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暖阳,送和意》 第1章 君来村 观永七年六月二日,御史台得到密报——镇西大将军唐渊通敌。圣上命监察副使王絮急召其回京,未曾想九日后在回京路上唐渊及其随从将士和副使王絮被某一江湖组织杀害,无一幸存。 朝廷命官惨遭江湖人毒手被曝尸荒野,圣上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下令成立百清堂设于黎国境内二十九州各处,凡习武之人皆须登记名册,凡有江湖人集会之地必有朝廷监管人员在场。 同年七月,因百清堂的设立,江湖人多数开始隐姓埋名,甚至最后销声匿迹。 宛如一潭死水的江湖,直至三年后涉州发生“春日变”后才渐起波澜…… 陈暖突然被一股寒意逼醒,摸了摸身上,发现被子早已不知所踪,叹了口气,睁开眼一侧头就看到蹲坐在床榻旁边的来福,起身捡起地上的被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语气凶恶地说:“下次再大清早拉我被子就把你关起来!” 来福看到她起床立马站起来高频率地摇起了尾巴,仅剩的那只灰色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盯着陈暖,然后就转身从门缝溜出去了。 魏燕听到开门的动静回头看到陈暖站在门口望向这边,边往灶屋走去边向她招了招手。 陈暖向院中众人点头笑了一下便紧跟在魏燕身后,“燕姐,这是在干什么?”她等魏燕关了门后问,“我刚才好像隐约听到什么搬家。” “对。”魏燕将煨在铁锅里还温热的早饭拿出来放到桌上,接过陈暖递过来的椅子后坐下,深深叹了口气,“刚才在讨论过一阵子搬到上君来的事情。” 陈暖边吃边疑惑问道:“这不是才二月吗,怎的突然搬家?” 她本是江湖散客,靠接暗杀单谋生,一次任务中因故落难受伤,慌不择路地跑到了宁静森林边缘,幸好在重伤昏迷期间被出来采猎的下君来村的村长魏燕所救,遂在此地住了一月有余,对这村落也有了基本的了解。 君来村分为上君来和下君来,下君来临近大沼泽地,每年三四月地下和地上野火蔓延,此地会燃起熊熊大火,直至所有植物燃烧殆尽才熄灭。因此在野火来临前半个月,村民们就要着手准备穿过宁静森林搬到上君来村避难的事情。 “周城主说今年野火来临的日子会提前,让我们早做准备。”魏燕看着陈暖还未恢复好的左手,想到当初捡到她时浑身是伤的模样,不禁心生怜惜,“暖丫头,你后面有何打算?” 陈暖喝完最后一口粥,看着眼神真挚的魏燕,伸出右手握住她,笑道:“我原本打算这几日就走,既然要搬家,那便等你们搬去上君来后再走也不迟。” 魏燕反手握住她,言辞恳切地问道:“大家都很喜欢你,是真的不打算留下来吗?尤其那些小家伙,自你上次在鬣狗嘴下救了他们,就整日闹着我让你教他们练剑,一听我说你要走,就开始哭闹。” 陈暖摇了摇头。自己处理事情尽管干净,但若是贪图安逸留下来,万一哪次出现意外,被仇家找上来,后果将会不堪设想,所以还是不拿全村人的性命去赌这个侥幸。 “魏燕——好了吗?”人未到,声先至。 马雪兰从门口探头进来,打断了魏燕还要继续再劝的话头,她在看到陈暖后丹凤眼瞬间笑意盈盈,“暖丫头也在,要不今日一起出去看看?” 陈暖走到门边活动了下左脚,伤口处虽已愈合但隐约有紧绷感,但好在骨头没事,想想自己确实有一个月没迈出这个院子了,便朝马雪兰点头应道:“好啊!” “好嘞!那我们在村口等你俩啊!” 微风吹过树林,送来枝叶的摩擦声,和空气中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弥漫过来的焦味。这是大沼泽最深处野火逐渐燃烧地表植物的味道。 陈暖看着前面有说有笑的女人和男人们,再看着周围高.耸入云的白桦,耳边是乌鸫穿林而过的啸声,脚下是又湿且滑的低矮灌丛和苔藓,不禁心生奇异。一个月前自己还以为命不久矣,如今竟站在如此令人身心放松的奇妙地方,也算是自己再一次从鬼门关中出来的意外之喜吧。 “这是我们的安全路线,蛇虫会少一些,路也比较好走。”魏燕放慢脚步和陈暖并排,“这片属于大沼泽外围,中心现在地下火已经开始燃烧,我们不能往里面行进太多,防止踩到暗沼。” “暗沼?” “就是被枯枝落叶以及周边植物掩盖住的塌陷地带,与普通的沼泽地不一样,陷进去的人不是被地底散发出来的瘴气毒死,就是被地底的高温烧死。地上火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见的地下火,这也是我们提前走的原因,等地下火彻底烧过来时,就谁都走不出这片地了。” 