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谣》 第1章 第 1 章 雨丝如织,将江南的春色洇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官道旁,几株老杏树花开正繁,却被这冷雨打落了不少,粉白的花瓣混入泥泞,透着一股凄艳。 一辆青篷马车陷在路中央的泥坑里,车夫奋力鞭马,车轮却只是徒劳地空转,溅起浑浊的泥水。车内,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些许旧疤的手轻轻掀开车帘一角,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正是微服南巡的靖王萧煜。他望着窗外绵延的雨幕和被困的马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王爷,这雨势太大,路实在难行。”侍卫首领低声道,语气带着请罪般的惶恐。 萧煜未语,目光却越过泥泞,落在了官道旁不远处。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间茅棚,棚檐下挂着一面半旧的布幡,上书一个墨迹淋漓的“医”字。布幡在风雨中飘摇,却奇异地给人一种安定之感。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几个衣衫湿透的农人抬着一块门板,冒雨狂奔而来,门板上躺着一个身影,腹部插着一截断裂的犁头,鲜血混着雨水,不断滴落,在泥地上晕开触目惊心的红。 “阿辞姑娘!阿辞姑娘救命啊!”农人们径直冲向那间茅棚,声音凄惶,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茅棚里应声走出一人。 那是一个身着素色布裙的女子,身姿清瘦,容颜被一方简单的素纱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沉静的眼,眸色深如寒潭,映着这漫天雨丝,却无波无澜。她仿佛没看见那顶奢华的马车和一旁气度不凡的萧煜等人,目光径直落在伤者身上。 “抬进来。”她的声音清凌凌的,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瞬间抚平了农人们的慌乱。 她便是陆清辞,这清河镇百姓口口相传的“阿辞姑娘”。 茅棚狭小,农人们将伤者小心翼翼放下。陆清辞俯身,动作迅捷而精准地检查伤口。血污很快染上了她的袖口,她却毫不在意。只见她取出随身的布囊展开,里面是排列整齐、寒光闪闪的金针与各式小刀。 没有热水,她便以随身携带的药酒净手、擦拭伤口周围。雨声、农人粗重的喘息声、伤者痛苦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她却仿佛置身于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眼神专注,手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金针刺穴,先行止血。随后,她竟要徒手取出那深嵌腹内的断木! 萧煜不知何时已走下马车,静立于茅棚外。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未觉。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个素衣女子身上。他见过太多人——战场上的悍卒,宫里的御医——却从未见过如此年轻,却又如此沉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的女子。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精准得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而非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救治。 终于,随着一声闷哼,那截沾血的断木被取出,扔进一旁的瓦盆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陆清辞迅速撒上自制的止血生肌药粉,用干净的布条利落地包扎好。 “命保住了。三日內不能移动,需在我这里观察。”她直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依旧平稳。直到这时,她才仿佛注意到棚外伫立许久的萧煜。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萧煜看到她那双沉静眼眸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与年龄和处境极不相符的沧桑与疏离。而陆清辞看到的,则是一个身姿挺拔、气度雍容的男子,虽衣着看似普通,但那通身的贵气与久居人上的威仪,却难以完全掩盖。 雨丝隔在两人之间,如同隔开了两个世界。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农人们跪倒一片,泣不成声。 陆清辞微微侧身,不受他们的大礼,只淡淡道:“去个人,通知他家里人。再烧些热水来。” 她转身回到棚内,开始清理器械和血污,背影单薄却笔直,仿佛刚才那场与阎王抢人的惊心动魄,于她而言,不过是这杏花春雨日子里,一件寻常小事。 萧煜收回目光,对侍卫低声吩咐:“去帮他们把马车弄出来。” 他心中已对此女生出几分敬意与好奇。这江南烟雨,似乎比想象中,更为有趣,也……更深不可测。 雨,依旧未停。杏花的香气混着血腥气与药草味,在这潮湿的空气里,弥漫成一种独特而令人难忘的气息。 第2章 第 2 章 靖王府,书房。 