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之我在华尔街泡钓系大美人》 1、美人如花隔云端 跟上级部门掰扯了一年多,项廷的转业报告总算批下来,谁知他又把机会扔了。 时维1989年春。北京的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里,项廷穿着陆战队三栖特战的军装,一拳头砸向一屋子里级别最高的干部。不为别的,只为了此人就是动荡时期“欺负”他姐的地头蛇,这么多年逍遥法外,还摇身一变成了所谓公仆,不该打吗? 两个哨兵见到陆战队三栖特战的迷彩、锃亮的小牛皮将校靴,皮带上挂的名贵象牙柄左轮手枪,不由挺直脊背,敬着礼目送;群众围观他被警车带走,都嘀咕这小子逞意气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咂舌叹息,毕竟项家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 受害者送急诊。目击者口供称,项廷活脱脱一条小疯狗,完全杀人现场,八个卫兵护驾神仙难救,描绘很是热火朝天。 隔壁的审讯室却一片寂静。主审官还在路上,据说二八自行车堵车了,只剩两个小民警值班。 项廷双手都被十字背铐牢牢锁住,男警还作着预备扑敌的姿态。女警更是紧张兮兮,飞快兜一眼项廷,红脸、定身、低头,用力眨眼缓冲,循环。 将满十八周岁的项廷,有一张青涩却不乏攻击性的脸,就像雪原上的一只幼狼。即便稚拙,人和狼的对视也总是与野性的直面,一线生死间本能地敬畏。保他提干的当时充满顾虑,倾情评价他是有我军战士的凛然正气,但更像一种带着立场的肃杀之气,天生小危险分子。一张嘴,一口獠牙。 审讯室里气压低得惊人。这谁敢审啊?小庙开罪不起大佛。将门幺儿、独子,曾经皇城根下一等一的顽主儿,簇拥他的小弟也都是绝对二代,称王称霸,一方诸侯。家里没眼看,虚报两岁,把二世祖们一皮卡拉走了。几年过去,看来部队改造得不怎么样,棱棱角角没半点磨平。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男警硬着头皮开口:“社会主义国家现在是有法律的…先不说法律,那么多人看着,是不是也不太讲究啊?打人这个行为,本身也挺不尊重人嘛!” 项廷抬高了下巴,军装的领口笔直,背拷哐里哐当响:“我可以讲究,别人讲究吗?尊重得有个限,尤其是对王八蛋!” 女警不自觉屏住呼吸,声音挺小:“法律面前哪有你这一套…” 项廷扯了扯嘴角,挂满嘲讽:“做人总得有点原则对吧?你们要是早点讲法律,我至于动手吗?法律上本来早该完蛋的人,我帮忙送个行怎么了?” 姐姐的到来才打破了僵局。项青云梳着与国际接轨的撒切尔发型,挺着个大肚子在值班台那周旋了几句话,拘留室的大门就敞开了。她没有直接求情,她迂回暗示,斗殴的背后有着复杂的政治因素,台面上解决不了。 出了警察局的一条街,项青云才拉下脸:“你这狗脾气为什么还没改?好歹也是带过几个兵的人,怎么还这么一头犟劲儿冲啊?” 项廷怕聊太深,勾起姐姐的不好回忆。刚才狠巴巴的他,现在只嘟哝了一句:“搂不住火,管管。” 项廷单兵能力突出但不服从纪律,所以放不放他走的问题上,组织一直采取拖字诀。赶上前几年百万大裁军的时候,他都因为众位领导的联席偏爱没走掉。 当时国家不包分配,项廷的兵种没几个专业对得上口。偶有肥缺,也给那些礼数做足、好话说尽的同志吃掉了。没辙,复转办就是天父地母,项廷的这一拳实在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 这下好了,军衔丢了,转业的事也基本告吹了,两头空。 项青云说:“还你管管?到了这儿咱归人家管,你真别有一点脾气。我看你这专业,也就是公安局刑警队能搭上点边,要派你去当基层警察,你去不去?” 项廷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边走边望着天:“不去,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公民,刚脱了军装又换上警服,那我转业干吗?” 姐弟一前一后走着,都不大想回家的样子。项家在七十年代不幸被打成特定政治群体,逃亡途中死了项母。折腾十年终于平反,太平日子没多久,项父脑溢血偏瘫,后来家族便因山山头头的原因光速衰落。项廷回北京的第一天,只见家具都盖上了白布等待法院拍卖。入伍前多么烈火烹油,回家后就有多清水冷灶,项廷一连几天都有点懵。 项青云问:“那你打算做什么营生呢?爸爸已经那样了,咱们两相依为命,往后谁都靠不住。你今天争这口硬气作什么用?惹这么大的事,问题不解决,恐怕爸爸的老战友都不会收留你了。” “不知道,反正我感觉该我干大事情的时候到了。走吧姐,先吃饭。”项廷走在前边,回头一笑。阳光下的笑容,让姐姐忧虑的心也稍稍明亮了些。 项廷这一代没有经历北大荒的悲壮和上山下乡的磋磨,有种纯真的激情。昨天好几位同学找到他,说他不笑时就酷酷的,像电影明星,一张证件照掀起四九城腥风血雨,可以来当时装模特吗?酬劳虽然不多。总之怎么都能通罗马,八九点钟的太阳,从这世界上哪条地平线升起来不是活泼泼的希望? 寒风卷起街道的枯叶打着旋儿,项廷替姐姐将领口紧了紧,然后跑到街对面买姐姐爱吃的素包子。包子铺前排着长龙,正值工厂下班的人流高峰,自行车铃响作一团。两个衣着考究的工程师在队伍里相遇,他俩的对话是—— “嘿,出国的事儿怎么样了?” “妥了!快了,快了!” 人类是一代一代进化的。但是在八九十年代,一年进化一次,那会儿就是这样瞬息万变。全世界都在密切地注视中国的进化,眼见着在领导人一而再、再而三“不会变”的保证声中,留学政策一次又一次放宽。出境卡取消了,海外学习期限不再提了,因公护照能换成因私护照了。有人偷偷把“出国热”形容为“胜利大逃亡”。 刚出炉的包子买到手,项廷的心也热了起来。 隔日,小雨。 东城王府井南面藏着一条幽邃而狭长的胡同,叫东交民巷。百余年前,义和团正是在此围攻各国使馆,最终导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来复辟失败的溥仪还在这儿的荷兰公使馆避过一阵风头。 东交民巷那最西头,有两扇毫不起眼、朱漆斑驳的小门。 门前挂着牌子:北京市公安局签证科。 这便是“国门”了。 国门虽小也是国门。靠西的那扇门通向欧、美、加,东边的负责港、澳、日。 清晨八点多,项廷来办护照。签证科尚未开衙,门外已聚起黑压压的人群。九时整,沉寂的木门轰然洞开,等候多时的人们如同决堤之水,争先恐后涌入。 门内是间前后相连的套屋。外间不过二十平见方,左侧墙根摆着一溜竹编椅,右侧墙面上贴满林林总总的暂行条例,桌上摊着本皱巴巴的来访登记簿。里间房门始终紧闭,谁也不知道里头在捣鼓什么。有人一回生,冒冒失失去敲门,立刻被出来的民警劈头盖脸训斥一番,门又“哐当”甩上。大家只好等,等啊等,守着竹椅干等。有人进进出出,有人大背单词,有人闭目养神,有人忙着社交。 一个出国情报角很快形成。“教委刚发新文件了,往后研究生都出不去了!”“圣诞节申请去美国五百多人,您猜怎么着?全军覆没!一个没过!”“加拿大容易,先去加拿大再到美国,曲线救国……”颇具言论自由。各种道听途说,说的信口开河,听的姑妄听之。重点是在这种场合,没人追查你是哪个单位的。 民警开始点名传唤,每次带两三个人进去,门一关便自成天地。大家看到国家机器正常运转就耐心了。 直到下午三点多,项廷才被叫到号。三堂会审,项廷闷声不响地坐下来。 “办什么事?” “探亲,我姐夫。有绿卡,是美国人,比洋货还洋货。” 民警草草问完,连申请表都没细看,啪的盖上猩红大印。护照那时属于特权一类的东西,项青云发挥家族的余热打过了招呼,没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次日去办签证,难度陡增,美国大使可不讲中国人情。姐弟俩一起来到秀水东街的美国大使馆,临行前,项青云给弟弟套上造价昂贵的粗花呢西装:“签证就像结婚,事关终身,一点马虎不得。” 项廷肩宽腿长,穿不住紧巴巴的衣服,松了两个扣子仍不自在:“姐,这话该你自己留着吧。” 姐姐的这个丈夫谁都没见过。听说两个人都感染了欧风美气,效仿新潮做派,以充满活力的西学东渐形式,随便找了个旧租界里的小教堂,宣个誓就算把婚结了。姐是长姐,半个主母,竟没人掣肘奈何得了她。不但如此,亲戚还都对这桩诡秘的婚事沾沾自喜,逢人便说。只因现在相亲市场上,最抢手的就是“海陆空”。“陆”革命后落(陆)实政策有被退回的财产;“空”要有一套现成的(空)婚房。头一个“海”,就是说要有海外关系,这是一个女婿最硬的敲门砖。 美国使馆就是光秃秃一个大院,几堵土墙围起的空地上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进门前,先交表,两个穿制服的文秘翻来覆去地检查材料。众人被带进一间泛着冷气的屋子,正中央立着块灰扑扑的木屏风,后头隐约能看见几个开着小窗的办公格子。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大伙纷纷凑到屏风边,脖子伸得老长,透过缝往里张望。冷不丁地,戴金丝眼镜的领事先生黑着脸冲出来:“你!还有那边两个!通通出去!”几人结结巴巴地赔不是,一个劲说好话,有个扎辫子的姑娘哭了。秘书赶人:“洋人发了话,我能有啥辙?” 项廷不在连坐的范围内,但他站起来护在同胞前头,高头大马的洋人看他两眼,没再发作。 众人松口气。项青云忙把他拉回来坐好,小声安抚:“好了,好了,你别紧张。” 项廷满不在乎:“犯得着紧张?我出去后混得差不了。瞧好儿吧,等没几年开洋车住洋房,有个副部级的待遇了,头一个就把你们都接走。” 项青云笑着说:“一嘴贫劲儿。” 等待期间,不时有人神情壮烈地从里屋踉跄而出。一个山西老总的经济证明领事拒不承认,另一个书生气的小伙子也遇到大麻烦,扒着窗口栏杆急得通红的眼眶。原来他本在美国求学,听闻国内妻子病重连夜赶返,落地当日天人永隔,想回美继续学业。悲惨故事没能打动玻璃后的美国人,小伙突然脱力瘫跪在地,叫着亡妻的名字:为什么我得不到人权?凭什么我的人生这么苦? 凄厉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听得人恻然心碎。眼见着无数个支撑了数年生活的梦在眼前破灭了,多少人把一切都押在出国这一个宝上,不惜花光几代人的积蓄,变卖祖产,妻离子散。 项青云忧心忡忡:“待会儿要是问到你姐夫什么样,你什么家庭,怎么样说?” 项廷轻轻松松:“在纽约银行上班,阔,非拉着给我做担保。我是知识分子家庭,全家没有参加任何政治组织。不过我也琢磨透了,和走|姿|派划不清界限索性不划了,人在屋檐下,低头认了呗!斗不过,只能加入了。” 轮到项廷了。 “你为什么要去美国?”领事小姐戴着珍珠耳钉,挺礼貌一人,不像传说,天不黑就吃小孩。 项廷大大方方皱了皱眉:“我听不懂,你能讲中文吗?” 要知道,能坐到这个窗口的人,即便英文不流利,哪个不是把基础问答练得滚瓜烂熟?项廷这种情况百里挑不出一。 领事不为所动,继续用英语追问:“计划在美国待多久?” 项廷文不对题:“找我姐夫。” “名字?” “我姐都快生了,他倒好,在美国逍遥快活,这种人是不是太混球了?” 领事紧盯:“他已经移民了?对移民这件事,你怎么看?” 项廷听烦了,反客为主:“你在中国当差,连中国话都不会说?这怎么开展工作?” 领事由衷地沉默一会,再张嘴,京腔地地道道:“北京有房子吗?” “哦!那可太多了。” “欢迎你。”领事小姐按下叫号铃,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行嘞,下个礼拜五来取签证。” 一切竟如此简单,简单得甚至令人失望,项廷本以为有多惊险刺激,怎么也得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交锋吧?激动人心的场面,反倒是在踏出使馆大门的那一刻上演,原本缩了脖子站在干岸上的人群马上蜂拥上来,瞬间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惊呆了,前脚还在暗地里嘲笑,字母表都不会背的小炮儿,没文化真耽误事,后脚发现项廷竟成了近月来屈指可数的幸运儿,这稀罕,够在胡同口的茶馆里传上好久了。黑天鹅事件,垂范出国史。兄弟们在当下最时髦的餐厅肯德基给项廷送别,谈起神奇的过签经历,大家都笑骂,你丫就吹!最后喝大了乌哩乌涂地一块嚎《我爱北京天安门》。 半月后的首都国际机场候机楼,直到了安检门前,项青云还有点不敢置信。一环套一环的顺利,或许这就是时也命也吧?说着说着,她好几次忍泪别过了脸。 项廷看得也不好受:“要不…等姐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再走?” “丧气话!”项青云擦了擦泪,眼睛渐渐亮起来,“好男儿志在四方。像我们这样庞大的家族,要是后代们无能,守着老宅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相反,但凡争点气的孩子,一定会去闯天下干出一番事业,开码头、立门户!祖国需要你的地方,都是你的故乡,我们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是一大家子。现在千千万万的青年敢漂洋过海去开疆拓土,这就是下个世纪国家大兴盛的兆头。” 项廷伸手扶住她颤抖的肩膀,这一碰,项青云的泪才滚下来:“你这一去,不要挂念家里,要是能站稳脚跟,能不回来便不回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疾病生死,各安天命。” 项青云掩面哭泣之间,项廷不愿她越惜别越难过,已经咬咬牙心一狠无声走了,只留下一顶洗得发白的海军蓝帽子。 十几个小时之后,飞机稳稳降落在大洋彼岸。项廷松开座位上的安全带时,这次国才算是真正出成了。然而此刻的他还一无所知,一个什么样一半民主自由、一半隐秘不伦的新世界正在等待着他。《 》 2、懒拔瑶钗慵脱簪 飞机比计划提前了半小时降落,可是停在跑道上,迟迟不上廊桥。项廷从圆圆的舷窗往外看,由于时差,横跨东西半球只过去了几个小时似得。姐姐的“为国争光”犹在耳边,项廷已经茫茫然置身于世界第一大都会——纽约肯尼迪机场汹涌川流的人流之中了。身处这座被誉为"世界十字路口"的超级都市,项廷快进了一个世纪。整个世界就像舞台布景,眨眼工夫全换了,就这么稀里糊涂。 一般人初到美国,都有种下乡人进城的笨拙,甚至一下子残废了。首先必然长时间陷入一种半聋半哑的状态,别人是英语听说两项不行,项廷是读写都抓瞎。 比如飞机上便要填的入境海关申报单,项廷一开始睡着了没拿到,睡醒了见别人都有的东西他没有,举手说他得有。拿到手,cbpform6059b,只认得6059。于是雅贿旁边亚裔面孔的女士代填,女士只有一只铅笔,斟酌完自己的刚要填项廷的时候,项廷已经要到一份中文的表。足足地彰显着东方文明古国的谦抑气质,项廷等了好一会,大伙还在咬着笔头审慎苦思,偌大的机舱里他最早交卷。 送表申报、排队入关后,项廷找不到托运的行李了。迷宫一样的大厅里,同机抵达的访问学者团也正东张西望。项廷双手插兜,溜达两圈,目光敏锐地捕捉着日文标识中的汉字线索,寻摸到服务柜台。他没先问自己的行李,而是折返将会英语的学者团成员领来,工作人员高效地把他们的问题一块打包解决了。 别人提心吊胆,项廷却是如此之达观,下颌微扬间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眼底跳动着跃跃的光芒。出国对他来说是一场华丽冒险。和平年代没有仗打,干什么都让他提不起劲来。美帝,刺激!英语?英语这东西只要是个人逼一逼就逼出来了,他又不蠢。 眼下当务之急,迈出纽约客生活的第一步,得先找到他的姐夫。 姐姐特意交代过,你姐夫会提前一小时来接机。你朝人群里一眼抛过去,那个最有风度的华人绅士,就是他了。项廷问长相,姐姐说成功的人都不丑。 机场大门堵得全是人,项廷特意等这一批旅客走干净了才出去,搜寻范围就小了很多。余下来接亲友的中国人里,举着的牌子没一个写项廷的名字。项廷忽见有个中年男人,穿着西装,专门热情地向他招手。项廷一脸肆意笑容,走过去时屈两根手指叩叩帽檐,潇洒地向外一甩,一气呵成行了个正牌美式军礼,仿佛西点军校的模范生。 “followme!followme!” 项廷被这人嘴里突如其来的英语搞懵了,姐夫难道只会说洋文?在西方呆了才多久,就高雅了,可不能冒昧。 项廷用得体的肢体语言表达了困惑,却听到男人自报家门,自称姐夫。姐夫熟稔地接过行李就走,刚出机场,迎面上来一个一步三晃的黑人司机,不由分说就把行李转移到了车的后备箱里。 车窗外是上下五层的立体交叉公路,各色车灯在钢索编织的网格间流淌断续的液态金线、涌动熔岩状的光斑。当汽车冲出来隧道的刹那,纽约猛然绽放——led广告屏在百米高空轮番闪烁,时代广场巨型电子钟跳动的数字照亮整片夜空。布鲁克林船厂的塔吊红柱、威廉斯堡大桥的钠黄灯带、下城区金融巨塔的冰蓝辉光,光瀑从帝国大厦尖顶倾泻而下,把这座不夜城浇灌成一座悬浮在海面的光之蜃楼。 直到项廷“得得得”地叫了停,他眼看着车前头计价表的指针由50美元跳到80美元,仍在发疯似的往上跳,发觉事情不妙,让“姐夫”停,又让司机别管什么地方,马上把他放下来。 人是下来了,行李还在上头,项廷吃车尾气。项廷狂奔不舍,姐姐给他系的领带在风里抽打他脸颊。着实追了一条街,但两只脚的哪能跑过四条腿的?眼睁睁看着车子消失在拐角。 这就是美国给他的见面礼?要不是及时跳车,下一步是不是送进诈骗集团,被扔到沙漠暴晒,打到大小便失禁,被卖去公海割器官了? 这是哪啊? 他定了定神,抬头看到路牌——四十二街。东边是联合国总部,西边是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中间夹着个声名赫赫却巴掌大的时代广场。 开门红。项廷受了点打击,不大。证件和钱都随身揣着,不拖行李人也轻便了。乱七八糟想着事,到了时代广场。 鸽群俨然是纽约的另类市民,这里的鸟不怕人,赶它也不飞,专心啄薯条,某只颈带巧克力色斑纹的雌鸽甚至飞到项廷的头上,跳华尔兹。爵士乐手在消防栓旁吹响萨克斯,印第安人推个车,车篷布上雷鸟图腾,卖缅因州的冷水龙虾,串在红柳枝上旋转炙烤。装在桶里的法棍瞧着像缩小的金箍棒,不如城隍庙油条。走进超级市场,翻了翻货架上的价签,默默把数字换算成人民币,比预想的温和。这片土地被中国人想得太神奇了,项廷发现同胞一点民族自信都没有。他转来转去,心里琢磨着能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穿黄马甲的理货员推着车路过,项廷假装研究麦片盒上的说明,瞟着眼看美国人怎么工作。听到收银员喊nextinline,口气跟收旧家电也差不多。 项廷一直待到超市关门。深夜的四十二街,便成了纽约市最猖狂的露天性市场。 驻足观察一会,就会发现这片光影丛林万花筒般地展示资本主义的荒诞:大厦里身着正装的各国外交官整日探讨着世界和平的宏大命题;往来的商业精英们,眉头紧锁在华尔街的股市曲线、银行利率的细微波动,以及季度销售额的增减之上;而在这些锃亮的文明橱窗之下,霓虹灯管滋生的暗影里,街边林立的成人影院,三美元便能换取整夜的声色体验。商店里清仓大甩卖成人杂志,硅胶人偶摆出种种反人体工学的姿态。牙科诊所、理发店和台球馆前,光天化日之下,衣着暴露的女郎公然揽客。 蜂也喧喧,蝶也翩翩。项廷刚在长椅上坐下来,一个美国甜心就把手攀到了他的肩膀上:“一个人?我们这儿的姑娘都盼着有人作伴呢。” 余光瞥见不远处还有几个踯躅的倩影,项廷立马猜到她是拉皮条的,僵得像块石头,沉住了气连声说了七八个no,掷地有声。 在性方面,美国60年代的流行口号是干就是了。到了90年代已变成,戴上套就是了!反观彼时的中国,一方面国家重视未婚青年的配对问题,另一方面,管制无孔不入。公共场合的亲昵行为被视为异教,不时有戴着红袖章的纠察队在公园巡逻,强光电筒对准黑暗中亲昵的恋人,大声喊:“精神文明!精神文明!” “呵,你不想要这个。”那妓女嘻嘻直笑,“别在意。我这里还有许多男孩子。” 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紧接着,她开始向项廷描绘起同性之间爱爱的各种玩法…… 项廷一个字也不理解,她涂着红甲油的手指便顶成一个犄角,模拟激烈击剑的样子。 项廷比了个6,放到耳朵边上,代表要打电话。他带了一个大哥大来,可是姐夫的号码拨不通。他怀疑是无线信号不行,那找个座机试试。刚才在超市里,他就一直借电话,连线总是失败。 妓女将他引至一家小店,努努嘴示意他去柜台那找。收银机旁边的电话欠费了。 妓女耸耸肩:“商店都关门了,要不去我那儿试试?” 她家公寓的楼道里静悄悄的,看样子住户们已经入睡了。斑驳的墙皮、狭窄的过道,项廷瞧着和北京的筒子楼也没区别。因为治安好,好几家门都没锁。 然而,物以类聚。到了三楼,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从虚掩的门缝里飘出。 项廷现在无暇他顾,快步接着上楼。 一道黑影突然尖叫着冲出门——是个黑人小女孩! 房门随之大开,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浓浓的雾霾里,两个长毛猴子似的男人一|丝|不|挂,嘴对嘴不分你我,俩男的! 项廷大脑断了电。但是男人凶神恶煞地追出来时,他本能地张开双臂,护住了向他跑来的小姑娘。 半个小时后。项廷到达异国的第一站——纽约警察局。 警察翻着记录本,说:“你先是砸烂书架,又踹坏房门,最绝的是,你跳起一脚踢掉了挂在两米多高的天花板上的吊灯。所以你的名字是什么?brucelee吗?” 项廷路见不平,以为那两变态虐童,替天行道的过程中,小女孩跑了。遂邻居报警,项廷被指控破坏公共安全。先动手的白人倒没事人一样走了,独留下语言不通又肤色迥异的项廷。项廷知道自己现在最好一动不如一静,否则局面不但没有一点转机,反而一步一步往坏的方面滑下去。于是出示了姐夫的号码,让警方帮忙拨打。 牢房里,有个狱友把晚餐没吃完的面包翻出来,让他凑合一顿,项廷也不敢吃。饥肠辘辘熬了数个小时,胃都要翻过来了。项廷想,在这里混一夜也好,挺带劲的。只是让那两个白人孙子轻飘飘走了,实在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另,想到那两人光着身子干的事,项廷震撼之后只剩下一个字,吐。 漫漫长夜,辗转反侧。直到次日凌晨,他才终于被带出拘留室。 一个戴着墨镜的高大男人出现在门口。 这个男人似乎充满猜疑地望着自己,好像是在研究他的一切。男人带着律师和警察叽里咕噜交流的时候,项廷眼眯了一会,也同样在观察他。这个姐夫无疑很是英俊,但这种英俊有点太虚飘太夸张了,类似猫王一样。好像是功成名就了,挺不可一世的。机场谎称是姐夫的骗子,长得就像个奇形怪状的芒果。总之直觉加上经验主义,都告诉项廷,吸取教训,这次必须要多考察一下,谨慎再谨慎。 项廷借口去洗手间,几乎是退着出去的。出了警局大门,藏在柱子后面。镜面般的柱上幻出他的轮廓,在街对面霓虹灯的闪烁中忽明忽暗,网织、歪曲、溶解。突然一辆车来,雪亮剖开夜色,在他那倒影上碾过,那强烈灼痕般的光浪,一晃就消逝了。 车在门口停下,那个猫王走过去时摘下了墨镜,斜倚在了车边。项廷这下彻底看清了,分明是个混血的长相,他就说这个人又不是他姐夫,美国骗子,你糊弄鬼去吧! 那香槟金的车身艳光四射,驾驶座的窗子伸出一只夹着细雪茄的手,世界名瓷般精致。 馥熏恼人的烟雾在他那指尖曼舞,春风吹动柳千株。项廷感觉心好像被猛的提起,又轻轻放下。 接着他便呆望着见到,车外的男人面带微笑作出浸淫名利场的轻佻状,摘走了那根燃到一半的雪茄,无比自然地放到了自己的唇边。《 》 3、红药艳态娇波注 “lanny,不是说过我会搞定么?你其实不必专程过来。” 那一身贵气的混血男人把雪茄一晃,用含着笑的眼光去问他,对方只装着不懂似得。 蓝珀这个人从来也就这样,猜不透他怎么回事,明明是有了意思,临阵又滑脱了。让人心里慌得猫抓抓似得,丝来线去便你觉得怎么好怎么就好了,忍来忍去自己也没个气性了,想对蓝珀做出点真生气的样子更来不及。打着圈儿围着他转的太多人便成了守护恶王的骑士,乃至久而久之,多少求而不得竟然酿成了一种受虐的快意。欲胜情不昌,情胜欲必亡,反正到头来谁也没能得到这二者的一星半点。 蓝珀身穿考究的西服,右手悠闲地搭在方向盘上,把衬衣袖子慢慢地卷上去,银戒银镯银铃铛,无比单调的银饰中无名指戴一颗帝王绿翡翠,付之一笑却没有看他:“谟玺,很感激你,不过这个属于我们家里的事情。” 有只猫正在车轮旁边弓起背窥视着他们,后半身高高拱起,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在寂夜中听得清清楚楚。 这样僵持了有两分钟,白谟玺仍然深感好笑:“这跟把一个半大的儿子送给你养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就算是个苍蝇你也要‘忍辱负重’咽下去?你一定不想再见到这一家人吧?以后两不相欠道路朝天,你心里也不必七上八下的受刺激,不好吗?陷到里面一辈子都不会安心。忘了,就当作为了你自己。” 蓝珀正在用雪茄剪削去头部的一小部分,香气在口中徜徉了一会,才缓缓地、优雅绰约地将烟雾吐出:“了不得的口吻,一定先把一定说了,我就一定不好意思把你堵回去了。可我们能换个更有私密感的地方深聊,不在路边?感觉那样更有意思。” 蓝珀朝警局的方向别了别脸,白谟玺顺着他回头,见到项廷一脸的笑,倒有些意外。就在那一刹那,那只猫一弹,蹦得老高朝白谟玺面门扑来。他头一偏让开,顺势看去,那猫在空中舒展四肢,轻捷地着了地,一溜烟跑了。 白谟玺看了看猫,又看了看项廷,好像在说你上个洗手间也太迅速了吧,保释的手续结完了吗? 项廷临场编的:“警局有只猫不见了,我顺道来找找。” 博得蓝珀一笑:“谁还管猫儿狗儿,人都管不了。书包拿了吗?拿了就上车。” 车窗早就摇上了。项廷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样的弥天大罪,还是别的不如意,让姐夫把怒气迁到自己身上来了?