大地之火来势汹汹、无人可挡,人们只能未雨绸缪。 当有足够大的吸引力——如幽火果、牵灵花等这价值千金甚至一株难求的珍稀药材存在,人们自当会趋之若鹜,哪怕生命会受到巨大威胁。 然而今天要让他们失望了。 因为从进山到现在已有两个时辰,还未寻到幽火草的植株,看来今日要无功而返了。不过好在采了精矿,也猎到了一些野味,也不算毫无收获。 不承想这种空手而归的日子持续了八天,许是在外围的缘故,鲜有幽火草的踪迹。 好在陈暖跟着魏燕他们出来采猎的第九天终于看到了在暗沼旁边生长的的一株幽火草,但因为将近傍晚,林中愈发幽暗,看不清暗沼范围具体有多大,他们不敢冒险,便只能放弃。 只是陈暖万万没想到幽火草如此显眼,植株目测竟然高达五尺,和周围低矮灌丛相比简直就是植物中的“巨人”。它的叶片如传说一般红艳似火,略微倾斜向暗沼中心,顶部是被蓝色花托包裹着的果实,根茎通体呈暗黑色,宛如斜插在土地上饮血待战的战戟。 “走吧,看这样子估计在搬家前很难再摘到幽火果了。” 众人只好无奈四散,继续进行日常的采猎。 陈暖弯腰捡起猎物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枝落叶,树林中响起簌簌的叶子摩擦声。她瞬间站起身,将手中刚才顺便捡到的树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向西南角深处,这一击,她毫无保留。她看着深处不语,那里依旧光影明昧,虽听到了树枝落入草丛上发出枝叶摩擦的杂乱声,但目之所及却空无一人。 可她刚刚在弯腰的那一瞬间真切感受到了被人注视的感觉,那目光阴冷、且充斥着无边的恶意。 “暖丫头?” 陈暖听到魏燕在远处喊她的声音,收回戒备的神情,抬步往人群走去,大声回应道:“来啦!” 藏心剑诀她已练至第六层,但这一路走来,她不曾听到除了他们以外任何人的脚步声,这只有一种可能,此人功法或身法绝对与她相当甚至在她之上。 那这世间,便屈指可数了。 只是不知对方是何目的,若是因为“牵灵花”路过尚且无碍,但若是冲着村里人来…… 那她定不轻饶。 树林中随着人群的离去逐渐恢复宁静,只余下偶尔的鸟叫声,和西南角深处灌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崔书雪站起来看着陈暖消失的方向,抬手抹了下耳廓处,看到指尖上的血珠,他捻了捻,踩断了刚才打过来的那根树枝,往宁静森林走去。他虽步伐悠闲,却能瞬间移至一丈之外,这便是名满天下的崔氏踏影。 半个时辰后他到达了上君来村的后山,那里有个身着银色长衫的男子在等他。 “认出来是谁了?”那人半侧身,看向走来的崔书雪。 “嗯,放鬣狗试探那次她估计伤还没养好,今日打出来了一记秋水照影,力道看起来功力恢复了八成。”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她知道有人在监视,那就把人都撤回来吧,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这四个字可以是在说活人,也能指将死之人—— 此次对下君来村的人来说是死局,包括陈暖。 二人接下来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静静看着上君来的入口处,像是在等什么人出现。 半盏茶后,一辆外形朴素的马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崔书雪看到马车上挂着一盏带印花的灯笼,认出是玉桑城许家的前哨。 “看来许和意快进城了,计划提前。” 许和意原本在支着头假寐,随着道路的颠簸,书从手中突然滑落,他缓缓睁开眼。 宝卷弯腰将书拾起,看到许和意眉头轻蹙,担忧道:“公子可是伤口又疼了?”先前自家公子外出回来受了很严重的伤,胸口的剑伤至今还没痊愈。 许和意摇头示意无碍,问:“到哪了?” “已经在沧溪路了,子时便能到揽水城。” “周景林说的花期是何时?” “周城主今早送来的最新消息是三月九日。”宝卷发现许和意喝茶的手顿了一下,随即问,“公子可是觉得这日子不对?” 许和意将茶一口饮下,道:“连你都觉得这日子早了……算了,只要确定就行。”他正准备继续闭目养神,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陈暖搬去上君来的那天你再去一趟,告诉她,条件任她开。” 宝卷张了张嘴,脸上满是拒绝。