鎏金兽首香炉里吐出缕缕清烟,是上好的龙涎香,却压不住室内凝重的气氛。 萧煜身着玄色常服,坐于紫檀木书案之后,指节分明的手正轻轻摩挲着一卷明黄的绢帛——正是方才宫中太监宣读的圣旨。 “着靖王萧煜,代朕巡视江南,体察民情,督办漕运,赈济春荒,沿途文武百官,悉听调遣。钦此。” 旨意冠冕堂皇,无可指摘。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意味。 侍卫统领秦风肃立在下,低声道:“王爷,江南春荒年年有,何须劳动您亲自前往?且漕运之事,一向由……” 萧煜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将圣旨轻轻置于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陛下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萧煜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江南,是赋税重地,亦是前朝遗老、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之处。近年来,漕运延误,盐税亏空,奏报上来的却是一片歌舞升平。”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一株在暮春微风中摇曳的海棠。 “陛下要的,不是体察民情,而是借本王这把刀,去割一割江南盘踞的毒瘤。同时……”他顿了顿,语气微冷,“也是将本王这把刀,置于炉火之上,看看是否会卷刃,乃至……折断。” 秦风心头一凛:“王爷是指……京城这边?” “本王离京,有些人才能放开手脚。陛下亦可看得更清楚。”萧煜转过身,面容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深邃,“江南,是机遇,亦是龙潭虎穴。有人希望本王查出些什么,也有人,绝不希望本王查到些什么。”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朝野。 宰相府:当朝宰相、国丈爷韩奎捻须冷笑:“黄口小儿,仗着几分军功,便想插手江南?也好,那地方的水,深得很,正好叫他尝尝溺水的滋味。” 东宫:年轻的太子面露忧色,对身旁的太傅低语:“靖王叔离京,韩相一党恐怕更加肆无忌惮。只盼王叔此行顺利,早日归来。” 江南某处隐秘庄园:一封密信被烛火点燃,化为灰烬。阴影中,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靖王萧煜……他来了。告诉下面的人,把尾巴都藏好。必要时,让他‘看’到我们想让他看的。” 离京那日,并无盛大仪仗。萧煜只带了数十名精锐护卫,轻车简从,悄然出了京城。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萧煜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掠过江南的势力图谱:盘踞多年的世家、把持漕运的帮派、与前朝牵扯不清的神秘组织“沧溟会”……还有,那仿佛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抓住线索的巨额亏空。 秦风的声音从车外传来:“王爷,前方探路的人回报,清河镇一带近日有疫病流传,我们是否绕行?” 萧煜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疫病?这倒是个未曾预料到的变数。 “不必绕行。”他沉声道,“直接去清河镇。本王正好看看,这地方的‘民情’,究竟如何。” 他隐隐有种预感,这次南巡,绝不会如圣旨上写的那般简单。而一切的风暴眼,或许,就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清河镇开始。 第3章 第 3 章 雨势渐歇,云层中透出几缕稀薄的阳光,照在泥泞的官道上,蒸腾起湿润的土腥气。那辆陷落的青篷马车已被侍卫们合力推出,车夫正忙着清理轮毂上的污泥。 萧煜并未立即登车,他负手立于道旁,目光再次落向那间茅棚。棚檐依旧滴着水珠,那个被称为“阿辞”的姑娘正弯腰在棚外的小药圃里采摘着什么,素色的身影在雨后初霁的微光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沉静。 侍卫统领秦风快步走近,低声道:“王爷,车已备好,可以启程了。另外,属下已打探清楚,此女名为陆清辞,约一年前来到清河镇,凭借一手精绝医术在此立足,颇得民心。来历……不详。” “陆清辞……”萧煜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来历不详,却有一身惊世医术,偏安于这小镇一隅。有趣。 他沉吟片刻,抬步向茅棚走去。于情,他目睹此女救死扶伤,心生敬意;于理,他代天巡狩,体察民情,过问疫病亦是职责所在。 陆清辞正将几株带着雨水的草药放入篮中,察觉有人走近,她直起身,依旧是那双沉静的眼,隔着些许距离,平静地望向萧煜。 “方才见姑娘妙手回春,医术精湛,令人钦佩。”萧煜开口,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在下姓萧,自京城而来。听闻镇中似有疫病流传,不知姑娘可知详情?若有需协助之处,但说无妨。” 他言辞得体,并未暴露身份,只以寻常商旅或官宦之家的口吻询问。 陆清辞的目光在他华贵的衣料、腰间看似普通实则价值连城的玉佩,以及身后那些虽作寻常护卫打扮、却眼神锐利、站位隐隐成护卫之势的随从身上扫过。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随即又被更深的疏离覆盖。 “劳阁下动问。”她的声音清冷,如同檐下未干的雨滴,“并非疫病,只是春寒湿邪引发的时症,已控制住了。”