首先,接机迟了二十多小时,足够他再从美国飞回去。其次,电话无论如何都打不通。而眼下,竟已经嫌恶到初次见面一个正眼都不给了吗? 项廷不解得没动,也怕犯了姐夫的忌讳,好像动一动脚就会踩响地雷,只好纹丝不动。 蓝珀依旧是只闻其声的状态:“忘了介绍。moses·white,白谟玺。以前是演员,现在是我老板。” “说笑。我只是lanny一位非常忠实的朋友,可并不是一个有容人雅量的老板。”白谟玺有点神秘涵义地说,笑着伸出手,“项廷,总之,见到你很高兴。” 项廷握了手,道了声好,默默钻进了车后座。 白谟玺体贴:“我来开吧。” 蓝珀却回他:“你好厉害,跑到这里喧宾夺主,还放一个人情给我。” 白谟玺上了副驾驶:“不舒服别勉强。” “别阴一句阳一句说风凉话。”蓝珀把烟灭了,车子启动。 项廷始终一言不发,倒不是赌气,更不是有志做出高傲冷淡的样子。对于目前的情况,他尚且下不了定论,只能观察。想到这两人刚刚换烟抽的场景,一股肃杀的寒气便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他全身神经都集中到耳朵上来了。其实,项廷到现在也没见着姐夫的正脸,面孔的轮廓都不知道,遑论五官了。可但凡一想这两个男人之间某种不可言说的朦胧,项廷从侧后方看去,非花非雾,姐夫那衣服腰部细微婀娜的折皱传达出的那点什么也是绝对刺激想象的,更别提他那意懒情疏的嗓音了。或许有的人听了痒酥麻,项廷只感觉那就像指甲在黑板上画画,刺得他快聋了。 视听两大方面,都让项廷堵得难受,跳得厉害,太阳穴发烫。 车不知开往哪里,前座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没人注意项廷孤零零的存在。 不知过多久,蓝珀终于说:“一直打呵欠,飞机上没睡吗?” 项廷说:“睡了一会,不敢多睡。” 白谟玺说:“什么叫不敢?你是飞行员,睡着了飞机还能掉下来?” 蓝珀打个方向盘,手稍稍一动,那些繁复缤纷的银饰就会互相碰撞发出可人的声音,轻轻揶揄着:“哪都像你,没有事,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跟头什么东西一样。” 项廷说:“我姐让我给你带了一包点心,我护着,怕丢。” 蓝珀微微诧异:“哦!谢谢,放那吧。” 项廷:“已经扔了,豌豆黄都凉了。” 蓝珀听笑了:“跟你说话还挺有意思。抱歉,我来晚了,因为在凯悦酒店的雨果餐厅给朋友过生日。” 项廷无话可说。于是当蓝珀问他来美国什么计划时,他有点自暴自弃地说:“随便吧,天无绝人之路。” 蓝珀又懒洋洋的不打算说什么,过了一会还是开了口:“纽约这地界可不养吃白饭的,你也得混出点名堂争口气吧?要是像别的中国人到餐馆里打工,不是长久之计,也可惜了你自己。你刚来比我刚来好多了,至少有了打商量、拿主意的人。依我想,你只有去读书,拿个文凭也好向国内交待,回去威风大着,万一不行退出来再找工作,也不迟。” 白谟玺头一次听他居然如此热心、多话,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我觉得困的是你。” 蓝珀说:“说困也困,说不困也不困,没人陪着没有事做只能困了。” 白谟玺说:“那你肯定是醉了。” 蓝珀不搭茬,把话说回来:“你的英语怎么样?” 项廷的不回答就是一种回答。蓝珀便说:“先去上语言学校吧,我这就找人写封推荐信给你。” 白谟玺说:“看我做什么?” 蓝珀笑道:“看你呢,人。” 白谟玺也笑:“别的男人在你眼中就不是人吗?” 蓝珀说:“找别人,冒不起这个险呀。” 项廷闷闷地表示,不想念书,学校也不见得收他。 蓝珀没把话说太死:“事情都是人做成的,说不定就争取到了。” 白谟玺看似打圆场:“不想去也别强迫,可能是怕听不懂课,丢了中国人的脸。” 蓝珀说:“别想着自己就代表了中国人,你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项廷听着若有似无的风言俏语,昏昏沉沉。 接着,蓝珀转过来“关怀”他,表面上拉家常,实则问到签证的期限问题。项廷说那就是张纸罢了,他拿到手便没多看。憋着气说,他跟领事就没讲英语,证明做个原汁原味的中国人也能在美国吃得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领事选中了他必有他的过人之处。蓝珀听了才几句便了然于胸,笑了出来。他说恰恰相反,美国最怕移民,领事小姐正是觉得你不通英文,人又直爽地不学习,混不下去就要回来继承北京的房产才给你过的吧?醍醐灌顶。白谟玺岔开话题,说到警察说你在机场被人骗了,怎么一回事?项廷说那骗局吊诡,那人明明就自称姐夫啊?蓝珀说,你去上一天学,就会知道英语里有个名叫jeff。 蓝珀淡淡的一言半语,就把一个高中年纪的半大男孩自尊心击碎,吞了铅球一样坠沉沉的。 项廷忽然冒出来一句:“语言学校是封闭的吗?能打跨国电话吗?我姐下个月就生了,我得和家里保持联系。” “当然可以。”蓝珀就说了这四个字,只字不提他将要生产的结发妻子。 “姐夫。”项廷郑重地叫了一声,暗暗攥紧了拳头,“那我外甥的名字你起好了吗?” 蓝珀从容道:“这种差事就交给青云吧,青云是大学教授,有学问的女君子。我现在提笔忘字。” 白谟玺说:“我的中文名不是你送的?” 项廷愕然地还没说话,蓝珀说到了,给了他一个牛皮袋,就让他下去。 眼前就是一栋老旧不堪的公寓,墙上满是血腥暴力、邪教色彩的涂鸦,醉汉游荡,犬吠不断。 蓝珀报明细账:“这几层都太超预算了,我给你预订的是地下室。租金押金一共九百元,加上今天我借给你的三百元,一共是一千二。至于语言学校,如果你申请不到借贷,我们再聊。我明天要去度假,有事联系我的助理。” 寒气袭人,项廷木得像块铁。萧瑟的风吹坏了路灯,一闪一闪。 甚至都不关心这位远道而来的便宜弟弟走了没有,那两人都没下车送一送,开出去没多远,似乎实在难耐,便旁若无人地调起情来。项廷透过车的后窗遥遥地看去,并不真切,挡风玻璃那挂着几条嵌花精美的银蝎子,一帘幽梦般摇啊摇着的。貌似是白谟玺把对方那一笑理解为含蓄的允诺,倾身过去时,蓝珀却漫不经心地把手一伸,将一截香灰轻轻地掸到了白谟玺胸前那朵吹成花型雪色的口袋巾上去。《 》 4、青丝络马黄金勒 种种不堪入目的画面把项廷控制住了,前所未有地茫然,暂时都没上升到愤怒的层面。 来之前,他只以为姐姐青眼相中神交已久的人,错不了。至多是被打过预防针:环境一变,什么都得变。人到了地球的这一面,什么都得翻个跟头。美国不是人情社会,小家庭之间楚河汉界,姐夫和妻弟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姐夫值不值得信任,能提供几分照顾,全看老天。 然而事到今天,重磅炮弹把项廷炸平了,他怀疑这简直就是一个阴谋。姐夫在人伦道德上已经彻底完蛋了,骗婚、抛妻、弃子,太下流了太卑鄙了,人妖颠倒!一个男人能和另外一个男人有这样热烈的友情他佩服透了,八体投地! 项廷毕竟年轻气盛,呆了会儿便激动起来,飞似的拼命追上去,黑沉沉的夜色里一道电光残影。 后视镜的人影远了又近近了又远,白谟玺好像看不下去了:“胡萝卜吊驴似得,停一下吧。” “他都看到了我不是个好姐夫,又跟你关系不比一般,停下来让他瞪圆了眼恨我吗?” 蓝珀的五指在窗沿上捏拢着,可一眼不看那后视镜。他的瞳色比一般东方人要淡,呈明显的琥珀色,泪水若困在里面一滴也洒不出,泅游着便成艺术。澄澈的一双松脂,什么山花水树鉴照在上面都是无与伦比美丽的。可白谟玺更想知道他的心此刻是不是狂跳不止。 白谟玺说:“你弯弯绕绕,小孩也许不懂。” “想一想就懂了。懂里哪怕有些糊涂,时间久了总是明白占上风。像我当初。” “凭他还追上来我就说他还不懂。”白谟玺道,“停吧。对小孩一甩了之的事,你还是做不出来。” “我没做过吗?你们美国的小孩我就从来不理,怕他们大人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不是白人,他们多一个心眼,千防万防也不奇怪。”蓝珀几乎看不出地失笑一摇头。 “lanny,别想着转移焦点了。还是说回正事吧,总之,今天看这一眼也就够了。” “我哪里看了?” “我替你看了。我看到一根带电的电线,难说他究竟有多少瓦。”白谟玺一笑,“小孩子火力旺,不晓得不可以太缠人。” 急转弯驶过几个街口,后视镜里的人就消失了。等红灯的时候,蓝珀有意无意地把背往后面一靠一靠,要把座椅降下来睡觉似得。白谟玺看他精神放松了些,就提议在24小时自助的药店停下来。 买好药回车上时,白谟玺坐到了驾驶座上。向右一看,蓝珀的左脸伤势恶化,像发炎了。 蓝珀之所以迟到,哪里是因为生日派对。是他来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碎玻璃刮上了脸,大腿软组织挫伤。 白谟玺道:“怎么不给别人看到?不想今天又多一个小崇拜者?” 蓝珀有着近乎病态的洁癖,白谟玺不经手,让他自己上药,只说一句外面的雪还没化尽,你衣服这么单。现在明明是白谟玺在开车,蓝珀却说自己累了,不能绕路送他回家,要白谟玺要么叫司机来要么打车走。 白谟玺平常也习惯他无情,这一次却说:“爸妈听说你出事,嘱咐我全心全意放你这里。” 蓝珀小小佯惊:“你祖母明明叫我死得安心死得干净,说我不是萨满就是撒旦,长着七八只恶魔之眼,是个能通灵的男巫。” “你曲解了。她是说你是上帝之子,神的后人,不惧锈不畏虫;可普通人的心灵会因贪念了这种人而遭腐蚀。她是警告我,别爱到了顶点,到头来是自己在心里跟自己相好了一场。以前的我也不信我那么花心的人,满世界也有个唯一的例外,就应在你身上。” 蓝珀敷好了药,就把口罩严实地戴上。似乎用行动表示外貌上有点小变故,不再是你着迷的模样。 白谟玺便说:“我是专门着眼于一个人的头脑和气质来爱的。当然,形象和谈吐可以让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否有才华。而且美或不美,不都是看心情的游戏吗?” 蓝珀看看窗外不接话却直管笑,无心云只自然飞:“那你稍微不严肃一点,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往后的日子多得像春天的树叶,不急在哪一时,有了缘分还怕没有机会?只是不晓得缘分是不是真的有?” 白谟玺一点都不笑,仍然很认真地说:“真的有,我把你刻到心里了。是看你,你身边的人太多,可你挑挑又拣拣,比较也比较过了,考验也考验过了。合得来的两个人要碰到一起,太难了点。所以都是男人又怎么样?正好我不喜欢小孩。我说服了每个亲人朋友接受你,lanny,你跟我回家看看。” “好高级的循循善诱。早一点这样诱惑我,也许我们之间就不仅仅停在表面了吧?可是谟玺,认识你太久,我的部分天真已经自动蒸发掉了。” “但你还是愿意见我。” “因为好奇你坏能坏到什么程度,好人我是不敢想了。”蓝珀似是而非地叹了一下,“恋爱或许是你的第二生命。但我只想,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感情?亲情已经累赘,还要添上个恋情来折磨自己吗?” “你的著名借口。” “不光怪我吧?你这样金字塔顶端的人也不需要爱情。” “一定是你的心另有所属。” “是啊,我心里有个空位,我不能把他消除,也没人能填补。” 白谟玺的法式浪漫收放自如:“抱歉,我不知不觉没了距离。” 白谟玺作势拉开门,蓝珀看也没看地说:“你这个人其实不高级,别自以为幽默就掩饰过去了。” 感觉他久久还没下车,蓝珀这才望了一眼。 白谟玺目视前方,说了句:“害你破相的小福星来了。” 叹为观止,项廷居然真的用跑的来了。 白天本来就阴,这时一瓢雨点打在车顶上“噗噗”一片响。 蓝珀笑道:“看来天留客我们再聊聊。” 异国他乡淋暴雨,此时此景此身都像是幻觉。项廷没说出点有意义的话,或者他说了被雨声彻底盖住了。 雨越下越大,再不了断,车要成船了。蓝珀于是速战速决:“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手心都捏出汗了吧?小朋友,难道我非得透过你的沉默去猜你的心思吗?实话说,我对你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颇感困惑。刚来美国第一天就闹进警察局,这开头可不怎么样。有件事本来我不太想说。你姐姐本来要来美国,准备了好几年。最近升了副教授,希望很大。现在你都来了,美国领事馆不太可能一次性欢迎整个家庭。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抢了她的位子,就别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谁到纽约也是这样过来的。一个人总不能把天下好事占尽了吧?也要付点代价,想上天堂还得抬脚走一段路。” 项廷听见声,这回又没有看到姐夫的真容,只见他穿一件酒红色的丝绸衬衣,一朵夜游的玫瑰云,酡然吐艳的芍药花。 人与车擦肩一息便闪过去时,项廷突然冲上去攀住车窗:“开门!开门!” 车是白谟玺在开,他刚刚可以称得上是求婚的表白遭了拒绝,现在哪想听外人废话。可是车再不停,项廷就要被甩飞了。只能刹车,白谟玺说:“小子!你疯了吗?” 项廷却把手伸进车窗,反向拽开车门。那架势白谟玺还以为自己要被他揪出去了,被大雨潲了一头一脸,西装夹层里的大钻戒差点滚出来。 谁知项廷只是拿走了一瓶车载香薰。 尽管蓝珀不动声色,白谟玺还觉得在他面前从未丢过这么大的脸,脸上的肌肉如何摆放都不自在:“lan,但凡这不是你认识的人,我的律师现在已经到场了。” 蓝珀却忽然脸色一变。只见项廷用随身的军刀划开铝制的瓶身,里头居然游出来一条活生生的百足虫! 这虫子在乡下叫草鞋底,蓝珀则称它蚰蜒,它尾部释放的气体具有非常强烈的致幻效果。 蓝珀说:“我就在想呢,怎么今天一上高速就头晕得厉害,原来是有人在背后对我不怀好意。你特意追过来就是为了这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警局那,猫在盯着,不会白盯着……” 项廷看上去快发高烧,有点喘着说。蓝珀却也没有让他上车呆一会,一声谢谢也吝啬。 这场急雨把项廷浇成了落水狗,白谟玺绷直嘴角踩了油门,蓝珀便飘然若仙地消失了。 项廷原路回去。 刚才追来,起初因他是个藏不住事的急性子,心里一团团的疑惑,当然要当面质问蓝珀。况且蓝珀明天就去度假,八成是错过今晚,山高水远查无此人了。可是过来的路上,一个名流荟萃的盛装晚会散了场,项廷被人群堵住。草坪上曝晒着横七竖八的肉,一串串红男绿女们七彩肥皂泡般在屋前院后漫天飞舞,拥抱吻别的男女男男女女都有。他不由神神鬼鬼地开始悟道,同性之间的亲密难道是西方社会思想开通的特殊产物?美国果真/世界先锋艺术的大本营啊! 所以,会不会机缘巧合是他误会姐夫了呢?他跟蓝珀非亲非故,半面之交都没有,自己手上可没有让人无可抵赖的铁证啊。于是项廷的太阳穴一下一下清晰地跳动,好像有一股热血,不知道该不该冲出来,冲了又冲哪去? 就这样他跑着跑着就停了。一停下来,前边蓝珀的那辆车便格外刺眼,就像救护车的红灯闪个不停。项廷心中猛然毛得不行,像蓬蓬勃勃长满了毒草。 这下他必须追上去了。 项廷从小家中巨变,很多事他记不清了。但是童年开始,他便有某种危险预知的能力,虽然时灵时不灵,没人相信他。医生说他有神经官能症,是病,可项廷真的能在生活中避免一系列小到同学打架,大到交通事故的危险。当时选择入伍,也是为了验证这种直觉是否准确。事实证明,当兵第三个月,他就能够闭着眼睛排雷作业。 特殊能力不是免费的。每成功感知一次危险,项廷所承受的身心压力都会陡增。总体上产生的后果无规律,偶尔虚弱,经常暴躁。 项廷回到所谓的“住所”时,口袋里那张lan的金箔镶边名片已被雨水泡发了。 楼里黑暗极了,一豆灯光不仅没有带来光明,反而添了几分鬼气。 项廷推开地下室的门。门呻/吟了一声,一股极难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只超级市场上用的,装干货的空木箱,两只没了后背的椅子,一块长了霉的双人床垫——这便是全部家具。 不过项廷发现了一个小套间,套间里有一个不小的厨房,他打开瓦斯炉,火还挺旺。一台一人多高的大冰箱,没坏,能用。紧挨着厨房有一个洗澡间。水龙头一开:热水! 检查完毕,项廷总结似得长出一口气。 算算时间,国内是大下午。他打电话报平安,用一种反反复复想了很久才冒充出来的口吻:“姐,我安顿好了。很顺利,别担心。” 项青云才下课:“太好了,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放心了。对了,你姐夫怎么样?” “姐夫特别好,对我跟亲弟弟一样。” “真的?” “真的,我感觉美国就像另一个家。”项廷腹稿充分。 “那就好,那就好。他这个人是有点面冷心热,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踏实多了。他既然这么照顾你,你也要懂得感恩,好好相处。” “好。我打算去上学,我心底对高等教育还是相当地向往。姐夫帮我看了几所学校,这几天就去办入学的手续。” 匆忙按下静音键,项廷才打了个特别大的喷嚏。由于用了特殊能力,他身体一会很烫,一会却如同落进了一个大冰窟。没有毯子,他就把浴帘扯下来裹身上。 项青云在电话那头细细叮咛着,项廷的心就越来越沉沉。蓝珀告诉他,是他夺走了原本属于姐姐的机会。现在他在这里的每一步,都是牺牲了姐姐的美国梦换来的了。 项青云听弟弟很久不说话,觉察到了什么:“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姐姐不想你因为任何事有负担。项廷你记住,你过得好就是最好的回报。我们是一家人,只要你好,我们都好。” 项廷一夜没睡。次日清晨墙上多了三行字,那是项廷用路边捡来的粉笔头子写下的小目标。 一、今天开始学英语,再不受美国人不明不白的欺负; 二、混出他妈个人样来,接来姐姐团聚,狠狠打姐夫的脸; 三、拿贼要见赃,捉奸要在床。海军特战队没有冲不出的险滩,蓝珀,你狠,我忍!但我总有一天让你露出究极人渣的真面目!《 》 5、宝剑错镂交龙文 纽约有不少蜚声国际的语言学校,为留学生提供一个半年的学习项目,学费至少也要五千美元,还不知道可否分期付款。项廷坐在床上盘算着,他换了一千美元随身携带,加上蓝珀借他的三百,加起来一千三。即便不扣除日常支出,这半年只进不出,剩下的三千七上哪里找去?要不去中国银行,请国内电汇过来? 但这样一来,一则姐姐会发现姐夫刻薄他,夫妻间不好做人,孕妇生气更动了胎气;二则顽固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出国前夸下海口,这才两天就要求人救济了么?那还不如让他缩回娘胎里去呢。 两难,项廷越想越是不忿,真的恨不得到哪里找个人来杀一杀!如果几条街之外的那个联合国现在表决要不要把地球炸掉,自己会投赞成票呢还是反对票?咬紧了牙,意志坚强,发下宏愿。拧开门把手从地下室出去的时候,他手里像虚执了一把刀,向前捅几下,杀——蓝珀——杀杀杀!吐出的白气还在嘴边上就被北风刮跑了。 出门在外靠同乡。所以项廷在风里雪里走了一中午,几条街都走遍了,比手画脚问了十来个路人,总算寻到了唐人街。 肮脏不堪的街道,红字烫金的牌楼,中餐馆一家挨一家,目不暇接。中国人还是美国人,穷也好富也罢,在纽约绝不会不知道唐人街的。劳工在台阶上虾着身子甩扑克,吸烈烟,小孩子在坑坑洼洼的麻袋上撒尿,和袋里不知何物发生化学反应。项廷惊诧这里的肮脏,可是肮脏中又散发着生气。小山般堆起的新鲜瓜果以及各式各样的海鲜,书摊上尽是些乌七八糟的港台裸体女人照的刊物。上海人叫卖排骨年糕、洋葱拌面种种风味小吃,零下的气温中人们排着一条条长龙等候着小报亭出售乐/透彩票。 项廷一时间竟有了回到了远在千里之外家乡的错觉。 然而,当他推开一家家餐馆的门,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有打工的位置吗?”常常是把看门的侍应生吓了一跳。还没等到他自我介绍到一半,那些老板抬眼打量他时的心理,恐怕就和打量敲门讨钱的叫花子也差不多。 有一家店倒是点头哈腰,服务生戴着雪白耀眼的手套,躬身指着红木雕花座位,一副给项廷匆忙带位的样子。项廷回头一看,原来这是因为他后面跟了一个洋大人,自己借了他的光,狐假虎威了。项廷解释说自己不是吃饭,是来找工。老板刚才堆起的笑容一下子变成了不屑,真比好莱坞的任何一个角都会演。片刻老板挥一下大手,用胸腔重重地甩出一个声音:“没有工!没有工!”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被扫地出门之后,项廷踩了很深的雪走到广场去,那儿有几张椅子。他把椅子上的雪拂掉就坐了,随便咽了几口路上带来的没有吃完的饼干,耐下性子观察一番。这里的中国人似乎都呆板,人与人之间根本不讲话,也许是美国社会的感情淡薄症和极度自我中心传到了每一个角落。项廷把手套脱下来夹在腋下,把手塞到羽绒衣里去。突然碰到了口袋里的一个小东西,一种特异的凉意传到心里。 那是蓝珀昨天给他一颗水果硬糖,蓝莓味。可能是洋味十足的缘故,掖在衣服里都足足香了他一个晚上。项廷用食指反复摸着那颗糖的外包装,平滑、光润、冰冷,圆圆的一颗,居然跟某个人一样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洋精致,令人无比生厌,尤其是那件地厘蛇果一样的红衣。 项廷忽然天马行空,这粒糖就是控制着全球核装置的总按钮,引爆器就在他脑袋里,只要这么轻轻一按,蘑菇云顷刻升起。不仅是蓝珀完蛋了,全人类也真的没什么希望,干脆地球爆炸了算了。那样大家都干净、公平了,快快爆炸吧! 揉搓折磨着这颗蓝莓糖,项廷在锲而不舍地碰了一整天的灰的情况下,精神上却实现胜利。 晚上七点钟,他推开了“煲煲好”的朱红漆门。 戴黑领结的广东领班听说他应聘,把他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阵。看到这是个器宇轩昂的小伙,品貌十分不凡,但似乎走到哪儿都该很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这样的人不是池中物,活干不干得麻利另说,主要呆不久,他们想要稳定的长工。且看举止,他刚来美国,不好调教,尤其是从北京来的爷。领班于是拒绝了,让项廷请便。 项廷仍道了声谢,准备出门时,一阵尖锐的高跟鞋声,老板娘从后院出来了,而且带着三五个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往外热情地招呼。有个姑娘忍不住偷偷看项廷,一个看了便全都看过来,一排向日葵似得跟着小太阳转。 “妖妖娆娆的给谁看呢?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爱笑一会留着出去卖啊!”老板娘回头严声说道,吊梢一双凤眼指挥着领班,“这俩破瓶子还留着干嘛?缺个口儿还放这里吓人,扔了扔了,留着它们多晦气!” 柜台上有一对瓷花瓶,那是领班马路上捡来的。看着花样富贵吉祥,龙形栩栩如生,仿佛腾云驾雾,就洗干净了摆出来充门面。 领班刚要取走,却听项廷说:“等一下。” 老板娘着急接客,左右逢源地应酬,没空管,女孩子们则是个个伸着秀颈瞅他。 项廷走过去拿起花瓶仔细端详,敲敲,一会儿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上好的瓷土和青花料,这花瓶是明代藩王墓葬出土的,崇祯八年烧制,这么丢了也太可惜了!” “臭小子,你挡着我做生意嘀嘀咕咕什么呢?”老板娘转过脸来,“再给我说一遍,大声点儿让我听听。” 项廷解释:“我爸是个瓷器迷,我从小就跟着他学。听他讲,那会儿解放军一进城,哪个空房子好就住哪儿,各大部队都为这个打上架了。我们家就占了个大宅子,原主人是国民党的一个大头目,跑台湾去了,他家里那些古董啊什么的都落在客厅里了。后来那房子就分给我们住了,里面的家具都归我们。搬家那会儿,我爸就带走了一对明朝的花瓶,跟这个一模一样,我肯定没看走眼。” 老板娘一脸狐疑,但是扬扬手让领班把花瓶小心地捧下来,端走。然后她叉起了腰道:“听你这一说,你祖上是不是坐过将军府啊?年纪轻轻口气不小,穿着长衫瞎体面!你书读到哪了,今年开学才上几年级?” 项廷实话实说:“书没怎么读,几年下来都去当兵了。” “就你这奶里奶气的,还想当兵?”老板娘爽利地大笑几声,“行行行!有模有样儿穿上那将官的军装,打扮打扮就跟摇头晃脑的金丝雀,光鲜得很!正好领着仪仗队去,那才真显咱解放军的气派呢!外国元首一看你,直接想象咱几百万解放军都是这么个风采,上不上得了战场那是后话,至少得是一支亮亮堂堂的队伍,敌人们都舍不得下手。哎!你们几个,先别起哄了,我这话儿有理吧?” 项廷哪里受过这等奚落羞辱,尤其是这方面的,简直传出去要为天下笑了。家里没垮前,老爷子天天仇视这个敌对那个,项家大院里一条狗的权限都高得吓死平头百姓。但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卫兵二话不说推开门就是一喷子击毙。中国历史的洪流不自古就是被个人的一己私欲推动的吗? 项廷一触即发。可是一闭眼就想到姐姐的脸。不由得重大反思,为什么人在屋檐下还这么容易动气呢?主要是这个国出得太容易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就这么来了,谈何珍惜。要是跟姐姐一样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豁出了半条命成了一部伤心史,恐怕就不会这样轻率了。他到这里才第二天,又要打了架进局子,再要那个姐夫的奸夫带着肤浅的友好和深刻的鄙夷来赎他吗?就这么败家精,心甘吗?姐姐知道了会心甘吗?于是,再有气都自己吞了。 项廷说:“信不信那是你的事。反正这花瓶我得定了,你说个价吧。” “哟,你还挺有收藏癖的呢?” “我说了,我爸喜欢。” 国内还在实行票证政策,不少中国人把带回去冰箱彩电的大件当作衣锦还乡的标志。项廷在这块的追求是搬台钢琴,因为项青云为了补贴家用,卖掉了从小陪她到大的珠江牌钢琴。