这个女人不仅心狠手辣还嘴毒,至今她那句“我不和废物合作”还常常让宝卷午夜梦回中气醒。 宝卷见自家公子是铁了心让她同行,长长叹了口气,问道:“公子为何要陈姑娘一同前去?” “因为她武功高强。”许和意认真道。 唐渊案后,江湖表面上一片和谐,然而暗地里依旧波云诡谲,留存百年的那些江湖势力岂会因这一时的打压而消失。恰逢“牵灵花”这一极品天材地宝出世,现在街上虽然拿刀佩剑的人很少,但很多势力已经蠢蠢欲动。在此情况下,多一个武力压制的人就能让那时的局面更稳定一些。 当然他也存有个人私心…… 宝卷:“……” 好好好,他骂你是“废物”,你夸她“武功高强”,这默契简直是感天动地。 牵灵花需要借助大沼泽地的地下野火产生的热气才能开花,当地下火烧至地上的那一瞬花便盛开,但因周围是漫天瘴气和浓雾,需等到花开后的第六日才能进入。因此许和意只需要知道准确的花期,在花期到来前陈暖能到现场就行,至于其他不想多管,就连身后从他进入沧溪路就一直跟着的尾巴他更是懒得在意。 地上火来临前的君来村被若有若无的烟味笼罩,但很快又被风吹散,只有对周围环境变化感知极强的动物们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正在一天比一天变得滚烫。 陈暖将自己和沈静珠的路引递给正在盘查进城人员信息的守备军军长,随后牵着沈静珠在城门口的布告栏旁看得津津有味。上方除了日常的寻人、寻物和租赁信息外,还有一则悬赏令及一条因为“牵灵花”出世导致进城人数比以往增多,防止夜里有人生事而开展全城宵禁的示谕。 下君来搬家就在三日后,因着先前林中遭遇的窥探,她虽到上君来去过几趟,但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于是今日陈暖便趁着沈静珠回城探望太奶奶,和她一同进城,看看能否找到一些线索。 第2章 野火之上 将沈静珠送到沈府后她便轻车熟路地沿着主干道拐进了城西的仁安里,这里商铺林立,南北杂货齐全,当然也最是鱼龙混杂。 她在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里买了些粉色纸笺和一罐舒云露后到仁安钱庄开了个钱柜将其放置进去,随后把钥匙递给了伙计。 “广来阁又去御景园闹事了?” “这都第三回了吧,啧啧啧,我看这御景园迟早顶不住要盘出去。” 陈暖离开钱庄没走几步听到路边卖灯笼的人在那闲聊,立马上前询问:“大娘,可是那个卖金银首饰的御景园?” “那还能有哪个御景园!” 陈暖一直只知道纪灵的铺子开得挺大,有多家分号,没想到这偏远的揽水城也有铺子。不过刚才听到他们的寥寥数语,好似这店铺出了事。 “大娘,劳烦您告知我一下这店铺开在何处?” “就在城东第二街,楼最高的那个就是。” “多谢!这灯笼我买一个。”陈暖挑了个小狗样式的纸糊灯笼,付了钱后就往城南走去。 她刚走到第二街的街口,就听到远远传来吵架和摔东西的声音,御景园楼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人群,待她挤进去后只听见一句“不卖明日就再过来砸”的嚣张言论和几个大摇大摆离开的人的背影。 陈暖连忙走上前帮他们扶起摔倒的桌椅,却被人挡住了手。 “姑娘还是不要帮忙为好,我怕你惹祸上身。”李黎见她孤身一人且衣衫普通,怕是个没权没势的小娘子,要是被广来阁的人盯上那可就糟了。 “没事,我和你们纪掌柜是好姐妹。”陈暖说着将内袋里的一个小巧精致的印章拿出来给她看。 李黎迟疑地接过,在看到印章上凤凰花的纹路和自家掌柜所刻的字迹时,便确认了面前女子的身份,连忙将她引到楼上,笑道:“原来是陈姑娘,姑娘唤我李黎就好。”她将拦在楼梯间的一根断木移开,“实在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个场面。” 陈暖将印章收好,跟随她的脚步走上二楼,却没有进屋,只是站在栏杆处环顾着四周。内里的陈设和望津城的御景园基本一致,只是风格更贴近涉州的民风习俗,但从桌椅的崭新程度可以看出这家店刚开不足半年。她看着楼下伙计收拾混乱的残局,问:“广来阁是?” “也是揽水城里一家卖首饰的铺子,最近一直想要盘下御景园,我们掌柜的当然不愿意,于是他们就隔三岔五找人来捣乱。” “没有官府的人管吗?” 李黎叹气道:“这广来阁的掌柜就是揽水城副城司董宇的侄子开的。” 陈暖冷哼一声,道:“怪不得这么嚣张。” 唐渊案后黎国境内的各大城市都实行一城二司的制度,顾名思义即一位城主、两位城司。城主主管江湖,但目前江湖式微,城主可以说是形同虚设;城司则主要代朝廷行监管之责,在如今形式下可谓是如日中天。 