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透露太多病情细节,也婉拒了对方的“协助”。态度不卑不亢,却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萧煜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疏离。他久居上位,寻常百姓见了他,即便不识身份,也多半会因其气度而敬畏或巴结。如她这般淡然甚至隐含戒备的,实属罕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镇上的乡绅带着几个仆从匆匆赶来,显然是听闻了靖王驾临的消息,前来拜见。那乡绅一眼认出气度不凡的萧煜,立刻滚鞍下马,扑通跪倒在地,口中高呼: “小人清河镇里正,不知王爷千岁驾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王爷千岁!” 这一声呼喊,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周围的侍卫瞬间挺直了脊背,气氛陡然变得肃穆。 陆清辞挎着药篮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抬起眼,再次看向萧煜,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先前仅有的一丝平和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审视的锐利。 王爷……靖王萧煜?那个在战场上让前朝军队闻风丧胆,如今在朝中权倾一时的靖王? 她想起了那些沾染血火的记忆碎片,想起了自己背负的身份。而眼前这人,是当朝亲王,是站在她对立面那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最顶端的存在。 萧煜将乡绅打发走,再回头时,对上的是陆清辞那双已然结冰的眼眸。 “原来是靖王殿下。”她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却比之前更加疏远,“民女眼拙,失敬了。殿下若无他事,民女还需去照料病人,告退。” 说完,不等萧煜回应,她便转身,提着药篮,径直走向茅棚之后的小径,素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竹林深处。 那决绝的姿态,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萧煜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排斥与寒意。 并非因为他是陌生人,而是因为他是“靖王”。 这位神医姑娘,似乎对他……或者说,对他的身份,抱有极深的成见。 江南之水,果然深得很。而这看似平静的清河镇,以及这位神秘的陆姑娘,似乎正是这深水之下,第一块让他触及的暗礁。 “启程,进镇。”他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眸色却深了几分。 第4章 第 4 章 靖王车驾甫一进入清河镇,便被一股凝重的气氛所包裹。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疾病的不祥气息。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面色惶惶,偶有几人匆匆走过,也是用布巾掩着口鼻。 几家门户紧闭,门前却挂着象征家有病患的草标。压抑的咳嗽声和孩童的啼哭声不时从一些院落里传出,更添了几分凄惶。 引路的里正脸上堆着谄媚又惶恐的笑,一边擦拭着额角的冷汗,一边小心翼翼地汇报:“王爷容禀,镇上的确是有些时症,但……但绝不是什么大疫!陆姑娘……就是镇口那位医女,她也说是寻常春寒……” 萧煜端坐车中,目光锐利地扫过街景,将里正的慌乱与镇民的惊恐尽收眼底。他并未言语,但紧抿的唇线显示了他内心的不悦。这绝不仅仅是“寻常时症”能引发的恐慌。 “王爷,属下刚才询问了几名镇民,”秦风策马靠近车窗,低声道,“症状皆是高热、咳喘,身上会起红疹,数日间便虚弱不堪,已有数位体弱的老人和孩童……没能熬过去。” 萧煜的眼神骤然转冷。他看向里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实说。” 里正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王爷明鉴!小人……小人不敢隐瞒!起初确是只有几户人家,可这几日,染病的人家越来越多,镇上的郎中都束手无策,药铺里的几味常用药材都快用尽了!全……全靠着陆姑娘用金针和自采的草药撑着,才没彻底乱起来……” 萧煜下令,在镇中临时征用了一处较为宽敞的院落作为行辕。他并未休息,立即带着秦风等人视察疫情最严重的西街。 所见景象,触目惊心。呻吟的病患,无助的家属,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几个自称是镇上医馆大夫的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提出的方子却都是些温补调和的寻常药材,对于这来势汹汹的病症,显然力不从心。 “此乃瘴疠之气入侵,需以厚重之药固本培元……”一个老大夫颤巍巍地陈述。 萧煜虽不精医理,但也通晓兵家常识,深知“堵不如疏”的道理。这病症如此凶急,若只用温补,只怕是火上浇油。 “王爷,”秦风勘察回来后,面色凝重,“属下发现,病患大多集中在镇西,靠近那片废弃的苇塘。属下怀疑,是否是水源出了问题?” 正在此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院外传来。