项父脑梗偏瘫,每天只能下床最多走5米,哪怕智力回退到小孩了,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宽宽心开开怀吧? “别想了,这宝贝我可不卖,老娘我是那种不开眼的人吗?绝对的非卖品!”老板娘一下一下点着他的鼻子说,“不过呢,要真想要,咱们可以从你的工资里慢慢扣,怎么样?干过吗?” “干过。” “干过什么?” “什么都行。” “得会点英语!” “英语、广东话、上海话、闽南话,我全都会。”其实项廷只会说北京话。 “我们缺一个busboy,每天早上八点报道晚上十一点下工,开门前洗地板清炉头,打烊后擦窗户扫厕所,每个小时两块五。试工前七天,一个子儿甭想。你要能干,现在就干!”《 》 6、犹是襄王梦里仙 “喂,老赵,咱们来了个涮碗仔,专门来解放你!” 那个叫老赵的广东师傅,裹着一块儿早该见垃圾箱说不上颜色的围裙,从后厨探出头来。 老赵一边抹手,一边抱怨:“终于都搵到人帮手,再俾我自己一个人做,我就黎见棺材喇。” “我叫项廷,是来洗碗的。赵师傅,今后就要请您多指教、多照应了。” 广东人来美国口音就变异了,这位赵师傅的广东话广东人都不一定听得懂:“洗个碗仔之嘛,使乜照应?洗咪系咯!搞咁多名堂。” “那您看我在哪洗?” “大把等住你洗啊,慢慢嚟啦。得闲嘅话劏只鸡先啦。” 项廷闻到那股热乎乎的、烫鸡毛的腥味儿。厨房里有两排挺长的操作台,两旁都站了人,拔完毛的鸡堆成了个小山似的。 赵师傅的手简直快得像夜场里打飞碟的,一只只鸡刚从笼子里拽出来,下一秒就已经在那大桶里挣扎着放血,出最后一口气了。还有活蹦乱跳的,他也不含糊,直接丢进那冒烟的大锅里,震两震就完事,然后扔给旁边的人去弄毛。像变戏法似的轻松切掉鸡头丢下,又抓了新的一只放好,嘴角挂着笑,手上的动作没停。那只鸡虽尴尬地蹲着,却也没敢跑。他边跟项廷侃侃而谈,边在羽毛上来回抹刀,刀背拍一拍,那鸡就“咯咯”叫,反正一动不动。 项廷说:“美国的鸡也太听话了吧?我在部队上见过鸡,几个炊事员围剿也抓不到。” 赵师傅说:“呢啲系流水线出嚟嘅鸡仔,成世都行得几步路,咩世面都冇见过,净系识食,边识得乜嘢叫‘走佬’啊?” 赵师傅边说边又拍了拍那只鸡,一转手,鸡头没了,血直往外冒,那鸡身子还呆在原地,脚还蹬呢。鸡头掉地上,还能看见嘴巴微动,他一脚把它踢到角落去,又在那断颈上抹了抹刀,倒拎着鸡就丢了。接着,他又抓了一只,把那刀血迹未干放在鸡头前让它嗅嗅,血滴到鸡鼻子里。 赵师傅开了一只鸡,哪儿起刀,哪儿拉皮,刷刷刷,就只剩一副骨架。他转头问:“睇清楚未啊?记低晒啦?” “看明白了。” “要熟过你条街啊!蒙埋对眼都知边度转弯??!你系米真系掂啊?”赵师傅用广普再问了一遍,“你确定?” 项廷在脑子里迅速回顾了一遍流程,信心满满地回答:“确定!” 赵师傅一直盯着项廷,这小子搞半天搞出个大新闻,单开一只就花了将近二十分钟。项廷手一抖,手指头就被刀片蹭了一道。就着哗啦啦的水龙头匆匆一冲,转头就在杂乱的操作台上扯了截不知粘过什么的旧胶布,胡乱裹了两层,二话不说又俯身继续对付案板上那只光溜溜的鸡。没多会儿,胶布边缘就被血洇透了,红得发黑,他只腾出根手指按着伤口,眼睛盯着鸡肚子里最后一点粘连的筋膜,一下下剔得格外认真。 “这才搞掂了七只啊?”赵师傅凑过来扫了眼,眉头拧成个疙瘩。 项廷没应声,手里的刀没停。赵师傅指着旁边的鸡架,鸡骨上还挂着点没剃净的肉:“这叫糟蹋哟,全糟蹋了。” 他拽过自己刚剁好的鸡架往案板上一放:“你睇下我搞嗰啲呀!还剩不剩肉?” 项廷手上稍停,抬头看了眼师傅,直里带着点倔:“您是老师傅,我这学徒哪敢比。” 赵师傅嘴角松了点,却还是板着脸:“你行先啦后生仔!嘴甜不算本事。事要么别碰,一做就要做到架势!罢就罢咯,你去洗碗啦,啲鸡交畀我。” 项廷想补点活儿,胳膊抡得飞快,碗碟咔咔往洗碗机里塞。机器转着的空档,他又抓过剩碗往垃圾桶倒剩饭,碗底磕着桶沿,叮铃哐啷响成一片。 赵师傅提醒他:“喂!唔驶急成咁嘅样啊大佬!慢些啦!赶不上你毛手毛脚弄坏的速度。” 项廷动作不减反增:“您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洗完碗他又扎进切菜的案子,直忙到夜里十二点,窗外的天早黑透了,他早没了时辰概念。等收拾完卫生想走时,都快一点了,赵师傅还在灯下开鸡。 项廷心里不是滋味:“这鸡咱明天再弄吧。” 赵师傅头也没抬,正用铁钩把开好的鸡挂进冷藏柜:“你走先。这些要浸冰水,明早斩件才够爽脆。后生仔唔识,鸡肉放室温过一夜,就似蔫了的菜干。” 项廷回到家里,摘下那块湿透的胶布,伤口已经裂开,周围的皮肤泡得发白。关掉灯,躺床上,睡不着,耳边偶尔传来公路上汽车飞驰的声音,而他蜗居的地下室里,一丝自然光也透不进来。只有墙皮渗着点潮意,裹着他这个异乡来的半大孩子。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七点差几分,赵师傅搓着眼屎从三楼的职工铺位晃悠下来,一眼瞄见店门大敞四开。他心里咯噔一响:难道昨晚忘记锁门了? 走进后厨,只见中间的大桌上分三个大盆,一盆鸡头鸡爪,一盆鸡胗、鸡肠、鸡心、鸡肝,还有一盆专放净肉。项廷正忙着给一只鸡开膛,顺着鸡胸突起位置,从鸡屁股下刀,利落地把鸡胸一分为二直到脖子。虽然动作不甚熟练,但慢工出细活,鸡架上寸肉不剩,扔给狗都不吃。 “你一晚上就忙这个烂鬼鸡骨啊?没回家去?” “回家眯了一会。但老板娘说这几天开业,店里生意好,怕鸡肉不够用。我就早到了会,从花盆底下摸出钥匙来了。” 赵师傅没见过这样实心眼、又肯吃苦的年轻小伙,把他招到面前来:“靓仔啊!早饭吃了么?等下你先到冷库里挑一只快过期的鸡,我亲自教你炒个菜,垫垫肚子,食饱先有力做嘢!” 项廷就这样在后厨全力以赴地干活,赵师傅当然对他十分满意,到了介绍女儿相亲的地步。可第一个礼拜,他还是被老板娘秦凤英女士训了两次。 有一次是晚上收工,项廷负责打扫,却忘记把烤箱关了。秦凤英正巡视厨房,一眼就看到烤箱里面的电阻丝红得吓人。秦凤英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几次了,都快烤糊了!搞坏了三千块钱你上哪儿赔去?” 还有一次秦凤英要他包饺子。她自己先包了几个示范,项廷跟着学包了几个,她看了说还行,就让项廷自己包去了。项廷想着得赶紧弥补之前开鸡慢的坏印象,手脚麻利地一下子包了不少,心里慢慢有了点底,觉得自己做这手活儿也不算太菜。手上的速度更快了。经理来了,捡了几个饺子看了看,也没吭声。一盘包好了,经理就拿去煮。一会儿,几个饺子就被从后头扔过来,砸中了项廷的后脑勺,掉下来热腾腾的一滚滚地到处都是。项廷回头一看,只见那饺子下水皮开肉绽,简直成了一锅菜肉汤。秦凤英气冲冲地说:“这玩意儿也好意思卖钱?你说说看!要是卖你,你乐意掏钱吗?” 项廷蹲下来把饺子都捡了,再拖一遍地。去水池那拧拖把时,经理斜觑着他,支起一条腿脚尖着地,掏烟点了深吸一大口,有滋有味地昂了头吐出烟圈。 “连后厨这点事都搞不定,还想往大堂那儿凑趣儿呢?”经理把烟蒂弹得老远,有一块直接飞到了项廷的鼻梁上,烟块从脸上掉到拖把上轻轻咻的一声就不见了,“哎呦,我这记性不行,该咋跟咱们八路军的小首长说话来着?” 中餐厅里,跑堂绝对算得上美差,因为可以收小费。项廷英语不理想,没机会到大厅里露露脸,只能待在厨房老老实实挣点小时费。所以经理的责难,其实只是因为前几天,有个顾客揩油女服务员,老板娘气得泼了顾客一杯辣椒水,场面不可开交,事态一度升级,旁人都不敢上前调停,项廷正好送外卖回来挺身而出罢了。当时半条唐人街都在围观,煲煲好门口摆满了自带的小板凳。次日这些场外座位也没撤掉,只是看热闹的群众变成了排队燥候饭吃的顾客。一个接一个的人点名叫昨天的小哥出来招待,看着他下饭,小菜就比大酒店的国宴还要香。 项廷长得没有任何技巧,就是硬帅。海外华人圈子本来就小,此等硬菜一传了十,十就传百。 经理监督项廷天天弯腰干活,可为什么他的个子好像比初见时还拔高了?但长得再高,都不及自己咯吱窝的一根毛。经理抬脚踩住了拖把,项廷眼是半垂着,但没低一点头。经理便得寸进尺踩住了他的鞋,碾扁一块口香糖似得踩了又踩。项廷始终哑巴着,只在最后香烟也被掷到鞋上时,才说:“师傅那边正叫我,我得回去忙活了。” 经理的气焰得到伸张,鼻子一哼回大堂了。项廷听到一串放肆的笑浪,一转角果然撞到秦凤英。秦凤英刚核了这月的账,心情颇为美丽,看了看项廷的鞋,笑道:“小子,又挨教训啦?你可别往心里去,恨上你英姐。” 项廷说:“没什么好恨的,有朝一日换了我自己当老板也要训人的。” “哟,你还想当老板?也开个餐馆什么的?” “也行。要是美国家家中餐馆都挂出中国国旗的话,中国早就成了日不落帝国。” “到底是留学生,讲话就是水平不同,我听着都半懂不懂的!”秦凤英大发慈悲,“行,为你有这份爱国的志气,明天开始你就去大堂上班。” 项廷却说:“不用了,我在和赵师傅学炒菜,以后打算争取成为个大厨。” 秦凤英把他上下兜了一遍,接着走到自己休息的小房间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叠钱:“这是你前七天的人工,今天的下个星期再pay。” 项廷一时都没接过来:“英姐,您之前不是说试工期间是不发工资的吗?” 秦凤英塞到他手里:“你数一数。” 项廷说:“手湿着呢,老板不会错。” 秦凤英点点他:“你这个小子,有时候脸挂着个冷冰冰的,有时候嘴巴倒蛮能说甜话的。我说不给钱,那是吓吓你的。咱们新店开张,谁知道你这一头闯进来的,会不会是对面那家派来捣乱的呢?最开始给你点儿脾气看,也是想试试你能不能扛得住压,能不能在大伙儿面前甩开脸面好好干。结果你总算撑了下来,干的活还挺不错。那这钱,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老板娘说完就走了。项廷捏捏口袋,厚厚的一摞。给他钱时他看了一眼,很多二十的。摸了几遍,憋不住了。项廷找机会把手擦干,假装要去搬鸡,钻进冷库,关上门坐在大冰块上。掏出钱,数了一遍,足足有二百九十五块五。又数一遍,没错。数完钱他就去忙碗碟了,一边洗一边想:是不是因为他干活卖力,老板娘特意多给了他点? 项廷只是这一念闪过,没有再多想。他要是太计较这些苦力钱,打算一辈子交代在餐厅里,早就主动请缨去跑堂了。可眼下是老板娘让他去,他也不去。因为大厅里人来人往,他还学什么英语?但在厨房,他就能利用片刻时间,把小抄贴在胳膊上,在早晨熬高汤的空当里,偷偷背上几句。有一回半夜,赵师傅下楼来拿东西,发现项廷边擦地边听英语磁带,还表扬他勤奋好学。归根结底,老赵是厨房的总管,不耽误活的情况下,他不会介意项廷一心想着两头办。 半个月下来,项廷净赚五百块。这对他攒学费的计划来说,算是完成了六分之一,前提是不把房租和他欠蓝珀的利息算进去。由于行李不翼而飞,日用品也是不小的开销,但项廷还是额外买了一个肥皂盒。肥皂盒天鹅造型,中间供奉着那颗蓝莓糖。项廷每天出门前,在镜子前看看它,有种勾践房梁上挂着的那只苦胆的味道。 有时候生意冷清点,秦凤英就让他不必早出晚归。项廷多出了一点自由时间,骑了车满城跑,只要是挨点边的地方就过去问一声,要不要兼职。在这种天气里,整个城市只有他一个人在骑车。他总是瞧瞧还有没有第二个骑车人,但从没发现。全纽约他是最窘迫的一个人了。同时他又有一点骄傲,这么狂的风,这么大的雪,谁敢走单骑?全城可只有我项廷一个人! 这天六点钟,风像刀子在后面刮着他跑。熹微的星光下伸展着一条雪白的路,单车擦着雪地发出均匀的沙沙轻响。骑到半路,他的手已经冻得握不住车把,也捏不了刹车了。他怕迟到,想坚持下,结果遇到一个下坡路,怎么也刹不了车。越冲越快,风在耳边嗡嗡地鸣响。他想今天非摔个四脚朝天不可,有一种跳车的冲动。快到坡底他看见路边有个大雪堆,就对着雪堆冲去。单车插进雪堆,往前一冲,身体从龙头前飞出去,头扎进了一个大雪人的肚子里。他一滚,滚下雪堆,伸伸胳膊跺跺脚,哪都没摔坏。脸上湿漉漉的,以为流的是血,冻得没什么感觉了,结果一抹,只是雪。他把另一只手套也脱下来,撮了两只手,在刺骨的寒风中呵着暖气,漫天飞舞的白雪糊了一脸。 项廷把单车从雪里拔出来,扶着车往唐人街走。倒不是摔怕了,是因为他刚刚将要摔下去时,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叫的居然还是他的小名。头栽到雪里时,也有猛地刹车声,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这里过来。 可现在四下张望,半个人影都没有。幻觉了吗? 下午,餐厅的活不多。别的同事回到库房休息,项廷也不去听他们谈些什么,靠了墙闭目休息,一心只有abc。 经理看他一副遗世独立的高姿态,总是不爽,早就在小团体里散播谣言,一开始是说他杀鸡如麻,看着惊心;后来说项廷只在老板娘来时才有个笑模样,跟老板娘常常热乎劲逾了分寸,别小看大陆仔,真他妈有一套,不花钱,白玩——过瘾!怪不得老板娘忽然对咱们分外挑鼻子挑眼起来。咱们跟着英姐打拼几年多,从来没出过问题,突然就都有了问题,想想,为什么?唯一的变量就是小白脸来了! 老赵今天休假。项廷炒菜时,经理带着几个男服务员不住地在旁边说不是,不是过生就是过熟。等项廷费尽周折终于让这几位大哥满意之后,他们又把手头的活儿全推给了他。项廷反正不想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环境还不如后厨,指望这帮人早点收工回去,自己就能大声放磁带。所以不管他们如何挑剔排挤,他一概装作不懂,又能把他怎么样。别人给他派活,他也不作评论,只是应着表示听见了,继续一心一意地剥冻虾。几人觉得欺负他很没意思,也三三五五回宿舍,和一群码头的日结工一块打牌喝酒去了。 项廷对其他人的话一耳朵进一耳朵出,惟独对蓝珀的每种情感都很到位,水乳交融。除了愤怒鄙夷之外,他是真喜欢蓝珀那辆车,把它当成了自己短期要努力到的目标之一。本就没见过蓝珀的真容,连那腰肢的剪影也模糊了,项廷想着想着,脑海里浮现一双花花眼,搭配一张爱尥蹶子的马脸。 晚上九点钟,项廷终于落得清净。洗碗机坏了,几百个碗只能手洗。紫色的洗涤剂泡得他手痒痒的,白色的漂白粉又呛得他睁不开眼。碗越洗越多,洗不过来了,但项廷还在自己的舒服节奏里干着活——反正英语是听不完的。 谁知道秦凤英还没走,汇好账目,就来后厨问:“你知道怎么回家吗?” 项廷连忙按掉录音机:“知道的。”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一程呢?” “不,不麻烦了。” “你一来,我这的生意就红火起来。得庆祝一下,请你喝一杯。”秦凤英拉长声调说了一声,“ok?” “真的没事,英姐,我不会喝酒。” “酒可是好东西,你孤孤单单到美国来,万里迢迢地也要有个抒发寄托吧?” 秦凤英走近了些,见到项廷卷着袖子,手还泡在洗碗的池子里。那手臂线条柔和而不失紧实,恰当好处的肌肉,似乎在泡泡折射下闪着微妙的光泽,身上散发着刚刚运动完般的鲜活热气,一切正是十七岁青春的完美写照。 秦凤英一往前,这挺拔的箭竹似得男孩马上往后让了一步。好几次她的笑意都荡到了脸上,要说又咽了下去,最后说:“真是傻蛋,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别整天英姐英姐的,听着多老气,以后就叫我声姐姐。” 这句话让项廷挺不适。他对着项青云也就是叫个姐,那声“姐姐”怎么也叫不出来,感觉这称呼有点特别,挺珍重的,承载无以名状的美好。他就找了个借口:“我有亲姐了。” “那行吧!别忘了关烤箱。”秦凤英也不强人所难,走了。 项廷扪心自问,到现在为止没对老板娘讲过一句客套之外的话,所以这一遭莫名其妙。 但也不重要,他心里只想着早上撞车时出现的幻听,意悬悬地过不去。 项廷实在是太累了,没多久便靠着墙,环着手臂睡着了。 在梦境的包裹中,项廷脸颊上一阵轻微的痒意。好像有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抚到了他的右耳根,好去看一看他那雪地里撞出来的伤口。那手宛如玉雕,连指节都像是精心照料的珍珠,端着他的脸就像轻柔地转动着高脚杯,指尖浸着白葡萄叶的清香。温存得让项廷沉入了一种随水漂浮的幻觉,几乎空着肚子就喝下去他万般蛊人的酒。但是项廷睡得太沉,迷糊地想这手真美,必能包得一手好饺子。《 》 7、青钱弱叶战涟漪 项廷在后厨睡了一整夜。次日鸡叫头遍,醒来发现怀中紧抱着一只枕头,发胀的头证明肯定做了不少乱梦,而且是不那么轻松的梦。但这些梦顽固地沉淀在潜意识层里,拒绝上升。只记得什么东西在灯光下闪动着眩目的洁白银光,隔着一层眼皮都被晃花了眼。 眼睛刚刚睁开,他心里便叫不好,那么多盘子还没洗,满桌满地的狼籍呢! 可是厨房就像是经过了某种魔法的洗礼。碗碟新的似的,摆放整整齐齐,瞧着就高兴。空气中弥漫着柠檬清新剂的味道,窗户一打开,地板都反着光。 昨晚到底怎么了?谁是那个大好人,帮他搞定了活? 他开始在脑子里过慢镜头。不觉踱到窗前,望着晨曦里依旧灯影幢幢的纽约,一时心里竟空落落的不着边际。 想着想着,赵师傅就进来了。项廷便拿这事问他,顺便多嘴了一句,待会得去库房清点一下。最近老赵的女儿病了,人都瘦了一大圈,看了个老中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中医说是失恋惹的祸,多喝鸡汤补补。所以老赵偶尔搞点小动作,往家里弄点好的。老赵还不等他话说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心一虚只想遮掩了事:“系啊,睇你忙到七彩咁,我搭把手,好小事啫嘛,唔使摆喺个心喥。以后仲要你多多关照,快滴准备啦,就黎开工啦!”就这样,这事今天谁也没再提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老赵的手脚愈发不干净,因为老板娘没来看店。据说秦凤英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不仅搞餐饮,还弄起了洗衣家政。夫妇俩基本在这边扎下了根,就把女儿接到美国来,最近应该是在陪她。 老赵因为要给女儿开小灶,经常找理由把项廷逐出厨房。常常一整天下来,杀鸡的次数少得可怜。大多时候他挎着个硕大的录音机,不管刮风下雨,全城跑上跑下送外卖。几辆黄色的铲雪车,慢吞吞地往返扫雪,路边的雪堆成了雪墙,自行车像在雪巷中行驶,项廷去时哼着张三的歌,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满着希望,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回来时就唱恋曲1990,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跑外卖这活儿还挺爽的,能吸吸新鲜空气,小费也不少,跟在店里跑堂差不多。客人一开门,就能看到项廷那大大的阳光笑容:“enjoyyourmeal!”发音虽然有待提高,但谁说美国人不觉得亚洲帅哥帅的?项廷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英俊,不仅令人心软而且令人心跳了。 经理不知道他每次满载而归,只见他任劳任怨,凸显得大伙偷懒,便愈发讨厌。加上项廷不是偷渡来的,身份光明正大,大家很看不上,就说少爷是看世界来的,赚一把钱就跑。项廷越不在意这些欺凌,没承认过自己是受害者,不排斥任何工作,即使是洗马桶也接受,只有适当自卫没有丝毫报复,他们就越觉得他傲慢。少爷不稀得自降身份和小奸小恶之辈一般见识似得,更加可恶。有一回,项廷买了花生请大家下酒,经理就当着他的面掷在地上,他的那些服务员小弟又是一阵子怪叫,跟上去七腿八脚踩碎了。 星期一,秦凤英刚进店门,就见项廷又在挨批评。怎么回事呢?原来是经理直觉有钱在荷包里跳,发出神秘的信号,便翻外卖保温箱,发现里边有客人写的感谢便条,果然夹着几张绿油油的美金。经理就给他立规矩,从今往后,跑腿赚的小费得对半劈,上交。秦凤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没站边儿,毕竟经理是跟了她多年的老员工,用工市场上人脉很广,链条上至关重要的角色。她便叫项廷一块跟自己进货去,算是冷处理。 刚出门没两步,一个初高中模样的小姑娘闯出来,声音像见了鬼:“妈!” “珊珊,你怎么在这儿?” 秦凤英要把女儿揽到自己身边,却被不客气地挥开了。 珊珊在寒风里哆嗦着:“问我?我还要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珊珊又把目光刺向项廷:“我要是再看见你碰我妈一下,我就杀了你!” 项廷猛一下没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秦凤英尽可能和蔼可亲,起码是不发火,说了句没味的淡话:“我们是朋友,这没什么。珊珊,你要懂礼貌。” 珊珊被这个词激怒了:“我不懂,我从来就不懂!你每天要么忙着工作,要么就是跟男人鬼混在一起,根本就没空管我和爸的死活!你看看爸在养鸡场累成了什么样子,你还在外头寻欢作乐!妈,你怎么能这样?” “fuckyou!你是个大流氓!我恨你!我恨你们两个!我恨这个家!”珊珊哭着,不停地晃着头,大声地叫,叫完跑了。 秦凤英急忙追去,珊珊已经不见了踪影。这场没头没尾的闹剧结束,项廷闷头一想,大概是因为老板的女儿正赶上那叛逆的年纪,到了美国文化冲击那么大,没人关心她,结果把家里的矛盾,父母的失和全都怪到了外人头上。 项廷往回走,见到经理和他的小团队,躲在巷头那看戏起着哄,跟着项廷一路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人要是走了背运,什么恶心事都约好了似的找上你来。这阵子秦凤英忙着自家的一团乱麻,老虎不在家猴子就称了霸王。经理大权独揽,一开始在项廷做好的菜里故意加盐,命令他对着客人三鞠躬,后来纵容新来的杂工对他的个人物品进行小偷小摸,最后狠狠延迟发放项廷的工资。总算捱到了发薪的这天,经理召开全体员工大会,措辞激烈,一致表决项廷工作失误太多,加上库房少鸡少鸭,综合计算,你呢,倒欠我们煲煲好二十一块三。 这期间老赵一直没发声。因为项廷这阵子执着于论证那天晚上谁干的活,没人认领,那是不是有贼溜进来了?洗碗槽那的窗户玻璃不就碎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赵心里大大有鬼,只觉得必然他起了疑心,你小子太多事,非要揪出我似得! 项廷回到后厨,那把刀转来转去跟机械手一样。老赵缓缓坐到墙边的椅子上去,才说:“你已经出师,是个宰鸡专家了。” 项廷说:“我只会宰美国鸡。美国鸡太老实了,老实就只配有这种下场,悲哀不悲哀,荒谬不荒谬?我要是只鸡,拼了命也要飞一下,就算是从门缝里飞出去,起码到天上扑棱两下。” “这是它的命,它只配有这样的命。鸡鸭都自己的命,人也一样。”老赵想替他挥刀,削去鸡头,“好好杀,好好杀,它一辈子也是一辈子,让它落个好死。” “有人给你说情,你好好死吧。”项廷说着手起刀落,快老赵一步在鸡脖子上一抹,往铁桶一扔,“鸡有鸡道,人有人道。你说怎么死不是死,砍头还痛快些,人道。” 项廷一声不吭,有序地抓起鸡来一只只放血。老赵心中惭愧地转身走了,项廷把手中的刀平摊在台面上,慢慢捏拢了,攥紧。 经理进来又要找茬时,项廷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经理对这表情感到极大陌生,一下子拉大了心理上的距离,倒真像有种什么不可理解的力量扑面而来,他物理上也后退几步,眉毛快跳到脑门上去了。 项廷却不紧不慢一步步走过来,垂着的两只血淋淋的手在他眼前晃动,看热闹的数个小弟也莫名被掀了个屁墩。项廷一边在围裙上擦着血手一边说,今天,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工作日。 主动离职是对的,当天下午老板娘现阶段的合法丈夫就找了来。其人物,感觉和珊珊说的不符,后得知只是个继父。 那是一个南方小男人,见不得老婆比自己强,靠老婆养那还不如搓根草绳吊死算了,被养久了心里扭曲,遂信了女儿的话赶来抓奸,发癫。老赵听了外边动静,把项廷按回自己坐的椅子上,郑重地把腿跨了出去,他去出面摆平,算是帮徒弟做的最后一件事。但事情完全是另一种走向,她老公是来开罪经理的,大骂他两奸夫淫/妇粘乎了这么多年。大庭广众之下,经理嘴角失控地歪了几歪,立马嫁祸项廷,老赵一招制敌。 项廷这天没回家。因着一大早,房东就在地下室门口等着他,催他赶紧交水电费。工资被克扣了之后,他要是交了房子的费用,就凑不足语言学校的第一期学费了,学杂费就更别提了。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还是再找个地方打打工?可那样就赶不上春季开学了。反正,绝不去中餐厅了,拿社会主义工资过资本主义日子,死活不够。 打烊之后,项廷一个人在黑暗中用劲思考何去何从。 靠墙睡着之后,奇迹再次发生,厨房焕然如新。 三个小时后。曼哈顿顶级公寓,高耸入云,仿佛与天穹融为一体。 蓝珀裹着墨色睡莲般的浴袍,嘴里含着一块戒烟糖,手中一杯浓郁的意大利香料酒。好容易下决心睡个懒觉,电话铃又催命似地哇哇大叫起来了。 他裸着的那边肩膀松松地夹着电话:“好了,谟玺,别再埋怨我错过了今晚的聚会了。你要继续这样耿耿于怀下去多久呢?一寸时间一寸金,想想吧,世界上恐怕只有我们两个会这么打发一夜了。” 蓝珀一部分的工作,便是出入各大场合,兜揽生意。白谟玺带他在身边的时候,不仅虚荣心得到充分的满足,各种拜会可以说是空前成功,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蓝珀,他真的特别有那种把最难缠的商业对象统统搞定的魅力。 蓝珀如此之有用,却极其不好用,因为他动不动为着自己的离奇信仰挺身而战。在蓝珀占卜出不吉利的日子里,他十万个拒绝上班。仿佛天生这么个懒人,得过且过,不求大赚特赚。头一次事发,白谟玺以为他病了去探望。