陈暖用手指着楼下,问:“听刚才那人的意思是明天要再来一次?” 李黎点头:“对,一般来个一两次就会消停一段时间。” “行,那我明天就在这等他们来。”陈暖的五原则之一其中虽然有“涉及朝堂之事不接”,但要是有人将梯子主动递上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可最是会顺竿儿爬的。 待吃过晚饭后陈暖就到城北的沈家将小狗灯笼递给了沈静珠,叮嘱道:“小静珠,我这里有点事情走不开。明日要是有人拿着这块玉佩来找你,你就和他一起走,他会把你安全送到村里。”陈暖将腰间的半截玉佩递给她看,并把拓下玉佩纹路的纸给她,“若是后日早上我还没来,那就不用等我了,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会去上君来找你们。” 沈静珠听后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希冀:姐姐,我可以带来福一起回去吗? 陈暖虽没有学过手语,但这一个月在下君来耳濡目染下也基本上能看懂个大概,于是她摸了摸沈静珠的头,笑道:“当然可以。” 陈暖拿回玉佩,朝院中站着望向这边的老者轻点了下头,然后拍了拍沈静珠的肩膀,道:“回去吧,你太奶奶在院子里等你呢。” 她等沈府大门关上,脚步一转,就往城南安乐坊的第七街走去。 许和意刚从房里洗完澡出来,迎面就是一道寒光闪烁,他立刻侧身退到一旁,同时拦住了刚一只脚踏出来的宝卷。 宝卷大气不敢出,眼睛瞪大,只敢余光看着右边门框上的匕首,和匕首尾部挂着的一个香囊。 许和意冷眼看着对面房顶上站着的人,那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朦胧又缥缈,发丝随风微动,尽管由于距离原因看不清人脸,但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对方见他望向这边,朝他挥了挥手后便一个翻身不见了身影。 “这个陈暖真的是太嚣张了,这都要宵禁了还敢出来!……嗯?怎么拔不出来?”宝卷通过自家公子的表情以及对方随心所欲的行事作风也认出了来者是谁。 许和意转头看到宝卷想将匕首拿下来,脸都憋红了,手指都用力到攥白了还是拔不出来。他抬起右手,将内力化于手掌中,握住匕首稍微一用力就拿了下来。他将匕首递给宝卷,将香囊里的东西倒在手心中—— 是一块只有半截的玉佩和折起来的一张粉色纸笺。 “公子,上面写着什么?”宝卷认出来了那半截玉佩,是那日公子受重伤时一直握在手中的玉佩的另一半。宝卷此时心里快好奇死了但也不敢多问,只能问个别的。 “明早让梁声过来。”许和意将手中的纸笺丢进门口的石灯里,原本幽暗的烛火瞬间长高,照亮了他还略带湿意的侧脸,“巳时的时候让揽水城的两位城司来见我。” 宝卷点头应下,跟在许和意的身后,心中不禁讶异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还专门让在外的梁声回来。 “陈暖明天不走了?”崔书雪惊讶地听探子汇报,听到最后脸都黑了,咬牙切齿,“真是有个好侄子啊,这么多家店铺不去闹,却偏偏选了个御景园!” 若是陈暖这两日都在揽水城,那计划就必然推迟。可牵灵花期眼见临近,来这里的人会越来越多,届时许和意也到了上君来,那事情败露的可能性就大了。 不行……一定要让她最晚明日宵禁前动身去下君来。 崔书雪皱紧眉头,细细想了一会儿,道:“明天想办法给下君来制造点麻烦,然后在下午的时候找人让陈暖知道下君来出事了。”他顿了下,“还有,明天大清早董宇点完卯就把他叫过来。” 若想事情万无一失,阻挡陈暖离开的这个起因就要首先排除。 而当事人董宇则在温柔乡中早早睡去,怕是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一天会直接被三个难惹的人物盯上。 第二日时间已过未时,御景园门口依旧人流如织,一片祥和,丝毫没有前来闹事人的身影。 陈暖无聊地撑着脑袋坐在二楼,看着门口迎来送往,左手把玩着午时就被送还的玉佩,想着这许和意办事竟如此利索,看来还得是官大的才能压得住官小的。 “陈姑娘!”李黎三步并两步地快速上楼,将手中的信递给陈暖,“沈家那边托人让我把这封信递给你,说是有急事要告诉你。” 