只见陆清辞提着药篮,正与守卫的侍卫交涉。她依旧是那身素衣,面上蒙着干净的布巾,露出的额头带着奔波后的细汗。 “让她进来。”萧煜道。 陆清辞步入院中,先是依礼福了一福,目光扫过那群束手无策的大夫,最后落在那位主张“温补”的老大夫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民女陆清辞,参见王爷。”她的声音透过布巾,显得有些沉闷,却依旧清晰,“听闻王爷召集镇中医者商议疫情,民女冒昧前来。此症并非寻常春寒,亦非简单瘴疠,乃是‘春瘟’,具有传染性。当务之急,并非固本,而是清热解毒,隔离病患,洁净水源。”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立刻引起了那群大夫的低声议论,尤其是那位老大夫,面露不忿。 “黄毛丫头,懂得什么?病人本就体虚,再用寒凉之药,岂不是雪上加霜?” 陆清辞并未看他,目光直直望向萧煜,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王爷,病势如火,拖延一刻,便有多一人染病的风险。民女已查验过,病源很可能来自镇西苇塘的死水,近日天气回暖,秽物滋生,污染了附近水井。请王爷即刻下令,封锁西街,病患集中管理,未病者饮用开水,并派人清理苇塘,洒以生石灰。” 院内一时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萧煜身上。 一边是镇上德高望重(却束手无策)的大夫们保守的方案,一边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医女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提议。 萧煜看着陆清辞。她站在哪里,背脊挺直,眼神清亮,仿佛周遭所有的质疑和恐慌都无法动摇她分毫。他想起她在雨中救人的沉稳,想起她得知自己身份后的冰冷,此刻,又看到她面对疫情时的果决与……智慧。 风险极大。若按她所言,动静太大,若最终无效,必将引起民怨,亦会授京城政敌以柄。 但,若她是对的…… 萧煜的目光掠过窗外死气沉沉的街道,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哀哭声。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秦风,”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响彻院落,“即刻起,按陆姑娘所言行事。封锁西街,调集物资,清理苇塘。违令者,以军法论处!” 命令既下,如同惊雷。陆清辞看向萧煜,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讶异。她似乎没想到,这位权势煊赫的王爷,竟会如此果断地采纳她这个“草民”的建议。 而萧煜,则在她眼中那瞬间的讶异里,看到了一丝冰层裂开的痕迹。 第5章 第 5 章 永和七年的这个春天,清河镇的空气里浸满了药汁的苦味和一种无声的恐慌。靖王萧煜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小镇的每个角落。 西街被手持兵刃的兵士封锁隔离,许进不许出。起初,哭喊与咒骂声不绝于耳,被圈禁的恐惧甚至压过了对疾病的畏惧。直到人们看见,那道素色的身影,每日提着药篮,毫无畏惧地穿梭于那些挂着草标的门户之间,躁动才渐渐平息下去。 陆清辞成了那道横亘在生死之间的屏障。她太忙了,忙到无暇去思考那道来自王府行辕的、采纳她建议的命令背后,究竟有几分是对医术的认可,又有几分是政治权衡下的无奈。她只知道,疫病如火,慢一步,便是人命。 行辕之内,萧煜亦未安坐。他坐镇中枢,调动资源,命令一道道发出。药材、粮米、石灰从邻近州县被紧急调运而来。他处理这些事务时,沉静果决,一如在军中运筹帷幄。然而,每当秦风回报西街情况,尤其是提及那位陆姑娘时,他摩挲着茶杯边缘的手指,总会微微停顿。 “王爷,陆姑娘已连续三日未曾合眼,只在看诊间隙于医棚角落小憩片刻。” “她亲自尝药,确定药性温和有效后才给病患服用。” “有几个重症孩童,家人皆已放弃,是她金针渡穴,硬生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些禀报,拼凑出一个远超他最初认知的陆清辞。她不仅医术精绝,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仁心与担当。这与他认知中那些或沽名钓誉、或谨小慎微的医者,截然不同。 这日午后,萧煜搁下朱笔,决定亲自去西街看看。 隔离区内的景象,比外界传闻更为触目。石灰水洒过的地面一片斑白,空气里混杂着草药和消毒的气息。病患被集中在几处较大的院落,呻吟声低弱,人人面上皆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 他一眼就看到了陆清辞。 她正蹲在一个气息奄奄的老妇人身边,一手搭脉,一手用银针轻刺老人指尖放血。阳光从破旧的窗棂透入,照亮她额角晶莹的汗珠,和那专注到近乎忘我的侧脸。她的指尖沾着药渍,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纤细却稳如磐石的手腕。 周围是绝望与混乱,她却像激流中的砥柱,自成一方沉静天地。 萧煜没有打扰,只是静静立于院门阴影处,看着她又接连查看了几名病患,时而俯身倾听,时而低声安抚,动作迅捷而有序。直到她走向角落里一个约莫五六岁、烧得满面通红、已然昏迷的男童。 男童的母亲跪在一旁,已是哭干了眼泪,眼神空洞。旁边一位帮忙的老者低声道:“阿辞姑娘,栓柱他……气息都快没了,怕是……不行了,您别再费心了……” 陆清辞仿佛未闻。她探了探孩子的颈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秀眉紧紧蹙起。