蓝珀就把人扔在门外说他不祥,然后用烧热的纯银的迷你剪刀在他周围的一团空气中目中无人地轻舞悠扬,接着拿着用香草和丝绒自制的扫把一遍又一遍地扫地,最后在门口拉起一条珍珠绳桥,表示倘若你可以安然越过它,我就相信你不是恶灵前来纠缠我。白谟玺感觉怪异好笑,蓝珀这一套酷似美国境内最原始的难民团体,搞的蹩脚宗教仪式。可看他实在美丽,又是觉得这些小动作说不出的纯真可爱,白谟玺对脱俗的美貌素来心软几分,尤其对上蓝珀十分缺少招架之力。一片俏心肠,一团香玉温柔,柔惠且直,我见犹怜,蓝珀那极易受惊的样子还真像掉到兔子洞的艾丽斯。白谟玺心情大好就笑问他,如果我非要进去,你这样作法就能让自己的灵魂出窍,骑上独角兽,飞驰过天地间十二座山脉,越过龙栖息的大海,来到肉眼不可见的领域,与从时间迷雾中现身的当地的灵谈判不让我进吗?蓝珀便拿着一只超高瓦数的灯照过去,往白谟玺头上盖了三层加厚的消毒巾,发出八个音调间上扬或下滑时类似大闪蝶振翅的声音,接着采取现代化的措施,关上大门。吃了这一次闭门羹,白谟玺往后每逢他神叨的时候,便只赞叹他法力高强。蓝珀半开玩笑地说过一次,白家庄园里那些棕榈叶会变成骇人的手指,白谟玺遂随喜,命人一夜间全拔了去。 今天又是如出一辙,蓝珀算出来今天是个无赖至极的大阴天,不利于行。可晚上的生意实在关键,稍稍谈不拢,苦心孤诣经营多年的大厦便轰然倒塌。白谟玺好说歹说,蓝珀纹丝不动,后果是八成生意黄了。 白谟玺固然非常生气。可是父亲批评他,一个商人不是生来等别人喂饭吃的,像这样靠蓝珀吃饭,你只会感到无地自容。 白谟玺倒不是让步投降,只因男人这时动了怒便落于下乘,耐着性子柔声道:“我知道我们可能有点误会,宝贝,我绝对没有介怀的意思。只是想关心你,今晚你都忙些什么了呢?” 蓝珀剪指甲中:“洗澡。” “洗完澡了呢?” “只是洗澡,身上到处都很脏,所以洗了很多次。” “……你真的宁愿整晚泡在浴缸里,也不愿意来我这儿,只是和朋友们聊聊天。lan,我为这么件小事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拜托你了。” 蓝珀永远这样子轻轻慢慢:“你别这么动感情好不好?我现在脏得都要休克了。” 白谟玺被他一点,也不想自己再如此无聊多话下去,道了晚安,挂掉电话。一个人在书房静坐一会,满心想着如何补天,描补晚上生意的大窟窿。 一直枯坐到凌晨两点,此时于无声处听惊雷,私家侦探发来简讯,报告了蓝珀今夜的行踪,另附唐人街照片若干。 白谟玺是个颇有教养的上流人士,这次却没好气到每个人都有点听出来了:“把那小子给我撵出美国,来的什么样就让他滚回去什么样!”《 》 8、马上倒悬双白狼 项廷从深沉的梦乡中醒来。这次他怀里没抱着枕头,窗棂那儿却留了一块方巾胸帕,就像灰姑娘落下的水晶鞋。 他捡起来这东西,带给对街干洗店的大婶瞧。大婶一眼看破,说是古老的辫织。拿了老花镜来仔细瞧,领域展开,说此乃先将8根、12根或者16根彩丝分成4组,编成扁平的辫带,然后回旋满缀于底布成花,接着按剪纸的轮廓由外向内盘绕刺绣,远比平绣更有立体感,你摸摸多有手感,故名雕题镂身。项廷听得云里雾里,但感觉厉害,特种技法,他只关心这上头绣的什么?大婶说,这一块的蚕丝挑绣要反面挑、正面看,玄妙不可言。项廷在灯下研判良久,那颜色自由不羁,那图案人神混同,真心来说,比较地四不像。 其实,那里面承载过往所有的旧梦,此时却给不了项廷一个答案。 项廷心里头被搞得七上八下,把手帕揣回胸前,回到煲煲好收拾东西,准备离职。 赵师傅今天来得比谁都早,全体公鸡个个孵蛋似得在地上窝着,厨房里淡淡地荡着一股寂寂落落的空气。项廷看他欲言又止,自己便先开了口,无外乎感谢师傅照顾的话。老赵说:“小子,你的样子傻傻的,但是浑身上下透着那么一股劲,块头也不小。师傅本来想这把菜刀送给你,可你不是杀鸡的命,书还是要念的。” 二话不说,老赵塞给他一个纸包,里面是美钞,正好五百块。老赵自掏腰包,把经理扣下的工钱如数给他了。 “师傅,别操心了,我真的不缺钱。家里刚给我寄了一大笔钱,几辈子都花不完。”项廷明朗一笑,一边抬头说话,一边帮忙打下手,切鱿鱼,都是标准的麦穗纹。 老赵看他不收,又说:“这是借的,你打个欠条,不要利息。” 项廷仍然坚持:“真的不用,您家千金不是还病着?那钱留着,尽快找个西医看看吧。我听说没有医疗保险,美国看病就是烧钱,贵得能让人破产呢!” 老赵想起了女儿,脸色一灰:“我家哪个叫千金啊?唉,你说的也是,发不了大财的人这几个钱才要守着。你好好读书,将来肯定能挣大钱。我老赵今天胡乱算个八字在这里,到时候看。” 经理也特意提早上班,冲着轰人来的。不少女孩子心仪项廷,一直没有胆子进一步发展,所以男人们喝倒彩的时候,女生这里气氛一片低迷。老赵买了两瓶冰镇啤酒,两人也没空喝,一扭头被嘻嘻哈哈的服务生一口气吹掉了,最后项廷抱着一盆猪头肉就走了。 项廷走出店门,把猪肉放在自行车的前筐里。美国人骑自行车是锻炼身体,哪像中国那样通勤,所以基本都是山地车类型,没筐,没座。这一辆车是项廷自己改装的,那个车筐就是个捆了铁丝装鱼的塑料桶。 项廷骑出唐人街,渐渐行至代表了“美国的气派、豪华、慷慨与黄金帝国的威严”的公园大道,刚穿过60街中心的花坛,就遇到了红灯,与一群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一起等待绿灯。 放眼望去,从46街到96街,每街口两个巨大的方形郁金香花坛,将这条大道变成由白色与猩红色花瓣相隔组成的100个方阵,馨香花色伴随着街心吊灯下像翅膀般的100对美国国旗双翼,壮丽地延伸向那幢带着金碧辉煌的皇冠状穹顶的helmsley大厦巴洛克式的圆形拱门。 前面就是第五大道和中央公园交口了。广场鲜花盛开,芳草如茵,十九世纪沿袭下来的插花双轮马车载着游人悠哉踏过,中心是独立战争时期威廉·舒芒将军的金色雕像。广场的正面,那是特朗/普名下犹如法国古典宫殿城堡的饭店。 饭店前女神雕像下面,偶然也有乞丐的身影。项廷口袋里正有几美分的硬币,可定睛一看,美国的乞丐都牵着导盲犬呢。继续骑行,有个溜冰场,依旧特朗/普的产业。看着人们在阳光下溜冰真令人舒畅,但是项廷暂时不想加入进去。他想,全世界都在等着看我摔跤,溜冰却总有一天会成为我的强项。 项廷决定先去缴清水电费,总觉得欠着别人不是个滋味,骨骼里缺了钙。他打算再找个地方打工,等凑齐了学费,插班上学。 正要回地下室,一辆劳斯莱斯在路边停了下来。隔着窗,看到那司机戴白手套,哪怕春寒料峭,一身极薄的亚麻黑色西装。车上下来个更加精心打扮的秘书角色,彬彬有礼:“早上好,白先生有请。” 开了不知道多久,甚至可能离开了纽约州。 项廷被载到一幢奶黄色的古老豪华的城堡前面。一排穿着制服的女仆和带着领结的男仆恭候,跟电影简爱一模一样。司机停车,打开车门,一位带队的女管家上前向客人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为您效劳,先生。” 项廷进了城堡,这才知道刚才他进来的铜色门,只是个后门,而雄伟的前门,面对着蓝如宝石的大海。 如果不是预感到是一场鸿门宴,是个凡人置身于如此如画风景中,必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陶醉。沙滩宽阔又漫长,细软的沙子在阳光下闪耀金光。从海滩到别墅中间隔着一个花园,花园中有十座欧洲十八世纪风格的人体雕像。花园南部有游泳池,花园北部是网球场,露天酒吧,在鲜艳的太阳伞下随便放着鹅黄色的帆布椅。 男仆带项廷参观。兼做舞厅的大客厅那有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在宽大的玻璃窗前,映衬着一片大海,使整个客厅也发出一片淡淡的莹蓝色。城堡前头全是主人住的,从每扇窗子看出去都是一片熏人欲醉的蓝,深邃的海军蓝、明亮的天空蓝、柔和的薰衣草蓝;后头则是仆人和司机、花匠住的,前后两部分由走廊甬道联在一起。 午后的阳光洒在挑高的天花板上,形成斑驳的教堂花窗般的光影,书架上有不少珍贵的第一版古著,一只阿富汗猎犬正陪伴着他的主人。随着门外脚步声渐近,白谟玺轻轻放下手中的羽毛笔,优雅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带微笑地准备接见项廷。 笑容却对上项廷不耐烦的眉眼,其实这也在白谟玺的预料之内。 事与愿违,项廷着实不是一副被泼天的富贵骇住的模样。他这种表情,单纯因为房东刚刚又催了款。白谟玺把他绑到这么远的荒郊野岭,城堡里能电子汇款吗?要是能,项廷并不在乎仿佛几个小时的车程,就为了过来体验一个暴发户才有的现世心态,如巴尔扎克言,有钱的人从来不肯错过一个表现俗气的机会。 “随意,请便。”白谟玺款款地倾注着一壶刚刚泡好的伯爵茶,加入几滴柠檬汁和一点水牛奶,“好久不见了,你最近还好吗?” “我还行。”项廷很渴大口喝茶,喝完自然而然接一句,“你呢?” 白谟玺在小桌子上下象棋,跟自己左右互搏。听到此话眉毛稍稍一抬,对方平淡的两个字,搞得自己才像那个需要别人来特地关心悲惨境况的对象。他是让项廷客随主便,可没有让他反客为主啊。 白谟玺好笑地瞟了一眼窗外的大海,转而笑道:“还不错,真的是这样吗?可我听说了你最近工作上的小插曲,在那家中餐厅被解雇,其实是他们的损失。但这样一来,学费的问题就摆在面前了吧?这里是一点小小的见面礼,希望能为你解决一点燃眉之急。” 仆人双手呈递上来一个精美的信封,内有一张薄如蝉翼的支票。 项廷却毫不犹豫:“谢谢,你有心了,我不能收。” “哦,这还真是让人费解。”白谟玺挑了挑眉,“你不会是想和我探讨所谓的‘骨气’问题吧?你要知道,在我和lanny的圈子里,我们更看重的是实际效益和互惠互利。骨气,你纯正家乡味的字眼,听上去很有诗意,但在现实里,可能就不那么实用了。” 项廷不收,因为防人之心不可无。前天深度抄写了一篇美/国之音课文,里面说现在富人不长良心,大搞过期支票、空头支票,某些支票兑现服务还收高额的手续费,要么支票已被报失,提款就等于自首,或者接受大额支票会被法官认为是参与洗钱活动的一部分,种种危险,深不可测。最重要的是,免费的午餐必然附带隐含条件,不管这属于经济上的赠与还是借贷,接受了白谟玺的支票就等于承认了某种深重的债务,要么道德,要么感情。 项廷没道出真正想法,只是从善如流地顺了下去:“中国人确实不能没有骨气,我父亲说过只要手里有枪,干吗不跟敌人拼命?大不了给自己留一枪。我姐也说,爸爸是统兵上万的大首长,做儿女的不能丢他的脸。” 白谟玺听笑了道:“一来一往,听这个听那个,我都快搞不清楚状况了,差点以为我今天见了大观园里的贾宝玉。耳朵空闲的时候,还是多听听lanny的意见吧。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有独到见解——比如,他对你的厌恶已经达到了一种仇人的地步了。温和点说:他与贵宅有些过节,看到你就浑身不舒服,他需要一个永远见不到你的空间。这是为你好,别让我有机会再说一遍。” 项廷心里大大困惑:奇了怪了,他和我家有过节,那干嘛过我家的门呢?我又为什么非得见他?要不为了抓你两的奸,你两都给我沉到太平洋,百年好合去吧你! 白谟玺默认他默认,愉悦地把对面的国王将军了:“一言为定,不悔棋。所以,你之后有什么计划?” 项廷有一说一:“找个工打。” 白谟玺:“你难道就知道苦做?哪个有钱的人是苦做出来的?你看看lanny,他有多能干,里里外外简直是多才多艺的化身,会随机应变,能见风转舵。可你好像除了吃苦什么也不学。” “蓝珀?”项廷认同他前半句,后半句十分存疑,“他很牛吗?” 白谟玺一副被滑了天下之大稽的神色:“你说lan?他能让州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聆听他鬼扯,以及怎样在面谈的十分钟里说完原本十个小时也说不完的话,最后让政府以为占了大便宜似的买下他的一堆小发明、小破烂。不但要和美国人商谋事业,还要和日本人深度交流、和韩国人合作共赢、和越南人探讨未来、和南美人并肩作战。小朋友,给你十年,你能做到他的十分之一吗?” 饭点,仆人进来送客。白谟玺总结:“今天的交流确实令人十分愉快。如果日后需要帮助,我乐意协助。” 项廷虽然起了身,但说:“白先生,我不好意思拿你的钱,那个免了。但别日后了,你今天能帮我个忙吗?能给我写封推荐信吗?我正想申请那个语言学校。” “哦?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在中国提前学好了英语,那来到美国直接去大学深造,岂不是可以避免浪费太多宝贵的时间和金钱?” 项廷实不相瞒:“这个是我偷了懒,疏忽了。拿到签证以后,我整天在武馆练武,心想美国没有这玩意,英语出去了再慢慢学。” 白谟玺恰如其分地作出一点恍然大悟的表情,坐回了书桌前,找一张心宜的纸便找了三分钟,又叫仆人去取他写得最服帖的那支万宝龙来。 等待笔墨伺候期间,项廷虚心请教的态度:“如果这事给你添麻烦了,我能不能换个忙请你帮?你对这东西有印象吗?” 项廷掏出手帕时,白谟玺脸色就变了,眉毛微微跳了两跳,一下子醒透了。 项廷简要说了故事。特别是客观陈述厨房变得如何如何一尘不染之际,白谟玺表情已经绷得很紧,直接打断:“你难道想说是lan做的吗?我承认,他是太爱干净了,早该看心理医生。有次来我家里,他戴上医用手套,穿上了英国小说中女仆穿的那种白色抽纱围裙。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地上擦厨房的地板,然后又是消毒液泡浴缸,美缝剂填瓷砖缝隙,吸地毯,换猫砂,上了发条似的一刻不停地收拾到晚上十一点四十五。我对他说:你做得不错,该给自己小憩的时间了,该是犒劳自己的时候了。他只想一个劲地问我,是不是一切大变样了?有没有让你眼前一亮?” 项廷不明白他插播这段的意义何在,想说,这要是我觉得是蓝珀,学雷锋做了好事不留名,那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我把手帕拿出来给你认,纯纯是看你实在不想写推荐信,退而求其次,给彼此个台阶下罢了。唐人街里都问不出名堂来,那么在我仅有的美国通讯录里,见过世面,且能使用中文无障碍沟通的人,有几人?不问你还问谁?天王老子吗?西天佛祖吗? 项廷作罢要回家,白谟玺却用不知名的钢笔光速写好了信,大笔一挥,签名龙飞凤舞。一眼也不多看那手帕,那意思好像是:拿好你的信,别再提这个了! 项廷提着的那颗心噗的一松,真诚地道了谢,伸手去拿信。 可那头一直驯顺的猎犬,突如其来咬住了这封“价值连城”的信,紧紧叼着它夺路而逃。 项廷第一时间追出去,从华丽的大厅到曲折的走廊,穿梭城堡精彩冒险。仆人们发现这一幕以后,以为刺客,峨眉山的猴子似得飞扑上来擒敌,但被一人一狗的灵活与速度远远甩开。 白谟玺微微一惊只觉得喜剧,摇了摇头,继续摆弄他的宝贝象棋。 听到天鹅绒窗帘布后的窸窣动静,白谟玺咳了一声:“出来吧,人都走了。” 窗帘后出现一个秀美的独眼少年,便是白谟玺的幼弟,叫作白希利。 白希利矜骄地扬着下巴:“我看这个人不仅伶牙俐齿,而且指手画脚,有的话讲起来漫天撒网,不给点教训怎么能行?哥,你亲笔的推荐信,难道只因为蓝珀那家伙的一句话,随随便便的小混混都能骗到手的吗?” 白谟玺手搭在太阳穴那,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学得张牙舞爪的?时刻都要注意自己的身份,检点一下,别开这种现眼丢人的玩笑。” 狗是白希利养的,刚才是他偷偷用手势下达了命令。白希利远远瞧了一眼,狗钻到花园里去了,太好咯!项廷跟丢了。 白希利很是自鸣得意了一会,说:“你就那么看好他吗?哥,你装装的!” 白谟玺懒得评价,照理说他不该把项廷放在眼里,当作个人。但这小子热诚又不趋奉人,待人接物那一套,酷似中美关系斗而不破的招式。总感觉早晚会从给蓝珀添堵,变成蓝珀心口上的囊肿,早除早好。 想到蓝珀,白谟玺又是倾肠倒肚的。昨晚上遭遇了些许不和谐,分明错在蓝珀,现在又去热情如火地贴着他不是太可笑了吗?可是自己是做男人的,当个出气筒也是承担一份责任,是不是?白谟玺钟爱被依赖带来的满足,他太看重这种感觉。只是上次惹得蓝珀恼了,蓝珀扬言下次再犯,要拿黑狗血泼他。思来想去,事缓则圆。 白希利看他走神,不爽地叫:“哥!” 然而哥字未落,窗外传来咻的一声。 白希利下意识大叫不好,连忙扑向窗台。 只见一股锐不可当的劲风划破了傲慢的空气,一支流星般的箭矢以匪夷所思的准度,刺穿了狗嘴中的信,信牢牢钉在了树干上。狗还在跑。 原来项廷奔跑路过大厅时,急中生智,取下了墙上装饰用的弓弩。所以白希利刚才看去的时候,项廷才落后了那么一程。 众人错愕的眼光中,项廷走到树下拔出弩箭,把信折好收到衣服里面,转过身来,对窗台呆立的白氏兄弟报之一个感谢的笑,笑容如夏风般爽朗,白羽箭闪闪发光。 白谟玺正为着生意焦头烂额,没空在这见证奇迹,和马戏团猴戏有什么区别?正要走,只见白希利不知何时一股脑缩回了窗帘后头。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少爷,脸像喷了红漆,方才看到项廷的那一刻,甚至屏住了呼吸,想象的翅膀自此一刻再也不能停止振动。《 》 9、横也丝来竖也丝 项廷终于把水电费交了,这下没人再来催账,他也能清净地过上两天,脱产学习。 他每天就待在家里,捧着英语书对着墙壁无穷无尽地读。为了防止打瞌睡,他把装着蓝莓糖的肥皂盒子顶在头上,一旦头一歪,糖就掉下来,无耻姐夫的形象陡然浮现,立马让他有了精神。 也不是昏天黑地学下去,他早晚出门跑步。他出汗厉害,每次会戴一块挡汗的头巾。有次匆匆错把那条香帕戴在了头上,街上小姑娘对着他笑,摇椅上的看报老太问他是不是东洋人,因为搞得像日本人的钵卷,只差写必胜、精忠报国、龙马精神。项廷说chinese,chinese,老太太耳背,项廷提高音量,强调了快十次。老太太无限生疑:中国不类似印度吗?话不投机,项廷默默地把她的报纸扶回去,您还是接着晒太阳吧奶奶。 项廷拿下手帕握在手里,心里暖洋洋的,一想到那位一双巧手、柔软无言的田螺姑娘,桃花是飘飘,南风也薰薰。事实上丢了工作没了社交之后,他才发现一贫如洗根本不算什么,人在国外,孤独才最恐怖。项廷血气方刚又好排场,在北京时有一起长大的铁哥们,屁股后头一大群蹭吃蹭喝的小跟班。到了美国,就赵师傅和老板娘把他当个人,别人呢?于是他对那方手帕非常珍惜,主要是自发地丰满了它的涵义。还剩一公里他也不跑了,着急回家就忙把它仔仔细细折起来,收在枕头底下,怕满身大汗臭到了它,又将卫生纸折成一只千纸鹤陪它。有时清夜里他把它取出来,掏出口琴,吹一首《故乡的云》。对比之下,一见到床头柜上那颗横眉冷对的蓝莓糖,愈觉人嫌狗厌。 在煲煲好经理大力推广的情况下,项廷不受唐人街的欢迎,可并不影响他在华人圈子里的游走。凭借送外卖建立的人脉,失业一周后,他重操旧业。 这次,他没去应聘固定岗位,而是挨家挨户找上饭店老板,把自己包装成了物美价廉的第三方骑手。项廷说,你们用餐高峰期的人手本就紧张,客人给外卖员的小费顶了天也就15%,放着我来,我不仅不要一分钱,还反过来保证你们20%的小费。各位老板起初以为新型骗术,后来看项廷真的让他们实现躺着赚钱,何况项廷等餐期间,时不时搭把手改个刀,丝归丝条归条,豆腐上能雕龙;炒个菜,色香味俱全。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人好事么?有人打听,项廷没吐露他的生意经:熟客都给他30%,他每单净赚10%。 如今不用在乌烟瘴气的后厨了不说,这活计更蕴含着先进的军事思想。这就叫作打游击,灵活多变、成本低廉且依赖民众支持,此乃弱小一方在不对称战争中的重要战略。你褫夺了我编制是吧?ok没问题,我还非不当正规军了,今天在这家做做,明天拍拍屁股就上那家去,您哪位经理还能挖空了心思来挤兑我么? 他不光送吃的,衣服杂货来者不拒,随叫随到。有一次,他用购物小推车送一根四米的旗杆到曼哈顿上城去。送货的地点是一个议员的家,给他开门的竟然不是管家而是议员本人。项廷在与贵人交友方面有天赋,他总是活力满满干劲十足,这正是死气沉沉的上流空气所缺少的。他还帮忙修好了水管,花了一下午时间在花园割草,以至于夫人对他印象不俗,留他吃饭,虽然只是和仆人们同桌。 这天中午,项廷订单的目的地是高盛广场。按地图找到韦斯特街200号,那是一幢四十层多高、披着茶色玻璃幕墙恢弘的现代大厦。他从没来过这,高端商务人士通常不在上班时间吃中餐吧?而且哪哪都找不到公司字样,大门上没有,门童的制服或发给访客的徽章上什么也不写。一切太低调,项廷还以为来错地方了。 他推门进入大厅,门卫立即迎上来问他找谁,我们这外卖不可以送上去。 项廷照着餐卡上的信息,按拼音念:“sa-man-tha…gar-ci-a……” 前台小姐用内线联系,让这位员工取餐,可那头正占着线,便让项廷把东西留在接待处就行,饭钱会记在餐厅的账上。可人不下来,小费怎么给?线上付款还没这么普及呢。项廷选择在这坐一会。他闲着无聊,环顾大厅,终于在一块电子向导版那看到了“goldmansachs”的文字。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幡然醒悟,这不正是蓝珀名片上的公司么! 那张名片就在冲锋衣的夹层里,只要天气不是太恶劣,项廷随身携带,起到与蓝莓糖相同的作用,居安思危,警钟长鸣。 “请问,这个人在这上班吗?”项廷走过去,向前台出示名片,接着说,“我和他有预约。” 前台没被他唬着,检查了登记表,说:“不好意思,蓝先生一天的时间都安排满了。” “那他一天一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起?” “6点。” “要是我明天早上6点差一刻过来,他有空见见我吗?” 前台小姐眼光诧异:“先生,我爱莫能助。” 项廷此时突发奇想见蓝珀一面,倒无关家里头的一摊糟事,兴许是为了以人为镜。以前,他把父亲视作榜样,所以参了军。 他发现,刚刚一见到名片,前台小姐的扑克脸松动了,差点叉走他的门卫连那站姿也慎重了。 亲眼所见,证实白谟玺没骗人,姐夫貌似真是当地的煊赫人物,在白人堆里混得风生水起,那姑且可以把他当作自己奋斗的动力,阶段性的目标。项廷眼下就坐在大厅里,可这大厅又那么地渺远、高傲、气派,姐夫在第几层上班?他午饭吃了吗?他平常都忙些什么?下班后他有没有特别的放松方式?他身上总有自己可以拿来主义,化为己用的东西吧?三分钟之内,项廷已经将他推敲了一百次,越推敲心跳越快,勃发自信,总有天超越他,而这种私德有亏的男人会成为自己成功路上越退越远的模糊面孔。 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上班族,有黑人,就没有一个亚洲面孔。黄种人就这个待遇。只有项廷反方向地想,为什么这些自称上帝选民的曼哈顿精英,生于斯,长于斯,然而在美国这块自己的土地上,也只能争到一个当文秘、接电话,替人跑腿等等廉价的打工饭碗?值得思考,值得同情。 研究起那张名片:lan的三个字母后,跟着md?什么缩写,妈的? 项廷去问前台,人家说的单词他没听懂。他双手合十做抱歉的动作:“我的英语很不好,麻烦你说慢一点。” “这些问题,请你与蓝先生的秘书联系吧。” 项廷有点失望地又坐了回去。 其实,假如他再多好奇一句:蓝先生的秘书叫什么名字?就会意识到整串事情巧得离谱。 投行部的大秘沙曼莎,即是这位下单的客人,此时正在三十七层等候蓝珀回来进一步指示,指示的内容除了几份协议的修订外,还有小费多少的问题。 公私分明,她可以帮忙订餐,但不会帮上司垫这个钱。而且蓝珀这人“有趣”至极,看不上几千股的微利业务,某对家由于业务规模较小,被他讥讽为“两元店”,他却对于到手的每一分钱斤斤计较。直白来说,又懒又抠。她才不要擅自决定给了慷慨的小费,反过来被这只铁公鸡啄一口呢。公事优先,暂时没讨论到饭钱,就苦了楼底下的项廷了。 12点半,蓝珀从战况激烈的大会议室出来了。刚刚回到办公室坐定,他金发碧眼的上司便不急不缓地来到:“lan,我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业务价值贬损。” 费曼平素不苟言笑,整个集团就没一个人不怕他,不绕着他走的,好像他一出场便自带一串铁王座般的头衔,赫尔南德斯家族的风暴降生冷眼股海手持霜刃坐拥财富冰川资本寒域英国皇室三世不焚者以及lan之boss。可蓝珀今天比他更冷淡。即使费曼是高盛史上最年轻的合伙人,合伙人可比董事总经理大一整级。但在这,最重要的会议临时召开,最重大的决定举手表决,最推崇的企业文化是“仆人式领导”。大家都以名字相称,没人在西装里穿马甲。费曼却始终忠于三件套和牛津鞋,他的英俊,正是散发出那种最为经典、最符合美国百年想象的英式魅力。 离开半小时,蓝珀坚信办公桌上已经积了灰,一边用薰衣草湿纸巾擦拭,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如你所闻,我对于这次发行和市场的看法有些差异。若此价格是竞争对手所能提供的最优报价,高盛能够为优质客户额外下调25个基点。” “你给董事会带来了可想而知的震撼,你的分析确凿无误吗?” 蓝珀说:“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毫无想象力。你不能总是只想干那些既简单又利润丰厚的活,期待在这种机会的外头还包着厚厚的保护层。这就叫作胎盘,虽然在我老家那是一种充满魔力的圣物…好吧,离题了。总的来说,你管理上的瑕疵是不放权。坚持用老办法做被淘汰的生意,日复一日重复成千上万的琐事。每笔交易都要经过委员会的插手,我恨得牙痒痒。” “我们不够保守,个别员工就会失控。你今天点头之前未与我商量。” “那是由于没有进行正式投票,也就没有直接的反对。由于没有直接反对,我就大胆地做出了执行的决定。”蓝珀以一种哲学家的口吻递进。 接着他做了个静音的手势,接电话,才听了半句话就皱眉头:“摩根士丹利以为他们是谁啊?说他们拥有你们?你们可是一个独立公司,完全配得上实力最强的投行,不必被历史限制住。” 通话挂没挂还不知道,蓝珀就无缝回到刚才的对话里:“既然没有投票,就没有被正式反对,所以我继续。” 在一阵长时间的单方面对视之后,费曼选择停战,发出午餐邀请。 蓝珀却说:“我约了大客户。” “我们相当一段时间没有共进午餐了,请你的客户割爱一次。” “我说出去的话就是我定的契约,布什来约,我也不能撤销我对客户的承诺。