陈暖疑惑,她和沈家并不相熟,先前送沈静珠回去也没想着相识,因此每次去都只是站在门外交代沈静珠,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她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后,立马站起身对李黎说:“我即刻动身离开,若是后面还有人找麻烦,直接去城南安乐坊第七街找个姓许的。还有,要是一会儿有沈家带人来,和他们说我先走一步。” 信上说下君来下午的时候遭遇野兽袭村,有几个人受了伤,其中就包括魏燕和沈静珠,希望陈暖能带上几个沈家的人去将沈静珠和马雪兰接回来。 又是野兽?近日并没有下雨,那么下君来村外每日清晨都撒的避蛇虫猛兽的剧毒药粉也不应该失效,除非有人有意为之…… 陈暖猛拉一下缰绳,周围吵闹的声音好似一瞬间消失,路边店铺亮堂的灯烛照着她神情凝重的脸庞,她听着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瞬间恍然大悟。 之前下君来也出现过鬣狗,但好在那时候她在,并没有人受伤。 那日是下了雨。 但目前看来,那日下雨是偶然,鬣狗在村庄出现是必然。 那么这次呢? 她驾马到一家信鸽驿馆外,留下了信物并叮嘱了伙计后就快马加鞭出了城。 “大人……可以放了我的外孙了吧?”沈老太爷看着孤身一人出城赶往君来村的陈暖,小心翼翼地问旁边的人。 崔书雪收回看向城外的目光,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沈老太爷,冷声道:“回去就能见到人了。” “好好好,谢谢大人……多谢大人……”沈老太爷不住地磕头,直至身边没人。他颤巍巍地扶着栏杆站起来,看着城外早已消失的人影,不禁流下了眼泪。 静珠丫头……别怪老太爷心狠…… “老爷,那派去下君来接小小姐的人……”管家从楼下上来,赶紧搀扶住沈老太爷,犹豫问道。 “叫回来吧,平日里养着他们,可不是让他们白白去送命的。”老太爷声音果决,好似一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 二人在宵禁前乘着马车赶回沈家,沈老太爷一心想着自己的外孙是否安全回来,焦急推开门,看到几个家丁在昏暗的院子里打扫。 管家上前拉住了其中一个人,问:“可有见到小公子……”他蓦然停住话语,尽管院中昏暗,但借着月色他看到面前人的脸非常陌生,“你是谁?” 当看到其余几个人转过头,他立刻转身向站在门口的老太爷喊:“快……”还尚未出声,就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沈老太爷站在门口见管家向自己伸手后没了动静,也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外孙回来了没,便也等不及他过来扶自己,脚步虚浮地踩过院子中还未干透的水坑朝管家走来,待他越走越近,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后步伐也越来越慢—— 管家瞪大的双眼里已经没了生机,伸出的手在沈老太爷走过来时已经无力垂下,穿胸而过的短刀闪着寒光,身前的阴影遮挡住了早已鲜血遍地的地面。 “你……”沈老太爷抬手指着家丁中的其中一人,他们前半个时辰还打了照面——是崔书雪的手下。 萧云擦干净长剑上的鲜血,看着地上没了气息的沈老太爷和管家,冷淡道:“天亮前收拾好。” “是。” 剩下几个穿着家丁衣服的人两两各抬一具尸体将其扔到了停在后院中的八辆板车上,剩下一人则利索地将院中的血迹用水冲洗,鲜红的颜色逐渐变淡直至和水交融,被扫帚扫进院中道路两侧的小花园中。 皎洁的月光照着沈府里忙前忙后的人,也照亮了那八辆车上被草席草草卷起的堆成山的尸体,更是替陈暖夜间赶路辨清了方向—— 陈暖牵着马站在分岔路口,借着月光找到了她出村时一路留下的记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再次上马赶路。 越靠近下君来,四周笼罩的热气就越来越浓,这也才二月底的天,硬是给陈暖一种在过酷暑的感觉。 陈暖还未进村,就在村口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已经装满东西的木架车,以及正在清点物品的马雪兰。 马雪兰听到村口不远处传来动静,警惕地拿起随身携带的匕首,待看到那被村口灯光逐渐照亮的脸后,脸上戒备的神情转为了惊喜,她连忙上前帮陈暖将马栓到旁边的栏杆上,问:“你怎么大半夜就回来了?!” 