一阵强劲的季候风,刮出了教室后门,脚步声在走廊里迅速远去。沈述看着他那瞬间消失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开始慢条斯理地、一件一件地整理自己的书本、笔记和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帆布画袋。 当他背着画袋,踏着夕阳熔金般的光晖缓步走到篮球场边上时,场上的战斗已然打响。不大的球场周围零零散散地围了两三圈学生,其中不乏一些激动得脸颊泛红的小女生,她们攥着小拳头,随着比赛的节奏发出时而兴奋、时而惋惜的尖叫和加油声。 沈述默默绕过人群,在离赛场稍远的一棵老槐树的浓密树荫下站定,将自己半隐藏在斑驳的树影里。目光投向那片被呐喊声包围的方形场地,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捕捉到了那个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 顾阳换上了醒目的红色篮球背心,裸露在外的臂膀和小腿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凹凸有致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年轻的力量感。他在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穿插,像一团跳跃的火焰、一阵飓风,在充斥着绿色、蓝色球衣的场地里,异常醒目,牢牢吸附着所有观众的视线。 此时的顾阳,与平时坐在教室里那个有点傻气、爱闹腾、甚至会趴着睡觉流口水的少年判若两人。他眼神锐利如同一只老鹰,紧紧锁定着在空中划过来、抛过去的橘色篮球,身体微微压低,肌肉紧绷,像一头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老虎。当球传到他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中时,他没有丝毫迟疑,一个干净利落的体前变向,晃得防守队员重心不稳,随即迅捷地起步、跃起——身体在空中舒展开,形成一个充满力与美的短暂瞬间,手腕柔和地轻轻一压——篮球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顺从地脱离他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饱满而优美的抛物线,伴随着"唰"的一声清脆悦耳的摩擦声,精准地空心入网! "哇啊——!顾阳!好帅!"场边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几个女生的尖叫尤为突出。 进球后的顾阳,脸上绽放出极其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阳光,和那毫不谦虚的小得意。他抬起汗湿的手臂,和狂奔过来的队友用力击掌,发出响亮的"啪啪"声。汗水在他起跳、落地的过程中飞扬开来,在夕阳斜照下,折射出细碎如钻石般的光芒。那是一种纯粹的、充满自信和原始生命力的张扬,灼热得几乎烫眼。 沈述则静静地站在槐树的荫蔽下,周身环绕着夏末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微热空气。周围女生们激动的尖叫、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裁判的哨声、队员们奔跑时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所有这些喧闹,似乎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样,不由自主地、紧紧地追随着那抹红色的、仿佛不知疲倦的身影。 汗水早已浸湿了他的红色背心,深色的汗渍在布料上不断扩大,紧紧贴在他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体轮廓上,勾勒出背部、肩胛和手臂肌肉的流畅线条。他的呼吸因为持续的高强度奔跑而变得粗重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上、脖颈上、手臂上挂满了晶莹的汗珠,它们不断地渗出、汇聚、滚落,在夕阳金红色的余晖映照下,闪闪发光,像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色釉彩。 沈述发现,自己很难将目光从这样的顾阳身上移开。这和他用细腻线条与明暗调子在纸上精心勾勒出的静态美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动态的、灼热的、野蛮的、几乎有些烫眼的生命力。像一团在球场上不知疲倦燃烧、奔跑的火焰,散发着滚滚热浪和耀眼的光芒,强势地、不由分说地吸引并接收着所有的视线。 他看见顾阳再一次高高跃起争抢篮板时,被对手从侧面猛烈地撞了一下,身体在空中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嘭"的一声闷响。沈述的心下意识地狠狠一揪,仿佛那一跤摔在了自己身上,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脚步甚至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了半步,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画袋的背带。 但顾阳几乎立刻就用那只没撑地的手掌猛地一撑地面,龇牙咧嘴地迅速爬了起来,他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肘和膝盖上沾的灰尘,对着撞他的那个高大对手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嘴角甚至还扯出一个表示无碍的笑容。随即,他甩了甩头,将额前被汗水浸湿、遮挡视线的碎发甩开,眼神里的斗志比之前更加旺盛,如同被点燃的野火,重新一头扎进了激烈的战局。 那一刻,沈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某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剧烈地涌动、冲撞。