而且你得认知到你这是在要求我干两件事,就像你当初极力邀请我加入高盛。第一,我愿不愿意接这个活。第二,我能不能接受从塞多纳搬到纽约。并且通过工作结果来评价工作绩效,而不考虑我在纽约露面的时间,那我干——如果不同意咱们就拉倒。” 上司说服不了他,下属就更加没戏了。蓝珀常常催眠别人,决定都已经定了,潜台词就是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就把所有人打发掉了。所谓你们的意见我都听到了,但是民主决策到此为止,然后他就宣布自己的一言堂。如果有人异议,不出三天就会惊悉,大伙争到最后,还是按照蓝珀的计划来的。 全世界都知道蓝珀是费曼的嫡系,但是大环境低迷,整个行业叫苦连天,蓝珀又连续两次小小失手。华尔街全长三分之一英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不得了。传闻立刻说他过气了,谢幕了,晋升合伙人永生无望。业务难做,昔日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之间的火药味便越来越浓了。蓝珀在办公桌下安装了一个脚踏板,只要踩下去就能自动关上办公室的门,把费曼堵在外头。 沙曼莎提醒一句,外卖到了。还是没拦住蓝珀说:“我这个人既没有什么大主意,也没有什么坏点子。这次我们会加快转手的速度,我们不会单相思。有句谚语:买得划算就等于已经卖出了一半。朋友,你看到了吗?啊钱!一刻不停地朝你来,但是这什么都说明不了。费曼,你要是再不停止往我喉咙里塞毒药,我马上辞职。” “请先不要急着走,想一想,离开高盛后你要去做什么?投身炼金,制香,调制魔药?你像一个货币巫师,还是去用炒股的钱去纽交所买个席位?lan,有时你让我觉得是个无可救药的孩童。” 费曼身边一直在速记的秘书,从未听到处处完美的英籍老板如此言辞失当,不知道这句该不该写下来。 “那请成年人回家吃胎盘,如何?听着,就算我买了,这些钱里也没有一分是从买卖股票中来的。我是投资银行家,我从不放无的之矢。但凡我是一个投机套利者,稍稍用功一点,早就赚到了10倍于现在所有的钱了。” 蓝珀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走过费曼身边,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径直走到交易室的中间。蓝珀没让他走,费曼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随时随刻,费曼的谈判气场都很强,令人不寒而栗。可他这时心里明白:蓝珀有阵子不会跟自己说话了。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离开蓝珀办公室,费曼的特别助理信息滞后,还来确认餐厅订哪一家,言下之意当然包括蓝珀。费曼评:“一个新颖的想法,留到逻辑和理性过时的时候再用吧。” 费曼一回去,蓝珀立刻说起外卖:“让他坐货梯上来。” 沙曼莎拒绝得理所当然:“显然这不符合管理规定。” 蓝珀更加天经地义:“我当然知道我们当中有个人会被行政部臭骂,但骂你比骂我强。” 沙曼莎只能去接人。蓝珀理了理袖子闭目养神。华尔街的陈规旧俗裹得他透不过气,他也许下礼拜就该回塞多纳去。他到现在还能收到印第安祭司和红衣大主教寄来的玛雅文明圣诞卡,他都离开那五年了。纽约就是信仰沙漠,快把人闷死了。 可只是等来了孤单单的外卖盒。项廷的下一单快超时了,等不了小费,十分钟前就走了。 沙曼莎翘着小指把中餐放在桌上,生怕沾上一丝油渍。她受够了蓝珀中国犹太人式样的唯我独尊,让哈佛商学院的毕业生做这些。 蓝珀似乎气得饱饱的,失去一切胃口的样子,翻翻闲书,给香薰机换了好几种精油,取出一支果味的电子水烟抽起来。不过这仅仅是人前表现的模样。沙曼莎一走,他便从柜子里取出一副银筷、一枚掐丝雕花的银制小食盅,以及一块与手帕的绣工图案一模一样的餐巾。《 》 10、我劝天公重抖擞 这单小费为0,且倒赔餐费的20%,连着后面三单都超时了,一毛钱没有,还被客人投诉了……中午这波忙碌的送餐高峰终于过去了。 时代广场的最后一单送完,项廷在路边买吃的。摊主印度人,反华,递热狗给他的时候装作手不稳,热狗给狗叼走了。几十年前的餐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几十年后狗吃了华人也没得吃。项廷没说话,弯腰去捡店主扔回来的热狗钱,不知道怎么群情激奋被群起攻之,状况类似于古代犯人游街被丢烂菜叶子,三分钟之内学到英语里对中国人的八种蔑称及其变体。 再站直时,项廷发现自己猛然很爱国。以前服役的时候天天当刺头儿对抗组织,总以为爱国主义是一种姿态一种枷锁。现在呢,对祖国距离产生美了,我爱国那我就还是一个中国人,心灵尚且有一个支点,好像只要遥遥地仰望故乡的明月,希望便像月光洒下来。 心似黄河水茫茫。回来时项廷就在桥上站住了,看远处的布鲁克林大桥,看自由女神像,看下面高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甲壳虫。却觉得远远近近的风景他已看倦,闭了眼也能在心里描摹出是什么样子。走进小巷子,他突然想着有人会跳出来,用枪逼住了他,要是真碰着,那么千篇一律的黑工生活里也有点刺激,可偏没有。 是的,全纽约也只有那栋他上不去的高盛大厦浪漫诱人,与金光闪闪的姐夫相比,现在的自己简直像个穴居的山顶洞人。项廷第一次想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一个人,很奇怪,可他无形中已把蓝珀与那大厦融为了一体。 昨天赚了五十块钱,本想着和今天的五十加一起,凑成百,到银行换一张漂漂亮亮的新钞。计划落空。他一口袋全是硬币,数一数,九块五。要是有人来打劫就拿去好了,九块五,还没有姐夫打个响指的十分之一的时间赚得多。 想到热狗。一会,项廷想象着,如果有一种神奇的药剂把皮肤漂白头发染黄,那在白人社会中也许就得到了一种最起码公正的命运,明年春天就能把姐姐接来享福,美国医生也能把爸爸的病治好了。可他马上惊醒,蓝珀又是怎么做着本本正正的中国人还当人上人的呢?他可真狂,英文名都不取一个,逼着洋人叫他lan,就在你脸上甩个斗大的中国字,你爱叫不叫。 下午两点,项廷给一名参议员的家里送去一束鲜花,以及试吃装的一升中国米。议员的夫人戴莉是拉丁裔,偶然说过一次,爱吃米饭。项廷就特别从唐人街给她代购了一个电饭煲,还特意找来了进口的宁夏珍珠大米。 戴莉开门时脸上就显着高兴,像见了多久不见的朋友。项廷手指从前额到胸膛,再从左肩到右肩画十字,他记得戴莉信仰天主教。告别时,戴莉却发现这孩子的微表情不寻常,就招呼他进来坐坐,让仆人送上两杯热可可,问他是不是有心事、有困难?是不是太努力地想融入这个世界,发条拧得太紧了,快把自己拧断了? 项廷英语水平有限,怕表达不当,像无事生非,动机不良,心里微妙的挫败感,草地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消化一下不就没了吗?最重要的是他心里有个骄傲的声音在反抗着说,不能轻易求人。就说没事。 戴莉是康奈尔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很有耐心,项廷听不懂的单词她会在纸上写给他看,或者让家里略通中文的日本花匠来帮忙。她有点像在研究小鼠的行为学:“你通常收到钱后会放进上衣的口袋里,而今天你却把钱塞到了裤子的后兜里,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项廷说:“哦!您今天给的太多了,我想把它放到慈善箱里。裤子口袋安全点,别和留的晚饭钱搞混了。” “慈善箱?街口教堂前面的那个吗?”在家也西装笔挺的参议员从楼梯上下来,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参议员伯尼长着一张美式冻龄的国泰民安脸,有着一头精心打理的铂金色短发和闪亮夺目的牙齿,是个出身民主党世家、年富力强的东海岸精英,曾在华府担任筹款委员会主席十年之久。美国人从建国起历来就有不信任政府的传统,但崇拜他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他坐拥直冲云霄的人气。然而友党总是抨击此人除了长得帅之外一无是处,说不定是私底下偷偷打干细胞提取液的那种男人。本州经济繁荣和他也没什么关系,民生方面帮了不少倒忙,譬如山火时没水,然后伯尼威胁州长为了物种多样性任命个不男不女去性别化的当消防局局长。说他和他妻子的结合也是为了拉拢少数族裔选票,两人之间没有爱情或者更高阶的东西,只是婚姻的原始形貌。 项廷站起来向男主人问好,一边解释:“是唐人街的慈善箱。那个我跟您提过的师傅,教我做菜的那位,他女儿上周确诊了白血病。我动员大家,一起捐钱帮他。” 伯尼听了若有所思。项廷说:“您还抽烟吗?” “戴莉不让我抽。但我现在很想来一根。” 项廷递给他一根烟。伯尼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随即咳嗽起来。他笑了笑,把烟在杯托上摁灭了,问道:“那么现在募集到多少钱了?” “我早上走的时候数,快三千。” “三千美金?你的团队有几个人?你们是怎么办到的?” “目前为止就我一个。”项廷有点窘迫地说。 伯尼安抚他往下说:“我们只是就事论事,丝毫没有要外延扩大的意思。” “我帮人打杂,什么都做。到码头搬货,给工人带煮毛豆和白酒,我自己烧的荷叶鸡,就说是老赵烧的。一有老板新店开张,我就去表演功夫。我不要钱,可大家也不好意思不捐。” “等一会,你会功夫?” “皮毛而已,但花架子够了!昨晚上联欢会,他们唱戏,我扮武生,把大家都骗了。” “唱戏?” “beijingopera!” 戴莉上个月出了车祸,虽然项廷把洗衣店的大婶介绍过来当按摩师之后,脖子好了许多,但她还是戴着一个肉色的颈托。否则她这时会转过脸,吃惊地看着项廷。伯尼展现出政客式的不动声色,听后仅仅是点点头。空气一时沉默,项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中西差异这么大,他可不大懂美国人心里在想什么。 仆人端上茶点,项廷转头道了个谢,目光顺势移到了窗外,马蹄铁形状的别墅拥着的那块青蓝色的水池。 伯尼似乎随口一提:“上午我们铺了鹅卵石,还重新装修了游泳池,泳池灯却怎么也点不亮,可修理工都受不了氯消毒剂的味道。” 项廷一向热心,直接站起来:“扳手在哪?我去看看。” 戴莉说:“请先坐下来,我让他们把水抽干。” 项廷等下要回唐人街,时间有点赶,他就说:“不用不用,修的时候不泡水,怎么知道泡了水亮不亮?” 伯尼静观其变。只在十分钟后,听到项廷在外头高高兴兴的一句“ok”,他才向窗子看了看。 一排外型和地埋雷差不多的水下灯全亮了,水池五光十色。 戴莉赶紧让仆人送干毛巾和热茶过去,怪着丈夫:“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一个孩子呢?昨天外面还下了雪。” 伯尼说:“你那学术的大脑把一些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什么话都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小子说,在唐人街受到排斥丢掉了工作,可不过几天时间,他就从一个与他对立的势力、一个怀有敌意的党派中筹到了三千美元。在那帮东方偷渡客的圈子里,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数字。如果是真的,这种人才加入我的团队,跟着行动委员会募集竞选资金,一定会成为下届总统的得力幕僚。” “太疯狂了,我当然没有轻易就信。但你这样考验他也证明不了什么,天啊,你有没有看到,他的手臂都冻得发青了。” “那去翻看他的慈善箱?这太冒昧。一个个地问别人他是否有口皆碑,和中国人打交道更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不过能在水下憋着气,自如地冬泳这么久,真的很不简单,正如他自己所说,可能确实掌握了一点神奇的中国功夫吧?中国功夫是永远无法作假的。” 北美地区对李小龙的崇拜、乃至迷信,远超国内想象,绝对称得上深入骨髓,影响了至少三代美国人。迄今李小龙去世整整十六年,电影和纪录片不断重新发行,各类纪念活动一年不落,全年龄段粉丝数不尽,年少时期的伯尼曾是其中狂热一员。 项廷冲了热水澡。戴莉本来拿了孙子的衣服让他穿,可想到孙子英年早逝,觉得不吉,便换成了小儿子的圣诞毛衣。项廷套上毛衣,大小正好,刚要走,伯尼叫住他:“孩子,感谢你做的一切。为了报答你的善意,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之处?” 看项廷迟疑了,伯尼说:“我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东方的男性非常看重自尊。但是在美国,这里的生存法则不同,虽然孩子们的童年结束得更早,但即便一个成年人开口寻求帮助,也绝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如果只是因为一层李小龙滤镜,伯尼哪里就至于对一个中国穷小子操心到这个份上了?实际上,他还是对那三千美金半信半疑,但为了项廷那或真或假的华人社群中的号召力,他愿意释放出目的性极强的有限善意。一切只因有目共睹,亚裔的政治地位逐步提升。去年日裔丹尼尔井上在参议院的地位令人称羡,今年二月第一位华裔赵美心担任了加利福尼亚州的州务卿。所以他把项廷当成亚裔代表、关键选民对待,期待他当上了某种程度上的意见领袖时,借着他向亚裔群体植入政治思想。这两天伯尼眉头上的愁云惨雾,源头便是难以管理的亚裔社区。简单点说,伯尼看上了项廷这只股。 伯尼家的大狗遛弯回来,亲热地把项廷一头撞倒在沙发上。项廷用特殊能力救过它母子一次。 项廷被大狗蹭来蹭去的时候,也渐渐打开了话闸。他掏出蓝珀的名片,双手正式地摆在桌上,坦言道:“我想成为他,我该怎么做?” 伯尼居然知道蓝珀!项廷听他有名有姓地念出来两枚中文,字正腔圆,心里佩服了蓝珀一瞬。牛,md,扬我国威,堂堂中国四方来朝! 伯尼接着说:“这是个享尽特权的人物,与曼哈顿的大小权贵、股东、企业家们谈笑风生。” 项廷愈觉,从今往后,姐夫此人要一分为二地来看,辩证地去看了。 伯尼没回答他笼统的提问,只说:“什么时候去上学?” “学费攒够了,材料还差着,您帮我看一下这个。” 白谟玺的推荐信,项廷对着字典比照过,确定他字面意义上没出幺蛾子,但是最保险还是找个本地人把一下关。 伯尼看到落款,如同被强烈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睛,天崩地裂,竟是怀特家族的长子。 伯尼的政治面孔出现一道细微裂痕,此子果不其然不可小觑。可看看项廷,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签名的含金量,正一脸紧张地等答案。 伯尼说:“写得非常正面。” 项廷晓得,美国人精神□□,什么都爱往大了说,什么都good,6分吹成10分。项廷再次向伯尼确认。 “moses做了强有力的背书,凭借它谁都将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伯尼将纸翻过来,笑着说,“非说有何不足的话,除了他的钢笔看上去不太好写之外!” 项廷连连感谢伯尼夫妇。看一眼时钟,秦凤英4点约他在茶楼见面,要来不及了,忙站起来。 伯尼奇怪地看着他,以为是暗示得不足。美国在人情的方面已经实现了商业化和品牌化,只是他们动用关系的门槛比较高。伯尼现在情愿为项廷注入一笔人情上的小投资,一个议员完全有权明箱操作些什么的。他道:“康奈尔大学的现任校长是戴莉从前的博士生。” 戴莉为了学生自豪,谈到他连选连任,与布什总统和众院的一些保守派议员也亲如一家。总统大选前布什还到我们学校来演讲,布什赞校长治校有方,校长夸布什治国英明。 然而项廷不为所动:“先生,夫人,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但我的英语太差了,客人点菜我都会搞混。听说美国的学校易进难出,靠着走后门进去,我怕不到两个月就被开除了,丢中国人的脸,也让你们和推荐我的人难堪。一步登天容易踩空,登高跌重,中国有句古话:‘高者不胜寒,深者不胜渊’。” 项廷的词汇量就那么多,边说边比划。伯尼平静地等他说了挺久,问他这句话出自哪里?项廷就知道爸爸被“整过”以后,常挂在嘴边,感觉自创的。想说是一个将军说的,将军的单词不会说,换成战士。 戴莉合上大腿上一本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权威著作,走到客厅的书架前,取下一本厚重的书:“亲爱的,以后你常来坐坐,哪怕不聊天,看看小狗,把这当作图书馆也好。这本书带回去吧,也是一个共产主义战士的奋斗故事。” 项廷拧开门把手正要出去,伯尼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这次说得很直白:“这可是康奈尔大学。” “我不够格,去了不踏实,脚上的泡要自己走出来才踏实。对了先生,康奈尔有没有高中可以收我?” “真的不心动吗?” “知多知少难知足。”这句是老赵教的。 伯尼笑道:“好吧,我会和康奈尔的语言学校打一声招呼。” 大狗不舍地呜呜叫着,一直送到项廷上了餐车。他来时戴莉夫人心里暖和,走时那样子戴莉瞧了也是慈爱地一笑。因见项廷刚刚一出门,便握着拳屈肘向下一砸,打了大胜仗一样,痛快地说了声“yes!”水池的灯光绚烂如同舞台,路过的主角乐得能蹦三尺高,要上九天揽月去似得。项廷捧着戴莉送给他的书,《themakingofahero》——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此时此刻自信满满,全世界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者你们联合起来睁大眼睛看好了,钢铁,就是我项廷这样炼成的! 所以最后的那件事——有这么值得高兴吗?戴莉夫人反过来也不明白中国人了。临走前,学校的事上,项廷的三辞三让,激将法一样使得伯尼更想卖他一个人情,非拉拢不可了。你想要什么?伯尼让他自己说。项廷最后说了什么呢?这就好比有一盏阿拉丁神灯放在你面前,你说给我一个窝窝头。 他说,我不想打黑工了,b2探亲签又办不了工作证。 伯尼当着他的面打通移民局电话。对面一切情况都没问,直接说你想去哪?牙科诊所、律师事务所,还是投资银行?放心,我们美国自古以来不拘一格降人才,人才在哪哪都是合法的! 项廷说,麦当劳。 姐夫天天上班的,他楼底下的,麦当劳。《 》 11、少年维特之烦恼 项廷到了茶楼,见到秦凤英,一同商量老赵的事。 善款共计三千元,秦凤英出了一千五,项廷筹了剩下一半。昨天他把这一半交给老赵。老赵回家路上被人打劫一空,被揍到走路一瘸一拐。 结账的时候,秦凤英说:“小鬼头,你才来几天都不知自己姓什么了。我找了个医生咨询了一下,起码得十万。这事不用你费心了,好好挣你的媳妇本儿吧。之前姐家里忙,没顾上你,对不住啊。你这两天都忙什么呢?你这么能干个人,别消沉,打工赚钱也好,做小生意也好,再不咬紧牙关去读个什么专业也好。姐这儿还有个家政公司,你去不去试试?” 项廷当然不去。这跟孟母三迁一个道理,项廷要出了华人的舒适圈,直接到美国人堆里浪里白条,华尔街往来可无白丁。中餐厅工资每小时2.5,联邦最低工资标准3.35,麦当劳折合下来4.9。待遇翻了一番, 而且,见姐夫方便。 于是他婉拒了秦凤英。秦凤英仍把家政公司的传单塞过来:“不能不留条后路。” 千算万算失算,蓝珀上班,全凭心情。白谟玺因十万火急公事联系他,一天后得到回复:古老星辰之语,永恒而不欺,六重幽冥无月夜降临尘世,于此时刻,凡人听从宇宙低语,众生守护灵府之安,勿让尘足踏出门庭。夜深人静,电话那边有种沙沙的声音,好像是蓝珀在玫瑰园中漫步,穿一条棉花那样白的雪纺长裤,如同法国贵妇人午后接客时穿的曳地长裙,轻轻拂过落花,时光中的仙子,尘埃世界的舞者,人形条帚似得。 项廷怀着一颗正大光明的事业心,决心缓和家庭关系,便给蓝珀打电话。好几次都是忙音,他以为姐夫很忙,过会再打。一旁炸薯条的墨西哥小伙提醒,你被拉黑了。 项廷有点儿上火又困惑,心想我真就那么讨你厌吗?你是我的姐夫,我是你的小舅子,我也没有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就惹得你六亲不认,彻底和我划清界限了吗?又不是找你借钱,你上回借我的一千二百块,知道你毛病多,怕你嫌我的钱脏,我一大早就去银行换了十二张连号的崭新整百,现在想还给你都找不到人。 想着,他把牛肉饼递给前面的人,夹在面包里,再放上西红柿、生菜,配上小食和一杯饮料,一份快餐就完成了。几个人排成一线,流水作业,项廷在最后面。 麦当劳的工作就这么无脑。煎炉的信号灯自动控制闪灭,肉饼一放上去,2分钟计时器就会响第一次,赶紧用锤子压一压肉。计时器第二次响,翻个面。再过1分45秒,可以出锅了。 炸薯条更是无敌傻瓜操作,油锅168c,重新上升3c后是薯条最好吃的时候,3c温差的瞬时感知器报警。项廷走个神,琢磨会姐夫再去捞薯条都来得及。 只要客人长着张华裔脸,项廷便把冰激凌多打半圈,可乐装满一点,麦乐鸡多给一块。很快发现没必要,饮料自动续杯,汉堡个头太大,客人吃几口就不要了。刚刚那波薯条过了七分钟,机器响铃,代表要扔了。 美国的粮食如此过盛!项廷想起父亲讲过,42年河南大饥/荒,饥民们吃光了树皮草根后,到处找观音土充饥,结果很多人活活胀死。人在中国听故事的时候不以为然,怎么偏偏到了美国忽然觉得特别有共鸣,跟广大同胞的苦难联系得那么紧密了呢? 午休,项廷去盥洗室,用冷水洗洗脸,放松放松。听到两个课余打工的高中生在外边,靠着盥洗室的门,讲他坏话。 原因是项廷收拾餐桌的时候,和客人闲聊了两句。客人说:“我来自austria,你知道在哪嘛?”项廷教着客人的小孩玩玩具,一边说:“知道啊,在欧洲中部啊。维也纳那么有名,音乐之都,克林姆特,弗洛伊德,怎么会不知道austria?”客人说:“哇哦,中国人真棒,美国人是不会知道的,他们只会说哦真棒,你们那有袋鼠。” 两个高中生嘴臭个没完。任尔东西南北风,项廷只想我是来学英语的,你用英语骂我就是我赚到了。洗完脸,开门大大方方当着他们的面出去了。 形形色色的歧视见多了,项廷一笑了之,心想龟兔赛跑,骄兵必败,你国迟早要完。我们中国人见到别人聪明,便想见贤思齐,师夷长技以制夷。你们美国人却只会想老子是宇宙中心,曼哈顿世界圆心,老子干死你。 项廷觉得,其他同事对他还算正常,就那俩高中生小家子气。美国高中是个特别有毒的环境,学校大屏轮播公益广告,呼吁大家不要虐待聪明同学。不过上了大学就分流了,真是幸好他没来这边读高中。 总之此事后,项廷因为分得清奥地利和澳大利亚,被大家尊称nerd,时常遭到很傻很天真的霸凌。可项廷越是被欺负,他的民族自豪感就越强烈,且越觉得蓝珀吾辈楷模。蓝珀的牛逼,如一束激光,毫不留情地射穿了全体美国人的心脏,连他拉黑自己都隐约有了几分道理,毕竟高人都深不可测,道可道非常道。自己没出息的时候,就不要怪别人小看了。 再之后,大家聚在一块讨论地球是否是平的,项廷不说话,他们就站起来鼓着胸大肌撞他,非叫nerd讲个道道。项廷谨记才不外露,一张嘴就弄混了麦哲伦和哥伦布。当场项廷受邀参加一个大型派对,当晚成为众人瞩目焦点。 停车场每天要冲水;垃圾桶每天要刷洗;每隔一天必须擦一遍全店所有的不锈钢器材;每星期天花板必须打扫三次…与煲煲好的工作强度比起来,这都不叫事。有时候实在被高中生吵烦了,项廷就拿起一把退役的v型薯条铲去对付店门口路面的口香糖。 只有一件事,让他有些头疼。 进入这家麦当劳明星店,一块巨大菜单牌映入眼帘,菜单底部写着“微笑0元”。在这,笑容就像是货物一样,从头到尾都得带着微笑服务。项廷连续笑了一个礼拜,活受罪,脸都快僵住了。店长却还嫌他笑得不够真,不够自然,教他得时不时回想开心的事情,要尽力在工作中保持最雀跃的状态。 那想点什么能开心呢?项廷只想到那块幽幽脂粉味的手帕,那个无人知晓独属于他的小小扰攘王国。他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的成分居多,可竟只要看它一眼,一切都如伊甸园一般美好。好像如梦似幻、满是雾气的林子里,清澈又不可言说的泉水边,一个穿着雅致的白裙、袖口和胸前系着粉红蝴蝶结的天使蹁跹而至:你好,我叫冬妮娅·图曼诺娃。 项廷用装酒心巧克力的绒布制作了一个小小的手帕专属袋,袋子上写上自己名字的拼音字母,挂在工作服的胸前。低下头就能看到它,便吃了糖一样甜甜地留在心里,洋溢着真挚无邪的感情。就这么着,项廷融入了美式傻笑的大家庭。 这个星期店长安排他做早班,五点半上班。早班只有三个人做,在大部队来之前要完成十八大件事,事都按顺序写在一张纸条上,墙上贴着。店长指了那纸条问他看不看得懂,他说当然懂,心里想着明天早上带本词典来。 五点,项廷在自动计时器上打了工时卡,打开冷藏室的门把生菜西红柿搬出来,用机器把包菜切成丝,拌了鸡块。忙到六点差不多了,他把一个苹果几口吞了。为了随时迎接可能到来的客人,他就在餐厅的座位上边吃面包边等着,但是脸朝着厨房的方向,附带照看一下厨房的封闭电油炉。 麦当劳的门被推开了,却没有多少声音。进来一个蹑手蹑脚,然而眼神放肆的圆脸男孩子。 经过夜以继日的努力,在主动损失了两个利益点的前提下,白谟玺挽回了那笔大生意。白谟玺还没有把责任归咎于蓝珀,弟弟白希利先忍无可忍了。他今天是来代表家族找蓝珀谈判的,读作谈判,写作宣战。出门太早,肚子很空,进来找点吃的,顺便观察敌情。 白希利一进门没见到别人,唯一的人背对着他。白希利第一眼只看到对方坐着的腿,那么长的腿,长腿屈着快跟座椅扶手差不多了,系着围裙的腰挺窄,腰窄是肩宽衬托的。 项廷听到动静,起身面带微笑为他服务:“早安,欢迎来到麦当劳!来杯热咖啡唤醒您美好的一天吧?” 