陈暖弯腰摸了摸在腿边兴奋摇尾巴的来福,接过马雪兰递来的手帕将脸上的汗珠擦去,回道:“我听说村子遭野兽袭击了,还有人受了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雪兰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什么原因,昨日下午村里突然闯进来了几只野猪,甚至后面还出现了一条响尾蛇……”马雪兰回想到当时野猪横冲直撞的场景就不寒而栗,“好在我们一直都有准备,最后都把它们赶走了……就是魏燕在拿药粉时被蛇咬到了。” 第3章 野火之中 陈暖心中一紧,在听到马雪兰说毒已经解了的时候松了口气,“可还记得野兽大概是几时出现的?” 马雪兰虽疑惑,但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时静珠都已经回来吃完了午饭……估摸着应该是过了午时。” 昨日午时许和意已将玉佩送来,那就说明他派出去的人在巳时就已经从下君来回程。而蓄谋已久的人在等许和意派出去的人彻底离开并确定不会再折返时,才将野兽放了出来。御景园没有人来闹事,她一直以为是许和意解决了事情,这么看来是有人替她提前解决了闹事的人。 到底是为什么就一定要让她必须在今日回下君来呢? 陈暖把沈静珠因为热而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到她身上,拿起床边的扇子给她扇着,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沈静珠熟睡的脸庞,思绪飞远。 如此费尽心机,她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有人想要灭村,连同她一起。 陈暖感到身体升腾起无边的愤怒和一股不合时宜的莫名的激动——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事情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了。 不管灭村原因为何,这村中五十余口人的性命她定会拼命护住。 丑时已过,原本静谧的大沼泽地内突然涌现出成千上万只飞禽走兽,它们不约而同地朝西北方向奔袭而去,那是通向宁静森林的方向。 陈暖从床上惊坐起,不止是单纯的被热醒,更是因为她听到了来福在院子里扒门的声音和大沼泽地方向传来的动物们仓皇逃离的脚步声,但因着距离过远那声音若隐若现。她轻身翻下床,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比屋内更热的热浪和更明显刺鼻呛人的烟味。 不用侧耳贴地确认,她仅凭释放内力感知一下,就知道大沼泽地的野火开始蔓延,因为动物就是最准确的预知者。 不能等天亮了,立刻出发去上君来! 她进屋点亮烛火,叫醒还在睡觉的马雪兰和沈静珠。马雪兰刚醒来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烟味打了个喷嚏,立马起来穿衣,不用陈暖多说,她知道出发已经刻不容缓。 “铛铛铛”的锣鼓声打破了下君来夜里的宁静,是魏燕在敲村中大树下的铜锣。从建村起就用线将大沼泽地外围树木和村长后屋内的铃铛连在一起,但凡有风吹草动铃铛便响起,今夜尤其明显且持续。魏燕便知道是动物们在逃命。 魏燕放下锣槌,扭头看到陈暖站在马雪兰身边,惊喜道:“暖丫头你竟然回来了!” 陈暖上前帮她推轮椅,左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道:“嗯,那边事情结束了就过来了。” 魏燕感受到肩膀上她传递过来的重量和热度,原本慌乱的内心逐渐安定下来,等村中人基本都聚齐了后她清了清嗓子:“大家都收拾一下,我们一炷香后就出发!” 搬家对于下君来的村民来说最是熟悉,只是从未夜里赶过路,多少有点担心,但是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烧焦气味和周围越来越高的温度催促着他们不得不立即出发。 陈暖则趁这个间隙亲自去一趟大沼泽地外围,看看情况到底如何。 她催动内力,借助周围地势和树林的枝杈在林中穿行,明亮的月光让她看到沿着村子外围人工挖掘的两条各约三丈和两丈宽的防火隔离带。她站在最前方防止地上火蔓延的两丈宽的隔离带内,已经能看到林中冲天的火光和顺风飘过来的浓烟。 陈暖伸手感受着风吹过的速度,眉头紧皱地盯着那浓烟。 不对劲。 身边的风是柔和的,仅仅能吹起她的发丝,但林中浓烟吹过来的速度明显快于这里,虽说林中植被茂盛,但这烟也不应该飘得如此快。 