孩子牙关紧闭,汤药难进,寻常针法也已难刺激其生机。 萧煜看见她沉默了片刻,随即迅速打开随身的布囊,取出一个比寻常金针更长更细的玉针。她深吸一口气,用火折子燎过针尖,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将长针缓缓地、精准地刺入了孩子头顶的囟会穴。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那老者和孩子的母亲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囟会穴,乃是人体大穴,稍有不慎,立时毙命!这已非救人,简直是在阎王殿前搏命! 萧煜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他虽不通医理,但也知头顶乃百脉之汇,凶险异常。他看见陆清辞的额角沁出更多汗珠,但捏着玉针的手指,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她凝神静气,指尖以一种极细微的力道捻动着玉针,仿佛在拨动一根关乎生死的琴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生。那男童喉中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咯”声,随即,一口浓痰咳了出来,微弱却清晰的哭声紧接着响起。 “活了!栓柱活了!”那母亲如梦初醒,扑过去抱住孩子,喜极而泣。 陆清辞这才缓缓拔出玉针,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用手撑住旁边的土墙,才稳住身形。她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瞬间流露出的疲惫,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也就在这时,她抬眼,看到了立于院门处的萧煜。 四目相对。 他站在光影交界处,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与这污秽绝望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再是之前的审视与探究,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陆清辞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重新挺直了脊背,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与死神的惊险搏杀,不过是寻常诊务。 她朝他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后,便转身走向下一个需要她的病患,素色的衣袂在混杂着药味和尘埃的空气里,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 萧煜没有叫住她。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凝神施针时的决绝,孩子转危为安时她瞬间的脆弱,以及,她看向他时,那迅速掩去疲惫、重新筑起壁垒的眼神。 “妙手回春……”他低声自语,这四个字,此刻在他心中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他原本以为,她只是一个身怀绝技、或许还藏着些秘密的医女。此刻方才明白,她那看似单薄的肩膀,扛着的是怎样的道义与担当。她那超凡的医术,并非为了彰显自身,而是真正用来与这无常世道、与这夺命瘟疫抗争的利器。 这江南之水,果然深不可测。而水中这块看似冰冷的“暗礁”,内里蕴藏的,或许是足以照亮这沉沉黑暗的、温润而坚韧的光。 “传令下去,”萧煜转身,对身后的秦风吩咐,声音低沉而坚定,“陆姑娘所需一切药物、用物,优先供给,不得有误。若有任何人胆敢怠慢或质疑,军法处置。” “是!”秦风肃然应道,他跟随王爷多年,鲜少听到他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去维护一个“平民”。 萧煜最后望了一眼那道已融入病患之中的素色身影,转身离开了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却又因一人之力而透出生机的区域。 风里送来苦涩的药香,也送来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清冽气息。他知道,这位陆清辞陆姑娘,已不再是江南棋局中一枚模糊的棋子,而是以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闯入了他的视野,在他心中刻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印象。 第6章 第 6 章 西街的疫情在陆清辞与官府的双重努力下,终于被扼住了蔓延的势头。死亡的阴影渐退,清河镇仿佛劫后余生,空气中虽还残留着药味,却已多了几分活气。 靖王行辕内,里正并几位镇上颇有头脸的乡绅,正战战兢兢地禀报着善后事宜。萧煜端坐上位,听着他们感恩戴德的言辞,目光却掠过窗外,望向镇口的方向。 “王爷天恩,解我清河倒悬之危,此恩此德,没齿难忘……”里正跪伏在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萧煜收回目光,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打断了他冗长的颂扬。