只见白希利瞪着他的眼睛足有一码大,却没见着白希利紧张得指甲在手心扎出了一连串的小月牙痕。 白希利点了一份套餐。叫他取餐他不来,项廷送到餐桌上。谁知白希利毫无征兆地把餐盘往前一推,刚出锅的薯条全撒到了地上。 项廷见他一身美国私立高中的制服,就知他的脑残是天经地义的。保持微笑,俯身收拾。 好巧不巧,手帕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白希利立马弯下了腰。说时迟那时快,接下来他的一串动作虽迅如闪电,却流露出一种淡淡的仪式感。 白希利捡起手帕,不假思索,用它盖上了那满是可乐和番茄酱的桌面,风卷残云,一顿狂擦。《 》 12、绿云金簇小蜻蜓 白希利今天能够成功逃课,归功于全家上下的忽视。 怀特家族非常注意效仿宫廷的生活方式,一到春暖花开的日子,就住到莫宏克山庄的古堡去。可白谟玺全身心沉浸在曼哈顿的罗曼蒂克里,全然背弃了他们神圣的迁徙路线。 甚至爸爸也把蓝珀当香饽饽,把祖产交给他打理。蓝珀成为代理人上头版的那天,州报清早就被抢空。 蓝珀仿佛把世界上所有关心他的人都撬走了。 那天,白希利就躲在窗帘后面,偷听得一清二楚。他瞧见项廷掏出的手帕,跳大神风格的刺绣,蓝珀办公室的橱柜里多的是。 白谟玺不但包容这些委琐怪异的小脾气,甚至一看别人手里攥着它就不爽了。 白希利娇生惯养,又自视很高,可他也像所有人一样生来具有追求幸福的本能。而现在,只因他弄脏了手帕,甚至没有表现出故意的样子,项廷就顶着一张让自己一见倾心的脸,锁着一双剑眉,额头上几根青筋,在一片沉默中鼓涨,到了要动手的边缘。 白希利的声音既洪亮,又有劲:“干嘛盯着我?再来一份薯条!” 项廷面无表情,逼近一步:“还给我。” 怀着一腔报仇雪恨的思想,白希利不仅不还,还把手帕往地下狠狠一掷,脚踩上去反复摩擦:“地也脏了,帮你擦擦!” 项廷去捡,可手帕被白希利紧紧踩住。 “脚抬起来。” “凭什么啊!” “那你起来。” 下一秒白希利双脚离地,他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抓着脖领子提到半空,对方还是单手拎的!想要哇哇大叫,可是声音被困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透不过气真要窒息了! 项廷把被践踏成了一块破布的手帕捡回来,小心翼翼地拍掉脏东西,仿佛在为它抚平被蹂躏的痕迹。 白希利被拎起来时像一个毫无重量的气球,被扔下时如同一片干瘪的秋叶。白希利倒在地上直接被吓出嗝来了。眼见着,项廷奔去后厨洗手帕了,这才意识到他压根没认出自己来。那天窗台外的遥相顾,终究是错付了。 同事们三三两两地来上班了,麦当劳里的客人也多了起来。大家目睹了刚才那一幕,只以为是好心客人帮忙擦地,惨遭员工暴力。大家义愤的声音如阵阵热风,打在仍然瘫坐在地的白希利空洞的脑门上。 项廷晾上手帕,听到店长在外面叫他,应该是白希利投诉了。再追悔都已经迟了,刚刚真不该那么冲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读了三遍,保尔被人欺负,气得满脸发紫,也本想狠狠地给对方一个耳光,但是怕头一天上工就给开除了,才没有爆发。怎么自己就没忍下来呢? 项廷一心一意地盯着手帕,觉得它是始作俑者。一见到它,某种汹涌磅礴的情感就钻进了自己体内,有时使他柔软,像春水潺潺流过,冲刷他的心灵河床;而有时,轰地一声,他简直不知道它是从哪个深渊里爬上来的,一路从鞋底,爬上脚跟,顺着脊椎越爬越高,最后控制了他的声带,发出的叫喊声足以震碎高盛大厦四十层所有的玻璃。一切都碎了后,他往往会生出时空倒流、空间错位的幻觉。 这事简直太超自然了,项廷想。他一定要找到它的主人,哪怕花上大代价。 店长进来找他,知道人是伯尼引荐来的,从来没有刁难过他。况且白希利又没有在店面闹起来,扬言要跟麦当劳全球总裁当面告状之后,便小公鸡似得挎起小书包走了。 店长拍拍他的肩:“看你这两天有点儿不在状态,是不是太劳累了?今天你就先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希望看到满电池的你!” 另一头。白希利气到模糊,过马路时完全忽略了红绿灯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正如初见那天的箭矢一般从侧面冲过来,在时间停滞的那一刻,项廷猛地将白希利往后一拽,紧接着用身体护住他,两人一同滚落到路边的安全区。耳边是急速驶过的汽车,风声几乎要把他们卷入其中。 “你没事吧?”项廷把他拉起来。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希利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幕,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我踩了他的手帕但是他追上来用命救我,我可比蓝珀在他心里的分量重多了!白希利的愤怒如同被冰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庆幸和催人泪下的幸福。患难见真情,他一下子就不计前嫌了。 “我…我没事,多亏了你!你、你不用上班了么?”白希利还在打着嗝,嗝颇有几分娇憨,对这突如其来的守护者又惊又喜,“不上班就算了,怎么还尾随我呀?呀,真是的……” 项廷有点懵了,心想这怎么回答啊。肯定不能说:我有超能力,哪里有危险我哪里出现。我往地铁站走,脑子里突然报警,看背影认不出是你,但就是一只流浪猫快被撞飞了我也得扑上来救啊。 项廷为保住工作:“我来跟你说句对不起,我承认我也有一点防卫过当。” 听了这话,白希利便很是了然。据他观察,白谟玺也经常玩这一招,当时装作漫不经心,等到事后再去追怀弥补。 项廷双手合十:“请你别投诉我好吗?这工作对我真的特别重要。我可以赔钱给你,咱们把这事儿私下解决了。” “钱、嗝?我看着居然像个缺钱、要钱的吗?”白希利最看不惯家里爱财如命的人,他认为自己虽然不得不命中注定生活在庸人堆里,却从不屑去注意他们做什么事。 接着,白希利灵机一动:“不投诉你?倒是可以考虑喔!条件嘛…你家里有没有人?” 他逃学出来,不出意外的话,家里已经乱作一团,大批人马正在四处搜捕了。他想去项廷家里避避风头,或者随便一个什么密不透风的地方好好藏上几天,急死哥哥,急死爸爸,急得全家老小寻死觅活! 项廷把人领到了地下室入口,白希利以为这是带他去参观自家的酒窖。得知这便是项廷每晚睡觉的地方,白希利大惊失色:“你就让我住这儿?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你不是马修吗?”项廷反问。 马修是白希利随口报出的一个化名,项廷又问中文名,白希利脑容量不够编不出来,就说姓马名修。 一般来说,当过兵的人内务都不会太差。地下室不到二十平方米,可被收拾得条条块块的。 只不过,白希利洗手的时候,完全没防备地被坏掉的水龙头滋了一脸。 项廷立刻用双手把水管的漏洞捂住,接着迅速找了件衣服缠上,然后开始折腾着修最上面那节出问题的管子。 等到终于搞定了的时候,这地下室已经快变成水帘洞了。 水漫金山,白希利被这条件恶劣的窝弄得目瞪口呆。项廷给他拾缀出一片干爽的地方坐着,自己跑出去,把自行车上的鱼桶卸下来,回来一瓢一瓢地往里舀水,一趟又一趟地出门去倒水。这样来回奔忙,愚公移山着。 最后一趟结束,项廷拴上家门,转身只见肥皂盒掉在地上,白希利歪在床上,手里正捏着那颗蓝莓糖。 项廷这次直接上手抢了回来。 “怎么搞的嘛?就一颗糖也这么抠门,难道又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了?”白希利歪打正着。 项廷没回答。白希利撞撞他的肩膀:“我吃掉会怎么样?” 白希利本以为他会说什么“我不揍扁你就不是人”之类的话。但项廷侧脸严肃地拧着抹布,看都没看他一眼,无比平静地说出了:“我会杀了你。” 白希利毛骨悚然,过了好一会两股还在瑟瑟发抖。只好放弃了这个话题,固执地把脸看着窗外不转过来,意思要哄。 项廷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冤家情绪,反而开始自顾自地读起了英语,他现在的教材不是课文,而是英文小说。白希利听着他读了两页,实在是忍不住了,开始自动纠正起项廷的发音。项廷赞叹,你说话(的发音)真好听。白希利坐在床边跺着双脚:你油嘴滑舌,你花言巧语! 为了回报他成为自己的英语搭子,项廷吹了口琴弹了吉他。刚拿出来时,白希利觉得不时髦,他喜欢电吉他电贝司电嗓子电这电那的。可听了一曲之后,白希利从五岁起跟随过的钢琴名师无数,从来没有谁能激发他的音乐细胞,今天他却觉得项廷的这一套才叫玄奥。 吹了一会儿后,项廷感觉嘴巴有点干,戛然而止。低下头时,看到白希利望着他,水溜水秀的小嘴微微嘬着。 白希利脑袋里面糊糊的一摊稀。他对同性的意识仅限于白谟玺的启蒙,还没有成长为一种固定的性向,他只是纯粹觉得这样酷毙了,非常反叛,个性解放罢了。 即便是之前和高年级的棒球队队长约会,那是个头发染成桔黄色、胸前写着“亲亲我的屁股吧”的大帅哥,白希利的心中也没有太多涟漪,反而现在很喜欢与项廷待在一起,讲话嗓音都细柔了不少。 是啊,谁的初恋不是一篇组诗呢? 两人并排坐着。就在项廷准备侧身把吉他挂回墙上的时候,白希利误以为他有什么其他企图,立马伸手做了推挡的动作,倏地站起来慌张地说:“我们出去玩吧!” 中饭也没吃,就到了大下午。去超市买完充饥的面包,出来看到街边在兜售彩票。白希利跃跃欲试,项廷跟他说彩票是骗人的,在四十九个数号中填六个,不可能填得中。白希利说,一辈子只中一次就够了。中了就是几百万,你一辈子都不要做事了。项廷马上否定说,不,我要当老板,自己当老板。白希利说他是个穷光蛋,狂泼冷水。项廷却断言,试看三年后之曼哈顿商海,竟是谁人之天下?白希利看他英姿飒爽,心跳又咚咚加速,问起来,你的志向这么大,你爸妈做什么的呢?项廷学会了低调,只说我的父母都是农民,目不识丁。却惹得白希利更加好奇。 路过一家剧院,白希利要进去看戏,可他没有见过钱,自然没有买单或者aa的意识。项廷怕他投诉,这个钱该自己出。于是买了张价高的前排座,单独给白希利,自己坐最后面。白希利惊奇,项廷便说:“我听不懂,坐前面也白坐了。”正是这份坦诚感动了白希利,拍着胸脯说:“以后你的英语包在我身上了!保证三个月让你学成出师。” 戏快开场了,项廷催他坐到前头去。白希利想他囊中羞涩,还这般为我买单,煞是心软。但实际上,项廷心里想的是,白希利毕竟是残疾人,单靠一只眼睛看不清舞台。想到从前也有战友中弹变成独眼,他不由对白希利多了几分照顾。那眼睛还用一块纱布盖着,应该是受伤没多久吧?其实已经三年了,当下的医疗技术也足以安装一只义眼,可白希利非要保持着海盗船长的造型,就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全家人他的深重创伤:这只眼睛,就是因为蓝珀没的! 白希利浑身充满爱情能量,对象却不在身边,无所事事,闲得心烦。戏到中场,便离席拉着项廷走了。 可是刚出剧院门口,便见到家里的两个保镖在巡逻,白希利鼠窜。逃到一个暗巷里,白希利心里冒出来一个极好玩的去处,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 白希利说:“走,去我家!” 项廷骑自行车,载着白希利来到上城区。这里每一座房子都像是悬浮在城市之上的王冠,高级spa、宽敞的屋顶花园、专属的礼宾服务面面俱到。 西57街,68层高楼,俯瞰中央公园。 项廷送他到楼下,说:“你上去吧,我还要回去干活。” 白希利拗不过他,说教他学英语也挽留不了他,闷闷不乐地自己进电梯了。好在项廷还算绅士,半个身子探进来,问他要按几楼。 白希利并不知道,项廷在楼下徘徊,根本就没走。原来,项廷无意中看到了白希利手里那把钥匙,钥匙头上雕着个线条简单的龙头。这片区域的住户非富即贵,应该家家户户装的都是特定品牌的防盗门吧?要复制这种门的钥匙,通常得拿上身份证啊、房产证。但是,在唐人街有个老手艺人,搞这一行的灰色交易,根本不管你有没有证明。那师傅出品的钥匙上,通常就有这个龙头,一模一样。 很有可能,白希利盗配了别人家的钥匙,白希利是小贼。 项廷犹豫了一会,正义感还是驱使他,上去探个究竟。 六十六层,只有一家住。大门敞着,广寒宫似得冷气嗖嗖往外冒,看来就是这了。 项廷敲了敲门,如果白希利心里有鬼,项廷希望敲一下能把他震出来。 无人回应,项廷只能进去找他。 现代化的豪华大平层,主色调是极简的黑白,可玄关静静地放着一把白玉芦笙,墙上挂着栩栩如生的蚩尤白银半身像,客厅的中心供奉一颗硕大无比的水晶球。水晶球内似乎有着流转的光影,过往如影随形,未来触手可及。 “马修?” 项廷叫他,依旧没人回。他一间又一间地拧开路过的门。这很冒昧,可是项廷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甚至怀疑白希利要入室杀人,他必须得阻止。 然而,在这一排房间的尽头,最后一间却紧锁不开。走廊尽头一大捧深紫色不知名的花,弥漫着甘甜香气。香味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荡开来,项廷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想出去,可不得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缓一缓。 脑子里一片金星乱舞之际,他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好像是房子真正的主人。 白希利不见了,现在要是被人揪出来,那么贼就是自己了,百口莫辩。根本没得洗,明天就得被遣返回国! 项廷晕得手脚不听使唤,在要被主人抓个正着的最后一秒,藏进了更衣间的柜子里。 衣柜的门缝开了那么一丁点,他看见进来的男人一脸倦容,体态给人一种赤裸裸无防卫的感觉,愈显得腰身袅娜,轻薄风流。 后面又跟着进来一个男人,家门这才关上了。 两个男人之间一句话都没说,可是充满了骚动不安的气息。 项廷把衣柜门关得死死的。 深呼吸,深呼吸,他得冷静冷静! 好像,这是姐夫的家,姐夫回家了,带着男人回了家。《 》 13、任是无情也动人 蓝珀出席了一场慈善晚宴。酒浓度不高,小甜水似得,但是他好像有心事,一直在喝。 众所周知,蓝珀的酒量真说不上好,又没带司机来,上司费曼便送他回家。 车程半小时,两人全程无交流。 到了蓝珀家楼下,沙曼莎传来简讯:客户说正在进一步研究,很快会答复我们。言下之意,督促蓝珀醒醒酒,别睡过去了,耽误几百万。 原本费曼也要亲力亲为的。蓝珀便邀请他上来坐坐,一鼓作气将事情谈妥,免得回头还要十几轮邮件折腾。 费曼起初一口回绝掉。蓝珀的眼神那般高高在上,却说:“你走了,你又赶另一场热闹去了,你想想我的处境吧。” 来了蓝珀家,第一件事,全身消毒。 蓝珀直接去了浴室。项廷再次打开一条缝,望着大门的方向蠢蠢欲动。 然而,费曼没去客房洗澡。他听到书房的传真机在响,传真纸一行一行打出来,他把文件取出来,坐回客厅里阅读。 就这样,项廷的第一次逃跑计划失败了。 更衣室的衣柜,远远地斜对着客厅的沙发。 二十分钟后,项廷便见到,他的姐夫裹着一件奶油色真丝、荷叶袖柳腰的睡袍。 即便是在古代的春宫画卷中,睡鞋和膝裤也是决计不能脱的,美其名曰不能做无叶之花,可姐夫从蓬松的银狐毛中滑出一双乳白带藕色的无瑕裸足,窈窕地蜷到了沙发上,大腿轻折身体斜倚,手夹起一支细烟,香雾秾花。 而他旁边的英国男人西装革履、正襟危坐。 项廷意志模糊,又看不清脸,却也认得那绝对不是白谟玺。白谟玺比较前卫,这个新任奸夫却酷似古堡里的吸血鬼公爵。不管蓝珀怎么样,他都视而不见状,保持着老板在下属面前应有的深沉似得。 项廷叹服,姐夫胆子可真大啊,居然敢在(至少)两个的男人中间耍花枪,竟然摆得这么平!同时他也想不通,怎么这些男的都大脑灌水呢?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搂搂抱抱亲亲爱爱。 项廷比蓝珀小了将近一轮,观念却老派得可以:一夫一妻,死心眼到底。他在部队上终日打熬筋骨不近女色,对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异性恋尚且颇为鄙视,何况现在目睹一个又一个淫/乱的同性恋了?真的,马脸,猫王,吸血鬼,你们这样全部都是有病的,敬请接受电击治疗。 费曼皱了皱眉,他原以为去拿的是客户资料,却发现那是蓝珀私底下的生意。蓝珀干的是掮客活,有时候还充当官方外包的谈判专家。 那文件标题:《股东会议记录及共识备忘录》。 蓝珀也不介意他看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还随口抱怨上了:“我开始给他们两个方案,还以为韩国人和我一样,有点诚意,往我这边靠靠,结果呢?他们反倒是从两个里挑自己喜欢的,有利的条款。就好比我跟卖表的说,要么贵点买新的,要么便宜点买旧的,他却非得以新的价格卖我旧的。难道我是自发自愿的傻瓜,行了吧?” 蓝珀在帮美国的资本,买韩国的银行。这种规模巨大且复杂的收购,不可能像在菜市场买菜那样简单。蓝珀不时穿插两句笑话,费曼倒是一次也没有笑过。 蓝珀披上薄毯子,走到开放式的厨房,倒了一点冷牛奶,站着喝了小半杯。 厨房的灯光亮一些,项廷看到姐夫的睡袍在闪闪发光,但也或许是他全身都涂了带亮片的润肤油,不一定。总之,火彩超越钻石,璀璨得人头昏脑涨,看到这一幕的项廷好像突然理解,童话中公主的裙子是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光辉纺织的那种面料了。 忽然,蓝珀说:“先生,你要报纸吗?” 项廷这次肯定听懂了,费曼用磁带式的伦敦音,来了一句,excuseme? 蓝珀笑道:“每次我路过你的办公室,你立刻就举起一张报纸,把自己藏起来。难道我是追债的?你这么防着我,没意思!” 费曼说:“如果你需要我的建议,我会说耐心点。现在买方担心经济下滑,正常贷款变坏账,评估保守。政府则希望经济复苏,坏账转好,因此可能对贷款价值过于乐观。预期迥异,所以结果会大相径庭。但按照你的方案,现在无需急于评估。经济如预期恢复,贷款损失最小,需要返还的坏账也少,这对双方都有利。希望金监会也能认同。” “听听,我知道你是个大人物。”蓝珀走回他身边,自己喝牛奶,却递给对方红酒,“资本市场的冬天来了,投行业务都要冻结,很长时间都没事儿干。我说,该加入买方了。” 费曼说:“所以你的甜言蜜语突然泉水般涌现,目地仅仅在于劝诱我考虑跳槽?” 高盛这样的投行,就像一个销售员,帮公司卖东西或者找钱。而蓝珀业余做的私募股权投资,角色则是买家,买了企业再卖,赚个中间价。 蓝珀坦白:“是又如何?我对投行彻底提不起兴趣了,去意已决,多少钱都留不住我。但同时,我又不想与那些平庸之辈为伍。所以我要拉着你一块,一起飞往未知,这难道有错吗?不是我喜新厌旧,没人容得下我。上个礼拜,参议院的参议员伯尼向国会提交了《矿产行业透明法案》。他在里面骂我。” “如何?” “他指名道姓,lan与高盛正在等华尔街的利空释放完之后,石油价格掉头向下,做多石油赚取大把银子的这时候反手过来做空石油,依然大赢特赢。而美国民众不得不容忍100美元以上的石油了。俄罗斯人富有了,他们赚来的钱是美国人在埋单。俄罗斯能够挺起腰杆跟美国抗衡,以lan为首的投机商功不可没。” “后天我与伯尼见面,欢迎你一同前来。” “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敢认识他?”蓝珀的似笑非笑大有意味。 盛着红酒的高脚杯放在桌上,费曼并没有端起来。蓝珀拇指托住杯脚,往前递了递。 可是似乎蓝珀不胜酒力,酒的后劲上来了,红酒快倾倒的时候,费曼接了过来。 两人的手碰到了那么一刹。蓝珀不经意地接着笑道:“你去和他谈谈就够了,向他保证我知错能改了。有个说法,叫先钓上来再调包。” 费曼垂下眸,眼瞳如一块具有神性的深绿宝石,仿佛蕴含着天使不着痕迹的祝福:“你看起来有点低血糖,你不应该喝完酒去洗澡。” 蓝珀说:“哦,我的不舒服,你都看到了,可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你看我?费曼,对我你还存在偷看吗?” 像跟无神论者讨论上帝完全失效。费曼说:“我该回去了。” 恰在此时,传真机又响了。 这次才是客户发来的合同。收到之后,费曼逐字审阅,没有发现任何遗漏之处,只是价格一栏仍然空着,有待填入。 于此,两人意见十分不和。 费曼:“baitandswitch,你想出一个低价,先把承销权抢到手。” 蓝珀:“嗯嗯,知道我的特点就满足我啊。” 但终究是费曼权限更高,他的签字才最终有效,他又向来比蓝珀更一意孤行。 蓝珀家像个雪窖,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晾衣绳上不能晾衣,费曼问他钢笔在哪里?蓝珀找遍家里,只找到一只按压式的圆珠笔。 费曼把笔帽取下,正准备填上价格。蓝珀却好像不能忍受桌子上存在杂物,把费曼搁在一旁的笔帽,捏起来卡回笔尾去。 这样一来他的手指落下来时,也必不可免地在对方的手背一滑而过。 费曼的神色丝毫不变,可是要写字时,他这才发现笔头都缩回去了。 刚刚蓝珀“不小心”也按下了卡簧的按钮,可费曼浑然没有察觉似得。 蓝珀把手搭在费曼肩头,轻轻挑起周遭的温度,然后他把自己的下巴枕在那只手上,那微妙的重量甚至不胜一片最轻盈的羽毛。 目光并未落在人身上,而是似有似无地掠过那份合同,流连了那么一小小会儿。 呼吸流动咝咝的电流,发射心想事成的魔法一般,价格那栏便出现了蓝珀最心仪的数字。 蓝珀不经心模仿着字迹,签了他的名字,还说:“看吧,当我代表你的时候,凡事都讲求风度。” 一切心满意足之后,蓝珀马上下了逐客令。一瞬间就只剩下空气里的香味柔媚如故。 衣柜里的项廷此时快撑不住了,他怀疑那束紫花是某种生化武器,发散出致幻的气体,头脑更里被千军万马踩过似的乱七八糟。看他们起身向门口走去,才松了一口气。 临别,他们还讲了两句话。项廷离得太远,听不清。 好像蓝珀笑了笑,这么远,他一笑都给人一种似有似无的微痒。他个子高挑,明明不蔓不枝好端端地站着,却好像身段会随着点点杨花水云般流动:“别做出圣诞冰雕一样的表情吓我,好吗?我什么时候利用你了,好吧,那是啊,那是,可你至少有了一个令人回味的周末。而且难道你和我说的话里就没有百分之一的假话吗?” 蓝珀不再理他,转身去冰箱里拿了一个冰过的水煮蛋。一个月多前的车祸,脸上受的伤还没有痊愈,他用鸡蛋滚着冰敷。 这男的怎么还不走,姐夫怎么还不睡觉?项廷都急麻了。 奇怪!明明胜利在望了,项廷为什么反而产生一种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预感呢? 费曼拧开门要出去,卡住了,拧不动。 因为外面的人插了钥匙,要进来。 有情有调的一个良夜,白谟玺手捧火红的玫瑰,正作出深情的一笑,迎头撞上了冷若冰霜的费曼。《 》 14、孔雀自怜金翠尾 空气即刻点燃,能量波水纹般一圈一圈扩散,项廷感到直面太阳磁暴,头疼欲裂。 直到砰的一声闷响,不是两个男人之中谁关上了门,是风吹上了它,雨夜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蓝珀这才发觉来了不速之客似得:“站那别动,我马上就来。” 蓝珀怀里抱猫的姿势,抱着一大瓶形似灭火器的医用酒精,走过来,对着白谟玺呲了一分半钟,玫瑰花便如沾了露水更加娇艳可人。 白谟玺纹丝不动站着被呲的同时,观察费曼。费曼硬挺的衣领,阔幅领带和扎扎实实上浆的衬衫,俨然是一位严肃银行家的行头。它们表面都没有呲过的痕迹,他要么是进门就没被呲,要么是呲了但二人世界久了呲痕消失了。哪一种可能性,都让白谟玺的脸色煞是不好看,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 淋浴结束,蓝珀一边支使白谟玺:“下这么大的雨,快把鞋子扔出去。”一边招呼费曼:“等雨稍微小一点再走吗?” “我的司机等了我很久。”费曼淡漠道,“你也有你的宾客需要款待。” 话音刚落,白谟玺很有点花花公子味道地露出一笑:“今天如此之特别的聚会,介怀什么主客之分,是否太过于拘泥了?我早就请求lanny,不吝将他的朋友全部介绍给我。最好我认识,或者是我想认识的,起码要对味,能够一起玩得来。当然,如果实在匹配不上其中任何一点,我还是会以礼相待。” 项廷一只手撑着衣柜的门,另一只手攥着一根衣架,防止昏倒以后直接滚到外头去。现在一个没走又来一个,项廷感觉自己何止要小丑变大丑了?他是棺材板上又被多钉了颗钉子,因为姐夫可能不会把他扭送警察局,但白谟玺嫌疑极大。 蓝珀没事人一样回沙发上歪着了,看电视,增加一些茶歇环节,吃戒烟的磨牙棒,即自己烤制的水果蔬菜干。 那两男的还在门口杵着,这是干嘛呢?项廷看到他们握了手,白谟玺先伸的手,他用的词汇太高级了,古英语还是法文希腊文?听不懂。项廷依照人之常情理解,白谟玺应该在说久仰久仰;但凭其语气判断那是,长久以来耳闻阁下盛名,近看实物还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呢!啧。 这时沙曼莎来电,确认两件事,一蓝珀没睡着,二费曼在他身边。 沙曼莎认为,蓝珀的不靠谱是基因问题,无法改变,必须要费曼主持大局。他们现在急需一单生意开张,而蓝珀的风格是在各种寒暄中进行各种试探,但对关键的交易分歧却欲言又止,导致谈判效率极为低下。好像特别羞于针对具体的商业条款交锋,在那相互猛打太极。这,还是满状态、清醒的蓝珀。 要说蓝珀有多离谱,沙曼莎简直如数家珍:蓝珀常常疑心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每月都得有几天卧床养病。他实在是个自相矛盾的人,有时候病恹恹的,有时候精力勃发,发动跨国并购大战就像翘着大尾巴的狐狸冲进了鸡群,可很快能量耗尽之后又得卧床不起。每到夏天就完全放弃工作,失联、失踪。即使入了秋,只要气温高于十八度他就镇日在寒玉床上大字挺尸,虚弱的身体像剖开的雪梨一样缓慢失水,同时又不断往外沁着光莹莹的细珍珠。