她将浣火衣和脸上的遮口系紧,继续往前,直至浓烟在前无法再进一步时才停下,接着她踩在树杈上节节后退,因为烟在前方步步紧追。 她倏然侧身向前,令人感到窒息的浓烟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将踏枝而行的速度提到最高,找到目标后就迅速撤退。 全身血液好似在沸腾,虽并未被火烧到,但是那灼热的热气已经令她皮肤发烫。她喘着粗气将手上已经没有气息的人放到树干上。 此人虽穿着造价昂贵的浣火衣,但揭开他面前的遮口,就能看到呈现黑紫色的嘴唇和口鼻处残留的烟灰,这是非常明显的因吸入大量烟尘而窒息死亡的症状。 陈暖神情凝重,这人明显是亡命之徒,发现第一个人,那就说明里面还会有多个人。是他们在操控林中的风。 陈暖翻身跃下,身子呈倒挂状,双脚挂在最低处的树枝上,伸出一根手指,在触地的瞬间翻身落回枝杈上。她看着隐约发红的指尖,大地已经开始发烫。根据浓烟的位置再加上风的助势,大概半个时辰后地上火便会烧到隔离带,而隔离带虽能隔开地上火,但地下火却无法阻止,两个时辰后地下火便会进入村庄十丈之外。 来不及了! 陈暖不再犹豫,将飞云踏枝术发挥到极致,将此事告知魏燕、留下浣火衣后再次返回到大沼泽地外围——时间分秒必争,自然之火人力虽然无法阻挡,但人为之风却可以。 “公子,陈暖似有所察觉。”萧肃派人清点了大沼泽地死去人的尸体,发现少了一人。 崔书雪早已预料到,缓声道:“那就加快速度。”他将手中扁平的石子尽力打向河中央,满意地看着石子紧贴河面荡起的阵阵波纹,“派天字营去截杀。” 崔书雪知道天字营拦不住陈暖,但却能将她重伤,再加上有野火围困,今日陈暖必会命丧于此!有她给自己苦心培养的天字营陪葬也值了! 第十一人。 陈暖将手中的蚕筋线收回,甩了甩其上沾着的鲜血,原本白色的线因为浸了太多血已经彻底染红。她不清楚林中助长风势的人还有多少,只知道自己因为长时间使用秋水照影令她内力只剩五成,遂退入隔离带内暂时调整内息。 “唰——” 铁链破空而来,陈暖调息的位置在重击下激起阵阵尘土,甚至有热气从土地中升起,足以可见这一击的威力无穷。 陈暖踩在旁边的树枝上,冷眼看着下方严阵以待的九人,眼里满是蔑视:“找死。” 她疾冲而下,蚕筋线顺势抛出,原本绵软的丝线瞬间坚硬如铁,打在一人身前,随后抽出身后的长剑令其与蚕筋线进行振动,后者一根生出数根,其中带着的澎湃的内力将最近三人的胸口化为了血雾。她借助此三人尚未来得及倒下的尸体用飞云踏枝避开了其余人的攻击,在空中短暂悬停了一息后再次冲向剩下六人之中。 尚未完全调理好内息的她因为使用刚才的瞬杀术而内力几近枯竭,只能借助藏心剑诀在施展招数的同时,调动全身经脉加快自身恢复速度。 只是生死过招永远会不遗余力,天字营本就是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来的利刃,对于杀人他们最是富有经验,哪怕少了人、甚至只剩一人,他们都会死战到底。 陈暖将剑从一人心脏里抽出,却因为来不及阻挡攻势被铁链振出去三丈远。擦去嘴边的鲜血,五脏六腑都在阵痛,因为快节奏的打斗而吸入太多浓烟的嗓子更是干涩异常。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微微颤抖的左手,刚才为了挡住那一击,她刚恢复没多久的左手旧伤复发。 尽管发烫的大地在灼烧着她撑着地的右手手掌,也只能强忍,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杀手也无动于衷。直至其中一人剑已至身前,她瞬间暴起,借着身前的剑翻身,将来人踩至身下后闪退到后侧方的树枝上。 那人因为陈暖飞云踏枝术的借力被用力摔到地上,原本就有点松动的地面被这一击彻底塌陷,直接出现了一个黑如深渊的大坑,人瞬间掉了进去。 陈暖快速撤退,丝毫不顾后方有人持剑而来,宁愿侧身用肩膀抗下这一剑也执意后退。执剑之人见陈暖如此躲避瞬间明白这大坑有异样,可已经来不及了,从地下冒出来掺有剧毒的瘴气令他直接七窍流血而亡。 陈暖见他的身体也落入暗沼内,不禁感到后怕,还好刚才自己被铁链轰出去时用左手卸了那一击的力道,要不然此刻死得不留全尸的就是她了。 原本只冒着瘴气的暗沼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地下火瞬间燃烧至地面,原本被隔离带隔绝的地上火再次死灰复燃。 