“疫病得控,非本王一人之功。那位陆姑娘,当居首功。” 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堂下众人皆是一静,神色各异。陆清辞医术高超他们自是知晓,但由靖王亲口定为“首功”,这意义便大不相同。 里正反应极快,连忙叩首:“是是是,陆姑娘实乃神医再世,活菩萨下凡!若非她……” “传本王的话,”萧煜再次开口,语气不容置喙,“今夜于行辕设宴,答谢此次抗疫有功之人。凡出力之医者、乡勇,皆可入席。着重去请陆姑娘,务必请到。” 命令传出,行辕内外立刻忙碌起来。仆役清扫庭院,厨下备办酒席,虽比不得京城王府的奢靡,在这小镇上,已是难得的盛事。 消息传到镇口茅棚时,陆清辞正将晒好的草药分门别类。前来传话的是秦风本人,足见萧煜对此事的重视。 “陆姑娘,王爷感念姑娘救民之功,特于行辕设宴,还请姑娘务必赏光。”秦风拱手,语气客气,却也带着军人的干脆。 陆清辞手上的动作未停,甚至连眉眼都未曾抬起。“民女微末之功,不敢当王爷如此厚待。且病患初愈,尚需观察调理,民女实在抽身不得,还请将军代民女回禀王爷,谢过王爷美意。” 她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秦风微微一怔,他本以为这等殊荣,无人会拒,更何况对方只是一个民间医女。他试图再劝:“姑娘,王爷是诚心相邀,此番若非姑娘,后果不堪设想……” “医者本分而已。”陆清辞终于抬起眼,目光清冷,如同山涧寒泉,“王爷厚意,民女心领。宴席,便不去了。” 那目光里的疏离与坚定,让秦风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跟随王爷见惯风浪,却在这位年轻医女面前,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只得抱拳一礼:“既如此,秦某告退,定将姑娘之言带到。” 看着秦风离去的身影,陆清辞缓缓放下手中的药篓。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赴宴?与那位靖王殿下同席而坐,接受那些官绅的审视与恭维?她只想离那个代表着王朝权力中心的男人越远越好。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提醒着她那无法磨灭的身份烙印。 然而,有些事,并非她想避,便能避开。 日头西斜,行辕门前已是车马簇簇,灯火通明。受邀的医者、乡绅、以及几位在隔离中出了力的壮丁,皆穿戴整齐,面带荣光地步入那扇平日紧闭的大门。小镇许久未有如此热闹,引得无数百姓远远围观,议论纷纷。 陆清辞依旧在她的茅棚里整理药材,仿佛外界的喧嚣与她无关。直到一个焦急的妇人抱着一个气息急促、面色青紫的孩童狂奔而来。 “阿辞姑娘!快救救我家狗儿!他……他吃了宴席上赏的糯米丸子,卡住了!” 那孩童已是双眼翻白,小手无力地抓挠着自己的脖颈。陆清辞脸色一变,立刻接过孩子,采用海姆立克急救法,从后抱住孩童,用力冲击其腹部。一下,两下…… “哇!”一块黏腻的丸子从孩子口中吐出,孩童随即爆发出响亮的哭声。 妇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千恩万谢。然而,这一幕,恰好被一位因事迟来、正欲进入行辕的乡绅看在眼里。他眼见陆清辞手法奇特,瞬间救人,更是笃定了此女神医之名,加之想在靖王面前卖个好,便不顾陆清辞的推拒,硬是拉着她,要将这“席前救童”的佳话禀报王爷。 “陆姑娘,你救了这孩子,便是大功一件,王爷定然欢喜!走走走,随我进去……” 陆清辞被半推半就地带到了行辕宴厅之外。 厅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萧煜坐于主位,玄衣常服,在一众谄媚的笑脸中,显得格外清冷卓绝。他正漫不经心地听着一位乡绅的奉承,目光偶尔扫过门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 就在这时,门口的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见那个素衣女子被一位乡绅引着,有些狼狈地出现在灯火阑珊处。她似乎想挣脱,却被那乡绅死死拉住衣袖,正低声争执着什么。厅内的光华照在她身上,映出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一丝罕见的、因窘迫而生的愠怒。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布裙,发间毫无饰物,与这满堂锦绣格格不入,却像一枚误入珠玉丛中的清冷月光,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视线。 引荐的乡绅已跪倒在地,口沫横飞地讲述着方才门外惊险的一幕,极尽夸赞陆清辞医术如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惊叹,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陆清辞站在那里,感觉那些目光如同实质,刺得她肌肤生疼。她垂着眼,盯着自己沾了些许泥渍的鞋尖,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她厌恶这种被围观、被评头论足的感觉,更厌恶以这种近乎“献宝”的方式,被带到他的面前。 萧煜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她微蹙的眉尖,看着她紧抿的唇线,看着她因紧绷而显得更加单薄的身形。他看出了她的不情愿,她的抗拒,以及那深藏在清冷之下的,一丝无措。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白玉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满堂的喧闹,随之安静下来。 “原来如此。”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陆姑娘又立一功。” 他的目光掠过那还在喋喋不休的乡绅,淡淡道:“李员外,放开陆姑娘。” 那李员外如同被烫到一般,立刻松开了手。 萧煜的视线重新落回陆清辞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既然来了,便是本王宾客。看座。” 立刻有仆役在靠近门口、不那么显眼的位置,添了一张小几和坐垫。 陆清辞抬起眼,正对上萧煜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平静,看不出喜怒,却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内心。她知道自己已无法转身离开。深吸一口气,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依着最标准的礼仪,深深一福。 “民女,谢王爷赐座。” 然后,她走向那个位置,挺直脊背,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眼帘低垂,将自己隔绝在这片繁华喧嚣之外,如同风雨中独自绽放的一株素莲。 萧煜看着她故作镇定却难掩孤高的姿态,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抬手,示意宴乐继续。 丝竹声再起,宴席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只是,许多人的目光,仍会有意无意地瞟向门口那抹孤清的素影,以及主位上那位心思难测的王爷。 今夜这场宴,注定不会平静。 第7章 第 7 章 王府夜宴的喧嚣,如同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陆清辞端坐于末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觥筹交错、丝竹管弦都与她无关。她只愿这场宴会尽快结束,回到她那清静的茅棚药圃中去。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将她推向她不欲身处的位置。 就在宴至中酣,众人酒意微醺之际,行辕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府内乐声的清脆銮铃响,伴随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嘚嘚声,由远及近,竟带着几分肆无忌惮的张扬。 守门侍卫的呵斥声刚起,便被一个清越含笑的男声打断:“劳烦通禀靖王殿下,江南谢云深,特来拜会,并为殿下与清河镇百姓,备了一份薄礼,以贺疫病得消之喜。”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府内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谢云深?”席间有人低呼,“可是那位号称‘江南金玉囊,不及谢郎一笑’的谢大官人?” “除了他,还有谁敢在靖王行辕前如此架势?” 萧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谢云深,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江南首富,生意遍布漕运、盐铁、丝绸,富可敌国,其财力连朝廷有时都需借重。只是此人行踪飘忽,性情洒脱不羁,与朝中官员素少往来,今日竟会主动来访? “有请。”萧煜放下酒杯,语气平淡,眼底却掠过一丝兴味。这小小的清河镇,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片刻,一道颀长身影步入宴厅。来人一身云纹月白锦袍,腰束玉带,手持一柄紫檀木折扇,容颜俊雅,眉眼含笑,顾盼间风流自成。他步履从容,仿佛踏入的不是亲王行辕,而是自家后院。身后跟着两名小厮,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紫檀木箱。 “草民谢云深,参见王爷。”他对着主位上的萧煜,依礼躬身,动作潇洒,不见半分商贾的谄媚,反似名士风流。 “谢先生不必多礼。”萧煜虚扶一下,目光落在那口箱子上,“先生此来是?” 谢云深“唰”一声展开折扇,轻摇两下,笑道:“闻听王爷驾临江南,为民解困,草民钦佩不已。恰逢清河镇疫病初愈,草民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他合拢折扇,指向那木箱,“箱中乃是黄金千两,聊作抚恤伤亡、重建家园之用,望王爷笑纳。” 黄金千两!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千两黄金,在这小镇,简直是天文数字!这谢云深果然名不虚传,一出手便是如此骇人的手笔。 萧煜面色不变,只淡淡道:“谢先生慷慨,本王代百姓谢过。” “王爷客气。”谢云深微微一笑,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扫过了满堂宾客,最终,落在了那角落处,与这繁华格格不入的素衣女子身上。 从他一进门,其实便已注意到了她。满堂锦绣,唯她一身清寂,如同喧闹荷塘中唯一不蔓不枝的白莲。 他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转身,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剔红锦盒。