董事会责问他在家里躺着做什么,他说我给好多客户打电话介绍我自己。 蓝珀说人在,沙曼莎不信。蓝珀勾勾手指,让费曼过来,对着电话吱个声。刚才还气势汹汹地向上管理的沙曼莎,一听到费曼的嗓音,反过来被吓了大一跳,敬语稀里哗啦地全用上了。 沙曼莎向费曼同步一些进展,电话没开免提,蓝珀侧卧在沙发上,抱一个心形的靠枕,稍稍直起身体,侧耳去听。 白谟玺从沙发后路过,手从听电话的两个人中间伸过,大模大样地突破了这层胶漆。 蓝珀怪了一句:“不要碰我,要离我远一点,感冒很容易传染的。你要是病了,我也会很难受。” “没听说喝酒能防治感冒,不过也不妨一试。”白谟玺刚刚别扭的动作,似乎是为了穿过两人,取走茶几上的酒杯。 蓝珀说:“你拿的费曼的杯子呀。” “哦,我只是想帮你清洗干净而已。”白谟玺俯视一眼蓝珀的穿着,纯白的轻纱宛若一个吹弹可破的蝴蝶梦,又一股子醋气直往外冒,“毕竟你都没有力气穿好衣服了。” 白谟玺去洗杯子,费曼则礼贤下士的姿态,表示不用劳烦,自己的东西自己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厨房的水槽那儿。 项廷见状,开始规划他两这时候打起来,蓝珀冲上去拉架,自己趁机逃出去的路线。 可项廷一点都不了解费曼。费曼何许人也,他贵族的底蕴可不是通过住在那些俗丽的宫殿里来体现的。沿着第五大道,那些尽皆是好大喜功的商业钜子们所建的笨拙巨宅,它们无非是对欧式城堡的剽窃。就算是有人借着酒劲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费曼也会视同无物不置一词。绅士的真谛,不止是为女士开门,它在于绝不因任何险境、难堪之处,使自己有一星半点的失态。 白谟玺说:“请回去休息吧,你也并不熟悉我们的洗涤用品摆放之处。” 费曼确实没有跟他抢着干活,像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见对方蔫不唧的,白谟玺便笑道:“赫尔南德斯先生,突然间为何沉默了?我明白你的时间掰着指头以分秒计算,对闲谈没什么兴趣,但深夜忽然出现在别人的寓所就不算失礼,就不怕华尔街记者的围追堵截、跟踪报道了吗?” 等到白谟玺优美地擦干了最后一只斗彩青花杯,费曼才说:“只是恍然大悟,为什么你手上握有lan家的钥匙。” 前阵子蓝珀度假,钥匙交给白谟玺,让他定期安排人来打扫。可此情此景下,费曼这番话听起来,就好像白谟玺正是那个对洗洁精的位置了如指掌的上门小时工一样。 白谟玺不改微笑:“不管怎样,真心感谢你替我在工作时候照顾他。” 费曼说:“既然他同时也是你的财务顾问,为你工作,那我也应该向你表示感谢。” “他和我在一起,不仅仅是工作那么简单;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远远超越了普通的上下级。” “那么,那是?” 白谟玺望了一眼,蓝珀窝都没挪,还在沙发那沉浸着煲电话粥,瞌睡得头都要垂下来了。 白谟玺压低了声音:“听好了,lan属于我,他是我的未婚妻。” 费曼患有面神经麻痹似得一个英国男人,听了,忽而失笑一声。但是也并未说什么了。 都说穷寇莫追,白谟玺却非要置情敌于死地,一遍又一遍地宣誓主权:“怎么了?我的话让您深深迷惑了吗?难道我们所用的语言不相通?这个词在美国的英语里叫作未婚妻,在贵国的词典中就没有这一条吗?” “从广义上讲,未婚妻,这个词是全球通用的。”费曼一边不动声色地从厨房离开,不再跟幼稚的民众一般见识,但一边说,“然而狭义地在我家里,举国将称他王妃。”《 》 15、西施绿珠可倾国 白谟玺嘴角抽了几下,抽成一个得体的笑:“哦呵,不论你是第几顺位,别忘了你这会儿光荣地踏在自由之地——美国。就算你家那位亲爱的祖奶奶点头成全你,特批你顶着你的小皇冠飘洋过海,但你为了lan呆这儿整整十年了,王室身份也就是曾经云烟了吧?一个连继承权都自动放弃了的王子,还梦想着找个王妃?在美国是要交税的,王子殿下!” 费曼说:“相比较我的王妃,你的未婚妻更加不成立。lan已经结婚了,和一个中国女人。” “当然,我对这件事了如指掌——这故事的每个细节,我都是最早知情的人。他们的婚姻有名无实,lan是为了报恩,他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而且,他总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外界的看法漠不关心。所以,即便他已婚,在我这里,他永远是我的未婚妻。” “似乎,你得先了解一下美国法律有何看法。” “请你也不妨适当咨询英国皇室对此的立场!” 蓝珀尽力忍住一个个打上来的哈欠,煮了满锅的红酒,深邃的宝石红,散发秋天的果实与温暖的香料混合的芳香,配上刚出炉、撒满糖霜的肉桂卷。可家里却没人能一起分享这美味,他走了一圈,最终找到那两个人,神神秘秘地躲在书房里交头接耳的。 蓝珀敲了敲半开的门,这时屋子里正回荡着白谟玺的几片冷笑。白谟玺双手交叉,靠墙站着,下巴扭来扭去好像牙疼,支支楞楞的黑头发冒着热气。费曼坐在书桌前,像把这当临时办公场所一样,脸上一片苍白沉静的气色。他身后是遮得死死的厚丝绒窗帘,整个画面仿佛电影中的一张无声大特写。 “在聊什么?关于英国和美国的话题?” 蓝珀朝他们走过去,先坐到了费曼座椅的扶手上,把他桌上的瓷盖茶碗悠悠一合:“你又在欺负我朋友了吧?别开这种伤人的玩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约翰牛脾气一开口就走极端。你们这种爱挑刺儿的英国人我见得多了,走到哪儿都肩扛一根大棒,打遍全世界就是不打你们自己。” 白谟玺忍了但没完全忍,还是缺德地笑了出来。蓝珀的声音听着好舒服,像只猫一样。 接着,蓝珀就用这么好听的音调,附加上那副对众生不屑一顾的神情,把头偏回来看向他:“但美国人也是该打屁股嘛。一没文化,二没传统,三没教养。你随便在哪儿观察一位呆头呆脑满嘴蠢话的美国游客,就明白里根这种角色怎么能连任总统了。” 费曼始终面不改色,这才见出文明的层次高低来。 “撒切尔夫人和里根先生,简直是绝配啊。再者说,美国的知识分子们,特别是那些所谓的自由派,对美国的文化政治简直是毫不留情地批评,比起所有的欧洲人都来得厉害。他们把世界说成一个污浊的池塘,把美国也说成一块臭不可闻的石头。不像英国自由派,人家是牛那个,自己却是清新的鲜花。”蓝珀笑了笑,不禁惋然长叹,“你们就是不愿听劝,我也不多说了。随你们怎么吵,可惜这些偏见,谁也不是一顿骂就能摆脱得了的。” 费曼说:“请继续,很有趣。” 蓝珀招了招手,让白谟玺到书桌这来。 “我说英美隶属于所谓的五眼联盟,就像是五朵彼此相连的花瓣。每片花瓣虽然独具特色,但它们共同依托于同一朵花。虽然伪装成五个独立国家,但实际上都是盎撒人侵占的领土,本质上是同一个大家庭穿着不同的外衣。首都从伦敦到华盛顿的变化,更不过是家的港湾换了个位置。” 蓝珀一只手落在费曼肩上,另外的手递给了白谟玺一支上等雪茄,手指如名器精雕而美琢,一举一止自然却不俗:“所以彼此间,其实都是一家人哦。” 十点半,大家吃完了夜宵,在客厅里看电视。费曼还在等韩国方面的回复,看来今晚是个不眠之夜。蓝珀的手机铃更响个没完,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小了。 费曼坐在他旁边,白谟玺则孤零零地坐在拐角的单人沙发上,也就是一开始费曼坐的位置。白谟玺是吃肉桂卷吃慢了,才从双人沙发上被迫转移到这里来的。这时他心里正在为这种位置的调换而不爽,好像无意中把一个有利的地形拱手相让给了竞争对手。确实,光从三个人坐的位置来看,就像一对夫妻在接待一个拜访者。 白谟玺简直气坏了,可是又不能发作出来,否则不旦丧失风度,也好像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蓝珀家门口就只是为了专门看看他是怎么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的一样。其实他真的也就是正在独自品味一腔热血被一瓢冷水迎面泼来的滋味,冷到心底去了。 白谟玺在想怎么翻盘。他先是舒服地伸展了下身体,采取了个斜斜的姿势,腿交叠起来。然后就看电视,特意换到了正在播他主演的爱情电影的频道上。 他隐约感受到蓝珀可能已经对他投以一瞥,可能希望他早点告辞。他决定装傻充愣。白谟玺对自己的定力很满意。这个时候还能坐得住,那必须能坐得住啊! 白谟玺倒想看看,费曼能撑多久,这个英国佬就像巡回展示的一尊蜡像那么坐着。自己是不会轻易离开的,那等于是还没过招就丢盔弃甲,一个灰溜溜的逃兵。在这儿待得越久,就能越打击到对手。 此时此刻,他必须死守在这保持他的存在。是的,存在。存在是个哲学概念,存在也是一个外交辞令。美国人对越南的入侵都能叫“军事存在”,费曼在蓝珀这也算不上有啥主权。你无名无分,还不如我。你能存在,我也必须存在。 这会儿,柜子里的项廷已经睡了一觉醒过来了。他竖起耳朵听姐夫和谁说话,牛听弹琴、不知所云。其实,不止他一个人懵圈。白谟玺童星出身,在哥伦比亚大学人类文化学专业撑了一年后,就转去戏剧俱乐部深造了,三个月拍四部电影,哪儿还有时间学习,而且还是金融知识? 事情不复杂,就是要发债了。财政部和蓝珀直接联系上了,但蓝珀有个规矩,不能以他为主导的业务,一概不予参与。所以答复很简单,如果请他来领衔主承销团的话,他们要拿到份额的5/8,然后摩根士丹利和其他一些所谓的可靠银行,比如贝尔斯登,分剩下的3/8。 贝尔斯登听说了,气不过,明明美国人手拿把攥的生意,你一个中国人寸功未立,上来就拿大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马上来讨价还价。但也愿意让步,如果能在广告中加上贝尔斯登的名字,与高盛一同出现,这标志着他们正式进入国际银行家的核心圈子,战略意义更大,少赚点钱也无所谓。 蓝珀态度毫无回旋余地:“对于银行家来说,钱不重要的,给了就给了,名誉和名节才是最重要的。” 贝尔斯登既恼怒又紧张:“那我们就要把这个问题升温了。尽管你在竞标中比我们强,但是我们可以为美国政府所用,而你,这个外来者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信任。” 贝尔斯登再次提出新的发行份额,请求蓝珀考虑能否稍微多给一点点,比2/8多一点点,范围在2/8和3/8之间,具体来说,31.25%。 如此婆婆妈妈的纠缠让蓝珀无奈,费曼做主答复:“28%,然后你们的名字放到广告上。” 蓝珀补充:“当然这个名字是出现在我的后面。” 对面脸绿了:“高盛是打算把美国债券在欧洲的销售全给垄断了吗?lan,你四面树敌,恕我直言,整个华尔街都在抱怨你!” 蓝珀说:“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带我玩,可是我太有名了,华尔街的每个人都会认为是我不带你玩。” “……如果我们在这次发债中不能作为主要承销商,那贝尔斯登和我个人都极其难堪。lan,我请求你……” 蓝珀说改天再求,挂掉之后,他让费曼去书房帮忙算一笔账。白谟玺幸灾乐祸,掏出一副惠斯特牌,假模假样地发出邀请,问费曼要不要留下来玩。 客厅好不容易只剩下两个人时,蓝珀又马不停蹄地进入下一场电话会议,开始与另一家银行针对利润分成的口角。期间他没有理会过白谟玺,淡淡的眼神都没给一个。白谟玺把一只沙发靠枕从背后抽走,过了会儿气更不打一处来,干脆抄起蓝珀腰后的另一只枕头也拽出去。 摩根士丹利在那边有点不高兴,问为什么这次在他们出钱的合作项目里,广告上全是高盛的名字,好名声也都让高盛拿去了?蓝珀挺迷糊的,说既然是高盛操盘的项目,摩根士丹利凭什么还想分一半的利润呢? 争论差一点就恶化成谩骂。危急关头,蓝珀说:“算了吧,两边都这么强硬的婚姻,肯定撑不长。吃点亏也就吃了,总想着卖高买低,到头来心情和效率都不好,还困在那些小利益里,忘了我和你一开始交易的真正意图了呢。” 对方似乎对他额外的友善感到惊异:“好吧,我也是想避免一地鸡毛的事情发生。lan,竟然忘了先问候一下,这么晚了不会打扰到你吧?” 蓝珀笑了笑:“你怎么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如果连你都不能打扰我,那还有谁能呢?” “一言成交,一言失交。和你聊天总是那么愉快,难怪曼哈顿的达官显贵,名流大亨都喜欢与你结交。” 下面尽是没营养的废话,对方关切地问,你还没睡呀?蓝珀笑得更柔和了,语气轻快,我没睡呀,要是睡了我怎么接你电话呢? 两人一直聊个没完,蓝珀要么问问冷暖,也诉上两句苦,但基调永远是哀而不怨。过了会,话题终于又回到公事上来,依旧没谈拢,双方寸步不让。蓝珀说:“不说了,就是你害得我浪费了一点感情。”对方低声笑道:“那一点是多少?还浪费了什么?我不敢想。” 突然间,手机被抢走了。白谟玺啪的一下把手机翻盖合上,显然他已经受够了蓝珀在一大团乱七八糟的关系中兜兜转转的样子。 白谟玺目光搜照灯一样停在他脸上,抑郁中混杂着责备。 蓝珀被这一幕搞得小小惊了一下,貌似有点措手不及地问:“你的红酒喝完了吗?” “我已经享受完这瓶佳酿了,眼下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了。” 蓝珀把手背搁在他的额头上,感受了一下温度,确认是否高烧导致了疯癫,说:“在那之前,让我为你准备一点特调吧——我得先给你泡点符水喝。” 蓝珀仔仔细细地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毫不留恋地起了身,走去衣帽间。蓝珀将就寝视为一种仪式,一种每晚与世界温柔告别的典礼,他的整副睡眠装备重逾二十斤。 项廷连忙将衣柜的门关死,庆幸的是,蓝珀要换的另一套睡衣不在这个柜子里。项廷侧耳听了一阵,那是各色银饰撞击的悦耳声响。 蓝珀翻出一只小盒子,用指尖挑出一点油,撩起衣摆,又伸进细腻如丝的长筒睡袜中,朝车祸受伤的大腿根那抹去。 就在这时,白谟玺敲了门。蓝珀暗示他不要犯病,别一天到晚兴兴头头的。白谟玺温柔似水地说:“刚刚小小病了一场,已经好透了。” 咔——银链优雅地垂落,银坠轻轻摇曳,银铃铛拨动清纯的音符,银质的脐钉如同一颗月光下的圆露,蓝珀耳根子软,去开了门。 砰!白谟玺推门之后立刻重重摔上。 蓝珀几乎没有任何防备,瞬间被他牢牢拥入怀中一路火花带闪电连退了好几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到不能再小,两人的呼吸在狭小的空间中猛烈碰撞。白谟玺一只手臂支撑在蓝珀身侧的柜面上,另一只手则不由分说地环住了他那绸缎般柔滑的腰身。蓝珀后背紧紧贴在了衣柜冰凉的表面上。就是项廷藏身的那个衣柜。《 》 16、玉手琵琶弹初罢 外头什么鬼动静? 项廷一下子万分迷惑,但红酒的香气钻进柜子里,下一秒那两人的甜言蜜语近在咫尺之间,再想不懂也不可能了!项廷的耳朵跟着脸一块急速升温,又尴尬,又愤怒。 自己生气,可蓝珀生气吗? 一个有妇之夫被一个野男人按在角落里耳鬓厮磨,他本人为什么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白谟玺看来,蓝珀的反应亦在意料之中。 蓝珀似乎是一个被过度保护的人。这种人有一个明显特征:当受到“攻击”时,他们既不会还手也不会火大,而是感到疑惑和茫然,有时甚至会呆住。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被“攻击”罢了,好像从未见识过邪恶,无法辨认坏心思。没被火烧过的孩子想象不到火的危险一样,哪天他跳进火里头,兴许就知道了。 蓝珀仿佛没觉得被冒犯,只是面对面的老相识,突然变成了一个看不懂的陌生人似得。 但是蓝珀确实很不喜欢自己的腰被抓着,便攀住白谟玺的肩膀掰了几下,挣好像又挣不开。 白谟玺稍微回过神来,松开了手,但另外的手还撑在那儿,把蓝珀圈在一个小空间里,眼神直勾勾地锁定着他。 蓝珀说:“你好像一只猫刚闻完那个猫草,讲点酒品吧。” “别叫。”白谟玺一边把旁边播放着轻音乐的音响声音调小,一边说,“算了,叫吧。你大可以叫,把你的英国情人叫来看看,也把藏在你家的其他男人都叫出来团建一下。” 白谟玺当然只是一句扫射,但是听者有意,项廷把衣柜里头的扶手抓得更紧了。 本来蓝珀家这么大,隔音太好,三个人又讲高深莫测的古英语,项廷只能情见乎辞地猜测他们大概在争风吃醋。现在好了!他们就在隔着一块木板的地方,还切换成中文了,项廷从没这么希望自己变成个不认识中国字的美国人。 两个食指把耳朵塞住,那声音还是该死的清清楚楚。啊! 蓝珀说:“你现在是爸爸把我当孩子管吗?而且,也没有别人了呀。” “那个人呢?” “费曼?他只是陪我加班吧?”蓝珀微微诧异,在灯下发着小呆。 “他赖着不走了,为什么?”白谟玺仿佛要把他盯穿。 “我怎么知道?就算我知道,我是诸葛亮呢,诸葛亮的算盘别人不能问,不然就不灵了,他借东风告诉谁了没有?” “所以你知道。” “我真不懂,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难说服的人。” 白谟玺听出话中有一条狐狸尾巴,就捉住了它:“那你以前还说服过谁?说服过几个人?” 蓝珀看他那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哧的一笑:“没有,没有。” “你那个没有没有听上去怎么就像有有有?” “骗你吗?骗你干什么?谁有勇气骗一个聪明的男人,特别是像你这样情深义重的聪明男人?” “骗我干什么?凭你这句话就值得怀疑。你老实交代,既往不咎。” 蓝珀想了一会:“人刚出国时都是会有一点经历的,但那都过去了。” 项廷被迫偷听到这,想说holdonholdon,你蓝珀刚出国那会就已经跟男人乱搞了,那你还来祸害我姐?! 白谟玺动了动喉咙,原本打算轻咳几声,警示蓝珀接下来的话不要撒谎似得。但蓝珀已经开始说了,白谟玺就放弃了。 蓝珀说:“我最早去英国上学的嘛,费曼是我同系的高年级学长,滑雪社的社长。” “大学还是高中?” “他在伊顿念高中,我怎么可能去呢?” 白谟玺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其实这些事他都反复查证过,一清二楚,只是想再让蓝珀亲口说一遍罢了。 “继续。” “后来?我来到了美国,你爸爸收养了我,我就搬到你们家来住了,开始叫你哥哥了呀。从那时起,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什么时候来到美国的,我完全不知道。” “那你们……lanny,我要是说,希望你们没做过一点坏事,是不是太小心眼了,也太不可能?所有的男人都是贼。他是男人。” “是男人也算理由啊,听不懂。谟玺呀,都这么晚了,你就饶过我吧。” “是啊,已经太晚了,太晚了。等会我要在你家洗一个澡了,都怪你让我身上热烘烘的睡不着,只好用冷水降降温了。你别问为什么,不然一个个都憋死了。不行,你马上去问问,有几个人追求你七年了还这么一尘不染?去年夏天,你在家里游泳,我才刚下水,你就尖叫着跳了出来。你让高盛给你的办公室安装专梯入户,就因为你觉得别人呼出来的气都不够干净,是不是连路边的风吹过都得先过滤一遍?都什么年代了?正常吗?都是人吧?” “肯定呀。”蓝珀圈着手指,弹了弹自己的脸颊,“听听,肉做的呢,听听,这是铁的声音吗?我错就错在是肉做的,肉呢。” 白谟玺被他千回百转的话弄得有些恼怒:“别肉肉肉的,好像谁会惦记,你那点肉啊肉有多么神圣!” “好吧。那你就放手吧,睡觉前,我还想去阳台上坐会儿。” “去干吗?去幽会?” “去月亮下面吸收月亮能量。” 要是往常的白谟玺,听到这话至多有点哭笑不得,还会觉得他娇痴可爱。可是今天呢,他感觉对蓝珀各种怪力乱神行为的忍耐,就像散兵游勇,凝聚起来,已经在胸口凝成了一个清晰的讨厌的结,成为了一支十字军。 白谟玺说:“lan,如果你只有一个坚定的信仰,酷爱神秘学,我还能接受,但是前年我陪你回中国,你在乡下路过个土地庙也要去烧两柱香。你今天信这个,明天又拜那个的态度,会让我觉得你像个蝙蝠。就因为蝙蝠身上长着毛皮,被鸟类排挤;又因为它们长了翅膀,老鼠们也不接受。” 蓝珀渐渐睁圆了眼睛,也许因为客厅里冷气足,这小房间温度相对很高,他的睫毛仿佛半融的冰淞,若有所失、清晰而慢慢地说:“不是蝙蝠,也不是老鼠,我是苗族人。” 白谟玺哪里不知道自己空前绝后地失言了,可他又自觉太爱他了,胜于自己,爱他就伤害他,让白谟玺产生一种近似青春期自残的快意。微醺时,这感觉更强烈了。 于是,白谟玺不但没有刹住车,还鬼使神差地说了下去:“那请问你苗族的老家里还有人吗?” “一个人都没有了。”蓝珀梦呓似得,“我是有债要还的人。” 白谟玺握住他的肩头,这回蓝珀一点反抗都没有,像个大号雕塑摆在那供人观瞻抚摩。 这让白谟玺忽生歉疚之心,心一软,都噗噗冒酸水了:“宝贝,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在英国的时候,生活上费曼有没有帮你的忙?如果有,我帮你还给他,仅此而已。” 蓝珀说:“最开始出国的那部分钱全部是项家出的,早就还清了。” 等一等!等一等!项廷大脑擦了油一样光滑,容他捋一捋。 目前为止,也就是说——蓝珀靠着自己家的资助,第一站先到了英国和某学长你侬我侬,紧接着飞跃美国跟寄宿家庭的兄弟谈情说爱?那画面得多戏剧啊!这故事线还没画上句号,他就回头跟恩人家的女儿扯了结婚证,妻子辛辛苦苦大着八个月的肚子,丈夫却在大洋彼岸“后院起火”的剧本里频繁亮相,成天盛装舞步于一众妒火腾腾的绿帽奸夫之中穿行不息? 项廷的怒气火山喷发,推开柜门,就要冲出去当面质问。 却被外力压了回来。 门缝只开了一丁点儿。项廷本就是坐在柜底的姿势,蓝珀不但早有所知地压住了门,一只手还探进来一下子就摸到了他的头,按了回去,拇指特别地在他耳朵的软骨上夹住摁了摁,既不像是揉,也谈不上拧。 可从那只手腕上飘散出的浓郁香气,似乎和那一大束紫色的花是同一种。 刚才凭借愤怒的意志强行清醒几分的项廷,好像一头栽进了一个软绵绵的迷魂阵里,令人神魂颠倒的温柔陷阱,让他沉沦。一种细细的温情在身体内游动,似乎是圆的,又像是条的,或者干脆就是一条鱼,游。 项廷伸手去拂开他的手,可蓝珀却反而跟他十指紧扣了起来。 蓝珀本就用全身挡着柜门,加上他及时旋开了音响的按钮。那歌还是白谟玺献唱的,他的声压太强了都把伴奏压了下去。 更关键的是,就在这时候费曼敲响衣帽间的门,成功吸走了白谟玺的全副注意力。白谟玺又怎么会想到自己里里外外都被敌人团团包围了呢? 白谟玺正抓紧最后的时间,说:“你别生我的气,我实在是太……太喜欢你了。我的心一直在你身上,lanny,不要说再等七年,等七天对我也是一个考验,我多想和你好好地在一起。” 蓝珀不笑也带三分笑,轻轻地问:“我想不想?” “……给我理由。” “因为——”蓝珀的手指正和妻弟的缠绕在一起,彼此的体温在掌心交融,“我不喜欢比我小的。” 白谟玺愣了一下,忽的一松劲儿,囚住蓝珀的手也随之落了回来,因为他被完完全全地被气笑了。 一点情绪都没有了,白谟玺难掩嘲弄的神情:“我比你小?小三个月零三天也算比你小?” “小一个小时,小一分钟也不行。” “你刚才还叫我哥哥!” “你就是我的孪生弟弟也不行。” 白谟玺的心对他道了千百次再见,可蓝珀却连瞅也不瞅他。白谟玺从未饱受如此屈辱:“蓝珀,你撒谎怎么那么从容?你到底和多少男人都做过多少坏事?” 白谟玺像一个被解除了文明枷锁的人,完全忠实于自己的本能被它推动着走了。空气因此再次炽热无比。 费曼眉眼漠然地打开门,闯入眼帘的便是这一幅扑食画面。他看见的白谟玺那样简直让人想到瘾君子,非吸这一口不行;白谟玺眼中的英国佬更是十年孤寡求而不得的心理有很大问题的神经病。 蓝珀双手抵在白谟玺的胸前,全身都在用力的样子,唯独一双眼睛只望着费曼。 外头为什么突然鸦雀无声了?蓝珀握着他的手,也走神一样垂了垂。项廷获救似的抓住这个机会,刚想一鼓作气推门出去,只听,天塌了。 蓝珀依旧站在原地,背靠在柜门上,就像发了个深深的誓,手紧紧握着项廷的手不放。蓝珀另外的手拿起手机,按了三个数字。 十分钟后,英国落跑王子与美国望族长子因入室斗殴被911双双逮捕。前者进入战局前甚至调松了袖箍,相较之下后者实在豪迈,事主家中电路因此损坏。 整个客厅山河破碎,那颗完美无缺的巨型水晶球在冲突中不幸成为第一个牺牲品。墙上的白银蚩尤头也被无情震落下来,一地的残片反射着凌乱而冰冷的月光线。 警察挟嫌疑人撤离现场之后,满屋再次归于死寂。项廷听到一点脚步声,姐夫他是走了吗?是不是去浴室了? 捱了整整三个小时,项廷终于得以逃出衣柜。大半个身体都麻了,踉跄着几乎是滚出来的时候,那块手帕又不听话地掉到地上。 一片漆黑中,他急忙伸手去捡。夜的深处,他忽而听到净亭亭、步盈盈的荷上露,自叶尖滑落到静美的水面,而发出的清冽到极致的声音,恍如一捧明珠落入彩云,那天籁正来自一只银丝的足环。接着项廷的手,就这样被不轻不重地踩住了。《 》 17、今辱胯/下韩将军 项廷想把手抽出来,或者站起来,但都做不到。如堕五里雾中,迷香的作用让他对身体根本没有控制了,跌入了一个失重的空间。像个皮球被不可知力踢来踢去,最后滚到了墙根那儿,靠着墙勉强半坐起来:“还给我……” 手帕天女散花似的飘了下来,轻柔地落在了项廷的小腹上。项廷攥住它,正要站起来,手背连同那一整片的腹肌,再一次地被踩住了。 掖满了银狐毛的鞋子,宛如月夜下轻盈舞步的精灵,在霞光万千的云海羽衣蹁跹。蓝珀眼睛细了一下,亮闪闪的,居高临下地说:“在地上爬着很适合你,你得习惯这样。” 项廷好几次捉住他恶作剧的脚踝想把它赶走,可是蓝珀依旧一深一浅地踩着他的肚子笑道:“仅仅是为了测试一下,你是不是晚餐吃得太饱了,才会想着偷偷摸摸潜入我家?” 沉闷而屈辱的声响在小屋子里回荡。痛楚导电似得传遍整个脊梁,喘息都成了折磨。但蓝珀显然是控着劲的。项廷的每一丝肌肉却都在为了承受这份重量而努力,紧绷的背脊被大理石雕刻而成,矫健有力的年轻□□眼下不过是一块供人践踏的热泥。 蓝珀不仅手腕含香,他整个人就如个大瓶的香薰,所过之处都变成了一座座香氛堡垒。