因着在全神贯注地进行打斗,陈暖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早已越过了两个隔离带,正在逐渐接近村庄外围。地上火已被隔绝,但是刚才暗沼的出现让她悚然惊觉地下火竟然比地上火先至——有人在促使地下火加速蔓延。 来不及了!! 她退后十丈,用内力将面前的地面硬生生划出一条隔离带,只是还未划完就被剩下三人打断。左手因着肩膀先前接下的那一剑虽然还能动,但已经明显感觉到经脉滞塞,她迅速封住左胳膊上的穴位,防止后面打斗中再使用内力。 剩下三人结成了最后的杀阵,试图进行最后的击杀,却被陈暖第二次的瞬杀术灭至仅剩一人。 内力彻底枯竭,每运一次功都感到浑身在燃烧,一时之间陈暖不知道是因为脚下滚烫的土地导致的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头昏沉沉的,耳朵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以至于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脏艰难跳动的声音。 但她在感受到杀意来临的那一瞬,又瞬间耳聪目明,依靠着本能接下了这一招并进行了最后的反杀。 对方滚烫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和血痕遍布的身体上,让她有了片刻的清醒。感官逐渐恢复的她第一反应就是脚钻心似地疼,她将刚才已死之人身上的浣火衣扒掉裹在自己已经被烫出水泡的双脚上,撑着剑艰难前行。待她走到脚下的土地没有那么炙热的时候,找了个稍高的小丘坐下来调理内息。 下君来的人已经离开了村子,但是按照他们以往对野火正常时间的判断,今日一定会全部死在这里。 陈暖睁开眼,内息虽才恢复了一成,但也足够她赶上他们了。 是小狗来福先发现的陈暖。 魏燕听到拴在车架上的来福朝身后狂吠,转头看到晨光熹微下陈暖艰难行走的身影,眼眶瞬间湿润。 陈暖隐约听到前方的狗叫声,知道他们发现了自己,便缓缓停下了脚步。 她是真的走不动了。 随后就感觉到身体被人抬起,有人在给她治伤,有人给她喂水,还有隐约的啜泣声…… 好吵,好累,好想睡觉。 “加快……”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说话了。”魏燕垂首附耳,听到陈暖嘶哑近乎无声的嗓音,她立刻意会。 但是已经晚了。 也就才半炷香的功夫,大地在发烫,甚至隔着特制的鞋子双脚也感觉到从地底下蒸腾而出的热气,马儿也开始焦躁不安。魏燕心中一凉,在看到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个身穿浣火衣的人时她瞬间明白这野火速度异常的原因。 村民们严阵以待,戒备地盯着来者不善的人。 “真是阴魂不散。”陈暖缓缓坐起,将剑递给魏燕,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一直往前,不要回头。” 魏燕看着她拿出腰间的短刀,在她向前冲出架车后立刻驾马紧随其上,随后围在前方道路的四人在陈暖手起刀落后纷纷倒地而亡,魏燕加快速度,毫不迟疑地让马车踏过他们的尸体直冲向前,身后的村民亦是驾马紧跟。 剩下的死士并未追赶,反而四散,陈暖迅速作出判断,连杀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四人后向魏燕离去的方向狂奔。 他们的意图很明显,用内力破开土层,让地下火变为地上火,又因为地下火的土层松动,接触到了空气和风,再次加快了地下火蔓延的速度。自己又屡屡被牵制、被消耗,在这野火的攻势下,最后会无人生还! 来不及了!!! 陈暖不顾钻心疼的肺腑,无视踏枝穿行时枝杈划在脸上和身上的刺疼,忽略手脚因为赶路被野火灼烧产生的水泡和烧伤,只是一味向前。 直至前方隐隐有火光,随着距离的拉近,地上不均匀出现的暗沼和其内残缺的人体映入她的视线中。她不作停留,屏住呼吸借助右侧更高的树枝绕开了浓烟和火势,眼前的场景让她目眦欲裂。 野火和暗沼之中横陈的是因烧焦或窒息而死的村民还有那些死士的尸体,甚至还有人尚未断气但半个身体陷在暗沼中或者身体处在燃烧中。 尖叫声、哭泣声、野火燃烧的声音让她瞬间耳鸣,这里已经和地狱已经没有差别。 陈暖继续向前,解决了几个还活着的死士,终于看到了正在逃亡的魏燕,她正欲快速近身,却看到架车后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暗沼,架车后半部瞬间陷了下去。