那锦盒做工极尽精巧,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此外,”谢云深手持锦盒,缓步走向陆清辞的席位,他的动作自然而优雅,瞬间将全场的目光都牵引了过去,“草民来时,听闻清河镇有位陆神医,仁心圣手,活人无数,尤以金针之术冠绝江南。草民心生仰慕,特备薄礼,聊表敬意,还望陆姑娘笑纳。” 他停在陆清辞席前,微微躬身,将那锦盒递到她面前,态度诚恳,笑容温煦。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在谢云深、陆清辞以及主位上面无表情的靖王之间来回逡巡。这谢云深,掷千金为博王爷一笑是假,掷千金(这盒中之物恐怕比那千两黄金更贵重)为博这医女一顾,恐怕才是真! 陆清辞终于抬起了头。她看着眼前这个风姿卓绝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笑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不喜欢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更不喜欢这种带着审视与算计的“好意”。 “谢官人厚意,民女愧不敢当。”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珠落盘,“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此物珍贵,官人还是收回吧。” 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席间众人再次哗然。这陆清辞,先是拒绝了王爷的宴请(虽然后来还是来了),现在又当面拒绝了谢云深的厚礼?这女子,究竟是太过清高,还是不识抬举? 谢云深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浓了些。他像是早料到她会拒绝,也不强求,只是轻轻打开那锦盒的搭扣。 刹那间,一道柔和却无法忽视的莹莹碧光流淌出来。只见黑色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套金针。那金针细如牛毛,却并非寻常黄金打造,而是通体呈现一种温润的碧色,光华内敛,针尾皆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纹,精致绝伦。 “这是……前朝宫廷御用的‘碧凝金针’?”席间一位见识广博的老医者失声惊呼,“传说此金针乃天外陨铁与深海寒金所铸,辅以秘法,不仅能通经脉,更能蕴养医者之气,乃是针灸至宝!早已失传百年,没想到……没想到竟在谢官人手中!” 碧凝金针!医家至宝! 这一下,连萧煜的目光都微微凝住。他虽不通医理,但也知此物非同小可。这谢云深,为了讨好一个医女,竟连这等传说中的宝物都拿了出来,其心思,可谓昭然。 谢云深合上锦盒,依旧笑着看向陆清辞:“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碧凝金针,在谢某手中不过是件玩物,若能助陆姑娘救治更多病患,方是物尽其用。姑娘若不收,此针蒙尘,岂不可惜?”他话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让人难以再生硬拒绝。 陆清辞看着那合上的锦盒,袖中的手微微蜷缩。作为一名医者,面对如此传说中的器具,说毫无心动是假的。此针于她,确有莫大助益。但…… 她抬起眼,再次迎上谢云深那双含笑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桃花眼。他的目的太明显,这份礼,太重,她若接下,便等于承了他一份天大的人情。 就在这时,主位上传来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 “谢先生一番美意,陆姑娘便收下吧。”萧煜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此针于你,如虎添翼,于百姓,亦是福祉。” 他发话了。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代表着此地最高权威的姿态。 陆清辞指尖一颤。她沉默片刻,终是起身,对着谢云深深深一福,又转向萧煜的方向微微一礼。 “民女……谢王爷,谢官人厚赐。” 她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锦盒。指尖触及冰凉的盒面,却觉得有千斤重。 谢云深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如同春风拂过万千桃花:“姑娘客气,能见姑娘展颜,便是此针最好的归宿。” 他达成所愿,这才潇洒转身,对着萧煜拱手:“王爷,草民告退,不打扰诸位雅兴了。”说罢,竟真就这般如来时一般,带着小厮,翩然离去。仿佛他此来,就只是为了送出那套金针,见那医女一面。 宴厅内,一时寂静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地落在陆清辞身上,以及她手中那只小小的锦盒。今夜之后,这位陆神医之名,恐怕将不再局限于清河一隅。而靖王萧煜,江南谢郎,这两位跺跺脚便能令江南震动的男子,似乎都因这小小的医女,而被卷入了一场微妙的漩涡之中。 陆清辞握着锦盒,重新坐回席位,眼帘低垂,将所有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是一片冰凉的汗湿。 这江南的夜,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漩涡,已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