而项廷,每经历一分痛苦,昏沉也就加深一层,只能断断续续地解释道:“完全是误会,我以为你家进贼了,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你家……” 蓝珀说:“哦,真是个天才的借口啊,是月食把你变成这样的吗?” “不是!”项廷几乎是在呐喊,头脑混沌中不忘困惑,“那你呢?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你、你有透视眼吗?” 蓝珀只说:“有错就罚,这都是你该受的。” 可项廷的心里也还扭着个结:“我有错,你自己呢,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别急着证明自己,在说梦话吗?继续做梦吧,至少做梦不费力。” 一股激动的情绪愈发挤压着喉咙,项廷想也不想,这就爆发出来:“我姐都怀孕八个月了,你跑去搞外遇,还跟一群男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你把他们全都带回家……!是谁在梦游?我自己两只眼睛看到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姐?记得是谁送你出国的吗?就是我家!这就是你所说的感激和回报?” 项廷的火力网猛烈而宽广,古往今来蓝珀的所有罪行都被囊括进去了,句句话扎在穴位上。 面不改色地听完这番指控,蓝珀头微微仰起来侧到一边,好像在仔细观察天花板上的一只白玉蜘蛛。项廷这时有多愤怒失望不解,蓝珀此刻就有多轻松坦荡大方:“没错,这就是我,你能怎么样?” 他毫无刚刚叫情人心猿意马、似乎连花枝都不愿折伤的温柔姿态,现在你笑他比你笑得还痛快,你聊他比你聊得还直率。是啊,我跟你姐姐的婚姻就是一种表演,一段谎言,一个骗局,蓝珀的潜台词仿佛正是这个,无他。 一月不见,项廷不觉因姐夫的成就而美化、高贵了他的人格,时至今日,心里居然有一丝的不敢置信:“真是这样!” 蓝珀说:“是啊,有力就得借,不要管力出自哪,只要你成功了别人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项廷只想打人,猛一下站起来要掀开蓝珀。 但似乎,今夜这无尽的羞辱才刚刚开始。 蓝珀皓腕纤细,凸显他手里的东西硕大无比。 “把嘴张开。”蓝珀说,声音十分可亲。 顶着项廷的满身煞气,蓝珀把一支枪管塞进了他嘴里,满满当当的,枪上面有股杏仁油的香甜味道。 纽约州法律规定,主人有理由开枪击毙任何非法入侵者。 蓝珀说:“对,别发狂犬病,慢慢后退。你乱动或者我没站稳,你的后脑勺就没了。所以,一定要小心,不要总是给别人添麻烦。” 枪管上的准星硌到了他的牙齿。项廷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先在性命的胁迫下,慢慢从衣帽间退到了满地狼藉的客厅。 “今天站太久了,有点累,我得坐下休息下。但要保持这把枪在它该在的位置,你好像只能跪在我面前。小心,全都是玻璃。”蓝珀跟他说话的方式就像医生对待病人一样。 蓝珀在靠椅上坐下。项廷的嘴里始终含着枪管。 蓝珀柔和而平静,右手食指按了按他的鼻尖:“乖就对了。看在我们都不希望情况变糟的份上,不要犯下任何错误,就可以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用酷刑,可我不想杀你,但杀了你也无妨。你能明白我的好意吧?” 单纯的暴力是镇不住项廷的。可项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把枪,它明晃晃地上了膛,随时随地可能走火。死亡离他只几步远。别无选择。他神色沉抑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来给你解释一下。”蓝珀放慢语速,慢到确保对方可以听懂每一个字。 蓝珀往后靠了靠椅背,项廷甚至不得不跟着他的动作把头向前倾。 “你爸爸的确曾经帮过我,可我们之间也有点积怨。所以他把你送过来,让你既监视又控制我,是这样吗?” 蓝珀停了一会,直到确定项廷情绪正常地理解了他的话,才继续说:“你可以吐掉嘴里的枪回答,答完后再自己把枪塞回去。就这么简单。” 即使项廷觉得这个问题莫大的莫名其妙,可他好像不必多加思考,只需跟着蓝珀的指令亦步亦趋就行了。就像孩子总得会学着适应一切一样。 项廷开口道:“我来上学,而且我爸他……” “闭嘴。”蓝珀打断他,声音变得有点严厉起来,“含回去。” 蓝珀说:“你的故事太长了,我不想听小说。我只想知道你爸爸的真实目的。好好想怎么说,想好了再张嘴。你只能说一句话。” 项廷刚尝试着把脑袋后移,吐出枪管,蓝珀便顶着他的舌头往喉咙深处进了进,猛地压着人只想呕吐。同时他的脚还下午茶消闲般搭在项廷的大腿、膝盖上,仿佛一松开项廷就像只氢气球腾空而去,或者直接暴起。 蓝珀说:“千万别让口水弄脏了我的地板,你的小涂改液也是。” 项廷真的没什么可供的,他一问三不知,他只觉得蓝珀喜怒无常,一定有被害妄想症。他的舌头干涩肿胀,嗓音听起来有点哑:“我爸病了,都不知道我出国。” 这话貌似取信了蓝珀,他轻笑一声:“配合得不错,接下来站起来,要慢,关键在于慢慢来。我将把枪从你口中取出,你向门走去,我紧随其后。出发之前,你还得知道一件事。枪里装的是特殊弹药,它含有一滴甘油。如果你突然转身袭击我,我就只能开枪。甘油会在你体内爆炸,你将尸骨无存。” 蓝珀的枪顶着他的后腰,另外的手绕到项廷的小腹那,覆了上去。项廷感觉肚子上像被抹了一大坨精炼猪脂,一个男人的手为什么如此靡腻?像上海女人牌子的老式雪花膏。 蓝珀忽说:“那你有没有吃过脏东西?它不能留在你的身体里。要是它在,你的灵魂就被禁住,难怪吃什么药都吃不好。” 蓝珀好像在摸一只在肚皮上跳动的压根不存在的软虫,他的手抚摸揉弄一阵,那紧实的地方终于松动一点。可项廷完全不知道他突然发疯,馨香祷祝,作的什么法,只觉得他气量狭窄、信仰偏激的姐夫一说奇怪的话就该把他往精神病或心理问题方面联系。 灯是全灭的,他们一直在说黑话。簌簌的轻响,那是蓝珀一身摇动的银饰、如沉甸甸的花朵交错的音乐。蓝珀的声音听来更有一种不绝若线的幽远,是时间深处传来的,他好像一个永远不能被揭穿的迷。夜在房间里荡漾,渐渐地深了,更清凉了,给人物质般细雨迷濛的感觉。 蓝珀把手放在他面颊上,慢慢地滑到脖子上,再滑下去。一下,又一下,恍惚里,自己的五脏六腑忍不住都被他摸得开始不对劲了,本来没有病,但这下子被那蛇头蝎尾的手又搔又挑地作弄一遍,蛊游到身体里边,在皮肉之间乱窜,神不知鬼不觉甩都甩不脱。是所谓,凡毒物,先是令人兴奋,最后陷入麻醉。 四周黑黢黢的,项廷的心咚咚跳得按不住。两团鬼火分明烧着了他,他又感觉下雨了,而蓝珀会在雨中被泡成一大朵滴粉搓酥的花。 谁能受得了这种吊在高处下不去的感觉?类似捧着自己的心脏交给了上帝,而上帝则在云端危坐,他的心就这样握在他的掌心里,于是他也就仿佛悬挂在天穹,随时都可能坠落。 蓝珀的手撩弄着他耳后根边上的一缕头发,像一条柔软温凉的蛇绕住他的脖子蜿蜒而行。甚至项廷听到了夏夜蛇掠过草丛时轻的嚓嚓声。蓝珀又用那只手顺势把他的耳朵扯了扯,这时的项廷已经像被点了穴道似的。蓝珀的每个动作都轻之又轻,项廷的脸色却一定像张纸。 蓝珀一根指头点了他的额头,手指在他额上连摁三下,项廷全身像被一串激烈的电针滚过。 驱邪仪式结束。最后蓝珀将一枚信封放到项廷的嘴里,笑了笑:“叼好了,然后别再玷污我的视线。” 大门关上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门闭得风雨不透。 蓝珀背靠着门,深深地缓了一会。他迫切地需要换换空气,去阳台上点了一根烈烟,吐出的烟圈儿淡得几乎看不见。烟抽到一大半,他这才把手枪里的子弹退出来,一颗颗,全是空包弹——要是真走火了,打在嘴巴里也跟跳跳糖没两样。 早在两个小时前蓝珀就发现他了,就在四处去找那两个客人的时候。蓝珀本觉得冷,想添一条披肩,打开柜门,里头就蜷着一个睡得正香的大男孩。要是项廷稍微不那么粗心,他醒来第一时间就该发现,膝上多了一条暗香流动的狐皮毯。 蓝珀走回客厅,月光下低头一睐,陪伴他十多年如同至亲的大水晶球就这么碎光光了。他感觉心脏疼不敢大抽气,黯然地蹲下来准备收拾,可他现在甚至想和抹布飞快地大吵一架。不行!找点什么陪葬。 要是他早一点上去拉架,也许水晶球就不会碎。可是项廷也必然跑出来,他真朝那两人打过去怎么办?费曼的修养固然值得信赖,白谟玺可从来不是白白受气的主。 蓝珀把颈后吊肚衫绒绒的蝴蝶结解了,从外罩的纱衣里一整件地抽出来,除掉长统丝袜后的他只剩下一袭肉色的光洁丝绸睡衣,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侧卧着随便把一本书翻得哗哗响,翻了一会儿,不翻了,把手搁到胸上,仿佛生涩地摸一摸心还能有多硬。不肯睡,也睡不着,闭上眼就映现出项廷那浑然不知睡着的傻样。那臭屁小鬼是不是还以为自己躲猫猫藏得多好?闷头睡过去就能像人参果一样遇土而遁了?又想起刚刚命令项廷叼走的信封,那里头装着费曼的推荐信。自己匆忙间还没有逐个抠着字眼审阅过,也不知道费曼老老实实大书特书好话了没有?《 》 18、记得芳草绿罗裙 这事从头说起,白希利一脚踏进蓝珀的豪宅,才溜达了没几分钟,就被一路尾随上来的保镖拿获,罗马假日就此打住。这才给项廷留下了一扇敞开的大门。 翌日一大早,白希利梅开二度溜了出来。这次他深明诸处皆当留心,裹着一条印度沙丽,逃得比兔子还快,狗都撵不上,跑到了项廷住的那条街,安全抵达大本营。 地下室的门没锁,白希利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看到项廷还在呼呼大睡,本来打算戳醒他的,但突然觉得这一幕挺浪漫。 自己昨天大玩失踪,爸爸竟然没有差人来问一句;哥哥倒是半夜里来电,很大声。须知以前蓝珀“做法事”,他说自己害怕一切声音,哥哥那小半年吃饭都不敢嚼脆的东西!安慰的是,紧接着电话那头,哥哥也被爸爸训了。大意是爸爸说大家在一个道上混饭吃,锅里不碰到碗里碰到的。好像哥哥犯了特别大的错。 总之,白希利这时已经柔肠寸断,如果可以像古典文学中所描写的那样私奔,他一定会和这个舍命救下自己的穷小子私奔。哪怕浪迹到天涯海角,只要他们两人缠缠绵绵,管他王权富贵! 就在他暗下决心的时候,泪水一下子就决堤了,咸滋滋的眼泪滚过嘴唇滴下来,最后打湿了项廷床头的那封信。 白希利从小到哪都如入无人之境,本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心态,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后花园,那他把平民的信拆开看看怎么了? 只见里头是一封推荐信,虽然说的话不怎么高调,但也是挺捧人的,落款的下面,还简简单单地写了个头衔。嚯,英国王室!和这个中国来的穷光蛋隔着七山八海放屁都崩不着的关系啊? 白希利只能想到,蓝珀从中作了梗。 为什么说是作梗呢? 因为自己已经想好,私奔是行不通的,他要项廷来跟自己上一个高中,朝朝暮暮,做同桌。 本来项廷黄种人,还是外来的,美国法律也没哪一条规定歧视他,可好机会就是永远轮不到他。可眼下那白谟玺加上费曼的推荐信,这下项廷和□□之子还有什么区别?岂不是全美的高等教育系统任我行了?还有必要回来念高中吗? 白希利难以置信地盯着这封信:蓝珀!怎么里里外外怎么都显着你了啊? 项廷睁眼,第一眼就看到了白希利那如同小花鹿一般乌黑发亮的眼睛,那张脸圆乎乎的,鼻子嘴巴没有长开,脸上的整套表情都很没有逻辑。 可是,项廷就那么盯着挂着一条浴帘的简陋洗手间,仿佛对白希利擅自闯入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白希利却手忙脚乱,一只手背在身后把推荐信攥成了纸团,另一只手朝他一伸:“看,这什么!” 一份信用卡账单。 白希利偷偷弄了一张卡,平时用来买他和橄榄球队长约会时的一些“小道具”。因为没能及时还款,账单发过来了,他正好带在身上,本打算一会去银行秘密处理。 项廷今天一睡醒脑子就转得特别慢似得,他平时看英文也没那么快。只来得及看了标题和结尾,白希利马上收回去了:“这卡谁给你的啊,我看着开户也不是写你的名字,是不是你欠谁钱了,人家催你还啊!” 如此拙劣的临时扯谎,可偏偏正中靶心。欠的钱不多,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三。这数字项廷是看清了的,尤记他欠蓝珀一千二,额外的一百,兴许是加息。合情又合理,他姐夫是这样的。 白希利:“我说对了吧,瞧,认账了认账了!” 项廷持续掉线中,白希利却明显地神采奕奕起来。白希利一副殷勤,好像他是一个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大英雄,项廷没问一句,他却忍不住自爆家门。项廷似乎没有因为结识了这等豪门二少产生一丝一毫的荣誉感、成就感,相反,还有点淡淡的烦。 白希利忽说:“我要是一下子不见了,你真的不着急吗?只是着急呀?你会不会满世界去找我?” “为什么。” “哇,为什么?” 白希利拱上床来,朝项廷侧身躺着,一只手支撑着脑袋看他,另外的手抓了项廷的手预备在自己身上搞活动。他的嘴撮起来,像小猪八戒。因为项廷看上去很内敛很矜重,好像从来就没有恩呀爱地放肆过。他们中国人谈恋爱是什么样子呢,如果连手指头也没有碰过,这算不算恋爱,白希利不知道。 他下一秒就知道了。遭受了突如其来一击,牛蛙跳入水中央哇的一声响。 白希利掉下床,在地上连滚带爬了好几圈:“你干嘛!你干嘛!” 项廷嘴上说了句对不起,心里继续思想开小差。白希利撒泼打滚,顿时扬了他的大哥大:“好!你的手机摔了,未必脑壳也摔了?”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白希利豁然掏出一块方巾。这是他昨天潜入蓝珀家里时候,在茶几下面的抽屉抄检到的同款。白希利说我不装了,我乃田螺仙子,又将项廷那日来家里,对白谟玺所说后厨的都市传说,详细又生动地一股脑儿复述了出来,顶替得很努力。乍听有些道理,项廷细想什么玩意,不说话就吓得白希利一个激灵,紧咬着牙关不敢再出声了,悻悻地爬起来,抓着推荐信逃之夭夭。 听到加固的厚重防盗门撞上发出响亮声,好一会儿,项廷才放弃了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一眨不眨地,嘴唇却闭得很厉害。 他不断走神、烦躁,白希利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都因为一觉睡醒,被子里竟有一种裹了冰激凌的清凉,他第一次。 腿有点酸,却也好像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梦里的那个人面目模糊,项廷却把他刻画成了一张讨人厌的脸,讨厌他就想吃他的肉。他的肉色白而腴,饱满很有弹性,口感就是一个水当当的大果冻,外面包了一层香香的蓝莓酱,吃起来的味道就是白砂糖纯甜的那种齁嗓子的甜味。本来咬一口以示惩戒就算了,可动物的大脑几乎没谁能抗拒糖分,越甜越高兴。很快他被自己吃到了泪眼婆娑,可是看自己也还只用了三分之一的眼光,眼光带着冰冷的神性。他说不好意思,我可没有小不点儿情节,他还说这么多脏东西看得我鼻炎都犯了。项廷被激怒,越是讨厌他,就越想压着他风里来浪里去,在他身上像条活鱼地拍动。 一根钢丝震颤着穿脑而过。或许猛然意识到是谁人把自己拖到这种做贼的龌龊境地里来的,两只手掌已经不够用了,项廷把一大包衣服扯过来盖住脸,当了一会一块长了毛的霉豆腐,终于起床洗漱。 停水了,不然他得用开水烫一烫自己。 出门,天气晴好,楝树枝头绽放着一簇簇淡蓝如烟的小花。 项廷宽慰自己,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今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 》 19、折枝花样画罗裙 上了半天班,理智恢复多了。中午休息半小时,吃饭时间,麦当劳职员半价优待。项廷端了一盘食物坐餐厅里去吃,刚刚坐下来,店里忽来了一位气度不群的客人,就坐在自己桌子的对面。 这客人把一个大礼盒放到桌上,然后说,请问你就是项廷,对吗?你在华人圈子里提供私人服务的名头很响,能否请你帮我将这个生日蛋糕送给一个人?不过我这朋友萍踪浪迹,如在今天下午两点钟之前,你拨不通纸条上的这个号码,那这个蛋糕就麻烦你自行处理了,毋需顾忌。 项廷跑腿跑出了一片天,不时就有散客找他接些小活,可慕名找到麦当劳来的还是头一个。项廷被大家伙如此信任,有点感动,便坚持请客人吃了汉堡。 在闲聊中,得知这位客人叫何崇玉。他说自己是来纽约闯荡、想找点儿差事的钢琴师,他豁达随和,言辞十分谦逊。可项廷看那蛋糕外围的奶油花花心上,甚至镶了一圈钻,一小口就仿佛绝非自己不吃不喝几个月工资可以抵的。 项廷送他出了门,见他坐上了不远处停靠的一辆轿车。轿车驾驶座上还有个人,阳光像枫糖似得洒下来,他整个人一不笑的气质却就冷到发蓝,项廷哪里想到这个人就是他的姐夫。 蓝珀穿着他的“礼拜日盛装”,那完全是一套王尔德风范的衣服:印章戒指,白衬衫,蝴蝶领结,绲边绒缎印花西装,齐膝马裤,重工刺绣的紧身丝袜。唯美主义的他正看一本精装的金融杂志,目不转睛,拜托何崇玉去送蛋糕之前,看的是这一页,他回来时还是这页。 “圆满完成,接下来一块去做弥撒吧。”何崇玉说。 他本是白谟玺艺术界的点头之交,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蓝珀,两人惊悉对方有着相同单纯而幼稚的信仰,便欢喜结为道友。 蓝珀迟迟不把车开走,垂眸继续专注那一页寥寥几行字的杂志:“去了这么久。” “他请我吃了东西,可我不太习惯外面的饭。” 何崇玉这样说着,拿出了一个饭盒,盒中装着他妻子亲手准备的便当。盐渍好的鲑鱼肉压碎后,连同高汤煮软的鱼贝、酱煮蜂斗菜、白芝麻拌匀,捏成的一个个迷你饭球。妻子还给他带了一条红格纹桌布,春日野餐一般的温馨。 何崇玉慷慨地分享他的饭团。何崇玉不时自顾自地提到家有仙妻,蓝珀每每投诉高级炫耀,被肉麻死。有时何崇玉也会说,劝蓝珀成个家,早日安定下来。蓝珀表示啊好可怕,那样他每天睁眼就会定时后悔三分钟。他是一个一旦感觉风头不对,必须毫无牵挂三十秒内一走了之的人。 蓝珀食色无心,只关心:“你有没有顺便跟他说生日快乐?” “哎呀,居然给忘了。”何崇玉说着,把手里还没吃完的饭团小心翼翼地包好,“我这就去补上。” 蓝珀想说,不用了,太突兀了。潜台词暗示何崇玉温吞,笨嘴拙舌,不会圆。 何崇玉却笑道:“朋友之托,我应当尽力完成。” 回到麦当劳,项廷不见了踪影。他请了半天假,下班了。 下午他要办两件事。 一是去看望老赵。住不起美国医院,他的女儿现在躺在唐人街的一家私人诊所里。 项廷走进去,那整个画面仿佛无声的黑白电影,花骨朵年纪的女孩盯着天花板上的块块霉斑发呆,房间回荡的只有一墙之隔的马桶的蓄水声。突然老赵捂着嘴从卫生间出来了,他一副牙坏了,付不起拔牙费,剧痛之中跑到库房,找了一把老虎钳自己拔了。 项廷把这几日筹得的善款交给老赵,区区几千块钱,跟治疗费比起来,九牛一毛。老赵全家很感激,也悲观。老赵借着抽烟,把项廷拉到一角,说西医说,最多,也就是上半年的事儿了。美国医生的说法很保守了,不然他根本不会乱开乌鸦嘴。赵母悲痛难抑,屡屡失声,她说到闺女今年七月份才刚满二十岁。日子要数着指头过,每天清早唐人街的鸡叫声已经不是制造热闹而是制造恐怖。她为了补贴医药费,安顿好女儿,每日坐公交车去20英里外的就业中心准时报到,不通英文被迫囫囵吞枣地填各种表,结果发现就连“捡狗屎工”都有1000人应聘。 项廷深感无力。目睹着这世袭的贫穷,几乎被厄运淹死的一家人,他不得不想到蓝珀家里那一大片白茫茫令人目眩的奢华,人与人的差距竟比人与兽还大。他在那阿里巴巴的藏宝洞似得衣柜里卧着的时候,屁股硌着东西,捡起来拿手机打光这么一看,纵使项廷不识货,也知道那是一颗标标准准的矢车菊蓝。就这么随便掉在衣柜里,跟一颗樟脑丸也没两样。 这时,秦凤英风风火火地来了。项廷比快人快语的老板娘还先张口:“姐,话说你那家政公司还缺人吗?” 项廷想多打一份零工,赚钱在其次,他要多认识几个富人,难道富人都像蓝珀那样泯灭人性吗?他不相信曼哈顿集体为富不仁,就没有一个有钱人会帮一帮这绝望的一家子吗? 秦凤英说:“缺啊,大缺!今早上呢,还有人挑着你的名儿呢。” 项廷真没想到自己这么有名,还没有正式进入家政界便雀屏中选了。秦凤英牵线搭桥,让项廷马上跟雇主电话交流一下感情。 项廷许愿:“最好今天就签了合同。” 秦凤英说:“大佬不看合约,看心情!” 秦凤英把这位客户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似乎他的品格宛如梅花般芬芳至深骨髓,灵魂犹如玉石纯净而透明,搭上他你的人生自此飞黄腾达。吹吹捧捧的弦正拨到急风骤雨处,电话接通,项廷久久不说话这头猛然鸦默雀静。 听到对面的嗓音,项廷打翻了五味瓶,一声姐夫在嘴里颠过来倒过去实在吐不出去。昨天在他家闹了好大的没脸,跪在客厅里的手工羊毛巨幅地毯上,被他拿枪堵着嘴的时候,还被他抬起下巴低声警告永不再见。今天他就反悔,特意召唤自己去当男仆洒扫尘除,干什么?送上门被他大辱特辱吗? 蓝珀轻笑笑,笑声像长了羽毛,轻松道:“怎么了?害怕被抓来服侍哥布林吗?” 项廷只觉他的口吻恶心,走出诊所,到了空无一人的平地,才说:“麻烦你不要装大人。” 蓝珀像俯视一头伤痕累累的古罗马小斗兽一样,慢声细语用玩笑应付他:“你突然间声音变好大,吃奶的劲原来这么大啊。” 听那头的动静,蓝珀正在跟亲密的大客户悠闲地野钓似得。他用手焙着茶杯,对围着他一圈小矮人似得同伴们说:“都别抱怨了,你们就有本事把我的感觉都搞坏了。钓不上来也真的无所谓,主要这种鱼也不好吃吧,有泥腥味,就是钓个感觉。” 项廷不想跟这种人废话。姐夫,人上人,总想要装出了不起的神气,说些大道理。上了膛的枪顶着他的时候冷面杀手一样狠毒,可在柜子外面握紧他的手的时候,又温柔滴出水来,好像自己的一个远房小舅妈。理解不了!拒绝理解,感觉他外星人,雌雄莫辨的性别流动体,渗透进自己的梦里,触感又那么柔软,他火热的□□多像刚捣好的年糕。 过于年轻的大男孩的心再次到达瓦解土崩的边缘,如果杀人可以解决问题那遇到棘手的事就都杀人好了。退一万步,他最起码想让蓝珀说话的时候不要动不动拉长尾音,听得人拳头很痒。 项廷极力憋住一股恶气,没有出言不逊。 蓝珀却还倒打一耙,问他:“傻不傻呀,你!除了对自己的姐夫发脾气,还有别的本事没有呢?” 忍,项廷唯有沉默。 蓝珀和善劝解:“脑袋笨的人就是要比别人辛苦啊,有什么不爽就大声说出来。让你给我擦地是我看得起你,你也应该要摇尾巴叫两声。” 士可杀不可辱,决无妥协的余地。项廷狠狠挂了电话,自以为超脱于纷攘俗世之上,雄立宇宙间,不稀罕姐夫的二两碎银。走回病房,见到悲苦的赵家人,项廷又觉姐夫的臭钱可能还是香。 这事也只好先搁置了。秦凤英来问,项廷支吾道:“八成谈崩了,再说吧!” 等到三点半钟,神秘的号码打不通,意味着那造价连城的生日蛋糕,就这么没人要了。 起初,项廷想折了换钱,不切实际。面包坊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打烊了,奶油越新鲜败得越快。 于是他打开了包装给大家分掉。赵家的姑娘兴许自知命不久矣,她说不知道自己生日那天,能否吃到这样好的蛋糕。项廷默默听着,忙把上面数字18的蜡烛袖走,跑到隔壁杂货铺,老板赞助了两根兽脂蜡烛,写着20。蜡烛是牛油做的,燃烧起来有一股肉铺的油腥味。就在这样不太妙的气味里,那蛋糕还好吃得让人一口入梦。 项廷没吃就要走了。今天也是他去语言学校面试的日子。 他缺钱,还是以打工为主,所以就去个学费不高的夜校,闷头苦学英语。项廷从零开始学英语的月余,按他自己的话说是活学活用,一点也没糟践。可昨晚的遭际让他的自信心大为受挫,包含姐夫在内的三大同性恋巨头,好像远在另一个星球交流。原来在母语者看来,他还处在三岁小孩差不多。 项廷开始自省,自己天天说美国社会的冷酷虚伪,报上天天讲人权,实际生活中人人各自浮沉,谁也不管谁的死活,说西方人专门培养贪婪,东方文化好比一服清凉剂。可是会不会是自己英语太差,不能客观地理解美国社会导致的偏见呢? 学校的面试就是走个过场,又不是正经大学,谁会放着送上门的钱不收? 项廷还是十分重视,眼下他身上一件北大荒风格的翻领派克大衣,似乎与鲜衣怒马的大纽约格格不入。 他先去了商场,置办一下行头。 项廷对穿衣打扮毫无研究,唯一的感受就是,美国胖子真多,尺码都好大。忽如其来一阵风地想到,蓝珀怕是连小号的穿上都挂不住腰了,他浑身上下是不是只有蛋形脸的脑袋能戴得住帽子啊?其实蓝珀哪有那样消瘦,可项廷就是偏激地觉得他小少女似得姐夫泡澡的时候顺着浴缸的排水口就滑走了。他感觉蓝珀家的香气把他熏出了脑膜炎,否则为什么一想到他,就头脑发热。总之这样报复性想象一下,便很凉爽,心理上占了巨大雄风。 导购看到他满意的笑笑,以为他想买手上这一件。项廷想得正痛快,没想就拿下了。 学校在纽约北部市郊,脚跨摩托车,通勤时间尚可以接受。项廷递交了全部材料,学费也用崭新的纸张包好一沓,等待面试官叫号的时间,他去试听了一节课。 如果从上空俯瞰这帮人上课的情景,恐怕引人发笑。因为跟幼儿园没有两样。同学们的国籍遍布全世界,巴西、秘鲁、委内瑞拉、墨西哥、阿塞拜疆、土耳其…一帮老大不小的有色人种用磕磕绊绊的英语介绍自己,询问别人的兴趣爱好。 老师把大家配对。一个人走到教室外面等,项廷把一包软糖藏在教室某个地方。外面的人用英语提问,然后找。还是紧张刺激的限时游戏。 教学秘书来叫他了。项廷进入办公室,面试官是个意大利口音很重的大胡子,项廷发现他好几次抬起半边屁股放屁。 审视着项廷的资料,大胡子脸皱起来,嘴唇、鼻子、眼睛和眉毛都往中间挤,浓密的眉毛跟着上下移动,说道:“所以你姓项。” “是的。” 问题来得无缘无故:“这是一个很煊赫的姓吗?” “在美国还不是。”项廷说,“但我会让它变得煊赫起来。” 大胡子一会儿盯住项廷,一会儿把推荐信用毛乎乎的手掌托一托,掂量。紧接着不可掌控的人生又给了项廷上了一课,当头棒喝,他的推荐信被飘蓬般地坠机,丢进了碎纸机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