是看到他摔倒时瞬间揪紧的担忧?还是看到他立刻爬起、若无其事继续战斗时,心底悄然升起的、混杂着心疼的敬佩? 他说不清楚。那感觉太复杂,太陌生,让他有些无措。 比赛最终在顾阳一个距离三分线还有一步远的、近乎蛮横的干拔跳投命中后,尘埃落定。篮球划着极高的弧线,几乎要触碰到天边的晚霞,然后精准地坠入网中!红队以微弱的优势获胜。顾阳被狂喜的队友们蜂拥而上,团团围在中间,嘻嘻哈哈地打闹着,你推我搡。他笑得眼睛弯成了两条缝,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都黏在了额头上,却仿佛依旧拥有无穷无尽的、灼人的精力。 围观的人群带着满足的议论声渐渐散去。 顾阳一边用搭在脖子上的白色毛巾胡乱擦着汗湿得如同水洗过的头发和脸颊,一边目光急切地在场边稀疏的人影中搜寻着。当他的视线终于捕捉到槐树下那个安静伫立的、与周遭欢腾气氛格格不入的孤单身影时,那双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眼睛,瞬间迸发出比刚才投进绝杀球时还要耀眼的光彩。他拨开还在兴奋地跟他讨论着刚才某个精彩瞬间的队友,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跑了过来。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咸涩汗水、灼热阳光和塑胶跑道特有气味的热浪,随着顾阳的靠近,扑面而来。这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极其生动的、纯粹的、属于青春、运动和激烈角逐后的鲜活气息,充满了强大的、侵略性的生命力。 "怎么样?好同桌!我帅不帅?刚才那个三分看到没?是不是超神了!"顾阳跑到他面前,微微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喘着粗气。他仰起脸,脸上带着运动后潮红和毫不掩饰的、像等待主人抚摸和夸奖的大型犬般的神情,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一滴一滴,砸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 沈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被汗水彻底洗礼过的脸庞,那双因为极度兴奋和期待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因为喘息而微微张开的、红润的嘴唇,还有顺着脖颈流畅线条滑落、消失在红色背心领口里的汗珠……他发现自己心脏的跳动,再次不受控制地失去了曾经平稳的节奏。他无法像平时那样,用习惯性的冷淡或简单的单音节"嗯"来敷衍应对。 他沉默了几秒,在这短暂的间隙里,能清晰地听到顾阳尚未平复的喘息声,和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在顾阳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目光注视下,他轻轻点了点头,用一种比平时要认真得多的语气,诚实地评价道:"很厉害。" 稍作停顿,他又补充多了三个字:"超级帅。" 这简单的六个字,像是最神奇的魔法,让顾阳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绽放,那笑容里带着纯粹的喜悦和满足,几乎要灼伤沈述的眼睛。 他高兴地"嘿"了一声,直起身,不由分说地伸出那只刚刚还在球场上掌控全局、此刻带着湿漉漉汗意和滚烫体温的手臂,一把用力地揽住沈述略显单薄的肩膀。那沉甸甸的、带着灼热温度和湿意的重量压了下来,让沈述的身体条件反射地微微一僵,一股强烈的、属于顾阳的气息将他彻底笼罩。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下意识地挣脱。 "走!请我的好同桌喝冰镇汽水!老子快渴死了!"顾阳的声音带着运动后极度的干渴造成的沙哑,以及尚未褪去的兴奋。 “我不喝汽水。”沈述极力克制着自己。 “没关系,你想喝什么都行!我买单!”顾阳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揽着沈述,以一种半强迫的、却又不容抗拒的亲昵姿态,带着他朝不远处的小卖部方向走去。 沈述被他半拖着、脚步有些踉跄地走着,肩膀处传来的那份坚实重量和滚烫温度如此真实而清晰,鼻尖萦绕的、混合着汗水与阳光的强烈气息如此霸道。他微微侧过头,就能看到顾阳近在咫尺的、汗湿的侧脸,看到他因为说话而滚动的喉结,和那始终带着畅快笑意的嘴角。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映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紧密地交叠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清彼此。篮球场上的喧嚣与欢呼已然远去,逐渐被抛在身后,耳边只剩下顾阳叽叽喳喳、语速飞快地复盘刚才比赛各个精彩瞬间的声音,以及沈述自己偶尔一两声低低的、几乎被淹没的回应。 沈述低下头,看着脚下被夕阳染成浓郁金红色的路面,感受着身边这个人散发出的、几乎要将他整个身心都淹没的、蓬勃而灼热的生命气息。 他在想:也许速写本里,真的应该尽快添上一张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浑身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光与热的顾阳。 一定不是安静而克制的黑白线条所能完全承载的。那需要用更浓烈、更饱满的色彩,用更奔放、更富有激情的笔触,或许才能勉强捕捉到其亿分之一的鲜活与耀眼。 这个被汗水、欢呼和夕阳浸透的傍晚,篮球场上蒸腾而起的热浪,似乎不仅扭曲了夏末的空气,也悄然地、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某些原本清凉而平静的心绪深处,留下了滚烫的、难以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